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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重逢(四)

    小弟子擺弄著劍, 嘆氣道:“平常秘境雖也有不止我們門派之人,可這次秘境,幾大宗門都派了不少弟子, 看來不免一場爭奪了。”

    “好在秘境限制只許元嬰期以?下弟子進入,就算有高修為?之人渾水摸魚入了秘境, 也只能有元嬰修為?。我們有同為?元嬰期的師兄師姐,應該不會?出事。”

    爭衡托著下頜, 好奇道:“從前這類秘境現?世?,都找到了什么寶貝?”

    一位常年喜愛古籍的弟子回道:“你知不知道一個密咒, 傳說是能讓人進入一個完美的夢境, 他能在夢中將一切錯誤彌補, 得到所有想要之物。更神奇的是,若此人選擇留下, 這個世?界也似能真實存在, 這個密咒,最初現?世?就是在一個上古秘境之中。”

    “你說的,是‘華胥’?”

    “正是!”

    “華胥”正是密咒名字,流傳千年, 可從來都只有人聽聞過, 從未見過真實面貌,薛應挽自然也聽過他鼎鼎大名。

    爭衡腦子直暈乎:“等等等等,什么叫做, 這個世?界也似能真實存在?”

    “據傳有位中了“華胥”之人, 雖再不能清醒,可他宗門長?老通過手段, 卻能夠檢測到在另一時空中,真的有被那人創造出的世?界……但這就已經不是他們所能夠涉及之物了, 因此,‘華胥’也被列為?密咒,不得流傳。”

    弟子皆為?之震撼:“還有這樣厲害之物!”

    “是啊,所以?才?說此次秘境十分特殊,據說此秘境在查探之時,竟有因果相關之物。”

    “因果?”

    “是,因果向來是最高等級的神器,只在傳說中聽聞,從未真正現?世?,倘若真的存在,又被人得到……那怕是要天下大亂了。”

    見薛應挽眉心?緊斂,弟子安慰道:“師弟不必擔憂,這些?畢竟也只不過是傳說,無人知其真假。我也只是隨意?講講,我們還是不要自己嚇自己的好。”

    一位弟子突然道:“不知那江洄門的門主?會?不會?也派人前來?據說他一直在尋找因果相關之物。”

    “朝別?那位在橫斷之亂中,將流云山莊叛徒親手殺害,后來又繼位了江洄門的那位朝門主??”

    “是啊,要不是他,指不定流云山莊就成了妖物聚集之地,橫斷之亂最后的勝者是誰都難說呢。”

    薛應挽:“……流云山莊?”

    爭衡笑他:“你不知道?鼎云大陸歷史沒學好么?”

    薛應挽有些?心?虛。

    他的確不是個喜愛學習之人,從前待在相忘峰避世?的百年間?,就算曾多多少少聽聞過些?許,也從不會?去在意?。

    這么說來,似乎的確是有聽說流云山莊這個名字。

    那弟子見薛應挽臉色懵然,心?中生出得意?,飄飄然繼續講下去:“從前流云山莊可算個不小的門派,莊主?付理也頗有威望,橫斷之亂中他們也做出過不小貢獻。人人都說,那是九大門派之下,便是流云山莊。”

    “既然如此,又為?何會?……成為?妖物集聚之地??”

    “是當初出了……一件難以?啟齒之事,”弟子嘆了一口氣,“橫斷之亂本就是為?鏟除欲復蘇魔種的妖族,可誰曾想到,流云山莊的少莊主?竟被妖族蠱惑,與其勾結,將山莊上下數百人口盡數殺滅,連自己的父親也不放過……那可是活生生幾百條人命啊……”

    “幸好及時被朝別發?現?,破壞他的陰謀,這才?阻止他在最后一戰中背叛。”

    薛應挽起了好奇心?:“后來如何?”

    “后來?橫斷之亂大勝,朝別拜入江洄門下,不久后江洄門門主?離世?,他成為?新任門主?,只是沒多久,便又主?動讓出門主?之位,說是掌管門派太?累,不如游歷四方來得暢快。”

    “……倒是個性情中人。”薛應挽感慨。

    薛應挽心?中念著此事,次日,在霽塵殿與戚長?昀敬茶時,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還順便帶上了一整盒糕點。

    “師尊,我聽聞……每個長?老,能有一個讓弟子到秘境的名額。”

    戚長?昀接過他的敬茶:“你想去?”

    薛應挽點點頭,睫毛軟軟地垂著,有些?討好之意?:“我可以?去么?”

    凌霄峰一向獨立去其他幾峰,幾乎不參與弟子比試,也很少與其他弟子一道入秘境。

    “弟子知道自己修為?尚還不足,可也的確想入秘境,也算是……對?自己的試煉。”

    他聲音更低了些?:“師尊,”又把那盒糕點移到戚長昀面前,“師尊上次說想吃,我便做了。”

    戚長?昀掀起眼皮,瞳珠平靜如常。

    “想去就去吧,”他說,“需要我陪你一起么?”

    戚長?昀已是渡劫期,如要一同入秘境,便要暫時壓制修為?至元嬰,薛應挽搖搖頭:“都是小輩,無須勞煩師尊,師尊也不必太過關心我。”

    戚長?昀眼神看向桌案上被擺在小碟上的幾只樣貌精致的小點心?,不足半個手掌大小,灑了層賞心悅目的雪白糖粉,似乎還能聞見蒸烤清香。

    微涼的指腹按上薛應挽眉心?,薛應挽順從地展開元神,一股澄凈的靈流順著血液淌過四肢百骸:“還有半月,勤加修行,待結丹后再入秘境。”

    許是太?過舒適,薛應挽跪在戚長?昀身邊,不自覺就半瞇著眼睛,唇口微張,又不敢直接觸碰到戚長?昀,只軟綿綿地垂下一點腦袋,盡力想去蹭戚長?昀的一點指腹。

    戚長?昀難得有些?情緒起伏,很輕地笑了一聲。

    “怎么像只小貓一樣。”

    他伸出手掌,平穩地托著薛應挽舒服得泛紅發?熱的臉頰,與顫顫抬起睫毛,一對?失神渙散的棕琥珀瞳珠相對?。

    戚長?昀的掌心?寬厚有力,待那股靈力在體內徹底逸散,薛應挽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登時羞恥得耳朵脖頸也通紅,結結巴巴地喊師尊。

    薛應挽額發?在一番觸碰間?有些?亂,戚長?昀抬手猶豫片刻,還是撫上發?間?,令他半側過身子,解開發?帶,重新一點點理順了,才?重新束好。

    “挽挽,一路小心?,”戚長?昀道,“等你回來,我有事同你說。”

    *

    得益于身上水靈根,薛應挽如今修行速度可謂一日千里。入宗不過大半年,便能從當初的煉氣八層到筑基后期,比之當初的蕭遠潮也毫不遜色。

    等待秘境開啟期間?,還應當準備傷藥丹藥以?備不時之需,中等丹藥可用靈石直接與宗門兌換,低等丹藥便有些?不值當了。

    爭衡告知他,低等的傷藥可以?到鎮上藥鋪買草藥,回來交給煉藥的師兄,只需付些?辛苦費便可,比到宗門物資處兌換劃算得多。

    薛應挽心?下明了,尋了一天空檔準備下山采購丹藥,才?出凌霄峰,便流年不利地撞上了個人。

    越辭一身玄色勁裝,頭戴墨玉發?冠,襯得整個人十分貴氣,懷中抱劍,單腿支倚在峰底巨巖處閉目休憩。

    見到薛應挽時,睜開幽沉雙眼,看向一身素衣的來人:“師弟,好巧。”

    哪里巧了,分明是他刻意?為?之。

    魏以?舟曾說過,越辭剛入宗那會?就曾想方設法來凌霄峰,非說要來找什么人。被顧揚打跑了兩?三次,還以?為?終于識相點了,結果當上了大弟子,第一件事,就是繼續跑來凌霄峰要人。

    后來與師尊見了一面,不知說了什么,終于徹底認清這里也沒有他要找的人,失魂落魄地離開了,不過我們凌霄峰也再不讓越辭上峰。

    薛應挽:……

    不讓上峰,那就在峰底等著。

    薛應挽想轉道回峰,沒走兩?步,一柄烏色劍鞘攔在他面前,聲音從身側傳來:

    “聽說師弟要下山購買草藥,我正好也需要,一道吧。”

    “多謝師兄好意?,不過,我想自己隨意?看看。”

    “師弟才?來宗門,想必并不知道通常出入秘境該準備什么,既是偶然相遇,一起吧,”

    這話說得實在討巧,仗著大師兄身份,每每都借師兄弟關系為?行為?安上了一個合理借口,令薛應挽拒絕顯得太?過明顯又毫無理由。

    越辭溫和一笑,二指掐訣,帶他御劍而行。

    山風卷席,將越辭長?發?吹得揚起,薛應挽穿得單薄,越辭便替他擋住大半吹面風,低下眉眼,關心?道:“穿這么少。”

    薛應挽不動聲色與他拉開一點距離:“多謝師兄關心?,修行之人,體質皆比常人更強,這一點風不會?有事。”

    越辭替他理好一點被風吹亂的衣物,沒繼續逼問。

    一炷香時間?,便已穿過朝華宗常年云霧籠罩的半山腰,停在了長?溪鎮外。

    長?溪鎮依舊如同從前模樣,小攤販上的吆喝聲,雜耍叫好聲,街道各式店肆林立,人潮熙攘,偶有茶煙升騰,混著糕點包子湯面香味鉆入行人鼻腔,好不熱鬧。

    “師弟從前來過長?溪嗎?”

    “入宗前來過一趟,在客棧住了幾夜,不過當時著急入門考試,沒能仔細一覽。”

    “我對?此處倒是熟悉,帶師弟逛一逛,如何?”

    “不必了,師兄帶我下山已然十分感激,此后我自己就可以?了。”

    “前些?日子聽說有混混在街頭鬧市,你才?筑基不久,我擔憂你碰上不好處理,我也要去買藥材,再陪你一段罷,”越辭側臉輪廓明朗,飛眉入鬢,看人時抑住那股兇戾,倒顯得十分英朗,“你結丹了嗎?”

    薛應挽面色無異:“快了,弟子已是筑基后期,這幾天便能結丹。”

    “那便是還沒有,”越辭笑道,“既然沒辟谷,便帶你先?去吃些?東西,集市晚些?時候才?會?有好東西。”

    越辭輕車熟路,帶他到一家門庭若市的酒樓。老板見他入內,忙恭恭敬敬領著人上了二樓包廂,臨窗而望,正好能看到一整條西街風光。

    “這家店不止菜做得好,糕點尤其,嘗一嘗?”

    薛應挽道:“師兄決定就好。”

    越辭放下手中佩劍,口中報出菜名,又囑咐特意?做上桂花糕與山楂糕。

    這兩?道,皆是從前薛應挽最拿手之物。

    上了滿桌的菜,薛應挽卻食之無味。

    直到越辭特意?將桂花糕夾到他碗中,咬下一口后,才?忽覺不對?。

    尋常桂花糕只通過糯米粉與砂糖蒸制,再添干桂花或鮮桂花而成,為?了大眾口味不會?做得特別甜,口感也偏實偏干。

    可眼下送上來的,卻極為?糯軟,且不僅灑上新鮮桂花,還多刷了一層桂花蜜,導致多了幾分甜意?。

    糕身也并非純糯米,似添了一點本身被打碎的桂花所制,滿口皆是清怡之香。

    這分明……是他最為?常用的做法。

    驚訝之間?,越辭已然不知何時坐到他身側,直接用手接過那被咬了半塊的桂花糕,放入口中咀嚼,評價道:“許久未吃了,味道還不錯。”

    一只手越過后腰,扶著椅位扶手,薛應挽想閃躲,卻已然毫無退路。

    越辭緊緊盯著他的臉,不放過一絲一毫表情。

    薛應挽心?中慌亂,不確定越辭是否發?現?了什么。

    “……師兄?”

    另一只干凈的手抬起,指腹拭過他下唇,帶去一點碎屑,又將落至頰邊的發?絲捋至耳后,緩慢地摩挲著那處如剝皮新荔般嫩軟的肌膚。

    越辭與他靠得很近,呼吸相聞,

    “戚挽,也有個挽字,”他自己也有些?迷惘,問道,“你真的不記得嗎?”

    薛應挽喉嚨微動:“我不知道師兄在說什么。”

    越辭緩緩退開與他的距離,目光看向桌上還未吃完的桂花糕。

    “我從前認識一個人,他很愛做糕點,口味偏甜,所以?和尋常做法都不太?一樣,但是很好吃。”

    “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會?被他照顧得很好,所以?也從不會?去注意?他究竟是怎樣做這種糕點。他離開之后,我再想吃,發?現?世?上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出這般味道。”

    越辭用手拿起一塊山楂糕,并未入口,只在指間?感受糕點余溫:“后來我買下了這間?酒樓,我只記得口味,就只能讓他們一遍遍試,一點點根據我的感覺去改,最后,才?成了現?在的味道,”他問薛應挽,“好吃嗎?”

    薛應挽偏開視線,看向川流的人群。

    “有些?太?甜了,我不喜歡。”他說。

    越辭嘆了口氣:“還有一點,怕你是自己也沒發?現?吧。”

    “我那位很重要的人,吃飯時與常人不同,他握筷不握正中,倒喜歡握在筷子后方,且食指……總會?弧度更彎一些?,我雖奇怪,卻一直從來未曾在他面前提過。”

    薛應挽心?跳猛然一滯,垂眼看去,正看到自己握筷時近乎尾端的掌心?位置,食指微弓起,壓著一點長?筷角度。

    第52章 秘境(一)

    越辭又問:“真?的……什么也?不記得嗎?”

    薛應挽將筷子調整為正常拿取方式, 答道:“我是平吉村人,自小?在那處長大,沒有失憶, 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經歷,師兄又何必揪著我不放呢?”

    越辭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目光隨著他一道望向酒樓下熙攘吵鬧的街道。

    他喃喃自語:“不記得,也?是好的。”

    一頓雙方帶著不同心緒吃的飯, 最后結果就是,大部分菜品都?沒動過幾筷。

    能?制作療傷丹藥的藥草大多在東市, 藥鋪也?多集中在那處, 還有些采藥人零零散散擺的小?攤, 遇上不識貨的,還能?淘上一兩?株中品靈草。

    薛應挽在街邊簡單擺下的攤販前一株株翻看, 從前本就在相忘峰種了近百年的藥草, 沒人比他更能?分清藥草的品級好壞。

    越辭只?站在他身后,看著薛應挽慢慢挑選。

    薛應挽做事細致,東市一番走下來,天色已然見晚, 正要起身返回, 聽到后方越辭聲音響起:“這么巧,你也?來逛街?”

    薛應挽轉過頭,看到了身著道袍的雁行云與雁謹。

    他的道袍更加破舊了, 打了不少補丁, 領口歪歪斜斜的,好端端一把拂塵, 白毛岔成了灰色馬尾。

    雁謹竟也?還是那副小?兒模樣,心智面貌皆未曾長大, 一手抓著雁行云拂塵,哭哭啼啼地啃著一串糖葫蘆。

    薛應挽忍住了想?打招呼的心思。

    越辭與他看起來倒是熟識,與懵然的薛應挽介紹:“這是我一個認識許久的好友,名雁行云,這是他徒弟,雁謹。”

    他視線落在薛應挽身上,有些驚奇,話語中帶了調侃:“這是打算找新?人了?樣貌確實世間?罕有……”

    “不是,”越辭道,“只?是一個師弟,”他轉了話頭,“你為何會在此處?”

    雁行云隨意笑笑:“我也?是受人邀約前來,擔憂生事,也?會一同入秘境。路過長溪,想?起來這處有阿謹喜愛的糖葫蘆。”

    越辭“嗯”了一聲:“為朝別之事?”

    雁行云道:“越兄也?聽聞了此事?那江洄門?門?主朝別消失已久,卻聽聞他一直在找相關器物,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人都?在盯著此次秘境,入了秘境,千萬小?心才是。”

    的確有不少門?派,自身弟子實力不足的,又想?要秘境中稀有法器丹藥,便會花靈石請人代?替宗門?弟子的名額入內,所取之物皆歸宗門?所有。

    薛應挽與雁行云點頭示意,又道:“師兄,太晚了,弟子該回宗門?了。”

    越辭與雁行云道:“雁兄,秘境再見。”轉而看向薛應挽:“走吧。”

    他握上薛應挽手掌,動作極為自然,指腹粗厚的劍繭與虎口相磨,指腹壓在手背上,暗有拒絕掙脫之意。雁行云保持著張口姿勢,瞪圓了眼睛。

    雁謹與他們揮手,喊道:“越哥哥再見!下次見!”

    *

    一月時間?很快過去,距離秘境開?啟前三日,朝華宗一共二十八名弟子,已然到達位于蜀中青邙山的百花門?。

    百花門?建派已有千年,只?是收徒條件嚴茍,又常年避世無爭,才少有人將百花門?與其他幾個橫斷之亂后的老牌門?派一同提起。

    門?主喻棲棠,則是個樣貌與實力并存而聞名天下的大美人。

    自五百年前接手百花門?后,將門?中打理?得井井有條,認識她之人,無一不贊嘆其能?力。

    百花門?地處山谷,水秀山青,更如其名,門?派每一處都?種滿了不同樣式的珍奇花卉,仰頭可望天青碧藍。

    踏入谷中,馥郁芬香撲鼻,教人賞心悅目,神清氣朗。

    百花門?弟子貼心地為前來秘境的各宗門?安排了住所,朝華宗,滄玄閣弟子皆住在山谷東面。

    此處臨溪,可聞水聲潺潺,雀鳥相鳴,接引弟子囑咐,若是想?游玩,可到后方溪澗一覽風光。

    難得離宗一趟,爭衡與她相熟的幾名女弟子約好了外出賞景,順便到附近鎮上體驗當地風俗。

    蕭遠潮身上傷勢恢復,卻一直待在屋中不出,一是為了避免撞見寧傾衡,二則是想?再抓緊些時間?修行。

    薛應挽自然也?不會去尋越辭,思來想?去,得了百花門?弟子確認的應允后,在門?中觀賞這些平日里?極難看到的奇花。

    百花門?弟子擅藥,也?多以花入藥,可醫可毒,甚至有專門?一脈弟子鉆研養育可制毒花卉。

    花攢錦簇,密密匝匝,一道長長的紅木回廊與大理石小道將東西兩處連接,行步期間?,眼中只?剩亂花。

    薛應挽行至清池圃,被一株半人高,如藤蔓生長的紫藍色花朵吸引了注意力。

    花的枝蔓非常細小,似乎就像一條線一般,卻不依靠外物,直直地朝上生長,肉眼可見的每一處都開滿了極為盛麗而龐大,足足半個手掌大小?的花朵。

    這樣細的枝蔓,是如何支撐得住這一簇簇的花朵汲取的營養?

    他半蹲下身子,想?伸手觸碰,直到一道輕靈聲音打斷了他的動作。

    “小?心。”

    指尖停在半空。

    薛應挽回過頭,看見一位身著黃衫,青絲半挽,懷抱一捧山桃花的女子,正朝向他走來。

    明眸皓齒,眉目如畫,恬淡中是一種絕俗的美,似山川日月都在那雙彎彎的眉眼中。

    日光落在她只用一只玉簪挽起的發間?,如同灑下點點金粉,襯得姿容更加膩潤動人。

    薛應挽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女子。

    女子朝他而來,如清泉淌過的清脆嗓音再次響起:“這是趨光,因著此處日頭好才種植于此,雖說美麗,可花蕊卻是制造迷藥的重要材料,若不小?心觸碰,可能?會頭昏腦漲。”

    薛應挽忙將手指收回:“抱歉,我不知道……”

    “沒關系,”女子唇角微勾,溫和回道,“是那些弟子不注意,分明說了有外人要到門?中,還是遺漏了這幾株趨光。”

    薛應挽后退半步,躬身行禮:“喻門?主。”

    “你認得我?”喻棲棠有些驚訝。

    “聽聞百花門?門?主仙姿玉色,額心有朱砂,發間?尤其愛別一只?梅花樣式玉簪,身上更自帶異香,方才靠近時,在下便已然聞嗅到。”

    “原來如此,”喻棲棠笑起時更是妍麗,將懷中一只?剪好的桃花枝遞到他手中,“你身上也?似有些令我熟悉的味道,這個送你,就當見面禮了。”

    薛應挽接過那只?瓣上帶露的桃花枝,一股和潤的靈力竄入他身體,登時靈臺清明,身輕如燕。

    喻棲棠背影裊娜,霞帔上鵝黃輕紗隨風飄揚,日頭將她影子拉長,腳步踩著青石階,似乎十分輕快。

    那股沁鼻香氣,經久不散。

    三日后,他再一次見到了喻棲棠。

    在巳時秘境即將開?放之際,數百名各大宗門?弟子已然齊聚落英谷。

    此處種滿了青綠色的奇花,宛如一片花海,和風吹拂,花兒也?如海浪般起伏。

    大陣就在花海中心。

    喻棲棠立在高臺之上,換了套明黃衣物,懷中依舊捧著一束粉艷的山桃花。

    不少弟子因她美貌而發呆,癡癡仰著頭。

    喻棲棠早已習慣那些或傾慕或贊嘆目光,朝落英谷中弟子撇去一眼,眉眼稍彎,笑意翩然:

    “秘境即將開?啟,在此,我預祝各位弟子能?夠順風平安,得償所愿。”

    纖細的手腕抬起,在空中輕輕一點,一道透明的水波紋逐漸從中央向外擴散開?。

    等到充斥整個天空,倏然化?作花瓣紛飛而下。

    每個弟子手中都?接到了一片花瓣,花瓣在掌中化?為一塊同樣形狀的琉璃玉,若是在秘境中遇到危險,可捏碎琉璃玉離開?。

    天際現出一道灰色卷云,如颶風一般,附近氣場似乎都?被扭曲,喻棲棠雙手結陣,高聲道:“開?陣!”

    百花門?弟子掌間?翻轉,在山谷各處開?啟引導陣法,各宗門?弟子也?在帶領長老的保護下,腳下同時出現一圈交錯的金環紋圖樣。

    光芒逐漸吞沒弟子身形,片刻,方才還如山似海的數百名弟子,盡數消失在了傳送陣中,

    *

    眼前光芒消散時,薛應挽已然身在秘境之中。

    這是一個一眼望去沒有邊界的山林,目之所及皆是一顆顆生長多年的參天大樹與幾乎同人高的雜草。

    抬頭望去,頭頂日光被繁密的樹葉層層遮擋,看不清樹木究竟長得有多高,整片林子都?顯得有些昏暗壓抑,令人徒贈悶燥之氣。

    四周皆有濃霧繚繞,十米之外便無法視物,只?得暫時先摸索前行。

    他原本是同爭衡站在一處的,現下看來,傳送入秘境后,他們便被打亂了位置,如今無數宗門?弟子,都?混亂地分布在這片巨大的林子中。

    薛應挽順著風向往林子深處走,腳下枯葉被踩得咔滋作響,更時不時能?聽見幾道詭異的風聲或野獸嚎叫,實在滲人。

    他沿路用石頭在樹干上做下記號,這些樹已然生長多年,垂下的葉片比人臉還要大上幾分。許是妖獸曾在此處打架,樹皮有被劃破的痕跡,爪子抓出樹皮白漿,爪痕足足有人的小?臂大小?粗細。

    隨著深入,那股壓抑之感也?更為明顯。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前方濃霧稍低,薛應挽靠坐在樹下暫時休憩,也?聽到了有兩?人的交流聲。

    他們靠得極近,卻因著遮擋與薛應挽刻意掩蓋呼吸聲沒有發現,聽話語內容,是尋鶴門?的兩?個弟子,也?是剛巧遇上,要商議著相伴而行。

    “這林子這么多人,遇到別的門?派厲害的,怎么辦?”其中一人問。

    “人不擾我,我不擾人,”另一名弟子回他,“現下大家才入秘境,都?沒探索到什么寶貝,能?避則避,不起沖突,等到后期,我們的人聚齊了……”

    先前弟子反應很快:“到后期,就能?去找那些落單的,從他們手中搶奪東西。”

    “是啊,秘境優勝略汰,這么多年了,不一直是這樣的嗎?敢入秘境,就要做好爭奪的準備。”

    琉璃玉在手,基本不會有性命之危。秘境之中弟子的交手也?被默認為歷練,無論秘境中如何,皆不能?牽扯到秘境之外與自家宗門?。

    技不如人,就只?能?認栽。

    薛應挽繼續屏住氣息,等二人離開?之后,才繼續摸索前行。

    天色見晚,本就昏暗的林中更無法視路。若要燃火,一是可能?引來野獸,二則引來他人注意。

    兩?相考慮,還是決定尋個地方,暫且休息一夜。

    這林子雖大,好處卻也?是足夠隱蔽。借著一顆顆交錯的樹木,薛應挽尋到了個小?山坡,恰好被一塊巨巖遮擋,位置再好不過。

    正打算就此歇下,凜凜山風穿過,遠處隱約似有人在講話。

    他本不該去理?會,倘若不是聽到了熟悉的宗門?弟子聲音,還有那句陰森森的話語:

    “——把他在這里?弄死,也?沒人會發現吧。”

    第53章 秘境(二)

    是那日?……在小遙峰, 與蕭遠潮過招的王昶。

    薛應挽顧不得其他,循著聲音上前,借著樹木遮掩, 遠遠看清了那處景象。

    王昶與另一名弟子已然會合,他們?與蕭遠潮打了一架, 二人身上雖也?有傷痕,卻比如今單膝跪地, 只依靠一把卻風劍撐著身形的蕭遠潮輕得許多。

    而蕭遠潮的琉璃玉,竟不知何時落到了王昶手里。

    他拋著那塊小玉牌, 眼神蔑然:

    “在秘境中, 經?驗不足, 境界不足,應對妖獸時大?意, 以致被妖獸取了性命, 竟連琉璃玉也?未來得及取出……”

    王昶已經?為他安排好了結局,見蕭遠潮氣?力不足,冷冷哼笑一聲。

    “你一個廢。物,有什么資格當宗主大?弟子, 有什么資格繼續待在朝華宗, 還令我?在小遙峰丟盡臉面……”

    他上前一步,薛應挽暗道?不好,正要起身上前, 蕭遠潮卻在王昶動?作的前一秒驟然爆起。

    長劍破風而至, 位置正是他左胸膛。

    “你,你是裝的……”

    王昶顯然沒料到蕭遠潮會突然反撲, 嚇了一跳,后退數步, 卻避之不及即將靠近的長劍,情?急之下,只得捏碎了手中那塊琉璃玉。

    “干。你*的……”

    只來得及惡狠狠罵成這最后一句話。

    另一弟子本以為蕭遠潮必死?無疑,如今他卻好端端站在此處,王昶卻被傳送出秘境,氣?憤道?:“你這個雜種,你敢騙我?們??”

    他修為并不比蕭遠潮差,而蕭遠潮卻早已體力不支,當即提劍而上,面上冷笑:“你現在,已經?沒有琉璃玉了吧。”

    步步皆是殺招,顯然是要置蕭遠潮于死?地。

    雙劍交碰之聲鏗鏘響起,在悶沉的林中傳得極為清晰。蕭遠潮面容冷肅,堅持與他過招,無半分逃離之意。

    逐漸落入下風之時,薛應挽已然趕到,抽出佩劍,攔下了弟子即將落下的一劍。

    弟子瞪大?雙眼:“戚挽,你,你也?在……”

    薛應挽道?:“你與王昶方才?講的話我?都聽到了,之后也?會如實稟報宗門,你們?……誒?”

    他話講到一半,那弟子竟然自己捏碎了琉璃玉先行?離開。

    薛應挽愣在原地。

    然后轉頭去?看蕭遠潮。

    對方受傷沒有他想象的重,那兩人顯然是知曉蕭遠潮一月前才?被寧傾衡傷過,按以往來算他定然沒有恢復,才?敢如此大?膽。

    的確,在秘境中殺人,再將尸體隨意丟棄到哪處,是最劃算不過的事。

    若是門中問起,便說?從沒遇見過。

    又能?如何?

    倘若今日?沒有薛應挽出現,蕭遠潮精疲力盡,又無琉璃玉在手,怕是逃不開這一遭。

    這弟子等出了秘境再與王昶串通對上話語,蕭遠潮的死?就當真成了一個意外。

    當然,他也?不想揭露,方才?蕭遠潮那一招,也?同樣是想要置王昶于死?地的殺招。

    薛應挽回頭去?看,蕭遠潮已然收起卻風,靠坐在樹下打坐。

    “還好嗎?”他問。

    “他們?在宗門就看我?不慣,想對我?下殺手很久,一直沒有機會。”蕭遠潮平靜道?。

    “你不害怕?”

    “難道?害怕,他們?就不會來繼續殺我?嗎?”蕭遠潮道?,“看不慣我?的人太多,又何止他們?二人,就算你現在想要殺我?……”

    他頓了頓,還是止住話語。

    抬起手,擦去?嘴邊血跡。

    薛應挽同樣裝作沒聽到那句話,收劍坐在他身側,取了丹藥放到蕭遠潮手中。

    蕭遠潮不再抗拒,毫無懷疑地吃下丹藥。

    “也?不知道?他二人先離開秘境,會對長老?說?什么。”薛應挽隨口道?。

    “扭曲一下事情?經?過,把過失都推在我?頭上,也?許會講是我?對他們?記恨已久趁機下手,”蕭遠潮還是語調平平,無甚波瀾地講,“也?許還會說?,是我?欺瞞了你,讓你一起撒謊。”

    “你是戚長昀的徒弟,他們?不會想將你拉下水,只要怪我?就好了。”

    “這樣假的話語,長老?怎么會信——”

    “假不假不重要,對象是誰,才?更重要,”他撇開一點眼神,望著一片黑暗,不見五指的遠處,“朝華宗內,很多人希望我?離開。”

    已經?習慣如此,就不會在意那點對或錯了。

    蕭遠潮仰起頭,后腦勺靠在樹干上,他額間也?有血,臉上也?被劍擦破了皮,更不用提肩頭與手臂的傷。

    山間晚風寒涼,卻難得令他靜心片刻。

    薛應挽熟練地替他上藥,看到蕭遠潮緩慢閉上的雙眼,問道?:“你困了嗎?”

    “有一些。”他說?。

    “那休息吧,其他的事明日?再說?。”

    蕭遠潮點點頭,他呼出一口氣?,想在樹皮傷尋個沒那么硌著腦袋之處,薛應挽已然扶著他肩頭,將人放到了膝上。

    驀然接觸到柔軟肥腴的腿根軟。肉,蕭遠潮身體一僵,薛應挽卻已經?尋了個舒服的方式坐著,說?道?:“你受傷了,今晚我?來守夜。”

    “你,我?……”

    蕭遠潮耳根有些發紅,面上發熱,好在暮色昏暗,不會被發覺。

    薛應挽將他當做傷者,動?作十分自然,并未覺得何處不對,蕭遠潮長呼出幾口氣?,也?不再繼續糾結。

    可他實在貪戀這樣的溫軟。

    王昶和那個弟子沒有說?錯,他的確沒有母親,自然也?從未有人對他如此體貼溫柔。

    半夢半醒之際,薛應挽聽到蕭遠潮問他:“明天也?一起結伴而行?嗎?”

    “一起走,會好一些,也?不會再出現今天的事。”薛應挽迷迷糊糊地嗯聲。

    聽到這句承諾,蕭遠潮似乎也?才?安心下來。

    這些年,他一直很難入睡,縱然睡著,也?時常被不間斷的噩夢驚醒。

    可在這也?許隨時會有猛獸的密林之中,吹著寒涼的夜風,身下是粗糲砂石,卻比任何時候睡得都要更安穩。

    第二日?醒來時,二人早就不知何時換了位置,一道?躺在泥地中,雖并非擁抱,卻是一個能?呼吸相聞的距離,鼻間熱息緊密地交纏。

    蕭遠潮先行?清醒,他看著睡意酣沉的薛應挽,直到鳥鳴啁啾,那雙濃長的睫毛才?在清晨第一縷日?光中睜開雙眼。

    他恍惚生出一個念頭,是否他也?夢到過與薛應挽這般肆意的場景,不然為何會覺得如此熟悉,像是真的曾經?發生過一般。

    薛應挽支起身子,問他:“身體如何了?”

    “沒什么大?礙,可以上路。”蕭遠潮道?。

    薛應挽拆下發帶咬著唇間,綁了輕便的馬尾,露出那道?細白纖長的后頸。

    “走吧。”他說?。

    二人今日?打算繼續往林中走去?,隨著深入,也?明顯能?覺察到植物生長得更為茂密繁雜,甚至形狀都變得有些詭異。

    從一開始的多為常見的深綠或灰黃的樹葉,到逐漸變得有些鮮艷,甚至可以算得上瑰麗的一朵朵冒出的小花。

    四處都有,有的長在地面,有的長在雜草中央,有的則是從樹皮中向外延展而出。

    可在這樣一個久不見天日?的森林里,是如何能?有足夠養分支撐這些花朵存活?

    直到薛應挽看到了一棵年份稍小的樹,樹皮被撐開,滿滿當當擠滿了這些五顏六色的花,花朵飽滿豐溢,嬌艷欲滴。

    像是將這棵樹的養分一點點汲取殆盡,供養出如此美麗的自己。

    不知怎的,這番景象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再往前,避開偶然遇見的弟子,終于看到了低階妖獸出沒。

    這些日?子劍法修行?得頗有成果,他與蕭遠潮合作,收下了兩只低階妖獸內丹。

    林間日?光昏暗,沒有辦法準確判斷時間流逝,只能?猜測大?概。薛應挽在漸濃的霧氣?前停下,看向蕭遠潮:“要入夜了,今天就在此處休息吧。”

    蕭遠潮點頭,正要應下,忽而視線一凜,拔出卻風,劍尖指向薛應挽身后濃霧:“誰!”

    薛應挽同樣一驚,忙提劍回身,只見得一個身影逐漸中霧中走出,隨著邁出的步伐而靠近的氣?場帶著極大?壓迫之感。

    越辭一身玄色勁裝,斂腰束袖,身后背著一烏金劍鞘,眉眼英挺,黑瞳似墨,視線從始至終都落在薛應挽的身上。

    “好巧。”他笑意溫然,與薛應挽打招呼。

    好在不是其他門派的弟子,薛應挽松了一口氣?,收劍入鞘,問道?:“你是從里面往外走么?”

    “本只是隨意走走,生出預感,覺得說?不定能?碰上想找的人,就來了。”

    “你想找的……”話說?到一半,薛應挽看見越辭眼中笑意更深,意識到什么,避開他眼神,不再作答。

    越辭視線拋向他后方蕭遠潮,又道?:“蕭師兄也?在,我?此前遇到幾個滄玄閣弟子,見了我?,還問到你的境況。”

    “師兄此次得入秘境,想必寧公子也?會對你改觀不少。”

    誰人不知蕭遠潮與寧傾衡關系,越辭說?得輕描淡寫,卻是將蕭遠潮避之不及的東西刻意放上臺面,尖錐一般刺入他心頭。

    “是不是有些過分了?”薛應挽皺眉,低聲道?。

    越辭一頓,看向薛應挽。

    “我?與蕭師兄本就是同門,我?也?只是關心……”

    “你是不是關心,你自己心里明白,”薛應挽本就有些累了,也?顧不上此刻在秘境里究竟有沒有繼續尊敬這個門派大?師兄,“他是我?朋友,如果沒有其他事,煩請離開吧。”

    越辭說?道?:“蕭師兄是有道?侶的人,和你這么親近,也?會惹來非議吧。”

    “那師兄究竟要怎樣呢?”薛應挽不落下風。

    越辭話語關切:“此處過于危險,更有不少其他門派弟子會趁亂襲擊,我?與你們?一起吧。”

    薛應挽有些猶豫。

    秘境的確復雜,而越辭也?無疑是此次入秘境弟子中修為最高,有他在,的確能?省去?不少麻煩,

    只是,他又怕自己露出什么馬腳。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越辭看出他所想,輕聲道?,“朝華宗弟子入秘境,我?是帶隊之人,照顧好每個朝華宗弟子,本就是分內之事。”

    于是,收斂了脾性,反倒回以笑容:“既然如此,那就勞煩師兄了。”

    他想去?找蕭遠潮,越辭已然先一步將人控制在原地。

    男人握住那只抬起的手腕,低啞聲音在頭頂響起:“不麻煩。”

    “……不過,蕭師兄畢竟是有道?侶的人,與你走太近不好,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該考慮他的名聲。”

    蕭遠潮身體微僵,緊了緊手中佩劍。

    裝得倒是人模人樣。

    薛應挽略挑了眉,想看看越辭還要做什么。

    他帶著薛應挽到遠離蕭遠潮的另一處,褪下外衫,替薛應挽鋪好休息之處。他本就衣著矜貴雅致,樣貌更是周正英俊,從高處往下看去?,只見得高挺鼻梁與低斂的眉眼,正仔細為他清理地上雜草砂石。

    沒有半分受委屈之感,反倒有些……說?不上的喜悅。

    “可以了,”越辭牽他的手,令薛應挽靠坐在自己為他理好的休息處,“小心些,若是不舒服,就告訴我?。”

    等薛應挽安頓好,又坐在他身側,將一路上打到的妖獸內丹交到他手中。

    “等回了宗門,可以讓煉藥堂的弟子制作穩固修為的丹藥,若還缺什么靈草,都可以告知,我?一應替你尋來。”

    薛應挽隨口道?:“我?若是想送給他人呢?”

    “隨你。”

    “這些并不適合我?的靈根屬性,我?想送給蕭師兄。”

    越辭面上保持笑意:“……也?隨你。”

    薛應挽不由稱奇,只百年,越辭竟連性子都大?改了。

    變得終于學會一個“忍”字了。

    越辭第一眼便看見薛應挽扎起的馬尾,如今得了空閑,才?夸贊道?:“倒是從沒見過你這個發型。”

    “打理方便,便一直這般了。”

    “阿挽,挽挽……”越辭伸出手,捧著那縷涼緞似的青絲,“你怎么對誰都那么溫柔,卻獨獨對我?一個人敷衍。”

    “就算不記得我?,難道?這些日?子……你就從來,沒有曾想過我?半分嗎?”

    第54章 秘境(三)

    薛應挽:“……我為什么要想你?”

    越辭指尖攥著那一點?稍縱即逝的發絲, 目光落在他瑩潤的臉頰與鼻尖。

    “我知?道你不記得,可是我真的找了你很久很久,你可以去問朝華宗弟子……”

    薛應挽打斷他:“這與我有什么關?系?”

    “什么?”

    “我不是你說的人, 可是師兄一直一而再再而三的糾纏我,甚至到現在, 也要將我認成你記憶里的那個人,”薛應挽視線平淡, 反客為主,看著目光變得躲閃的越辭, “那師兄考慮過我嗎?我難道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嗎?你一直在我身上找其他人的痕跡, 把我又置于何處?”

    越辭顯然沒料到薛應挽會講出此言, 一時怔然,心中?發澀, 啞口無言。

    他的確從未考慮過此事。

    其實從戚挽一出現, 他就幾?乎已經斷定了他是薛應挽。

    哪怕樣貌稍有不同,性格有所變動,也只歸結于數據重?新恢復的小bug,薛應挽還是他的薛應挽, 只要能?想起來?, 二人還會如同從前。

    自?然也從沒想過,眼前的戚挽到那時究竟又是一個怎樣境地。

    可人總是自?私的。一個失而復得的人,再一次擁抱上了曾經失去已久的寶物, 又怎樣去讓他主動放棄?他找了那么久, 找遍了世界上的每一處,耗費了無數精力, 時間?,身上所有能?用?的一切, 無數次午夜夢回,都只想著二人能?夠再見一面。

    無論如何,都不能?,也不敢再松開手了。

    越辭挽起袖口,將曾經被薛應挽留下的咬痕暴露在空氣中?。

    薛應挽看去,一面奇道:“師兄已然修行至元嬰后期,身體恢復速度更是異于常人,經還會有傷口,可需要我替師兄取來?藥物?”

    他當?真作勢要從納戒中?翻出傷藥,越辭表情十分?難看,俊然的眉宇此刻壓沉著,啞聲道:“不必了,這是……很重?要的人留下的。”

    薛應挽笑了笑:“看來?他很恨你。”

    “……不,”越辭道,“是他不想讓我忘記他,才留下的。”

    薛應挽:……

    怎么能?有人這樣不要臉!

    越辭顯然也已經妥協了,他同樣靠在巨巖上,讓薛應挽能?靠在肩頭,坐得更舒服一點?:“我知?道是你,沒有第二個人,能?和你一樣相像,現在不記得也沒關?系,我會想辦法讓你記起來?的。”

    薛應挽想起身,越辭道:“就這樣躺著吧,你這么多天沒休息好,真遇到了什么事,靈力施展不出,反倒得不償失。”

    薛應挽一想也是,干脆蹭了蹭腦袋,尋了個舒服的位置。

    越辭低下一點?頭,貪婪地汲取那一點?發間?溫香。

    “你和蕭遠潮在一起,看到你和他說話,你對他那樣溫柔,我總是忍不住,有些嫉妒他,他甚至是有道侶的人……”

    薛應挽說:“你好吵。”

    越辭好聲好氣:“好,我不說話,你睡。”

    薛應挽:“手有些硌著。”

    越辭給他調整了個姿勢,成了個肉墊一般,手臂被壓得直發酸:“這樣好點?嗎?”

    薛應挽閉著眼,呼吸清淺相聞,喉嚨里黏黏糊糊“嗯”了一聲。

    *

    第二日的越辭越發大膽,半強硬地與他十指相扣,薛應挽推拒不開,被大步牽著往前走。

    蕭遠潮提劍落在后方?,不發一語。

    可隨著深入,薛應挽那股預感則更為強烈。

    先是看到了其他門派弟子的尸體,他們有的是被利爪劃傷失血過多而死?,有的則是被以極其殘忍的方?式吃掉了頭顱或軀干。

    更甚者?,只剩下一點?皮肉碎骨。

    大片的樹木被踩踏傾倒,粗壯的樹干被攔腰截斷,那些顏色奇異的花兒也碎了一地。

    尸體痕跡顯示,是一只巨大的利齒妖獸所為,這些弟子無一不在金丹之上,那妖獸則必然也有數百年修為。

    薛應挽檢查過他們尸體,有的弟子甚至連琉璃玉都沒能?取出便被奪了性命。

    一擊必殺。

    這個秘境比他們想象中?的更加兇險。

    從泥土草木間?偶有星星點?點?的血跡,到聞到濃烈刺鼻的血腥氣味,遠處傳來?的隱約嗥叫低吼,便是薛應挽初入金丹也有感應,妖獸就在離他們不遠處。

    越辭問:“還要往前嗎?”

    薛應挽躲開他突然的靠近。

    思酌一番,他道:“那么多弟子死?在此處,還是不要冒險的好,就算避開妖獸,也不影響繼續探索其他……”

    話未說完,驟然地動山搖,風聲呼嘯,伴著嘶吼,還有一聲更一聲重?,以極快速度靠近的腳步聲。

    似乎整個秘境都為之顫動。

    薛應挽眼神一緊,道:“不好,是那只妖獸……”

    繼而傳來?的,則是樹干被折斷的響聲,隨著卷席的颶風將至,越辭握上劍鞘,掌中?祭出一圓白法器,暫且將二人周身圈劃,避免被鳳卷刮摔倒。

    蕭遠潮卻不好受,找了一塊巨石暫且躲避,又用?劍身插于泥土之中?,依舊搖搖欲墜。

    薛應挽不解,“他受了刺激?”

    “大概是突然受人打擾,還受了傷,處于狂暴狀態,”越辭道,“我們一時半會走不了了,這還是好的,最怕的是……”

    話語再一次被打斷。

    和方?才一樣,最不好的消息傳來?了。

    那妖獸似乎極為狂躁,竟是在秘境中?四處奔走,而逐漸深重?與地震般明顯的晃動也宣告了結論——

    妖獸正在往他們方?向而來?。

    這妖獸似是風屬性,才能?在走動咆哮間?喚出山間?風動,他們無法在如此境況下離開,苦苦支撐半柱香后,終于看清了這妖獸全貌。

    約莫半山大小的龐大體型,面龐可怖,四只眼球如青蛙般向外凸起,幾?乎只有眼白,看不到瞳仁。

    鼻子與嘴巴又如同鱷魚一般能?向外張開,唯獨張開時露出一圈圈旋齒,發黃的尖齒上有厚厚的牙垢,如今那些帶血的碎屑殘肉更是粘連在牙縫之間?。

    隨著走動,四周的風流也一道洶涌。

    薛應挽本打算想辦法暫且避過,可妖獸鼻間?嗅聞,似乎能?通過風向發現活人氣息,那便是沖著他們而來?的了。

    他握緊手中?劍,做好了逃跑或與其對上的準備。

    妖獸的確來?了,而且毫無阻礙發現了三人位置,滿是旋齒的大嘴張開,大股鳳力被吸入口中?。

    越辭果斷道:“走!”

    他拉起薛應挽,朝東面樹叢密集之處跑去,蕭遠潮與他們相隔太遠,妖獸來?勢洶洶,不得已,只能?朝最近方?便逃離之地奔走。

    妖獸猶豫片刻,在薛應挽與越辭和只有一人的蕭遠潮中?選擇了兩人,再次聚力,腳步轉向東面密林。

    越辭一路拉拽著薛應挽穿過層層疊疊的林葉巖石,不忘提醒注意腳下攔路枯枝。

    可薛應挽體力不支,妖獸卻毫無疲態,且更加快速度要趕上二人。

    “松開我,”薛應挽喊道,“你御劍離開!”

    “然后留你下來?,跟那些人一樣被咬碎胳膊腦袋?”越辭反問。

    這副場景的確讓人不太能?想象,薛應挽一下毛骨悚然,一瞬間?竟蹦出一個想法——

    就算真的這么死?了,也別讓人看到。

    很快,晃了晃腦子,讓自?己清醒些許。

    他有把握能?躲掉,可要甩掉越辭只能?趁現在。

    “你走吧,”于是轉頭,做大義狀,語調如從前溫柔,“能?跑一個是一個。”

    越辭聞言,轉過頭,對上薛應挽做好犧牲準備的面容。

    他突然發笑,腳尖轉動方?向,在途徑下一道巨巖之前,驟然減緩速度,將人一把拉至懷中?。

    “做什么,你不跑了嗎?”薛應挽睜大雙眼。

    “你相不相信我?”

    “什么?”

    “要不,親我一下。”

    薛應挽扭頭就走。

    妖獸以極快速度接近二人所在之處,周身環繞之風變得兇猛急促,宛若利刀般刮刺在臉頰。

    “你不親,我自?己來?了。”

    砂石吹進眼眶,薛應挽眼睛澀得發紅,為了緩解痛楚而自?動分?泌的淚液讓他看不清越辭表情,也不知?道對方?什么時候低下頭,湊近他的鼻梁,在那顆棕紅色的小痣上輕輕吻了一口。

    “抱歉,其實我能?對付它,只是我實在不想讓你繼續和蕭遠潮在一起,所以……才出此下策,將他引來?此處。”

    越辭指腹擦過他眼下濕漉,低聲道:“老公把他碎尸萬段,挖內丹給你玩。”

    話畢,他緩緩取下背后那柄從未出鞘過的佩劍。

    薛應挽擦去眼中?濕霧之意,一手擋在眼前風沙,借著巖石遮擋,看到越辭凌空立于一棵巨木之上。

    妖獸站立身形,漫天塵沙之中?,驟然抬起利爪,朝越辭方?向揮擊而去。

    轟隆——

    巨木被從上至下劈砍撕裂成兩半,粗壯枝干砸落在地,震耳欲聾。

    越辭卻早已借力躍上另一棵巨木,他站得太高太遠,陽光被遮擋之下,薛應挽看不清晰他的身形。

    一人一獸便就這么你追我趕,一棵又一棵樹木轟榻,越辭控制方?位,唯獨繞開了薛應挽藏身之處。

    那妖獸顯然被他激怒,嘶吼一聲,四足躍起,獠牙大張,猛地朝越辭位置撲去。

    越辭眉眼冷冷,長劍出鞘,玄金盤龍紋劍柄下是一道極為鋒利的長劍,劍身散發著幽藍光輝,至半空而下,眨眼間?砍掉了妖獸一只前爪。

    哀聲響徹,碧綠色的血液汩汩流出。

    妖獸似乎沒有想到越辭能?對自?己造成傷害,又因?痛苦而渾身發抖,另一爪子拍在地面,驚起飛沙走石,周遭颶風也隨之聚作一團,朝越辭方?位而去。

    越辭神色蔑然,哼笑一聲,二指掐訣,指尖帶出靈流,灌注劍身。

    只見寒芒一閃,一股威力極大的幽藍色光流化作利刃,直將團積的颶風劈砍碎裂,又沿著原本途徑,劍意凜然,以銳不可當?之勢落下。

    妖獸身形龐大,躲避不開,那抹劍意落下,便再沒有了反抗之機。

    他如山的身體倒下時,似乎天地都在搖晃。

    越辭手中?長劍澄凈如月,輝光在昏暗林間?卻似清湛之物,收劍入鞘,便再一次被玄鐵抑住光芒,只留下古拙而威嚴的劍鞘被主人掌握。

    一切重?新陷入平靜。

    他從枝杈躍下,走到妖獸身側,一顆青碧色內丹浮在半空,被特?制烏木小盒收入。

    薛應挽驚悸未平,越辭回到他身側,除卻發間?略有凌亂,依舊那副胸有成竹模樣。

    小盒被放在他掌心,越辭笑道:“送給你。”

    在秘境中?取得尋常妖獸內丹尚且要耗費不少力氣,更何談這樣一只修為高深的兇猛妖獸。

    越辭究竟成長到了什么地步?

    還有那把劍……

    薛應挽沒有接下,目光偏移,看向已經重?新背負于身后的劍鞘。

    劍身威冷如死?物,方?才盛然地光芒被盡數斂下。

    他想起越辭至半空而落,劍芒大盛,幽藍之光炳如日星,他從未見過世上有如此凌厲的劍,比之戚長昀的“既明”還要更勝一籌。

    唯有……神器,才能?有如此恐怖之力。

    怪不得,劍出鞘之時,他的胸口也隨之痛楚不堪,像是曾被烈火焚燒,受洗髓脫骨之苦。

    第55章 秘境(四)

    薛應挽不愿接下那只小盒, 正要送還越辭手中,遠處傳來?幾?道聲音:“就是前面,方才動靜就在那!”

    有?人來?了!

    他們并不想暴露身份, 薛應挽正想要往何處離開,眼見越辭手掌已然握上劍柄, 眼神沉冷,隨時準備起身。

    薛應挽渾身血液冰涼, 慌亂之中,暫且先將內丹收入懷中, 拉著越辭手臂:“走?!”

    越辭滿意地看著薛應挽難得主動, 松了劍, 任由他帶著自己往另一側林中躲藏。

    遠遠還聽到那幾?個弟子見到妖獸后的驚呼。

    “有?人將妖獸殺了!”“這樣大?的體?型,這牙齒, 誰能有?這個本事?”“快看看妖獸身上還剩下什么?……”

    越辭向他討要夸獎。

    “我厲害么??”

    薛應挽沒有?回?答, 忽覺心口發熱,將方才裝著妖獸內丹的小木盒取出,正是那內丹正緩緩散出暖意。

    “嗯?”越辭有?些稀奇,同樣摸上木盒, “這是中級內丹儲藏器盒, 那東西內丹竟能隔著它發出感應?”

    通常妖獸內丹被取出后便不會再有?任何反應,只能供修士煉化所用。

    眼前妖獸內丹隱有?變化,只能說明他二人現在所處位置, 與妖獸這數千年以來?所待位置接近, 甚至可以說……是在守護著什么?。

    也許最初死亡的弟子,便是因此驚擾了妖獸, 才遭遇不幸。

    越辭握上薛應挽手心,閉目感應, 隨后睜眼,道:“這邊。”

    此物當真有?妖獸一絲念力,似在不停想回?到守護之處,也近乎于?替他二人指引,一路帶領著,輕易穿過密林,走?到一處溪瀑之前。

    繞著打轉兩日,薛應挽還當真以為密林無邊無際,不想此處竟有?如此清澈水源,被樹木與濃霧遮擋的群山也現出痕跡。

    瀑布從?山頂傾瀉而下,如白練倒懸,飛珠濺玉,響聲嘩嘩,與林間悶燥天差地別。

    那顆內丹更為燙熱,越辭只思考一瞬,拔劍將瀑布破開,果真,在那水瀑之后的山崖,竟憑空隱藏著一處洞穴。

    借力而至,身側布下結界,不沾一點水意而突破飛瀑入洞,一團滾燙火焰從?越辭掌中冒出,倏然照亮了整個洞穴。

    洞穴并不長?,涼意極為清爽,一路前行,很快便來?到一處石室。

    石室空曠,唯獨中央一張石桌,桌上擺放著一只木匣。

    越辭并未貿然上前,撿了腳下石頭,試探著往前摔砸,確認沒有?機關,令薛應挽在原地等候,才先行一步,踏入石室。

    那木匣看似尋常,可無論?用蠻力,亦或用越辭那柄神器佩劍劈砍,皆無法造成任何傷害。

    “不許外力突破,硬性機制?”越辭沉下眼,指腹壓在木盒鎖扣之處端詳。

    薛應挽感受到掌中內丹隱動之意,同樣踏入石室,行至越辭身側,將裝有?內丹的小盒打開。

    幾?乎同時,石桌上的木盒應聲而開。

    “……是我蠢了。”

    二人朝盒中看去,只一眼,越辭便輕笑出聲。

    “竟然是這個。”

    里面放著的,是一只由拱橋模樣硬塊連接著兩塊厚重圓形之物,摸上去時,那兩塊圓形如耳罩一般柔軟。

    倒與護耳有?些相像。

    薛應挽不解:“這是……”

    “耳機,頭戴式耳機,”越辭說道,“前幾?年在我們那經常會用到,拿來?聽聽歌,或者降噪,后來?出了能連接意識的一體?腦機,就慢慢淘汰了,只有?一些聽歌發燒友還喜歡用。”

    “啊?”

    越辭拿起耳機,微微拉開,令那兩塊圓罩攏在薛應挽耳側,硬塊搭在頭頂,再慢慢松手,耳機便戴在了他頭上。

    “怎樣,什么?感覺?”

    什么?感覺……

    薛應挽眨眨眼,四周聲音似乎都被什么?阻隔,變得小了許多,又沒來?由覺得有?些舒適。

    “有?聲音嗎?”越辭放高聲音又問?道。

    “聲音?”薛應挽回?答,“除了你說話?,便再沒有?了。”

    “是嗎?我試試。”

    他取下耳機,薛應挽耳中恢復清晰,他看著越辭熟練帶上這被稱之為“耳機”之物,擺弄兩三下,興致缺缺扯下。

    “確實?什么?都沒有?,”他遞給薛應挽,“收著吧,說不定往后有?什么?用。”

    薛應挽向來?有?些喜歡這些從?未見過之物,并不推辭,放入納戒之中。

    壓在箱底還有?一只木板,上面刻著兩行密密麻麻,混著涂黑方塊的小字。

    /cast[buff:華胥:|bufftime:華胥>1] ■■■■

    /cast[target=■■,buff:華胥|bufftime:華胥>1]■■■■

    混雜在一起的小字像是什么奇怪的字符或密碼,難明其意。

    越辭簡單撇去一眼:“大概哪個程序員沒做好,測試也沒注意,落在這了吧。”

    薛應挽心有?疑惑,還是將木板收起。

    越辭又在石室內探查,走?上兩圈,發現再無異常,遺憾道:“走?吧,這里不會再有?其他了。”

    薛應挽回?頭看去,這石室由洞穴天然生成,竟方方正正地,實?在稀奇。

    他們這一走?,往后此處,便是真正的空空如也了。

    妖獸內丹隨著石室內物品被取出,也逐漸冷卻為普通內丹模樣。

    他二人是經由內丹指引才走出林子來到此處,伴著水聲潺潺,不必擔心被林中其他修者偷襲,也難得能安心睡個好覺。

    少了參天巨樹的遮蔽,也終于?能感受到秘境中更為漫長?的日落,還有?遠處濃霧彌漫中隱約可見的山峰。

    薛應挽趁著越辭到水瀑邊洗臉,特?意繞到了較為偏遠的另一處巖石背后,希望越辭能夠明白他想要避開之意。

    但越辭顯然不這么?想。

    薛應挽半閉著眼快要入睡,越辭再一次順其自然坐到他身側,手掌搭住他往旁側偏過的臉蛋。

    他手心還帶著溪瀑的涼意水汽,晚風也悠悠地吹著發尾一點發絲,越辭靠得很近,聲色帶著屬于?男人的清沉。

    “找了你好一會兒?。”

    薛應挽撐起身子,眨了眨眼睛,讓自己恢復清醒。

    總不能一直這樣這樣,他長?出一口氣,看向身側男人:“越辭,”他問?,“妖獸本就是你殺的,我把內丹還給你,我們分開走?吧。”

    越辭:“為什么??”

    薛應挽向來?不會說重話?,想說點難聽的,也沒憋出幾?句,思酌良久,依舊還是那副體?貼模樣:“我修為并不高,總會拖累你,秘境這么?大?,你一人也能夠探索,說不定還能得到傳承。”

    想了想,又委屈:“何況,我與你在一起,總有?些不自在。”

    “不自在,為什么?,”越辭等薛應挽轉過臉,對?上那雙閃躲的眼神,“……你怕我?”

    薛應挽搖頭。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喜歡,不擅長?相處的人,并不一定要什么?理由,可能只是單純的氣場不和?。既然確實?不合適,也沒什么?必要強行湊在一起相處,我能夠在秘境中自保,師兄不必擔心。”

    本以為說得已經足夠直白,越辭卻似沒聽懂一般,反而與他靠得更近,沉下些臉,問?道:“在趕我走??”

    薛應挽抿著唇,肩頭微微扣緊。

    越辭嘆了聲氣,將自己背后佩劍取下,交到薛應挽手中。

    幾?乎是一瞬間,薛應挽身體?也忽而傳來?一股異樣之感,耳中爆出劇烈嗡鳴。

    好在只持續了很短時間,短到越辭甚至沒發現他的異常。

    后悸中,薛應挽還以為那是一場幻覺。

    “這把劍,叫無名,”他說,“無名就是它的名字。”

    “很久以前,我一直沒有?一把屬于?自己的劍。我去過山下的鐵匠鋪,去過黑市拍賣場,都沒有?一把暫時能用的趁手的劍。因為我知道,自己注定會擁有?一把整個鼎云大?陸最強的劍。”

    “后來?,我認識了一個人。”

    “一個很溫柔,又懂事乖巧,還很喜歡我的人。”

    “在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即將拿到的劍,是要用他去換取的。”

    薛應挽瞳孔緊縮,心跳驟然停了一拍。

    “我的確很自私,為了一己之欲,為了自己的目標,毫不猶豫騙了他。甚至和?他揭穿的一樣,我設了一個局,讓他一點點從?滿懷希望到深不見底的絕望,讓他心甘情愿跳下熔爐,用血肉換了一把劍。”

    那些本已經盡力忘卻的回?憶在越辭講述之間倏地涌上心頭,薛應挽渾身冰涼,像一盆冷水徹徹底底從?頭澆下,每一寸血脈都凝上一層濃重的霜寒。

    他費了極大?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不要本能性地因為觸碰到劍柄而發抖。

    其實?早就想明白,可從?對?方嘴里聽到,得了確認,卻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一顆真心多寶貴,奉出時就有?多廉價。

    那些對?他的好,對?他的細致照顧,云雨后的溫存,究竟是貪戀一點身體?快。感,還是為了讓他打消疑慮,交付出自己與滿腔情意,成為他拿到神器的必要付出呢?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薛應挽孑孓獨行百年,習慣忍受獨單,嘗過寂寞孤苦,世間這樣大?,不也是尋不到一個落腳地。

    風吹雨落,枝葉被雨點打折,浮萍隨波而逝。

    他還以為自己都習慣了。

    倘若不是越辭告訴他,那場騙局究竟有?多完美。

    他有?多好騙。

    被稱為“無名”的天下第一神器如今就在他手中,甚至隔著劍鞘,也能感受到絕世無雙的威壓與澎湃靈流。

    薛應挽心口似千萬蟻蟲噬咬,似利刃剜過胸膛,剖出一個洞,任凄冷的風霜穿過,任一雙手將他攥緊再松開,血液順著淌流而出,直到身體?徹底枯萎。

    緊接著,是說不上的煩厭。

    越辭撫摸著云紋盤繞的劍鞘,話?語緩慢:

    “失去他以后,我才發覺,原來?我也一樣喜歡他。”

    第56章 秘境(五)

    薛應挽胃中突然反酸, 忍不?住地犯嘔。

    他?從來不?知道這幾?個字眼有這么刺耳。

    送他?去死,再自負深情。

    忘不?掉滾燙熔巖一點點沒?過身體?的灼燒痛苦,視野盡失后?陷入漫無?邊際的黑暗, 張口講不?出一句話語,徒剩混雜著失望與絕望。

    心被風蝕腐朽后?, 當真能恢復如初嗎?

    始作俑者得意洋洋,自以為是開始對他?上?演著深情戲碼, 薛應挽喘不?過氣,雙目茫茫, 眼前似霧似煙似云, 看不?清近在遲尺的一片葉, 聽不?見水瀑碰撞嘩聲。

    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聲。

    隨后?一縷日光落下。

    終于徹底陷入昏暗。

    秘境的夜晚是沒?有月亮的, 伸手不?見五指, 越辭自然也不?會發現薛應挽頰邊落下的濕淚。

    他?握著劍鞘,像是撫摸一個心愛之物:

    “我回到?朝華宗,找了他?很?久很?久,可是所?有人都在, 唯獨他?像是從這個世界上?徹徹底底消失了一樣。沒?有人見過他?, 沒?有人記得這個名字,就連原本屬于他?常住的峰,都找不?到?一絲痕跡。”

    “他?喜歡我的時候, 我一心只想利用, 以為自己不?在意,也從來沒?有注意過那些小心思。”

    “可等他?真正離開了, 我卻又不?斷地想和?他?相處時候的每一個情形,后?知后?覺地發現, 好像我也和?他?當初對我一樣喜歡他?。”

    “我做了一切可能能夠挽回他?的事,可每一件,每一件都是徒勞無?功。”

    “你看這里,”越辭抬起手,讓他?看到?左腕處被灼傷的痕跡。

    是一塊半個手掌大小的疤,像是被燒灼過,極為顯眼。

    “我為我換了一把劍,我最崩潰的時日,曾經想過,要去陪他?。”

    薛應挽不?想知道越辭到?底做了什么,也對他?的自我感動沒?有半分波瀾,他?偏過眼睛,有些煩躁。

    是不?是這樣和?越辭相處還是太?近了?不?該貪圖他?的修為,哪怕自己走,也不?會被吵的覺也睡不?好。

    他?并不?想摸這把劍,每每觸碰,都會感覺到?一股電流似的酥麻穿過心口,又像無?數細小的枝蔓從無?數道血脈中蔓延而出,像是一霎那被說道不?明的戾氣撐滿的痛苦,炙熱又難以忍受。

    越辭似乎也發現了薛應挽狀態不?對,順著劍鞘,握住他?的手腕,忽而問道:“你的手怎么這么涼?”

    薛應挽打了個哆嗦,下意識要抽手:“我……”

    一股溫熱順著相觸而傳遞過去,越辭將他?抱在懷中,像是從前的每一次擁抱,壓下那股掙扎,另一只手按在皙白的后?頸處:“你什么都想不?起來嗎?”

    薛應挽發現,自己開始厭惡越辭的觸碰了。

    “我該想起什么嗎?”他?有些發惱,“越師兄,我已經說了很?多次,你認錯了人,我并不?是你想找的人。”

    越辭話語稍頓:“……是嗎?”

    雖然難以視物,越辭卻熟悉地將鼻尖湊上?他?脖頸,灼熱氣息噴灑在頸間,薛應挽一個激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一開始,我確實也只是懷疑,也許真的恰好只是有些相像,并非完全一模一樣,是不?是我思緒過度,才認錯了人。”

    高挺的鼻尖在他?頸側輕拱,片刻,停在了一個位置。

    “直到?我看到?了這里,”越辭說,“你有兩?顆很?明顯的痣,一顆在鼻梁,一顆……”

    呼吸噴灑在后?頸,酥酥麻麻,帶著一點貪婪的渴求,深重而又灼熱。

    “在這里,很?敏感。”  !!!

    薛應挽身體?猛地發僵,頭皮發麻。

    他?下意識想逃離,雙手撐地要往前爬,可越辭再熟悉不?過,大掌一伸,便將他?發軟的腰攬扣,將人借機擁在懷間。

    “林中有蟲蛇,尤喜夜間出動,小心些,”

    果不?其?然,面前草葉窸窣,極快地竄過一條光滑的蟒蛇。

    薛應挽不?敢動了。

    他?仰起一點臉,后?頸便更?充分暴露在故人眼前。

    “這顆痣,你從來不?知道嗎?”越辭嗓音低沉,黑暗中也多了幾?分壓抑不?住的啞,“一顆可也就算了,可兩?顆都在同一個位置,世上?真的有這么巧合的事嗎?”

    “你該放開了。”薛應挽有些發惱。

    “習慣,動作,還有即使小有改變,依舊相似的性情……”

    “從前,我們也時常會這樣,”越辭像是被這反抗的掙扎激得更?加興。奮,掌間施力,卻依舊忍著耐性,溫柔的聲音泠泠如毒蛇伸出了它的舌面,“我們住的地方很?小,榻也很?窄,所?以你會窩在我懷里,給我念鎮上?買的書,這時候,總會露出一大片后?頸,像現在我看到?的模樣……”

    薛應挽只覺恐怖。

    縱然現在的越辭已經收斂許多,也依舊擁有絕對壓制的力量,能輕易掌控自己,那倘若他膩煩了或是沒了耐心,亦或薛應挽真的惹惱了他?,讓他?不?愿再與自己演下去這種溫和?戲碼,想做什么,他沒有一點辦法反抗。

    薛應挽再一次后?悔,就應該當時讓師尊把自己面容變成個臉上?生了瘡疤的丑面男人,這樣就不?會被這個神經病再一次注意到?,來跟自己玩什么濃情蜜意的戲碼。

    “夠了!”

    薛應挽終于找到機會,等對方松懈,猛然從懷中脫出,一把推在越辭肩頭,后?退數步,起身想要逃離。

    可才跨出一步,便因著著急踩了塊石頭,一個踉蹌,險些滑到?。

    越辭起身扶住他?手臂,慢悠悠道:“阿挽,這么晚了,還要去哪?”

    薛應挽其?實很?早就發現,這時候的越辭幾乎不像是他曾經認識的那個越辭,他不敢想象百年間究竟發生過什么事,讓他?變成現在這個看似光風霽月,和?氣溫言,實則晦深兇殘,藏著一嘴獠牙,談笑間便要將人置于死地。

    換句話說,從前的越辭雖心性陰鷙,自私自利,卻是將自己目的寫在臉上?,一眼便能辨認出他?對你懷有何等心思,又作何謀算。可百年過去,原先那個莽撞的孩童模樣盡去,倒成了個讓人捉摸不?透的木葫蘆,誰知道裝了什么酒還是水?

    “我不?是他?,”薛應挽喉嚨輕滾,“你與我說再多,我都不?會是你想的那個人。”

    “阿挽什么都不?記得,卻偏偏記得一遍遍去否認我說的話,證明自己不?是我口中的人,”越辭漫不?經心,笑道,“倒也無?礙,覺得不?是便不?是罷,一時想不?起也不?打緊。”

    薛應挽著實煩躁,扎起馬尾的發帶散落,滿頭如緞青絲便就這么鋪散在背,被男人一把挽起,抓握在掌中。

    越辭握著他?發帶,低聲問道:“要如何綁?”

    薛應挽搶過發帶,自己捋起長發,道:“就算真的有那樣一個人,照大師兄所?說,分明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又為什么覺得,只向我一個外人,說三兩?句討好內疚話語他?就會原諒你……”

    越辭說道:“他?喜歡我。”

    “那也是曾經,”薛應挽諷刺道,“他?也許喜歡過你,可你利用他?欺騙他?,這樣過分,又怎么知道他?會不?計前嫌?”

    他?盯著只在黑暗中隱約現出輪廓的越辭,一字一頓,仿佛希望這樣便能讓越辭明白二人再無?可能,不?要糾纏。

    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

    其?實講完這些,自己手臂也不?住發抖,畢竟再裝不?在意,也是曾經切身經歷過的是,真心喜愛過的人,說不?上?是后?悔當初抉擇,還是怪自己瞎了一雙眼。

    更?不?確定現在的越辭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不?確定倘若真的將他?惹急,會做出什么惱羞成怒的事。

    一個在全宗門面前偽裝得完美無?缺的人,就算自己被他?殺了,宗門也只會相信擔任大弟子百年,性情人品皆無?可挑剔的大師兄,而不?會相信他?一個才入門的弟子。

    好在,越辭并沒?有因為這番話語而氣憤,反倒平靜至極:“他?是個很?溫柔的人,就算有脾氣,也能很?快哄好,何況,他?真的很?喜歡我。”

    “我準備了很?多禮物,會和?他?道歉,也會告訴他?,我和?他?曾經喜歡我一樣的喜歡他?……”

    薛應挽氣急之時,又因這番話實在好笑,竟生出一種要將越辭腦子挖出來看里面究竟是不?是裝了一團漿糊的想法。

    究竟為什么會覺得自己能毫無?顧忌原諒他??

    為什么覺得這樣欺瞞過自己,還會一如既往地同以前一樣喜歡他?。

    喜愛是有限度的,也許于他?而言這段感情在當時的確不?求回報,可缺少?一塊木板的桶是無?法裝滿水的,長久得不?到?回報,等能夠裝載的愛溢出了,知道他?無?法補上?,便不?會永永遠遠讓錯漏的自己等在原地。

    他?還沒?有蠢到?要繼續回到?曾欺騙過他?,曾算計利用他?一條命的人身側,當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多年后?回想一番以表愛意懇切的工具。

    越辭這樣自私的人,口中能說愛,下一瞬,也能毫不?眨眼,用最親昵的方式送你去死。

    “可你有沒?有想過,他?也許并不?想要你的喜歡,你憑什么這么自私替他?做決定……”

    越辭捏上?他?下巴,將他?轉了面向靠近自己。

    他?的話語還是平淡,甚至面上?帶著笑,指腹溫和?地摩挲著,薛應挽卻從中聽出了一絲滲入骨髓的冰涼。

    “幸好是你,”他?嘆了口氣,“倘若是別人這樣對我說話,大概早就連舌頭也沒?了吧。”

    “你在說什——”

    晚風帶來水瀑清寒,吹動頭頂落葉沙沙簌簌地響,將薛應挽的心也一點點被冷卻凍結,無?端地承受著那股斂著不?明顯怒意的壓迫。

    薛應挽毫不?懷疑,若不?是自己如今的這張臉,而是換成一個尋常人,早就已經失去了再講出任何一句話的可能性。

    “太?晚了,師弟,”越辭恢復笑意,寬大的手掌搭在他?后?頸,輕易便能盡數而攬,也能輕易掰折成段,“我們該休息了,明天還有趕路。”

    薛應挽脖頸傳來滾熱,繼而便是一股濃重的,無?法抵抗的睡意。

    他?好像,的確有點困了。

    耳邊傳來幾?聲渺遠而深重的話語。

    是什么,他?也聽不?清了。

    *

    次日醒來,同樣是以十指相扣的姿勢被摟在懷中。

    越辭還是像從前一樣,帶著依賴般腦袋搭在他?肩頭,溫熱吐息落在最敏。感不?過的頸側。

    薛應挽慢慢回過一點神,想起昨晚那場戛然而止的爭吵。

    現在的他?根本沒?有足夠能力去阻止越辭想做什么,只能一味順著這個瘋子的意愿而行。

    可倘若哪天他?真的找到?什么辦法,想要用他?的身體?找回曾經的“薛應挽”,到?那時,又該怎么辦?

    薛應挽看著將自己深攬不?放的越辭,生出一個有些荒誕的念頭。

    一個對自己不?設防的越辭,一個曾經殺了自己的人,那一命換一命,也是他?欠自己的吧。

    他?不?想再被困囿原地,被舊事所?纏。

    手臂微動,掙開相扣的指節,緩緩移上?越辭胸口。

    召出靈流,化為尖利的短劍,便能在一瞬間穿過他?的心臟。

    似乎再簡單不?過,就能重新獲得自由。

    薛應挽眼睫顫動,齒關咬著下唇。

    片刻,思緒流轉,自嘲苦笑一聲,還是退離開來。

    他?干不?出這種小人行徑,就算哪怕有一天真的要兩?人刀劍相對,也要光明正大,問越辭討回曾經的一條命。

    最后?一點指尖分離時,卻被猛然攥上?手腕。

    薛應挽嚇了一跳,瞳孔放大,越辭掌心則順著他?的腕間,從手背一點點擠入指縫,緊緊扣合。

    “早上?好,阿挽,”越辭聲音帶著才睡醒的餮足懶散,似無?意問,“剛剛在做什么?”

    “我……”

    沒?等他?辯駁,越辭便將他?的手心壓上?自己胸膛。

    結實有力的肌肉下,是一顆砰砰跳動的心,隔著衣物,也能感受到?膚肉肌理的灼熱。

    “如果是你的話,想做什么,我都不?會怪你。”越辭道。

    兩?人本就貼得近,越辭貼著他?后?腰,身體?緊密接觸時,薛應挽驟然意識到?什么,臉色唰白,身體?僵硬,再也不?敢動彈半分了。

    第57章 秘境(六)

    “你知不知道, 除了那兩顆位置一模一樣的?痣,我為什么會認出你。”越辭突然說。

    薛應挽自然不明白,若是知道, 他?一定會想辦法避開。

    “……為什么。”

    “因為你的?眼睛,”越辭道, “樣貌可?以?更改,性格可?以?偽裝, 唯獨一雙眼睛不會騙人。”

    “我在看到你眼睛的?一瞬間,就確定自己認出了你。”

    眼睛?

    薛應挽抽出手, 去摸自己雙眼, 長長的?睫毛掃在掌心間, 除此之?外,與別人并無差別。

    “這個?世界上, 我沒有見過第?二雙和你一樣溫柔而澄澈的?眼睛, 也?從來沒有人眉眼能生得和你一樣……好看。”

    越辭湊上前,對上薛應挽緊張不已的?神情時輕笑一生,吻上他?的?眼皮。

    觸之?即離。

    他?沒有再繼續逼迫薛應挽,站直身體, 伸出手, 將薛應挽從地面拉起。

    昨夜散落的?發帶被?纏在越辭腕上,如今一圈圈拆下?,重新束回薛應挽腦后。

    柔軟的?發帶與長而順的?青絲一起落在肩頭, 襯得那張漂亮的?臉蛋更加溫然, 連轉眸一撇,都似含帶股難以?言喻地風情。

    越辭喉結發滾, 偏開視線。

    這是他?們入秘境的?第?三日。

    前兩日在密林中分不清道路,若非恰好被?內丹引導而出, 還?不知要繼續被?困多久。

    而此時的?林中,應當?還?同樣有不少其他?門派弟子。

    遠方?有一處被?霧氣籠罩,隱隱約約的?高山,順著溪流方?向往前,路上竟還?遇到了不少珍奇丹藥。

    能入丹輔助突破的?千年水蓮,激發修為的?虎賁草,甚至是醫修萬金難求,傳聞中能醫死人肉白骨的?還?復參,越辭一一摘取,送到了薛應挽手中。

    此處真是奇怪,分明溪流旁邊便是密林,可?兩處卻似兩個?世界一般被?徹底分隔開來。

    且似有一道結界,若身在林中沒有指引,目之?所及便只會是無盡的?林間景象,斷不能覺察不遠處就有溪流瀑布。

    一處風清云靜,青草氣息沁鼻,入了林便昏暗無光,不僅需擔憂林中惡獸,更要時刻防備同為爭奪資源而來的?修行者?。

    二人朝著高山處行進,一路果真十分清凈,山峰輪廓逐漸清晰。

    也?便是這時,前方?溪流處出現了兩道人影。

    一大一小?,小?的?約莫七、八歲,手持一支削得尖利的?木棍,挽著褲腳,在溪流里不斷往下?捅,身上衣物早被?淋得濕漉。

    大人身著灰色道袍,仰靠在旁側一顆高榕下?打?瞌睡,分岔的?拂塵遮在臉上,碎毛隨風吹而結成一綹綹的?。

    薛應挽一眼便認出了那身道袍。

    越辭上前兩步,站到正在呼呼大睡的?雁行云身側。

    對方?顯然感知到了有人前來,打?了個?哈欠,不耐煩道:“誰啊。”

    越辭揚眉:“雁兄好興致。”

    拂塵被?取開,雁行云睜開一只眼睛,興致乏乏:“是你啊。”

    越辭:“你和你徒弟怎么在這?”

    “就許你們在,不許我們也?從林子里走出來?”雁行云撐起身子,眼皮耷拉,“之?前被?幾個?人追殺,和那臭小?子一路跑,就跑來這了。”

    “你們不知道?這些時日弟子死了不少,甚至沒來得及捏碎琉璃牌就沒了生機。”

    “下?手這么狠。”

    雁行云轉了個?頭,給他?們看自己后腦被?利器打?傷痕跡,至今留著一塊大血痂。

    “真是造孽。”他?嘆氣道。

    遠處還?在扎魚的?雁謹聽到此處討論,一蹦一跳地上了岸:“雁行云,你們在說什么!”

    雁行云隨手撿了塊石子往他?腦袋上砸,被?雁謹一偏頭避開:“懂不懂禮貌,外人在,誰準你這么叫。”

    他?身上都是水珠,薛應挽掐了道凈衣訣,雁謹身上登時干干凈凈,哪有一點方?才狼狽樣。

    雁謹毫不在意,嘿嘿兩聲,湊到薛應挽跟前。

    “謝謝哥哥,哥哥,你們來做什么啊?”

    薛應挽道:“我們也?是隨著門派前來,想在此處撞上機緣的?,你們也?是嗎?”

    “對啊,我們也?是來找寶貝的?。”雁謹點點頭,嘴角露出一個?淺淺梨渦。

    越辭:“既是如此,可?雁兄卻是不著急的?模樣。”

    “著急沒什么用,該是你的?總會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沒用,”雁行云懶懶道,“好不容易走出來,阿謹想玩,我就讓他?多玩會。”

    “雁兄果然通透,”薛應挽忽而道,“不過既然如此巧合,倒不如我們一起結伴而行,就算之后再遇到什么不懷好意之人,也?能有一戰之?力。”

    阿謹很興奮:“好啊好啊,我又可?以?和大哥哥一起玩了。”

    雁行云面上猶豫,可?阿謹一直纏著薛應挽不放,松了口,道:“那便一起吧,不過說來,我修為可?不高,遇到妖獸……”

    越辭朝薛應挽看去一眼,知道他?只是尋個?由頭,不愿與自己兩人同行,答道:“遇到妖獸,我來處理。”

    雁行云:“那再好不過了。”

    薛應挽替雁謹仔細擦干手指,牽上孩童小?小?的?手掌:“來,跟著哥哥走。”

    雁行云伸了個?懶腰,拂塵一甩,搭回肘間,笑道:“越兄,請吧。”

    雁謹與百年前一般都是小?孩模樣,甚至脾性都未改。

    雖知道定有不同尋常之?處,薛應挽還?是待他?仔細如普通孩童,連走著遇上石塊,都要擔憂碰撞。

    雁謹抬起頭,一雙眼睛水汪汪地:“哥哥,你好溫柔啊,我不想要雁行云了,以?后你當?我師尊好不好。”

    “啊,這個?可?不行,我不能做奪人徒弟的?事?,何況我自己也?才金丹,教不了人呢。”薛應挽連忙拒絕。

    “沒事?的?,反正雁行云也?不教我什么,你只要帶我玩就好了!”

    越辭抱胸挑眉,看向身側懶洋洋的?雁行云:“雁兄就是這么教徒弟的??。”

    雁行云目光落在雁謹蹦蹦跳跳的?背影,大方?笑道:“小?孩兒嘛,能玩能吃是福,開開心心就好了。”

    多了同行之?人,行走間也?不覺疲累。

    隨著視野開闊,那座隱藏在厚重霧氣下?的?山巒也?逐漸顯現出了真正模樣。

    一座佇立在群山間,極為巍峨壯闊的?高山。

    山下?種滿了整排的?菩提,高榕,貝葉棕檳榔糖棕等本不可?能聚在一處的?樹木。

    樹木之?間,鋪就有一條長長的?白石小?道,石道末端,則是一座近乎嵌于山中的?廟殿。

    小?道四周,則種了滿滿一片地涌金蓮,抬眼望去,更鋪蓋著黃姜花,文殊蘭,雞蛋花,緬桂花。

    最后一蓮花,則由純金雕刻,位于大殿牌匾之?上。

    五樹六花,竟聚集于此地。

    廟門上的?牌匾已然看不清字樣,十三重塔的?塔剎高至山巔,幾乎要沖破云端。

    黃墻黛瓦,朱紅色魂幡隨風飄揚,顯然已經許久未有人前來過了。

    廟殿四周縈繞著一層極為淺淡的?薄霧,為這空無一人的?廟殿無端增添了些奇詭的?空寂之?感。

    不知是不是錯覺,靠近之?時,甚至能聽到一陣低沉的?梵音穿透山體幽幽而來,像是千年萬年間不斷有人在此處吟唱。

    殿門大敞,薛應挽幾人踏入其中時,聞到了一陣竹香。

    入內的?同時,殿門也?隨之?關閉,四角燈燭倏地同時燃起。

    殿中木柱脫漆,十分頹敗,供奉著一只幾乎占據整個?大殿的?佛像,佛像前擺著一只破舊蒲團,右側擺著許多未燃的?竹香,香池堆中灰燼堆積。

    這并非薛應挽認知的?任何一個?佛像。

    佛通體漆黑,粗鼻厚唇,手持佛珠在唇邊呢喃,面目似慈悲似無情,袈裟半披,佛身則密密麻麻穿著無數小?孔。

    仔細一看,卻發現佛珠竟還?雕了雙栩栩如生的?眼珠子,無論走到何處,都像能時刻注視著你。

    被?佛像這般看著,薛應挽生出一股異樣之?感。

    更為奇怪的?是,在外面看廟殿時,分明看見了十三重塔,為何入了殿內,四周空空如也?,頭頂徒剩山石。

    他?環顧四周,的?確未發現有能夠上行的?樓梯。

    那十三重塔又是如何建成?

    懷著心中疑慮,薛應挽重新走到佛像身側。

    鑄造佛像本就是為了讓信徒虔誠參拜,這尊佛像如此宏偉,卻只在這樣破舊頹敗之?地,豈不矛盾?

    他?正要將心中疑慮說出,雁行云卻忽而神色緊斂,說道:“這個?地方?不對。”

    “什么?”

    “有人來過此處,不止一個?。”

    越辭上前數步,從爐中捻起一把香灰,只瞬間就分辨出不同。

    “最上面的?香灰,是新的?,”他?說,“有人在短時間內曾經供奉過。”

    “有人曾比我們先一步來此?”薛應挽拾起一只竹香,這竹香不過半個?小?指粗細,許是放了太久,還?有些發潮。

    “可?他?們為何要點香供奉,又徑直離去?”

    “試一試,不就知道了。”越辭道。

    取了三只香,指尖燃起一簇火苗,靜待竹香點燃后,插入香灰堆中。

    煙霧彌散,淺淡的?竹香一點點在殿內蔓延。

    初時毫無動靜,就在越辭以?為燃香并無作用時,佛像忽而發震,從身上無數空洞中冒出濃煙,手上串珠滾動。

    也?是此時,薛應挽才看清,那哪是什么佛珠,分明就是由人骨所制成的?骨珠!

    “小?心!”

    腳下?地面緩緩分裂,越辭眼疾手快,沖到薛應挽面前,將他?一并帶離。

    只下?一瞬,方?才停留之?地便轟然塌陷,露出深不見底的?暗淵。

    薛應挽目光死死盯著那處佛像。

    雁謹嚇壞了,嗓音顫抖,眼中急得落淚,慌道:“怎么,怎么回事?,哥哥……嗚哥哥!”

    他?二人與薛應挽越辭已被?逐漸塌陷的?地面分隔出一道鴻溝,越辭握著劍鞘朝關閉的?殿門揮去。

    毫無動靜。

    “有些糟糕了,”他?低聲對薛應挽道,“跟緊我。”

    地面還?在崩裂,雁行云護著雁謹,為他?設下?一道結界,苦笑:“越兄,我可?沒遇到過這樣情況,你不是說有妖獸,你來解決嗎?”

    越辭挑眉:“是沒錯,可?你倒是說說,這哪有妖獸?”

    話語剛落,一陣窸窸窣窣之?聲傳來。

    薛應挽心頭吊起,拔劍砍下?一個?朝二人撲來的?不知名蟲體。

    佛像身上的?無數小?孔逐漸變大,約莫擴張到人的?手腕大小?,從中緩慢鉆出無數軟體透明蛞蝓,順著墻面,一點點靠近如今仍在大殿內的?幾人。

    那些竟有數百,且依舊在源源不斷往外爬,似乎無窮無盡,很快,蟲海便覆蓋滿了整個?大殿墻面。

    遠遠看去,像一片隔著紗簾的?水波,每每蠕動,便蕩起波紋,他?們尤不滿足,精巧地避開塌陷的?地面,朝幾人腳下?挪移而去。

    薛應挽抽劍斬斷,被?砍過的?濺出一股透明汁液,竟又分成兩個?蟲體開始繼續爬動。

    雁謹眼見如此,哭得更加厲害,覺察,加快速度往他?方?向挪去。

    雁行云修行道家功法,為二人周身數步之?內立下?一道灰白色球狀結界,能暫時抵御。

    可?那些順著結界爬滿了每一處,遠遠看去,像是一道被?蟲海裹滿蠕動的?圓球,更令人不寒而栗。

    “越兄,你怎么樣?”遠處雁行云聲音傳來。

    “不怎么樣,這群……麻煩的?東西。”

    越辭沉著眼,無論火燒,亦或用靈力轟炸,都無法盡數消滅,且有可?能越來越多。

    他?將目標轉向佛像。

    無名再次出鞘,烏藍幽光充斥整個?大殿。

    雁行云微瞇起眼,看著越辭揮劍斬向佛像。

    不愧為世上獨一把的?頂尖神器,劍氣輕易便穿破了佛像護身屏障,隨著劍落,巨大的?佛像半身被?一分為二。

    隨之?而來的?,是那在佛像內部?聚齊的?,無數黏合在一起相互蠕動的?。

    佛像傾倒,便如海水一般大片倒灌在地,以?極快速度朝著幾人襲來。

    毛骨悚然。

    薛應挽忍著胃中反嘔之?意,眼看要爬上自己身體,而前方?地面猶在碎裂,深淵擴大,似乎要將他?們逼到早已團聚著無數的?角落之?處。

    越辭轉過頭,舔了舔唇角,問他?:“敢不敢跳?”

    薛應挽沒有理會,抬步要往下?跳。

    越辭將他?撈回懷中,掌心抵在后腰,低聲道:“抱緊我。”

    周身靈流環繞作緩,扣著懷中人,當?即縱身一躍,墜入這道不知深度的?暗淵中。

    許是因為靈流護身,二人下?落速度變得極慢,久到薛應挽以?為真的?墜下?了什么萬米懸崖。

    墜入越深,則有刺骨的?寒氣侵襲,連金丹之?期的?身體都打?了個?哆嗦,不由靠近身前唯一熱源。

    越辭將薛應挽抱得更緊,便是連落在地面,也?讓自己的?背部?著地給了幾分緩沖。

    可?惜墜地太重,還?是撞出了一聲悶響。

    越辭躺在地上,腦袋撞得嗡嗡直響。

    薛應挽本不想理會,可?見到越辭久久沒緩過勁,猶豫片刻,還?是跪坐在他?身側,小?心握他?手臂:“怎么樣,還?能不能起來?”

    沒有回答。

    那些蛞蝓沒有隨著他?們一起掉落,此處是一條石磚鋪就的?甬道,每隔一段距離便燃著一架長明燈。

    奇怪的?是,燈光只能照亮當?下?所在此處,若要往前看,則是一片漆黑。

    橘色暖光照在越辭緊皺眉間與滿是薄汗的?額頭,他?口中微動,似要講什么。

    薛應挽低下?腦袋,忙把耳朵湊到他?嘴邊。

    他?被?親了一下?。

    臉頰泛著一點熱意,薛應挽這才意識到自己被?戲耍了。

    “你騙我?”

    越辭撐起身體,活動了下?脖頸與手腕。

    “沒騙你,這么高,摔下?來當?然痛,”

    薛應挽不再理會,起身往甬道深處走,越辭趕上前,道:“別走這么急,小?心些。”

    這座廟殿建造距今已經有非常久的?時日了,卻因被?封存在秘境,又有靈力相護,多年仍未衰敗,保持著最初的?模樣。

    這是一條并不寬敞的?甬道,薛應挽回頭望去,一眼看不到底。

    雁行云與雁謹當?時位置與他?們相隔很遠,就算是選擇跳下?,也?定然不會在同一個?地方?。

    也?不知他?二人情況如何了。

    此處難以?辨認時間,沿著甬道一路走,約莫足足兩個?時辰,回頭望去,依舊感覺與曾經走過之?處并無差別。

    這條甬道有這么長嗎?

    懷著心中疑慮,果不其然,又過半個?時辰,甬道左側便出現了薛應挽最初離開時用石頭劃下?的?記號。

    他?們又回來了。

    越辭低罵了一聲。

    此處并無其他?設施機關,也?沒有危險,純粹就是想將人困在此處。

    這樣說來,破解應當?也?不算難。

    薛應挽一手探在墻面上,又走了一炷香時間,確認了心中猜想。

    “甬道是環狀,我們一直在打?轉。”他?說。

    越辭道:“我玩過很多游戲,電視劇也?看過不少。這里的?燈只能照腳下?,遠處是黑暗,道路彎曲的?弧度太小?,加上長明燈的?擺放做了視覺障礙,才讓我們以?為一直在走直線。”

    “你有辦法?”薛應挽問。

    “……按理說來,這種設置,應當?會有一個?機關或者?與眾不同的?道路以?供分辨。我剛剛一路都在試探,但沒有發現特殊之?處。”

    又道:“干脆我把這里全砍了,自然就有路了。”

    此處在地底,一個?不慎就是上方?山石倒塌,越辭行事?太過急躁,薛應挽搖搖頭,說道:“我來吧。”

    從前在藏書閣時,偶爾得閑,也?會去看符修陣修的?入門書籍。

    陣修最基礎,也?是最擅長的?就是畫地為牢。

    簡易陣法的?破解方?式的?確如越辭所言暴力突破即可?,而若能力再強些許,便會用環境掩蓋,到了能隨心掌控之?時,再想破解,就十分困難了。

    好在此處雖設陣之?人修為高超,卻并不像是刻意為難。薛應挽掌心撫摸著斑駁石墻,碎泥灰落到指縫之?間。

    他?想到書中一句話。

    ——越是簡單的?陣法,越能困住繁復的?人。

    此處無其他?機關,分明就是引導入陣之?人暴力施行,而若是反著來,便是要徹底靜心。

    心有所感,閉上雙目。

    薛應挽盡量讓自己思緒逸散放空,不去思考困在此地的?焦急不安,只平靜地保持步伐固定距離,掌心也?隨走動而擦過石墻。

    當?他?徹底忘卻自己身處困境之?時,指腹忽而觸上一道了不屬于石墻的?粗糲質感。

    再睜眼,早已不在甬道之?中。

    越辭聲音傳來:“阿挽,老婆,你去哪了?一轉眼你怎么就……不見了……”

    他?的?聲音距離自己很近,似乎只相隔數步,可?面前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甬道和人。

    兩人面面相覷,卻已然如同相隔世界兩端。

    這便是……陣修的?厲害。

    越辭向來看不起陣修符修藥修,認為都是些投機取巧的?脆皮,真打?起來,分分鐘就要投降,什么陣啊符啊統統不管用。

    薛應挽想著,要不干脆把越辭先丟在那,等找到出去的?方?法再去救他?。

    然后他?聽到了越辭拔劍的?聲音。

    擔憂他?做出什么事?,連著整個?甬道都倒塌,薛應挽長出一口氣,回應道:“我在這里。”

    越辭:“我看不到你。”

    薛應挽將自己進來的?方?式告知越辭,片刻,面前空氣忽而出現一到極其淺淡的?水波紋,越辭閉著雙眼,下?一步便是走到他?面前。

    像憑空出現一般,而身后景色一切如常。

    “可?以?了。”薛應挽說。

    越辭睜開眼,看到薛應挽的?瞬間松了一口氣。

    他?低聲道:“別讓我看不到你,我會心慌。”

    “不是好征兆,等回了宗門,我替你去找天同長老治一治。”薛應挽平靜道。

    “你是故意不解風情嗎?”越辭發笑。

    薛應挽轉身就走。

    越辭繼續跟在他?身后,相比甬道,此處已然是一道巨大的?回廊,長明燈換了琉璃盞底,延枝而上,極為細致精妙。

    燈火映照下?,金沙繪制的?墻面流光溢彩,艷麗非常。

    是壁畫。

    薛應挽停下?腳步,回憶方?才一路走來所見景象。

    那是一幅幅屬于萬年前人類誕生之?初的?圖案,有無數精怪妖邪情態各異,盛行世間,再有人類被?分食,與魔族大戰被?幾乎全數覆滅。

    為保世間平衡,出現了能夠主動汲取天地靈氣的?修行者?,攜手屠滅上古十大邪魔。

    邪魔盡去,卻留下?殘余魔氣凝聚而成的?一團魔種,修行者?用盡最后力氣,將它封印在昆侖歸墟山下?。

    壁畫到此處,像只是描繪了一段曾經的?歷史?。

    而再往前,薛應挽便有些迷糊了。

    此處長墻鑲珠嵌玉,富貴絕俗,金粉更是揮毫,可?在巨大墻面之?上,只有一道交錯圈環而成的?陣法。

    陣法四周用朱砂圍起,艷紅的?色澤在燭火照耀下?粼粼發光,無數衣衫襤褸之?人在荒地向著陣法跪地朝拜,篝火慶賀。

    一位被?四分五裂之?人被?恭敬抬上陣中。

    有人同時走進了陣法。

    下?一幕,隨著眾人高舉雙手歡呼,從火焰中走出的?人四肢盡然恢復,所處之?地富麗堂皇,信徒們也?身披金銀,面上洋溢喜樂。

    越辭同樣看得發怔。

    薛應挽其實在看到的?第?一眼,便知曉了這副長壁畫想要表達之?意。

    “怎么可?能,這種事?情,當?真存在么……”他?目光匆亂,口中喃喃,不可?置信地講,“這分明是,能夠逆轉時空,修改因果的?陣法。”

    第58章 秘境(七)

    有關于時間, 空間的術法從來都被鼎云大陸列為禁忌,原因?無他,此?類術法太過強大, 甚至可?能?涉及整個世界的根本——因?果。

    好在,除卻那些莫須有的傳聞, 從來沒人真正見識過這些或陣法或禁術或神器的存在。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以為只是謠傳, 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如此?厲害到足以逆轉因?果的術法。

    可?也正因?為因?果類術法如此?強大,即使只是傳說, 也依舊會有無數人為之前赴后繼尋找, 妄想能?得到哪怕一點存在的可?能?性。

    萬年?來, 皆無功而返。

    薛應挽從未想過,他會在此?處見到有關扭轉時空的陣法, 甚至一時因?此?而震驚不已?, 久久不能?回神。

    還是越辭先一步將他從這令人不住沉迷的宏偉壁畫抓拉出,捂上他雙眼:“別繼續看,上面有能?惑人心智的術法,再繼續看, 會淪陷在里面。”

    眼上熱意傳來, 薛應挽一點點平復心中躁動。

    那畫中果真有惑人之意,就像一道旋渦,險些要將他吸入進畫中沉淪, 需極強大的精神力才能?與?之抗衡。

    “壁畫中所畫陣法, 是真是假?”

    “我聽說,江洄門的門主一直在尋找與?因?果有關之物, 此?前先到廟中的,會不會是他派來的人?”又問, “若是他們?已?經提早一步來到此?處,那陣法是否也已?經被熟知?他們?人又去了何?處?”

    “我倒是也很好奇,”越辭端詳著滿墻壁畫,已?然用了法器輔助,依舊在不間斷的刺激下有些不適,“我上一把結束得太快,沒有打過這個副本,也不知道……還有這一條支線。”

    薛應挽拍他的手背,重?新?恢復視線后不再直視壁畫,加快些許步伐,徑直往前走去。

    “此?處不對勁,”他說,“若前人比我們?先一步看到壁畫,知曉此?處有能?回溯時間的陣法,他不可?能?沒有想法,需得想辦法阻止才是……”

    “為什?么?”越辭道,“就算真的有這種陣法存在,也與?我們?無關,讓他們?爭搶又如何??”

    薛應挽搖搖頭。

    “世界運行有他原定的軌跡,在入門后的課程中就有學過。若是人為強行返回歷史進程中攪亂,就算只是一件小事,則會牽一發而動全身?,造成不可?挽回的效果,甚至連使用者也可?以會付出生命代價。”

    “祖父悖論,這我知道,”越辭不在意道,“既然這么嚴重?,你們?還爭搶著要去找?”

    “因?為世上沒有后悔藥。”薛應挽說。

    “想要時間回溯之人,必定曾經做過讓自己無比后悔的事,為此?,才不惜一切,寧愿冒著生命危險,也想要一個能?夠重?來的機會。”

    越辭身?形忽而僵了一下,方才的吊兒郎當也消失不見。

    “那我倒是……可?以理?解了。”

    二人各懷心思,一路沉默,半刻鐘后,停在回廊終點,一道厚重?石門之前。

    都到了這一步,必然是要將一切都查探清楚。

    正打算強開,石門卻發出轟隆震耳之聲,繼而緩慢朝兩側移動。

    就這般……自己打開了?

    不等薛應挽疑惑,反倒門中之人“啊”地一驚:“是你們??”

    竟是從廟中就與?他二人分散的雁行云。

    那身?灰色道袍又被劃爛些許,凌亂地披掛在身?上,拂塵也不見蹤影。

    門內獨他一人,不見雁謹蹤影。

    “你的徒弟呢?”薛應挽問道,“你們?不在一起嗎?”

    雁行云搖頭,臉色難看。

    “那些東西?……涌上來之后,我就與?他一道往下跳,可?不知為何?,我們?卻沒有在同一處落下。后來我暈厥過一段時間,醒來時,發現自己身?在一個甬道中。”

    甬道?那便是與?薛應挽和越辭落點相同,追問下去,他竟也是通過這樣方式穿過甬道,同樣看到了回廊上的壁畫。

    可?他們?從始至終也沒有相遇,甚至根本沒有發現對方的痕跡,且雁行云竟比先跳下此?處的薛、越二人還要早一步離開,難不成這陣法連接的時空也有差別。

    “先進來吧,”雁行云抓了抓頭發,苦笑,“我穿過回廊后,就到了這個地方,本以為石門之后會是新?的路,想著去找阿謹,沒想到卻見了你們?。”

    薛應挽與?越辭踏入門內,看到了一間十?分奇特的屋室。

    室內極為寬闊,一眼望不到頭,滿目皆由琉璃制成,通透晶瑩,能反射出室內景象。

    屋室干凈得有些可?怕,像是一片沒有盡頭的鏡子迷宮,讓人分辨不出身?在何?處,唯獨腳下似被劃分成了無數方格,隱約覺得有水流涌動。

    “雁兄方才在此?處,可?有看到什?么異常之處?”越辭發問。

    “我來的時候什么樣,你們?現在看到就什?么樣,短短一會,能?有什?么變化?”

    越辭往屋中走去,眼神晦暗,對薛應挽道:“要是一會有什?么意外,就捏碎琉璃牌跑路,明白嗎?”

    “……不用你說,自然也知道。”

    此?處實在太大,薛應挽與?他從另一側向屋內觀察。越辭隨口問道:“雁兄,我們?在此?處,你徒弟怎么辦?你不擔心他么?”

    “這地方來來回回彎繞,想找也找不到,”雁行云頓了一下,繼續道,“何?況,他一向很聰明,就算沒有我,應該也能?找到破解的方法,不會被困在原地。”

    “可?我們?從甬道走出,無一例外來到了這里,卻遲遲還是未見阿謹,”薛應挽環顧四周,以劍試探這些厚重?琉璃,“說來,你與?他還真不像是師徒,分明自己這樣厲害,卻什?么也不教他。”

    雁行云笑了笑:“說過了嘛,有時候,人活著,開開心心就好。他不喜歡修行,那就做些自己喜歡做的事,再好不過。”

    “我也這么覺得,要是我以后收了徒弟,大概也會跟你一樣懶得教,”越辭握著無名劍,劍身?敲擊在一側琉璃墻。

    須臾,沉下聲音,忽道:“不過,我一定會保護好他,而不是利用他,背地里做些什?么害人的事!”

    下一瞬,寒芒驟閃!

    無名出鞘。

    薛應挽與?越辭同時出劍,劍尖方向正是雁行云。

    劍光交錯,攻勢極為兇猛,雁行云只肩沉落肘,雙手交揉,一吐一息之間,便用溫醇的章法化解了這兩道凌厲劍氣。

    “哈,”他笑了一聲,“你們?怎么發現的?”

    “最開始就覺得不對勁了,你說說,我和你認識少說也有一百年?,你從來只愛帶著你那小徒弟一起,從不與?人同行。怎么,這回卻這么爽快答應一起走?”

    “越兄這就冤枉我了,”雁行云一招左攬雀尾,將靈流在掌間聚成球形,一分一推,沖著薛應挽方向而去,“明明是我那小徒弟纏著你的相好,我才不情不愿同意的,何?況秘境兇險,找個搭伙的也是人之常情。”

    “雁兄不用拂塵,掌法也是頂尖,”越辭繼續道,“接下來,就是在廟中。”

    “分明能?與?我們?一起,你卻刻意避開,且顯然對位置極有把握,直到我們?選擇墜下,你依然在上方占據著一個胸有成竹不會落下的位置。”

    “最后讓人能?確定的,是你現在的表情——”

    “你自己看過嗎?那么多鏡子,怎么沒去照一照,就能?發現你現在目光有多恐怖,像是籌謀已?久,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

    越辭一步步與?他周旋,薛應挽看準機會,腳尖移位,點地躍起,腕間翻轉,聚力抽劍而上。

    這是戚長昀曾教過他的劍法,名暢意,共十?式,他只學到了第四式,卻也是修者全力以赴,攻勢最為猛烈的一勢。

    這招用了十?成力氣,劍氣如河出伏流,錚錚而至。

    若落在常人身?上,非死即殘。

    可?雁行云連頭也未曾回過,掌中力道一推,擊退越辭同時,竟將后方薛應挽同時波及。

    隔空打力!

    能?用出此?招之人,境界定然在渡劫期之上,就算壓制修為至元嬰入秘境,依舊能?憑借深厚對戰經驗取得優勢,何?況只是越、薛這樣區區百年?修為小輩。

    劍氣掌力相撞,余波浮蕩,越辭已?然脫力,瞪目粗喘,最后一刻朝薛應挽喊道:“快走,捏碎琉璃牌!”

    他也從懷中取出那塊琉璃牌,兩人幾乎同時將琉璃牌捏碎,可?連那碎琉璃落在地面,所處境況都沒有任何?改變。

    雁行云打了個哈欠,懶懶散散地答:

    “好了嗎?”

    “雁行云!你做了什?么?”越辭喝聲發問。

    “我什?么都沒做,只是這地方特殊,能?隔絕與?外界的聯系。喻棲棠給你們?的東西?,失去聯結,也就等于廢了,”他眉眼帶笑,“算不算是天助我也?”

    越辭面色少有的凝重?起來。

    “不過沒關系,”雁行云長出一口氣,掌風慢慢收回,同時掐上兩人脖頸,“其實,我還是將越兄當做好友的。”

    呼吸逐漸滯塞,薛應挽視線變得模糊,隱約聽到雁行云最后一句話語:“安心安心,當了這么久的兄弟,我也不是不講情義,會給你倆留一條命的。”

    *

    再醒來時,發現自己雙手被捆縛在身?后,身?上沒有半分力氣,只剩下一點微弱吐息。

    他依舊身?在那間琉璃室中,在去了掩蓋術法之后,周遭場景早已?變換得令人訝然——

    他們?腳下并非琉璃鏡面,而是一條長長的,蔓延了整個屋室的蜿蜒河道,由四方起,聚于室中央一塊圓形冰臺。

    河道中間,盡是鮮紅的血。

    薛應挽艱難抬頭,看到被丟棄在一起,壘疊成人山狀的尸體,他們?面色青白,軀干干枯,顯然是被抽干了血液而死。

    這些鮮血經由河道流通,勾勒出的形狀,赫然便是此?前在回廊所見的時光回溯陣法。

    那些在秘境中失蹤的弟子,竟都被雁行云引到了此?處!

    薛應挽臉色煞白,越辭與?他被丟在一起,此?刻一道極低的聲音傳入耳中:“醒了?”

    “你一直醒著?”薛應挽驚訝。

    “我抗性拉得很高,幾乎沒有毒藥術式能?讓我昏迷,”他閉著雙眼,掌心微動,將源源不斷的真氣灌注入薛應挽身?體里,“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隨著真氣注入,虛脫無力的身?體一點點恢復,而雁行云顯然對自己的術式很有信心,絲毫沒有發覺二人已?然清醒。

    他將昏睡著的雁謹放到中央琉璃臺上,又取了他一滴指尖血,順著琉璃臺往下滴落匯入血池。

    薛應挽恢復靈力,掙脫了身?上繩索,越辭則看著雁行云忙碌,好奇道:“他要做什?么?為什?么要這樣?”

    “本來還不明白,現在懂了,”薛應挽道,“依照壁畫內容,時空回溯陣法并非憑空而成,而是需要一個契機,我想他用雁謹的血,大概就是想回到……與?雁謹曾經有關的時候。”

    二人的劍就在不遠處,薛應挽正要取回,越辭已?然攔住他:“我來,你打不過他,不如找機會,看看能?不能?救下人。”

    無名劍是他本命劍,本就要喚靈之效,只動了動掌心,劍鞘便應召而至。

    長劍瞬時出鞘,越辭閃身?到雁行云身?后,揮劍劈砍而下。

    金石相撞之聲響起,連琉璃室也震抖,雁行云掀起一點眼皮,手中隨意取來的一把弟子佩劍被生生震斷。

    “居然能?提前醒來,越兄,還是小瞧了你。”

    越辭笑道:“雁兄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

    下一劍倏然而至,雁行云徒手相擋,卻被劍氣逼退,不由“哈”地感?嘆一聲,看向越辭手中長劍。

    “越兄這把劍非同一般啊,我自認見多識廣,看了不少劍,就算是上階神器,也沒有一把同你手中劍一樣銳利的。”

    “自然,”越辭并不謙虛,“這是天階神器。”

    “看來越兄才是真正深藏不露,在下佩服。”

    無名實在兇猛,二人如今被秘境壓制同樣修為境界,縱然雁行云招式熟練,依舊耐不住神器的攻勢。

    兩人在場中行過十?數招,雁行云面色逐漸難看,主動求和,道:“不如就此?為止,越辭,我讓你們?走,你也別再阻止我,怎樣?”

    薛應挽此?時也徹底恢復體力,他同樣取回自己的劍,目光看向昏迷不醒的雁謹:“你要啟動時空回溯,還差幾個人?”

    雁行云一頓,答道:“差一個人的血,你二人一人一半,恰好,”他抗下越辭一劍,身?形不穩,退后幾步,神色燥煩,“越兄,我說了,我沒想要你們?的命。”

    “你為什?么要啟動回溯陣法?”

    “有不甘后悔之事,自然想去挽回。”

    “你要救人?”

    又是一劍,雁行云躲避不及,被劍氣傷了臉頰,冒出一縷血珠,“與?你何?干?”

    薛應挽看著他,忽而說道:“你是江洄門前門主,朝別,對不對?”

    到了此?時,雁行云也懶得繼續隱瞞。

    “你倒是聰明。”

    薛應挽道:“我聽說那江洄門門主除卻用弓,便是習得一手好掌法,唯獨一只眼睛曾受過傷。你用拂塵之時,手勢是習慣搭弓之人所用,且每每與?人講話,盡管注意克制,依舊微偏過腦袋,將視野看得更清。”

    朝別嗤笑一聲。

    “真是……算我倒霉。”

    “要是一開始避開你們?,多找個普通弟子就好了。”

    無名劍勢太強,他體力逐漸不支,許是知道自己會落敗,最后咬牙,問越辭道:“你們?當真不愿意放過我?只一個人,讓我再找一個人,陣法完成之后,我隨你們?愛怎樣怎樣!”

    “我很隨意的,你得問我老婆。”越辭露齒而笑,劍招在手中越發熟練,仗著砍不壞,劍氣肆意揮砍在琉璃鏡面之上。

    朝別轉頭看向薛應挽。

    薛應挽道:“雁……朝別,往事不可?追,歷史已?經注定,強行去更改不會有好結果。何?況從來沒有人用過這個陣法,誰也不敢保證真假,和使用之后又會如何?,你為什?么非要強求呢?”

    “你們?不明白,”朝別說,“哪怕一絲機會,我也會去嘗試。”

    “你非要如此??”

    “你非要攔我?”

    “是,”薛應挽道,“大陣啟動的后果無人能?夠承擔,我不會讓你冒這個險,何?況已?經犧牲了這么多人,你……”

    他不忍再看,不忍再講。

    越辭也道:“你就聽我老婆的吧,他不讓,我也不會讓你去開啟陣法的。”

    朝別呵笑一聲。

    越辭本閑然地與?他對招,一個倏忽,發現朝別身?影就這般在眼前消失,直至薛應挽喊聲響起:“不要!”

    一股綿穩之力將越辭推向墻面,朝別將自己所有靈力用在了這一招式上。

    并非殺招,卻能?暫時制住他的行動。

    大意了。

    越辭胸口悶疼,身?形沉重?抬不起力氣。

    “越兄,多謝了!”他笑道。

    越辭眉心緊皺,急切運功破開經脈。朝別瞥他一眼,來到那處陣法中央,化刀割破自己腕上動脈,再以靈流之力引導,大股鮮血汩汩流出。

    最后一點陣法也要被填滿。

    他要用自己的血去強行開啟大陣!

    朝別知曉自己要流失生命,勉力分出最后一絲心神,讓自己能?夠保存靈識進入大陣。情急之下,薛應挽三兩步上前,兩指并起交疊,指尖快速掐訣,結印,使出了朝華宗抽魂之法。

    他并沒有足夠把握,也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抽魂之法本是用來搜查此?人靈識中異樣,可?朝別現下是將靈識放出,他卻想借用反向抽魂按回將靈識按回肉身?。

    陣法將將大成之時,朝別最后的血卻沒能?逼出,轉而應對突然襲來的薛應挽。

    兩相劇烈對撞,薛應挽亦感?到自己的元神被影響,心神紊亂,口中亦吐出大口鮮血。

    “阿挽!!!”

    兩人誰也不愿退讓,灌入更多靈流對抗,壓迫之感?漸甚。到最后,薛應挽甚至呼吸困難,眼前發白,感?覺像是自己體內靈力被吸入一般。

    朝別亦到了極限。

    他咬緊牙關,去抵抗薛應挽灌注之力,跪在地上的身?軀依靠膝蓋向爬行:“讓我,讓我……”

    一股極其強大的靈流忽而爆起,琉璃碎裂,薛應挽只覺被那靈流沖上胸口,雙耳嗡鳴,腦中“轟”地一聲炸開,痛楚如電流一般竄上四肢百骸。

    這是種極為奇怪的狀態。他似乎感?應到了朝別的靈流,隨后吸力不斷增大,神思恍然,眼前陷入黑暗,對身?體的掌控力也逐漸消失。

    隨著視線一點點重?新?清晰,耳側清澈溪流聲響起,薛應挽終于后知后覺,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他進入了朝別的神識中,看到了對方從不敢忘卻的,最為深刻的記憶。

    第59章 朝別(一)

    逐漸適應后, 率先映入眼前的,是一片淙淙溪流。

    溪流中映出一張約莫七八歲大,年幼無邪, 卻隱約能?見日后俊朗的孩童臉龐。

    他?身著粗衣,此刻手掌正掬了一捧水, 大口大口往嘴里灌去。

    唯一與常人不?同的,則是腦袋上兩只狼犬般尖尖豎起的灰色耳朵。

    薛應挽訝然, 橫斷之亂中殺害妖族立下大功的朝別……竟自己就?是妖族血統?

    喝完了水,朝別舔了舔兩顆略有些尖利的犬牙, 往林中走去, 眼疾手快的抓住一只逃竄而過?的兔子?。

    他?哼著首不?知名小調, 提著兔子?耳朵往回走。

    途徑小道,卻忽聞身后有一陣草葉窸窣, 細聽下去, 竟好?像還有抽噎之聲。

    朝別兩只耳朵前后動了動,不?情不?愿地收回頭?發之下,化作尋常人類一般的半月耳形,朝著那處走去。

    繞過?兩叢極高的雜草, 朝別才看?到聲音的源頭?——是一與他?年紀差不?多大小的孩童。

    著一身月白錦衣, 腰上掛著名貴玉墜,粉潤的臉被?面前一只盤踞在枝杈上的蛇嚇得慘白,正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淚。

    朝別嗤笑一聲, 上前兩步, 一把握上蛇身,重重一甩, 救下這個戰戰兢兢,跌坐在地的孩童。

    孩童驚悸未平, 抽抽噎噎地看?向朝別,又看?到他?手里被?提著耳朵的白兔子?。

    “兔子?……”

    “這可是我的午飯,”朝別抬起手,晃了晃兔子?已經無力掙扎的身軀,“你是誰,來這里做什么?”

    孩童咽了咽口水,忙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泥土。

    “我,我是付謹之,我和爹爹一起來的,爹爹在休息,我就?自己偷偷跑出來了,沒想到遇見了大蛇,”他?抿著唇,有些不?好?意思,“謝謝你救了我。”

    朝別端詳著他?,確認真是個胡亂闖入的小屁孩,冷冷哼了一聲。

    “往后小心點,不?是什么時候都能?遇到我這樣好?……人的。”

    本欲就?此離開,付謹之卻又三兩步跑上前,扯住朝別一點衣袖。

    回過?頭?,看?到付謹之被?養得粉潤的一張臉,大眼睛真誠地一眨一眨,從懷中掏出兩顆丹丸。

    回過?頭?,看?到付謹之被?養得粉潤的一張臉,眼睛水汪汪的,從懷中掏出兩顆丹丸。

    “……干嘛?”

    “這是辟谷丹,吃了能?三天不?用吃東西,要不?……你別吃那只兔子?了唄。”

    朝別覺得好?笑:“我們又不?認識,你憑什么管我,好?心腸留給別人去,別來煩我。”言罷轉身欲去。

    “不?是,”付謹之黑瞳濕潤,十?分?真誠:“你去吃兔子?就?要走了,但我還想和你一起玩。”

    朝別咳了一聲,聲音暗自有些得意:“找我干什么,你沒別人玩啊。”

    付謹之搖搖頭?。

    朝別勉為其難,大手一揮:“成吧。”

    白兔子?得了大赦,四條腿一蹬,三兩下往林中竄不?見了影兒。

    朝別領他?到方?才那條小溪邊,兩人坐在巖石上,付謹之小腿一晃一晃,看?朝別熟練地用半人高的木頭?去扎溪流里的小魚。

    一扎一個準。

    “烤魚,烤兔子?,烤山雞,都好?吃,”朝別驕傲地說,“你今天讓我放了那只兔子?,我之后還是要抓回來的。”

    付謹之托著腮,問他?:“真的有這么好?吃嗎?”

    “沒吃過??”

    “吃過?,但是都是家里做好?的,沒有自己做過?。”

    “養尊處優,”朝別不?耐嘁聲,“還真是小少?爺。”

    他?抬起木棍,棍子?頭?被?削尖,插著一只濕淋淋的魚,魚尾還在上下擺動,甩出幾滴溪水。

    “給你表演個厲害的。”朝別說。

    一團火種從他?掌中升起,點燃堆聚在一起的雜草碎木。那只魚被?熟練處理內臟,再?串過?身體,架在火上,烤得兩面焦黃。

    朝別從懷中掏出一只裝著鹽巴的小布袋子?,均勻灑在魚的兩面,等魚兒刺啦刺啦冒著油香,才顯擺似的遞到付謹之面前。

    付謹之咬了一大口魚肉,險些被?燙了嘴。

    “怎么樣,”他?信心十?足,“味道不?錯吧。”

    “好?吃!”付謹之驚訝,“比家里做的還好?吃!”

    朝別滿意地哼哼。

    付謹之第一次來這里,什么也不?懂,朝別開始還嫌棄他?,可小孩子?,聊著聊著就?成了朋友,哪還記得先前有什么不?快。

    朝別還給他當場再抓了兩只兔子?,極為顯擺地說,這整個林子?都是他?的地盤。

    付謹之嗯嗯點頭?,應他話語去碰兔子耳朵,朝別松開手,兔子?便一下往外竄,付謹之撲了個空,栽倒在地,一身白衣都沾滿了泥水,成了個臟兮兮的泥人。

    “你真厲害,”付謹之咧開嘴,毫不?吝嗇夸獎崇拜,“我第一次和爹爹離開家,沒想到就?能?遇上你這樣的好?朋友。”

    “這就厲害?真沒見識,”朝別虛榮心大為滿足。

    “那下次我還來找你玩!”付謹之笑吟吟的。

    朝別還是哼哼,別過?臉。

    好?一會兒,還是付謹之主動戳了戳他?臉蛋,有些喪氣道:“可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來,你家在哪里呀?”

    薛應挽心中咯噔一下。

    若薛應挽猜的不?錯,此時應逢橫斷之亂才啟,正是人、妖族爭斗水深火熱之時,眾仙門皆以?圍剿消滅妖族為己任。

    雖說有些皂白不?分?,可情境如此,除卻主戰的領頭?幾族,其余大多妖族都避之不?及。

    朝別一族居于深林,想必也是抱了此等心思。

    許是入了元神的緣故,薛應挽驚覺,他?似乎能?感知朝別此刻想法。

    果然,朝別父親與他?說過?,不?能?與外人透露族群位置,是以?猶豫片刻,少?有的一點理智占據上風,抬手指向遠處一條小徑方?向。

    小徑分?左右兩條,分?別沒入林間。

    朝別族群在西邊,他?指明方?向卻是東邊那條入深林之路。

    “那兒,”他?說,“不?過?,我們不?讓外人來,你要是想來找我,就?還來這兒,我經常出來獵食的。”

    付謹之本就?生得乖巧而教人見之喜愛,他?點點頭?,“我知道的!”泥水沾染下的臉蛋白凈肉乎,泛著股糯粉,眼睛撲閃撲閃的。

    他?取下自己腰上掛著的一只玉牌交給朝別:“那我也把這個給你,以?后你要是來找我,我們就?靠這個相認!”

    朝別不?擅長?應對付謹之這種直白討好?,臭著一張臉,摸了摸身上,干脆扯下胸口的骨墜子?,胡亂塞到付謹之手里。

    “諾,別說我白拿你東西啊。”

    付謹之擦了擦臉上泥污,笑得傻兮兮的:“那我下次還來找你玩,你還給我烤魚吃!”又跟他?揮揮手,以?示作別。

    *

    朝別就?這么睡了一覺。

    付謹之給的辟谷丹滿是清濯之氣,似乎和他?體內妖氣相撞,整個人沒什么力氣,何況臨近冬日,做什么都有些困乏。

    于是他?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

    再?醒來,已是足足一日后。

    日落西山,云蒸霞蔚,透過?林葉,看?到被?染成一片粉橘色的天際。

    辟谷丹果真有用,到現?在也不?覺腹饑。可朝別實在嘴饞,又在林中蹲了兩只鳥雀,掐起翅膀,哼著小調往回走。

    他?家是暉宵狼一族的分?支,因著不?喜爭斗,百年前就?尋了這處林子?長?居,也少?于外界往來,每日在林間抓抓獵物,自給自足。

    不?知為何,朝別總覺得今日林子?靜得可怕,平日那些鳥雀嘰喳都沒了聲響,只剩下風吹葉動簌簌之聲。

    鼻間還嗅到似有若無的血腥味。

    元神中能?通曉五感,薛應挽看?著周圍景象,心中忽地升起一股不?祥預感。

    朝別并沒放在心上,神清氣爽,路上還抓了一把果子?,放在口中啃咬,汁水淋漓飛濺。

    眼前很快出現?了幾件木屋屋頂,還冒著幾縷烏煙,朝別遠遠便大喊:“老爹,我回來了!”

    無人回應。

    朝別又喝了兩聲,顯然有些脾氣,不?耐煩地加快步伐,嘴里嘟嘟囔囔:“都睡覺了嗎,沒一個人回我!”

    他?小跑著,一路穿過?林間,甚至忽略了路旁被?踩踏過?的野草,折斷的樹干。

    朝別回到了族群的居住地。

    隨后,看?到了他?這一生都無法忘懷的景象。

    夕陽紅得絢爛,屋子?是紅色的,樹木是紅色的,地面也是紅色的,他?們怪誕地交匯在一起,似一副晚霞構成的綺麗畫卷,浸染過?目之所及的每一處。

    木屋榻頹,遍地狼藉,他?的數百族人倒在血泊之中,有的尚是人形,有的恢復原身,薄薄的皮肉像是一張紙,隨著風吹微微顫動。

    碾碎成沫的肉,折斷的骨,插在身體上的箭,飛揚在空中的零散灰毛。

    “啊,”朝別突然說,“我還在做夢啊。”

    兩只尚有力氣的鳥雀從他?脫力掌心掙脫,撲騰著翅膀往外飛走,喙里吱喳地叫,煽動一點嗖嗖的風聲。

    他?就?站在那里,站了很久,黑煙蔓延到橘紅色的天際,那是房屋被?焚燒的痕跡。

    朝別身體僵硬地走回自己屋子?,灶房大鍋上的的水還在咕嚕咕嚕燒,燒了一整天,米肉丟在灶臺上,還沒來得及下鍋。

    木然地收拾著滿地成碎的父母尸體,從連著胳膊被?砍下半截的爪子?里發現?一塊被?緊扒在掌中的木牌。

    而后手臂一頓,顫抖著從懷中掏出另一塊,同樣以?精湛技藝雕刻出的龍紋玉佩。

    朝別瞳孔縮緊,身體血液一瞬間冷卻。

    即使不?夠聰明,也能?明白究竟意味著什么。

    那一瞬間,朝別茫茫然地看?著天際,眼中視界變得模糊而昏暗。

    他?往前走了一步,身形踉蹌,撲摔在地。

    積攢的無數情緒一股腦涌上心頭?,躁動,憤然,悲慟,掙扎,無邊無際的悔恨不?甘,抒發不?出的痛苦,一道嚴絲合縫,緊緊桎梏的牢籠,困住動彈不?得的身軀。

    朝別后知后覺慟哭起來,喉嚨里發出狼族那本該兇戾的嘶鳴與嗥叫。

    未成熟的狼犬叫聲并不?響亮,甚至因為幼齒而有些好?笑,似嬰兒夜啼,小獸打鬧。

    朝別蜷縮在地,抱著認出的半只狼爪。

    連薛應挽,都感覺到了心口那股猶如被?利刃剜開,不?停搗碎攪爛的痛楚。

    疼得人喘不?上氣來。

    第60章 朝別(二)

    那日之后, 朝別在家中足足待了三日。

    坐在滿是血肉的地面?之上,安靜看著拼湊不齊的血肉肢體。

    屋外日升日落,中途下了一場雨, 沖刷村落的遍地狼藉。

    得益于辟谷丹,三日未曾進食不覺腹饑。至第三日末, 才?恍然?站起身,去到灶房, 狼吞虎咽吃下已?然?發臭的紅肉。

    隨后渾渾噩噩,走出了族群居住地。

    他在林中茍且得生, 抓到兔子, 山雞鳥雀便直接生扒而?食。衣衫襤褸, 頭發蓬亂,被?入林打獵的村人看到, 還當?是野人, 將他痛打了一頓。

    隨后,朝別咬斷了他們的脖頸。

    穿上村民的衣物?,收起耳朵尾巴,一路往前?走, 雨淋日曬, 風吹雨打,一路乞討,最后停留在一座小城鎮。

    為討一口吃食, 在鎮上一家酒樓當?雜役。

    老板見他身強體壯, 沉默寡言,便什么拖地灑掃等?臟活重?活都?交由他干, 每月只給他人一半銀錢,若是遇上顧客生事, 便將他丟出去將人教訓一番。

    直到有一日,來了幾個外鄉人,說酒樓菜品缺斤少兩,爭吵之后,朝別依老板所言,將他幾人重?傷。

    本以為事情?和往常一般過去,誰知?那幾人竟是臨鎮大戶人家,親戚還有在當?地官府當?差的,幾日之后,特意前?來要說法。

    酒館老板怕惹事,給朝別塞了二兩銀子,隨后把他交了出去。

    那幾人帶了打手,將朝別壓在地上,當?街毆打整整大半日,打得皮破肉爛,身無?完膚,露著白骨森森,極是可怖。

    那伙人散去,朝別一步步爬到無?人看到的巷尾,蜷縮成一團。

    他摸摸耳朵,似乎有一邊已?經不再能聽見聲音了。

    *

    揣著二兩銀子,朝別去了下一個城鎮。

    銀子花了一兩,剩下一兩不知?何?時?被?人偷了。

    他身上剩下的,只有當?初付謹之留下的那枚玉佩,玉佩上的紋路被?重?重?摩挲過一遍又一遍。

    他去問過人,別人笑他,這是流云山莊的家徽,怎么,就你,也想去流云山莊?

    朝別跟著笑,隨后將那人當?作了晚餐。

    也記住了流云山莊這個名字。

    只是時?間漫長,最初的仇恨,也在日積月累的磋磨間慢慢變為對活下去的渴望,已?經沒有力氣?,也不敢再去回憶當?初景象了。

    而?后風餐露宿,臥雪眠霜。

    朝別沒有吃的,就去跟別的流浪漢搶,后來把自己賣給了一個武打攤子的老板,在街上表演挨打,能管上一日的飯。

    他熬了整整五年。

    縉平鎮地處五蘊閣所駐百里之內,時?常有江湖游士經過,也算得上繁盛。

    朝別數日沒有吃飯,與人比武換賞錢時?,對街醉歡酒樓來了位白衣少年。

    少年身負行囊,背后一把雪亮的銀色長弓。他聽到少年清澈如泉的響亮嗓音:“掌柜,你們這兒最好的酒是什么!”

    “那必是我們縉平鎮特有的紅果釀了!公子且先候著,馬上就來!”掌柜一面?攬著新客,堆笑著高聲呼喝。

    新釀啟壇,果香與酒香濃郁。

    設比武的老板與他約好,朝別要被?他手下揍趴下,挨上半個時?辰的打,就能多吃兩個饅頭。

    他趴在地上,被?雄壯男人抬腳重?重?踹在后背。

    抬起一點頭,透過人群縫隙,看到少年正喝下一碗酒,面?上笑意爽朗。似乎注意到對街吵嚷,問掌柜:“外面?這是在做什么?”

    掌柜習以為常:“幾個賣藝雜耍討賞錢的。公子要是感興趣可以去看上兩眼,有個經常來我們這撿剩飯的乞丐就在那,據說天生健體,怎么都?打不壞。”

    少年喜愛熱鬧,一聽還當?真起了身子,湊近人群,看到一頭亂發被?壓在地面?,無?數腿腳棍棒落在身上的朝別。

    忽而?出聲:“打斗就打斗,何?必這樣羞辱人?”

    老板在一旁翹著二郎腿,口中咬著根骨頭,聞言覷他一眼,啃食干凈的牛骨砸在他跟前?:“不看就滾,什么時?候輪得到你說話。”

    下一腳落在朝別后腰,又重?又沉,身后人抓起他頭發,逼他仰起頸,露出一張滿是泥污的骯臟面?龐。

    朝別粗粗喘著氣?。

    少年與他短暫對視了一下。

    他看到朝別額發遮擋下,深邃而?銳氣?,森戾攝人的烏沉雙眼。

    似是常年藏著不得發泄釋然?的怨,如林中最兇惡的狼犬,又如地獄中爬上的厲鬼。

    朝別卻從來沒見過這樣干凈的眼睛,清凌澄澈,如星華萬千,日光從他頭頂泄下,似乎整個人都?被?浸在光里,染上一層燦金色。

    少年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入攤前?的鐵碗中,哐當?一聲,悶沉地響。

    “這樣夠不夠?”

    設攤老板方才的怒目橫眉登時化作喜笑顏開,趕忙起身,一腳踹開渾身腱肉的打手。

    “夠,夠,當?然?夠,”他去撿起鐵碗中的大銀錠,用衣物?擦了又擦,嘿嘿地笑,“您還想看點啥,他不僅能挨打,還可能打了,這就給您表演一個?”

    “不用,”少年半蹲下身子,看向胸膛起伏的朝別,又從懷中掏出一塊金錠,“我要買下他,夠不夠?”

    朝別被?猛踹上一腳,老板粗聲罵道:“你以后跟著這位公子,有你好吃好喝的!”

    圍觀人群逐漸散去,朝別側著腦袋躺在地上,白衣少年叫了他兩聲,耳朵里只傳來一點微弱聲音。

    朝別爬起身,慢慢地端詳著白衣少年。

    玉冠束發,白衣錦袍,清俊中透著一股疏然?,左臉笑起來有個微微凹陷的梨渦。

    “走啊,”他說,“你還沒吃東西,是不是?”

    朝別就這么隨他回到方?才?的酒樓,許是見他邋遢,時?不時?有客人目光落在身上。

    桌上是點好的酒糖牛肉,兩碟醬豬肘子,上好的酒,少年取下長弓,置于一旁小凳上。

    朝別問道:“為什么。”

    他太久不說話,聲音很粗,很啞,像是什么干燥分岔的木柴,磕磕絆絆地不清晰。

    少年顧自倒了一杯酒,酒液入腹,抬手擦去嘴角酒液,十分爽朗:“什么為什么,我見你有眼緣,就把你買下來,請你喝酒吃肉還不好?”

    “你要我,做什么?”朝別繼續問。

    一碗酒被?推到朝別面?前?。

    “喝酒。”少年說。

    朝別沉默一會,端起酒碗。

    喉嚨滾動,生灌下一整碗醇香酒釀,酒液順著下巴,濕了大半襟領。

    酒并不烈,更多的是花果清香。

    于他而?言,已?是多年未曾嘗過的美味。

    盛著肉的碟子被?推到面?前?,少年做了個手勢:“請。”

    朝別餓了很久,肉類香氣?竄入鼻間,他再不猶豫,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就著饅頭吃起兩碟肉來。

    少年招手:“老板,再上兩盤。”

    他這般沉著腦袋吃食,左耳后遠遠便聞一道聲音,脆若銀鈴,細棱棱,聽來十分刁蠻:“怎么,你說先一步來把菜點好上齊,合著是先請了個乞丐,讓我來吃你們的殘羹剩飯來了!”

    少女步履輕盈,款款而?至,坐到少年身側,手中一只掛了鈴鐺的團扇,果真叮鈴叮鈴地響。

    朝別掀起一點眼皮,從遮擋的額發中看到了少女面?容。

    天水碧襦裙搭紗制藕荷霞帔,禁步系腰,膚如雪膩,腮若敷粉,額心一點朱砂,杏眸剪水,盈盈如月,當?真是位仙露明?珠般的美人。

    朝別不識,觀看著全程薛應挽卻是再清楚不過,當?下愕然?——

    此人不正是,負責此次秘境的百花門門主喻棲棠嗎?

    喻棲棠……與朝別竟曾經相識?雖樣貌稍顯稚嫩,性情?卻與千年后成為百花門門主的她幾乎算得上天差地別。

    少女芍藥般潤紅的唇角輕勾,偏又生一點媚意,掌心托頜,露出截藕白腕子,腕上帶著一只小銀鐲,在日頭下反射輝光。

    感受朝別目光,柳葉細眉一挑,扇子遮擋在二人面?前?。

    “不準看。”

    朝別重?新低下腦袋,用饅頭沾著油水,扒盡盤中最后幾塊肉。

    少年:“……”

    少年:“再來兩盤。”

    喻棲棠搖著扇子驅趕那股油腥混著朝別身上久未清洗的臭味,嫌棄道:“怎么突然?大發好心?”

    “覺得有緣,就做了,甚么突然?不突然?,”少年笑道,看向朝別,“這位……兄弟,你很厲害。如今你也是自由身,是愿意自行離開,還是想跟著我,往后一起四處游歷?”

    朝別依舊透過糟亂的額發看他,看到那張白凈的少年面?龐,此刻笑意溫然?,右頰還有一顆淺淡梨渦。

    喻棲棠看熱鬧般敲了敲桌子:“問你話呢!”

    良久,朝別張了張嘴。

    他啞聲問道:“今后,也能,吃……這些嗎?”

    喻棲棠忍不住嘲笑:“你這買的什么乞丐,連講話都?不會,還問你以后還能不能吃這些……哈哈哈……”

    朝別早已?習慣這種藏著諷刺的笑意,用手指了指少年,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自己愿意與他一起。

    少年明?白他意思,笑道:“好!”又想起什么,停頓一下,說道,“我父親與我說過,在外不準用本名丟了他顏面?,你便叫我喻謹,或是阿謹皆可。”

    朝別比了比唇形,重?復一遍這個名字。

    薛應挽卻是哀嘆一聲。

    世上總有不巧之事,可朝別與此人,卻實在是不巧中的不巧,不幸中的不幸。

    便是日月增長,容貌變化,他也依舊認出如今的這位“喻謹”便是數年前?曾與朝別有過一日相處游戲的付謹之。可惜朝別大概是因為這些年落魄苦楚,早已?失去了仔細辨認一個人容貌的能力,連帶著那個“謹”字,也難做他想。

    兩碟醬牛肉姍姍來遲,喻謹看向朝別,兩只筷子抵在他手腕:“你還沒說,自己叫什么名字?”

    朝別喉嚨滾動:“朝,別。”

    “朝見,夕別,”喻謹點頭道,“好一個朝別。”

    喻棲棠兩手托著下巴,懶懶乜去一眼:“一個乞丐,話講不清楚,還起個這樣好聽的名字呢。”

    “這是我表妹,喻棲棠,”朝別向他介紹,一面?將裝滿醬牛肉的盤子到他面?前?,朝別握起一旁的弓,神色閑然?,“一會隨我到客棧,帶你洗了身子,重?新買上幾套衣服,確實不能……一直這樣。”

    喻棲棠離去前?,不忘嘲諷他要隨身帶個乞丐,走到哪兒都?是一股臭烘烘的酸味。

    朝別跟著喻謹換了衣物?,梳洗頭發,至少不再邋遢,有了那么一點人樣。

    喻謹說:“你不會講話,這樣很麻煩啊,往后遇到事情?了怎么辦?”

    “會,說話,”朝別咽下津液,很慢地回答他:“太久沒有講了。”

    喻謹當?下便想了個解決之法,“往后每日我們多說些話語,你不就能記起該怎么講話了嗎?”

    朝別從喉嚨里擠出粗啞的“可以”二字。

    喻謹莞爾,先是詢問他是何?方?人士,為何?淪落成如今模樣,朝別挑揀著回答,唯獨提及來處事便推脫說不記得。喻謹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說是不記得,其實就是不愿講,當?下也不繼續逼問,將自己過往也一一說來。

    半年前?,他從家中出來歷練,走過淮河一帶,順著鄔城,聯城往南,縉平鎮是他來的第二個鎮子。來了興致,便將各地見聞,風土人情?一一講來,又問朝別,可有去過什么地方?,見過什么有意思的景致事物?。

    薛應挽想,這付謹之性子爽朗大方?,倒是個喜愛熱鬧,揮灑意氣?之人,若朝別不曾經歷家禍,二人想必早就成為了意氣?相投的好友才?是。

    朝別搖頭,磕磕絆絆答:“我一直,待在這里,沒去過,別的什么地方?。”

    他發音不對,喻謹便仔細著教他,一字字的糾正,以免遭人笑話,至近子時?,才?熄了燈燭。

    朝別被?買下,卻并未被?當?成仆從或是奴隸對待。喻謹是個喜好熱鬧又大方?的人,給他吃穿,遇上事兒也愛分享,分明?將人當?成了一同陪伴游玩的好友兄弟。

    久而?久之,朝別也沒那么冷冰冰的,偶爾接上一兩句話,講得也通暢很多。

    二人縱馬而?行,穿過林山溪河,村落稻田。倒春寒的風拂過面?頰,柳枝抽條,馬蹄踢踏,一片新綠映在眼中,鼻間是雨后露水清香。

    喻謹白衣白馬,身后銀弓雪亮,馳飛在山腳下,繞過山路蜿蜒,泥水飛濺。

    忽聞雀鳥相鳴,單手從身后取弓,箭囊取箭,身形微仰,疾馳中只聽得一道嗖聲,白芒閃過,肥鵲便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半空射下。

    朝別抬頭去看,正見喻謹身姿挺拔,水墨般地發絲隨山風與動作揚起。

    “今天收成不錯,”他朗笑道,“山野之間,便以烤雀作食,朝兄勿要嫌棄。”

    言罷勒繩,翻身下馬,到路邊拾起方?才?被?射落之物?——朝別這才?看清,那一箭,竟是將兩只一前?一后的山雀頭尾相連射在一處。

    如此箭技,堪稱出神入化也不為過。

    連日趕路皆在林中休息,實在睡得腰背酸累,經行道方?家鎮,才?算得了個休息之地。

    此處離百花門倒是不遠,喻謹提及當?日在縉平鎮時?的喻棲棠,說她正是拜在百花門下。只講上兩句,一道輕巧的飛鏢自遠處飛掠而?來,喻謹熟練側身躲過,險險擦過一點發絲。

    “嘖,”喻謹單手抽出銀弓,以弓柄擋下第二發飛鏢,“這不是巧了,說什么來什么。”

    飛鏢被?撞落在地面?,朝別彎腰撿起,發現只是最尋常的竹制小鏢。

    二人本就在酒肆暫休,不算寬敞的街道,酒客皆因此處動靜頻頻側目,有怕事的,貓著腰急忙離開。

    日頭正盛,抬眼看去,見不遠處的屋頂上站著一位黃衣女子。

    輕簡勁裝,束腰斂袖,雪白長靴,長發也梳成了馬尾式樣。

    她手中拋玩一顆小石子,對上喻謹眼神,目露挑釁之色,腳尖一點,自檐上縱身下躍。

    一陣香風吹襲,靈巧地落在喻謹面?前?,發尾如密絲躍動。

    “說我什么壞話呢?”

    “夸你夸你,夸你漂亮呢,”喻謹張嘴就來,一把將身后朝別扯到面?前?,“他說得,他說可想你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姑娘,上次一別,日日思念……”

    朝別此刻懷中扣刀,聞言挑眉,駁回喻謹滿口胡言:“我可沒有。”

    “嗯……誒?”

    喻棲棠此刻才?發現朝別,相比初見,如今頎長身形下也算是一身整潔衣裝。

    目光上移,恰見飛眉入鬢下的深邃瞳珠,挺鼻薄唇,輪廓明?朗,活脫脫一副俊美無?儔的刀客,哪還有之前?半分落魄乞丐樣?

    喻棲棠愣了一下,托著下頜,輕咳一聲,給出了公正評價:

    “你別說,這洗干凈了……倒是,嗯,倒是還挺,人模人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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