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朝別(三)
喻謹開玩笑道:“你還會夸人?”
喻棲棠聞言不滿, 一跺腳,轉而?坐上?方才兩人休息之處,抬手要?拿桌上?酒壺。
半途攔過?一只長?刀, 刀柄相止,停留在少女纖細腕間一壓, 要?逼她松手。
喻棲棠與其較上?勁,腕上?一別, 掌心?抓穩酒壺,暗自?推動真氣。
朝別同樣提起手腕, 她往上?, 刀柄便往上?, 她往下,刀柄也跟著朝下, 噼啪咚啷聲響, 壺內酒液滾動,卻如何也不漏出?半點。
二人面?色儼然不動,暗流涌動之間,真氣已然較量過?數個來回。
喻棲棠對上?那雙鷹狼般狠戾的灰色眼睛, 謔笑一聲, 腕如輕云,飄飄然繞上?桌面?,筷籠兩只筷子隨靈力?而?出?, 細小的頭部從另一側襲上?朝別。
朝別反應不及, 以掌化刀與她過?招。喻棲棠手腕靈活柔軟,三?兩下將朝別小臂繞起, 指尖落在穴道,積攢靈力?, 輕輕一推——
他雙臂忽似失了力?氣一般,刀柄跌滑,酒壺輕而?易舉落在喻棲棠手里。
“我的了!”
喻棲棠勾唇而?笑,雙眼彎彎,仰起頭,挑釁地?將余下半壺酒盡數入肚。
酒足飯飽,便一同入街閑逛,實在吵嚷,朝別換了個位置,讓自?己右耳方向朝著喻棲棠。
登時耳中清凈不少。
薛應挽實在無法將面?前這?個跳脫的女孩與千年后溫文爾雅宛若謫仙的百花門門主聯系在一起,只借用著朝別的眼睛,去看千年前方家鎮的街景鬧事。
名山大川,江河湖海,盡入眼中。
若沒有山高水遙的舊仇,就此與好友這?樣輕衣快馬在世間行走,仗劍江湖一生,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為何最后只剩下朝別孤零零一人,為何與喻棲棠分?道揚鑣,千年后,曾與二人這?樣親近的付謹之……又在何處?
喻棲棠正與喻謹在前言談,朝別跟隨二人之后,左右看著攤販商品,遇見好奇之物,便特?意停下腳步拿取細看。
不多時,前方似有一陣喧鬧。喻謹往前湊去,發現是攤販在擺著簡單的射箭游戲,從遠處朝前方射,射中靶心?,便能得到?獎勵。
喻謹手中取了店家的木弓,與朝別喻棲棠招呼,令他二人無需理會自?己,晚些再行會和。
既這?樣說,朝別只得跟著喻棲棠往前街走。他身形高,從后方能看到?那條束著滿頭烏發的鵝黃發帶輕擺,日頭落在少女發間,黃燦燦的,像灑了一層金光。
“朝別,朝別?!”
聲音很細微,是從另一側完好的耳處傳來,朝別有些遲鈍地?“嗯?”了一聲,見喻棲棠停下腳步,雙手叉腰,十分?不滿。
“叫你怎么不應?”
朝別默默換了個位置,站到?她左側:“……走神了。”
“心?神不定,”喻棲棠挖苦道,“怎么,和我一起委屈著你了?還是記恨著搶你一壇酒喝?”
喻棲棠本就容貌出?眾,縱做勁裝打扮,也依舊引得過?路人頻頻相望,朝別有點不自?在,將她拉到?一側,解釋道:“沒有。”
喻棲棠本就是小姐脾氣,一個不順心?,將人重重推開他,大步往前邁去。朝別隔著幾個身位跟在后頭,眼睛盯著那一晃一晃的發尾。
有此前便注意二人的,如今看著鬧了別扭,干脆大膽上?前,與喻棲棠并肩而?行,打趣道:“小美人,有什?么喜歡的,在這?方家鎮上?,哥哥能帶你玩個遍。”
喻棲棠連個眼神都懶得給,冷冷諷聲,“你算什?么東西,滾遠點,別礙著我。”
“你這?小妮子,怎么這?么兇呢,這?樣可不行,往后哪個夫家受得了?不如跟著哥哥,哥哥教你如何……”
他一邊說話,一面?動手動腳,喻棲棠眼疾手快,掐著男人小臂一擰,只聽得一聲脆響,竟是直接將人胳膊脫了臼。
“啊!”男人臉色痛得煞白,又覺丟了面?子,氣憤不已,當?街便要?與她爭論。
朝別略抬手,刀柄抵在男人肩頭,男人回頭一望,看到?朝別那張露兇的臉與自?帶煞意的雙眼,登時打了個哆嗦,再不敢多講半句,自?認倒霉,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真沒用!”喻棲棠朝男人遠去方向唾了一聲。
許是方才男人與她推攘間扯到?了頭發,只走了數步,那條束發的鵝黃發帶就這?么松松垮垮地?跌落在地?。
一頭青絲瞬間散落,喻棲棠驚叫一聲,捂上?腦袋:“啊呀!頭發……”
朝別蹲下身子,撿起發帶,發現沾上?路面?泥沙,已經有些臟了。
喻棲棠這?般發絲散亂,實在不成個模樣。朝別握上她小臂,拉著步入最近一間首飾鋪子,向掌柜問道:“可有……能簪發之物?”
掌柜還沒開口,喻棲棠已然搶話:“要你們這最貴最好看的!”
朝別轉頭看她。
喻棲棠柳眉微挑,洋洋得意,釁目回望。
“怎么,本小姐難道不應該配最好最貴的東西么?”
掌柜連連恭維:“這?位姑娘天姿國色,得配最好的,”看向朝別,眼睛笑瞇成了一條縫,“公子,姑娘喜歡,那當?然得買啊!”
身后架柜中一只檀木方盒被取下,打開盒蓋,里面?赫然是一支精致繁復,寶石雕刻成紫藤花樣式的金簪。
“……多少錢?”朝別問。
掌柜道:“只需二十兩!”
朝別:“……”
朝別吃穿皆十分?簡樸,且大多時候喻謹負責,他這?些月份累積下來的銀錢,不多不少,恰好二十兩。
喻棲棠笑吟吟看著他,青絲落在細白的頸子與胸前,手指還勾著一點發尾繞玩。
朝別沉默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了銀錢,買下簪子。
只是,到?別發之時,握著那捧細細涼涼的青絲,有些手忙腳亂,試了兩三?次皆以失敗告終,問喻棲棠:“怎么戴?”
柜臺上?擺了只銅鏡,喻棲棠勾著唇,將長?發的一部分?卷出?盤繞,握上?朝別的手,教他將簪子插。入發間:“這?里。”
膚上?還殘留著一點柔軟觸感,朝別目光落在銅鏡,許是靠得太近,還能聞到?她發間淡淡幽香。
喻棲棠直起身子,回頭看他,潤然的眼睛與濃睫撲閃,寶石打成的紫藤花反射一點亮光,襯得那張絕色面?龐與額心?朱砂更添明艷。
朝別生出?一股莫名沖動,抬起手,指腹按在那點朱砂痣上?。
喻棲棠眨了眨眼,濃長?睫羽簌簌而?顫。
總歸是個鎮子,統共就這?樣大的一條街,很快便逛到?了頭。喻棲棠口中咬著糖葫蘆,返回程中遠遠瞧見蹲在路旁的喻謹,招手示意:“阿謹,阿謹!”
喻謹站起身,拍拍衣裳,方才與他交談的小乞兒匆忙跑走,懷里還緊緊攥著什?么。
朝別隨之上?前,聽到?喻棲棠好奇發問:“你玩了這?么久,贏了沒?獎勵呢?”
“當?然贏了,”喻謹震驚道,“我會輸嗎?不過?都是些小玉墜戒指什?么的,我看剛剛小孩可憐,送給他了。”
抬頭看到?喻棲棠發間簪子,又驚訝:“什?么時候買的?”
“剛剛啊,”喻棲棠晃了晃腦袋,轉了一圈,“朝別給我買的,二十兩,好不好看?”
“他身上?一共也就二十兩!”喻謹抓住重點。
“他自?愿的啊,不信你問他嘛!”
朝別偏過?一點目光,“嗯”了一聲,以示作答。
喻謹連連搖頭,哀嘆:“你可真是個大小姐命。”
“我就是喻家大小姐,大小姐命怎么啦,就算你以后當?了家主,也一樣是要?討好我這?個大小姐的,懂不懂?”
喻謹擺手:“我可不當?那勞什?子累死?累活家主,你別害我,你愛找誰找誰去吧。”
喻棲棠嘁聲,不以為意,叼著糖葫蘆往前晃悠,背手一蹦一跳,發尾輕輕飄搖。
如今才過?春分?,和風煦日,鳥雀呼晴,連吹過?臉上?的風都是暖融融的。
薛應挽亦在此時感受到?朝別胸中微微涌動的情感。
他的心?臟撲通撲通直跳,像是沖破了封存已久的屏障,推著他一點點走出?那些不堪的過?往。
可這?世間最難的,就是事事遂愿遂心?,薛應挽猜到?了猜到?即將要?發生的景象,甚至有些不敢去看,不敢去體?驗通感時的朝別心?境。
*
——面?前視野逐漸模糊,再清晰時,整幅場景似乎變得昏暗許多。
喻謹的歷練結束,朝別與他一同回了蜀中。
二人馭馬而?行,入蜀中,穿過?重重大山密林,停留在一處山腳之下,其上?百層石階,通向山頂一處云霧繚繞的山莊。
喻謹翻身下馬,此時才道:“朝別,有件事,我并非刻意瞞你,只是與家中有約,才不得已而?為之。”
朝別并未覺察異常,只道:“怎么?”
喻謹握著長?弓,指向山莊方向:“我其實并不姓喻,那處,才是我家。”
“只是這?個?”朝別問道。
“畢竟這?也算欺瞞,與你認識這?么久,卻一直沒告訴過?你我的家世,”喻謹握著長?弓,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也不姓喻,在外一是為了方便,二為隱藏身份,才暫且借用母姓。”
朝別并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淡淡“嗯”了一聲。
“不會生我氣吧?”喻謹與他一道踏上?石階,又問了一遍。
二人一步步走上?石階,距離山莊大門更近,至山頂,風聲蕭疏,兩側林葉被吹得沙沙作響。
“我是與你這?個人相處,不是你的姓,為什?么會生氣?”朝別反問,“何況,不過?是一個姓氏……”
話至一半,隨著踏上?最后數層石階,朝別終于看清那雄偉而?恢弘的山莊大門牌匾上?,筆力?遒勁,如銀鉤鐵畫的四個大字——流云山莊。
他心?臟停滯一拍,身形驟然發僵,似乎極為不可置信,連手臂也控制不住地?劇烈發抖,眼睛死?死?盯著那幾個字。
繼而?,又聽到?那一貫朗清,帶著笑意的喻謹聲音在身側響起:“那就好,既然回了家,我也就沒有再瞞你的必要?了——我原姓付,名謹之,是流云山莊的莊主兒子,你還和從前一樣,叫我阿謹就好。”
第62章 朝別(四)
一瞬間, 那些被刻意埋藏掩蓋的記憶忽而如?翻滾海嘯,在?疾風厲雨間被洶涌猛烈地涌上腦海。薛應挽突然感到一股從?頭至尾的涼意,冰塊般滲透進身體的每一處。
太久了, 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記不得那日究竟是個怎樣的日子, 天氣是好是壞,白天還是黑夜, 下?雨或是艷陽。
唯獨忘不掉的,是那個名字, 那個令他全族覆滅的罪魁禍首。
——付謹之。
還有那塊被他帶在?身上, 在?寂夜無人時一遍遍涌手?指撫摸過, 將?紋路深深刻在?腦海中的玉佩。
山莊牌匾之上,亦有純金打造, 雕篆精細的一模一樣標志。
如?何?能忘, 如?何?敢忘?
薛應挽雖一直能與朝別共感,可多是淺淡情緒,從?未有過現?下?一般強烈到影響他心神,似乎此時此刻, 自己就是朝別本人一般。
腳步似灌千斤鉛水沉重, 久久邁不出下?一步。
付謹之毫無覺察,白衣衣袍被風卷起,回頭望去, 笑意粲然:“朝別, 你怎么不走了?”
朝別怔然。
與他相處的兩年,在?記憶中混著?那日的漫天血海, 付謹之與喻謹的臉龐也漸漸融合交織,終于拼湊成一個具體形象。
兩側護衛對付謹之行禮, 叫出恭敬稱呼:“少莊主。”
流云山莊占據了一整個山頭,幾乎位處云端,似是建造者有意仿造皇宮所制,重樓飛閣,玉砌雕闌,人間罕有。
朝別在?此處住了下?來。
他的先輩是曾與遺留魔族有過混血的荀狼族,也唯獨他們種族能夠年紀輕輕化?形,且混在?人族中不被探測出妖族血脈。
付謹之沒有騙他,就算回到流云山莊,依舊視他如?兄弟。
不僅如?此,還給了他極大的權利,朝別能莊內自由行走,二人也如?從?前一般修行切磋,偶會下?山做些除妖獸,剿山匪的義舉。
身為流云山莊少莊主,付謹之雙親疼愛,闔家團圓,似乎世?上沒有什么讓他能夠憂慮的事。只唯獨一件,是朝別偶然在?山莊間所聽見的爭吵。
流云山莊莊主付成海希望他能夠繼承山莊,付謹之卻不愿,只道父親身體康健,還有許多壽元,又道自己往后要?游歷天下?,不愿困在?山莊之內。
這顯然不是付成海第一次與他爭論,這次也還是沒達成一個雙方滿意的結果,不歡而散。
朝別于付謹之不在?莊內之時,去到了他的屋房。
不出意外,在?仔細保存的精木匣中,找到了一件他闊別多年之物。
他七歲時,獨自獵殺了一只野豬,用骨頭做成了骨墜子,洋洋自得地帶在?身上。
九歲那年,贈予了一個來林中游玩的孩童,當做日后相認的禮物。
在?他帶走骨墜的第三天,付謹之便有些苦惱地敲開了他的屋門。
“朝別,你是不是到我房間里了?”
朝別道:“本來想去找你,結果發現?你不在?,就離開了。”
付謹之思慮再三,還是問道:“那你有沒有……見過我房中一只盒子?”他用手?比劃,“約莫這樣大,沒有上鎖,烏檀色的。”
“也許有,也許沒有吧,我記不清了,”朝別問道,“有東西丟了?”
“一個很重要?的墜子丟了……骨頭樣式的,拇指大小,找了房間,問了下?人也沒找到,才?想著?來問問你有沒有見過。”
朝別卻問:“一個骨頭,也值得這樣費盡心力找嗎?”
付謹之點頭,話語懇切:
“是我小時玩伴贈予的,我和他約好憑此物相認。”
“只是一個玩伴而已,何?須記掛多年?”
付謹之看向屋外階柳庭花,唇角彎勾:“我兒時父親時常逼著?練習箭法,玩伴不多。數來數去,也就和棲棠走得更近些,算下?來,他應當是我第一個好友。”
“更何?況,他救過我的命——雖再未得見,我卻始終記得那日場景,亦將?他當做重要?之人,如?今時過境遷,信物丟了,要?是再見,該如?何?才?能認得呢?”
朝別沉默良久,到二人分?別,也沒有講出下?一句話。
因?著?共享神識,薛應挽同?樣感覺到了他的矛盾。
一邊是滿門覆滅的深仇大恨,一邊是看似無辜的多年交心好友與往后平靜而穩定的生活,實在?……難以給出一個完美的答案。
恨意與付謹之的誠意相沖撞,令他陷入了一個四面?囚籠的困境之中。
恨嗎?是恨的。
他沒了雙親,沒了族群,流離失所十數年,那些饑寒困苦的日子里,沒有一日是不在?想如?何?殺了那些害他至此的仇人,以報滅族之仇。
可此時此刻的朝別,已然做不出一個選擇。
若是可能,甚至也許會一輩子糾結于究竟是否還要?去堅持,帶著?這樣復雜而矛盾的心理每日煎熬著?囫圇過下?去。
流離顛沛讓他貪戀平穩,早在?磋磨間失了狼的本性,他更像歷經萬千風雪的終于得到停靠的旅人,膽小,懦弱,害怕選擇。
害怕失去得之不易的生活,害怕時刻提醒自己罪魁禍首是將他帶出深淵的好友,害怕一切都被打亂,害怕再一次……身側空無一人。
他蹲坐在?地面?,捂著?腦袋,大口大口地喘息,。
又過半月,付謹之終于得閑,特意帶了一壇父親珍藏的好久來他居所。
二人就坐在?那處小庭院石桌里,以梨花杯斟酒對飲。
兩人許久沒能這般安靜地坐下來了,回到流云山莊后,付謹之便少了許多一同游歷時的恣意,整個人有些束手?束腳,唯獨見到朝別,才?像得了一絲喘息。
他喝下?一杯酒,眼神微微困怠地瞇起,“我總是想,要?是沒有回山莊就好了。”
朝別眼睛盯著?他手?中酒盞,問道:“你不是要?當流云山莊的接班人嗎?”
“不想,”付謹之搖搖頭,困怏怏地繼續道:“我不想當這個什么山莊莊主……我一直想,要?是我們還在?外面?,日日跑馬觀花,野鶴孤云,該是怎樣的逍遙自在。”
一群大雁從?湛色天際飛馳而過,付謹之握起那把沒有上弦的弓箭,閉著?一只眼,作勢瞄準,從?口中顧自發出一道模仿弦發的“嗖”聲。
雁鳥飛過,不留痕跡。
“我是在?羨慕他們呢,”付謹之目光放空,嘆了一口氣,“我也想當一只大雁,至少能往自己喜歡的地方去飛,不必每日被囚困在?此……再不然,當個道士,每日給人算算卦,看看八字,賺點小錢,往大江南北都看過一通。”
他想一出是一出,咧嘴笑說:“我都忘了,我會看手?相,朝別,把手?給我!”
朝別伸出手?掌,付謹之湊上前仔細分?辨,又用手?搓了好一會,才?慢慢道:“你,你這手?,真是奇怪……”
朝別問:“哪里奇怪?”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付謹之迷迷糊糊道,“除了一條生命線啊,別的,都斷斷續續的……你這感情,要?無疾而終啊。”
他又不是人,自然和人的手?相不一樣。
“得了吧,”朝別滿不在?意,收回了手?,“別瞎看了,醒了再說吧。”
付謹之還是樂呵呵地傻笑。
“我們跑吧。”他突然道。
“去哪?”
“哪兒都成。”
“不當少莊主了?”
“不當了不當了,”他感慨,“世?間那么大,總能不被我爹找到,我們還和以前一樣,順便帶上棲棠,大不了躲起來。”
朝別去抬酒的手?頓在?原地,別過眼,用視線余光看著?酣醉得滿面?潮紅的付謹之。
付謹之托著?下?頜,笑得很開心,左臉頰梨渦深深。
朝別又一次陷入困頓之中,他到山下?鎮子喝酒,一人點了近二十壇還要?多。
蜀中的酒比縉平鎮的果釀更濃烈數倍,入口如?刀割喉。他喝了足足三日,店家勸誡也不聽,醉了倒地便睡,醒來繼續喝,就這般渾渾噩噩,連入店客人都刻意避著?。
恰逢今日,浩浩蕩蕩來了幾位外地人。
他們坐在?朝別鄰桌,為首之人是個年約二十的紅衣公子,跟著?一眾或下?屬或打手?統共近十人。
等上了菜,見店內除了朝別這個滿身酒氣的醉漢外再無他人,便毫無顧忌地談論起來。
那紅衣公子先說:“都說流云山莊聲名藉甚,口碑載道,如?今看來,倒是名實難副。”
“是啊,還以為有多厲害,今天這一看,不就是些碌碌無能之輩,竟然還拒絕公子提議,真是有眼無珠!”
幾人零碎話語中,朝別分?辨出一點消息,大約便是橫斷之亂啟,這位小公子想問流云山莊借寶以鍛造自己武器,流云山莊借口推辭,這才?忿忿下?山,言語間皆是嘲諷。
一只酒壺不小心滾落,碎壇子發出清脆聲響,鄰桌人轉過頭,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朝別,回身罵道:“莫管莫管,一個醉漢!”
紅衣公子扇了扇鼻前:“臭死了,跟撿垃圾的一樣。”
一壯漢聞言,上去踹了一腳朝別,罵道:“狗東西,臭到我們公子了,還不滾遠點。”
朝別動了動腦袋,繼續睡覺。
有人勸他:“算了算了。”
壯漢呸了一口,便又回了桌,幾人開始繼續談論起來,先講流云山莊是如?何?名不副實,又說付成海如?何?虛偽奸詐。最后,紅衣男子冷冷呵聲,忽而開口:“照我看來,那流云山莊的山莊主付謹之,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往后流云山莊在?他手?里,怕是活不過幾年。”
下?屬趕忙附和:“公子說的是!聽說那付謹之生得樣貌丑陋,修為境界一般,連繼承流云山莊都難……怪不得,一直沒傳出流云山莊有正統繼承人之說。”
紅衣男子此刻也喝了酒,飄飄然地繼續道:“何?止,我去了流云山莊,這付謹之哪有傳說的一表人才?,就是個窩囊爛貨。修為低劣,和我一招都過不了就跪地求饒,他哪是不能繼承流云山莊,分?明就是不敢!哈哈哈……”
笑聲不絕,幾人正欲碰酒慶好,下?一瞬,那名紅衣公子便被爆起的朝別抓住衣領,重重往桌上一砸。
“啊啊——”慘叫聲響徹酒館。
變故發生太快,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那幾人亂作一團,喊道:“保護公子!”
朝別兩指掐在?紅衣公子脖頸命門處,聲色冰冷:“誰敢動?”
紅衣公子幾次出招都被朝別化?解,只得被扼著?咽喉,呼吸不暢。
“道歉。”朝別說。
“道……什么歉……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和付謹之道歉!”他指腹掐得更緊。
“原來是付謹之的一條狗,你現?在?放開我,還能考慮留你個全尸,”紅衣公子面?上桀驁,齒關?扣緊,一張臉漲得通紅,卻偏不服,吐了一口唾液,慢慢道,“我不僅不和他道歉,我還要?罵他,是個孬種,活該被人唾罵賤貨的呃啊啊啊——”
話未說完,朝別就這般按著?他的腦袋,將?人重重摔在?地上,目中是酣醉后的血紅,一下?一下?將?他往地面?砸。
欲上前的下?屬都被朝別以單手?攔下?,同?樣不留情面?,另一手?中動作不減。數不清多少下?,等抬起時,紅衣公子早已面?目模糊,口吐鮮血,上半身如?抹布一般軟爛。
朝別看他模樣,嗤笑一聲。
“什么廢物。”他道。
*
朝別帶著?一身酒氣血跡,渾渾噩噩回了流云山莊,直至五日后,才?知曉自己犯了大事。
那日自己懲戒的,竟是當時九大門派之一天翔谷的二公子,他那一打,將?人打得經脈塞堵,怕是要?臥床休息數月才?能勉強恢復。
二公子回到門中便大鬧一場讓父親找人來要?個說法,很快,便找到了當初對他下?手?的朝別。
當時的流云山莊不過小有名氣,又如?何?能為朝別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得罪天翔谷,何?況此事本就是朝別不占理,無論如?何?……流云山莊都無法包庇。
朝別本就認為是天翔谷錯在?先,當夜便要?起身去尋那位天翔谷之人。路過付謹之居所,遠遠看見燈燭通明,心生好奇,便隱了身形前去,恰在?屋外廡廊能聽清屋中兩人對話——
顯然已經交談了一段時日,只聽付成海話語氣憤:“你不該讓一個如?此莽撞之人入山莊!”
付謹之回道:“事情已經如?此,說什么都無用,天翔谷之人認定朝別受了指使?,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朝別面?色鄙夷,正要?推門而入,又聽付成海道:“——這件事,你絕不能去承擔。”
付謹之恭敬的回答隨之傳來:
“爹,我明白的,”他說,“我有分?寸。”
朝別的手?僵在?半空,隨后一點點垂落,在?寒涼的夜風中孤身離去。
第二日,他這個罪魁禍首被流云山莊交了出去,被折磨足足三日三夜,受百道戒鞭,雷刑加身,身上沒有一塊好皮肉。
最后回到流云山莊,又加施三百戒鞭。
朝別昏倒在?地,背部血肉模糊。
獨自在?行刑臺上待到暮色蒼茫之際,才?提起力氣,一點點爬回自己屋所。
休息恢復的半月間,唯一愿意來看他的人,是從?百花門千里迢迢趕回來的喻棲棠。
她帶了上好的傷藥前來,替奄奄一息的朝別醫治,二人難得無言,朝別咬緊牙關?,承受著?后背不間斷傳來的痛楚。
“朝別,”她突然說,“你和我走吧。”
朝別額間滲出冷汗,發絲沾黏在?頰邊,唯一完好的耳朵被壓在?褥下?,他沒聽清喻棲棠說的話,問道:“什么?”
喻棲棠頓了一下?,摸他耳朵:“你是不是耳朵不好啊?”
朝別偏開腦袋:“沒有,你要?說什么。”
喻棲棠又把問題重復一遍,朝別聲音虛弱,回答:“……去哪?”
“這件事肯定沒完,天翔谷不會放過你的,你和我回喻家,我們……”她頓了頓,有些別扭,思酌良久,還是講出了那句話語,“要?不,你和我成親,喻家能保你。”
朝別閉上雙眼,答道:“不必了。”
“為什么?你不愿意?”喻棲棠本就因?為主動講出這句近乎邀請的話語而脖頸通紅,而今被拒,更是驚訝。
朝別聞到很淡的幽香從?喻棲棠身上傳來,輕柔地竄入他鼻腔。兩人見面?時她尚且驕縱,如?今所有人都棄他不顧,唯獨喻棲棠愿意來看他。
“我從?來最煩厭的,就是你這樣的大小姐,如?果不是付謹之,我甚至不想和你有任何?聯系,”朝別聲音冷淡,“你不用再來了,我不想繼續看到你。”
喻棲棠手?一抖,大半瓶的藥粉都灑在?了朝別后背。
她性子本就驕縱,自然受不得一點委屈,當下?帶著?淡淡哭腔,憤罵一聲:“誰稀罕你!一個臭乞丐,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喻棲棠奪門而出,那些金貴的上好藥瓶還擺在?榻上,被朝別全部推倒在?地,噼里啪啦,砸得粉碎。
幾日后,傳來消息,聽聞付謹之要?繼承流云山莊,成為新的莊主。
朝別再見付謹之時,二人換了位置,不再是他小院的石桌,而是在?漫天繁星之下?,偌大殿宇之前。手?握長弓,身著?嶄新銀甲的付謹之轉過頭,看到滿身血痕,狼狽不堪的朝別。
他一步步拖著?身體前來。
月亮的銀輝落在?鎧甲之上,像是溢了一層冷清的華彩流光,與付謹之冠玉面?龐極為相配,當真如?同?天上仙人,持一把銀弓落凡入界,以戰神之軀誅邪鎮惡。
唯獨臉色有些蒼白。
“……你怎么來了,”見到朝別時,很快調整表情,語中擔憂,“你的傷還沒好。”
朝別拖著?身體,抬頭與此刻的付謹之對視,他的虹膜是褐橘的,在?月色下?幾近透亮,瞳仁微微成了一道豎線。
“聽說你要?接替莊主,我與你的關?系,當然想來道賀。”
“是,父親年歲已高,就算如?今身體尚可,往后也不該繼續操勞,我本就是山莊少莊主,接替也無可厚非。”
朝別耳朵動了動,冷然發笑:“的確,此前我就覺得,流云山莊中,唯獨你最適合接任莊主,還想勸你,別再說那些什么離開山莊,世?間游歷的話。”
“……那都是,不懂事時候的話語了,”付謹之移開眼神,掌心握著?弓柄摩挲,“何?況,橫斷之亂已進入水深火熱之時,流云山莊一向以除妖為己任,現?如?今,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寒風寂寂,吹草簌簌,葉上也結了薄薄的霜。
付謹之取了一支銀羽,上弦拉弓,朝遠處天際射去。羽箭射不到那輪絨月,從?濃霧彌漫的山頭落下?,不聞回響。
“多謝你,朝別,我還以為你會怪我不守承諾,不能再與你共行江湖之間。”
“往后你跟著?我,流云山莊……不會虧待你的。”他似紓解一番胸中阻塞,同?樣輕笑。
“你我二人,還似從?前。”
第63章 朝別(五)
三月后, 逢獵捕節。
流云山莊以弓箭出名,常會?帶著數百弟子到黃山獵場捕殺妖獸,付謹之作為未來接任莊主, 此次便是最?好的?服眾之機。
他帶著那?把巨大流螢弓,率先射傷一只野豬, 又連連收獲,對奪魁可謂勢在必得。
只捕獵場本就地形亂, 為著一只百年修為的?妖獸祟鷹。付謹之策馬入深林,祟鷹再度撲上, 二人一度糾纏, 足足小半時辰, 才將崇鷹徹底斬殺。
正要上前收取內丹,身后一只虎首蛇身的?巨獸忽而襲來, 其形如?屋樓, 又生雙翼,舒展開來,鋪天蓋地擋住那?天際一輪懸日。付謹之反應不及,被滑膩蛇尾拍擊在地, 那?粗壯如?數人的?蛇尾即將纏上他身體之時, 朝別再一次出現了。
他與妖物鏖戰,最?后憑借精湛技力與靈巧身形領了上風,可那?蛇尾實在難纏, 體力將將耗盡之時, 朝別喊道:“喻謹!”
付謹之棄了長弓,取劍抽身而上, 虎首張著獠牙要咬朝別的?前一刻,他凌于?半空, 用長劍砍去妖物頭顱,將身體徹底一分為二。
妖獸烏藍色的?血噴濺他滿身。
付謹之從臟污中抬起頭,唯獨左臉頰剩下一點白凈,能隱約看清原本樣貌。
薛應挽忽地想起,自己曾在一本古籍中見過?這種妖物,可時間太久,如?何也回憶不起來了。
朝別從蛇身中剜出內丹,丟到他面前,
付謹之松一口氣,輕笑出聲。
“幸好有你在,否則今日還不知道會?是個什么?結果。”
朝別扶起付謹之肩膀,帶他一瘸一拐走出密林。
捕獵節上的?高?階妖物內丹是付謹之能夠繼任莊主的?最?好證明,連付成海也引以為傲自己兒子如?今修為功力。聽及付謹之言說那?日朝別在妖物口中危急救下之事,也不再阻擋二人交往,反私下邀了朝別,贊嘆道:“往后你若能盡心輔佐,也不枉謹之待你之心了。”
很快,便到了付謹之要繼任莊主的?日子。
流云山莊后山有一汪靈泉,山莊水源均取于?此。據說匯集了天地靈氣,有積運納福之效,還能極大助長修為,當初立派擇地,便是因為此處靈泉。
歷代以來,繼任莊主都有一個傳統,需要下任莊主親自靈泉處舀水凈化,付謹之亦無例外,他在靈泉前以血落石,三禮三叩,得靈石承認,完成凈化儀式。
一切都很順利,正式繼任莊主典禮的?前夜,付謹之再一次去見了朝別。
他又帶了一壺酒,卻沒有為自己斟倒。
“上次偷了我爹珍藏的?酒,他就換了個位置擺放,結果你看,還是被我發現了。”
付謹之笑了笑,目光相?比初見的?純然,已變得更為堅毅。“莊主”這個身份施加在他身上,令他必須得承受許多施壓與困苦,連日繁忙,卻不能,也不被允許顯露出一絲一毫的?疲憊。
朝別將酒杯遞到他面前,付謹之搖搖頭,往前推拒:“我明日要繼任,不能喝。”
“緊張?”
“自然是有的?,不過?,想到往后有你和棲棠陪著,也不是那?樣艱難了。”
“想好往后的?路怎么?走了嗎?”
付謹之以茶代酒,與他同飲杯。
“從前,是我太過?幼稚愚笨,以為自己當真?能脫然于?世,任性半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這些?時日,向?父親與莊中長老學習請教,方知塵網重縛,人世多艱。”
付謹之面色皓然,眸如?華星:“我想擔起責任,不負師長,父母所托,成為一個好的?莊主,傾力挽世之艱辛,救苦難之人。”
朝別偏眼看去,此刻的?付謹之,當真?如?一位即將上任的?,具有威望的?山莊莊主。
他問:“朝別,你可愿與我一同行此路?”
闃夜中繁星撲閃,一輪皎白瑩月高?掛,盡態極妍的?星子上罩著層白蒙蒙的?霧,像一場煙火散盡的?余暉。
少傾,朝別飲下壺中殘酒,好似真?的?醉意醺濃,口中話語也不明晰。
數聲朗笑融于?夜風,他砸碎酒壺,以示誠心,道:
“我不就是你曾救下的?苦難之人嗎,自然是要追隨你的?,談何愿不愿意呢?”
“——付莊主,這條路,也只有我能陪你走下去。”
*
翌日,付謹之赴繼任大典,其時云清天湛,霞蔚云蒸,數百弟子集列于?主殿,見付謹之受前任山莊莊主付成海授禮。
鐘鼓聲起,叩首交接,靈石逸散出七彩之芒,象征著流云山莊莊主的徽紋在掌背亮起,金光熠熠。
恭賀之聲連綿不絕,也正是此時,一只巨鷹從天穹上方而至,巨大的?雙翼遮住日光。
烏云翻卷,天色驟變。
有人驚呼:“是妖獸!妖獸怎么會來……!”
付謹之握起銀弓,掌背徽紋亮起,拉弦射出三支羽箭,劍痕如?白日流星,正中巨鷹頭、頸、腹三處。
巨鷹翅背翻滾,尖聲嚎叫,響徹山頭。
頃刻,異變陡生。
地動山搖,無數不知何時沖破山下屏障的?妖獸直撞入山莊,最?先發現的?守門弟子早已落入妖物口中,被撕咬成碎肉白骨。
可若仔細看去,沒有一只妖獸沖付謹之而來,甚至有意避開,目標從始至終都只有莊內弟子。
山莊最?高?處悶沉的?鼓聲被守山人敲響,聲音通過?靈力波動放大到整個山頭:
“——妖物入侵,守衛山莊!”
透過?朝別的?目光,薛應挽從高?山上看著這一切,朝別沒有選擇進入戰場,只是冷冷地看著付謹之一人之力應對妖物。
流云山莊主習弓箭,除卻部分曾與妖物有過?作戰經?驗弟子,大部分人陡心中生懼,拿起弓箭也畏縮慌恐。
從未有過?如?此大的?妖物襲擊的?先例,本就不擅近身,妖物卻如?潮水般涌入亂作一團的?莊內,只兩個時辰,莊中弟子便已歿了大半。
付成海與幾位長老仍在苦苦支撐,付謹之鏖戰許久,弓箭不成,便換作長劍,以一己之力擋在弟子身前,喊道:“再堅持一下,已經?向?各門派發了求援,很快便會?有其他門派弟子趕來相?救!”
付謹之指尖掐訣,收弓,單手持劍,側身斬下一只妖獸頭顱。
他身形靈動矯捷,白袍翻卷,金色箭芒與劍光交匯,身上濺滿污血,唯獨神色堅毅,雙目如?星,宛若一道不可突破的?高?墻。
可惜,最?終還是沒有及時等到救援。
離開的?路被堵死,整個流云山莊被源源不斷涌入的?妖物占據,踩著滿地血肉,啃咬著弟子的?尸體。
場上還站著的?,便只剩下他一人。
最?后一個弟子倒下,付謹之已然滿身血污,可妖獸的?攻擊早已停止。密密麻麻的?妖獸聚集在流云山莊的?大殿廣場前,盡數仰起頭,望著依舊用拿劍不斷斬殺的?付謹之。
隨后,是大批收到訊息涌來的?附近門派修士,他們在山下集合,帶了法器符咒,做足了剿滅妖族準備,一并?殺至山門。
可論是誰也沒想到,沖入山莊時,見到的?,卻是這樣一幅景象。
浸滿鮮紅的?付謹之立在尸骸血海中,手中提著一把沾黏著骨肉的?劍,無數妖物將他環繞其中,甘愿俯首稱臣,本能朝拜。
有人大喊:“付謹之,你竟勾結妖物?”
“不,不……那?些?妖物,在對他跪拜……”
“果然沒錯,是他聯合妖物,覆滅了流云山莊……”
付謹之怔怔抬起頭,對上匆忙而來的?各大修士。他恍然清醒,意識到什么?,手中劍柄一松,哐當砸落在地。
“不、不是……”
那?些?妖物依舊乖順地匍匐在他腳下,付謹之慘白著臉色后退,妖物便同樣往前移動,他厲聲喊道:“滾開,滾開!”
朝別也在此時躍步而下,穿過?人群,來到最?前方。
付謹之雙手發抖,像是看到了唯一的?希望,嗓音顫抖,不住喊道:“朝別,朝別……”他急切地要邁步前來,妖物也適時地讓出一點位置,可最?終,還是被弟子尸體絆倒在地。
“我沒有,沒有勾結妖物,”他雙手撐地,仰起頭,看向?朝別,淌了滿面的?淚,“你相?信我的?對不對,你幫我證明,你幫我,你幫幫我……”
朝別說:“好。”
他輕而易舉用靈流轟開了滿莊妖物,腰間長刀出鞘,瞬間捅入了付謹之胸膛。
朝別聲音很低,宛若氣音,輕飄飄傳入付謹之耳內。
“——你知不知道,是你,親手害了他們?”
付謹之臉上還保持著驚異與一點看到希望的?期冀,卻在刀尖深深沒入胸膛后,眼中那?點光芒逐漸黯淡。
他再問不出一句話,唇角溢出血沫,隨著朝別抽刀,鮮血汩汩涌出,身體傾倒,與滿地的?艷紅混雜在一處。
無數妖物見此場景,驟起暴動,朝別周身氣場泛涌,重新抽刀而上。
其余諸位修士,同樣隨他去與妖物對戰,許是付謹之已然倒地,這些?妖物竟再沒什么?一戰之力,輕易便被殺滅得干凈。
朝別回過?身,握著刀柄,神色蒼白,目中哀痛。
“多謝各位及時趕來,雖未能阻止付謹之與妖物勾結,但幸好沒讓他成功脫逃,使其伏誅……我雖不是莊內之人,卻深受莊主照顧,如?今此事已結,還望各位,能讓我……最?后送莊主一程。”
不乏有人贊嘆他的?大義:“你是付謹之帶來莊內,卻愿意為了世間正義而選擇親手殺害自己好友,朝兄實在值得欽佩。”
“是啊,若不是你,我們也不會?想到……這付謹之竟會?為了一己之私與妖族勾結,連自己的?父親,宗門都要陷害……”
“畢竟妖丹的?誘惑實在大太了,頂不住也無可厚非,幸而有朝兄告知,才沒能讓這魔頭計劃順利。”
朝別一一謝過?,面色沉痛,只道太過?哀傷,望眾人能讓他自己處理,這才又送了這些?門派之人離去。
他在滿地狼藉中站了許久,最?后彎下身子,扛起唯一傷害留著“全?尸”的?付謹之,哼著家鄉小調,緩緩往莊內走去。
*
付謹之傷得很重,醒來時,眼、耳、口、鼻處皆往外淌血,似乎不能視物,也不敢相?信自己仍舊活在世上,緩慢地抬手向?外摸索。
一塊冰冷的?硬物被塞到他掌心。
付謹之一點點抬起頭,朝別冰冷的?,沒有一絲感情的?聲音響起:“睡得如?何?”
付謹之嗓音極啞,像是暴曬過?又撕裂的?河床:“朝……別?”
他嗓音太輕,朝別側過?耳朵,辨認好一會?,才應道。
“是我。”
付謹之要掙扎起身,卻又無力,只得向?著聲音方向?膝行幾步,慌亂求助,“父親,母親,大典,朝別,快去救……”
最?后一刻的?記憶倏然回籠,便又怔怔后退,顫聲錯愕:“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掌心覆上他手背,讓付謹之清晰感受到手中物件存在。
付謹之匆亂地去摩挲那?件硬物,只一下,便清晰辨認出那?是朝別小時曾贈予他的?骨墜,重重嗆咳數聲,吐出一大口血沫。
“是你,是你……”付謹之睜著茫茫然地雙眼,去尋找朝別方向?,“你,你來找我了……”
“后悔嗎?”朝別掌心移上臉頰,逼著已然無法視物的?付謹之仰起臉面對自己,“我的?家人,也是這樣死的?。”
朝別話語聽不出感情,指腹摩挲著付謹之臉上滲血的?傷口,“如?果不讓你也親身體會?一下這種感覺,那?就實在太可惜了。”
“死……了?”
“死了,”朝別道,“沒有一個活口,你們流云山莊殺的?。”
付謹之臉色慘白,嘴唇發抖,很快,意識到什么?,艱難地撐著身體,憑借聲音來處,一點點摸索著爬到朝別腳邊,額頭重重嗑在靴面上。
“是我,是我對你不住……”付謹之鬢發散亂,因著血液沾黏干涸,整張臉極為狼狽可怖,早已沒了從前清秀雅俊模樣,“可為什么?,你不早一點說,我可以,我可以補償你的?……”
“補償?”朝別笑了一聲,“要給我什么?,金銀錢財,還是名聲地位?我這十幾年,你輕輕補償二字,就能抹平一切嗎?”
“我知道,我知道這些?無可挽回,可這些?年,我將你當做至親對待,”他聲音變得細小,近乎無措地喃喃,“我父親,也將你不薄……”
“閉嘴!”朝別忽而暴怒,抓起付謹之頭發,將他連同腦袋一起拽扯起,聲色俱厲地質問,“你怎么?還敢再提到付成海?你真?的?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你那?豬狗不如?的?爹商議什么?嗎?”
他咬牙切齒,心口一陣熱血兀地上涌:“你不僅背叛我,你爹也嫌棄我,只因為一個宗門施壓就將我隨意交出去。那?三日我是怎么?過?的??你知道嗎?他們用鞭子抽打我,種種手段折磨我,更是罵我如?犬豕彘豬,那?個時候你又在哪里??你甚至還想要我性命……我將你當好友,你將我當什么?,一個仆人,隨手丟棄之物?還是一條狗?!”
越說便更為憤然,將他發絲重重一甩,推倒在地,付謹之咳嗽數聲,鮮血從五竅而出,蜷起身子在地上發顫。
“朝別……”付謹之撐著身體,低低喚了他一聲。
“閉嘴,閉嘴!不要再叫我!”
朝別猛地踢了一腳桌子,不愿再看他一眼,他背過?身,閉上雙眼,心中憤意難平,雙拳掐入掌中,痛楚同樣蔓延至心口。
他冷冷開口:“我不會?殺你,你就這樣活在世上,感受和我一樣的?痛苦吧。”
良久,屋中陷入沉默。
隨后,一道極其微弱的?聲音響起。
“對不起。”
“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付謹之重復著這幾句話,不知是對家人,還是對朝別。
一遍又一遍。
他說:“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害你。”
朝別依舊沒有回頭,他手掌握得發痛,青筋迸在小臂上,仿佛屏著那?口終于?大仇得報的?氣,終于?暢快,終于?稱心如?意。
直到聲音漸小,消失不見。
屋中陷入一片寂靜之中,靜得能聽見屋外風吹葉動之聲,窸窸窣窣,混雜幾聲斷續鳥鳴。
朝別諷刺笑了一聲,轉過?頭,臉色驟變。
柔軟的?衣物鋪落在地面,蜷成一團雪似的?白,尚帶著斑斑點點的?紅。
付謹之就這般平靜倒在地上,眼,鼻中的?血已經?不再流淌,整個人如?同死物沒有一絲半點生機。
不知為何,朝別去探他脈搏的?手臂有些?顫抖。
指下平靜的?柔軟的?皮肉昭示著再真?切無誤的?信息——這具身體連同元神,早就被付謹之自曝毀去,一切空空如?也,如?今剩下的?,也不過?一具空蕩蕩的?肉身。
“起來!說話!”朝別再一次氣憤,抓起他頭發,面色猙獰地瞪著付謹之,“別在我面前裝!”
對方沒有反應,掌下觸感的?腦袋與身體就像一個柔軟的?沙袋,輕易能在掌中晃動。
隔了很久,朝別眨了眨眼睛,才確認付謹之真?的?死了。
骨墜上的?紅繩纏在付謹之幾個手指上,隨著尸體晃動也一并?在空中搖搖晃晃,朝別猛地扯了過?來,繩線也就啪地一聲斷裂了。
“你活該,”他唾了一口津液,狠狠罵道,“你根本,不配拿我的?東西。”
“你倒是聰明,知道活著,會?被我折磨,干脆選擇了個最?快的?解脫。”
“是我大意了,就該留著你爹,留下幾個人質,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看著付謹之七竅流血,骯臟污穢的?臉,又一聲,一聲地放聲大笑起來。
十五年,足足十五年。
終于?報仇了,那?一日全?族覆滅,親人死在眼前的?痛苦,也讓付謹之嘗了一遭。
朝別面上是難以言喻的?開心和暢快,恨不得拍手稱贊:“也好,也好,死了也好……你活該啊,付謹之,你早該死,在十五年前,你就該死了……”
他用力將朝別尸體丟到一邊,惡狠狠踢了一腳,隨后跌撞著,靠桌案一腳緩緩坐在地面,眼眸瞇起,輕蔑地看著窗外夕陽余光下,被自己親手毀滅成斷壁殘垣的?流云山莊。
薛應挽胸中傳來一陣難以言喻的?悶燥與痛苦,像是朝別的?心中冒出一個黑色旋渦,內里?是無窮無盡,如?何也填補不上的?莫大空虛,要將搖搖欲墜的?朝別吸入旋渦的?中心,將他與這座塌塌的?流云山莊一起徹底吞沒。
第64章 朝別(六)
薛應挽眼前視野遍布著密密麻麻的細紋, 像虬結的蛛網,或是琉璃碎裂的紋路一般錯亂。
他與朝別在那間?屋子里?足足待了七日。
倚靠桌腳而坐,付謹之尸體就在一旁, 因著靈力相護,竟一直未曾發腐泛臭。
胸口的玉佩被取下, 連著骨墜一起放在手中被捂得發熱。朝別木然地看著窗外日升月落,不知何時露出的兩只狼朵耷拉。
第八日, 聽聞消息的喻棲棠從百花谷內趕回,闖入早已一片廢墟的流云山莊, 在空曠的殿前大喊:“朝別, 朝別, 你給我滾出來!”
她提著軟劍,一間?房一間?房的找, 很快, 隨著屋門被踹開,大片毒辣日光魚貫而入。
朝別耳朵晃動兩下收回,抬頭看去,正撞見喻棲棠一張清麗的臉蛋滿是憤然與不可置信, 眼圈鼻尖發紅, 顯然才?哭過不久。
喻棲棠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付謹之,瞳孔驟然縮緊,唇色慘白, 朝別與她對上目光的同時, 軟劍劍尖也已指向了他額心。
“為什?么,”她聲音幾乎變調, “朝別,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朝別絲毫不懼眼前利劍, 深灰色瞳孔微豎,少傾,緩慢答道:“……付謹之與妖物勾結,便也是妖。我除妖,何錯之有?”
喻棲棠雙眼布滿血絲,咬牙罵道:“你放狗屁!阿謹根本不會做出這些?事?情來!”
朝別冷冷看著她,道:“可他的的確確是做了,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找我來泄憤——難道就能?改變事?實嗎?我不過是為了天?下宗門安定?,才?不得已親手將好友制裁而已。”
喻棲棠眼中掉下淚水:“朝別,我當真是錯看了你,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寒光一閃,軟劍如?緞細滑,竟是直直向著朝別眉心而來。
朝別目光黑沉,在軟劍即將刺上之時以手相抵,他修為本就超乎常人,又天?生神力,身形不動,只依靠二指便與那一柄輕鋼軟劍有來有回。
喻棲棠本就心神不穩,現下更是悲憤氣急,一手戳刺攻點,一手取了腰囊處暗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朝著朝別方向砸去。
鐵蒺藜,金錢鏢,如?意珠,甚至硝石梅花針,都是平日里?當做收藏玩樂之物,并不擅長使?用,施招時焦亂如?焚,自己掌心倒被那尖利之處磨出了血。
朝別此時才?轉而撐身,弓腰躲過兩三?旋飛小刀,又側而避下近距離拋砸而來的如?意珠,珠子落地,噼里?啪啦地響,憑空生出一陣飛灰塵沙。
朝別亦被迷了眼,咳嗆兩聲,在濃煙中尋不到痕跡,轉過身,令完好一耳去細聽動靜,躍步而上,抓住才?踏出屋門的喻棲棠肩膀。
喻棲棠慘叫一聲,手臂一松,趁亂想扛著離去的付謹之尸體跌落在地。
朝別如?蛇信般的聲音冷冷鉆入耳中:“——要去哪?”
喻棲棠抬腿就踹,可惜踢了個空,連軟劍也被人奪走,丟棄腳下。
煙霧散盡,她臉上早已滿是淚痕。
“阿謹已經被你折磨成了這樣,連名?聲也盡毀,你滿足了,你開心了嗎?你就連他的尸體也不愿意讓我帶走嗎!”
朝別沉默一會,答道:“不夠。”
喻棲棠鬢發散亂,抽噎著,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不明白,你究竟還要怎么樣,你究竟還要做什?么……阿謹給你贖身,給你吃穿用度,將你當做真心好友對待,可換來的,卻是你這個狼心狗肺之人這樣待他……”
朝別聞言,摸了摸自己胸膛。
倒也確實,是一顆狼心。
他并不在意,徐徐講來:“我說過了,是付謹之自己去勾結利用妖物,與我何干?他這樣心狠手辣,我若是放任,他豈不是要帶著妖去將山莊屠殺殆盡?”
“閉嘴,閉嘴——”
喻棲棠沒了劍,便拔出一支短刀,揚起手臂,從高處往下捅刺。
她修為,境界皆不如?朝別,更遑論?早已在方才?決斗中力竭,如?今只不過憑借著本能?的恨意,用最粗陋原始的方式妄想去殺朝別。
朝別將她小刀生生折斷甩落,握上那截細韌手腕,冷聲道:“我不殺你,趁我還沒改變主意,趕緊滾。”
“他從來,不是這樣的人,”喻棲棠緊緊咬著牙,縱然涕淚滿面?,依舊撐著一口氣辯駁,“阿謹從不認為人與妖生來對立,更不會利用妖物去做這些?下作之事?……”
朝別似乎極為反感喻棲棠依舊付謹之他說話,眉目緊斂,低聲嘶吼:“你怎么懂,你懂什?么,你覺得你和他親近,所以你什?么都明白是不是,還是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
“是你不懂!”喻棲棠沒了武器,便用牙齒去咬,一雙眼睛淚汪汪的,“我和阿謹認識這么久,他是怎樣的人怎樣的人我最清楚不過!就連小時候曾遇到狼妖,他都會欺瞞家人,讓那些?妖物得以逃過一劫……”
朝別厲聲打斷:“你說什?么?”
“啊——”喻棲棠痛叫一聲,指間?不住發抖。
“你說什?么,說清楚!”他將喻棲棠手掌抬高,兩人對視之間?,那股兇戾陰鷙之色瞬間?爆發,“說啊!”
喻棲棠似乎有些?被嚇到,很快,又不甘落于下風,回以狠厲姿態,咬牙唾道:“說與你聽又如何!十五年前橫斷之亂初啟,流云山莊與奪心樓奉天盟之命到陵川河捕殺逃竄妖物。那時我與阿謹跟著付叔叔一道前去,午時修整之后,阿謹便跑回來,說在林中遇見了玩伴……”
薛應挽心下猛然一震,想道:“糟糕,付謹之當時年紀尚輕,不知陵川河一帶野獸頻頻出沒,除卻妖族,根本無人能?在那處生存。大人想必一聽便能?知曉,那所謂‘玩伴’,便是化?形的妖族,那時妖族人族關系勢同水火,又怎會放棄這苦尋得來的機會。”
朝別不住閉目:“是了,所以接下來,他該帶著人,去尋他那所謂玩伴了。”
喻棲棠繼續道:“呵……行進至深處,遇上兩道反向分岔之口,那奪心樓樓主便問阿謹‘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位小哥哥住在哪里?呀?’”
朝別問:“他說了?”
“當然,阿謹欣喜非常,說還要找那個厲害哥哥玩,隨后伸出手,給眾人指了位置。”
觀及此處,薛應挽不由心中哀嘆,孩童天?真爛漫,卻被大人加以利用,滅了一族百余性命,
朝別已然不忍聽下去:“夠了!這就是你說的讓那些?妖物逃過一劫?分明就是……將他們置于死地!”
喻棲棠掙脫不開手上桎梏,死死盯著朝別:“而后,阿謹忽而鬧著肚子發痛,還從馬上摔了下來,付伯伯便借了人手給奪心樓,將功勞讓了出去,只派出幾人往另一小道去例行查探,余下人一起回了莊。”
“那次他的確摔得不輕,在莊內養了許久,我再去見他已是一月后,那時才?知,他是故意讓自己摔下去的。我問他,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回答,是為了救下那個小哥哥。”
“阿謹說,怕自己講了嚇到那哥哥,而且一時動靜太大反引得林子里?的人察覺,便故意指了錯誤的道路拖延大部隊時間?。又知道父親習慣,那幾個查探的弟子就足夠讓哥哥的家人覺察逃跑了。”
朝別聲音已然有些?顫抖:“那他又怎么知道,那位哥哥……不是人?”
“他說,那個哥哥太傻了,他去的時候就看到了他的兩只耳朵,后來把耳朵藏了起來,身后還吊著一只灰色的大尾巴,給他抓魚的時候,尾巴一晃一晃的……”
朝別驟然松開手,臉色煞白。
薛應挽心中一塊石頭猛地落了地,擊起千萬塵沙飛揚,如?何也平靜不下了。
是了,當初的朝別記得父母叮囑,特意指了與家中相反方向,薛應挽此前一直不明白的就是,分明是錯誤的路,為何朝別依舊被滅了族。
如?此這般……便說得通了。
當初的兩人分別出于為自己,為對方的考慮做出了恰好相反的決定?,都正確的選擇,在陰差陽錯下釀成了最錯誤的悲劇。
他甚至能?想象出,付謹之小時那副得意洋洋,自以為救下了一只錯漏百出的狼的驕傲模樣。
喻棲棠跌坐在地,一張臉氣得漲紅,高聲反駁:“所以阿謹,根本就不會是你口中說的……利用妖物,殺害親族之人!”
朝別腳步踉蹌,后退一步,雙目發紅。
“你別以為和我說這些?編造話語就能?替他辯解!這些?都是數十年之前的事?,根本沒人能?夠證實!”
又像找到什?么漏洞,掌心重重抓握著桌沿,顧自抬了聲音,惡狠狠道:“何況哪怕真如?你所說,他也絕不是什?么你以為的良善之人。他與付成海商議將我交出去,那三?天?我遭遇什?么,你分明看到了的,他就是想要我死,要犧牲我的命——”
喻棲棠本就尚處于悲憤之中,猶自記恨著朝別,憤聲截口:“你才?是忘恩負義!那天?翔谷谷主出了名?的兇殘,你以為你得罪了他兒子,是怎么只挨了三?天?教訓就活下來的?
為了你一個乞丐,流云山莊親自出面?求情,阿謹為了讓他父親同意保下你,足足跪了三?日,受了和你一樣的戒鞭,寧愿放棄他堅持了那么多年的自由去接替莊主……他一直不愿讓我告訴你,說你自尊心高,若是知道,定?要去天?翔谷大鬧一番,可你呢,你又是怎么待他的!”
說至激憤處,喻棲棠已然泣不成聲。她將地上一只在方才?打斗中碎裂半邊的瓷瓶撿起,再一次砸上朝別臉龐。
朝別依舊沒躲,任由碎瓷尖銳處劃在他臉龐,刮出兩道血痕。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為你,去百花門求取能?夠治療聾聵的丹藥,你根本,根本不配……”
朝別被砸得偏過一點臉,肩頭隨著粗急的喘息起伏。
其實薛應挽并非不能?理?解此刻的朝別——這般境況下,朝別自然不愿意承認族人死去有自己的緣由,繼而下意識暴怒,急切尋找其他罪狀妄求得到一點心里?安慰,試圖去證明喻謹本就是個死有余辜的罪人。
本來可以逃過的,本來可以活下來的。
就差一點,就差了那么……一點點。
朝別是聰明人,他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只是一直不敢去確認付謹之并非自己心中的惡人,他怕自己心軟,怕自己因為一時感動,而放棄為親族的復仇。
可他堅持了這么久,幾近完美的計劃,終于得償所愿報仇雪恨,卻有人突然前來告訴他——你恨錯了人,怨錯了人,當年之事?,究極根本,自己才?是那個真正的罪人……
那朝別這錯很的十幾年,痛苦的十幾年,又有誰來彌補呢?
朝別緊緊盯著喻棲棠,片刻,憤而大笑。
“你騙我,”他聲音幾近癲狂,重新?握住劍,步步逼近喻棲棠,一雙眼睛布滿猩紅血絲,目眥欲裂地瞪著喻棲棠,“你騙我,你騙我——”
“付謹之就是個利欲熏心,唯利是圖的小人,他滿胸心機,驕傲自滿,舍親棄友,人人厭惡,更私通妖族,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你休想,休想再為他辯解一絲一毫——”
朝別一句句罵著付謹之,極近惡俗污穢之言,喻棲棠打不過朝別,只空流著淚水,怒道:“混賬!混賬!”
她沒了武器,便用所有能?摸到的東西往朝別身上砸:只余下半壺涼透茶水的茶壺,琉璃金枝鏤空花瓶,再或是身上飾物。朝別一下沒有躲,任那些?物什?砸落在自己身上,濕漉漉的茶水與幾片泡爛的茶葉掛在他衣物,顯得十分狼狽。
喻棲棠最后摸到的,是腦袋上那只紫藤花玉簪,手腕一滯,同樣撞見了朝別眼里?一霎的停頓。
她毫不猶豫,拔下玉簪,上前一步,往朝別脖頸中猛地捅去。
朝別依舊沒躲,如?注鮮血從脖頸處噴流而出,喻棲棠拔出沒入三?寸的簪子,要再一次往前刺去時,被緊攥住了手腕。
“你夠了沒有!”朝別盯著她,鮮血順著肌膚淌過鎖骨胸膛。
“不夠,不夠!”喻棲棠咬緊牙關,一字一頓,“你做的事?,死一千次,一萬次都不夠!”
兩人就這樣僵持,朝別盯著喻棲棠一對發倔的眼睛,他松開手,喻棲棠便如?同只發狂的野獸再次撕咬而上,幾番來回,玉簪在爭搶之中被摔砸在地。
清脆觸地聲響起,那串雕刻完美的紫藤花也隨著重擊四分五裂,像是散落一地的水晶葡萄。
兩人實力差距懸殊實在太大太大,到最后,喻棲棠沒了力氣,兩只眼睛哭得紅腫,拋下自尊,哽聲懇求:“朝別,他如?今已經去了,無論?你多恨他,看在我們哪怕相識一場。我求求你,你把付謹之尸體給我,我帶他回去安葬——”
朝別喉結滾動,陰沉沉地講:“不可能?,”他重復道,“沒有人,能?夠帶他走。”
他的手掐在喻棲棠脖頸上,良久,還是松了手,大聲罵道:“滾,給我滾!”
喻棲棠被一股極重力氣推至屋外,只見朝別已然扛起付謹之要往外走,她想爬起身,卻發現根本無法動彈一絲一毫。
“混賬,混賬混賬混賬!”她趴在地面?,聲嘶力竭,淚水潸然而落,“朝別,你這個狼心狗肺,不是人的東西,你殺了付謹之,你害了流云山莊,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你,終有一日,我一定?會殺了你,把你碎尸萬段,給他們報仇……”
咒罵聲逐漸變得渺遠,朝別變回了一只巨大的狼,利牙叼著付謹之的衣服,將他甩在后背,慢慢走入深山之中。
薛應挽的視線被水意浸染得一片模糊,他隨著朝別,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昏暗,朝別才?將他帶到一處山洞中,放在一塊半人高的巖石前。
他猛然用牙齒扯開付謹之衣物,看到了曾經好友瘦削后背上無數道長鞭抽過的斑駁痕跡,這些?傷痕顯然已經愈合了,只有一道道長出的粉色新?肉,似能?窺見……當日下手之人的兇狠與滿背鮮血淋漓。
一向受百般慣養長大,害怕疼痛的付謹之,又是如?何……能?捱過與他同樣苦楚的足足三?日。
“你活該,”朝別齒關發抖,低聲道,“你和妖物混在一起,真是活該,這都是,你應得的……”
付謹之的臉很難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里?全都是干涸的血,幾乎看不出本來白凈面?貌。朝別靜靜看了很久,須臾,垂下腦袋,舌頭一下一下地舔干凈他的臉頰。
隨后,一條長長的,毛絨絨的大尾巴卷住了付謹之的身體,阻擋夜風裹挾而來的草沙。好讓他不會被輕易吹倒在地,不會沾染太多塵灰。
“騙子……”
通體深灰,常人兩倍大小的妖狼盤踞在付謹之腳邊,同樣巨大的腦袋拱著在他頸邊,嗓音嘶啞而哽咽,斷斷續續地罵他,“……付謹之,你這個騙子。”
第65章 朝別(七)
得益于狼族良好的夜視力, 在朝別眼中?淚意消卻大半后,薛應挽看到了山洞內景象。
像是常年有人來此處休息,雖說不?上干凈, 卻也沒什么多余的雜草碎石,巖石后方放著朝別常用的一把刀, 再往里,便是一疊胡亂堆放的付謹之衣物, 一條長長的鎖鏈延伸。
若是薛應挽沒有猜錯,朝別本來打算, 應是提早準備好了要在此處折磨付謹之。
只是這?些東西, 現下不?再有用武之地?了。
在山洞最深處, 薛應挽還看到了一件令他陡然毛骨悚然之物。
——那是捕獵節當日,那只被付謹之親手斬斷的異獸頭?顱, 棕黑色虎頭?上的雙眼始終大睜著, 露出渙散的眼瞳與大片眼白。
薛應挽也終于記起來,這?是一只怎樣?的異獸。
《尋異經》有言,古有兇獸,名?蝮亂, 虎首蛇身?, 長百尺,雙翼巨大,喜食人, 晝伏夜出, 身?負上古神祗血脈遺留,斬其首, 有統御百妖之能。
他也終于明白朝別做了什么。
那日看到的蝮亂非常狂躁,顯然是在極虛弱之時被人用藥物加以引誘利用, 逼出其兇性,令其在白日出現,再借付謹之之手將其斬殺。
蝮亂之血于普通妖物天生便存在著高吸引力,既是統御,也是癮藥。莊內所有人都飲下被混入蝮亂血液的靈泉水,附近妖物便不?由自主被吸引前來,其中?不?乏修為高深的妖物,依靠著對味道的索求,瘋狂地?去屠殺流云山莊弟子。
而唯獨對于曾親手斬殺蝮亂的付謹之,卻只剩下了本能的畏懼與敬仰,他們匍匐朝拜,只期盼身?為“領主”的付謹之能再賞賜一點血液……
朝別這?一招,當真?狠毒。
只可惜他做了萬千準備,卻獨獨沒有想到付謹之竟會就這?般選擇自爆元神而亡。本該胸有成竹喜不?自勝,卻成了癡愣的惘然,怔怔看著洞內那些再也不?上的衣物,視線又移回了付謹之的臉上。
“騙子,”朝別用狼行的身?軀靠在付謹之身?上,一遍遍罵他,“騙子,騙子。”
“你和喻棲棠商量好了的,你們故意騙我,想讓我內疚,想讓我后悔,想讓我為你傷心。”
“你想得美,”他說,“我的親族因你而死,我流浪多年拜你所賜,這?十五年,都是你欠我的。”
說著,又埋下頭?,尖利的狼耳往下耷拉,那雙眼睛不?斷掉下淚來。甚至薛應挽都不?住去想,都說狼妖是極少哭的,這?朝別打人時厲害,哭起來也是沒完沒了。
洞穴空曠,又在流云山莊地?界,周遭百里無人敢來打擾,朝別忽而放聲痛哭起來,就像當初那個從河流邊回到村族的八歲孩童,聲嘶力竭,流了滿臉的淚。
回憶到此處,便徹底結束了。
許是通元神共感的緣故,朝別最后那股哀切而絕望的痛苦同樣?真?切傳入他腦中?,像是被溺斃在深不?見底的黑暗海水中?,水流壓迫著神經,眼中?耳中?都是死寂般的低鳴。
他艱難回過神來,越辭仍舊在不?遠側,方才與朝別因大陣啟動而神識相?連,看似歷經夢中?十五年,而重回現實,卻是不?過短短一霎。
自己力竭倒地?,朝別也好不?到哪去,他為強行啟動陣法靈力損耗巨大,如今不?過剩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身?軀,只艱難地?撐起身?子,還要繼續向著只差數步的大陣而行。
薛應挽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往前邁去,即將再一次觸碰陣法之時,一道淡金色細劍忽從半空而現,宛若陽花烈焰,伴著千束萬束極熾烈的白光,箭雨一般落下,形成了一道織網般的泛光牢籠。
而細劍正落在他跟前,阻擋了朝別前進的步伐。
喻棲棠周身?似也籠著一層瑩瑩白光,肩披羽織,衣袂飛揚,自半空翩翩而降,掌心微抬,那柄細劍自然升起,下一瞬,便是徑直朝朝別胸前而去。
朝別閃避不?及,側過身?子,依舊被細劍經他肩胛骨穿過,劍身?輕描淡寫回到主人手中?,不?帶一絲臟污血跡。
他口?中?噴吐鮮血,聲音沙啞,再一次叫出已然時隔近千年的名?字:“喻……棲棠……”
喻棲棠冷清的眉眼皺起。
朝別回過身?,與自半空浮懸,停留在越辭與他中?間的喻棲棠對望。
“朝別,等你很久了。”喻棲棠掌中?握劍,微微仰起下頜,居高臨下看著地?面?身?形佝僂的朝別。
朝別虛咳兩聲,滿不在意:“我也值得喻大小姐這?樣?等候,實在榮幸。”
“你知道,我是為了等你?”
“自然,”朝別十分坦然,“等了將近千年,才等來這?個最合適的秘境,又大肆放出消息,說不?是故意為了引我前來……又有誰信呢?”
喻棲棠神色冷冷:“這?些年,你一直在尋找能令死人復生之法,傳言江洄門有補全元神的秘傳法器,更?是不?惜入江洄門殘害上一代門主……朝別,你做這?些,究竟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怎么會問這個問題,”朝別不?住發笑,“你難道不?明白嗎?我本來就看付謹之不順眼,還想好好折磨,誰能想到他死的那么快,也太便宜他了……”
霎時一支白羽至空落下,擦過朝別臉頰,帶出絲絲血意。
“這?么多年過去,一直在外聽說,百花門多了個雍容溫雅的新門主,還以為你變了性呢……現在一看,還是那么暴躁,哎,別打……”
朝別側身避過幾道箭雨,吊兒郎當:“別啊,你把我打傷了,誰還能去救付謹之……”
“朝別,付謹之尸體究竟在哪里!”
“哪還有什么尸體呢,”朝別低聲道,“看到了嗎,石臺上躺著的那個小孩。”
薛應挽同樣?順著目光望去,石臺中?央的雁謹面?色青白,依舊毫無知覺地?沉睡著,若不?是胸膛有輕微起伏,任誰都會覺得已然是一具沒有氣息的尸體。
“你不?是說,我到江洄門,是為了那道補全元神的法器嗎?初時我也寄希望于此,可費勁辛苦拿到,才發現這?東西不?過是個上古神器的殘片,說什么補全元神,都是騙人的。”
朝別抬手擦去臉上血跡,淺淺地?彎著嘴角:“不?過,還是有那么一點用——我以為,付謹之真?的元神破碎,可那道小小的燈盞,還能從他身?體里面?尋到一絲殘留的魂魄。”
“只是,原本那具身?體已經不?能再用了……我只能臨時找到一個孩童,將付謹之最后的魂魄融入他體內,保證他能夠留下最后一絲復生之機……”
他一步步往前邁去,即將踏入大陣之前,被喻棲棠落下的網織阻攔,不?解抬頭?:“……怎么,你不?想,再看一眼付謹之么?”
薛應挽在看完朝別記憶后,其實便已經猜到雁謹與當初的付謹之一定存在著某些關聯——他二人在最終反目前,朝別尚還殘存著與付謹之兄弟情誼之時,那場對酌酒醉中?,付謹之曾說過,他想當一只自由的大雁。
只獨獨沒想到,這?竟是付謹之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縷元神。
“別阻止我,棲棠。”朝別喃喃道。
喻棲棠沉聲質問:“朝別,你還沒醒嗎?難道你以為……這?樣?就能復活阿謹?”
“當然可以,”朝別道,“你百花門初時探測,只知秘境內有因果?之物,卻根本不?明白……這?究竟是個什么陣法吧。”
“此陣據傳是上古神力遺留,名?‘物換星移’,有扭轉乾坤,倒逆時光之功效。若能成功開啟,不?光能回到過去挽回遺憾之事,更?能令現世因曾經不?同的選擇而變動……”
他喃喃道:“到那時,你就能再次見到付謹之了,不?好嗎?”
“朝別,你個徹頭?徹尾的窩囊廢!”喻棲棠再也忍耐不?住,雙眼通紅,憤罵道,“你這?一千年找各種?方法要救回阿謹,可他當初就是被你親手所殺,你究竟……究竟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朝別的妖族身?份隱藏得極好,就連喻棲棠也隱瞞至今,若非入了元神記憶,薛應挽同樣?不?會知曉朝別竟是狼妖,更?不?會知道他曾與付謹之有那樣?一段過往。
朝別雙目深沉:“等我將他帶回來,你就知道了。”
數道白赤赤的靈流在空中?化為冰凌,同時向著朝別迸射。朝別已然沒什么力氣,勉強阻擋一部分碎裂在半空的冰凌,很快,便被穿過身?體,血液噴濺。
“放棄吧,”喻棲棠道,“我在你們入秘境時便去查過古籍,物換星移也許的確能回到過去,但?已然發生之事無法更?改,就算你再嘗試一遍,也只不?過是同樣?的結局。”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阿謹回來,可是這?已經不?可能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元神破碎之人,早就不?在輪回之中?,消弭于世間萬物了。”
這?話似乎再一次激怒了朝別,他目眥欲裂地?瞪著喻棲棠:“你懂什么,你懂什么!閉嘴,你看到那邊的雁謹了嗎,他身?上有付謹之的元神,他就是付謹之,等我成功以后,一切就能回到原來……”
他不?愿再拖延時間,將渾身?靈力抽出,即將再一次嘗試去啟動大陣之時,一柄泛著金色幽光的細劍已然穿透他的胸膛。
掌中?凝聚光亮消湮,朝別唇邊淌血,仍不?放棄,極為偏執地?盯著那道陣法,一步步地?往前爬,任細劍帶出更?多的血,幾?乎頂到喻棲棠握著劍柄的手腕。
朝別慢慢仰起頭?,對上了喻棲棠平靜的一雙眼,他張開嘴,講不?出話,喉嚨只大股大股往外擁著鮮血。
“我找了你很久,足足有一千年。”她說。
“當初我境界不?如你,便在這?些年中?勤加修行,而今特意等你來,就是為了能夠親手殺了你,為阿謹報仇。”
“我很后悔,當初認識了你,也曾將你……真?的當做過朋友。”
在一雙顫巍巍的手即將觸碰上長劍時,喻棲棠后退一步,驟然抽出劍身?,任鮮血飛濺在一身?淺黃衣衫與白凈臉頰。
隨著朝別頭?顱重重垂倒,冰室陷入寂靜之中?。
喻棲棠的劍上依舊干凈如新,唯獨雪白面?頰與脖頸處染上刺目血跡。她收起劍,很快平復心境,又恢復了那副端雅模樣?,絲毫看不?出方才曾那樣?憤怒,不?顧身?份地?親手誅殺一個罪人。
喻門主目光如輕雪,眉心一點朱砂灼灼,轉向與朝別一同被大陣反噬而彈擊到另一側的薛應挽:“我記得你,”她溫聲道,“在百花門見到你時,你身?上就有朝別的味道。”
“你怪我嗎?利用了你,找到朝別。”
薛應挽想起那日二人簡單的相?見,喻棲棠贈予他的一束沾露梨花與清潤靈力,搖頭?:“不?。”
喻棲棠與他行禮,縱然疲憊,依然保持著習慣與人交往時的微笑:“多謝你與……”話語停頓,目光移向依舊在打坐調息的越辭,“那邊那位小兄弟,今日之事,實在讓你們見笑了。”
她從懷中?取出一只雪白藥瓶,放于薛應挽掌間:“你二人是朝華宗弟子,想必還要繼續在秘境中?停留。我會帶那個名?叫雁謹的孩子離開,這?藥給你與你的同門使?用,能恢復損傷的內息……等出了秘境,還有什么需要的,盡可來百花門尋我。”
她的指尖冰涼,帶著一股清潤的梨花香氣,叮囑道:“還請二位,莫要將此處發生之事告知他人。”
“我明白,”薛應挽隱瞞了自己曾進入過朝別元神,共享記憶之事,像只是尋常好奇,問道,“這?所謂‘物換星移’陣法,當真?絕無可能改變未來之事嗎?”
喻棲棠沉默許久。
“我不?知道,”她說,“我騙了朝別,上古遺留陣法,又怎能在尋常古籍中?尋到?就連我也是秘境開啟,才勉強知曉陣法名?字。”
“那為何不?去一試?說不?定真?的能夠帶回……你們從前的好友呢?”
“涉及因果?之事,皆是鼎云大陸最高級別的禁術,每每使?用,必然會遭遇無法挽回的后果?,更?何談一個巨大陣法。”
“若是千年前,我也許會與朝別一樣?不?甘心,會選擇去嘗試一把。可如今的我已是百花門掌門,若強行開啟大陣,也許會導致數不?盡的生靈被因果?之力吞噬,連帶現實世界也會受到影響……我無法看著他們平白遭難,我想,若是阿謹還在,依他性子,也同樣?不?會允許此事發生。”
喻棲棠別過眼神,走上大陣中?央的臺子,將昏迷中?的雁謹放入懷抱,“我該走了,希望你們能在秘境中?得到想要之物……也希望,我們還有再見的機會。”
待她離去,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沉寂,唯獨越辭些許喘息從不?遠處傳來。朝別的尸體安靜地?躺著,薛應挽上前查看時,發現他身?體在此處冰室作用下已經有些發僵了。
許是此前曾進入元神共享記憶之故,觸碰他朝別的瞬間,薛應挽神思有些恍惚。
他看到朝別胸口?處松垮的衣衫,鮮血順著劍傷往外淌流,其中?似有一件……極為眼熟之物。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與喻棲棠在方家鎮街頭?游蕩時,少女發頂那條曾在推攘間落于地?面?,沾染了泥灰的黃色發帶。
縱然用靈力保護,時間太久,也泛舊而破損,取出時早就沾滿了朝別胸口?的血,幾?乎看不?清原來模樣?了。
屬于朝別的靈力逸散在半空,與薛應挽交匯時,在那些零碎的記憶里再一次見到了許多事。
比如背著付謹之一直走,直到靈力無法維持,只得生挖出存他的內丹,將半腐爛的身?體埋入地?里;比如趁亂殺害江洄門門主,拿到江洄門法器之時,發現無可作用的憤怒;又或者……將付謹之最后一絲元神與雁謹融合后,生出希望的欣喜若狂。
還有朝別從來不?曾忘卻,用盡千年,也想返回再看一眼,再經歷一次的場景。
那時的喻謹還不?是付謹之,他們才喝過酒,走在方家鎮繁華的街道上,喻謹背著巨大的長弓,停留在一個賣木頭?制品的小攤前興致勃勃。喻棲棠買了糖葫蘆,一蹦一跳地?往前走,走兩步,又回來拉住朝別的手,眼睛又大又亮。
“我看到前面?在演戲曲,遠遠就聽到了聲音,”她咬碎金黃的糖皮,鼓著腮幫子,說話也不?清晰,朝別費了好大的勁,才用那只完好的耳朵聽清,“你走快點,快陪我去看看呀。”
他們穿過熙攘人群,朝別視線停留在她頭?頂,烏黑如墨的青絲中?簪了一只精巧的玉簪子,深紫色的寶石像一簇紫藤花,在日頭?下熠熠發光。
屬于朝別的最后一幕記憶,則是在流云山莊后,兩人暫時棲身?的黑暗山洞中?。
冬日吹雪,寒風灌入洞內,朝別毛絨絨的大尾巴和散落的衣物將靠坐在石壁上的付謹之圍了起來。骨墜被重新戴在他頸上,朝別收攏利爪,半伏于地?面?,腦袋枕在付謹之膝頭?,長長久久地?睡去了。
第66章 現實(一)
薛應挽重新?站起?身, 走到越辭身側。
越辭受的傷顯然不輕,他靠著冰壁打坐,望見薛應挽前來, 目光有些怔然。
“阿挽……”
薛應挽站在離他不足兩步之地,略微偏下一點?眼?睛, 看著面前調息內力,臉色蒼白的越辭。
這個人, 他曾經真的動心過,也是因?為對方, 曾經間接逼迫了自己的死亡, 如今又再一次地纏上他, 口口聲聲述說著歉意?與喜歡。
而今他為救下自己,沒有任何反抗之力。
薛應挽可以輕易提起?劍, 要他還來自己曾經一條命。
這是最好的機會。
或許是感受到了薛應挽與以往都?要不同尋常的態度, 越辭捂著胸口的手臂一頓,張了張口,隨后?,慢慢垂下眼?眸。
一向梳理齊整的發絲從冠外散落, 往日矜貴與傲然不見蹤影, 在真正成為朝華宗大師兄以后?,他幾乎再沒有像今日這樣狼狽過,
越辭聲色溫柔, 很慢地, 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阿挽。”
他沒有問出口的是,阿挽, 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呢。
應挽, 你是不是,還在怪我呢?
薛應挽看著他,良久,放下了手中的劍。
他將藥瓶丟給越辭,道:“喻門主?給的,自己吃吧。”
“我抬不起?手啊,幫幫我吧。”越辭苦笑。
薛應挽看著他,足足好一會,確認越辭真的傷得不輕,才半俯下身,從他腿上撿起?自己方才丟下的藥瓶,取出一枚丹藥,捏起?越辭下巴,將丹藥塞進他口中。
越辭試著撐了撐手,壓眉嘶聲:“還沒完全恢復,要等?一會。”
薛應挽沒有理會,起?身去查看那處大陣。
朝別?為大陣做了許多,甚至不惜犧牲無辜弟子性命也要啟動,而今……便?只差最后?一點?靈力。
又想,喻棲棠就這般放著他二人離去了?她就不怕自己與越辭若有與朝別?一般的執念,哪怕嘗試去開啟大陣的最后?一步呢?
很快,在看到陣法中央微微漾起?的白色波紋時,他就明白為什么了。
喻棲棠離開之際,同樣在此處落了禁制,若他二人懂事離去,則萬事平安,若有人想要嘗試動用靈力,留下的禁制便?會反噬,將此處殘活生?靈盡數毀滅。
薛應挽轉過身,再次回到越辭身邊,問道:“能起?來了嗎?”
越辭點?頭,才支起?手臂,忽而眼?神一凜,猛然起?身,一把?拽握過反應不及的薛應挽,將他護在身下。
而后?,數道冰棱箭雨般襲射而來,箭頭尖銳,盡數穿過衣物,深深沒入骨肉之中。
越辭緊緊咬著牙關,身體盡力籠罩著薛應挽,肉身抵擋過如潮冰棱,連手掌亦扣住他十指,不讓他暴露分毫在攻勢之下。
——大陣失去朝別?阻礙外人的屏障,發現有人闖入,便?模擬喻棲棠曾施展過的招式,驅趕外來之人。
薛應挽驟然瞳孔緊縮,箭雨破風只剩不斷傳來。
此刻的二人靠得極近,額心相貼,越辭發間滲出濕濡汗水,臉色慘白,眉心緊皺,灼熱而粗急的喘息撲打在薛應挽臉頰。
更多箭雨落在他身后?,鮮血順著精健繃緊的脊背往下滴落,越辭嗓音嘶啞,口中再次吐出鮮血:“先走……”
他靈力早就耗盡,薛應挽抬起?手,一道清澄的屏障將余下的箭雨暫時阻擋。等?帶著越辭艱難避到大陣外,也徹底喪失力氣,跌坐在地。
待他去看時,越辭早就昏暈在地,被汗水鮮血濕透的衣衫緊緊貼著身體輪廓,破損的衣物下傷口皮肉外翻,隱約可見森森白骨,肩背似因?痛苦而小幅度痙攣。
這具身體,方才為他擋下了所有箭雨,沒讓薛應挽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薛應挽嘆了口氣。
一路上的珍貴草藥,妖獸內丹都?在納戒中被好好儲存,薛應挽取了療傷丹藥,再一次摸到了二人此前在山洞中得到的名?為“耳機”之物。
他將丹藥喂入昏迷的越辭口中,手上沾了對方的血,等?再觸碰上耳機時,似乎趕緊到掌下物品發出了些許細微反應。
回想越辭曾經教過的佩戴之法,他先將護耳分開,戴在越辭頭頂,等?待許久不見反應,便?又摘下,試探著放在自己兩側耳外。
很快,他覺察到了不對勁。
接觸之地很快散發出一股暖熱,又似有一股吸力,令他無法抬手取下,隨后?思維也像被帶出,融入進這只樣貌奇特的物品中。
薛應挽在身體失力的前一瞬,盡力讓自己靠在巖壁上,避免忽而失去意?識倒在地面。
煙霧讓他眼?前變得昏暗,等?視野再次恢復時,則是一幅他從未見過的場景。
這與進入朝別?元神不同,并非是通過固定的眼?睛去觀看曾經發生過之事,反而更像是……他化作了一個幽靈,可以自由地環顧眼前出現的一切。
這是一間……極為寬闊,卻又四四方方的屋子,薛應挽也不確定這樣形容對或者錯,可這確實超出了他所有的認知。
整間屋子充斥著近乎于黃白之間的光亮,入目是一張極大的床榻,被褥燥亂,左右放著兩架約莫半身高的木柜子,而距離他最近的,則是一張書案。
案上擺著一架十分龐大的方塊,像木板一樣薄,其上卻不斷變化著炫彩的圖案,還伴著砰砰轟轟的聲音,嚇了薛應挽一大跳。
書案前……則是,兩張有些奇怪的凳子。
一張像是巨大的躺椅,看起?來充斥著棉花般柔軟,上面,似乎還有一個人?
薛應挽控制著自己的身體,慢慢走上前,隨后?,他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臉龐。
是越辭。
只是與他記憶中的,有些許不一樣。
樣貌要更年輕不少?,約莫只十六七歲,黑發只到頸間長短,倒還是毛絨絨的有些發蓬,碎發遮擋一點?眼?睛。他頭頂戴著那個名?為耳機的東西,腿上蓋著一層毛毯,身著簡潔的白色衣物,袖口只到肘部,露出兩只偏白手臂,手中還握著一只半圓形物體移動。另一手則是搭在一塊長方形板上,隨著指尖按動,傳來近乎清脆的碎冰音。
薛應挽試著叫了一聲:“越辭?”
自然是沒有回應的,對方好像根本不知道屋中多了一個人,依舊在做著原本的事。
越辭目光緊緊盯著屏幕,雖面容青澀,眉峰已然有些凜然剛硬之意?,鼻梁高挺,薄唇抿起?,左右手不斷動作,敲擊的啪嗒聲接連響起?。
屏幕中一個小人與其他幾個纏斗在一起?,廝殺聲細碎傳出,絢麗的亮光閃過,繼而很快,陷入了一片灰。
越辭低罵一聲,砸了一下手中物體,從桌面抓上個藍色圓罐子,扯開一塊小鐵片,罐內就冒出滋啦滋啦的氣泡破裂之聲。
他將那瓶黑不隆咚的水往嘴里灌,喉結滾動,很快,屏幕再次恢復亮色,便?操縱著小人往道路似的圖案走去。
這回,薛應挽看懂了一點?。
綠色頭頂的小人所向披靡,抓到其他頭頂紅色的落單小人,幾下交戰,對方頭頂的紅色便?越來越少?,直到見底倒在地面。
越辭操縱著小人繼續往前走,來一個打一個,直到沒有人再來阻攔,一路走到對方類似祭臺的終點?,頭頂冒出一個倒豎拇指的表情,啪嗒啪嗒地敲著那塊長板,隨后?,一行字便?出現在了左下方。
“這水平帶妹,怪不得我一場游戲吃了三碗飯。”
這些字眼?他本該陌生?,可薛應挽腦中卻能毫無阻礙地念出來,他看了看越辭桌上……心道,這也沒有在吃飯啊。
忽而響起?道中氣十足的聲音:“我*,這人在韓服是前二十,QFG的替補ad,你對線把?他打爆了。”
“他太菜了,”越辭清沉聲音傳來,“繼續。”
一陣窸窸窣窣從耳機內傳來:“不行啊,兄弟,明天還上班,我老?婆說我再打這么晚就不讓我上床,下次吧,下次我們繼續。”
越辭沒說話,摘掉耳機,隨手丟在桌上。
他靜靜看著靜止的方形,右手劃動點?擊,眼?前屏幕便?再一次變化了場景。
這回又是一個小人,只是場景擴大許多,似在山川湖泊之間自由走動,時而與其他同樣的小人對話。而很快,薛應挽發現他們頭上竟有著與自己當初看到越辭頭頂般一模一樣的卷軸,只是有的是合上的灰色,有的則是展開的燦黃。
越辭奔赴在各式場景中,他將罐子里不再冒出氣泡的黑水喝得干凈,又從柜子下方抽屜取出了第二瓶,還取出了一個奇怪袋子,撕開后?,將土黃色的圓形翹片往嘴里塞,嚼得嘎吱作響。
薛應挽試著叫他,可越辭無論如何也沒有反應,一雙眼?睛盯著反光的屏幕,手指不斷操控屏幕上的小人施展出各式各樣招式。
又過了約莫半刻鐘時間,一道曲子忽而從面前一個類似薄方磚的東西中響起?,似有人在唱歌,調子卻時緩時快的奇異。
越辭拿起?那塊薄磚,同樣,屏幕也出現了奇特色彩。
薛應挽有些驚訝地看著這一切,不由想道:“這是……越辭從前待的地方么?”
每一樣都?是他從未見過的瑰奇,他無法想象,這些說不出名?字的東西,能夠比朝華宗的術法還要神奇,竟能這般輕易地坐在椅上操控著一個人。
那東西內傳來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小辭,聽說你又把?新?來的阿姨趕走了……”
越辭不耐煩地敲著鍵盤:“我說了,不需要,也別?再讓人過來照顧我。”
男人道:“可你不能總吃那些東西,對身體不好……”
越辭猛地打斷:“說夠了沒有,要你管我嗎?”
電話對面有些沉默,好一會,才道:“等?爸爸忙完這段時間,就去看你。”
越辭冷笑一聲,按掉屏幕,將手機甩在桌面,抓了一把?頭發,咕嚕嚕地往嘴里灌冒泡水。
許是心境有變,連再敲打那塊會上下彈動的板子都?顯得十分暴躁,很快便?關掉屏幕,向后?靠在綿軟的椅背。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閉著眼?睛,短暫休息后?,像是要起?身。
薛應挽看著他將所在椅子轉了個面前,一直放在旁邊的另一個椅子拉近——這個椅子更是奇特非常,構造十分精密,通體銀白,有扶手與兩個巨大的輪子,倒有些像是……
隨著膝蓋上方的那塊白絨毯子掀開,薛應挽看到了越辭完整的身體,他穿著短褲,自半截大腿以下……空空蕩蕩,再無一物。
他咬著牙關,熟練而有些艱難地用掌心撐著身體,一點?點?讓自己移動到旁側的輪椅處。
第67章 現實(二)
不得不說, 這副模樣實在有點……狼狽。
與游戲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劍客天差地別,此時的越辭陰郁,沉戾, 眼中無一絲生氣,將自己半具身體移上輪椅, 推到連著房子的另一個小房間。
薛應挽跟過?去,發現他正?坐在一處白色的裝置下?……解手, 又?極快偏過?頭閉了眼睛。
一陣類風卷時的水聲?轟隆響起,正?想著要不要出去等, 緊接而來的, 便是一道悶沉的碰撞之聲?。
轉身去看, 竟是越辭想再次移上輪椅時不慎手滑,跌落在地, 臉上摔了一塊青紫, 眼睛發紅,唇上被咬出血跡。
薛應挽下?意識要去扶一把,可動作卻如同一道幻影從他身體穿過?。像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旁觀者角度,只能看著越辭一點點撐起身子, 額間滿是汗水, 用一個有些滑稽的姿勢將自己重新帶回輪椅。
他的衣擺沾了洗手時灑落地面的水,頭發散落在額前,遮擋住一雙眼睛。
越辭脫下?那件過?肘白衫, 移著輪椅, 令自己能夠挪到床榻上。
薛應挽曾很多次見過?褪下?衣物的越辭身體,精健, 有力,肌肉塊壘分明, 尤其那一雙手臂,能輕而易舉搬動與他身體一般重量之物。
可如今這具身體瘦削而疲憊,肩頭單薄,腰腹上更是有幾道似被利物劃過?又?縫合的傷痕。
他躺在床上,手臂遮擋雙眼,片刻,又?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只方形木框,薛應挽湊上前,看到了框中栩栩如生,出神入化的兩個人?像。
不禁感嘆:“世上竟有如此畫技,簡直像是將人?當?時的模樣刻印下?來留存一般真實。”
紙張上是一位女人?抱著孩童,女人?約莫三、四十歲,穿著富貴,眉眼清麗脫俗,二人?站在一片干凈草地之上,她握著孩童肥嘟嘟的手,向畫面外打招呼。
孩童縱然稚嫩,薛應挽也能依稀分辨出,這是小時的越辭,這時的越辭尚且有著完整的身體,兩條腿踩在草地上,笑容燦爛單純。
越辭抱著那只巴掌大小的木框,肩頭細細顫抖,喉中偶爾傳來幾聲?壓抑的抽噎,眼淚從手臂與眼尾交接之處淌出,落在白褥上,泅出一片深色。
薛應挽聽到他斷續而發啞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輕喚。
“媽媽……”
薛應挽無處可去,坐在床邊,看著越辭就這樣睡去了。
他和越辭的相處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統共細細算下?來,其實也不過?數年?時間,其中大半更是在已然模糊朦朧,不知真假的前塵。
也從未真正?了解過?越辭。
在最初的記憶中,越辭其實是個莽撞沖動又?不顧后果的人?,甚至說得上幼稚。可那時的薛應挽貪戀一點被關愛的錯覺,于?是輕易被一點小恩小惠迷住了心。
而后死亡,分別,再見。
越辭變得通幽洞微,心思穩沉,不再憑借一腔熱意便毫不顧忌,甚至學會了尊重與關心他人?。
可無論哪一個他認識的越辭,都與面前身體殘缺,抱著一張回憶而顯露脆弱的少年?有著天壤之差。
他的淚意沾濕,眉心緊皺,似在夢中也未得圓滿。
被趕走的阿姨,殘缺的腿穿上一條長度過?膝的短褲遮擋,分明可以?用更方便簡單的尿壺,卻一定要艱難移到另一處小解……好?像越辭總是在不甘心地在堅持著什?么,要強撐著證明自己還是一個完整的“人?”。
恍惚間,又?想起那個在朝華宗與長溪間不斷奔走,總是給他帶來新奇玩意的少年?,那時他的眼中滿是朝氣,沉浸在完成一件件任務的滿足感中,奔赴屬于?他的自由和興奮。
越辭的生活很平淡,總是對著那個屏幕,打開不同的世界,餓了總有東西送上門,困了就睡覺,日復一日,渾渾噩噩。
屋中的窗簾也總是拉著,分不清白天黑日。
說不清過?了多久,直到一位年?過?半百,鬢間生白的男人?來到他屋中,聲?音低切,反倒有些許愧疚:“小辭,爸爸很久沒來看你,你還好?嗎?”
越辭沒有理會,男人?身后跟著屬下?,兩人?就這樣站著,直到屏幕變換,獲得了勝利,一把拆下?耳機,冷冷罵道:“滾出我?的房子。”
男人?猶豫:“小辭……”
越辭隨手把喝完黑色冒泡水的罐子往后面砸去,眉目猙獰,不耐煩道:“還要我?說第二遍嗎?”
男人?沒有動作,眼神示意身后屬下。
屬下?恭敬上前,手中抱著一個十分大的紙箱,小心翼翼來到越辭身側:“少爺,這是公司最新的研究產品,還在測試階段,可以?連接意識端口,達成身臨其境之感……包括,身體感官。”
見越辭沒說話,又?補充:“先生這些日子,一直在為這件事忙碌,已經許多天沒有合眼,甚至親自測試了產品的安全?性?。”
越辭還是沉默,他沒有回頭,眼睛死死盯著已然不動的屏幕,耳機里傳來男人微弱的聲?音:“喂,喂,兄弟,還排不排了,麥壞了嗎,怎么沒聲了?”
男人?眉目威嚴,卻自己兒子面前卻變得卑微,小心翼翼道:“小辭,我?知道你恨爸爸,也知道你喜歡打游戲,所以?想盡辦法,花了無數資金時間才做出這個設備,我?只想你能……能開心一點。”
越辭終于?有了反應,卻是冷笑出聲?:“開心,你覺得我?會因為這個開心,還是覺得這樣能討好?我?,讓我?原諒你?”他握著鼠標的右手小臂迸出青筋,肩頭起伏,壓抑著怒意,罵道,“滾開,別這么叫我?,也別再來找我?!”
屬下?望著男人?,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聽見男人?上前的腳步聲?,越辭便反應更大,嘶啞的嗓音朝他吼去:“讓你滾,聽不懂嗎?”
薛應挽坐在床沿,看到男人?面上遮不住的疲憊,眼尾皺紋在講話時扯出褶子,似失落似難堪。
“……我?下?次再來看你,如果設備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去問?袁助理。”
屬下?為他帶上門,越辭靜坐很久,忽而仰起頭,肩膀起伏,無聲?抽噎。耳機里的聲?音已經消失,想來是對面太久得不到回應,也已經離開了。
男人?帶來的物品被放在他身后,特意沒有放在觸手可及之處。越辭需要將自己移上輪椅,再緩慢挪動到屋門附近,生生用手指撕開了被透明帶子貼合的紙箱。
層層拆開,越辭取出了一件類似眼鏡之物。
還有一本厚厚的書,應當?是教授他應當?如何使用。
這些天以?來,薛應挽多少也明白了一些這個世界里的東西——比如越辭面前的屏幕全?稱叫做電腦,他打開的一個又?一個不同界面稱之為“游戲”,和好?友一起叫做“開黑”,自己一個人?玩的稱之為“單機”。
越辭一天下?來,基本就是換著不同的游戲玩。
他在翻看說明,薛應挽便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托著手,心生好?奇地陪著一起。
【頭戴式……虛擬現實交互……神經感應……】
【注:已經過?測試,有極小概率影響意識,副作用為頭腦昏暈反胃,及時摘取休息即可恢復。】
薛應挽一件也看不懂。
越辭倒是領悟得很快,他按照說明自己將眼鏡組裝成一個看起來有些笨重的裝置,激活聯通電腦后,打開暫時只支持的內置游戲。
薛應挽也通過?電腦屏幕,看到了越辭身臨其境的景象。
游戲制作有些粗糙,右上方寫了【測試專用】四個小字,控制的游戲人?物只能在屋內小范圍走動,隨著越辭抬手,人?物也同樣取下?了桌上水瓶。
很快,越辭似乎適應了用意識去控制,他不再依靠身體,也能熟練地讓人?物做出抬手跑步動作。
可惜能活動的范圍太少,屋內還特意設置了跑步機與彈床。薛應挽轉回頭,見到了自他來到此處以?后,越辭露出的第一個放松表情。
眼鏡遮擋下?,他微微張著嘴,唇角似帶著不可思議又?與雀躍地彎起,掌心緊緊握著座椅扶手,呼吸緊張而急促。
畫面中的小人?跳來跳去,來來回回地在屋中走,他跳上跑步機,隨著動作,竟連帶原本身體也氣喘吁吁。
薛應挽不住驚奇。
他在這間屋子里足足玩了大半日,依依不舍摘下?眼鏡之,瞼下?尚留淚痕,雙眼如星芒般熠熠發光。
“真的可以?,”越辭喃喃自語,“真的可以?……”
又?過?去一段時日,薛應挽跟著越辭,偶爾會在電腦上看到有關手上設備的相關信息,他們為這項技術起名?為“穹蒼”。
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
有人?介紹:穹蒼的出現是所有技術與科技的革新,標志著網絡將會步入新世代,從此人?的意識能真正?進入游戲當?中,達成真正?意義上的“全?息。”
而這一切,都是飛越公司多年?潛心研究的成果。
不久,下?屬為他帶來了一個頭盔,據說是眼鏡的升級版,能夠全?線接入神經,更細膩,完全?的體會到游戲人?物狀態,宛如自己原本身體。
越辭迫不及待接入,這回,卻是步入了一個寬廣的大世界。
山水靈逸,峰巒堆積,每一處景象都極為真實,如同身臨其境,甚至可以?聽見云霧間穿過?的雁鳥呼鳴,飛瀑下?的蕭曲伴竹梢風動。
天空一只飛鳥緩慢掠過?,巨大雙翼遮擋了日光,它身上有粼粼斑點,羽毛反射奇彩光芒,拖著長長的,絢青色的尾羽。越辭雙腳踏在濕泥的地面之上,鼻間傳來雨后清新的淺淡幽香,畫面內的越辭轉過?身,與屏幕外的薛應挽短暫視線相接。
手機放在桌案上,還亮著屏幕,薛應挽低頭去看,望見備注為“袁助理”之人?給他發來的長段消息。
“這是公司最新研發的游戲項目,一款名?為《尋涯》的高自由度修仙大世界,目前尚在測試中,您手上暫時只是先導劇情,游玩期間有任何意見和不足,都可以?向公司提出,我?們會聽取您的意見改進。”
“董事長說,希望您能玩得開心。”
第68章 返回(一)
至此處, 薛應挽卻聽見熟悉呼喚聲響:“戚師弟,戚師弟?”
四周忽而?陷入一片黑暗,似有一團黑暗如繭子般將他包裹, 意識也漸沉淪。只能循聲而?去?,等聲音更為?清晰, 宛若耳側呼喚時,薛應挽猛然睜開?眼, 被?一片天光似的雪白晃花了視線。
薛應挽尚未回過神,又被?急切抱入懷中, 男人擔憂聲音再次響起:“沒事?就好, 你沒事?就好……”
眨眨眼, 神思回籠。
蕭遠潮不知何時到了此處,此刻正擁摟著薛應挽, 衣衫, 鬢發?同樣散亂,呼吸頻急,被?取下的耳機置于一側,與尚未清醒的越辭丟在?一處。
薛應挽與他略微分開?些許, 目光瞥見他面上著急神色, 試著推了推胸膛,蕭遠潮卻毫無反應,依舊不肯松手。
無法, 只得出聲:“你, 你先放開?我……”
蕭遠潮這才一個激靈,將桎梏松卻。
“抱歉, 我,你, 我……”他難得有些語無倫次,“我太著急了,幸好你沒事?……”
薛應挽搖搖頭,活動了一下手臂。
他閉上眼,不斷回想著方才見到的那些景象。
那些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之物是他從未見過,也無法想象的。是夢嗎?卻又為?何這樣真實,亦或是他不知道的,屬于越辭曾經的記憶。
越辭究竟……是什么人呢?
蕭遠潮抬手,替他將額前發?絲捋開?,指腹擦去?一點鬢邊濕汗,低聲問?道:“怎么樣了?身體有什么不適的地方嗎?”
薛應挽臉色蒼白,濕潤發?絲黏在?頰邊,薄薄的眼皮下泛著酡紅,身體像是軟成一團棉花:“沒事?,我沒事?,你怎么來了?”
蕭遠潮喉嚨滾動:“我……我與你分別之后,苦尋許久,后來,不知怎的,依靠直覺一直順著河道走,找到了這處。”
薛應挽嗯了兩聲,表示知曉,回望去?,留下大?陣的冰室依舊如初,問?蕭遠潮道:“……你方才進去?了?”
“嗯。”
“你沒事??”
“你在?關心我嗎……”
都什么和什么,薛應挽沒有繼續接話,視線掠過他肩頭,朝別的尸體依舊倒在?大?陣中央,姿勢卻有些許不同。
他問?道:“你動了……里面那個,的尸體?”
蕭遠潮道:“……上去?翻了一下,沒發?現什么,就離開?了。”
大?陣等待萬年,一定生有部分靈智想要被?開?啟,朝別不停為?他貢獻靈力,大?陣一定不會排斥他。
那為?什么蕭遠潮也沒事??
薛應挽心中陡然生出一個極為?不妙的想法——
從前他一直不明白蕭遠潮為?什么會失去?心性?殺害文昌真人,直到上一世兩人在?長溪相?見,蕭遠潮告訴他,曾遇見過一個巴虺血脈的魔族。其修行天賦超常,卻天性?帶戮,很?可能某一日,會被?血脈操控,在?毫無知覺情形下去?殺害其至親至愛之人,以求得更高進益。
他幾乎斷定……蕭遠潮,應當就是存著巴虺血統的魔,甚至極大?可能,就是預言中朝華宗會出世的魔種。
只是自重活一世以來,薛應挽本就對這個世界運轉產生了懷疑,尤其在?見到越辭與常人不同之處后。
既然上一世滅宗并沒有發?生,比起揭露蕭遠潮,他更想知道,這個世界會如何進行下一步發?展。
巴虺是上古遺留的魔族血脈,朝別則是千年前曾與魔族有過混血的荀狼一族。魔族死亡時身上魔氣會消散,蕭遠潮這樣貿然與他接觸……
不知怎的,薛應挽似乎看見蕭遠潮瞳底有些發?紅,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親手將文昌真人殺害之時的模樣。
蕭遠潮見薛應挽盯著自己,問?道:“怎么了?”
薛應挽道:“沒事?,先走吧。”
越辭尚且躺在?地面,蕭遠潮已?然起身,他扶著薛應挽肩頭與袖中露出的一截細白手腕,低聲道:“能走嗎?要不要背你?”
薛應挽謝過,又道:“我沒事?,但是越辭好像受了傷,我一個人不方便,你能將他背出去?么?”
蕭遠潮垂眼:“他修為?不低,恢復了便會醒來,此處應當也不會再有人來……但你受了傷,我想帶你早些離去?。”
他撇向那被?取下的耳機,蕭遠潮在?此處實在?不便,便想著令他先行離去?,才故意提出讓他背著越辭:“秘境中還有不少機緣,若不抓緊,便要被?他人搶去?了。大?師兄總歸救了我,你先離開?吧,我在?這再等一等他醒來。”
握著薛應挽手腕的掌下觸感極為?膩潤,像是在?撫一塊溫軟的玉。好一會,蕭遠潮才緩緩松手,道:“那便一起出去吧。”
他要背越辭,將一手搭在?肩頭,因著動作不端,越辭頭顱重重垂下,繼而?猛烈咳嗽,依舊掀不開?眼皮,只指尖微微動彈。
薛應挽又往他嘴里塞上一顆丹藥,將人重新?扶靠在?壁上,掌中推去?真氣,至一刻鐘,這才勉強轉醒。
第一件事?,便是不顧自己傷勢,反急切地去?握薛應挽的手。
“阿挽,”他嗆咳兩聲,眼中擔憂,“你,你怎么樣……”
“我沒事?,”薛應挽本就半蹲著的身軀前傾,掌心覆在?越辭額間,又轉而?去?搭脈,確認靈流在?體內運轉正常,長出一口氣,“靈力透支,再恢復一段就好了。”
越辭點頭,看到一直在旁側的蕭遠潮,先是一愣,隨后笑?道:“師兄,你也在?……倒是辛苦你了,能找到此處不容易吧。”
“還好,”蕭遠潮偏過一點眼,道,“既然沒事?,就走吧。”
越辭借著薛應挽肩膀起身,顯然有些力不從心,又轉而?握上他手心,關切道:“你沒事?就好。”
蕭遠潮面色并不算好,他僵立在?旁側,看兩人似情意綿綿之狀,道:“戚師弟同樣受了傷,你已?至分神期,何須靠著他?”
越辭抿唇,低聲道:“師兄,我與戚師弟如何都是我二人之事?,我向來與你并無矛盾,何必咄咄逼人?”
“我何時……”
“何況,自朝華宗弟子比試以來,你與戚師弟走得過近,已?有不少弟子向我說過此事?……一來我將你當做師兄,從未將你想過半分不是,二來,我也相?信師兄絕非他人口中這等……喪倫敗行之人。”
“可眾口悠悠,能擋住面上一時,擋不住私下言語,師兄,哪怕你不顧自己面子,也要讓戚師弟名聲受損么?你說——我這話,說得可有一分錯?”
蕭遠潮早在?聽見第一句時,便臉色唰地煞白,像是被?揭露了什么不為?人知的齷齪心思一般,他不善言辭,卻想向薛應挽解釋:“戚師弟,我并非……”
“你并非這樣的人,我知道,”越辭溫和一笑?,再次打斷,“我與師兄同門相?處近百年,又怎會不知你對寧公子情深一往?”
蕭遠潮半句話卻也講不出來了。
他只怔怔看著薛應挽,看著他被?越辭握在?掌中的手,尤記得方才觸感。拳心不知何時攥緊,指尖深陷入掌肉中,傳來隱隱痛楚。
與寧傾衡的婚事?像一道桎梏著他的牢籠,讓他被?囚鎖在?原地百余年,倘若行差踏錯半步,便會有無數人用最光明正大?的緣由?指責你不忠不義。
可也從沒有人問?過他,你過得究竟如何。
此時此刻,卻是期盼薛應挽多看他一眼,哪怕一句疑問?,問?問?他,你是不是真的喜愛寧傾衡,是否真的與他兩心同,是否真的……這兩百年間有一絲快意呢?
可薛應挽卻是心思飄忽,連這二人爭吵也沒注意,沾了泥灰依舊出塵的雪白面頰微微偏著,脫開?越辭與他相?握的手掌,轉而?去?撿起拿耳機,重新?收入納戒之中。
越辭問?道:“怎么把東西拿出來了?”
“找藥的時候沒有注意,”薛應挽問?道,“你……方才,有做什么夢嗎?”
“嗯?”越辭回憶一番,“好像是有的,不過夢這種東西,剛睡醒時候記得最深,等過一會再去?想,就只剩個模模糊糊的印象,記不得發?生過什么了。”
“什么都,記不清了?”
“是夢到了一些事?吧,”越辭道,“很?久以前,還在?家里,還沒遇到你的時候……實在?,不是一段好記憶。”
此處進入時困難,想離開?卻極為?簡單,像是只有一條通向出口的路,順著風向而?行,不多時,便從一處洞穴中鉆出。
回頭望去?,只余深不見底的大?片黑暗,那座初時吸引前去?的高山,已?像是隔了千萬兩般遙遠空朦。
薛應挽本就心不在?焉,往前走時踩上幾塊碎石,只是小步踉蹌,一直注意的蕭遠潮便上前一步,先行接住他的身體。
“小心。”
“啊,嗯……多謝……”
越辭不著痕跡將薛應挽攬過自己身側:“辛苦師兄,不過既已?離開?了,也不必繼續勞煩你了。”
蕭遠潮啞聲道:“不麻煩。”
越辭淡淡一笑?:“師兄難道來一趟秘境,再不抓緊些時間去?尋得機緣秘寶,待回宗門之后,怕是又要被?寧公子責怪了。”
蕭遠潮鼻間仍留著屬于薛應挽的一絲氣息,可當他望去?,薛應挽還是沒有看他。
越辭說的句句在?理,無法反駁,蕭遠潮緊了緊掌心,卻是意在?問?薛應挽,想要哪怕半句挽留:“你們二人,可以嗎?”
越辭答道:“謝過師兄關心,我淬體已?久,如今恢復大?半,由?我來照料戚師弟便足以。”
蕭遠潮看著他二人背影逐漸遠去?,心口處傳來一陣難以言喻的燥意,像是被?藤蔓攀附,棘刺密密麻麻鉆入血肉中伴著癢意痛楚,喘不過氣來。
他晃了晃腦袋,企圖讓自己渾噩的神思清醒些許。
第69章 返回(二)
等?二人離蕭遠潮足夠遠, 越辭問道:“會介意?嗎?”
薛應挽眨了眨眼:“嗯?”
越辭道:“沒?有生我氣嗎?”
“……為什么?要?生氣。”
“我將蕭遠潮趕走一事,”越辭溫聲,“如果你不開心, 我下次不會這樣了。”
薛應挽更不明白了:“我為什么?會不開心。”
“我以為你會介意?,我干涉你的交友, 沒?經過你的同意?,將他趕走離開。”
“……不, ”薛應挽道,“我的確將蕭師兄當做好友, 可你方才話語并沒?有錯, 他不該繼續和我一起, 而是該去?尋找自己的機緣。”
沒?等?越辭開頭,便又繼續道:“你不用這樣替我著想?, 我們也不該繼續同路, 師兄,我想?一個人在秘境中繼續探尋。”
越辭苦笑:“師弟是在趕我走嗎?”
薛應挽道:“我不是師兄要?找的人,又何苦與我糾纏不休呢?”
“那抱一抱你,可以嗎?”不等?薛應挽開口, 越辭道, “抱一抱,我就離開。”
薛應挽有些?許猶豫,片刻, 默認了越辭的靠近。
溫熱掌心搭在他后背, 順著脊骨一路向下,直到停在腰間, 似乎有些?發顫。
越辭微抵著一點頭顱,俊美而凌厲的眉眼此?刻有些?疲憊, 沒?有逼著薛應挽去?回應,只是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給我一個機會吧,”他說,“一個重新認識你,追求你的機會。”
薛應挽說:“不。”
越辭懇求他:“我不會打?擾你很多,哪怕只是一點陪伴的可能性,你也要?徹底剝奪嗎?”
“師兄的示好會帶給我麻煩,我只想?清凈一些?,能夠安心修行,”薛應挽頓了頓,道,“何況,我對師兄本就無意?。”
越辭身體登時有些?發僵。
在薛應挽催促下,松開微顫的掌心,退開半步,眼中滿是紅血絲,嗓音啞澀。
“可我不想?……就這樣放棄……”
薛應挽轉過身,獨自離去?。
哪有什么?不想?,只不過是不甘心。
無論?過了多久,越辭還是從前模樣,面上溫柔偽裝得再好,也磨滅不掉一顆從始至終都帶著欲。望與目的的心。
就連現在,連他明明白白說了要?獨行,也知道越辭還是一定隱藏了身形,像個見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跟在自己后方。
那這段秘境歷練,其實也沒?什么?意?義了。
薛應挽尋到一個樹蔭連綿,能短暫隱蔽身形之處,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玉。
他并非第一個選擇離開的,可出來時身上受了不少傷。帶隊長老一直在外等?候,見薛應挽從陣眼中主動選擇走出,忙上前詢問:“出什么?事了?”
薛應挽并未將朝別一事告知,只道自己遇見了妖獸,覺得難以敵過,這才選擇捏碎琉璃玉提前走出秘境。
“原來如此?,”長老撫須,雖覺可惜,還是安慰他,“人沒?事就好,先去?休息身體吧,往后還有機會。”
薛應挽行禮謝過。
他簡單梳洗過身上,卻是徑直去?了百花門內門。幾個女弟子在殿外相攔,喻棲棠傳音而至:“令他進來吧。”
短暫相別,喻棲棠也沒?想?到二人竟這么?快又見了第二面。
她手捧一束梨花,從殿上盈盈走來,紗制的衣袂飄揚,如同一抹純白煙塵飄然而至,帶著沁鼻香氣。
“秘境還沒?結束,這樣快就出來了嗎?”
“倘若我沒?猜錯,秘境中只有那座大陣是遺跡中留下最?有價值之物,”薛應挽與他視線相接,不卑不亢,“喻門主是希望我留在秘境中嗎?”
“你是聰明人,”喻棲棠道,“那也應該知道,很少有人能抵擋得住返回過去?,扭轉錯誤選擇的機會……我身為一門之主,沒?有辦法?只憑借印象與幾句話去?相信人。”
薛應挽道:“我知道。”
“好在,你回來了,”那束梨花被遞到他懷中,幽香撲鼻,喻棲棠笑意?淺淡:“喏,送給你,特意?過來,只是為了和我見一面么??”
面前溫雅大方的喻門主與他曾在朝別記憶中看到那個總是一身黃衣的跳脫女子漸漸重合,額心一點朱砂更為鮮亮。
薛應挽從懷中,取出從朝別身上帶出的發帶。
發帶從始至終都疊得整齊,只是布料太過老舊,如今又浸滿鮮血,幾乎看不清原本模樣了。
喻棲棠看到發帶的瞬間,淺笑便凝結在臉上。
“從他身上發現的,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又怕與他陰謀有關,就帶來給喻門主了,”薛應挽顧自摩挲,嘆道,“若是沒?什么?用,我便拿去?扔了。”
“給我罷,”喻棲棠眼中卻不見半分笑意?,卻依舊是笑著的,她接過發帶,很快將其收入袖中,“我與朝別昔日恩怨已過,他的舊物,我來毀去?便是——”
“那便是再好不過了。”薛應挽道。
*
一旬后,其余弟子陸陸續續離開了秘境。
據說在秘境后期還發生了為爭奪法?寶仙草而大打?出手之事,連朝華宗弟子也涉及在內,爭衡受了輕傷,倒是萬嘉得了兩件遺留的上品法?器,修為更是進階到了元嬰后期。
越辭在他離開后的第三天便也選擇主動從秘境離開,薛應挽不見他,便也只日日在百花門暫居之地的屋門前等?候。
蕭遠潮也似受了不小的傷,選擇避開眾人,獨自修養,竟連回到宗門,也從未主動去?找薛應挽。
薛應挽回宗后第一件事,便是見戚長昀。
霽塵殿一如往常,殿內彌漫著經久不散的檀木沉香,令人不由平心靜氣,摒去?塵世憂惱與煩熱燥意?。
入殿時,戚長昀正?寫?完一副字,滿頭銀白如雪的發絲被發冠束起,垂落肩頭,他放下墨筆,抬眼與拜會的薛應挽對上視線。
“……師尊。”
戚長昀問:“此?次前去?,可有什么?收獲?”
薛應挽從來最?為信任戚長昀,便將秘境內見聞一一報來,連大陣與入朝別元神也未隱瞞。戚長昀聽罷,神色依舊冷淡,似乎對其余之事并不感興趣。
他走下主座,至薛應挽身側,指腹輕撫過額心,云紋印記顯露,一股微涼的靈氣經由四?肢百骸,過經脈丹田,替他去?了體內濁氣,令其靈臺清明,身心疲憊徹底洗濯。
“受了傷?”
“小傷,不礙事的。”
“對自己多在意?一些?,”戚長昀道,“越辭,蕭遠潮,甚至朝別等?人都有他們自己該經歷的劫數,不必強入他人命運軌跡,更不要?……妄圖去?改變。”
薛應挽:“多謝師尊。”
戚長昀又道:“你可是還未有本命劍?”
薛應挽道:“依照門規,新入門弟子在一年后才能去?劍峰取劍,弟子時間未滿,如今只用宗門統一發放的木劍。”
戚長昀轉身入內殿,為他取來了一把藤紋盤繞,劍體修長的烏青色劍鞘。
“當初機緣巧合,我得了天地玄鐵與千年寒冰,便將玄鐵一分為二,用它打?造了既明……這把劍,是當初與既明相同的材料所制。”
薛應挽一驚,拒絕道:“師尊,此?物太過貴重,我不能……”
“這就是為你打?造的,”戚長昀道,“你若不用,那便棄了吧。”
薛應挽忙道:“我要?!”
此?劍總長三尺有多,重約十二、三斤,握在掌中有微微壓沉之感,劍身為藏青金所制,柄處有暗青色藤紋,劍鞘雙鶴盤旋,觀之怯邪平心,令人生出虛靜之意?。
“給他起個名字吧。”戚長昀道。
薛應挽道:“既是與既明同源,那便叫重昭,如何?”
戚長昀看著他,握起既明劍:“出來,試試你些?時日劍法?進展如何。”
薛應挽得了劍,本就心頭癢癢,正?愁無處施展,戚長昀愿意?指導,那便是再好不過的事。
他第一次握這柄屬于自己的劍,此?劍與既明同源,本就是最?高品質的材料,說是下品神器也不為過。
劍刃出鞘,青光奕奕,隱見玄鶴盤旋意?象,揮劍之時尤帶一抹白練似的騰煙,凌厲中不失輕巧,極為適合薛應挽一向修習的《平乾心訣》。
二人在殿外廣場對戰,戚長昀同樣取了既明,兩柄劍本就同源,薛應挽,戚長昀靈根亦是相合,交戰間竟隱隱產生共鳴。
心隨劍動,雖是對招,卻無一絲兇悍,反在被削落的漫天竹葉間生出靈流盤繞,糾纏之意?。
兩道劍氣交匯,劍鳴錚錚,戚長昀內力深厚,招數主攻勢,劍中磅礴之一如江流萬傾,卷浪般層層翻涌,出劍必帶殺意?,是以尋常并不輕易與人對招,便是如魏以舟,顧揚等?,皆以指導為主。
戚長昀刻意?壓制住自身洶涌滂湃的劍意?,一步步教薛應挽凝氣運功,教他身形進退,出招落招,教他何時該挑劍,何時又該偏鋒而進,雖是對戰,實為引導。
花葉紛飛,劍光碰撞交匯如寒星灑落,停棲在竹上的鳥雀啁啾逃離,連天上卷云也被劍氣攪得離散,至日頭西落,方才算結束。
戚長昀身形巋然不動,不見半點疲累,銀白長發傾瀉肩頭,他收劍入鞘,問道:“如何?”
薛應挽浸出一身濕汗,額發粘連,卻是目光熠熠,經脈有如熱流經行,說不出的暢快。
只不過習練半日,進益更勝從前許多,甚至連一直未明之處也豁然開朗,當下激動不已,望向戚長昀:“得師尊教導,弟子受益匪淺,更是領悟許多從前未解之處。”
戚長昀眼眸深邃地看著面前躍然的小徒弟,聲音也溫柔許多:“那就好,往后若有不懂之處,盡可來尋我。”
薛應挽點頭,他感覺到丹田內有隱隱突破之跡,正?要?告別返回住所修煉,又想?起什么?,問道:“我記得,去?秘境之前,師尊說有事要?與我說……”
戚長昀一愣,隨后緩緩道:“是。”
薛應挽于是停下了腳步,再次望向自己師尊。
戚長昀先是道:“這些?時日,你與越辭,蕭繼都走得很近,越辭從前有過喜愛之人,朝華宗人人皆知,蕭繼更是已與寧傾衡結尾道侶。你對他們,可是有……”
薛應挽意?識師尊想?說什么?,一瞬頸子通紅,手足發熱,忙辯解道:“我與大師兄并不熟稔,蕭遠潮只是尋常好友,并無其他!”
更令他沒?想?到的是,戚長昀這樣一個看似不食人間煙火,從來只待在霽塵殿修行之人,竟會知曉他在宗內之事,甚至……甚至當面言說。
有一瞬間,薛應挽希望能用劍捂上臉,這樣便不必被師尊看到自己難堪模樣。
“師尊若不喜歡,我不再和蕭遠潮來往了就是!只是大師兄卻有些?難辦,與他扯上關系實非我本意?……”
不知是不是錯覺,竟覺得戚長昀一貫冷清的面色都變得溫和了些?。
“你對他們皆無意?么??”
薛應挽點頭。
戚長昀話語稍作停頓,隨后,聲音也帶了些?許沙啞之意?。
“你在宗內,可有打?算,要?去?尋一道侶同修?”
第70章 返回(三)
“……師尊?”
這個問題能從戚長昀的口中問出, 薛應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想了想,還是答道:“我……并不打算尋道侶,能與師尊, 師兄一起在凌霄峰修行,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片刻,又補充, “我想陪著師尊。”
戚長昀側過身?子,狹長劍眉微松, 玄色錦袍被風吹起一點袂角。
“去?吧。”他道。
薛應挽帶著重昭返回?屋舍路上, 正撞上提著酒哼著小曲回?來的魏以舟。兩人皆是一愣, 薛應挽想偏開臉以防被看到自己未消的恥意,魏以舟則是瞬間將酒壺收在背后, 臉上表情不可謂不難看。
“你、你回?來了啊……”
“啊, 啊,嗯……”
薛應挽也神思渾噩,正想著方才之?事,這下兩人相見皆是尷尬之?相, 還是薛應挽看到魏以舟背后半掩的手, 一時恍然,發?笑出聲。
“師兄拿出來吧,凌霄峰不是從來不管弟子嗎?只要不是生了事惹到師尊面前, 喝些?酒有什么可藏的?”
結了丹便已算辟谷, 不再需要吃食尋常谷物,修者大多?都會抑口舌之?欲。朝華宗內雖也有弟子貪食, 可往往都是私下而?為?,若撞見了……便會是薛應挽與魏以舟這般不上不下的尷尬模樣。
魏以舟聽?罷, 撓頭?解釋:“我這不是怕對你影響不好,讓你覺著我們凌霄峰都是……這種好酒嗜醉之?輩,我真不常喝,就是偶爾,偶爾……”
薛應挽從前便知道自己這位師兄好酒,當下應道:“知道知道,今日我就當沒看見。”
魏以舟也嘿嘿一笑,拍他肩頭?,又見了手中多?了一柄非凡塵之?劍,驚訝問道:“對了,這是……”
薛應挽也不掩藏:“師尊為?我尋來的佩劍。”
魏以舟驚道:“師尊竟會……為?你尋劍?就連當初我與兩位師兄,都是,都是自己辛苦去?劍鋒求得,師尊竟待你這樣好……”
他話中驚嘆,艷羨不假,聽?聞薛應挽能被戚長昀親自指點一下午更是氣急,惱自己竟下了山買酒,沒能看一看師尊教授弟子。
薛應挽聽?他怨惱,思及方才戚長昀話語,隱約也覺是否戚長昀對自己實在有些?過于優待。更詫異的是,他竟絲毫未覺得突兀,前世師尊雖沒有親手教導,卻也是因為?他本身?便不愛修行之?故,甚至還愿意單獨撥出一峰供他修養……
兩世以來,戚長昀竟待他是同樣用?心。
*
蕭遠潮與其他弟子一道離開秘境,自百花門返回?朝華宗后,時常便覺得身?體隱約發?生了些?許變化。
他十七歲,當做父親敬愛的文昌真人被害,自己也斷了靈根,此后被呂志收為?大徒弟,與寧傾衡結為?道侶。看似也算得了厚待,實則多?年間,一直因修為?再無進?境而?被人恥笑,將他當做閑話談聊折辱。
他就在這樣的境況中,足足忍受了兩百年。
若說從前的蕭遠潮還有哪怕一絲傲氣,也在這日夜不間斷的磋磨中消卻得干凈,能支撐下去?的,也不過是想要找到當年文昌真人被人殺害的真相,摒著一口要報仇雪恨的氣。
直到宗門內,來了一個名叫戚挽的新弟子。
水靈根,被霽塵真人收為?徒弟,短短數月便能進?階的天賦,堪稱驚世之?才,甚至與當初的越辭比也毫不遜色。
朝華宗有過不少修行奇才,可他們與蕭遠潮從來都不會產生交集,因為?天才注定步步高升,而?蕭遠潮永遠無法進?益,永遠只能停留在原地。
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也沒有人會愿意去?踏入他的地界,耗費珍貴的修行時間,做最無用?的事。
戚挽是唯一一個例外。
蕭遠潮從沒想過,他這樣的人,會主動來找自己,會關心他修煉得如何,甚至愿意出手……攔在曾經欺辱他的師弟面前。
安慰他,給他上藥,去?看他比賽,甚至所有人都嘲笑他時,也選擇了相信。
和寧傾衡相處的兩百年,蕭遠潮與他空有道侶之?名,二?人卻自大婚當夜就從未有過一時半刻與對方的情愛。甚至蕭遠潮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一個滄玄閣金枝玉葉,在堆金疊玉中長大的小公子,會紆尊降貴,堅持要與他結為?道侶。
所有人,都看不起他。
曾經短暫地,也曾如鶴鳥高飛的天才隕落成了一只折斷雙翼的灰雀,被輕易踩在泥潭里,身?上滿是臟污,連路過的人,也要朝他砸上幾顆石頭?。
縱然入了修煉道門,依舊去不凈屬于“人”的劣根性,喜愛趨炎附勢,拜高踩低,更愛欣賞驕傲的人彎折脊梁,成為?笑柄談資。
他們說:“看啊,這個就是朝華宗宗主的大弟子,滄玄閣小公子的道侶,待在朝華宗足足兩百年,竟一點境界也沒有進益——”
“一個十足的,廢物。”
蕭遠潮猛然睜開眼,恍惚中才意識到,自己已然離開秘境,回?到了朝華宗。
屋中昏暗而?靜謐,似能聽?見茅屋外窸窸窣窣的蟬鳴與風吹葉動之?聲。
他晃了晃腦袋,跌跌撞撞離開床榻,走到不遠處桌案,從帶回?的包裹中翻找,摸出一根手指。
一根屬于朝別的手指。
他騙了薛應挽。
那日能與薛應挽在秘境相見,并不是因為?湊巧,而?是自遠處,他便似感應到一股極強的吸引力?,順著前行,才尋到了那處山洞。
很快,他發?現?吸引力?的由來,是一具尸體散發?出的靈流。這股靈流讓他覺察十分親近,甚至有鮮血翻涌之?感,沖動之?下,他割斷了尸體的一截手指。
至那時起,他便發?覺自己的狀態越來越奇怪了。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沖動,急迫,在回?到朝華宗后,便第一次去?找了戚挽。
“阿……挽。”他是第一次這樣稱呼戚師弟,卻覺得無比熟悉,像曾經叫過百遍千遍。薛應挽放下手中木劍,轉頭?看他,眼中似有疑惑。
“我想與寧傾衡和離。”蕭遠潮聽?到自己這么說。
戚挽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卻像是真心為?他慶祝:“……是嗎,”他道,“你和他在一起本來就不開心,也受了這么多?傷,和離不是個錯誤的選擇。”
蕭遠潮其實提過很多?次和離,每一次都被寧傾衡拒絕,可他沒有一次像今日一般迫切。
他膽子越發?大了起來,上前一步,握起戚挽沒有拿劍的另一只手,聲音沙啞:“到那時,你……你能與我……”
面對疑惑的戚挽,他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只說道:“阿挽,你可有喜愛之?人?”
薛應挽沒有正面回?答:“為?什么要問這個?”
“我想知道……”
“可我不想和你繼續這個問題,”戚挽道,“你我只是好友,我沒有回?答你的義務,我也不想你我二?人之?間……摻雜多?余之?物。”
蕭遠潮喉結滾動,眉心緊緊皺著。
他不是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正因為?知道,才愈是焦亂難受,他握住戚挽欲要掙脫的手,甚至有些?兇戾地逼問:“那越辭呢?你喜歡的是他,所以不回?答嗎?”
“我不喜歡他,你為?什么要這么想——”
“我看見了,”蕭遠潮咬牙,“我看見,你和他抱在一起了……”
戚挽面上有些?驚訝,很快消失無蹤,他推開蕭遠潮,后退數步,再看他時,眼中已然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尷尬:“你是不是狀態不好……你該去?休息了。”
蕭遠潮的確狀態很差,他變得更加煩躁,腦中一片渾噩,甚至覺得戚挽在疏離厭惡自己,光是想到這個可能,體內血液便像沸騰一樣翻滾灼燒。
這幾日來,他不斷的做著一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具體的景象已經記不清了,唯獨記得戚挽與他認識的面容有著細微差別,但他還是能輕易辨別出就是一個人,他們似乎靠得很近,他會親昵地,一聲聲叫著……
“阿挽。”
阿挽,阿挽。
好像他們本就該是如此親密,本就該由他念出這個名字。
蕭遠潮神思已經模糊不清了,他依靠著本能,來到了薛應挽的住所。
一聲聲急促的敲叩聲響起,屋內的人似乎早早睡下,好一會,才發?出一聲從夢中清醒的懶怠回?復:“……誰?”
蕭遠潮道:“是我。”
薛應挽迷迷糊糊的,他聽?得出蕭遠潮話中急切,以為?發?生了什么要緊的事,顧不得其他,起身?下榻,將屋門拉開。
月光瞬間傾瀉入內。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道巨大的身?影。
他起身?得急,甚至沒有披其他衣物,只著一件薄薄褻衣,赤裸的腳才在地面,身?形削瘦而?單薄,蕭遠潮擁抱上來時,依舊處于半發?懵之?間,忘了去?阻止。
衣物被輕松拉下,露出雪白圓潤的肩頭?,蕭遠潮闖進?屋內,反手扣上門,將他壓在旁邊的墻壁,牢牢的桎梏在自己身?體覆蓋之?下。
“等等,唔——”
發?間皂角清香溢滿了他的鼻腔,薛應挽身?,軀好軟,好白,頸窩肩頭?散發?著潤膩的暖意,他的膚肉像是最柔嫩的荔枝,令人恨不得啃咬嚼碎入腹。
蕭遠潮也真的這么做了,他低下頭?,粗魯地去?親吻舔舐薛應挽脖頸,目中流露著癡迷,一下又一下地嗅聞著這股令人上癮的香。
“蕭遠潮,蕭遠潮,蕭繼!”薛應挽慌亂道,“你在干什么!不要,不要,嗚嗯,你放開我——”
薛應挽胡亂搖著頭?,發?絲散亂,他嗓中溢出哭吟,掙扎與反抗被盡數按下。蕭遠潮將他雙手用?發?帶捆縛在身?后,抱著這具柔軟溫香的身?子,逼他引頸就戮一般仰著皙白的脖頸,將最脆弱的部位袒露在男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