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血濺 論罪當誅。
臨水的樓閣中, 云英已帶著靳昭上了高處的二樓。
她的披帛落在木階上,襦裙則掛在樓梯盡頭的扶欄邊,要墜不?墜, 隨著窗扉外透進?來的細風無聲地飄蕩。
襦裙的胸口處早已濕透了,兩團拳頭大?小的深色水漬, 在皎潔的月光下隱隱約約。
案臺上,兩道身影緊緊交纏在一起, 一道柔軟婀娜,一道高大?威猛, 不?時的顫動,在屋里弄出不?小的動靜。
靳昭起初有些發懵。
他?被眼間心頭縈繞的淡淡乳香蒙住神魂,不?知道云英竟會那樣狂野, 那樣放得開。
先前只覺得她比那些過分羞澀的閨閣女子直白些, 畢竟是早試過云雨的婦人?, 又正值青春年華, 行止出格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況且, 她也說得明?白, 是想為自己和?孩子找一個日后的依靠,自然?比旁人?更?能放下矜持。
只是心里仍將她當作漢人?娘子,在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教化中,矜持已成了本?性, 便是那些荒唐的綺夢里,她也多是紅著臉的羞澀模樣。
誰知真到?了這個地步,她一點兒也不?見怯意,什么花樣都?信手拈來, 光是一個吻,就讓他?失了方寸,更?別?提她像靈蛇一般蜿蜒向下纏住他?的時候。
長到?這么大?,這是他?真正意義上第一次開葷,和?曾經偷偷想過無數次的酣暢淋漓不?同,他?完全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勇猛而耐得住,反而像個被她牽著鼻子走的毛頭小子,雙手被套了繩索,輕輕一扯就繳械投降了。
他?面上覺得沒光彩極了,一時發懵,開始自我懷疑,一時又隱隱想起曾聽?營里的兄弟們說葷話時提過,男兒做這事時,頭一回都?是如此……
所?幸云英沒有讓他?有太多胡思亂想的機會,又拉他?跳進?更?深的大?海里。
她不?知道別?的男子是什么樣的,可是靳昭那樣生澀,那樣不?敢相信的樣子,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懂似的。
似乎和?武澍桉的第一次不?太一樣。
想起這個人?,云英心中的焦躁又涌上來,像奔騰而來的洪流,急需尋到?一處出口,傾斜而出。
她不?耐煩多等,干脆將靳昭壓倒,兩條纖細的胳膊撐在他?兩側肩頭,撐得他?不?得起身,也撐著她的身子如貓兒伸展一般,往下移去。
靳昭感到?自己成了河灘邊擱淺的魚,任她宰割。
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一道道分明?的線條間還掛著細細的汗珠,在月光下隱現出晶瑩的光。他?眉頭緊皺,忍不?住張開十指,深入她的濃密柔軟的發髻間,用力扣住。
她有太多壓抑的情緒,不?只是今日,還有跟著武澍桉的這兩年,甚至是從幼年時家中遭難時開始的,這么多年的束縛,終于在今夜得到?暫時的釋放。
也許是因為方才在擷芳閣中,幾乎將自己最陰暗的一面毫無保留地展現在靳昭面前,現在的她頗有種破罐破摔、放任沉淪的態度。
不?必再裝了,就是裝了也沒用——她是這樣想的。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放縱感染,靳昭漸漸從失控和?茫然?無措中找到?自己的節奏,反客為主-
擷芳閣內,武家人?已丟盡了臉。
“真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圣上千秋,就被你們攪和?了!”鄭皇后抬起衣袖掩住半邊面頰,滿是嫌惡,斥道,“來人?,還不?快將這狂徒拖出去,重重地打板子,免得污了陛下的眼!”
內侍們應聲要上來拿人?,原本?倒在地上只知艾艾哭泣的杜夫人?一聽?要拖出去打板子,立時又彈起來,撲到?兒子身旁攔著:“娘娘,我兒已狼狽至此,若再要挨打,便是要他?的命呀!”
武成柏又是拼命磕頭,磕得腦門有了血痕。
“求陛下、娘娘開恩,老臣家中只這一根獨苗,武家的香火萬不?能斷在老臣這兒啊!”他?說得涕淚橫流,也顧不?得世?家貴族的體面,“孽子平日雖糊涂些,卻從未在外面鬧出過什么荒唐事,今日的事一定另有隱情呀陛下!”
說著,他?眼角瞥到?貼墻的角落里,一個被捏皺的油紙包被一名內侍的鞋壓著,上頭還沾著細細的白色藥粉,趕緊膝行過去扯出來,舉到?蕭崇壽的面前:“陛下您瞧,定是有人?給我兒下藥,才使我兒如此荒唐失態!求陛下為臣做主,徹查此事!”
蕭崇壽沉著臉,氣得原本?因飲了酒而多了血色的嘴唇又變白了些:“要查。”
宮中出了這樣的丑事,又被這樣多的人?瞧見,斷沒有輕輕揭過的道理。
蕭元琮看一眼六神無主的武澍桉,又看一眼身邊沉默得有些緊繃的薛清絮,淡淡說:“宮中斷不?可能有這樣的藥,不?知到?底是什么人?,敢將這種東西?帶進?來,父皇定要尋可靠之人?來查此事才好。”
蕭琰冷笑一聲,眼里盡是對武家一門的鄙夷:“興許,就是小侯爺自己帶來的也未可知,畢竟有誰會這么蠢,都?下藥了,還將這么重要的證據留在這兒。”
這是一句猜測,意有所?指,武成柏聽出他對自己兒子的不屑,當即又是一陣哭天抹淚,而武澍桉卻心虛不?已,蕭琰猜對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一半,他?不?能說,只能寄希望于皇后和鄭家能出手拉他?一把。
“陛下,臣冤枉,的確是被人下了藥,才有如此荒唐之舉,求陛下明?察!”
他?用哆嗦的手攏緊那件亂七八糟的外袍,盡量擋住身上的關鍵部位,只是那藥粉的作用使他?的手指有些不?聽?使喚,扯了兩下,才勉強蓋好,又忙不?迭地磕頭,那顫抖又慌亂的樣子,瞧得人?心中莫名發怵,總擔心他下一刻便要發狂。
“求、求娘娘明察!”
鄭皇后對上他?瞪得快掉出眼眶的通紅的眼睛,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怕雨后地上的泥沉粘到?裙擺上一般。
武澍桉被她厭惡的眼神刺激到?,整個人?僵了一下,本?就因為藥效而不?大?控制得住的表情越發有些抽搐和?扭曲。
“皇后娘娘,臣真的是被冤枉的。”他?抬起頭,直愣愣盯著鄭皇后,雙手也朝她的裙擺伸去,“您知道的。”
這一句話出來,當真像纏人?的惡鬼,要纏上鄭皇后。
“胡說什么!”鄭皇后連忙后退,抬起衣袖擋在身前,“是不?是被冤枉的,只要查一查這藥出自何處,由誰買的,一切便清楚了!”
這是他?們早早留好的后手,一切由武澍桉動手,他?們只要負責將人?引去便好,如此,萬一事發,只需將罪責統統推到?武澍桉的身上就好。
饒是武澍桉再糊涂,此刻也反應過來了。
難怪鄭家不?親自動手,偏要將這樣隱秘的事告訴他?,明?明?鄭皇后在宮中一家獨大?多年,便是疑似曾經害死?皇嗣,陛下也能容忍,原來只是想拉他?做替死?鬼!
枉他?還以為,只要冒一次險,替鄭家解決了靳昭這個心頭大?患,從此就能登上鄭家這艘大?船,保住父親的官位,甚至是整個武家的前程!
而如今,他?已經徹底成了棄
子,不?但自己死?路一條,就連父親也要受他?的牽連!
“是有人?給我下藥的,”他?的心已徹底涼了,看著一旁為了自己不?斷哭泣、磕頭的父母,他?忽而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氣,“藥是我帶的,可我并非要用在自己身上,而是要用在靳——”
眼看他?就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出事情的真相,武成柏趕緊過去捂住他?的嘴。
宦海沉浮這么多年,他?不?像兒子那樣單純,已然?看出此刻,一旦兒子將事情和?盤托出,事情便再沒有轉圜的余地。
父子兩個糾纏之際,鄭皇后連連后退,直呼身邊的皇帝親衛:“立刻將人?拿下!堵住他?的嘴!”
那是天子親衛,只保護天子一人?,饒是皇后再受寵愛,這些御前帶刀的侍衛們也斷不?可聽?從皇后的命令。
一時間,狹窄的屋子里,只有武家父子推搡著,武澍桉到?底年輕,一下扭開腦袋,便又要繼續說,武成柏只好松開拽著他?胳膊的手又去捂他?的嘴。
這下,武成柏得了自由,干脆猛地朝著皇后的方向撲過去。
“啊!”鄭皇后驚恐地尖叫著后退,一不?小心碰到?門檻,沒能站穩,雙手在半空中亂舞,恰好捉住就站在身旁一步的蕭崇壽的衣袖,帶著他?一同跌倒在地。
場面頓時更?加混亂,傷到?了皇帝,親衛們紛紛動起來,只是速度仍舊沒有失了理智的武澍桉快。
眼看他?就要赤紅著眼撲到?帝后的身上,一道身影忽然?從人?群中躥出。
只見他?握住最近的一名侍衛隨身所?配之刀,用力抽出,緊接著,寒光一閃,手起刀落,一股鮮血從武澍桉的脖頸間噴出,劇烈掙扎的身子忽然?停滯,片刻后,砰地一聲,重重倒在地上。
狹小的屋子一下安靜下來,眾人?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那仍在不?斷淌出的鮮血,震撼了所?有人?的內心。
武成柏的身子晃了晃,盯著地上的兒子,嘴里的喃喃聲由低到?高:“你殺了他?,你殺了他?,你還我——”
他?一抬頭,“兒子”兩個字還沒出口,便對上蕭琰冷漠中帶著殺意的眼神。
銀白的刀刃上,還有殘留的鮮血,積聚至刀尖,再一點點滴下來。
“武澍桉驚擾圣駕,論罪當誅。”
蕭琰說完,重新?站直身子,在眾人?各異的眼神中,將刀送回鞘中,面無表情的臉上還沾了幾滴方才噴濺出的鮮血-
“他?會死?嗎?”
黑暗中,云英鬢發散亂,朝前趴在案幾上,在身體止不?住劇烈顫抖的時候,輕聲問出來。
靳昭正覺腦海中一片白光炸過,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伏在她的身后,問:“什么?”
自被解開心底的束縛后,他?找回了藏在深處的那個自己。
這些年,他?一直在京都?,忠誠地跟在蕭元琮的身邊,周旋于文武官員中,始終要粉飾自己,讓自己變得與這些人?一樣,遵守各種規矩,軍中的,宮中的,官場上的,交際中的,沒一處沒有條條框框。
他?骨子里那個想在草原策馬,在沙漠跋涉,想帶著千軍萬馬踏過邊地山河的自己,已被磨滅了大?半,卻在今晚,有了托身之處。
赤誠相對時,他?用盡全力,如策馬奔騰一般,放任自己那不?容于繁華都?城的妄想流淌出來。
原來這樣快慰。
“沒什么。”云英撐起酸軟的身子,不?欲與他?在此促膝長談,“一會兒殿下該回來了。”
靳昭將她扶起,要替她拿一旁的襦裙的手頓了下。
“我會如實向殿下稟報今晚之事。”片刻后,他?低著頭輕聲說。
“那我呢?”云英湊到?他?的頸邊,對著他?的耳畔低喃,像說兩人?間的私密一般。
第32章 外裳 春情蕩漾,令人難忘。
靳昭的喉結無聲地動了動, 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即使盡力克制,胸膛起伏的幅度也無法隱瞞。
她怎樣??她問的是?他會如何說?與她的這場荒唐事, 還是?問她應該如何回太子的話?
他忍住想要重新摟住她的腰,吻她的脖頸的沖動, 沉默片刻,輕聲說?:“我們之間?的事, 我不會說?。”
這是?宮里的規矩,她如今還是?東宮的人, 便不能越雷池一步。
“奴以為,中郎將對太子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鑒,絕不會對殿下隱瞞一絲一毫。”云英自?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襦裙, 重新穿上。
胸口處的濡濕還沒有干透, 一觸碰到那兩處肌膚, 就有一種粗糙的摩擦感, 激得她眉頭微微皺起。
靳昭在她穿衣時,下意識移開視線,不敢多看, 垂在身側的手則悄悄握成拳。很?快, 又覺得事情明明已?發生了,自?己再這樣?拘著?,反倒顯得偽善。
“你與我之間?的事,無關對殿下的忠心。”他極力將與她的這場情事歸為私事, 好讓自?己隱瞞的選擇顯得在情理之中,可是?內心隱隱有聲音告訴他,這樣?不對。
云英笑了笑,系好衣帶, 朝南面東宮側門的方向看去,黑夜里,太子的儀仗燈火十分顯眼,他回來了。
“奴明白,”她沖靳昭行?了個禮,仿佛已?經恢復了從前的樣?子,“不會給?中郎將添麻煩,不該說?的絕不多說?一個字。”
她說?完,緩步走?下樓梯,拾起方才落在下面的披帛,重新裹在身上,抄小路往宜陽殿的方向去了。
靳昭站在窗邊看著?她的身影飛快地消失在夜色里,慢慢低頭,伸手捂住自?己的臉。
片刻后,他迅速起身,快步朝少陽殿的方向行?去,在蕭元琮回來之前,先站到殿外的石階下,在馬車行?近的時候退到一旁,躬身下拜。
“殿下,臣——”
沒等他多言,蕭元琮先抬手止住,隨后從馬車上下來,示意他跟上,一言不發地進了殿中。
靳昭抬頭時,瞥了一眼馬車,里頭空空蕩蕩,全不見去時與蕭元琮同車的薛清絮的蹤影-
云英回宜陽殿的時候,綠菱已?經帶著?皇孫在內室就寢,丹佩則在外間?的長案邊收拾皇孫的衣物。
“你回來了,怎么不在那兒多——”丹佩聽到動靜,下意識抬頭笑著?看過來,可話還沒說?完,看到她有些凌亂的發髻,和?身上裹著?的披帛,一下愣住了,“怎么這副樣?子回來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說?罷,放下手里才疊好的小肚兜,起身迎上來。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云英看起來大不一樣?。
那張粉白的臉龐,本就已?經十分美麗,此刻除了凌亂與狼狽,似乎還多了幾?分水潤的光澤,好似被雨打濕的花朵,又像夏日浸在井水中的葡萄,脆嫩欲滴。
“喝了兩杯酒,有些上頭,”云英沖她飛快地笑笑,說?出先前想好的說?辭,“在池邊弄濕了衣裳,本想脫下晾一晾,后來卻忘了丟在哪兒了。”
丹佩一想,蓬萊池邊確實有幾?處淺灘,若是?站得近,一不小心就要濕了衣裳。
“哎呀,秋日可不能著?涼了,我去給?你打點熱水,快好好洗一洗吧!”
“多謝。”云英早已?疲憊,衣裙底下的身子更是?黏黏膩膩,難受得緊,正想回來沐浴,謝過丹佩后,又說?,“你早些歇息吧,不必管我。”
丹佩替她將熱水倒進桶里后,便要出去:“還有兩件衣裳,我收好便去睡了。”
小小的浴房里很?快只剩下云英一人。
她跨進只裝了小半熱水的浴桶中,感受著?柔軟的溫度自?下而上地將自?己包裹住,慢慢將腦袋擱在桶沿上。
她想,交給?公主的那件外裳應當已?經處理好了吧……-
延英殿內,太醫院院正李太醫帶著?另外兩名當值的太醫跪在榻邊,親自?給?蕭崇壽施了針,又瞧著?他喝完藥,安然沉睡過去,這才松了口氣。
“娘娘、殿下,圣上已?無恙,只等睡過一覺便好。”
臥榻邊,鄭皇后正出神地望著?
雙目緊閉的蕭崇壽,面色茫然中帶著?與以往不同的慌亂和?恐懼,雙手擺在膝上,別扭地擰著?自?己的衣袍。
她平日最重體面,衣飾穿戴,潔凈齊整、華貴精致,一樣?也不能少,而現下身上的裙裾間?,已?然濺了血跡、染了泥污,卻仍沒被換下。
就連李太醫戰戰兢兢的話,她都完全沒有聽進去,只顧陷在自?己的胡思亂想中,擷芳閣發生的事已讓她慌得六神無主。
反倒是?方才拔刀殺人、血濺當場的蕭琰,看來比她鎮定多了。
“有勞諸位太醫,”他面無表情道,“明日一早,恐怕還要請李太醫親自前來,替父皇把一把脈。”
“此乃微臣分內之事,明日卯時三?刻之前,微臣出宮之前,定會再來替圣上請脈。”李太醫說著?,就帶著?另外兩名太醫告退,從頭至尾,頭也不敢抬一下,更別提與這位煞神祖宗對視一眼。
醫者,若以士農工商論,當屬工,同朝上那些實權在握的那些文武官員相比,地位始終低上一大截,只是?因為這一身手藝,才被他們稍稍高看一眼。
方才的事,他雖沒有親眼看到,可是?該聽說?的一點也不少。這位祖宗連城陽侯家的獨子都敢當眾殺死?,更別提他們這些微不足道的醫者。
幾?人將腦袋埋到胸口,快速起身,窸窸窣窣退出去,大殿忽地變得空曠可怖,連說?話都仿佛要有回音。
“你怎么能殺了他!”
片刻后,鄭皇后回神,一聲質問,完全沒有平日的盛氣凌人,驚恐不解之余,還多了母親對兒子的擔憂和?緊張。
“那是?公侯之家?的官眷,更是?朝廷命官,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殺了他,可曾想過如何收場?”
擷芳閣里的那一刀,驚住了無數人,要不是?蕭崇壽在暈倒之前交代了暫不許動吳王,只怕當場就要有人上來將他看押起來。如今也沒好到哪兒去,天子不省人事,滿宮之中,便數皇后與太子最大。
她這個皇后也還沒洗清嫌疑,無法發話,事情便都落到太子身上。
方才,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太子已?經下令,著?刑部的兩位官員負責,宮中的內監總管、天子親衛統領督辦,于十日之內徹查此事。在事情有定論之前,吳王不得出宮禁半步。
太子已?算仁慈,在完全掌握主動的情況下,指派的兩名官員中,也只有一名是?齊慎的門生,算是?東宮黨成員,另一名則是?從不涉黨爭,一向以公正嚴明著稱的老臣。對當眾殺人的吳王,更是?沒有趁機直接將他緝拿關押,而只是?讓他留在宮中不得離開。
蕭琰冷笑一聲,帶著?她去無人的外間?,才拿那雙無甚情緒的黑眼睛遽然盯住鄭皇后:“母后安排那些腌臜事時,可曾想過如何收場?”
鄭皇后一僵,被兒子問得心虛,不知要如何辯解。
蕭琰亦沒有給?她辯解的機會,又繼續說?:“母后,今日我若不殺武澍桉,那刀,以后就要架在你我的脖子上——這把刀,就是?母后你與舅父遞給?他們的!”
若不殺了武澍桉,那他的嘴,就會成為武成柏拿來要挾他們的籌碼,而太子絕不可能放過這個致命的把柄。
鄭皇后面色慘白,哆嗦著?嘴唇說?:“我、我哪里想到會變成這樣??原本安排好,是?靳昭和?——”
說?到這兒,她忽然停住,不敢繼續說?下去。
豈料蕭琰一點也不意外,直接接著?她的話說?:“和?普安,是?不是??”
早在宮宴開始之前,他就有預感,只是?當時忙于應付上來攀談、敬酒的朝臣們,沒騰出空來查問,但在事發之時,眾人都往擷芳閣去之前,他先讓信任的侍從潛去那附近,在暗中觀察、搜尋。
果然在那附近看到寧華殿的宮女在樹影草叢間?偷偷翻出一件公主的衣裳,瞧那模樣?,儼然是?事先同什么人約定好,放在那兒等著?她去拿的。
“你怎么知道……”
“母后,你每一次自?以為高明的謀劃,其實在別人看來,都漏洞百出。”蕭琰一點也不想同她解釋,多年來的厭煩,難得有幾?分爆發的趨勢,“這些年,你害過多少父皇的子嗣,以為父皇和?外頭那些人都不知曉嗎?父皇如今還能容忍,以后年歲漸長,會如何?你以為,父皇心中不曾為那些無辜死?去的兒女們傷心過嗎?”
“他憑什么傷心?他和?那些女人生下孩子的時候,怎么不想想我傷不傷心?”說?到這些事,鄭皇后眼眶一紅,又拿出在蕭崇壽面前的那一股勁兒,“我偏不要看他和?別的女人的孩子!”
蕭琰閉了閉眼,半點不想參與父母之間?的愛恨。
這些事,年幼的時候他見得太多,母親的偏執,父親的軟弱,他不是?沒有說?過,只是?到底為人子,無權置喙,他既不想管,也管不了。
“母后,這不是?你害人的理由?。”他垂下眼,不想再和?鄭皇后有多余的糾纏,“你那樣?珍視父皇的寵愛,若再這樣?執迷不悟,恐怕連父皇的寵愛,也有到頭的一天。”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話嚇到了,鄭皇后慘白著?臉,坐在原地瑟瑟發抖,眼看兒子起身要走?,又艾艾地問:“琰兒,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幫你過這一關?”
蕭琰避開她伸過來的手,起身理了理衣袍,一面往外走?,一面擺手說?:“母后什么都不做,就已?是?在幫兒了。”
延英殿外,有他的心腹內宦站在陰影處等待,見他出來,趕緊跟上。
因還未成婚,又沒有出京就藩,蕭琰除了在宮外有一處皇帝賞的宅子外,在宮中亦有敬勝齋做起居之處。其實自?十六歲起,他便常住宮外,只偶爾因在宮中逗留太晚,來不及出宮時,才會留宿一晚。
如今,被困在這里,少不得要多住幾?日。
“可查到什么了?”蕭琰一邊走?,一邊低聲詢問身邊的人。
雖然厭惡鄭皇后的糊涂,但他還是?要查清楚,事情到底哪里出了紕漏,武澍桉不可能無緣無故將要下在別人身上的藥用到自?己身上。嫌疑最大的當然是?靳昭,可靳昭離去的時辰,和?武澍桉離去的時辰相差不多,要在這段時間?里,先救出公主,再將彩鳳和?武澍桉兩個人都引至擷芳殿,他一個人顯然做不到。
這里頭必然還有其他人的手筆在。
他覺得不會是?他那個太子哥哥。蕭元琮為人謹慎,凡事幾?乎不會親自?出手,只有下頭的人自?發替他賣命,譬如靳昭,又譬如齊慎。而他自?己,從來都干干凈凈、清清白白,完全合乎那些成日里禮義?廉恥、孝悌忠信的文臣們對君王的想象。
“奴婢以皇后娘娘之名,給?寧華殿請了太醫,送了湯藥,趁眾人不備,找到了被公主偷偷藏在廢棄屋子里的一件衣裳。”
普安公主和?齊采女都極不受重視,身邊統共只有兩名宮女伺候著?,偌大的寧華殿,只住了四個人,有好幾?處屋子都空空蕩蕩,毫無人氣,要悄悄進去看一眼并不難。
那名內侍說?完,跟著?蕭琰走?進敬勝齋,從衣袖中取出那件被疊成小塊的外裳,送到案前。
“是?宮女的衣裳,樣?式很?普通,在宮里并不少見,恕奴婢愚鈍,一時沒能再發現更多線索。”
蕭琰沒再說?什么,揮手示意他退下,自?坐在燈下,端詳著?那件衣裳。
淺淺的杏色,沒什么繡紋的樸素樣?式,除了裙擺上沾著?些草木的碎屑與塵泥,看起來的確沒什么特別之處,就算說?這是?寧華殿宮女自?己的衣裳,好像也沒什么可以反駁的地方。
他皺著?眉頭,將衣裳掀了掀,正要丟到一旁,忽然發現衣裳兩邊腋下側邊的位置有些不一樣?。
那是?兩塊寸許寬的同色布料,分別加縫在側縫之間?,看起來像是?后來加縫上去的,應當是?原本的大小不合身,特意改的,瞧那位置,倒像是?胸口嫌小了。
他頓了頓,又往下找,卻發現別處再無改動的痕跡。
看來只有胸口嫌小,別處都能穿上。
他平日不是?那等會將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紈绔子,更不會日日盯著?宮女們的胸口瞧。提到豐
隆的胸脯,他的腦海里便只有一個人。
那一日,珠鏡殿,屏風后,圓桃似的豐乳,春情蕩漾,令人難忘。
他隱約記得,靠近的時候,匆匆瞧了一眼,她胸脯飽漲,腰卻是?極細的,恰好合了這件衣裳改動的痕跡。
難道是?她,受太子指使,暗中破壞?
可是?,太子真?的會那樣?信任一個才進宮不久的女人嗎?還是?說?,是?她自?己另有目的……
蕭琰慢慢靠到身后的隱囊上,捏著?衣裳的手慢慢收攏,將好端端的布料揉得發皺-
少陽殿外,云英已?換上了穿著?一身整齊干凈的杏色襦裙,端端正正跪在門外的石階上,安靜地等著?蕭元琮的召見。
自?靳昭入內稟報已?有近半個時辰的時間?,里頭始終靜悄悄的,隔著?厚重的殿門,什么也聽不見。
她不知靳昭到底說?了什么,也不知蕭元琮有沒有生氣,她只知道,剛才從守在階下的內侍口中得知,武澍桉已?經死?了。
大概是?事先得了蕭元琮的允許,那名內侍并未刻意隱瞞,而是?將后來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同她說?了,畢竟,武澍桉同她有理不清的關系。
他說?,是?吳王蕭琰,拔了天子親衛的配刀,一刀殺了發狂的武小侯爺,如今,人已?被太子下令,留在宮中不許出去。
此刻,她跪在門外,腦海里全是?各種顛倒混亂的片段。
蕭琰,那個總是?讓她倍感警惕的男人,居然敢當眾殺人!
她捂了捂心口,胡思亂想的同時,只覺背后冷汗涔涔。
也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咯吱咯吱響起,靳昭的身影出現在燈火中。
他跨過高高的門檻,在她面前停下腳步,垂在身側的手略抬了抬,好似想扶她起來。
可是?,手伸到一半,又慢慢縮了回去。
這里是?東宮,他該謹記本分。
“穆娘子,”他朝旁側身,讓出殿門正中的位置,沉聲說?,“太子殿下請你進去回話。”
“是?,奴婢這就進去,多謝中郎將傳話。”云英不必他扶,聞言自?地上起來,沖他一禮,便快步入內。
守在兩邊的內侍低著?頭,拉住殿門上的圓環,將那道厚重的門重新關上。
屋里的光亮被阻隔,廊檐下重新陷入昏暗。
靳昭抬頭,看一眼天邊圓滿的明月,面無表情地順著?石階踏入黑暗之中。
第33章 請罪 指甲蓋大小的紅痕,星星點點,色……
“殿下, ”云英一進入內室,就自覺地跪在地上,給坐在榻上的蕭元琮行禮, “奴婢今夜自作主張,又給殿下添麻煩, 特來給殿下請罪。”
她說著,雙手在額前交疊, 深深地伏下去,直到腦袋重重點在地上, 發出一聲悶悶的響。
屋里有片刻的沉默,蕭元琮沒喊起,她便保持著埋首地上的姿態, 一動不動, 沒法抬頭, 便看不到蕭元琮的神色, 更無從知曉他的喜怒。
“方才,他們可曾同你說起擷芳閣發生的事??”頭頂上傳來蕭元琮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平靜淡然?, 好似與?過往并?無差別, 可聽在云英的耳中?,卻覺得后背發冷。
入宮近三?個月,她始終對蕭元琮懷著一種特殊的崇敬與?親近,不但是?因為他將她從武家那個火坑里救出來, 也因為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對她一直有種特殊的寬容和愛護。
她一直覺得太?子和她見?過的其他“主人”都不一樣,他有時像一尊佛,心懷慈悲, 俯瞰眾生疾苦時,對她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會細心關照。
可是?,今夜,她不斷地提醒自己,主人就是?主人,再怎樣愛護下人,也絕不會容忍身邊有無法掌控的隱患存在。
“是?,奴婢已知曉,武校尉——已經不幸身亡了……”
蕭元琮淡淡“唔”一聲,從榻上起來,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彎下腰,伸手慢慢抬起她的下巴,幽深平靜的眼眸注視著她美麗精致的臉龐。
明明是?透著涼意?的干燥秋夜,她的臉龐卻顯得格外柔潤,泛著層層疊疊的水光,不但眼里盛了柔波,那兩片天然?微翹的唇瓣更是?像剛從水里出來一般,豐軟極了。
蕭元琮的目光有一瞬間極細微地閃動。
“這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云英愣了下,起初沒明白這話的意?思?,眼中?閃過迷茫,待對上他漆黑的眼睛,才忽然?反應過來。
他在懷疑,今夜的事?是?她早就知曉,事?先有所準備,又或者,根本就是?她也參與?其中?,才會有今日的結果。
這樣的懷疑讓她登時緊張起來,呼吸也忍不住急促。
“不——殿下明鑒,奴婢不敢!”她飛快地思?索著要如何?為自己辯解,“奴婢是?恨武、小侯爺,可是?絕不會因此就設那樣一個局,要置他于死地,奴婢只是?一個卑微的乳娘,哪有那樣的本事?!”
蕭元琮沒有說話,仍舊靜靜的凝視著她。
她心中?緊了緊,眼神中?露出崇敬而柔軟的情緒,用極低的聲音說:“奴婢一直記著殿下的恩情,時刻想著要報答。殿下這樣好的人,奴婢只恨自己人微言輕,不能幫到殿下一星半點,否則,定要將一切都奉給殿下才好……”
說話的時候,她強迫自己始終看著蕭元琮,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他的眼神好像比方才又深了一分,那目光像一只無形的手,悄然?落在她一張一合的唇上,讓她莫名感到一陣熱意?。
“這么說,你今夜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孤?”他的身子又俯低一些,在距她的臉龐不到兩寸的地方停下,離得近了,反而讓她無法完全看清神色。
這一回,云英不再同他對視,而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長而密的睫毛在燈下輕顫。
“奴婢不敢欺瞞殿下,當時實在沒有想太?多?,只是?不想讓小侯爺害中?郎將——”說到這兒?,她又添了一句,“中?郎將是?殿下的人,因為殿下的關系,曾幫過奴婢,奴婢想,幫中?郎將,就是?在幫殿下。”
沒人教過她,但她就是?覺得大多?數男人不喜歡冷漠而歹毒的女人。她不知道今晚的自己算不算歹毒,只是?心里總是?惴惴.
蕭元琮輕笑一下,放開手,轉身坐回榻上,沖她招了招手:“云英,到孤的身邊來。”
榻前有案幾?,案邊是?一塊空地,云英瞥了一眼,莫名想起上回給他送梅子漿時的情形,踟躕一瞬,才咬了咬牙,像上回一樣,跪到榻邊,讓他朝一旁倚著隱囊的時候,恰好能湊近過來。
應當是?相信她的解釋了吧……
“方才靳昭離開的時候,特意?對孤說,你沒有異心,只是?恰好牽入其中?,求孤莫對你施以懲戒。”蕭元琮果然?靠近她,伸手在她的額邊輕撫,“孤知曉你沒有異心,只是?不知你怎能猜到武澍桉想要做什么的?”
食指的指節帶著一絲涼意?,從額角拂過,像一排細細密密的短針,在那寸肌膚上擦過。
也許是?不久前才經過一場激烈情事?的緣故,此刻的她看起來沒有異樣,實則渾身都是?酸軟的,異常敏感,只這么輕輕的幾?下觸碰,就讓她的后背悄悄收緊。
“奴婢起初只是?異心,因為曾經伺候過小侯爺的緣故,多?少了解他的脾性,他那樣輕易就向中?郎將賠罪,實在有些反常。不過,真正猜到他的意?圖,還是因為擷芳閣香爐里的香料。”
說到這兒?,她深吸一口氣。
“是?加了催情香的龍涎,在城陽侯府時,小侯爺曾在奴婢身上用過。只是?沒想到最后的結果會是?這樣……”
蕭元琮不禁皺眉。
不必多?想,那樣的東西?,在她身上要怎么用,顯而易見?。
“是?啊,世事?無常,誰也想不到,武澍桉會突然?沖向父皇,更沒想到老二會突然?出手。”他這樣的話鋒,倒似有將事?情往吳王為護駕才迫不得已殺了武澍桉的方向引去。
云英暗暗留了心眼。
“云英,”蕭元琮又忽然?喚她,望過來的目光變得溫和,還帶著一分憐意?,“今夜在鱗德殿時,孤未提讓武家郎向你道歉,
只是?不想讓他再同你又太?多?牽扯,沒有旁的意?思?。”
她的眼睛忽而睜大,整個人呆了一呆。
這樣微不足道的事?情,他竟然?都留心注意?到了!
從頭至尾,一直處在弱勢,被武澍桉乃至整個武家欺辱、冒犯的她,始終沒有機會聽到一句道歉。
不是?因為武家人沒錯,而是?因為她的出身,犯官家眷,后宅里一個小小的奴婢,被逼著給小侯爺生了孩子,那是?她的造化,應當感恩戴德;因小侯爺自己的荒唐,使她成?為他議親路上的障礙,要殺了她時,外人也不過議論一句武家郎太?過紈绔,不知輕重,不是?個可靠的。
而說起她,頂多?是?個可惜。惡毒一些的,甚至還會說興許是?她有意?勾引,才讓武家郎那樣荒唐。
不會有人覺得武澍桉應該對她道歉。
所以,在鱗德殿時,聽到他們你來我往的話,明明是?與?她有關,卻半個字不提她時,她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只是?沒想到那樣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會留意?,好像在他眼里,真的把她當做一個完完整整的人來看待。
“奴婢知道。”她感到鼻尖有些發酸,聲音也有些哽咽。
蕭元琮輕嘆一聲,拇指揉過她的面頰,揉碎一滴晶瑩的淚珠。
“別怕,想哭便哭吧。”
他知道那種感覺,被忽視的感覺,因為自己的行止,而陰差陽錯使另一個人死去的感覺,還有積累了許久的厭惡和恨意?,有朝一日終于能悄悄給對方一擊,卻再沒機會體會報復的快感的感覺。
云英搖頭,本只一滴淚,卻忽然?像開了閘似的,淚珠接連不斷地滾落下來。方才聽說武澍桉的死訊后,她便一直處在一種無法言說的驚懼中?——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可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自己親手殺了人一般。
她慢慢抽泣起來,低垂著的腦袋輕輕枕在他的膝頭,像個無助的孩子,在信賴的親長身邊尋求片刻依靠和安寧。
蕭元琮靜靜地看著她,沒再說話,只是?將手掌安在她的肩上,一下一下輕輕拍著。
屋子里靜悄悄,只有她不時抽泣的細小聲音。
蕭元琮望著埋在自己膝頭的女子,目光自她柔亮整齊的發髻,一點點下滑至肩背。
淺杏的衣裙不算厚實,覆在肩背之上,隱隱能瞧出底下的肌膚與?骨骼的走向。原來從背后看,她這樣纖瘦。
那一截露在衣裙外的脖頸,像一塊凝脂,白潤光潔,在燭光下泛著一層瑩瑩的柔光,與?烏黑的發際相接,對比鮮明,美麗極了。
可是?,再往下,衣領上端的邊緣處,白膩的凝脂卻被破壞了。
那是?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紅痕,星星點點,色澤鮮艷,像是?剛剛滲到肌膚底下的血痕,那紅痕不平整的邊緣處,還隱了幾?個小小的血點子。
看起來,像是?被人吮過,又拿牙用力咬過,才留下了痕跡。
紅痕被衣裙蓋去一半,若不是?她伏下來,恐怕連這一半都被藏起來了。
蕭元琮的動作忽而頓住,目光一點點凝起,食指輕輕按上那一處衣領,隔著布料摩挲兩下,恰好勾出隱在底下的半塊紅痕的邊緣。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身子輕顫了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云英的心緒逐漸平復,方羞赧地抬起頭,輕聲說:“殿下恕罪,奴婢方才失態僭越了。”
蕭元琮沒有回答,只是?將她鬢角散落的碎發輕輕撥開,問:“你方才說,在擷芳閣里發現了武澍桉點過的催情香,可曾傷到你?”
催情香如何?傷人?云英想起和靳昭的那一場情事?,只覺臉上一紅,趕緊搖頭:“不、不曾,奴婢只吸了兩口,一認出來,就立刻掐斷了那盤香,沒再燒下去。”
說完,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不過,奴婢懂的,這兩日便不給皇孫喂奶了,請膳房多?做些吃食送來,絕不會教皇孫餓著。”
蕭元琮“唔”一聲,食指與?拇指的指腹輕輕搓了搓,不置可否。
這時,殿外傳來叩門聲,內侍進來,站在屏風外道:“殿下,太?子妃殿下來了,目下正跪于殿外,說是?來給殿下請罪的。”
這一晚上,要請罪的倒是?不少。
云英悄悄抬頭看一眼蕭元琮,不必他趕,自覺起身,行禮告退。
高高的殿門再次打開,光滑微涼的地上,薛清絮一身素衣,端端正正跪著,聽見?聲響,抬起頭來,卻見?是?還紅著眼的云英從里頭出來。
她的臉色變得有些復雜,望向云英的眼神更是?微妙難言。
云英覺得她的眼神里明明沒有妒意?,卻看得人汗毛倒豎。
從前她還懷疑,到今日,已然?確信,太?子妃對太?子當真沒有半點夫妻間的愛意?,否則又怎能幫著外人害靳昭和太?子?
可是?,既然?對太?子沒有情分,又為何?要那樣防著太?子身邊的女人,以至于要把小皇孫的生母青瀾賜死?
云英心下覺得疑云重重,面上半點不敢怠慢,趕緊閃身到一旁,恭恭敬敬地行禮。
薛清絮沒有理會,仍舊挺直后背跪著,殿中?傳來腳步聲,緊接著,蕭元琮的聲音傳來。
“太?子妃,你這般又是?何?故?”
“臣妾未曾約束好身邊的宮女,以至于沒有好好照看中?郎將,差點害了他,連累殿下,幸而最后沒有釀成?大禍。臣妾實在愧疚難安,方才已罰了那名宮女三?十板,余事?全憑殿下做主。”
云英不敢逗留,已順著西?面的長廊快步離開,卻還是?能聽見?薛清絮一字一句清晰的話語。
“你我夫妻數年,已走到這一步,早就心知肚明的事?,何?必還要惺惺作態。”
夜風里,蕭元琮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冷漠,仿佛與?方才在殿中?耐心安慰她的是?兩個人。
主人夫妻間的秘辛,下人不該窺伺,云英心頭發怵,干脆小跑著離開少陽殿,直到再聽不見?任何?聲音,才重重舒一口氣。
第34章 夫妻 她知曉殿下的真面目嗎?
少?陽殿外, 秋夜的涼風再次撲面而來,卷起薛清絮素色的衣擺。
因是來請罪的,她的素衣外亦沒戴壓裙擺的玉佩, 一時?間,那素淡輕薄的布料在夜色里飄飄蕩蕩, 莫名?有種發苦的可怖。
大約是因為蕭元琮方才已將兩人之間隔著的那層薄紗撕破,薛清絮的臉色也?慢慢冷漠僵硬起來。
“孤知曉, 因為你父親的緣故,你從一開始就不?想嫁給孤, 是以,這幾年來,對你始終寬容, 不?曾委屈過?你, 卻不?想, 你竟會這樣過?分。”
這門婚事是薛清絮的父親薛平愈在盛年之時?就定下的。
當時?, 他已官至禮部尚書,正是春風得意之時?,算是東宮黨的中流砥柱之一, 對還未成人的蕭元琮忠心耿耿。可是, 也?正因此,他成了鄭家一黨的眼中釘。
齊慎出身名?門世家,是全?天下士族的楷模,聲明難撼, 即便拉下馬來,身后也?有無數人前赴后繼地為他奔走、賣命。而薛平愈不?同?,雖也?是士族出身,但中規中矩, 憑靠自己?的聰明才智,才以神童之名?入仕,一點點積累聲明,宦海沉浮二十余載,方得禮部尚書之名?,比起齊慎,他的地位要脆弱得多。
鄭家一黨就是借著他的兩名?門生牽入貪腐案中,將他也?拉入泥潭。
其?時?,蕭元琮尚未及冠,才剛涉朝政不?久,雖有一眾文臣拱衛呵護,到底羽翼未豐,面對薛平愈之事,無能為力,只能袖手旁觀,由著他在剛剛升任中書令之際,便以年邁無力為由,上疏辭官。
而后,東宮一黨仍舊堅如磐石,齊頭并進,唯薛家一脈,被大浪淘去,漸落人后。
蕭元琮從來以溫和沉穩、仁慈寬厚的一面示人,此刻即便說出這樣指責的話,也?并不?見怒容厲色。偏偏越是如此,越讓人覺得有種難以接近的疏離。
“不?曾委屈過?……”薛清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若不?曾委屈,殿下又為何要讓一個小小的婢女先有子嗣?堂堂皇家長孫,偏是個卑微的宮婢所生,這讓臣妾如何在外立足?”
蕭元琮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她,沒興趣同?她繞圈子,只說:“當初是你自己?拒絕了孤。這些年,你處處提防著,無非
就是要讓孤膝下無子,好讓外頭的人有理由議論孤子嗣艱難,不?堪儲君大任罷了。”
數年前 ,新婚夜,他本是懷著盡人夫之責之心,踏入寢屋的。
那時?,他以為兩人之間即使沒有太多感情?,但既已成婚,日后相敬如賓也?好。不?想,當夜,夫妻二人四?目相對,該行周公之禮時?,薛清絮卻拒絕了他。
她說:“殿下恕罪,臣妾身子不?適,恐不?能侍奉。”
他本以為她只是不?方便,便囑咐下人替她煮些補身保暖的茶湯,自己?預備在床榻外側睡下——夫妻之間,若新婚之夜就分房而睡,傳出去于他們兩個都不?好。
誰知,她卻分毫不?讓,跪在榻沿上,擋住他的動作,直接說:“臣妾恐怕往后都無法侍奉殿下,還請殿下回少?陽殿中安寢,以免臣妾失儀,惹怒殿下。”
這樣直白的拒絕,已是斷送了夫妻二人日后的所有情?分。
蕭元琮明白,因為薛家的事,二人之間緣分已盡。
縱觀大周皇室,子嗣艱難者不?止一二,至先帝時?,更是忽然暴斃,沒留下一兒半女。如今的圣上蕭崇壽,繼位這么多年,膝下成年皇子也?只二人,雖有鄭皇后一直從中作梗的緣故,但皇室子嗣凋零,始終是朝臣們擔心的大事,這一點不?假。
蕭元琮初成婚時?,未聞音訊,尚能說得過?去,可隨著時?間日久,大臣們難免懷疑不?斷。
這些,他統統都知道,只是看在已故的薛平愈的面上,一直對她的所作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薛清絮眼神輕顫,怒、羞、愧、恨在心中來回翻轉,最后又統統吞下去,用一種尖銳的聲音說:“殿下如何想,臣妾自無法左右,臣妾只是覺得一切都太過?巧合罷了,這幾年來,殿下從來不?近女色,怎么朝上一有人參殿下無后,青瀾的肚子里便有了孩子?殿下本該好好查一查這孩子的來歷,可偏偏青瀾在這時?候便死了!”
“她因你而死。”蕭元琮冷冷道。
“是啊,外人都說是臣妾賜死了她,可臣妾不?過?是嚇唬她罷了,她若不?是心虛,何必自戕?”說到這兒,薛清絮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頭,似笑?非笑?地盯著蕭元琮,“臣妾竟忘了,殿下一向?最擅操控人心、借刀殺人,什么事都能哄著旁人心甘情?愿地為您做,而您從來清清白白、干干凈凈!青瀾為什么而死?恐怕就是為了替殿下隱瞞混淆皇室血脈的陰私!”
眼看她的話越來越荒唐,守在兩邊的內侍紛紛埋低腦袋。
所幸蕭元琮謹慎,從來不讓閑雜人等留在少?陽殿附近,留下伺候的都是信得過?的人,便是聽到了什么,也定會爛在肚子里。
他們小心地觀察著情?況,無聲地往后退出數丈的距離,將空間留給這對從一開始就不?曾和睦過?的年輕夫妻。
只有從側間出來的余嬤嬤,不?但沒有后退,反而大步上前,一彎腰“啪”的一聲打?在薛清絮的臉上,打?得薛清絮朝旁邊一歪,狼狽地倒在一側。
“太子妃怕是昏了頭,這樣的事可不?能亂說。”余嬤嬤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她,用極其?冷漠平板的聲音說,“太子妃莫忘了,您也?是東宮的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太子妃出身高貴,飽讀詩書,這樣簡單的道理,應當不必奴婢來教。”
她年紀雖長,頭發已花白,又身在東宮,常年養尊處優,從不?必做粗活、重活,可那一身奴仆的力氣卻并不?見弱,方才那一巴掌使了大半的力氣,直將薛清絮白皙的臉龐打?得迅速爬上一陣腫脹的紅。
薛清絮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緩緩爬起來,冷笑?著說:“瞧瞧,這不?就是個心甘情?愿的忠仆,連主人也?敢打?!”
不?必蕭元琮說什么,余嬤嬤已在一旁恭恭敬敬跪下,沉聲說:“東宮之中,奴婢的主人從來只有太子殿下一人,至于太子妃,若與太子殿下一條心,那便也?是奴婢的主人,否則,便不?是奴婢的主人。”
“好了,嬤嬤,不?必太過?嚴苛。”蕭元琮閉了閉眼,示意余嬤嬤退后,也?不?知這句“不?必太過?嚴苛”到底是對誰說的,“皇室血脈自然不?容混淆,孤身為大周儲君,斷不?會拿這樣的事開玩笑?,太子妃恐怕多慮了。至于旁人如何,孤無法左右。”
他上前一步,才要彎腰將薛清絮攙扶起來,就見她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盯著他,低聲說:“那個乳娘呢?”
蕭元琮的動作頓住,冷淡的眼眸與她相對。
“她知曉殿下的真?面目嗎?”薛清絮頗有些惡意地笑?,“她知曉自己?視為恩人、光風霽月的太子殿下,其?實也?利用了她,以后還會那樣敬仰殿下嗎?”
蕭元琮原本無甚波動的面容忽然沉了下來。
他不?再試圖攙扶她,而是站直身子,雙手背到身后,目光望向?遠處的夜空。
“孤看太子妃喝多了,恐怕有些糊涂。”他沖兩邊的內侍示意,“來人,將太子妃送回燕禧居。近來宮中事多不?太平,了結之前,太子妃就安心留在燕禧居休養,無事不?必再出來。”
話音落下,兩名?一直候在一旁的內侍應聲出來,分別站到薛清絮的兩側,沖她彎腰行禮:“請太子妃殿下回燕禧居。”
薛清絮抹了抹臉上腫起來的一片,揮開要過?來攙扶的內侍,自己?從地上站起來,高昂著腦袋沖蕭元琮行禮:“今晚惹怒殿下,是臣妾的不?是,臣妾這就告退,不?再礙殿下的眼。”
說完,轉身離開,留下蕭元琮一人面無表情?站在高處,沉默不?語-
蕭崇壽在病榻間纏綿了整整兩日。
這兩日間,宮中人心惶惶。
圣上清醒后,聽人說了后來的事,太子的安排并無偏私,無可指摘,他即使有心袒護幼子,一時?也?說不?出什么,只得由著他們查。
刑部的兩位官員和內監總管、天子禁衛首領四?人幾乎不?分晝夜地提人,詢問當日發生的一切,就連云英也?在其?列。
一來,她當日也?出席了宮宴,二來,事情?發生在武澍桉的身上,而她與武澍桉之間的過?往人盡皆知,實在越不?過?去。
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云英心中有數,可畢竟是由刑部主審,她心中多少?有些緊張。
好在,輪到她的這一日,余嬤嬤帶著她去了一趟少?陽殿。
其?時?,天剛蒙蒙亮,正是蕭元琮用畢早膳,要離開東宮往前朝去的時?候。圣上龍體抱恙,這幾日朝會自然免了,但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該處理的政事一件不?少?,蕭元琮每日出去的時?間仍舊雷打?不?動。
云英進去的時?候,早膳已撤下,一名?內侍捧著已經熨好的常服進來,余嬤嬤見狀,又推了云英一把,沖已站到屏風邊的蕭元琮說:“殿下,穆娘子來了,就讓穆娘子伺候殿下更衣吧,以免一會兒錯過?時?辰,誤了殿下的正事。”
蕭元琮轉頭看過?來,目光落到云英的身上,點頭:“也?好。”
云英雖不?知讓她伺候更衣與是否耽誤時?辰有什么關聯,但太子已經發話,她只好快步走到他的身邊。
內侍們已將放著衣物的托盤一一排在兩側,云英掃過?一眼,見蕭元琮已穿好鞋襪,便直接抬手,將他身上罩的那件大袖袍脫下,拿起平整精致的常服替他穿上,接著,再是衣扣、腰帶、玉佩等,一一理好。
“今日刑部的人喚你過?去問話,你可想好要如何應對?”撫平、整理前襟的時?候,蕭元琮才說出一早召她來的目的。
云英點頭:“奴婢當日從鱗德殿離開后,便獨自在宮中走了走,因帶皇孫有些累,便在齊香齋中歇了小半個時?辰,到亥時?三刻前回了東宮。”
這也?是她對丹佩和綠菱的說辭,那兩個小丫頭還惋惜她沒瞧見蓬萊池邊的熱鬧景象。至于齊香齋,則是她在跟蹤武澍桉的時?候經過?的一處,當時?便特意留了心眼,知曉那兒黑著燈火,門卻未上鎖,顯然并非
禁地,只是無人過?去而已。
“嗯。”蕭元琮點頭,不?置可否,也?不?知怎的,忽然問,“這兩日可曾與靳昭商量過??”
云英愣了下,趕緊搖頭:“奴婢每日留在宜陽殿中,哪里會見得到中郎將?”
論理,此事與靳昭也?有關,她應當與他事先商量好,可是不?知為何,她覺得太子并不?是這個意思,相反,他好像并不?想聽到他們事先商量的消息。
想來,他身為東宮之主,應當不?喜手下之人瞞著他私相授受。
蕭元琮沉默,目光垂下,凝視著緩緩跪下的她。
衣襟已經撫平,腰帶也?已松松系上,此刻,她跪在地上,手執玉佩,小心地掛到他的腰間,用玉的重量壓住他的衣擺。
雙手在他的腰間與腿邊動作,粉白漂亮的臉蛋則恰好懸在他的腰間。
距離有些近,他不?由伸出一只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拇指從她衣領的邊緣輕輕摩挲過?,若有似無地蹭過?一寸肌膚,惹得她抬頭看他:“殿下?”
“專心些。”落在肩上的手壓得重了一分,另一只手亦托到她的腦后,將她仰起的腦袋朝里壓了壓。
明明是讓她腦袋回正,莫要仰起的動作,卻同?時?將她推得離他的腰胯更近了。
這樣的姿勢讓云英一陣臉紅,再不?敢抬頭多看一眼,只輕輕咬著下唇,將松垮的腰帶系緊,卻沒留意蕭元琮逐漸變深的眼神。
他垂眼看著她與自己?之間那不?到兩寸的空隙,和空隙間靈巧動作的素手,喉結無聲地滾動。
衣領的邊緣,那塊不?比指甲蓋大多少?的紅痕在她雙臂動作之時?再度露出來。痕跡仍在,顏色卻淡了許多,由那日見到的鮮艷的紅變成淡淡的青,周遭那幾點牙印更是完全?消失不?見了。
蕭元琮的目光在那痕跡處停留片刻,才移開扶在她肩上與腦后的手。
“如你方才那樣說便好。”蕭元琮淡聲道,“刑部要查的始終是藥從何處來,由誰帶入宮中,這些都與你無關,至于別的,武澍桉已死,彩鳳本就不?知你的存在,加之她身后牽著皇后,決計不?敢透露一個字,所以你不?必擔心。”
他是太子,應當避嫌,所以這兩日調查的進展,他都沒有主動過?問,不?過?大致進展不?會有誤。
云英聽了他的話,心中稍定,將他的袖口翻好后,便起身退到一旁。
外間的內侍已在提醒時?辰,蕭元琮不?再多言,出了屋登上步攆,離開東宮。
第35章 問話 不許喊!
問詢的地方設在宮中的內侍省內, 平日是內官們處理各種事務的地方,這幾日騰出若干間空屋來,供刑部官員們理事。
一來此處內侍眾多, 隨時可幫上一手,二來此處離宮中女眷們所?住的殿閣都遠一些, 互不干擾,不易生出別的事端。
云英是由一位宮中內侍引路過去的, 臨近內侍省時,恰見到?才從里頭出來的靳昭。
兩人遠遠見著, 都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靳昭面無表情,光這么瞧著,完全瞧不出有什么異樣, 只是轉了方向, 徑直朝云英的方向行來。
他先沖旁邊那名內侍拱手致意?, 見其識趣地稍往后?退了些, 方轉向云英:“穆娘子,可也是來聽問話的?”
一個?“也”字,表明他剛才也被問過話。
云英對上他帶著隱忍的關切與擔憂的目光, 輕輕點頭:“奴婢昨晚接了消息, 今日過來聽問話,不想在這兒遇見中郎將。”
兩人之間隔了一兩步的距離,恰是不近不疏的樣子,因身后?還站著宮中的內監, 哪怕知曉他站的位置應當不大聽得見,他們說話也是規規矩矩,謹守日常客套的分寸,不教人瞧出半點異樣。
只有在告辭之際, 靳昭用極低的聲音對她說了兩個?字:“放心。”
云英轉身的腳步一頓,抬頭對上他篤定的目光,忽然有些明白?,他不是碰巧出現在這里,而是知曉她會在這時候到?內侍省來。
他是中郎將,雖只管東宮宿衛,但?北衙軍之所?以稱北衙,乃因其營地大多設在宮城之北,平日除了在東宮南面換防、出宮休沐外,也常要穿過宮城往北去。
她得了太子的提示,又在這兒見到?他,一顆心已徹底落下,再沒有一點忐忑。
“好。”她輕聲應了,對他露出一絲笑容,隨后?轉身,朝著內侍省去。
里頭自有內侍請她進去,在一間平日用來奉茶水,如今臨時擺了筆墨與坐榻的小屋子里坐了三人,一名刑部來的評事,一名內侍省宦官,還有一位提筆記錄的書吏。
如太子所?說,三人大約看在東宮的面子上,態度還算和藹,袒明身份后?,問了兩句同武澍桉的過往,和事發那日她的行蹤,以及是否發現武澍桉有異常。
她照著同蕭元琮說過的話一一答了,至于?同武澍桉相關的事則一概答不知,他們問了近三刻的時辰,果然不曾為難。
臨走的時候,引她來的那名內侍客氣地送她到?門外,又問要不要再給她帶路回東宮。
既這樣問,便是不想再走一趟。
云英有眼色,來時特意?記了路,連忙擺手:“不敢再勞煩,我認得路,自己回去便好。”
“也好,也好,”那小內侍沖她笑笑,目光朝南面敬勝齋的方向瞧一眼,“午后?要請吳王殿下來,大會兒都忙著準備,我也該去同他們一道收拾,免得怠慢了這位祖宗。”
說完,沖云英行了個?禮,自己匆匆回去了。
聽到?“吳王”二字,云英的后?背又生了層涼意?,那個?敢當堂殺人的混世?魔王,她一點也不想遇見。
眼看著臨近午時,她趕緊加快腳步離開。
只是,才走出去不遠,剛到?教坊司附近的一條石子路上,就迎面遇上蕭珠兒與她身邊的一名宮女。
云英眼皮跳了跳,趕緊退到?石子路的一側,沖公主行禮。
“穆娘子,”蕭珠兒停下腳步,抬手示意?她起來,“太子哥哥和小侄兒這兩日可好?”
此處臨近歌舞樂伎們出入宮廷的那道門,是以不時有人經過,她們無法放心地交談,但?這也是近來唯一能見到?的機會,自事發后?,她們一個?在宮中,一個?在東宮,雖只隔了幾道宮墻,卻始終不知對方情況。
云英笑著點頭:“多謝公主殿下關心,太子殿下與小皇孫一切安好。奴婢今日恰好到?內侍省被問詢,眼下正?要回去照看小皇孫呢。”
她用這樣的話來暗示蕭珠兒,自己一切安好,不必擔心。
蕭珠兒顯然聽懂了,方才看來還有些細微緊張的面色緩和下來,露出一絲笑容:“那便好。”
緊接著,她走近一步,壓低聲音快速說:“那日留下的那件衣裳不見了。”
云英眼皮又是一跳:“何時的事?”
“就在那日,我親手藏在寧華殿,那夜有太醫來給母親診脈開藥,待我伺候母親入睡,再去尋那件衣裳想要燒去時,卻找不到?了。我擔心有人借此生事,聽說今日提來詢問的都是東宮的人,這才過來瞧瞧,你沒事就好。”蕭珠兒飛快地說完,一雙眼睛又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遍,仿佛要再次確認她的情況才敢放心。
“嗯,奴婢一切都好,殿下不用太過憂心,一件宮女的衣裳而已,宮中隨處可見,并不稀奇,應當不會讓人起疑。”云英小聲地安撫她,自己心里卻打了個?突。
她的衣裳都是自己改過的,的確與別的宮女不大一樣。不過,這樣的小事只有丹佩和綠菱兩個?知曉,旁人應當不會留意……-
敬勝齋外,內監總管親自帶著十余名仆從,恭恭敬敬站在階下,望著高處的蕭琰,好聲好氣地商量著。
“殿下,午膳已備好了,都是您一向愛吃的菜色,和不等?用過膳,去過內侍省回來,再出去走走呢?”
這位祖宗從前就頗有些喜怒不定的氣性在,如今越發成了宮中所?有宮女、內監們的夢魘。聽聞被留宮中的這兩日,蕭琰除了早晚到?延英殿、珠鏡殿請安外,白?日并不大留在敬勝齋,身后?也不讓人跟著,誰也不知他都去了哪兒。
為防到?午后?又招不
到?人,誤了時辰,內監們才提前過來請。
這樣得罪人的差事沒人敢接,只有交給總管親自帶人前來。
蕭琰站在高高的臺階上,俯視著底下彎腰躬身的內侍們,沉聲道:“本王今日早膳用得晚,午膳便不用了,你們不必再次伺候。”
總管哪里肯走,滿臉堆笑道:“膳房還備了些酸甜解膩的果子,殿下既不用午膳,用些果子也好,奴婢們就在此候著,隨時聽殿下召喚。”
蕭琰半點不領情,銳利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略過,冷笑道:“怎么,怕我跑了?喚這樣多人來看著。也不瞧瞧這么高的宮墻,我能跑哪兒去?”
總管被瞧得后?背直冒冷汗,連連否認:“奴婢不敢!殿下身份何等?尊貴,怎可能如此行事?奴婢只是擔心殿下不識往內侍省的路,特意?早些過來……”
話還沒說完,高處的蕭琰已經一步步走下來,在他面前站定。
“我自出生起,便住在宮城之中,這里沒有哪一條路、哪一堵墻是我沒走過、摸過的。”他的眼神帶著無形的壓迫感,掃過之時,眾人紛紛底下腦袋不敢動,“路我認得,自會準時過去,別的就不勞你們操心了。”
說完,他獨自一人要離開。
總管愣了下,上前兩步要追,還沒等?他開口,蕭琰又忽然回頭,那雙漆黑的眼睛已染上中秋那夜拔刀時的冷硬煞氣。
“誰也不許跟著我,否則——”
后?面的話沒有說完,眾人腦中都不約而同閃過當夜那把滴著血的銀色長?刀。
總管停住腳步,像被釘在原地似的,再不敢上前,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
“總管,這該如何是好?”后?頭的小內侍們面面相覷。
這位祖宗有圣上在背后?撐著,誰敢管他?
總管扶著腦袋苦思冥想,片刻后?,一咬牙。道:“已到?午膳時分,想必太子殿下該暫時空閑下來了,快派人去請!”
此案由太子一手安排,請他親自過來坐鎮,到?時若真出了什么事,他們也好交代-
自蕭珠兒離開后?,云英的心中便有些七上八下。
這件事背后?牽扯總共三方,皇后?、東宮和武家,武家的手自不可能伸到?宮中,剩下皇后?與東宮。武澍桉已死,皇后?此刻應當想盡辦法將一切都推到?他的身上,以掩蓋自己利用公主的事實?,不該再在公主那兒浪費心神,須知做得越多,越容易露出馬腳。
難道是太子聽她和靳昭交代過當日的事后?,特意?命人悄悄處理了?
可是,她總覺得以太子的為人,應當不會這樣做……
就在她心神不寧地走過一處低矮的宮舍時,窄小的夾道中忽然伸出一只手,迅速拽住她右側的胳膊,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將她拽了進去,整個?人被壓到?墻上。
“什么人——”她開口便是抬高嗓音質問。
只是才兩三個?字,口鼻便被另一只手緊緊捂住,緊接著,就對上一雙熟悉的漆黑的眼眸。
是蕭琰!
她驚恐地瞪大眼睛,整個?人緊繃起來,頸后?迅速起了一片細細的疙瘩,腦袋里更?是立刻回想起上一次被他堵在珠鏡殿的軟榻上時的情景。
“不許喊!”
蕭琰湊近了,隔著手掌,額頭幾乎與她相抵,中間只隔了一層紙的距離,云英幾乎能感受到?他額頭滾燙的熱度,被捂住的口鼻,更?是一陣悶,也不知是因為他的手下太燥熱,還是因為呼吸之間的濕潤氣息無處安放。
這可是當堂殺人的祖宗!
云英不敢拒絕,只能顫巍巍點頭。
只這樣小的幅度,二人的額頭便直接越過那一層紙的距離,輕輕蹭在一起。
云英感到?額前一片滾熱的麻癢感迅速蔓延開來,直令整個?腦袋都跟著一陣一陣地漲起來。
蕭琰這才放開捂著她口鼻的那只手,可湊在她眼前的臉卻沒有跟著退開,反而又無聲地進了半寸。
原本中間隔著的手掌的厚度登時縮至同額間相當的距離,鼻尖幾乎相觸,只要稍一偏頭,連唇瓣也能觸到?一起。
“殿下這是做什么!”云英忍不住低聲質問。
她既害怕,又生氣,方才憋悶一陣,此刻得了解放,渴望更?多空氣,可腦后?已抵著墻面,退無可退,只好小心地別開臉,大口吸氣。
目光移開,才發現這條夾道比她想象的更?窄,兩人貼近,側身站著,蕭琰的背后?也只有不到?三拳的距離。
而此刻,兩人的身軀幾乎貼在一起,她大口呼吸時跟著起伏的胸脯就那樣陳在他的眼前,一下一下,抵近再退開,十分惹眼。
蕭琰沒有回答她的質問,一雙漆黑的眼順著她脖頸一側的線條無聲下滑,落在她隆起的胸脯間。
同樣是宮女穿的襦裙,壓在胸口上一寸,她沒有刻意?向下拉,可旁人看起來沒有異樣,偏她的胸口有個?極小的溝壑的褶皺。
這樣瞧,竟比他印象中的還要豐潤。
第36章 對質 那件外裳是你的吧?
蕭琰頓時感到呼吸便重了一分。
云英沒聽到他的回答, 心中覺得忐忑,又偷偷轉回目光,覷了他一眼。
這?一眼, 竟發現他正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的胸口瞧。
本就帶著緊張和焦躁的面頰登時漲紅,將方才的恐懼也擠走了一半, 她費力地抬起雙臂,想要做出個自我保護的姿態擋在胸前:“殿下這?是在瞧哪兒!”
視線被雙臂阻隔大半, 蕭琰慢慢抬起眼,卻還?是沒有退開, 原本壓在她身側墻上的雙手?下移,繞至她腰后與墻壁之間的那截空隙,強硬地塞進?去。
“穆云英, ”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 用一種?篤定而低沉的嗓音說, “武澍桉的事, 和你有關吧!”
云英被他這?一問?嚇了一跳,立刻警惕地瞪他,可以對?上他漆黑的眼睛, 又覺得害怕, 趕緊移開,說:“殿下當真糊涂了,青天白日的,難道就已吃醉了酒, 在此胡言亂語?”
這?話帶著冷嘲,已十分僭越。
蕭琰冷笑一聲,二話不說,托在她腰后的雙臂立刻動了起來。
一只手?掌牢牢托在她的后背, 微一用力,將她的身子整個壓向自己?的懷中,另一只手?則迅速襲至她右側的腋下,一把攥住她的一條胳膊,高高抬起,釘在墻上。
握在掌中時,他下意識瞧了一眼,她那胳膊最粗處,一手?竟也能完全籠住,合圍一圈,還?余出些?距離,又比他想象的更細,同胸前的豐腴形成鮮明對?比。
他忍不住咬緊牙關,壓抑著讓整個身體繃緊的躁動-
崇明門外,分割前朝與內闈的第三道宮墻外,蕭元琮正乘步攆往內侍省行去。
身邊還?跟著一名禮部的官員,邊跟著步攆前行,邊向他匯報許州、忠武一帶盜匪猖獗,以至道路被阻,難以通行之事。
“是去歲大旱時糾集的盜匪,起初不成氣候,因缺糧少食,躲避徭役,方在山林中聚集,并?不滋擾鄉縣民眾,只是后來朝廷撥了糧食下去,今歲也未再?有天災,他們卻未散去,仍聚于山林,自稱斗米道,如今已有兩萬余人之多,上月才上任的許州知州欲出兵剿匪,竟被賊人直接當街射殺。”
那名官員手?中還?拿著前日送到京都的奏疏,這?一路走來,卻半點不必翻,顯是早將此事熟記于心。
“如今許州正亂,長史已暫代知州之職,調派州郡駐軍,圍山剿匪,朝廷亦當派兵將前往相?助。只是,如今要緊的是許州一帶要入京赴考的試子們,聽說那兒才考出的一名解元,名叫傅彥澤的,去歲曾寫過兩篇政論,在許州一帶傳播甚廣,連朝中不少大夫都評閱過,此人才情卓著,若是因此次匪患誤了入京赴考的時機,恐怕要惹各州郡的不滿。”
“可是寫《時政論》的那名學?子?”蕭元琮仔細地聽著他的話,蹙眉在腦中回想片刻,竟直接說出了文章名稱。
“正是此人!”那名官員連連點頭,“想不到連殿下也讀過他的文章!”
他贊完,心下又覺得虛,不為別的,只為那篇《時政論》中,除了點出如今朝中吏治、軍事的諸多不足外,還?犀利地
指出當今天子的不是,其中,最引人爭論的一點,便是圣上在立儲之事上的偏心,令天下士子不滿。
就算當今天子仁厚,這?樣的話也不是誰都敢說的,更何況是一個還?未入仕的平頭百姓,若稍有不慎,就是絕了自己?日后登科之路,也難怪連太子都聽過他的大名。
“匪患要平,調撥的錢糧的事自由兩位宰相?與兵部、戶部商議后,交父皇定奪。”蕭元琮沉吟片刻,吩咐道,“至于考生赴京之事——孤倒是能做主,派人前去,輕車簡行,將一眾要赴考的考生接入京都安置好,好讓他們留足精神?,全力備考。”
那官員點頭,心知太子這?樣做的分寸,調兵調糧都是要經天子點頭才能成的事,太子暫未受天子委任代理國事,便不能越權。
他一向謹守禮法規矩,不曾有半分逾矩,莫說是流民作亂,便是北邊的氐羌舉兵入侵,恐怕也不會擅自做主。
而派人前往許州接考生們入京則是件可大可小?之事,只要以太子私人之名派人去,便不算國家大政。
“殿下考慮得周到,只是不知要派何人前往為好?”
蕭元琮坐直身子,看向前方漸近的第三道宮墻,道:“就靳昭吧,他最合適,孤也放心。”
“如此甚好,臣在此先替試子們謝過殿下了。”那名官員拱手?一禮,眼見就要入內闈,遂止步告退-
衣衫還?是完好的,可是上身被禁錮著,胸前牢牢貼在男人的懷中,右側的胳膊還?被迫抬起,云英有種?失了一層保護的驚慌感。
她惱羞成怒,身子不住地扭動起來,自由的那只手更是直接推搡著蕭琰的肩膀。
可他是個體格健碩的高大男子,她的這?點力氣自然無法撼動他分毫,反而惹得他越發緊繃,整個人像弓弦似的拉滿。
握著她上臂的手?滑了幾寸,在她腋下貼身的那片衣料上摸索過去。
那一處太過敏感,即便隔著衣物?,也讓她顫栗不已,畢竟,再?多一寸,就要觸到禁處了。
“別亂動,”蕭琰湊到她的耳畔低語,呼吸變得深沉,“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熱氣襲來,云英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頸,隨著他的話停了停動作,隨即更用力地掙扎起來。
蕭琰被她弄得險些?失控,只得干脆將她兩只手?都制住,在她掙脫不開的時候,又說:“那件外裳是你的吧?”
這?一回,云英徹底明白過來了。
他方才的舉動不是要輕薄、戲弄她——也許有那么一絲意味,但最重要的是,他在查看她身上這?件衣裳是否有改動的痕跡。
“奴婢不知道殿下在說什?么。”她別開眼,不再?掙扎,臉上的粉暈未消,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朵搖曳盛放的芙蕖。
“你若不說實話,我只好把那件衣裳送到內侍省,教他們好好查一查了。宮女的衣裳雖到處都是,這?樣改過的卻不多,畢竟——”蕭琰冷笑,沒有放開她,原本緊緊盯著她表情的雙眼慢慢下滑,落到她的豐盈處,“不是誰都能撐得起來的。”
腰這?樣細,胸這?樣圓的實在少見,蕭琰話說得隱晦而輕浮,腦海里的念頭更是荒唐:這?樣沉甸甸的模樣,想來他那小?侄兒不會餓著。
念頭一閃過,他便皺了皺眉,自問?平日不算好色之徒,為何一對?上她,便會生出各種?欲念?難道是因為第一眼見她,就是她袒著半邊胸乳哺育嬰孩的畫面,以至于后來每一次想起她,都不由自主地想著她衣衫不整、滿面春情的模樣。
云英被他這?不著調的話說得面紅耳赤,又羞又怒,心知難以否認,干脆便說:“是奴婢的又怎樣?橫豎那一日奴婢的確在宮中,此事人人都知曉,便是丟了件衣裳在宮里也沒什?么大不了。”
“的確沒什?么大不了,”蕭琰扯了扯嘴角,沉聲道,“只是那晚事發后,有人親眼見過普安出現在擷芳閣外,拿走了一件自己?的外裳,而這?件衣裳又恰好出現在寧華殿,實在有些?巧合。誰知你那晚一個人在宮里的時候做了些?什?么?”
他說著,面上那抹帶著惡意的笑容加深:“是不是和那姓武的偷情了?——
“你胡說!”這?下完全戳到了云英心中的禁忌,使她連最基本的身份也顧不得,張口便是一聲喝斥。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惹怒了,蕭琰的笑容也慢慢消失,露出冷漠而帶點煞氣的本來面目:“——還?是你給他下了毒。”
這?句話甚至不帶半點疑問?的語氣,仿佛他已篤定自己?猜對?了,今日尋她,不是要向她求證,而是告訴她,他已知曉一切。
云英頓了頓,在心中回想今早入宮前,太子對?她說過的話,讓自己?慢慢鎮定下來。
“若奴婢說是,難道殿下真的會向刑部的二位侍郎告發奴婢嗎?就不怕因此將皇后娘娘也牽入其中?”
提到自己?的母親,蕭琰并?沒有任何被捏住軟肋的驚惶,反而露出一絲諷刺和無所顧忌的放肆神?情:“我不在乎,她自己?做下的事,若有朝一日真被人無可避免地揭穿,也是她應得的。”
這?樣對?母親全然不管不顧的樣子將云英怔住了。
傳聞中,鄭皇后膝下只吳王這?樣一個兒子,愛之甚深,這?么多年來,為了能讓他成為大周的儲君、未來的天子,才處處與太子做對?。
她以為,他們母子之間應當關系十分親密才是,可瞧他這?樣的反應,竟仿佛毫不關心他的母親一般。
她一時不敢相?信,可瞧他的模樣,又覺不是信口胡說,加上那夜他當堂殺人的“壯舉”,難道他內里就是這?樣一個冷漠而張狂的性子……
“既然如此,殿下今日又來找奴婢做什?么?”
蕭琰望著她強忍著緊張的模樣,也不再?玩笑,只是一字一句認真地說:“我想知道你為何要冒險害武澍桉。”
云英繃著臉,想也沒想道:“需要什?么理由?他差點讓奴婢丟了性命,奴婢恨他,這?樣簡單的理由,殿下難道想不到?”
這?一回,蕭琰變成了驚訝的那個人。
“僅此而以?”他總覺得不信,“不是為了太子?不是他教你動的手??”
武澍桉和這?小?娘子之間的事,滿京都的人都知曉,可他之所以沒朝這?一處想,是因為他還?從來沒見過哪個仆從婢女,因為主人的荒唐和欺凌就敢反過來謀害主人的——甚至武澍桉的所作所為,除卻最后為了攀附鄭家而差點要殺了她之外,在外頭的大多數人眼里,根本算不上欺凌,反而是一種?“厚待。”
負責調查此事的那些?人想必也是這?樣想的。
他總不信這?小?娘子有這?樣的膽量,畢竟,若真是她一人所為,那便絕不可能事先知曉皇后的安排,一切都是當場做出的反應。
“自然不是太子殿下!”一聽到他要懷疑太子,云英立刻斬釘截鐵地否認,“此事與太子殿下無關!”
蕭琰沒料她反應這?樣大,不由皺眉:“急什?么?此事得益最大的就是他,不費一絲力氣,不臟一片衣角,便能贏得無數人心,全然就是他一貫的作派。”
云英聽得出來他這?話是在諷刺太子平日溫和謙遜、事事周到、謹慎有度的模樣,當即為其感到不平:“沒有證據的事,還?請吳王殿下慎言。太子仁善寬厚,絕不是吳王殿下口中那樣的人。”
蕭琰見多了像齊慎那樣的文臣對?太子死心塌地的敬仰、愛戴,本以為早就習慣了,可此刻看見云英也如他們一樣,對?太子那樣崇敬,心中竟是一陣不快。
“你就這?么相?信他?”盡管心中已經大致信了她方才的話,他還?是忍不住刺一刺她那顆對?太子一片“虔誠”的心,“他是何種?為人,我這?個識得他二十年的親兄弟總應該比你這?個才入宮三個月的乳娘清楚吧?穆云英,我那大哥是什?么也的人,你真的知曉嗎?”
云英被他說得心口沉甸甸,莫名慌起來,別開臉不耐煩地問?:“殿下還?有什?么話,不妨直說。”
自她不再?無謂掙扎后,他原本牢牢固著她的胳膊也已放開,換作雙手?支在她兩側墻上的姿態,雖不再?那樣近,但仍在這?狹
窄的夾道里圈出個更小?的空間。
“你以為他真的清清白白?”蕭琰冷笑一聲,故意彎下腰,在她的耳邊說,“那日你出宮的消息,你覺得是誰透露給武澍桉的?”
云英感到心中一驚,連呼吸也跟著停了停。
那天的事,她記得清楚,一直埋在心里,疑惑未消。那時,武澍桉的模樣看起來可不是碰巧出現在西市外,又碰巧攔住她的去路,而是早得了她會在那日出宮的消息才找來的。
后來,經了中秋那夜的事后,她便想,恐怕是太子妃將消息透露出去的。他們想要讓武澍桉與東宮的矛盾再?次上升,好利用被激怒后直犯糊涂的他來對?付東宮,便將引線又放到她的身上。
而太子那日也恰好出現在西市附近,瞧見了發生的一切,聽那夜他與薛清絮之間的只言片語,他早知薛清絮的心思不純……
難道,真的像蕭琰所說,她這?個不但是皇后和鄭家用來引武澍桉上鉤的誘餌,也是太子用來引皇后他們上鉤的誘餌?
“嚇壞了?”見她久久不語,蕭琰低頭去瞧她別開的臉龐,頗有些?解氣,“我以為你比旁人聰明些?,沒想到也是一樣的,這?點小?事便嚇壞了。要知道,在宮里,什?么人都不能輕易相?信,他也一樣。”
這?個“他”自然是指太子。
云英心里卻忽地想起剛入宮的第一個夜晚。
那一晚,她遇到了獨自一人站在高處的蕭元琮。他也對?她說了同樣的話。
“在宮中,不能輕信任何人。”
她猛然驚醒,在蕭琰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用力推他的肩,卻不將人推開,而是一彎腰,從他的臂膀間鉆了出去。
“殿下說的奴婢不懂,也不想懂,奴婢只是個小?小?的乳娘,大人物?們之間的事,奴婢斷不敢摻和。”
說完,也不瞧蕭琰的反應,趕緊走回外頭寬敞的路上,小?跑著遠離。
拐角處便是第三道宮墻,再?沿著走出十余丈,便是可通往東宮側門的路,云英走出一段距離,見身后沒人追來,才稍稍放心。
誰知一轉過角,就瞧見太子的步攆正往這?邊來。
第37章 出神 難道以為我出來調戲宮女,穢亂宮……
沒有全副儀仗, 只四名抬步攆的和兩名隨行?的內侍,一路走來腳步極輕,隔著這樣的距離, 云英根本什?么也聽不?見。
她心?里有些發慌,幸好剛才再不?愿與蕭琰多糾纏, 直接跑了,否則便要被太子撞見了。
眼看步攆靠近, 她趕緊退到一旁,低頭調整好神色, 躬身行?禮。
“云英,”蕭元琮示意步攆稍停,側目仔細地瞧, “話已問完了?怎么臉色不?大?好?”
云英抬起頭, 沖他勉強笑笑, 點頭說:“回殿下?, 都已問完了。許是?臨近午時,奴婢方才覺得?有些頭暈,回去歇息一會兒便好了。多謝殿下?關心?。”
蕭元琮望著她低眉斂目, 仿佛不?敢與他對視的模樣, 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隨即淡淡“嗯”一聲,沒再多言,抬手示意步攆繼續前行?。
過了前面的拐角, 便是?方才她經過的那片低矮的宮舍,這里從前是?用來存放修補宮城外墻所用之物?,以及供夜間在附近值守、巡視的內侍們歇腳的,如今存放之物?已統統被移至宮墻外的庫房中, 又是?白日,無人來歇,是?以除了出入宮禁之外,鮮少有人經過。
然而,就在這樣的地方,一條兩間屋的外墻圍出來的窄小夾道外,竟倚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背靠在墻上,面對這條還算寬敞的路,雙臂環在胸前,目光向上,望著被宮墻割斷一片的天空,也不?知在想什?么,那一副隨性不?羈的模樣,正是?此刻應當?要在內侍省等待問訊的蕭琰。
大?約是?眼角余光瞥見了靠近的步攆,他忽然轉過頭來,目光掃過,迅速落在步攆上端坐的蕭元琮身上。
“大?哥,怎么這時候入宮?”蕭琰懶懶地站直身子,也不?行?禮,就這么看著蕭元琮,“想必是?那群閹人怕我跑了,特意去請的靠山吧?”
蕭元琮聽得?出他話里的嘲諷,并不?理會,只說:“父皇龍體抱恙,孤這兩日一直忙于朝政,還未細細問過武家案的情況,今日晌午得?空,便特意過來瞧瞧。倒是?二弟你?怎么到這兒來了?可曾用過午膳?”
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沒否認是?內宦們將他請來,也全了他們的面子,將自己的來意說得?合情合理。
蕭琰聳聳肩,仿佛開玩笑似的:“我自然是?來等大?哥你?的。不?然,大?哥覺得?我是?來做什?么的?”
蕭元琮沒有回答,他的眼神越發流露出惡意:“難道以為我出來調戲宮女,穢亂宮闈?”
不?是?為何,他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意有所指。
蕭元琮的腦中閃過方才云英異樣的神色,目光一閃:“二弟說笑了。孤正要往內侍省去,二弟可要同行??”
蕭琰遽然收起笑容,沖他一揮衣袍,直接拒絕:“不?了,方才大?哥提醒得?對,我還沒用午膳,就先?回一趟敬勝齋,一會兒再去內侍省。”
說罷,不?等蕭元琮回答,站直身子徑直提步,抄小道離開。
步攆旁的侍從心?中著急,遲疑著看向蕭元琮:“殿下?,可要去追?”
“不?必,”蕭元琮瞧著弟弟消失的背影,搖頭,“隨他吧,說了要去,想必便不?會食言。”
侍從遂不?再多言,隨步攆一路行?至內侍省。
那里早有一眾刑部的官員與內侍總管相迎,殷勤有禮地將他引入屋中的主座,呈上這幾?日查案下?來寫就的條陳。
“宮中涉事眾人都一一查問過,沒人親眼見過武校尉下?藥、服藥,受害的彩鳳亦稱其是?因一名宮女傳話,稱武校尉在擷芳閣又要事想與其商議,彩鳳心?有疑慮,但因正值圣上千秋,不?敢煩擾皇后娘娘,又想先?前武家曾為了聯姻之事想要求到皇后娘娘跟前,生恐武校尉心?生怨懟,才去了一趟,不?料一到擷芳閣,便被人打暈了,后事全然不?知。”
蕭元琮翻了翻條陳,問:“那名宮女可曾問過?”
“是?寧華殿的宮女,自述那日恰到鱗德殿尋公主殿下?,還未尋到,便被武校尉喊住——在其他宮女的供述中,也的確提到在鱗德殿瞧見武校尉同這名宮女說話。”
說到這兒,那名負責的官員亮出最關鍵的一處:“今早,宮外的消息傳來,已確認無誤,那日出現在擷芳閣的藥粉,和香爐中加了料的盤香,的確都是?武校尉從平康坊的館子里買來的。”
“嗯,可見藥和香的確是?他帶入宮中的。”蕭元琮放下?條陳,沒有直接提出看法,只這么簡單說了一句。
那名負責的官員卻聽明白了,太子這是?不?打算把事情擴大?,將珠鏡殿牽扯進來了,畢竟,瞧武澍桉當?日的反應,多少與皇后和鄭家有關聯。
如此也好,能夠讓他們這些辦案的官員松一口氣,查到此處,已將能查的真相都查了一遍,若再要深挖,只恐陷在其中,里外不?是?人。
畢竟鄭皇后有圣上護著,不?但查起來阻礙重重,便是?真查出來什?么,只怕也是不了了之的結果。
眼下?,便只余吳王殺人案了。
“殿下?明察。”那官員恭維一句,又試探著說,“一會兒要問吳王殿下?的幾?句話都已抄錄好,殿下?可要提前一觀?”
蕭元琮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此案是?刑部主審,孤不?宜插手,過來旁聽可以,至于別的,還是?應當?上達天聽,交由父皇定奪才是?。”
官員頓悟,連連點頭,告罪稱自己疏忽糊涂,差點犯下?大?錯。
太子再想一舉拿下?吳王又如何?只要天子在一日,便壓在東宮頭上一日,吳王便安然一日。
這案子,左不?過就是?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云英回到東宮后,已過了用午膳的時候。
膳房不?會給宮女們多留吃食,幸好丹佩和綠菱行?事周到,想著她還未回,便在屋里留了糯米糕與胡餅并一小碟果脯,雖早冷了,好歹能填
飽肚子。
云英心?中感?激,卻沒有立即坐下?吃,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小暖閣,將上身襦裙的暗扣解開。
里頭原本干燥柔順的軟墊已變得?微微濕潤,蹭得?胸前肌膚一陣難受。
方才與蕭琰糾纏的那一陣,也不?知是?動作太大?,還是?心?中煩悶羞怒所致,乳汁竟溢出了不?少。
如今小皇孫已八九個月大?,每日膳房添的吃食日漸增多,吃奶漸漸少了,她的乳汁也不?似先?前豐沛,已經多日不?曾感?到飽漲,更?別提這樣溢出來了。
可見蕭琰的確令她氣惱厭惡!
好容易換了干凈的軟墊,她才重新回到外間。
小皇孫要午歇,丹佩去陪著,綠菱則在外間,束著衣袖舉著熨斗給小皇孫熨衣裳。
“尚服局也不?知是?不?是?這兩日都被提去問話了,送來的衣裳有好幾?件邊角都卷著,熨出來的衣裳連邊縫也對不?上,”瞧見云英,綠菱隨口抱怨一句,“云英,你?方才到宮里可見著尚服局的人沒有?”
云英拿起涼透的胡餅咬了一口,牙口酸脹、咀嚼困難的同時,終于后知后覺地感?受到腹中的饑餓。
“倒是?沒有,”她還有些心?不?在焉,反應也變得?遲鈍,等那口胡餅咽下?,才明白過來綠菱問的什?么,搖頭答道,“想是?前兩日已將宮中的人問完了,我到時,沒再見有別人去。”
“也是?,由遠及近,宮中的人近,待問完了才到東宮。”說到這兒,綠菱忽然想起了什?么,壓低聲音說,“晌午我去膳房時,聽到廚娘說,昨日夜里,燕禧居死了一個宮女!”
云英拿著胡餅的手一哆嗦,差點將才咬了一口的餅掉出去。
“可是?中秋那日回來,被太子妃殿下?打過板子的那個?”
那名宮女正是?當?夜受太子妃指使,將靳昭引去擷芳閣的那個,那晚,在少陽殿外,她曾親耳聽到薛清絮說打了那名宮女板子,后來也在宮女中的流言中聽說過。
“正是?她!”綠菱說著,將熨斗架好,做了個阿彌陀佛的姿勢,才繼續將熨好的小衣裳齊整地擱到一旁,換上新的,“聽說是?板子打得?太重,挨了幾?日,到底沒挨住,昨日夜里斷了氣,教人拖出去了。幸好咱們在宜陽殿,離燕禧居遠……”
聲音越來越低,后面的話,她也不?敢多說,很快息聲。
云英聽得?心?里一陣惶恐。旁人不?知內情,只聽說那名宮女當?夜不?守規矩,趁著太子妃命她帶中郎將下?去歇息時,差點冒犯了中郎將,這才惹惱了太子妃,得?了這樣嚴厲的懲罰。
她們只說太子妃對下?人太過嚴苛,同先?前的青瀾一樣,雖有錯,卻絕不?該死。
而云英心?里卻一清二楚,那宮女哪里是?犯了不?致死的錯?分明是?她替太子妃辦了不?該辦的事,臨到頭來,又被太子妃滅了口!
那之前的青瀾呢?她的死,是?不?是?也不?僅僅那樣簡單?還有太子,他在這些看起來與他毫不?相干的事里,又到底是?何種角色?
“你?以為他真的清清白白?”
蕭琰的話再次浮現在耳邊,令她不?由出神。
“云英,你?怎么了?”綠菱已又熨好了所有衣裳,瞧出她臉色不?大?好,又心?不?在焉,一時有些擔心?,“可是?方才在宮里遇到什?么事兒了?他們為難你?了?”
云英回過神來,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沒人為難我,只是?早上起來便覺悶得?慌,方才又餓了一路,有些發暈。”
綠菱到她身邊坐下?,捧著她的臉細細地瞧,嘆了口氣,說:“到那種地方去問話,總是?會有些緊張的,你?快吃吧,可惜沒能給你?留上熱的,今日你?不?當?差,到時出去走走,透口氣,想必會好些。”
云英點頭,又大?大?吃一口僵硬的胡餅:“沒事兒,過了時辰還能吃上午膳,已經不?容易了。”
她是?下?人出身,沒那么多講究,對她來說,宜陽殿已比在城陽侯府時好上百倍千倍了。
城陽侯府的婢女們個個想在主人面前爭臉,因她生得?好,又得?杜夫人和武澍桉的格外親近,她們便不?時排擠,不?論她做什?么,總不?得?她們一句好話。
而宜陽殿不?同,這里的宮女太監,個個只顧做事,平日說說笑笑,單純愜意,互相之間,也多有照拂。
譬如丹佩和綠菱因從小就入了宮,對這里的一切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是?以平日閑暇,便只愛窩在屋里,幾?個小宮女聚在一處,說說笑笑。而她才入宮不?久,對周遭一切不?那么熟悉,時不?時一個人出去走走,她們也不?見怪,反而有時還會好心?地告訴她各處景致如何。
這樣的日子,她只在剛剛被賣進城陽侯府時,才稍稍體會過。
若不?是?宮外還有阿猊在,便讓她一輩子都留在這里,安安穩穩做個小小的宮女也沒什?么不?好。
只是?今日,她心?中總是?惴惴,像原本柔順如絲的長?發忽然打了個結,篦子梳過時,疏不?通,又不?敢用力,生怕拽疼了頭皮,拽落了發絲-
申時二刻,靳昭從北衙禁軍主營回到東宮附近的羽林衛營中。
方才,東宮的一位屬臣已帶著太子的親筆手書過來,要他帶人前往許州,給那里為盜匪所困,要入京都參加明年春闈的試子們開道。
書中說,此是?太子私派之事,不?與朝中兵馬牽扯。
這一路,靳昭已在心?里細細計算了日子。
照朝廷的規矩,試子們需在十一月初一前入京都,到禮部遞上文書,方可參加春闈。那文書不?單是?州府開出的鄉試名次和路引,還有他們入京都后的居處等等。
每到這時,天下?學子匯集京都,各坊都擠滿了,要找個環境清幽,又價格公道的落腳地,都要費好一番心?思——畢竟要住上好幾?個月,又是?在大?考前,學子們都十分重視,花上十天半月才找到的,不?在少數。
許州試子人數不?少,各有各的喜好,若是?到十月才得?入京,恐怕好的住處都已被人捷足先?登,他們到處求問便要誤了日子。
最好是?九月中旬就到,只是?這樣一來,留給他的時間便有些緊。畢竟不?光是?一來一回趕路,他還得?帶著人在盜匪們的包圍圈里鑿出個口子來。
既是?太子私派,便不?能抽掉太多人手。他一回羽林衛,便先?點了三十名侍衛,向在場的交代了事情,不?在場的,也吩咐人去通知,命他們幾?個先?回去收拾,明日晌午之前便要出城東去。
接著,又查了接下?來一個月的當?值安排,讓劉述重新安排,以確保東宮的守衛不?會有半點松懈。
眼見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劉述勸:“中郎將今日也早些回去收拾行?囊吧!畢竟明日就要走,時間太緊,殷大?娘還不?知曉呢。”
“嗯……”靳昭應了,萬事已妥,他卻總覺得?心?里卻還有個沒解開的疙瘩,不?該立刻就出宮。
“可是?還有什?么不?放心??”劉述不?解。
靳昭看一眼外頭已經站好隊,要往南側夾道和宮墻附近巡查的侍衛們,忽然起身,說:“我還要親自到各處去看看,你?先?回吧,替我給阿娘帶句話,她恐怕要趕著弄一桌菜來。”
“也好,”劉述點頭,解了腰間的腰牌,掛回墻上,又在檔冊上寫了時辰,便要先?走,“我讓我媳婦兒將昨日才宰的羊送些去,給你?們添個湯鍋。”
待他離開,靳昭才獨自一人出了營,朝著宜陽殿西面的那處高臺行?去。
也許是?那夜荒唐,錯已鑄成的緣故,他感?到自己的心?有了一種隱秘的變化,想知道她白日在內侍省的問話如何,也覺得?應當?告訴她自己即將離京多時。
否則,她尋不?到他,只怕會以為他是?有意躲避。
第38章 過往 心下就像被塞了團棉花,又松又軟……
靳昭在那方高臺下沒有瞧見云英的身?影。
他算了算日子, 這才想起今日原非自己當值巡邏的日子,她?應當不知他會?往這里來。
若是日日都在這兒?等他,那才是稀奇又讓他不知所措。
不過, 他在底下站了片刻,到底沒走, 而是又提步進了那
片竹林,沿著山間曲幽小?道, 朝著那處涼亭而去。
已過中秋,森森竹影不再?似夏日那般青翠, 長條似細刀的葉片都褪了綠染了黃,瞧來頗有零落寂寥之勢。而就在那被?竹影包圍的涼亭中,果然有一道熟悉的淺杏色身?影。
她?憑欄而坐, 側對著他的方向, 目光定定望向某處山石, 一副出神?的樣子, 不知到底在想什么,就連有人靠近都沒察覺。
靳昭不由蹙眉,在涼亭外停下, 與她?只隔了一道憑欄, 開口喚她?,只是她?的名字到嘴邊,轉了一圈,又變成更生疏的稱呼:“穆娘子。”
云英這才回過神?, 一轉頭對上他莫名的眼?神?,本能地站起來,朝后退一步,回應似的沖他行?禮:“中郎將今日怎么到這兒?來了?”
話是這樣說, 但她?捫心自問,方才出來透氣,不自覺就往這兒?走,本也?是懷著能不能遇見他的心思,驚訝的同?時,亦有一種松一口氣的感覺。
靳昭看著她?的動作,沉默一瞬,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問:“今日的問話可還順利?”
“一切都好,”云英輕聲?回答,“問的都是意料之中的話,沒什么特別,想來他們已有了眉目。”
“嗯,有太子殿下在前,他們辦差定是心中有數的。”靳昭聽到預料中的話,并不驚訝,又覺自己多慮,原本她?就是個看著不作聲?,實則比別的娘子都大膽的性子。
這是能登高位、做大事的性子,但凡出身?好一些,又或是生做男子,只怕都會?有另一番境遇。
云英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聽到“太子殿下”,當即又想起蕭琰的話。
她?想,靳昭跟了太子這么久,應當很了解他的為人,至少比她?多許多。
“入宮前,奴婢聽那位教宮中規矩的嬤嬤提過,中郎將也?曾受過太子殿下的恩惠,這才入了羽林衛,常伴殿下左右?”
聽來倒與她?有幾分?相似,她?也?受了太子的救命之恩,才有機會?脫離戶口,入得東宮。
靳昭點頭,沉默片刻才慢慢說:“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到長安,因是孤兒?,無依無靠,被?商隊賣給個雜耍班子,白日要在街頭賣藝,夜里又要被?打罵干活,那班主是個好賭的,平時賣藝賺來的錢不但不分?給我們,還都被?他拿去賭場里,待錢輸光了,他便生了要將我們這些孩子賣進平康坊的秦樓楚館做小?倌的念頭。”
說到這里,他平靜沉穩的神?色稍有了一絲波動,那雙微藍的眼?里萌生出一種可以稱之為帶著血氣的厭惡情緒,使他變得與平日格外不同?。
“我是第?一個察覺他意圖的人,當晚便帶著那幾個孩子一起逃走,卻不小?心被?班主提前發?現。他帶著七八個漢子,將我捆起來毒打一頓,第?二日仍要我帶著傷跟著他們出去賣藝,我不愿屈服,當街與他們對質,引來旁人的圍觀。”
云英聽得直覺揪心,與他的過去相比,她?在城陽侯府過的的確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既當街鬧出動靜,可曾有人報官?”
靳昭垂了垂眼?,先是點頭,后又搖頭:“巡邏的差役就在附近,聽到動靜過來問話,可一瞧我是西域人,又是最下等的奴隸,連賣身?契都在班主的手?里,便什么也?不管了。那一日,若不是太子殿下恰巧外出,經過那處街市,目睹了一切,斥責當日巡邏的差役,將那班主捉去審問,恐怕我就要命喪黃泉了。”
事情已過去十年,他幾乎沒有對人完整說起過,便是對劉述他們,也?只含糊說是當初為奴時,被?太子所救。他們聽說他曾經為奴,也?都不敢多問,生怕成了那揭人傷疤的惡棍。
今日也?不知怎么,在這樣一個不適宜促膝長談的情境里,他竟把這段一直深深埋在心里的不堪過往說了出來。
在京都這么多年,他早已明?白,為人處事忌交淺言深的道理,怎么到穆云英的面前,卻都忘了?還是說,他已在不知不覺中,將她?從“交淺”之列中剔除了?
“果真是救命之恩……”云英輕聲?說著,莫名想起那日在西市之外,若沒有靳昭出現,那些差役恐怕也?真的不敢管束武澍桉。
“這些年,殿下從未挾恩圖報,當初進入羽林衛,也?全是我自愿為之。”
云英也?是自愿入宮的,盡管當時其實已沒有更好的選擇。
“那日,奴婢在西市外遇到武澍桉時,太子殿下也?在附近,此事中郎將可知曉?”
靳昭愣了一下,說:“那日因我徹夜隨侍左右,殿下恐我太過辛勞,清晨回城時,便準我先回去了,其后時一概不知。怎么?”
“沒什么,只是那日奴婢回宮后,恰聽殿下提起。今日忽然回憶起細節,武澍桉出現在那兒?似乎并非巧合……”云英看著他的面孔,沒有直接明?說。
他慢慢回過意來,看一眼?她?的神?色,沉默片刻,道:“殿下心思素來縝密妥帖,萬事皆有主張,既能說出來,便不是什么需忌諱的事。”
旁人或許覺得他愚忠,但他其實不是多么蠢笨之人,跟在蕭元琮身?邊這么多年,不是看不出來蕭元琮頗有幾分善操人心的本事在。可是不論如何,他記得那份恩情,不管蕭元琮是出于什么原因,救了他的命就是事實。
這些年里,他從未見過蕭元琮勉強過什么人做自己完全不想做的事,一切所謂頂罪也?好,犧牲也?罷,都是旁人心甘情愿,他這個中郎將也?是一樣。
這種甘愿,只有他們自己明?白。
云英愣了下,聽著他的話在心里細細過了兩遍,竟覺得堵了一日的氣慢慢順了。
“中郎將說的是,奴婢多慮了。”
靳昭瞧她?微微帶了笑的面龐,便猜她?已自己想通,只是心中對她?這樣生疏的稱呼仍不痛快。
明?明?中秋那夜,兩人曾那樣親近!
眼?見前面的話已說完,他終于開始回答她?起初的問題:“今日晌午,我接到殿下的親筆手?書,要往許州去一趟,為當地受盜匪所困的考生們開道,恐怕明?日便要走。”
云英一愣,后知后覺地明?白他今日過來,原是想告訴她?這件事。心中轉過數個念頭,最后出口的第?一句話確實:“有盜匪,會?不會?有危險?”
這兩年盜匪猖獗,便是京都附近也?先后有過兩三波,只是她?這輩子還沒踏出過京都一步,全然不知外頭的情形,更不曾見識過這匪患到底是何種危險。
靳昭聽到她?的話,心下就像被?塞了團棉花,又松又軟,熨帖極了。
“不會?,所謂盜匪,都是前兩年旱災與水災頻發?,民間糧食大欠收,百姓們吃不上飯,又要躲徭役,這才集結到山林間,成為匪類。他們大多不過是為了一口糧食才打家劫舍的苦命人罷了。”
他耐心地解釋,低沉的嗓音伴著秋風穿過竹林時的竹葉窸窣聲?,還有口齒之間始終未改的,獨屬于西域人的字音,好聽極了。
這些不假,只是許州的那股斗米道的匪患,并非這樣簡單,他原只是想讓她?放心,卻不料她?一點也?不好糊弄,當即又問:“既如此,他們攔那上京赴考的學子作甚?朝廷似乎已往許州運過賑災的糧食。”
倒不是她?有意留心家國大事,只是五月里,武澍桉出城前往京郊的營地操練,順路接一接那位鄭家女郎,原因便是左右馮邑郡有流民匪亂,而他們聚集在那兒?,就是因為朝廷正在往中原一帶運送賑濟糧。
靳昭被?她?問得有些無奈,嘆了口氣,慢慢說實話:“一來,前些年天災不斷,朝廷也?沒有那么充裕的糧食可供調撥,便是撥過去,以各地州官的速度,恐怕也?已是災情起后許久了。二來,他們打家劫舍多了,難回良籍,便干脆一輩子做強盜,與朝廷對抗,如今已成了‘逆賊’。”
至于其中更多的由朝中黨爭引起的事,他便不細說了。
云英不大知曉朝政,可是心里也?慢慢抓到了些影子。聽罷有
些擔憂地看著他,輕聲?說:“那便也?是兇險的。”
這一次,靳昭不再?否認,只是瞧她?的眼?神?變深了,好像帶著某種暗示。
云英一抬頭,猝不及防撞進去,只覺身?上被?潑了層火油,只差一個火星子便能點出噼啪的烈火。
白日在蕭琰面前被?逼出來的那股勁兒?悄然找到了安放的地方,她?咬了咬唇瓣,走近一步,一只手?輕輕搭在憑欄之上。
木質的欄桿,涂了厚厚的朱漆,在日復一日的風吹日曬下,干裂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跡,那斑駁的樣子與棕紅的顏色,襯得她?的那只手?格外水嫩白皙。
“中郎將,”她?仰頭,一雙含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此去千萬小?心。”
靳昭呼吸頓了一下,目光才從她?那只像無意伸出來的手?移開,又對上她?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氣,咬了咬牙,沒有回應,而是探過半個身?子,深深吻住她?已經濕潤的唇瓣。
心里的疙瘩在這一刻終于被?解開,此刻順得不能再?順,察覺到她?沒有不情愿的意思,原本垂在身?側悄悄握緊的手?不由抬起,一邊握住她?搭在憑欄上的那只手?,輕輕擱在自己的胸膛上,一邊攬住她?的后背。
兩人之間還隔著欄桿,不能完全貼近,但仍舊吻得難舍難分?。
云英的呼吸變得混亂,貼在他胸膛上的那只手?不由收緊,攥得他的衣裳皺起來,指尖更是隔著衣裳從他的胸口重重擦過,好像要將他的衣裳扯下來似的。
靳昭感到一種輕微的疼痛,摟著她?的胳膊倏然收緊,竟然就這樣將她?直接抱起來,從攔至她?腰間的欄桿后帶出來。
弱冠年紀的壯碩兒?郎,正是欲望勃發?的時候,前幾日是生平第?一次真正嘗到甜頭,如今哪里還忍得住?只這片刻,便已被?點著,摸索著她?的衣裳,越摟越緊。
“我會?小?心。”他到底謹慎沉穩,理智還在,知曉此時此地絕不是能逾越過那條線的時機,便在自己要守不住的時候先放開,在她?的耳畔輕咬一下,喘著氣低聲?說,“你在宮中也?要小?心,再?別被?卷入那樣的事情里。小?郎君有阿娘照看著,我今日已托了劉述,請他每隔兩三日便去瞧瞧,他媳婦兒?熱心,與殷大娘很親近,殷大娘說,她?前兩日來瞧過阿猊,很是喜歡,日后也?會?常幫著照看……”
云英的雙臂不知何時已變成圈住他脖頸的姿勢,聽著他這一連串絮絮叨叨的叮囑,忽然鼻尖一酸,想也?不想,踮起腳尖又吻住他的唇瓣。
自她?有清晰的記憶來,幾乎沒體會?過被?人關心和愛護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的……
“靳昭,”她?的眼?眶有些紅,“你到底要去多久?”
聽到這一聲?名字,靳昭感到心頭發?熱,忍不住又在她?的鼻尖吻一下,低聲?說:“不好說,不過,我預備在九月中旬前回來。”
云英在心中算了算,是近一個月的時間,恰好那幾日是她?可以出宮去看孩子的時候。
“那我等你回來便是。”她?也?摟了下他的腰,將腦袋埋在他的肩上。
蕭瑟的秋風里,兩人就這樣擁在一處,慢慢平靜下來,誰也?不說話。
第39章 燃燒 食指點在她的唇上。
傍晚時分, 蕭元琮回?到少陽殿。
余嬤嬤照例守在外,一見他回?來,便沖偏殿里候著的小內侍將衣物?、茶水都捧來。
蕭元琮在門?邊停了停, 目光往西一掃,問:“這兩日皇兒可好?”
余嬤嬤心領神會, 立刻吩咐:“去請小皇孫來。”
有?人?領命去了,余嬤嬤方跨進?殿中, 待蕭元琮更衣畢,揮退旁人?, 低聲道:“燕禧居的那名宮女?已被送出去了,無父無母的,也尋不到人?來領, 只好送去埋了。”
“也是個可憐人?, ”蕭元琮聽罷, 飲一口茶, 輕輕嘆一聲,“伺候了那么多年,只換來這樣的下場。”
余嬤嬤始終緊抿的薄唇微微蠕動, 素來無情的眼里終于?多了一絲輕微的波動, 到底都是替人?賣命的奴婢,總還有?幾分憐憫之情。
不過,她很快恢復正常,繼續說:“他們的人?還在想方設法尋去歲照顧過青瀾, 以及給她接生過的宮女?、嬤嬤,還有?太醫,想來仍舊沒有?打消懷疑。”
“那便讓他們查去,這件事, 他們不翻到底是不會罷休的。”蕭元琮看來沒有?絲毫驚訝,上次與薛清絮看似已撕破夫妻間的最后一層偽裝,可他心里清楚,她那副模樣,除了忍不下去,也有?要?套他話的意思?,“盯著就好,別的不必做。”
薛家自薛平愈沒了以后,便再?不是東宮黨。薛清絮心懷恨意,因為父親早年定下的婚約不得不嫁入東宮,實則早已倒向鄭皇后那一方。
當初,薛平愈看似只是受了門?生們的牽連,但其實手上還沾了一項科舉舞弊案,被手下一位門?生暗中摸索到了蛛絲馬跡,在貪污案受審時,口風不緊,透給了鄭氏一黨。
當年的神童,靠著科舉連中三元名滿天下的神童,入仕后始終是天下學子崇敬向往的楷模,若有?朝一日,與科舉舞弊案有?了牽連,那便不光是他一人?的一世清譽,整個薛家,嫡系旁支,都要?受到牽連,后數三代禁入考場,那便幾乎絕了一家子的官路。
這樣的丑事,他不可能幫忙。至于?薛清絮求到哪里去,他也不會管。
其實薛清絮說得沒錯,他操控人?心,他借刀殺人?,他要?所有?伏在自己腳下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而他,要?清清白白地坐上宣政殿那個至高無上的寶座。
皇孫的事,他沒打算永遠瞞下去,總有?徹底發作?的一天,只不過還不是時候罷了。
不一會兒,屋外傳來腳步聲:“殿下,宜陽殿的宮女?帶著皇孫過來了。”
蕭元琮沒說話,余嬤嬤便示意讓人?進?來。
誰知來的不是云英,而是丹佩。
她抱著剛剛睡醒不久,正咿咿呀呀舞著小手“說話”的孩子,繞過屏風,小心翼翼地對著榻上的蕭元琮行?禮。
他沒有?說話,旁邊的余嬤嬤開口問:“今日怎么是你?穆娘子不在殿中嗎?”
丹佩和綠菱兩個平日都有?些怕余嬤嬤,同太子亦生疏,聽她這樣一問,趕緊答:“穆娘子今日回?來后,有?些頭暈發悶,方才一個人?去西邊透氣了,故而今日由奴婢前來。”
“嗯。”蕭元琮這才開口,沖她招手,示意她將孩子抱來,瞧了兩眼,說,“精神倒是好,近來可會說話了?”
孩子至八九個月,便開始能說些簡單的字詞,丹佩笑著點頭:“前日已會說個‘阿父’,不過,只說了一回?,后來便不曾聽見,小皇孫聰慧,想來過一陣子就能口齒伶俐地說話了。”
“倒是不必太急,一步一步走穩當了就好。”蕭元琮替孩子理了理衣裳,摸摸他的小臉蛋,又問幾句孩子飲食起居的細節,沒一會兒便讓回?去了。
余嬤嬤見狀,一面讓人?去膳房傳話布晚膳,一面問要?不要?再?派人?去尋穆娘子。
蕭元琮搖頭:“不必,孩子瞧過了就好。孤自出去走走。”
說著,他從?榻上起來,披了件素淡的紗衣,揮退身邊的侍從?,獨自一人?朝著西邊去了-
云英沒有?在涼亭中逗留太久。
都是成年男女?,獨處之下,難免易擦槍走火,眼見雙方都已忍至極限,唯有?分開,才能滅了那團燒不盡的火。
只是,臨走的時候,靳昭還是又將她重新拉回?去,頗有?些控制不住力?道地含著她的耳垂揉弄許久,直將她弄得耳根通紅,雙腿發軟,連下山的路都走得有?些蹣跚。
好容易回?到平地,可身上那股熱血沸騰帶來的燥意與空虛還沒過去,她實在疲乏得很,便想在水邊的石凳上坐一會兒。
秋日,塘中花朵已盡數凋謝,原本翠綠抖擻的一蓬蓬荷葉業已枯黃,晚風拂過時,不似夏日那般生機盎然,那層疊深淺的色彩,卻別有?一番韻致,是個好地方。
可是,裙角還未沾到石凳的邊緣,就見東
面的水上棧道盡頭,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蕭元琮。
他穿著寬大的衣袍,袖口衣擺在晚風中翻飛起舞,身邊不見任何侍從?,顯然又是獨自一人?出來的。
云英不知他有?沒有?瞧見自己,可這附近開闊,無甚遮擋,她不好躲避,也不該躲避,只好拖著發軟的身子,快步穿過水上棧道,到他面前行?禮問安。
“起來吧,此?處也沒別人?在,不必這樣拘束。”蕭元琮說著,伸手扶了她一把,也沒隱瞞,直接道,“孤方才聽宜陽殿的宮女?說,你今日煩悶頭暈,一個人?到西面來走走,孤想起這處,便過來瞧瞧,果然遇上你了。”
他說話時,她已起身,可他輕托在她胳膊底下的那只手卻沒有?挪開,手指也沒收攏,只是那么托在肘彎底下。
秋日的衣裳比夏日稍厚實些,可即便如此?,云英也總覺得自己能感覺到他手心里的溫度。
她想,大約是方才同靳昭獨處的時間太久,以至于她的身子到現下仍舊異常敏感。
“云英,你好像時常到這兒來。”蕭元琮的目光落到她的臉龐間,瞧著她白皙的下頜邊緣,還染著淺淺的紅暈,像是芙蕖的花瓣底下慢慢染上來的那層粉。
可芙蕖清淡,出淤泥而不染,更是佛家偏愛之花,而她,她的嘴唇那樣濕潤飽滿,仿佛已沾了人?間情欲。
哪有?這樣妖艷誘人?的芙蕖。
“可是這附近有?什么孤不知曉的景致,讓你流連忘返?”
云英忽然有?些心虛。
若是方才再?晚片刻同靳昭分開,太子現?下是不是便已往那處去了?
“此?處是東宮,每一寸地都屬于?殿下,有?哪里會是殿下不知曉的呢?”她鎮定地回?答,沖他露出微笑,“無非是竹林與這荷塘罷了。奴婢只是隨意走走罷了,卻不想,竟能讓殿下親自來尋,實在慚愧。”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蕭元琮仿佛對自己的行?蹤有?過多的關注,上一次,她在這荷塘邊見到他,似乎也聽他提到在宜陽殿沒見到她。
可從?沒見他問起過丹佩和綠菱去哪兒。
蕭元琮沒有?說話,目光又從?她微張的濕潤唇瓣上掃過,這才慢慢放下那只手。
“孤也是隨意走走。”他雙手背到身后,提步朝少陽殿的方向去,同時不忘示意她跟上,“孤記得今日在宮中遇見你時,你的臉色不大好,可是在那兒遇到什么人?和事了?”
云英想起蕭琰,一時遲疑,不知該不該說。
蕭元琮沒有?看她,目光直視前方,見她沒有?立即回?答,又說:“孤在遇到你之后,又遇到了二弟。”
云英的面色僵了僵,心知瞞不過去,便干脆不瞞了。
橫豎方才同靳昭在一起時都已想通了,不論太子到底有?沒有?利用她,他都是她的救命恩人?。
“奴婢也遇到了吳王殿下。”她深吸一口氣,輕聲說。
“他同你說了什么?”
“吳王殿下說,太子殿下利用了奴婢,他說,那日奴婢出宮探望阿猊的消息,是殿下您有?意透露出去的……”
蕭元琮的臉色悄然沉了沉,可等他再?轉頭看她一眼時,已然恢復平靜,好似完全沒有?感到意外一般。
“云英,你信他的話嗎?”
云英踟躕一瞬,對上他瞧不出喜怒的目光,慢慢道:“那日,奴婢瞧得分明,武校尉在西市外,并非與奴婢偶遇,而是早已在那兒等待的樣子,而殿下也恰在那附近。”
“所以,你信了?”
“奴婢相信此?事與殿下有?關,但也相信殿下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原因。”說到這兒,她想起武澍桉的死,扯了扯嘴角,飛快地露出一抹干巴巴的笑,“況且,若沒有?這件事,恐怕奴婢還要?一直活在武校尉的恐懼下。”
蕭元琮聽著她的話,輕笑一聲,平靜面容底下的那一絲緊繃隨著笑痕的浮現?被慢慢紓去。
“你果然很聰明。消息的確是孤有?意容許底下的人?透露出去的,為的是將計就計。孤知曉鄭家人?不會善罷甘休,武家這條線斷了,他們定會利用到底。他們無非就是想讓武澍桉與東宮結怨更深罷了。”
這樣隱秘的心機,本是半點也不該透露的,可他卻像毫不在意一般,就這么直接說了出來。
“殿下,這些事不該對奴婢說的——”
她本能地害怕,對于?蕭元琮,除了敬仰,總還有?一分仰視的,不敢靠近的心思?在。
可是話還沒說完,便被止住了。
他的食指忽然點在她的唇上,只一個小小的指節,力?道不輕不重,恰在唇間那條細縫上,若她在要?開口說話,便會一不小心含住他的指尖。
“噓——”他湊近一分,目光落在她的唇瓣間,“聽孤說完。”
她的臉騰的一下紅透了,抿了下唇,再?不敢說話,更不敢看他。
“孤那日之所以會出現?在西市外,并非巧合,一是瞧武澍桉是否真的會來,二,”說到這里,他頓了頓,放低聲音,“是為了你。”
云英心尖一顫,猛地掀起眼簾,定定地望著他。
“若他當真對你做什么,孤定會立即把你救下,只是靳昭恰好出現?,比孤快了一步而已。”
“云英,孤不會讓你出事。”-
敬勝齋內,蕭琰自內侍省回?來后,便一直在屋里沒再?出去。
那場審問前后歷時近兩個時辰,蕭元琮只旁聽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先離開了。那兩個刑部?的官員等他一走,就變得畏手畏腳,仿佛是對著煞神一般,動也不敢動。
蕭琰心中覺得好笑,他只不過不像太子那般會惺惺作?態罷了,在旁人?眼里就成了吃人?的惡鬼。
不過,從?他們問出的話看來,事情應當很快就會收場。
倒像是蕭元琮的作?風,為了自己的聲名,總是顧著所謂的手足之情,給他留一條生路。
這樣的仁慈,不知是好是壞,總之他不喜歡。
但不論如何,他很快就能離開這個現?下像牢籠一般的宮城了。許州附近的匪患,他半個多月前就已聽說,同太子總是不緊不慢等著中樞定策,再?由著朝臣們為到底派誰前往、派多少人?馬、從?哪里撥糧餉的事爭論一番,計較黨爭之間的得失不同,他力?主即刻出兵,根本不必從?別處調人?,只用當地州府所囤之軍便可。
比起父皇要?他主持明年春闈,他更愿意親自帶兵剿匪。
只是,還沒等他上疏自薦前往,便出了中秋的事。待這件事過去,他便要?立刻把已寫好的奏疏遞上去。
那日的那件外裳還留在榻邊的木箱中,如今既已確認,便沒有?留下的必要?,該隨著這件事一道過去了。
他點了一只燭,拿起那件衣裳,提在手中,讓搖曳的火光舔上搖晃的裙擺。
宮女?的衣裳,用料自不如他們這些主子的金貴,也是摻了蠶絲的,只是絲是下等絲,同時還混了棉、麻,燒起來比純絲帛的衣裳快許多,那股禽鳥羽毛一般的氣味也摻雜了更多別的東西。
他拿著那件衣裳一步步走到香爐邊時,恰好有?一片被燃作?一團的小球緩緩落下,墜入爐中,一觸底便碎成一片細粉。
他垂眼看著那團洇紅的火星驟然變作?灰色,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條窄得不能再?窄的夾道,連帶著身體開始變得緊繃。
他閉了閉眼,腦中閃過幾個片段,最后一個,便是她從?他的手中逃開的那一幕。
她是低頭弓腰,自他的臂膀間鉆出去的。就在那一瞬,她的脖頸后那片原本掩在衣領下的肌膚稍稍露出一角。
他清晰地看到那片白膩之間,有?一塊即將褪去的青紫的痕跡。
那是誰留下的,他的太子哥哥嗎?
他牙關緊了緊,看著還在燃燒的衣裳,忽然改了主意,一把撕去下頭已燃著的大半裙擺,丟進?香爐里,上頭那半身仍留了下來。
第40章 行軍 她不敢做那個人。
少陽殿外, 有?宗正寺的差役捧著托盤候在一旁,一見蕭元琮回來,趕緊上前, 陪笑道:“太子?殿下,圣上命宗正寺擬定?皇長?孫名諱, 請殿下擇選、過目。”
他說著,將托盤舉高, 揭開上頭遮著的
綢布,一塊塊巴掌大?的小木牌上排列的整整齊齊, 每一塊上面都以綠漆寫了個水字旁的字。
“照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皇長?孫一輩該從水字旁,是以宗正寺共擬了十二個字, 供殿下擇選。”
蕭元琮“嗯”一聲, 低頭看了一眼, 修長?的指節從那一塊塊木牌上略過, 卻沒直接回答,而是回頭沖云英招手。
“云英,你來替孤瞧一瞧。”
一直跟在一旁的云英本?打算等蕭元琮一進去, 便趕緊回宜陽殿去, 誰知竟還要被點一下。
她?哪里敢看,只得連連擺手,彎腰低頭道:“皇長?孫是天家血脈,金尊玉貴, 奴婢身份卑微,實?在不敢瞧,還請殿下做主。”
蕭元琮見她?這?樣緊張推拒的樣子?,不由輕嘆一聲:“看來是孤嚇著你了, 也罷。”
他轉頭又重?新看著盤中的字,最后將指尖停在其中一塊上,說:“《說文》有?云,溶,水盛也。揚流波之潢潢兮,體溶溶之東回。便是這?個字吧,溶。往后,便以蕭溶入宗室族譜。”
從此,皇長?孫便有?名字了。
那名差役當即將“溶”字牌取出,放到重?新蓋住其他木牌的那塊綢布上,贊一聲“殿下英明”,便自?覺退了下去。
留下云英站在原地?,心中一陣惶恐,見蕭元琮又看過來,也不等他開口,便先說:“時候不早,殿下該進殿用晚膳了,奴婢不敢打擾,先行告退。”
言罷,后退兩步,一轉身朝著西面的宜陽殿快步行去。
蕭元琮站在原地?,望著她?逐漸消失的背影,視線漸漸往西邊移去。
余嬤嬤從階上下來,說著他的視線看去:“殿下,可是那邊有?什么不對?”
“讓人?到那里——”他剛一抬手,要指向某個方向,可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慢慢放下,搖頭,“算了,暫時不必管。”-
云英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回的宜陽殿,連丹佩和綠菱同她?說話都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好在她?們兩個都只以為她?身子?還沒好,便催她?趕緊回屋休息。
臨去前,丹佩還低聲問?:“云英,是不是信期要到了?身上這?樣不爽利。”
經她?這?樣一提醒,云英忽然想起,的確就?該是這?幾日了。
她?也不知怎的,心頭猛起個念頭,懷疑自?己同靳昭的那一夜會不會出什么意外,但臉上的血色才稍褪,又想起那夜她?本?就?提防著,靳昭也配合,沒有?留下后患,這?才慢慢放心下來。
“想來也是了,”她?笑了笑,捧起茶盞喝了兩口,“那我便先回去躺一會兒,興許過兩日就?好了。”
待進了屋,她?靠著門?邊坐到地?上,輕輕捂住心口。
剛才,在那荷塘邊,面對太子?的親口解釋,她?松了一口氣的同時,更多的是惶恐。
他同靳昭不一樣。靳昭是她?想要,且敢碰的人?,而太子?不是。
太子?高高在上,像天邊的佛,是她?這?輩子?可望而不可及的人?。佛像可以接受眾人?朝拜香火,慈眉善目注視天下蒼生,卻不該獨對一人?懷有?自?私的關愛。
她?不敢做那個人?。
接下來幾日,云英都留在宜陽殿沒有?再去別處,也恰好第二日來了信期,順理成章地?休養。
本?是想要暫時躲開蕭元琮,可后面的日子?,他也變得十分忙碌,每日在外的時間變長?了許多,有?好幾回都在前朝,甚至宮外同臣屬議事?到深夜才回,而第二日一早,又還是同平日一樣,天微亮就?起身更衣出宮。
聽說,是朝中大?臣們正在為許州的匪患紛爭不斷。
東宮有?個才十三歲的小內侍,家里便曾是許州的,因大?前年的旱災,才上京都來投奔親戚,誰知親戚家里也只余老弱病殘,實?在揭不開鍋,才送他入宮來做個內侍,好混口飯吃。
如今,他聽說家鄉鬧匪亂,十分關心,日日打聽前頭的消息,再說給別的宮女內監聽。
東宮為防州府手中兵權過于集中,主張從忠武周邊的多個折沖府分別調兵,重?組一支臨時隊伍,再由朝廷派一位將領前往,鎮剿當地?的匪亂;鄭氏一黨處處要與?動工意見相?左,見東宮如此主張,他們便指其主張耗費頗巨,要求直接集結許州當地?折沖府兵鎮壓,至于將領,亦自?當地?折沖都尉擔任,再由中央調監軍前往督戰。
兩方你來我往,誰也不肯讓步,在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事?情便也一拖再拖。
經了數日休養、照料,圣上的身子?日益恢復,本?該能一錘定?音,可他望著誰也不肯松口的兩派,竟是連調停的話也沒說,就?由著他們這?樣鬧。
那小內侍坐在高高的臺階上,滿臉愁容:“就?這?樣鬧下去,兵不派一個,每晚一日,那兒的百姓要多受多少苦呀!”
云英因靳昭去了那兒,也格外多留心一些那邊的消息。她也是頭一次知曉,原來在這?些高居廟堂的相?公們眼里,民間百姓的疾苦,完全比不上他們手中的權力和利益的重要。
是了,他們這?些人?,十之八九都出身世家大?族,自?小供養優渥,便是不住在京都一帶,也是各地?最富庶之處,連綿的屋舍良田,成群的仆從奴婢,便是走上整整一日,也不見得能離開自?家勢力范圍,又怎么可能見得到真正的百姓的生活?
就?在他們爭執不下的日子?里,中秋那夜的案子?終于有?了結果?。
那些下三濫的虎狼藥,都是武澍桉自?己所購,擷芳閣也是他讓人?引彩鳳前往,證據確鑿,至于當日口出狂言,攀誣皇后,應當是走投無路下,為了保命撒了謊。
此事?全是他咎由自?取,念在其已伏法,又是武家獨子?的份上,不再追究。
至于吳王當日拔刀當堂斬殺他一案,多位在場證人?的口供稱其實?是因為當時情勢所迫,圣上與?皇后都跌落在地?,武澍桉又神志不清,殿中一片混亂,情急之下才出手動刀。
雖做得過了,卻情有?可原。
如此說辭,正中圣上下懷,他閱完卷宗,又斥蕭琰膽大?妄為,最后罰他一年俸祿,事?情便算揭過。
自?然沒人?敢提他罰得太輕,反倒是蕭琰自?己,當庭聽訓后,竟遞了一道請罪的奏疏上去,自?稱皇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因天子?開恩,才得赦免,愿戴罪立功,親自?前往許州,不必許他另外的調兵之權,只需許州境內三折沖府,凡三千六百人?的調度權,定?可平定?叛亂。
這?一封奏疏引起朝野嘩然,就?連圣上和鄭家都沒料到他會這?樣做。
如此,倒正好采用了兩邊的主張:如東宮黨要求,從中央另派將領前往,又如鄭家一黨所說,直接就?地?舉兵,這?樣一來,雙方竟都無話可說。
唯有?蕭崇壽心中不舍,到底是從小疼到大?的兒子?,能讓他去一回邊塞巡視,已是下了狠心,那處雖常有?動亂,卻到底還沒起戰事?。許州可不一樣,那里的盜匪連知州都敢當街射殺,是真真正正的叛賊,不是光憑著紙上談兵的本?事?就?能拿下的。
可是望著站在宣政殿中央,一臉堅毅果?決,毫無畏懼的兒子?,他到底狠了心,當著滿朝文武大?臣的面,許了兒子?的所求。
養了二十年的愛子?,想扶上正位,總要有?說得過去的理由,拿什么證明他更賢?那必得有?功績才好。
臨散朝時,蕭元琮恰走在蕭琰的身側,兩人?沉默著從高高的臺階上下來時,他說了一句:“二弟今日所為,孤這?個兄長?著實?佩服。”
蕭琰仰著頭,望向正南面的天空,嘴角扯出一個帶著嘲諷的笑:“我不及大?哥,大?哥會讓自?己的手下去解救那些赴考的學子?,好在天下讀書人?里得個好名聲,我不會這?一套,更不信這?一套。我只信真刀真槍打出來的服氣。”
他們兄弟二人?就?是如此,一文一武,從小便性格迥異,走了完全相?反的兩條路,中間涇渭分明得比民間田舍郎在鄰里間堆出的田埂更甚。
“說到真刀真槍,此去到底
不是全無兇險,”蕭元琮不理會弟弟的挑釁,仍是溫聲說,“孤便預祝二弟旗開得勝,得償所愿吧。”
“借大?哥吉言。”蕭琰懶懶地?說完,恰好踏過最后一級臺階,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行去-
千里之外,河南道一帶,靳昭被困在了葉縣通往舞陽的官道附近。
負責先行探路的哨兵疾馳而歸,報道:“中郎將,再往前十里,就?是伏牛山余脈,山林覆蓋,從北面的潕水至山林一帶,就?都是斗米道把持的地?方,他們在那附近的官道上留了一隊人?,凡要過路,必要搜查一番,平民百姓凡身上有?財務和余糧的,都被他們搜刮一空。”
“他們有?多少人??”靳昭看一眼天色,在心中暗計日子?。
他們一路疾馳而來,已在許州附近徘徊多日,將這?兒大?大?小小的路都繞了一遍,途中遭遇數次盜匪襲擊,若非他們個個身穿制式軍甲,配戰馬彎刀,拉弓射箭毫不費力,恐怕也要在這?些人?里折去幾個兄弟了。
這?一處因離山林稍有?些距離,已是最薄弱易突破的地?方了。
這?一回出來,因知要救的是被圍困中央的人?,所以他特意帶了營中訓好的能用來傳信的鶻鷹。
今日清早,他已收到舞陽縣丞的親筆信,稱那三十余名考生已在此地?集結,將于傍晚時分由縣衙的衙役捕快們護送出來。
只是他們人?手有?限,前些日子?,衙門?里的刀槍也被賊人?們搶了個七七八八,是以他們幾乎可以算是手無寸鐵,再加上護送的又是讀書人?,沒有?足夠的馬匹,只有?幾輛馬車,比得要外頭有?人?接應才能出得來。
“有?四十余人?,且都披甲帶刀,弓馬齊備,不比咱們差,暫不知身手如何,但有?幾個動手之間,瞧著倒像是稍稍操練過的。”
靳昭皺眉:“聽說他們的人?里有?幾個是軍戶出身,想來是學了些軍中的規矩和本?事?過去的。一會兒咱們要加倍小心,萬不能輕敵。”
說罷,他點了五名射手出來,交代他們抄南面的灌木地?過去,伏在哨兵方才所隱之處,見機行事?。
其他人?則跟在他的身后,驅馬沿路前行,再距離那一伙賊人?尚有?半里之處的蘆葦叢邊邊下馬,觀察情況,等待時機。
那伙人?似乎長?期駐守在路邊,專門?負責搜查、打劫官道上過路之人?,道邊不遠處,還有?他們的帳篷和鍋碗,大?約見時辰已近傍晚,其中兩個回了帳篷邊,正拿著火折子?預備生火燒水。
就?在這?時,遠處的環山路轉角處,出現了一隊人?馬。
七八個騎著骨瘦嶙峋的馬匹的漢子?,還有?四輛僅以灰麻布蓋住的簡陋馬車,車架吱呀晃動時,那麻布起起落落,依稀能瞧見里頭擠得滿滿當當的六七人?。
四輛車,統共二十七八人?,恰對上那群考生的數目。
靳昭立刻警覺,一面不錯眼地?盯著,一面抬手示意眾人?戒備。
那群守在路邊的盜匪也已注意到他們,個個提著刀站起來,其中幾個更是已經上馬,小跑著過去,厲聲喝道:“都是做什么的!要往哪里去!”
前面那幾匹瘦馬上的漢子?趕緊拱手,陪著笑同那幾人?說了什么,接著又將身上準備好的銀錢遞遞過去。
誰知,那匪首只看了一眼,竟一把將其掀翻在地?,惡聲道:“要錢管什么用?我們要糧!你們這?么多人?,誰知道到底是去做什么的!”
“可是我們手頭沒糧啊!”
“沒糧就?敢出去?蒙誰呢!”匪首驟然拔刀,似乎要命車里的人?通通下來,一個個扒衣服搜身。
就?在這?時,后頭有?個賊人?跑上來,湊近匪首說了句什么。
那匪首面色一沉,沖他們的人?高喊:“這?幾輛車上都是要去京都趕考的!將來要進官場、做大?官的!兄弟們,拿下這?群弱雞,不怕州府不給糧!”
一時間賊寇個個提刀上馬而來。
車里的書生有?的被嚇得跌出來,其中一個縮在地?上哭喊:“我、我就?說該帶糧食出來,如今可好,寒窗苦讀二十載,一朝才得功名,就?要命喪黃泉了!”
周遭好幾人?被他的呼天搶地?感染,也顫抖著哀哭起來。
這?時,最前面的一輛馬車里突然站出個清瘦的年輕書生,饒是大?刀的寒光就?在他前方不到十丈處閃爍,他也站得筆直,不見絲毫怯意。
“糧食是城中百姓救命用的,我等上京趕考,將來要做百姓父母官,如何能還沒入仕,就?先搶百姓口糧!”
他揚聲罵完身后的同窗,又對著面前的匪寇道:“你們這?些悖逆反賊,休想用傅某換來一粒米!傅某便是死,也不會讓你們得逞!”
眼看那賊人?被他氣得個個面紅耳赤,提刀要來砍,靳昭一聲哨音吹出,伏在草叢中的射手應聲而起,嗖嗖數支劍已射出,將離得最近四名賊人?射傷。
緊接著,沒等那群惡徒被吸引注意,靳昭已翻身上馬,帶著手下策馬沖出。
“什么人?!”賊人?見他們著裝齊整,一時警惕陡生,“難道朝廷派救兵來了!”
兩方于山腳平地?短兵相?接。
靳昭不必多看,只兩招下來,便知對方人?數雖多,但在武力上絕敵不上羽林衛。
可后頭有?三十余名手無寸鐵之人?要護,他們連快馬也沒有?,只有?四輛破爛不堪、速度奇慢的馬車,一下就?讓羽林衛顯得吃力不已。
“開路!”他看一眼形式,毫不猶豫地?沖兄弟們打手勢。
一時間,訓練有?素的侍衛們立即邊打邊形成隊伍,在中間讓出一條勉強的道來,沖那幾個護送的衙役、車夫大?喊:“快走!”
笨重?的隊伍在好不容易支出來的路上努力前行,那幾個倒在地?上的書生也已被提起重?新塞回去,而那名清瘦的年輕書生則仍舊坐在第一輛馬車最靠外的座位,面容果?決,不見懼色。
靳昭抽空多看了一眼,眼底閃過一絲敬意。
他帶著羽林衛的人?給隊伍斷后,一邊走,一邊打,可大?約是因為知曉了車上的都是考生,又知道他們的速度實?在太慢,那群賊匪窮追不舍,有?好幾個竟就?繞著他們要直接到前面去截斷隊伍。
離得太近,幾名跟在一旁的射手好幾次舉起弓箭,最后都無法射出,生怕一不小心傷到自?己人?。
靳昭只覺情況不妙。
這?附近多山林,誰知還有?沒有?賊匪的小股人?馬在?再這?樣拖下去,只怕那車上的書生們要遭罪。
他咬咬牙,正欲點最后五人?停下,與?這?數十名賊人?拼死一站,就?聽前方大?地?忽而傳來震顫之感,緊接著,草木窸窣,一陣鼎沸人?聲與?刀槍之聲從方才他們來時那一處官道上傳來。
只見一隊大?約五百人?的官兵模樣的隊伍正朝著這?邊沖來。
為首的那個一身胡服短甲,手握長?槍,策馬而來,俊朗的面容間殺氣騰騰,正是蕭琰。
那長?槍沖賊人?一指,身后的傳令兵便立即揮舞令旗,高喊:“沖鋒!誅殺叛軍!”
“是、是朝廷的援軍來了!”前面的書生們望著高揚的軍旗上的字,高興得喜極而泣。
而后面追來的盜匪望著十倍于己的朝廷軍,嚇得瞪大?眼睛,掉頭要跑。
靳昭雖還驚訝蕭琰的到來,卻反應最快,立刻勒住馬,攔在他們的面前,不讓他們逃跑。
羽林衛的手下們紛紛效仿,攔住賊人?去路。
很快,援兵追至近前,一番快速出擊,便將那幾十人?拿下。
留了一個最狡猾的,尋著空子?策馬奔逃。
手下有?人?要追,蕭琰卻抬手止住,嘴角扯出一抹勢在必得的笑容,低聲說:“先等一等,一會兒假裝追不上,讓他跑回去報信。”
他的目光落在那人?狼狽的背影上,大?約在算距離,眼看差不多,才故意揚聲怒喝:“給我追!絕不準讓他將運軍餉的消息帶回去!”
三名騎兵這?才應聲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