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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回程 他不知道靳昭的身邊有沒有什么女……

    隊伍沒有?在原地停留, 而是又往葉縣的方向撤去十余里,才敢在驛館附近安營扎寨。

    照正常行軍速度,這十幾里路應當半個時辰便能走?完, 可因著拉著書生們的那幾匹老馬

    實在累極了,他們只能下來幾個人跟著走?, 好減輕馬兒?的負擔,讓它們隨著隊伍慢些前行。

    其中就有?方才那個站出來與?怒罵盜匪的書生。

    他是第一個跳下馬車的, 半句話也沒有?,背上自己的書筐就跟在旁邊走?。他看起來在這些年紀不一的試子中地位極高, 好幾人見他下來,趕緊也跟著下來,請他坐回車上。

    他只是擺手:“我?年輕力?壯, 手腳齊全, 理應先讓出來, 諸位兄臺不必客氣?, 行走?在外,互相?照應便是,沒有?那么多顧忌。”

    旁人這才敢按著年紀大小, 定好坐與?走?的分別。

    前頭是蕭琰那數百人的隊伍開道, 后頭靳昭帶人收尾。他看著那些頗有?些畏手畏腳的書生們,示意羽林衛的侍衛們上前,幫書生們將他們背的行囊、書筐拿到馬上,減輕他們的負擔。

    其中有?兩個三十來歲的, 羞于同車上年逾半百的老者同坐,看向侍衛們□□健壯的西域駿馬,卻露出了羨慕渴望的眼神。

    然而侍衛們對此視若無?睹,靳昭看著那兩人失望中帶著不平的臉色, 也沒有?作聲。

    并非他們心腸冷硬,不愿下地去走?,只是不能壞了軍中的規矩。

    這次他帶來的人乃是羽林衛中的精銳,放在整個京都的南北衙軍中,都是拔尖的。因知此地兇險,連馬兒?都是用?的上好的西域寶馬,每一匹都在軍中有?記檔,照規矩,誰牽走?的馬,便只能他一人使?用?,除非到戰場上萬不得已,或是護主,或是負傷,乃至犧牲,否則不能隨意由他們使?用?。

    況且他們這趟差事是太子私下派的,走?的便是太子的私賬,更不可能隨意行事。

    都是手腳齊全的年輕人,既非老弱婦孺,一起逃命的時刻,何至于要計較這半個多時辰的路?

    有?侍衛心中不快,在靳昭的身旁小聲嘀咕。

    “還沒考上進士呢,就要端一副官爺的架勢,今年大周入京的考生有?六千多人,他們這群人里,能考中的不知有?沒有?三個,到時候還不是要回鄉來,能做個小小縣丞就已頂天了,何至于一雙眼睛要長?在頭頂!”

    靳昭知他受見自己日夜奔波趕來救下的,卻是這樣愛占便宜的年輕人,心中氣?不過才嘀咕兩聲,倒也沒似平日在京都時那樣嚴苛地斥責,只是在他肩上拍了兩下。

    “咱們只管完成殿下交代過來的差事就好,別的不必理會。”

    話是這樣說,他一策馬,小跑兩步,來到前面那名年輕書生的身邊,翻身下來,牽著馬與?其并排走?。

    “敢問閣下是否就是許州今年的鄉試的頭名,傅解元?”

    方才他聽得分明,此人自稱“傅某”,瞧年歲和氣?勢都能對得上號,想來就是太子格外留心的那個傅彥澤了。

    那年輕人轉過來,沖他連連拱手:“在下不才,正是許州解元傅彥澤,方才蒙將軍搭救,本想等安營后,再鄭重道謝,卻不料勞將軍親自來問,實在慚愧。”

    靳昭直到這時候,才發現這年輕人生得相?貌不凡,除了讀書人的氣?派,還有?一些說不出來的炯炯有?神。只是面色蒼白發黃,兩頰還有?幾分凹陷,顯是餓久了,都瘦脫像了,想必此刻步履也該是虛浮的,卻還能背著書筐走?,可見毅力?驚人。

    靳昭伸手扶了把,簡短亮明東宮羽林衛的身份,和方才來救的蕭琰的身份,又聽對方再次道謝,遙表對太子殿下和吳王殿下的感激。

    在來之前,靳昭曾讀過這位解元揚名天下的那篇《時政論》,知曉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東宮黨”——雖還沒入仕,但已敢在文章中大書今上于儲君一事上的搖擺不定,豈非是一心支持東宮正統的?

    然而他言語間,卻并未有?格外的偏向,對于太子和吳王的感激之心,皆出肺腑,倒不像是那等過分阿諛攀附之人的樣子。

    靳昭遂方將方才那兩個書生與?侍衛間的不快說了出來。

    “倒不是我?們吝嗇,實在是軍中有?規矩,不到萬不得已,這上好的戰馬絕不能隨意借出。我?方才本想與?他們解釋一番,可若當場說了,反倒令大家?面上無?光。咱們一路回京,還要互相?照應,需顧全雙方顏面,這才過來同傅解元說一說,盼傅解元晚些時候能與?諸位考生們私下說一說。”

    傅彥澤想是還在一身正氣的年紀,聽到那兩名同窗如此行事,一時沒掩住面上的不忿,顯然對他們的行徑十分不齒。

    但他聽懂了靳昭的意思,知曉顧全大局,很快調整表情,鄭重點?頭,道:“勞煩中郎將帶人來解救,已令我等慚愧難當。既都是已有功名在身之人,他日必是要效忠朝廷的,絕不能再將自己當作需被官兵保護的無?辜百姓。中郎將放心,在下一定會同諸位同窗說清此事,絕不給將士們添麻煩!”

    半個多時辰后,隊伍終于抵達葉縣的一處驛館。

    那二?十多名試子自被安排住在驛館中,臨入內時,傅彥澤帶著眾人朝眾多將士們行禮致謝,又連連托其盡快解救城中受困缺糧的百姓,得了蕭琰的應允,才肯進去歇息。

    其他將士,連同靳昭等人則在驛館附近扎營暫歇,就連蕭琰也不例外。

    這位在京都養尊處優的吳王殿下不但沒有?喊過一聲累,甚至有?一種游刃有?余、來去自如的氣?勢在,原本跟來的那些人馬還有?些擔心他只會紙上談兵,可也不知為何,一兩日下來,竟就全然服氣?了。

    饒是靳昭等人一直身在京都,多少知曉蕭琰的品性,此刻也有?些刮目相?看。

    其實太子與?吳王二?人各有?所長?,若是生在開山辟地、共拓山河的年代,二?人一個主內朝,一主疆場,一個做君,一個為臣,恐怕會是另一番流傳千古的景象。

    只可惜,這二?人生在大周國祚已逾一甲子的時候,又從出生起便注定是冤家?對頭,沒有?回旋的余地。

    夜晚,天色漸涼,主帥營帳外生起了篝火。

    靳昭帶著傅彥澤來到蕭琰的營帳中,三人圍坐一處,再加上一個折沖都尉,一同交代許州一帶的情形。

    蕭琰手中有?三年前由許州隨方志一同上交到朝廷的地形圖,折沖都尉熟悉各折沖府的情況,傅彥澤身為土生土長?的許州人,出來前,因輾轉過幾個縣找出路,多少知道各縣被圍困的百姓的情況,至于靳昭,則已沿著叛軍外圍摸了一遍。

    三人前后一陣交代,慢慢將那幾張本不算太細致的地圖填得滿滿當當。

    很快,那三名前去追擊逃走?的那名賊寇的騎兵也回來了,果然如蕭琰吩咐的,緊追出二?十多里路,再佯裝馬匹筋疲力?盡,再難奔波,將那人放回山里去了。

    待那三人下去歇息,折沖都尉才問:“殿下特意說了‘運軍餉’,又讓那名逆賊回去,可是已有?了計策?”

    “原本只是隨手埋了一筆,還未想好到底如何做,”蕭琰的目光在地圖上一掃而過,對行軍路線已心中有?數,嘴角扯出個隨性中帶點?志在必得的狂妄,“如今倒是完全想好了,只管引蛇出洞,便能一舉殲滅。”

    折沖都尉一時驚訝這位年輕的皇子,在那種時刻,還沒想好就敢先讓人去做。若是換作旁人,多少要教人覺得太過輕狂兒?戲,可不知怎的,想起方才對著地形圖分析周遭形勢時,他竟覺此計興許真的能成。

    “那我?等便嚴陣以待,只等殿下下令了。”都尉也不多問,便要回去檢查底下將士們的情況。

    行軍打仗,最忌泄露軍機,既然主帥心中有?數,他便安心了,別的不必知曉。

    靳昭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更何況,他本也不是蕭琰軍中一員,更與?其立場不同,自不能稍有?逾矩,待折沖都尉一走?,便也對傅彥澤示意,起身要告辭。

    就在他從臨時充當案幾的矮

    小土堆邊站直身時,他那件稍有?些沉的軍甲側邊,竟掉出個潔白的物什。

    那物什輕飄飄的,在柔和的火光下閃著一點?獨屬于絲錦的光澤,掉出來時,帳外恰有?一陣秋風吹來,沿著才被折沖都尉掀開,還未完全合攏的帳簾縫隙卷進來,卷得那物什在半空中轉了個圈,最終落到中間那蓋了油布的小土堆上。

    竟是一塊四四方方的錦帕,帕子一角繡了朵銅錢大小的流云,正朝著上面,細膩的針腳與?這個布置得粗糙簡陋的帳子格格不入。

    靳昭沒想到此物竟會在起身時掉落出來,不由皺眉,趕緊彎腰撿起。

    身上分量不輕的制式軍甲隨著動作漏出底下穿的胡服的邊角,胳膊之下,側身之處,已破了一道口子,想來是先前同那群盜匪撕打時不小心扯破的,難怪這帕子會掉出來。

    只是,還沒等他的指尖觸碰到那柔軟的錦緞,對面的蕭琰已先他一步,拾起那塊帕子。

    只見他低眉端詳一眼,有?些意味深長?的挑眉:“想不到中郎將在外行軍,竟會隨身攜帶這樣的東西——瞧著不像男子會用?的,倒像是女子之物。”

    靳昭沒有?立刻說話,從他手中接過帕子,重新放回懷中,方道:“讓殿下見笑了。”

    蕭琰覺得他在蕭元琮身邊待久了,也學了那一套語焉不詳,好讓人猜不透的架勢。

    “中郎將一直跟在大哥身邊,想來性子也學了九成。我?沒記錯的話,中郎將當和大哥一樣,平日不近女色,難道是我?記錯了?”

    如此,靳昭沒法再避而不答。

    “沒想到殿下竟這樣關心臣的私事,”他頓了頓,心中有?一閃而過的猶豫,“所謂不近女色,大約說的是臣平日不大光顧平康坊的秦樓楚館,偶爾去一回,也只是與?營中的兄弟們飲酒罷了,倒令臣有?些羞愧,到底是七尺男兒?,若當真半點?不近女色,恐怕要惹人笑話了。”

    說完,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拱手行禮:“臣有?差事在身,不敢久留,殿下在軍中,更是半點?耽誤不得,明日就要分道揚鑣,臣在此謝過殿下今日相?助之恩,來日入京,定等著殿下凱旋。”

    一旁的傅彥澤原本還有?些好奇地看著靳昭。

    他不是京都人,不知曉那里的事,對于這位太子身邊的近臣,心中自有?幾分好感,先前覺其為人沉穩干練,臨危不亂,如今瞧見那方帕子,又覺也有?鐵漢柔情的一面。

    不過,見靳昭道別,他也趕緊沖蕭琰抱拳再次致謝外加道別。

    蕭琰沒再說話,只面無?表情地望著兩人消失在簾后的背影。

    他不知道靳昭的身邊有?沒有?什么女人,但中秋前的那一日傍晚,他親眼見過穆云英站在宮門口,遙遙望著的背影就是靳昭-

    離出宮的日子只剩下一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天夜里,云英夢到了上回回宮時的情形。

    不同的是,她一個人站在宮門口,沒有?遇到蕭琰。

    不但沒有?蕭琰,就連其他人也全都不存在——也許有?,只是都被忽略了,她眼里只看得見騎著馬的靳昭。

    她喊住他,跳上他的駿馬,跟他一同乘風奔向郊外的廣闊之地,枕著發黃干燥的秋草,披著燦爛輝煌的落日晚霞,交纏在一起。

    醒來的時候,不見秋草,更不見晚霞,只有?滿身的燥意春情。

    秋日夜涼,她掀了被褥,想要透口氣?,沒一會兒?又覺得涼,重新蓋上,如此反復,已然清醒過來,只得望著頭頂模糊的天花板,大口地喘著氣?。

    她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有?欲望了,還是著實想靳昭了,又或許兩者都有?。

    拜那名小內侍所賜,她也聽說了,靳昭從葉縣送了消息回京,已接到應考的試子們,正在往京都趕的路上,許州境內,亦頻有?蕭琰的捷報傳來,今日剿了一個窩點?,明日收回八百石糧,想來再有?不久,就能得勝還朝。

    她不太關心蕭琰,只是在心里算著靳昭到底能不能回來。

    可日子將近,卻仍沒有?消息,想必希望有?些渺茫了吧-

    京都城門外,天才剛亮,要進城的百姓便已排起長?長?的隊伍,只等城中更鼓敲響,大門敞開,便能進去。

    靳昭和手下帶著傅彥澤等人一同站在隊伍里等待。

    離京近一個月,侍衛們餐風露宿,早就疲乏不已,可一看到眼前的城門,便個個來了精神,畢竟,過不了多久,就能回家?大吃大睡一場了。

    而那些千里迢迢趕來的試子們,第一次要進入大周的都城,這個全天下所有?人,尤其是讀書人都最向往的地方。他們在許州餓了多日,這一路雖能吃飽,卻因著趕路,仍舊是面黃肌瘦的樣子,此刻怔怔望著高大巍峨的城門,竟也顯出不錯的精神。

    很快,城中更鼓聲次第傳出,城門在轟隆隆的巨響中緩緩打開,恍如那說書先生口中通向天宮的門,里頭便是金光燦燦的天上世界。

    靳昭牽著馬,看一眼旁邊不似旁人那般激動,顯得格外鎮定的傅彥澤,道:“傅解元,可想要入京后要落腳何處?畢竟是要住近半年的地方,關系到后頭的春闈,得謹慎些。”

    “中郎將說得不錯,我?與?幾位同窗商議好,他們其中一個在京都有?一門親,可先上那兒?投奔,只是他們并非富貴人家?,恐也沒有?這么多屋子,到時,我?們再到別處去尋一尋。”

    靳昭點?頭,沒有?多管,只又給他說了幾個興許能長?住的地方,讓他們自去摸索,又同他說了自己的住處。

    “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也可來尋我?。”

    此話是對傅彥澤一個人說的。

    靳昭明白太子對傅彥澤的看好和籠絡,也明白在春闈開始之前,不能做得太明顯。

    若是他幫一個傅彥澤安排了住處,便勢必要將那剩下的二?十多人都安排了,若是整個許州的都有?東宮的人安排,那其他州府的試子又該如何?

    這點?分寸,他心里清楚得很。

    傅彥澤是個知進退的人,能自己解決的,絕不累及他人。

    隊伍前進得很快,不一會兒?便輪到他們,兩邊的侍衛一一檢查入城的百姓,對上傅彥澤,自然要仔細查看一應文書,而靳昭是熟人,只一亮令牌,便在侍衛們的退讓中策馬進城。

    傅彥澤將查完的文書小心收好,一抬頭,便只見到那飛快掠過的身影。

    不知怎么的,他覺得中郎將向來穩重嚴肅的臉上似乎帶了一抹克制不住的微笑。

    第42章 新宅 藏了近一個月的熱情。

    一大早, 云英踩著宮門打開的時間出來,仍舊先去了一趟西市。

    這一回,她提早準備了送給殷大娘的針線活, 又從西市買了些能存兩三日的點心拎上?,便直接往懷遠坊去了。

    一路上?, 依舊有種逐漸升騰起煙火與生?機的氛圍,瞧得人的心情跟著變開朗。與上?一次不?同的是, 街市上?多了不?少讀書人。

    他們年紀不?一,操著與京都人不?同的各地口音, 大多穿著布衣襕衫,有些背后還?背著書筐,穿行在大小的街巷里。

    應當都是自各地趕來京都, 準備參加明年春闈的學子們了。

    云英坐在馬車上?, 好奇地掀開車簾, 朝外張望。

    車夫仍是同一個, 車亦是同一輛,不?過不?再像上?次那樣簡陋。

    車框上?的木條換成了更結實耐用的,竹編的頂棚亦加了幾層, 將先前破口的地方都補上?, 即便是落瓢潑大雨,也不?會漏下一滴,原本空空的四周,更是掛上?了防水遮陽的油布。

    聽?車夫說, 上?月送她回宮后,靳昭又來尋過他,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將馬車修整一番, 以后每月都到?宮門外接送她。

    竟是中秋前的事。

    云英心中覺得熨帖,愈發想著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靳昭。

    眼看寬闊的大街對面,有五六個清瘦的書生?一邊走,一邊指著前面一面寫著個“住”字的飄揚的小旗說話,似乎正在尋落腳之處。

    為首的那個青年看起來卻是他們中最?年輕的,面目俊美,帶著讀書人的不?凡氣度,教人眼前一亮。只是瞧著臉色蒼白

    中有些發黃,衣裳雖整潔,但也還?是一副晝夜趕路后,灰撲撲的模樣。

    隔著三五丈的距離,云英依稀能從周遭鼎沸的人聲里辨別出他們說話時的只言片語。

    聽?那口音,倒與東宮那個許州來的小內侍說話時偶爾流露出的鄉音十分相近。

    她不?由?多看了一眼。

    靳昭就是去接許州考生?的,如今人已?到?了京都,那他呢,是不?是也回來了?

    云英心里猛地一跳,一種可稱為喜悅的情緒慢慢流淌出來,連帶著她的笑容與眼神都亮了些。

    也許是她這一眼看得久了些,那個背著書筐走在前面的青年忽然有所感應似的轉過頭來,正好對上?她明媚的目光。

    那青年愣了下,俊朗如玉的面容不?知怎的,悄悄閃過一絲不?自在。

    云英見狀,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失禮,忙沖他笑笑,放下車簾,重新坐回車里。

    “從光,瞧什?么呢?可是遇見熟人了?”身?邊的同窗見傅彥澤盯著一旁發呆,不?由?出聲問,目光也跟著看過去,卻只瞧見一輛馬車晃晃悠悠從眼前駛過。

    “沒什?么,”傅彥澤回神,連忙收回視線,壓下面上?正要浮現的紅暈,正色道,“許是這兩日趕路有些乏了,方才有些走神,咱們還?是快些找到?落腳處吧。”

    同窗見狀,也不?多問,只抬頭看著四下寬闊氣派的街道,感嘆:“乏嗎?昨日我?也覺困乏,可眼下進了城,竟一點也不?覺疲倦了。這就是京都啊,繁華富庶,氣象萬千,當真是比咱們許州好上?千倍萬倍,就連娘子,都比許州的更精致美麗!”

    傅彥澤聽?著同窗的感慨,面上?到?底浮起一層紅來-

    馬車慢慢駛入懷遠坊的時候,云英便提著東西從車上?下來,讓車夫先回去了。

    靳昭的宅子不?是從前城陽侯府那樣高門大戶的大宅院,門前自沒有專門修筑的一條寬闊道路供馬車來往行駛。

    他那兩個相鄰的小院子外,是勉強才能容兩輛馬車并行的窄路,此?刻正是坊間百姓進出的時候,馬車駛進去多少有些困難。

    上?回因還?不?認得路,才由?靳昭帶著乘馬車入內,這回認得了,便干脆自己?走進去,橫豎那院子離外街不?遠,不?過進去兩個路口便到?了。

    她循著記憶,正經過一條極窄的小巷子口,眼見沒幾步就要到?了,卻被一只忽然出現的手一把抓住,拽進那條窄小的巷子里。

    那人動作極快,力道不?小,卻很有分寸,牢牢握住她手腕的同時,沒有弄疼她一點,一進巷子里,又立刻放開,轉過身?來面對著她。

    “是我?。”

    巷子太窄,兩邊的墻亦砌得高,巷口還?掛著大片稍有泛黃的常春藤,擋住大半光線,云英的雙眼驟然由?明至暗,有些適應不?過來,抬頭間茫茫然一片,僅能瞧見一雙幽藍有神的眼睛,正炯炯望著自己?。

    她呆了呆,等視線逐漸清晰,終于?看到?靳昭那張熟悉的臉龐。

    “你果然回來了!”

    說著,顧不?上手中還提著小包袱,便一下上?前一步,將腦袋埋進他的懷里。

    在她靠過來的時候,靳昭便已?順勢張開雙臂,一面接過她手中的小包袱,一面將她整個摟住。

    近一月不?見,云英覺得他仿佛有些變了,也不?知是身?上?的氣息變得更沉著,還?是面上?的輪廓顯得更深邃了。

    她感到?鼻尖縈繞著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氣,心中一動,想起外頭也沒瞧見他的馬兒,正要問他是不?是才從家?中來,一抬頭卻被他直接吻住。

    和從前的內斂克制不?同,這一次,他半點沒有壓抑,將藏了近一個月的熱情一下傾注出來。

    他的渾身?都是滾燙的,像剛剛才從爐中取出來的鐵塊,赤紅灼人,一丟進水里便滋滋地響,帶出騰騰水汽,連帶著原本平靜的水也跟著逐漸沸騰。

    云英感到?自己?被他帶來的熱度一下點燃了,自由?的雙手已?經摸索在他的胸膛間,輕輕扯著他的衣襟。

    靳昭一點也忍不?住,咬著她的下巴,托在她背后的手掌越發用力,好像要將她整個揉進骨血里去一般。

    秋日的襦裙比先前的厚些,揉搓起來也更有令人燥熱的感覺,隱約間,云英覺得胸口的暗扣已?有要被蹭開的趨勢,有些緊張地輕顫,想要將他推開,提醒他別太過分,可雙腿實在發軟,半點支撐不?住身?子,唯有用雙手牢牢攀在他的胸膛間,才能勉強站穩。

    好在靳昭還?沒完全失去理?智。

    巷口被常春藤遮住的墻邊,有一道不?起眼的角門,他一手摟著她,一手將門推開,帶著她一步步進去,一轉身?將她壓在門上?,托在她后的那只手挪了下,將角門閂好。

    “這是哪兒?”云英迷迷糊糊地問。

    她已?被吻得腦袋發懵,卻還?依稀記得這兒離靳昭的家?還?有幾步才到?。

    靳昭已?摸到?那處暗扣,憑著記憶解開,此?刻正瞧得眼紅耳熱,口干舌燥。方才回來后,急著匆匆沐浴換了身?衣裳,似乎忘了多飲幾口水。

    “新置的院子。”

    他如實回答,不?等她抬頭好好打量,一把將她抱起來,如抱孩子似的,摟在她的腰下,讓她纏住自己?,朝著院子深處行去。

    云英這才模糊注意到?這似乎是間二進院,比他原本的那兩間一進院子寬敞考究一些。

    只是沒容她看分明,人已?被他七彎八繞地帶進最?近一間廂房里,壓在榻上?動彈不?得。

    她看得懂他那雙深邃眼睛里的意味,臉紅心顫的同時,努力挺起身?,朝他靠近,紅唇張張合合,吐出令自己?羞怯又興奮的話語。

    “奴還?要去瞧阿猊……”

    教他有分寸,給孩子多留些。

    靳昭腦袋里一片白光閃爍。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兩道幽藍之色變得格外耀眼。

    “我?明白的。”-

    懷遠坊外,傅彥澤與另一位同窗總算尋到?了一戶手續齊全,可以租給應考考生?的小院。

    院子的主人是在西市開湯餅鋪子的,祖傳的鋪子,門面不?大,生?意卻不?錯,夫婦兩個勤快,這幾年攢夠了本,又在離西市更近的地方購了一處大些的宅子,花了銀錢尋到?京都司戶參軍手下的一員小吏,辦妥了遷戶事宜,如今全家?都已?搬了過去,留下這邊的舊宅。

    聽?那家?的主人說,他們原打算趕緊將這邊的宅子賣出去,好回些本,可又想今歲正是開科考的日子,到?時候定?有各地州府來的試子們到?處尋落腳地,便留著沒賣,預備租給考生?暫住。

    夫婦二人開出的價錢比別家?低一些,但有個要求,便是住在這兒的幾個月里,要教一教他家?的三個兒郎認字念書。

    都是未開蒙的小兒,大的八歲,小的才四歲,每日花上?一個半個時辰,教一則千字文、百家?姓便可,對于?苦讀十年二十年的考生?們而言,實在太過容易。

    然而大多考生?都覺得教三個小兒恐怕會影響自己?備考,若是為了這點便宜而耽誤了日后前程,反而得不?償失。

    都是已?過鄉試的學子,從成千上?萬人里脫穎而出,上?京之前,多少得了州、縣的資助,即便從前一貧如洗,這一次也不?會太過囊中羞澀。

    所以,這處院子來瞧的人不?少,卻一直未被瞧中。

    傅彥澤卻覺得不?錯。

    此?地在民?居之間,十分清凈,卻不?過分僻靜,往各處去都方便。不?過教三小兒而已?,他自問是個有耐心的人,從前未考中時,為補貼家?用,也在書塾中教過兩日,不?是什?么難事。

    他不?覺得春闈的結果會因每日花一個時辰教小兒開蒙而有所改變,只要每日好好溫書,在科場上?沉住氣,該是何種高度,便是何種高度,他都認。

    至于?那位同窗,原也不?大愿意,但見他攬了這苦差,便欣然答應下來,簽好契,付了定?,與他一同安頓下來。

    先前挨餓多日,又接連奔波,那位同窗一進屋,放下行囊,連鞋也未脫,便倒在床榻上?呼呼睡去。

    傅彥澤一人收拾好出來,原打算叫上?他一道出去買些吃食回來,可站在院里,聽?見里頭的鼾聲,不?忍打擾,便一個人出去了。

    懷遠坊,他記得中郎將就住在附

    近,一會兒不?妨買些酒肉送去,以表謝意-

    新院子里,靳昭不?敢折騰太久。

    他知道云英為孩子而來,短短一日時間,就算踩著宮門開關的時辰,能留在這兒的也不?過四個時辰,晌午用飯之前,他們必得回去。

    可他到?底也憋得久了,近一個月的日子,與在京中的時候截然不?同,餐風露宿、廝殺搏命,每每精神緊繃過一次,再松下來時,就會覺得身?心間的空虛比先前更甚一分。

    這大約也是男子開了葷的緣故。

    從前還?懵懂,只覺體內那股熱血之氣要發泄,卻不?知要從何處泄出去,每每覺得難受,便是去校場上?練得筋疲力盡,回來倒頭就睡,若夢里有綺境,便能稍加撫慰。

    而如今,他已?知曉能如何發泄,再要像從前那樣,便顯得異常艱難。

    夢里的一切都過分真實。

    每一個宿在驛館的夜晚,他都被折磨得難以入眠,到?第二日一早,又被難言的疼痛喚醒。

    如今終于?到?了榻上?,他在動作之間,終歸稍有幾分沒輕沒重。

    不?過,云英并未呼痛,反而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控制不?住時,細長的指尖自他肩后刮過,不?小心留下一道血痕。

    好容易二人都暫時得到?滿足,靳昭將她從榻上?抱起來,自披了衣裳拿干凈的巾帕替她擦身?。

    云英這才有工夫慢慢打量周圍。

    “這是你的屋子?”她看著屋里簡陋的擺設,除了簡單的床鋪外,不?見任何衣物、燈燭,完全不?像有人住的樣子,“怎么什?么也沒有?”

    “還?未搬來,”靳昭把她的衣裳一件件整理?好,生?怕有那件落在地上?沾了灰,屋里雖早命人每隔一日就來打掃一回,到?底是沒住過的,他不?放心,“阿娘帶著阿猊還?住在原來的院子里。”

    云英穿上?襦裙,起身?在他面前轉了一圈,要他瞧有沒有哪處不?妥貼,見他點頭,方站到?窗邊往院子里瞧。

    方才果然沒看錯,這間院子看起來有些雅致,不?論是門窗的木飾,還?是庭中的花廊,就連頂上?的飛檐,都比原來的那兩間精致得多。

    她是從角門進來的,想必宅院的正門應當也有幾分氣派在,比不?得高門大戶,但放在尋常小門戶里,已?很不?簡單,至少比她記憶中穆家?的那座宅子要更好些。

    “怎么想起買宅院?”云英覺得奇怪,靳昭不?是這張揚的人,家?中人口也只一個殷大娘,住那樣的小院剛剛好,若要搬來這兒,每日拾掇打掃,便得要兩三個下人才能做好,再加上?二進院必要的門房護院,家?里得多上?好幾個仆從才行。

    靳昭看她一眼,見她發鬢凌亂,正打算出去替她買梳篦、銅鏡,卻見她自從包袱中拿了把精致的小梳子,和一面只有巴掌大小,帶著細細手柄的銅鏡出來,對著仔細整理?起來。

    一手舉鏡,一手握梳,實在不?便,他自覺坐到?她身?邊,替她拿著銅鏡,仔細地看她梳理?發鬢。

    嬌娘倚閨閣,當窗理?云鬢,瞧得人心頭有難掩的溫情繾綣。

    “總要用上?的。”他輕聲道。

    云英才將方才散下的木釵重新插好,聞言愣了下,側目看他一眼,這才反應過來,他回答的是方才那句為何買新宅子。

    不?過,仍舊是語焉不?詳。

    為何總要用上??漢人安土重遷,常人除非升職外調,或是一朝乍富,否則不?會想著要換個宅子,民?間更是只有家?中子孫各要成家?立業,方會筑新居,由?兒孫們自立門戶。

    靳昭家?中似乎一條也對不?上?。

    但這不?是她該管的,何況靳昭是西域人,習俗與中原人本就不?同。

    不?一會兒,二人穿戴整齊,仍從那扇小角門出去。

    靳昭走在前面,先從巷子里出去,見外頭暫無人經過,才敲了下門,讓云英出來。

    只是,回到?家?門外時,卻見門口已?站著個年輕人,一身?月白襕衫,生?得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正與里頭的殷大娘說話。

    “……您收著吧!在下和同窗們路上?受了中郎將許多照拂,便是我?們的命,也算是中郎將與羽林衛的兄臺們救下的,這一點小小心意,實在算不?得什?么。”

    “哎,書生?快別這樣客氣,我?家?阿昭是奉命辦事,可沒那么多計較!”

    靳昭腳步頓了頓,看著那書生?的側影,有些詫異地喚了聲:“傅解元?”

    那書生?聞聲轉過來,對上?靳昭的目光,頓時露出明朗的笑:“中郎將!我?已?與乘延兄找到?落腳之處,就在懷遠坊中,方才出去買些吃食,因想中郎將家?就住附近,便多買一些送來,望中郎將莫嫌棄。”

    “昭兒啊,我?方才正與書生?說你出去了,如今你回來,恰好同書生?說!”殷大娘為人淳樸,不?知曉其中事由?,自不?敢做主。

    靳昭瞧一眼傅彥澤手中提著的酒壇、紙包,認出上?頭的徽記,知曉是這附近一家?生?意不?錯的館子買來的,顯然是一路尋坊間百姓打聽?過的,不?是什?么貴重之物,但勝在一片心意。

    “無妨,”他遂沖殷大娘點頭,“既是傅解元心意,我?便不?客氣了。”

    說完,不?必殷大娘動,自上?前一步,接過傅彥澤手中的東西。

    殷大娘連連道謝,懷中還?抱著嬰孩,便轉而邀傅彥澤進去一同用午膳。

    老人家?熱心腸,傅彥澤趕緊拱手婉拒:“多謝大娘好心,只是在下同窗還?在等著,實在不?便留下,這便要去了。”

    臨走的時候,他又沖靳昭行了個禮,卻在抬眼之際忽然瞧見靳昭身?后的小娘子。

    玉面粉腮,瓊鼻朱唇,一雙烏眼如寶石一般熠熠生?輝,美麗極了,竟是方才在街上?留下驚鴻一瞥的娘子。

    他的目光只逗留一瞬,便立即移開,半點不?多看。

    他想,她便是中郎將懷中那張錦帕的主人吧!連小郎君都有了,想必十分恩愛和睦。

    第43章 信賴 孤沒弄錯的話,你們兩個應當已相……

    東宮前庭衙署中?, 蕭元琮才看完許州送來?的戰報。

    下轄九縣,被?叛軍圍困八縣,如今蕭琰已經帶著不到三千折沖府兵, 從兩萬余隱于?山林的叛軍手中?搶回六縣,如此勢如破竹, 余下兩縣定也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了?, 畢竟,叛軍降的降, 散的散,死的死,照報中?算, 當只余下不到兩千人了?。

    他靠的正是?一招“無中?生有”。

    用純然子?虛烏有的“大批軍餉”引誘叛軍上當出山, 每至其察覺自己上當, 懷疑軍餉存在時?, 又以兩三車糧草與?十余車草石偽裝,教叛軍搶走一車半石,教他們信以為真, 再度上鉤。

    如此反復散會, 已將其徹底玩弄于?股掌之間。

    這樣的法子?,聽得圣上在大朝會上撫掌大笑,直贊“吾兒有治軍之才”。

    蕭元琮放下手中?的詳細戰報,嘴角浮現出隱隱笑意。

    這倒的確符合二弟的一貫行事, 他從來?就是?個我行我素之人,誰也不知他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

    父皇說的不錯,蕭琰有治軍之才,若身為臣子?, 抑或逢亂世,興許能流芳千古。

    可惜不能為他所用。

    他慢慢收斂笑意,看一眼墻邊的漏刻,起身往里屋去。

    這是?平日處理公務、聽各部官員們議論政事的地方?,里頭設了?供他進膳、小憩之所。

    已近午時?,隨侍的內監見狀,趕緊上前問是?不是?要傳午膳。

    蕭元琮擺手:“靳昭呢,來?了?沒有?”

    內監搖頭:“還不曾瞧見中?郎將入宮,不過?先前遞的帖子?說是?午時?二刻前后來?拜見,想必錯不了?。”

    中?郎將素來?言出必行,說好的時?辰,鮮少耽誤。

    “那便等他過?來?,再一道用午膳吧。”蕭元琮淡淡道。

    內監替他奉上銅盆與?巾帕,伺候他凈手,笑說:“殿下待中?郎將真是?體貼關懷,中?郎將才回京拜見,便賜午膳。”

    “他是?孤最信賴的人之一,孤自然對他推心置腹。”-

    懷遠坊的宅院中?,殷大娘才將云英和靳昭兩個迎進去。

    “想不到你們二人一道回來?了?!”老人家笑得臉皮皺成一團,抱著孩子?來?到云英身邊,“昭兒才回來?,歇息都來?不及,換了?衣裳便又出去了?,說是?要趕緊往宮里遞信去,想不到遇到了?穆娘子?,老婦方?才還想,娘子?怎么還未來?,沒想到就被?昭兒遇上,一道回來?了?!”

    云英一進來?,全副心神便都在兒子?身上,待從殷大娘懷里抱過?來?,湊到面前親了?好幾下,方?覺滿意。

    “今日宮中?還有些事,奴出來?時?,被?絆住了?腳,這才晚了?些,教大娘久等了?。”

    她說著,就著靳昭手上替她拎的小包袱,取出送給殷大娘的點心、針線,哄得老人家又是?謝,又是?笑的。

    一旁的小娥提著傅彥澤送來?的酒菜送去灶上,臨轉身的時?候,又看了?那二人一眼。

    也不知為何,兩人從進門時?的一前一后,到現在抱著孩子?并肩而立,都像極了?一家子?。

    殷大娘眼神不好,瞧不出什么,但家中?熱鬧,心頭也敞亮,帶著云英和靳昭在院里侍弄得極齊整的花木邊坐下,一邊招呼她吃茶點,一邊問靳昭:“方?才那書生,就是?你到外頭去接入京都的?”

    靳昭點頭:“嗯,他叫傅彥澤,是?許州今歲解元。”

    “哎呀,那不就是?頭名,將來?恐是?狀元郎的料啊!”殷大娘瞪圓了?眼,十分?吃驚,“這樣年紀輕輕就成了?解元,可不多見!那孩子?可滿二十了??”

    雖然瞧他方?才的樣子?,當是?及冠了?,但民間許多人家為了?讓兒郎早些出外謀生,時?常不到二十便先行冠禮,尤其莊戶工匠人家,本就不那么講究,所謂冠禮,也不似大戶人家那樣興師動眾。

    出來?科考的小郎君自然也不例外。

    就連云英也覺得驚訝。

    她認出來?那小郎君是?方?才在西市外的街上見到的那一個,原本還覺疑惑,明明他看來?是?那幾人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如何就成了?他們的中?心,原來?他是?解元!

    “他今年才十七,鄉試前五日,在家中?行了?冠禮。”靳昭在回程的路上多少聽這些試子?們說過?身家情況,“他是?農戶出身,祖上三代務農,好在并非佃戶,家有薄田幾畝,日子?本還過?得去,到近兩年中?原一帶糧田欠收,才稍拮據了?些。”

    “聽來?著實不容易,農戶里要供出個書生已不多見,更遑論考上解元的。”殷大娘嘆了聲。

    大周的科考雖對所有良籍男子一視同仁,但讀書是?個費時?又費錢的事,尋常百姓家里,小郎君十歲上就要跟著家里干活,種地也好,打鐵賣貨也罷,總之干了?活才能討口飯吃,堪堪填飽肚子?而已,哪里還有閑錢上學堂念書?

    大周國祚延續至今,出過?幾十位狀元,真正農戶出身的,不知能不能數滿五根手指頭。

    老話?說,龍生龍,鳳生鳳,是?有道理的,民間也好,高門也罷,子承父業才是常態。

    云英聽了?兩句,心頭亦有感慨,不過?想得更多的是?傅彥澤方?才那句“性命也算是?中?郎將和羽林衛的兄臺們救的”。

    許州有戰事不假,既動了?刀子?,那便是?會要人命的,只是?她沒經歷過?,先前總不知曉輕重,如今聽到那話?,方?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靳昭去的這一個月,當真是?從刀口子?里出來?的。

    回想起來?,方?才二人親近時?,他身上的確有幾處結痂的擦傷,只說是?行軍時?不小心留下的。

    當時?她只被?欲望蒙住心眼,沒有工夫深想,如今想來?,他在外時?穿軍中?為將領們特制的衣袍,哪里那么容易擦傷?定是?在途中?遇到過?危險才會如此。

    難怪他的身形樣貌,比一個月前看來?更多了?成熟和深邃,人也仿佛瘦了?一些。

    想到這兒,她不由?多看了?靳昭一眼。

    那目光明亮中?帶著溫柔的關切,明明如水似的,卻撓得靳昭心底一陣又熱又癢,明明方?才已經在那座新宅里先滿足了?一回,眼下被?她這樣一瞧,竟又起了?意。

    他坐在矮榻上,忍不住直了?直腰腹,盡力克制自己的面色,又在殷大娘沒注意的時?候,悄悄側身,伸手在云英背后輕輕撫了?一下。

    麻癢的感覺隔著衣物?一下傳至脊柱,引得云英原本溫柔關切的目光頓時?成了?嬌嗔的瞪眼。

    大概是?察覺到母親身子?的緊張,小阿猊舉起來?的小手在她眼前揮了?揮,笑嘻嘻地摸她的臉頰。

    云英連忙換上一副慈母表情,低頭在兒子?的圓臉蛋上親了?又親。

    靳昭看著母子?兩個親近的模樣,心頭發軟,莫名有種屬于?“家”的溫情。

    “小阿猊好脾氣,”殷大娘笑,又指指他與?云英靠在一起的兩張臉,“長得也像穆娘子?,這么小就這樣神氣。”

    她說得沒錯,才半歲多的孩子?,臉盤還未長開,一雙眼睛便水靈靈的,五官端正,一身皮肉更是?白皙,這亮眼的模樣,的確與?云英有兩分?相似。

    其實武澍桉亦算個相貌堂堂的郎君,不過?眼下孩子?還小,似乎并未顯出什么特別?肖似父親的特征,云英這才覺得寬慰。

    “大娘,這一月里,武家可有人來?過??”她忍了?忍,還是?問了?出來?。

    靳昭聞言也朝殷大娘看去,這一月他也幾乎不在家中?,尚未來?得及問他們在家中?情況如何。

    “倒是?來?過?兩個下人,要阿猊去給那武家的郎君戴孝呢!”提起這件事,殷大娘面上的喜色淡了?些,“被?老身擋回去了?,他們家那深宅大院,進去了?哪還出得來??好在這附近住了?兩戶昭兒營里的同僚,他們不敢如何,便回去了?,后來?沒再來?過?。”

    說完,她忽然又覺不對,忙看云英:“那武家郎君到底是?阿猊的生父,若論人倫,的確應當要這唯一的血脈認回去……娘子?,是?老身自作?主?張了?!”

    不認生身父親有違人倫孝道,一旦被?有心之人告去官衙,恐會獲罪。大周重禮法,按照律例,若真被?判有違孝道,輕則笞杖,重則以謀反論,收監、流放的都有。

    云英低頭看著一臉開心的阿猊,沉默片刻,說:“沒事兒,多謝大娘,那樣的人家,去了?反而要被?扒一層皮,還是?留在這兒的好。”

    殷大娘聞言又拿自己那雙不太靈光的眼多瞧了?瞧,見她似乎沒有異色,才放下心來?。

    其實云英并非一點不擔心。

    她知曉武成柏夫婦兩個的性子?,眼下大約還在為兒子?的后事奔走。中?秋的事情鬧得那樣大,武澍桉的尸首一直留在刑部,直到案子?結了?,才被?夫婦兩個抬回去。人雖被?定罪,但因已死,不再追究,亦未累及家人,因此喪儀仍按侯爵繼承人之規格操辦。

    如今喪事還未全了?結,后頭還要等這一陣風聲?過?去,想來?能撐一兩個月,可再往后當如何?

    她心底發沉,如今只有兩種情況能讓阿猊不被?武家夫婦拿捏。

    一,是?武家徹底垮了?,不光是?武澍桉,連武成柏也一道被?拉下水,失了?權勢,再不能對任何人耀武揚威。她有時?克制不住心中?這樣陰暗的妄想,好像當時?對武澍桉出手后的那種害怕和后悔早已消失不見了?。

    可實際上,武家不但有官職,更有世襲的爵位,那是?祖上憑著開國從龍之功得來?的,未有謀逆之過?,不可能摘去。

    二,便是?她帶著阿猊嫁人,將阿猊記在夫家的名下,從此再不做武家兒。只是?,這得要尋到一個愿意娶她,且身份地位能擋得住武家的郎君。

    兩條路都十分?困難。

    她無聲?地嘆了?一下,將心事壓下去,陪著精神不錯的兒子?在鋪了?軟墊的地上玩耍。

    時?

    間有限,她不想將心神都浪費無盡的擔心和憂愁上,反正短時?間里有靳昭在,他會保護好阿猊。

    坐在一旁的靳昭似乎感受到了?她片刻的擔憂。

    在殷大娘起身去灶邊時?,他悄悄握住她的手,輕聲?說:“別?擔心,我會保護阿猊。”

    云英對上他帶著篤定和安撫的目光,露出信賴的笑容。

    “奴知道。”

    已近午時?,殷大娘預備招呼著用午膳,本就為云英預備了?不少,不想靳昭也忽然回來?,本有些不夠,但恰好傅彥澤又送了?些來?,便不必再外頭買。

    可靳昭卻說不能留在家里用午膳。

    “回來?之前,我已到宮門口遞了?帖子?進去,午時?二刻要入宮拜見殿下。”

    辦差歸來?,頭一件事便是?要回去述職,這是?一直以來?的慣例,耽誤不得。他為人素來?穩重可靠,除非是?在宮禁之后才回來?,否則定是?當天歸來?,當天入宮。

    殷大娘一聽,知曉是?正事,也不阻攔,只給他塞了?塊糕點,教他先墊一墊,便催他趕緊去了?-

    臨近午時?二刻,靳昭在內監的指引下,準時?來?到蕭元琮所在的衙署。

    里頭才剛傳膳,仿佛是?專程等著他似的,除了?蕭元琮的那一張小案,還在底下另設了?坐榻和幾案。

    “是?太子?殿下特意讓晚些用膳,要等中?郎將來?呢。”不等蕭元琮開口,內監便先替他說了?。

    靳昭沒有坐下,而是?在屋中?抱拳半跪下,沖蕭元琮行禮:“多謝殿下|體恤。臣慚愧,幸未辱使命,否則便要無顏面對殿下的恩情了?。”

    他挑這時?候過?來?,本只是?不想打擾蕭元琮處理政務,只有午膳后有半個時?辰空閑,才在帖子?上寫好午時?二刻。

    “起來?吧,”蕭元琮親自從榻上起身,將他扶起來?,“你我相識多年,不必如此拘束。”

    說話?間,蕭元琮松開手,抬手沖一旁的坐席示意,目光卻不經意瞥見靳昭起身時?,脖頸右側一道細細的血痕。

    不像是?早先的傷口,那還有些殷紅的凝固的細小血滴,竟有一種十分?新鮮的感覺。

    主?仆二人遂坐下,用了?一頓午膳。

    靳昭將途中?發生的事一一道來?,尤其關于?傅彥澤的言行,說得更多一些。

    他知曉太子?對此人很有興趣,不過?,他言語間,只做復述,盡力不加任何自己的判斷,要將一切留給太子?決定。

    “入城后,臣未替傅解元等尋落腳處,臣入宮前,恰得知傅解元在懷遠坊中?賃了?一間屋,目下應當已到禮部登記了?。”

    “你做得不錯,”蕭元琮贊許點頭,“一切都等春闈之后再說。孤是?太子?,不該對還未應考的學子?有過?分?關照。”

    “阿昭,此去許州,你本是?替朝中?辦了?件天下讀書人都最關心的事,卻不能憑此功記上一筆,實是?孤欠了?你。”說完正事,蕭元琮方?放緩語氣,頗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

    他為人溫和,有時?雖過?分?沒脾氣些,讓人完全看不透他的喜怒,以至像一尊無喜無怒的佛像一般,全不似真人,可每每同身邊的人說話?,總能說到人的肺腑處,教人感激涕零。

    “只要殿下吩咐,臣都在所不辭,所謂功名,于?臣而言,都如過?眼云煙,唯有殿下得償所愿,才是?臣心之所愿。”靳昭此話?不假,在京都王公貴族的圈子?里游走多年,他卻始終沒有被?此間的權勢富貴、聲?色犬馬迷眼。

    此去是?替太子?私下辦的差,自不能拿上朝廷論功。但能救幾個人,能讓試子?們感激,也算是?功德一件,他不太計較這些。

    “孤知你心性敦厚,雖有抱負,才能不俗,卻不是?那等小肚雞腸之人。不過?,孤心中?愧疚亦是?發自肺腑,你放心,孤自會給你施展抱負的機會。”

    “多謝殿下。”靳昭不知他口中?的“機會”是?指什么,聯想到這段日子?發生的事,只能猜是?武成柏的那個南衙守備軍大將軍的位置了?。

    敘話?將盡,太子?午間歇息的時?辰所剩無幾,外頭已有勤快的官員等著進來?呈報文書。

    靳昭自覺起身,正要告退,卻聽蕭元琮忽然問:“此番許州之行,沒有傷著你吧?”

    “承蒙兄弟們相護,臣一路安好,不曾受傷。”

    “那便好,否則,只怕要讓你阿娘憂心。方?才可回去過?了??”蕭元琮瞧一眼外頭的內侍,沒讓立即將等著的人帶進來?,只倒了?盞茶,啜飲道。

    提到“回去”二字,靳昭的心底便生出一絲隱秘的甜,甜中?仿佛還帶了?沉沉的心虛。

    “臣遞完帖子?后,便回去了?一趟,瞧了?瞧阿娘,沐浴更衣,整理儀容,方?才入宮。”

    蕭元琮“唔”一聲?,將茶盞輕輕放下,慢慢道:“可也見到云英了??孤沒弄錯的話?,你們兩個應當已相熟了?吧。”

    他說著,側身靠在隱囊邊,目光抬起,無聲?地落在靳昭面上,端詳著他的神情。

    第44章 喜歡 中郎將更喜歡見奴穿什么衣裳?……

    靳昭的心在一剎那間提了起來。

    他一時不明白太子為何?會忽然有這樣一問, 難道是心中?起了懷疑?

    不論如何?,那樣的事落在女人身上,都?是個天大的麻煩, 他不可能?讓云英變成與宮中?侍衛私相授受之?人。

    “臣的確見到穆娘子了,”他垂首答, 并不欺瞞,“至于相熟, 見過數面,應當比旁的宮女要熟悉些。”

    所謂“相熟”, 與別的從未說過話?的宮女相比,的確沒錯。

    蕭元琮看著他,微微一笑, 說:“嗯, 倒也湊巧, 你恰在這天趕回來了。”

    靳昭感到心跳得更加厲害。

    他的確是為了能?見上云英一面, 算好了日子趕回來的,幸好那些書生們也個個都?急著進?京,并未有不滿。這話?無法回答, 只能?沉默。

    好在蕭元琮并沒有繼續說下去, 而是話?鋒一轉,沖他擺手?,說:“好了,你奔波一月, 定已疲累,就不必在孤這兒逗留,早些回去吧,天氣漸冷, 不日就要啟程前?往行宮,到時還得要你督察前?后?,孤準你先?休沐三日,在家中?養足了精神再來。”

    靳昭實在不明白他的意思,眼見他似乎并未動怒,只得應言起來,退了出去-

    云英同殷大娘和小娥一道帶著阿猊用完午膳,便在殷大娘的屋里歇覺。

    已是九月里,再過不久就是立冬,天氣一日比一日涼。

    殷大娘的屋子里每處窗戶都?拿厚厚的紙糊了邊縫,半點冷風都?進?不來,只有午后?的暖陽,透過窗紙照進?來,將?屋里照得明凈舒適。

    床榻上的被褥亦是蓬松的,帶著曬過太陽后?的干燥氣息,聞著教人心里暖融融的。

    云英側臥著,一手?支在臉頰邊,看著躺在自己身前?睡得天昏地暗的阿猊,唇邊漾著溫柔安寧的笑意。

    她一邊用另一只手?在孩子蓋在被褥下的小胳膊邊一下一下輕輕拍著,一邊同坐在矮榻上對著日光納鞋底的殷大娘輕聲說話?。

    “屋里的窗舊了,先?前?落了場大雨,窗紙破了,漏風進?來,老身怕凍著小郎君,便想叫人來重新換兩扇。”殷大娘眼神不好,夜里不能?像小娘子們一般,在燈下穿針引線,便都?趁著午后?日頭最好的時候做針線,“可上月里,昭兒臨出京前?,已在附近又置了一處宅子,老身想著這兒便不必折騰了,便只將?窗角多糊上幾層。”

    云英抬眼看那糊得嚴嚴實實的窗角,一看便是用心收拾過的:“這樣便很夠了,不但是阿猊,大娘您也得暖和些,可千萬不能?著涼。”

    殷大娘聽?到她的關心,笑著拍拍自己的胳膊:“老身是吃過苦的,身子骨硬朗著呢。唯一的牽掛也就是阿昭了。老身本擔心他心里還牽掛著西域的家,不愿在京都?真正?安家落戶呢。如今瞧他買那新宅,拾掇得那么?用心,便也能?放心了。”

    云英一頓,想起那座宅子,裝作不知曉的樣子,說:“中?郎將?怎么?忽然想起要搬新宅了?”

    一根線用盡了,殷大娘拿剪子絞了,又對著日光穿了一根,說:“老身也不知曉,不過,那是座比這處氣派許多的大宅院

    ,倒像個做官人家的樣子了,他又請了人,說要將?里頭日日清掃干凈,待回來了,再尋人重新修補、抹漆,想來等搬進?去,便像個樣子,能?張羅成家了。

    成家……

    云英在心中?重復一遍這兩個字,只覺得有種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離開武家的時候,正?是武澍桉要成家之?際,如今,靳昭也要成家了嗎?

    殷大娘還在念叨靳昭從前?過得太簡樸,雖稱她這老婦的心意,卻著實不像個體面的中?郎將?的樣子,難怪有小娘子喜歡他,卻沒一個真敢靠近。

    云英默默聽?著,沒再說話?-

    懷遠坊的另一處民宅內,傅彥澤用過午膳,替同窗將?吃食放在灶上,又將?院子和自己的屋子都?收拾一遍,同窗才悠悠醒來。

    一開門,見原本還有些潦草的院子已被收拾一新,而與他一樣趕路入京,也該疲累不堪的傅彥澤,已經捧著從許州帶來的一卷書,坐在檐下讀得仔細。

    “從光,你怎么?沒有歇息?”同窗有些吃驚,一面覺得腹中?空空,一面又暗自愧悔沒有早些起來讀書。

    “乘延兄,你醒了。”傅彥澤記下手?中?書卷的頁數后?,才放下,抬頭笑說,“天色還早,我不慣白日便歇。灶上有吃食,我半個時辰前?恰燒了滾水,鍋還熱著,想必還沒涼透,乘延兄不妨用些。”

    他此時已將?初入京都?的好奇、興奮和疲憊都?通通掃去,恢復在許州時的樣子。

    他一貫如此,明明年紀在這些試子們中?是最小的,卻從來是最沉得住氣耐得住性子的。

    同窗猶豫一下,到底沒急著讀書,而是去捧了酒菜,到食案邊坐下。見傅彥澤又要拿書,笑說:“從光,你也忒用功了些,已是解元,仍片刻不歇,教我們這些人可怎么辦才好!我看,你定是要高中?一甲進?士,為我們許州學子揚名了。”

    傅彥澤雖出身農家,可在許州卻是年少成名,無人不知。

    “若當真能?高中?一甲,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不過,眼下我更關心的還是家鄉的父老們,只恨自己如今人微言輕,除了刻苦念書,什么?也做不了。”

    旁人說這話?,恐有沽名釣譽、假仁假義之嫌,但對上傅彥澤,他們卻絕不會這樣想。不光是因為他生得相貌英俊端方,雖仍有青澀稚氣,稍顯氣勢不足,但那副中?直正?義的模樣,也十分?有說服力,更重要的是,在許州時,他當真將家里的存糧拿出來,分?給周圍揭不開鍋的相鄰。

    要知道他家只薄田幾畝,除了平日能填飽肚子的口糧外,根本余不下多少,家中?的存糧都?是拿他先?前?因讀書得了功名,受縣衙、州府賞賜的銀子買來的。許州糧價飛漲,他拿出來的那些糧食,分?明是用盡所有積蓄才能買到的。

    如此大義,任誰不感嘆一句!

    提起家鄉,同窗亦心緒復雜,連吃到口?中?的酒菜都?變得沒了滋味。他們這些試子的家眷都?還留在許州境內,雖因身份的緣故,能?多得官府的一分?保護,但到底教人不放心。

    “援軍已到了多日,吳王殿下行事果敢,有如雷霆,想必叛匪已盡數伏誅,咱們不久就能?收到家信了。”他低聲說完,又覺不該如此傷感低落,遂笑道,“從光,待你日后?留在京都?,得高官厚祿,能?登閣拜相,便是我們許州在京都?最大的靠山了。到時,要兵也好,求糧也罷,都?來尋你。不過,在此之?前?——”

    他話?鋒一轉,笑容也變得揶揄:“還是要先?將?你家中?老母接來,說一門好親事,才算成家立業。”

    傅彥澤那張還帶著青澀的正?氣的臉一下紅了。平日說起家國大事、江山社稷,他從來正?氣凜然、言辭慷慨,便是長他十歲的同窗,也都?奈何?不得他,唯有說到這樣的私事時,他才會偶爾顯出羞赧之?色。

    “乘延兄,此事還早,我眼下還是當以學業為重。”傅彥澤抿了抿唇,一本正?經道。

    “也對,京都?與別處不同,這兒的郎君不似咱們那里,十八九便要說親娶親,譬如中?郎將?,雖已及冠,卻仍未娶親。”同窗不過一句玩笑,不欲令他難堪。

    誰知此話?一出,傅彥澤卻愣了愣,蹙眉道:“中?郎將?……還未娶親?”

    那他晌午前?在中?郎將?家門外瞧見那個美麗的小娘子,還有老嫗懷中?抱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回程的路上,我同羽林衛的侍衛們閑談時聽?他們說的,中?郎將?平素不近女色,不但未娶親,連那些煙花之?所,也幾乎不曾光顧過。”

    聽?到“不近女色”四個字,傅彥澤忽然想起在葉縣外營帳中?的情形。

    那日,吳王也提到“不近女色”,而中?郎將?說,若當真不近女色,便要惹人笑話?了。

    所以,中?郎將?雖沒娶親,也不去秦樓楚館,可家中?卻已有了一個小郎君?難道,他不娶親,只養了個美妾在身邊?

    頓時,傅彥澤感到心中?原本對靳昭的崇敬和尊重消失大半-

    等阿猊睡醒,已又過了近一個時辰,天色不早,該預備著回宮去了。

    云英幫殷大娘將?剩下的針線做了大半,又一同給阿猊沐浴穿衣,等這些都?做完,便已過申時三刻。

    靳昭也回來了,離開東宮后?,他又去了一趟北面的營地,將?回京需做的登記都?做齊,再與同僚們說了幾句話?,方得離開,如今恰好再將?云英送回宮去。

    車夫照著云英的吩咐留在坊門外沒有進?來,這一路便只他們兩個同行。

    靳昭不欲將?太子那幾句意味不明的話?告訴她,只是瞧一眼她身上淺杏色的襦裙,低聲問:“你喜歡杏色?”

    宮女的衣裳不多,但也有不同樣式與顏色,但他記得,大多數時候見到她時,她都?穿著杏色的襦裙。

    云英一愣,低頭看一眼身上的襦裙,說:“倒也不是喜歡,只是杏色更方便一些罷了。”

    她生得嫵媚鮮艷,平日不刻意打扮,已有些扎眼,若再穿那些鮮亮的顏色,配珠釵花鈿,便當真要引得人轉不開眼了。

    哪有下人這樣張揚的?從前?在城陽侯府,被武澍桉拉著廝混時,也只有在閨房之?中?,他拿出那些精致的衣裳釵環、胭脂水粉,逼著她裝扮時,她才從銅鏡中?瞧見過自己的樣子。

    可惜了,她打心底里喜歡精致奪目的自己,只是最后?免不了都?是被他撕碎了衣裳,揉亂了發髻。

    靳昭多少聽?懂了她話?音中?的無奈,沉默兩步,又問:“那你喜歡什么?顏色?”

    云英想了想,說:“奴喜歡粉色,淺淡的粉,奴記得小時候還未被賣作婢女時,家里有一株杏花樹,每到春日,杏花開放,白茫茫綴滿枝頭,可是最近了瞧,又能?瞧見每朵花的花心出都?是粉的,淺淺一抹,點在一片白間,格外好看。”

    那樣的畫面在記憶里已經十分?模糊,若不是他問起,恐怕她自己也完全不會想起來。

    她不知他問這個做什么?,便又笑著側目:“中?郎將?怎么?想起問這個?可是嫌奴穿得太素,不夠好看?”

    “怎么?會,”靳昭在她的注視下移開視線,用一種十分?正?經,好似心無旁騖的目光看著前?方,低聲說,“你穿什么?都?好看。”

    云英掩唇輕笑,心中?卻覺歡喜。

    只是,走過那座新宅的時候,她唇邊的笑意又淡了些。

    就像殷大娘說的,想來他先?前?說的那句“總要用得上”,便是指日后?娶親成家吧。

    眼下他還未與何?人議親,但這是早晚的事,想必到那時,再要他護著她,給她做依靠,便不大好了。如今,只盼在那之?前?,她已先?解決后?顧之?憂,找到后?半輩子的安身之?處。

    她忽略那抹淡淡的惆悵,心說該對靳昭好些,他是個不錯的人。

    “那中?郎將?更喜歡見奴穿什么?衣裳?”她咬了咬唇,趁著附近行人都?離得遠,朝他的方向稍傾身,壓低聲音問,“下回奴穿給中?郎將?看。”

    什么?衣裳,什么?下回?

    靳昭被她說得腦中?只能?想起二

    人在屋里屋外糾纏時的情形,即便已在東宮用過豐盛的午膳,此刻仿佛仍能?感受到一縷淡淡的乳香之?氣。

    他本就沒有全然滿足,此刻被她一挑,便又繃緊身子。

    “都?好。”還是方才的話?,卻有了一種窘迫之?感。

    同上回一樣,靳昭騎著馬跟在車旁,一路送她到宮門外,見她進?去,方才駕馬離開。

    只是上回是為了防著武澍桉,如今人已不在,早沒了防范的必要,可是他不提,她便也不戳穿,望著他的背影時,甚至有一種隱秘的酸甜。

    云英懷中?陌生的情愫回到宜陽殿,卻發現丹佩和綠菱二人都?在正?殿,一個正?喂小皇孫飲米漿,另一個則在疊著皇孫的衣裳,不是秋日的衣裳,竟都?是冬日的小襖。

    二人一面做事,一面興高采烈地說話?,那眉飛色舞的模樣,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見云英回來,綠菱趕緊起身,笑著拉過她的手?,讓她也坐下,又把食盒里的點心推過去:“云英,方才宮中?的旨意下來了,九月二十一,圣駕就要移至湯泉行宮了!”

    “湯泉行宮?”云英想了想,問,“是山陽縣的行宮?”

    夏日避暑,冬日取暖,歷代帝王總少不得幾座行宮,大周自開國以來,亦在前?朝的遺存上修繕了幾處京都?附近的行宮,到今上,最常去的便是位于京都?西南山陽縣清泉山上的行宮,因行宮中?有湯泉,遂叫湯泉行宮。

    圣上體弱,哪怕夏日不出京避暑,冬日也必要往湯泉行宮療養數月,這是京都?上至文?武大臣,下至尋常百姓都?知曉的事。

    只是,云英仍不明白為何?她們兩個這樣高興。

    “對,去歲到十月里才動身,今年說是因圣上前?陣子舊疾復發,才要早些去。”綠菱見她疑惑,又一把撲過去,環住她的肩,高興道,“云英,這一回咱們也都?要跟去!”

    “什么??”云英一愣,隨機明白過來,“咱們跟著皇孫去?”

    “嗯!”丹佩拿帕子給小皇孫擦嘴角,笑道,“咱們托小皇孫的福,終于能?去一回湯泉行宮了!”

    “是啊,從前?,殿下鮮少帶宮女前?去,整個東宮,只有燕禧居的宮女能?有機會去,如今咱們也能?去了!早聽?說那里盛景罕見,即便是冬日最寒冷的時節,也如春日一般溫暖,這回可得好好見識一番!”

    第45章 失落 她忽然感到一陣惶恐和失落。……

    兩個小丫頭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著?要?帶些什么出行, 歡喜極了。

    入宮多年,幾乎所有?時?間都是在這座宮城中度過的。皇宮地方雖大,甚至比一些偏遠的鄉縣都大些, 那么多宮室,常人每日去一間, 都得數年才能走完。可?是,這其中真正對宮女們開放的, 不足十之一二。

    她們早厭了此間景致,好容易有?隨駕出行的機會, 自然期待不已。

    小皇孫亦感受到她們的歡喜,扶著?矮矮的扶欄,顫巍巍站起來, 伸出一只手, 指向丹佩, 咧著?笑的小嘴發出兩個含糊的“去”字, 惹得三人一陣夸獎。

    只是云英多少有?些不放心,去行宮千好萬好,身為?皇孫的乳娘, 皇孫要?去, 她也絕沒有?不隨行的道理,卻不知太子許她的每月一次出宮探望阿猊的事還作不作數。

    “行宮在山陽縣,往返都城應當有?些不便吧?”

    綠菱想了想,說:“山陽縣距宮城五十里, 聽說往年移駕,大約得要?兩個時?辰,想必往來的確有?些不便。不過應當也有?圣駕隆重、人物繁瑣的緣故,兩地間官道寬敞, 修繕極佳,若是輕車簡行,想必一個時?辰足矣。”

    丹佩看出她的心思,提議道:“這兩日余嬤嬤恐要?忙著?安排人手收拾行囊,到六局定車馬,沒什么工夫,不妨等咱們到了那兒,安頓好,你再去問一問,能不能挑一兩日回城來瞧瞧孩子。”

    “嗯,也只有?這樣了。”

    如綠菱所言,自當夜起,宮里宮外便都忙碌得很。

    薛清絮只管燕禧居之事,東宮余事皆是余嬤嬤在操持,她幾乎忙得腳不沾地,一日也歇不到兩刻,連用膳時?,都得聽著?下面人的回話?。

    宜陽殿里,云英三個也沒閑著?。

    她們不但?要?收拾自己的行囊,更要?將小皇孫的東西清點好,一一造冊,交給負責的內監,再寫好要?提前申領,用來給小皇孫過冬的衣裳、被?褥等。

    孩子長得快,一日一個樣,等到冬日,想必又?要?換一批新衣裳。加之眼下已開始學著?走路,等到正月里,應當就能滿地走了,保暖的鞋襪必不可?少。

    等這些瑣事都做完,便也到了啟程的日子。

    九月二十一,晚秋光景里,宮門大開。

    宮門外,往日有?百姓們往來不斷的街道早已被?肅清一空,只余一輛輛寬敞華麗、精致氣派的馬車列于圣駕前后,排成長長的隊伍。

    無數皇室貴族、達官顯貴,帶著?成群的仆從婢女,在禁衛軍的護送下,緩緩啟動,朝西南方向駛去。

    年少的郎君們耐不住性子,騎著?高頭大馬,在隊伍兩側來回奔騰,引得許多坐在車中的小娘子們探首觀望,歡笑不斷,就連道路兩旁駐足翹首的百姓們都受到許多感染,幸而如今并非鮮花盛開的時?節,否則那些英俊意氣的兒郎,定要?被?娘子們擲上一身的鮮花。

    云英沒見過這樣盛大的場景,從前武家也隨過駕,只是大約怕她勾了武澍桉的魂去,這樣的事從來輪不到她。如今見到,方覺心中震撼。

    隨著?隊伍逐漸前行,道路愈發開闊,在外騎馬的,除了年輕的郎君,還多了不少膽大的娘子。

    她們換上鮮艷的騎裝,在日光下肆意馳騁,那光彩奪目的樣子,看得云英一陣恍惚神往。

    真好啊,這世間竟也有?能這樣自由自在的娘子們。

    “那個好像是鄭家的娘子,”給好容易在提籃中呼呼大睡的小皇孫耳邊多墊了兩層棉隔開外頭的吵嚷后,丹佩湊過來,順著?云英的視線看過去,道,“就是國舅家中那個養女,本是——”

    話?說到一半,丹佩忽然停住,不知所措地看著?云英。

    云英卻沒什么尷尬之色,只是笑著?接了她的話?:“——本是鄭家滎陽祖地族中的一位娘子,差點嫁入武家,同武家結親的那一個?”

    丹佩見她面色如常,方小心翼翼點頭:“正是,從前隨著?昌國公?夫人到過宮中幾回,我曾見過,故而認得。”

    上回中秋宮宴,這位小娘子似乎恰好染了風寒,沒有?入宮,是以云英并未見過。

    她不禁又?轉頭去看了一眼。

    那小娘子看來同她年歲相當,左不過十六七的樣子,一身鵝黃的騎裝,坐在高頭大馬上,眉目間漾著?開懷的笑,頗有?幾分爽朗灑脫之氣。

    瞧著?一點也不像當初城陽侯府中下人們口中說的,清貴人家的娘子,眼里揉不得沙子。

    不過,即便她真是個眼高于頂的嬌貴人兒,云英也知道,武家人做的事和她沒有?半點關系。

    “聽說這位鄭娘子在滎陽是定過親的,那時?,她父母尚在,還未過繼給鄭國舅家,皇后娘娘也才是貴妃,是后來入京都前,才退了親的。”綠菱見云英似乎并不介懷,這才將早先聽來,卻一直埋在心里不敢說的話?說出來。

    宮中每日出入的貴人多,自然也能將宮外的王公?貴族們之間的那點事帶進?來,宮女們閑來無事,便拿這些事來打發時?間。

    丹佩顯然也知道:“前幾日,好似聽昌國公夫人身邊的婢女說,又?在同滎陽那家的郎君議親了,也不知真假。”

    “竟是這樣。”云英有?些訝異,不知這位鄭娘子先前的那門親如何,但?武澍桉著?實非良配。即便他沒死,那樣的紈绔性子,早晚有?一天會闖禍。

    她不愿再想起武澍桉,便又?朝外看去。

    此時?已是巳時?,晚秋輕寒被逐漸高升的旭日散去大半,有?了一絲干燥的暖意。云英趴在簾下,目光自人群中掃過,不自覺地搜尋靳昭的身影。

    他是羽林衛中郎將,日常護衛太子左右,此次自然也帶隊前來。

    不一會兒,在一眾身披軟甲,腰間配刀,騎著?高頭大馬的年輕侍衛中,她一下就尋到了靳昭那張帶著?西域人獨有?的深邃的臉龐。

    若論相貌,靳昭絕不遜色于任何人,便是在一眾身材高大、面貌俊朗、氣勢不凡的年輕侍衛中,也十分出挑。

    他肅著?臉,駕馬在隊伍左側查看情?況,一雙幽藍的眼帶著?專注與?警惕,有?種比平日更吸引人的沉穩。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感應,他的目光自前方太子所乘的馬車上略過后,便朝后看來,隔著?那么遠的距離,一眼就看到下巴枕在胳膊上的她。

    兩人遙遙對視,目光皆有?閃動。

    靳昭十分謹慎,目光只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便又?迅速移開。

    云英嘴角本就是噙著?笑的,對上他時?,笑意悄悄加深,卻不敢如在宮外時?那樣放肆,她知道自己與?那些能騎馬的小娘子們不一樣。

    而緊接著?,她就發現,除了自己,那些騎馬的小娘子中,也有?人在瞧靳昭。

    與?她的小心緊張不同,那些出身高門的閨中女郎們可?以光明正大地打量這個年輕英俊的郎君。

    不知怎的,她心中感到一絲難受,連忙放下車簾,不再多看。

    一個時?辰后,隊伍在城門外的一片空曠之地暫歇下來。

    小皇孫在馬車停下之際翻了個身,抻抻笑胳膊,咂咂小嘴巴,竟是沒醒,繼續呼呼大睡。

    丹佩和綠菱亦有?些犯困,懶懶地跳下車,站在一旁一面活動手腳,一面看著?小皇孫。云英本也欲留在此處,卻忽然瞧見余嬤嬤也已下車,身邊沒有?內監回話?。

    她趕緊同丹佩說了聲,便匆匆上前。

    “嬤嬤請留步!”

    余嬤嬤停下腳步,那張嚴肅而凌厲的臉龐轉過來,云英不敢耽誤,連忙說明自己的來意。

    “先前殿下開恩,準奴婢每月出宮一日,探望孩子,如今要?在行宮住數月,不知此事還作不作數?”她問得急,又?生恐自己太過魯莽,惹余嬤嬤不快,忙躬身補道,“嬤嬤恕罪,奴婢本想前幾日便來問,然見嬤嬤實在繁忙,不敢叨擾,這才耽誤至今。”

    余嬤嬤那雙銳利的眼睛迅速將她打量一番,卻沒回答,而是指指不遠處的太子車架,道:“此事我做不得主,穆娘子,你還是親自去請示殿下吧。”

    云英愣了下,正要?問何時?,她便又?說:“眼下殿下還未走遠,你去吧。”

    無法,她只得在余嬤嬤的注視下,來到那輛在所有?的車馬中,僅次于天子御駕的那一輛車旁。

    到底已在車上待了整整一個時?辰,蕭元琮大約也有?些累了,已自車上下來,站在一旁同一位年輕郎君說話?。

    那位郎君看起來與?蕭元琮年紀相仿,眉目清秀,頗有?幾分敦厚文靜的氣質,恍惚間與?蕭元琮有?細微的相似。只是他的臉色比本就白?皙的蕭元琮更加蒼白?,倒像是久病之人,常年待在屋里,不大見到日光的樣子。

    他面帶微笑,側身與?蕭元琮說話?,先一步看到從后頭走來的云英,便對蕭元琮示意。

    蕭元琮略一轉身,這才瞧見云英。

    “怎么這時?候過來了?”

    他的話?音里聽不出喜怒。

    云英已有?許久沒再單獨見過蕭元琮,如今面對面站著?,莫名有?種生疏感。

    “奴婢有?事想請殿下示下——”

    她話?還沒說完,前方跟隨圣駕的隊伍里,普安公?主蕭珠兒的馬車便駛近停下。

    “大哥。”蕭珠兒從車中探出腦袋,在婢女的攙扶下,從對她來說略有?些高的馬車上下來,又?轉而對著?蕭元琮身旁的那為?年輕郎君喚了聲“秦家表兄”。

    她今日穿了身青翠的褶裥裙,站在處處泛著?金黃的秋日畫卷中,頗有?些嫩綠新鮮,同一個多月前瑟縮膽怯的模樣比,已顯得開朗多了。

    沒別?的原因?,只是經了中秋的事,蕭琰命人給她母親齊采女請了御醫,將身子調養得好了許多,而鄭皇后如今還未與?皇帝完全和好,自也沒心思磋磨她們母女二人。

    “珠兒?”蕭元琮揚眉看著?她,“可?是有?什么事?”

    雖是兄妹,卻是同父異母,加之蕭元琮自生母秦皇后去后,便一直住在東宮,兄妹兩個鮮少有?機會見面,因?此并不比旁人更熟悉。

    不過,蕭元琮自小脾性溫和,對她們母女不曾苛責過,是以蕭珠兒心中對這位長兄到底有?幾分敬意與?溫情?。

    “珠兒來給大哥請安,”她笑著?行禮,目光一轉,落到一旁的云英身上,有?些小心地說,“也想向大哥先請示一番,等到了行宮,珠兒閑時?想學一學騎馬,到時?,能否請穆娘子陪在身旁?”

    說來慚愧,她這個公?主長到十六歲,來行宮的次數卻屈指可?數。過去,因?為?鄭皇后厭惡,她們母女幾乎沒有?伴駕的機會,她關于行宮所有?的記憶,幾乎都來自幼時?。

    那是鄭皇后還只是貴妃之時?,宮中事不全由其做主。

    蕭元琮看一眼云英,自不會問她們如何熟識,只說:“此事不必問孤,你只問云英愿不愿意即可?。”

    幾人的目光一同望向過來,云英趕緊露出笑容,對蕭珠兒道:“奴婢多謝公?主殿下信賴,只要?不耽誤照顧皇孫,奴婢自然萬分愿意。”

    “那便說定了,到時?我來尋你。”蕭珠兒說完便要?告辭。

    原地歇息的時?間有?限,一會兒隊伍就要?繼續前行。

    馬車邊的杌子還在,蕭珠兒在婢女的攙扶下踩上去。

    就在這時?,一陣秋風迎面而來,吹得裙裾浮動,邊緣的一塊恰被?踩在杌子上,剛要?上去,裙擺一陣拉扯,扯得她身子一歪,就要?跌倒。

    “哎呀!”婢女趕緊拉住她的胳膊,可?力氣不夠,反被?她帶著?也踉蹌了兩步。

    幸好站得最近的那位秦郎君伸手扶了一下。

    他動作輕柔,只以手掌在她晃動的胳膊上托了一下,待她一站穩,又?立刻放開,從頭至尾皆是一副君子模樣。

    “僭越了。”蕭珠兒還沒反應過來,他便已后退一步,拱手一禮。

    “不,是我不小心,多謝秦表兄。”她飛快地抬頭看他一眼,笑了笑,說完便坐進?車中,催著?馬車回去。

    云英這才猜到那位年輕郎君的身份。

    他應當便是蕭元琮母家的表兄秦逸舟。秦家與?城陽侯府杜夫人娘家有?親,因?此云英過去聽過這位郎君的名諱。聽說,他身子一直不大好,再加上秦家一直以來隱在太子身后,韜光養晦,只在地方培養勢力,在京中從不出頭,是以鮮少露面。

    公?主已走,前面傳令的侍衛也開始揮動小旗,隊伍即將再次前行。

    “殿下——”云英方才的話?還沒說話?。

    然而蕭元琮卻出言打斷了她。

    “罷了,云英,孤與?表兄還有?話?要?說,你若有?事,便等入了行宮,一切安頓好再來。”

    說罷,沖秦逸舟略一抬手,兩人先后上了馬車。

    留下云英一個人站在原地,望著?車簾在自己的面前緩緩放下,擋住太子那張平靜無波的側臉。

    她忽然感到一陣惶恐和失落。

    第46章 行宮 溫熱的手輕輕托住她的下巴。

    京都城地處平原, 地勢平坦開闊,少?有?山脈,只有?幾座不高的緩坡丘陵。

    清泉山便是京都附近的一座小小丘陵, 高不足百丈,因山中有?清泉, 甘甜滋潤,地下亦埋湯泉, 方名清泉山。行宮依山而建,自山腳處設垣墻, 綿延而上?,至至于隱于半山林木間。

    大約因此地埋著天然?溫泉,明明已?是暮秋, 整個京都都染上?金黃, 唯有?清泉山仍舊草木蔥蘢, 大片濃綠, 與?山間林里的朱紅宮殿、金瓦飛檐交相輝映,仿佛神仙福地一般,令人神往。

    御駕于午后抵達行宮, 像一陣風卷過原本平靜的水面, 掀起翻涌不斷的波瀾。

    提早前來等候的宮女內監們迎候在山道

    邊,引著各位主?人前往居住的宮室。

    王公貴族、重?臣要員住在山腳垣墻內的居處,山腰上?的豪華宮室則是留給帝后極皇子?公主?等皇室成員們的。

    帝后二人居于九龍殿,緊鄰一片芙蓉仙池, 池畔有?長長的步道,深入淺出,曲折通幽,連向沉香殿與?宜春殿。

    沉香殿離九龍殿最近, 一貫是鄭皇后指名要留給吳王的,余下的宜春殿便是蕭元琮的住處。

    山上?的宮殿與?城中規制完整的東宮自然?不能比,但勝在清幽靜謐,宜修生養性?。

    只是,與?帝后同住一殿不同,太子?妃夫婦間顯然?有?深深的隔閡,盡管在外時仍舊相敬如賓,不見異樣,可一到宜春殿,薛清絮便自住到香凝閣中。

    兩處相鄰,中間卻橫亙一條小水渠,渠上?架木制拱橋,走來不過百步,卻有?種涇渭分明的感覺。

    而云英則跟著小皇孫住在宜春殿的西偏殿,距蕭元琮的正?殿亦不過數十步。

    她先從箱籠中將小皇孫用慣的被褥、軟墊取出,一一鋪好?,將圍欄架起來,讓他先進去玩鬧,才有?工夫慢慢整理別的物件。

    綠菱已?跟著內監們將整個宜春殿除了蕭元琮的正?殿外,別的角落都走了一遍,一回來便興奮地說:“行宮筑了長長的竹管,咱們宜春殿有?足足的湯泉,皇孫年紀太小,還不宜洗湯泉浴,咱們空時,興許能有?機會泡上?一泡!”

    這便是隨駕的好?處,雖不像主?人們那樣隨時泡湯飲茶,也多少?能沾一份光。

    “我方才在皇孫浴房瞧見了,”丹佩坐在小皇孫的身邊,一手護著他,瞧他慢慢地站起來,試著往前小小邁步,“好?大一個池子?,坐二三人進去也不嫌擠。”

    東宮沒有?天然?湯泉,主?子?們每日沐浴也都是用的浴桶,不似此地,各宮殿中都鑿了大大的湯池,通了山中的湯泉。

    “那是皇孫的浴池,”綠菱沖正?殿的方向比劃,“方才我聽他們說了,殿下的浴房中,池子?比咱們這邊還要大,光是注一回水,就要半個時辰,莫說二三人,便是五六人也不嫌多。”

    說到這兒?,她轉向好?不容易歇下來的云英:“我回來時,瞧正?殿那處似乎歇下來了,慶國公已?經回去了,目下應當只殿下一人在,云英,你現下過去應當不錯。”

    她們知曉云英方才在余嬤嬤那兒?碰了壁,急著向蕭元琮求情。

    “是啊,聽說到了此地,酬飲比在京都時多,夜里興許又要出去呢。”丹佩也道。

    為人母,想要出宮看孩子?,她們都能理解,也覺得是頂要緊的事。

    眼下正?是申時二刻,云英想了想,到底沒再耽誤,換了身干凈的衣裳便去了正?殿-

    正?殿中,蕭元琮難得有?半日閑暇。

    自秦逸舟走后,他便獨自站在正?殿東面的一方錦鯉池邊,手里托著一只金缽,里頭盛滿紅紅綠綠的魚食。

    碧清的池水波光蕩漾,一尾尾金紅橙艷的魚兒?爭先恐后地游至他的腳邊,伸著腦袋探至水面,爭搶著才被撒下的魚食。

    起起伏伏的水波間,那一尾尾斜朝上?方的錦鯉,便像是一個個仰視祈求的人一般。

    池子?的另一邊,有?一小群魚兒?還未發現此處的魚食,照舊悠然?地游蕩。

    蕭元琮移去幾步,甚至懶得走到魚群旁,便在一處魚兒?少?的地方停下,隨手丟了一把進去。登時,原本還在游蕩的魚兒?們便嗅到了味兒?,迅速掉過頭,你爭我奪地游過來。

    都是被豢養的蠢物,從不知自己覓食,給什么便吃什么,沒意思得很。

    他瞧了片刻,只覺索然?無味,托著金缽的那只手略一抬起,便有?內侍快步上?前接過。

    屋檐下,余嬤嬤從殿中出來,回道:“殿下,穆娘子?來了。”

    蕭元琮目光一動,原本平淡的唇角終于有了一絲弧度。

    “可要讓穆娘子過來?”

    他轉過身來,望著樹下山石間的淙淙清泉,答非所問:“浴湯可備好了?”-

    云英在正?殿外等了好?一會兒?,余嬤嬤才重?新?出來,面無表情道:“穆娘子?,請進來吧。”

    她走在前面,卻將人帶著繞了幾個彎,直拐去了東面的一間屋外。

    同別處木框紙糊不同,這間屋的窗扉皆是綠琉璃,金燦燦的日光映在琉璃間,散出五彩的光澤。

    “殿下還在沐浴,”余嬤嬤轉過身,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打?量著云英,“你現下進去伺候吧。”

    說完,便將那掩著的門朝兩邊打?開。

    濃濃的水汽登時撲面而來,讓人的眼前登時變得有?些模糊,臉腦袋也跟著混沌起來。

    云英站在原地,忽然?覺得余嬤嬤方才的目光仿佛有?些熟悉。

    就在她發愣的時候,背后又是熟悉的一陣推力?,將她推入了那云騰霧繞的地方。

    屋門在身后輕輕闔上?,將外頭仍算明亮的光擋去大半,屋里頓時昏暗下來。

    待適應了屋內的光,云英才看清這間浴房的陳設。

    的確比小皇孫的那一間寬敞許多,門邊是一排只高及她胸前的琉璃折屏,屏風兩邊是高矮錯落的架子?,擱著銅盆、巾帕、衣物等。

    屋子?是半敞開的,正?對著門的另一邊,是兩扇能完全打?開的門,此刻便敞著,屋外是一處延伸出去的木臺,一丈見方,左右兩邊是竹編的圍欄,正?面則是一人多高的灌木叢,想來午后雨天,坐在木臺上?聽雨,亦是一樁樂事。

    而在屋子?的正?中央,水汽最濃郁處,正?是綠菱口中那容下五六人也不擁擠的湯泉池子?。

    偌大的池子?以漢白?玉雕刻而成,此刻已?住滿熱騰騰的泉水,蕭元琮就在那方池中。

    濃霧之中,他背對著屋門的方向,靠在池沿上?,衣裳自是脫去了,頭頂的發卻仍束得好?好?的,發間的玉簪在水汽的縈繞下,閃著瑩潤的光澤。

    而再往下,露于池沿之上?的身子?自然?是光裸著的。

    云英不敢多看,只余光瞥過,便迅速低下頭,絲毫不敢逾越。

    “奴婢見過殿下。”她在屏風外行禮,“殿下,奴婢有?事想求殿下應允。”

    池中的人動了動,引起細微的水波聲,卻沒接她的話,更沒回首來瞧她,只說:“你靠近些,到孤身邊回話。”

    云英遲疑著,不想靠近。

    “云英?”蕭元琮又喚了一聲,這一次,語氣仿佛多了一絲細微的不快。

    云英入宮數月,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不快。

    想到先前在半道上?他的疏離與?冷淡,她心中七上?八下,生怕他這一分不快,便將那一月才一次的出宮的機會重?新?收回去。

    “殿下,”她趕緊小步走到池邊,在他身后兩步的地方跪下,“奴婢想求殿下恩準,在行宮期間,仍能每月出宮一次,探望阿猊。”

    說話時,她雙手支在衣裙的邊緣,眼睛始終落在地上?,不敢看他。

    蕭元琮“唔”一聲,仍舊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替孤拿一條巾帕來。”

    巾帕在琉璃屏邊的架子?上?,云英應聲起來,拿了一條干燥的巾帕捧在手里,回到方才的地方重?新?跪下。

    水中傳來波瀾聲,蕭元琮原本沉在水中的胳膊抬起一只,帶著一片水漬,朝云英捧在手中的巾帕伸來。

    水滴落在潔白?的漢白?玉池沿上?,發出幾下輕微的啪嗒聲,手指觸到巾帕,指尖的水亦很快將巾帕沾濕。

    原本干燥蓬松的巾帕立即塌下去一小片,隔著這一小片薄薄的布料,二人的手有?片刻交錯。

    云英只覺朝上?托著的手心里,好?似被什么東西撓了一下,濕熱中帶著細微的癢,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小蟲子?,順著手心鉆進骨血里,飛快地爬過心口,又爬至后背。

    大約是浴房中水汽過甚,令她感到胸口發悶,抬著的雙臂也忍不住輕顫。

    她感到自己的觸覺過分敏感,只得悄悄咬住下唇,努力?低著頭,等著巾帕一拿走,便趕緊放下雙手,卻沒發現原本背對著自己的蕭元琮,已?經扭過頭來,無聲地看著她的神情。

    他拿巾帕的動作有?些慢,在指尖隔著布料劃過她的手心,即將離開時,忽然?開口。

    “孤有?意給靳昭作媒,今日已?命人向珠兒?傳話,要她出面,邀些京中與?靳昭年歲相當的娘子?,后日午后一同到北望門外的小球坊中游玩、騎馬,難得珠兒?與?你親近,到時你也一道去吧。”

    聽到“作媒”二字,云英心口一顫,腦袋也有?些發懵

    ,好?半晌才應一聲“是”。

    巾帕被拿走,布料的一角從眼前掠過時,直接撩到了眼睛里,極短的一下,卻讓她眼前一酸,緊緊閉上?,原本要放下撐在身前的雙手失了方向,也觸到了漢白?玉的池邊,可那一處恰好?被湯泉打?濕了,手掌一壓下去,便是朝前一滑。

    前面便是注滿了水的池子?,她本就是半躬身跪著的姿勢,這般一滑,竟是整個人腦袋朝下,撲通一聲,栽進水中去了-

    宜春殿外的山道上?,靳昭信步而來。

    自抵達行宮后,他便忙著安排羽林衛此番隨行的侍衛們。

    此地年年要來,眾人都熟悉每一處巡視、站崗的地方,不過,今年年初,行宮外圍稍作過一番修繕,有?幾處哨所變動,他做事謹慎負責,每一處都親自去看過、查過,才算安心,回到營地。

    垣墻附近的營地內外,有?專門撥給隨行侍衛們的住處,大多是六人一間,他是中郎將,比不得皇帝身邊的禁衛大將軍,但也有?一間單獨的小院。

    只是,還沒等他過去收拾,宜春殿便有?人傳話,說太子?有?事召見。

    他不敢耽擱,當即放下手中行囊,換了身干凈的軟甲,便獨自往山上?去。

    好?容易到了,余嬤嬤不在,門口的內侍說:”殿下正?在沐浴,請中郎將稍候片刻。”

    靳昭點頭,正?欲站在廊下等候,那內侍又做了個請的姿勢,引他進屋:“殿下說了,深秋山里風寒,若是中郎將來,便請入內等候,不必站在外頭。”

    這點山間秋風,靳昭自是不怕的,但主?人一片關懷,他只有?稱謝的道理。

    屋里空處設了張矮些的坐榻,窗下有?紅泥火爐正?烹著茶,內侍引他坐下,又給他遞了茶盞,方重?新?退到門邊-

    浴房中,云英在溫熱的水中胡亂地掙扎。

    是天然?湯泉,除了水汽外,還有?一股淡淡的硫磺氣味,順著口鼻猛地灌進來,她趕緊屏住呼吸,試圖讓倒載進水中的身體重?新?回正?。

    可這池子?到底大了些,她不會泅水,又被身上?的衣裙牽絆著,不知要怎么在水中翻騰過來,而胸腔間的窒息感卻越來越緊迫。

    就在她感到自己快要憋不住,心中的恐懼越來越深的時候,腰間忽然?伸過來一條胳膊將她輕輕箍住。

    她閉著眼,什么也看不見,感受到觸碰時,下意識的反應便是掙扎,幸好?理智尚在,很快反應過來,牢牢抓住這條胳膊。

    “別動。”模糊間,她耳邊聽到這兩個字,像是隔著十分遙遠的距離,被人用備衾蒙住雙耳似的。

    她盡力?克制自己的恐懼,不再胡亂掙扎,只由著腰上?那股力?道帶著她擺正?身子?,重?新?浮出水面。

    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面上?滿是水珠,她的眼睛都來不及睜開,便先張嘴,大口呼吸。

    她感到腦袋沉極了,原本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髻已?濕透了,不斷有?水珠沿著臉頰滾落下來,她伸手去抹,卻怎么也抹不盡。

    這時,一只溫熱的手輕輕托住她的下巴,緊接著,便是半濕的巾帕從她潮濕的鬢角開始,一點一點往下,在額邊、眉心徘徊,最后,才慢慢擦拭她的眼睛。

    巾帕將水漬吸走大半,臉龐終于回復清爽,急促的呼吸也平緩了許多。

    她連忙睜開雙眼,就對上?蕭元琮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他手上?的動作還沒停下,那條半濕的巾帕已?擦過她的臉頰,正?沿著脖頸側邊的弧線,一點點繼續向下,而原本托著她下巴的那只手又抬高了一分,讓她半仰起臉,使脖頸邊的弧度更加修長。

    第47章 迎面 同時白了臉。

    云英感到自己的目光避無可避。

    離得太近, 哪怕只是一掃而過,也?能?看到他浮在水面之上的光裸的身軀。

    平日只覺蕭元琮清瘦,與大周尚武之風截然相反, 此時沒了衣裳,她才?發現他也?并非弱不經?風。

    雖不似靳昭那般體魄強健, 卻也?肩背寬闊,肌膚間白皙的底色被溫熱的湯泉染上一層緋紅, 那雙時常如神佛一般的眼睛終于多了屬于常人的欲色。

    她原本平緩下來的呼吸,又?忽然變得急促, 連帶著胸口的起伏也?變得更明顯。

    湯池不算太深,池水剛剛及她脖梗下兩寸,但水下的力托著她, 使她的腳尖不自覺地踮起, 身子隨著水波的蕩漾而緩緩搖晃, 水線也?下移一寸, 恰至襦裙抹胸處。

    她渾身都濕透了,臉頰邊有散亂的鬢發蜿蜒貼著,在霧氣氤氳間黑白分明, 身上杏色的宮女的襦裙沾濕了, 顏色變得透明,裹在肩頭胸前,與膚色相融。

    有緋紅的春潮自起伏的胸口間攀爬而上。

    蕭元琮的眼神更幽深了。

    云英被他托著下巴更高地仰起臉,漸至看不見他的神色。

    她想扭過臉離開他的束縛, 可那原本溫柔托住的手?指一察覺到她的動作,便?忽然張開,牢牢掌住她的脖頸上方。

    “別動。”他淡淡地說,另一只手?中的巾帕卻依舊慢條斯理地往下擦拭, 逐漸逼近池中水線。

    明明眼角的水漬擦干后便?好?了。

    “殿下——”云英閉了閉眼,想要說話?,抗拒他的動作。

    這樣看不見的姿態讓她肌膚的觸覺更加敏感,明明大半個身子泡在熱騰騰的湯泉中,渾身上下都熱不可耐,她卻仍然像在寒冷的冬日里一般止不住地渾身輕顫。

    然而蕭元琮很快打斷她的話?:“你方才?急什么?”

    “急著見珠兒?”他的聲音同他的動作一樣,不疾不徐,“還是急孤替靳靳昭做媒?”

    云英猛地一呆。

    她不知道蕭元琮是什么意思,但既然這樣提到靳昭,恐怕多少?已經?發現她與靳昭之間的曖昧。

    他是太子,平日溫和,可靳昭是他的最信賴的心?腹之一,他能?容忍身邊有其他人與自己的心?腹暗通款曲嗎?

    至于別的,她心?中隱有感覺,卻不敢深想。

    “沒有,”她仰著臉,努力平復呼吸,讓自己看起來沒有太多異樣,“奴婢方才?只是眼角被巾帕沾到,一時閉了眼,摸到水印,方才?滑進池中,冒犯殿下,實在罪該萬死,求殿下責罰!”

    巾帕于柔軟間穿行,她的身子開始發軟,不知是不是被溫熱的湯泉浸泡的緣故。

    蕭元琮沒說話?,抬著她下巴的手?稍放低一些,讓她的視線恰好?能?與自己相對。

    他靜靜地端詳著她的眼睛,不錯過她一絲一毫的變化,那塊巾帕則在不知不覺間被放開,漂浮在水面上,隨著蕩漾的波紋逐漸沉下去。

    “別怕,云英,”他的雙手?落在她的肩上,身子朝前挪了半步,離她更近些,平靜的面上露出溫和的笑意,“孤不會罰你。”

    “殿下,奴婢該出去了——”看著他悄然逼近的身軀,她感到一陣心?慌,忍不住想后退,卻又?被他阻止。

    肩上的兩只手?一只移至她的后背,一只則輕輕點在她的唇上。

    與先前的蜻蜓點水不同,這一次,濕潤的指腹微微用力,從她的唇上碾過,自唇瓣間揉開一道細縫,指尖湊進去,幾乎擦著貝齒邊緣而過。

    柔中帶堅的觸感自指尖飛快鉆進身體里,引得他的眼神又?變深一分,身子也?悄然收緊,高在水面之外的軀體間的線條更是浮現出來。

    “你方才?問?孤的話?,不想知道答案了嗎?”

    她的眼神閃了閃,帶著水光倏然抬起,無措地望著他:“想,奴婢想知道。”

    “孤準了。”

    云英的神情終于松了一些,飛快地笑了笑,說:“奴婢多謝殿下恩準。”

    蕭元琮望著她唇邊稍縱即逝的笑容,不知怎么,感到一陣無味。

    他已快忍不住了,可眼下并不是時候。

    “罷了,這兒不必你伺候了。”他放下雙手?,重?新靠回池沿上,閉上雙眼,不再看她。

    云英如蒙大赦,趕緊手?腳并用地踩著池中的漢白玉石階出去。

    自水中出來的那一步,一股無形的力道讓她身上一重?,原本還站著的身子一個不穩,朝旁歪去,上半邊身子整個伏在地上。

    饒是如此,她也不敢稍作停留,掙扎著爬出去,努力站起來,跌跌撞撞繞過屏風,朝浴房外跑去。

    浴房的門驟然打開,原本不算刺骨的秋風從門外灌進來,灌得渾身濕透的她立即打了個哆嗦。

    “穆娘子,”余嬤嬤與一名內侍站在門口,吃驚而復雜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你這是?”

    云英倉促地笑了下,低聲說:“奴婢失儀,讓嬤嬤見笑了。”

    她并不擔心?這里的人會將今日之事說出去,來東宮久了,她漸漸能?感覺到,整個少?陽殿的下人,以余嬤嬤為?首,都對太子保持著絕對的忠心?,哪怕是年紀最小、平日看著最活潑的內監,也?一樣守口如瓶。

    他們從來只說能?說的話?,只做能?做的事,沒有太子的默許,他們半個字也?不會透露。

    云英有時甚至懷疑,當初那個叫青瀾的宮女的死,也?是少?陽殿的人故意透露出來的,其中興許還有隱情。

    她說完想走,身上原本溫熱的湯泉水在秋風中已迅速冷下來,刺激得她鼻間一皺,打了個噴嚏。

    “穆娘子——”余嬤嬤皺眉,沒有讓開,顯然還在等屋中人的示下。

    “給她披上浴巾。”浴房中傳來蕭元琮的聲音。

    余嬤嬤迅速跨進屋中一步,從屏風邊的架子上扯下一條干燥的大浴巾,一下蓋到云英的身上。

    “多謝。”云英低著頭,胡亂扯開浴巾裹住自己,便?匆匆沿著原路返回-

    正殿內,靳昭坐在矮榻上,慢慢飲畢一盞茶湯。

    不是中原盛行的碾茶、加香料烹煮的茶湯,而是西北邊疆的外族人更喜歡的牛乳茶湯,這也?是他的喜好?,雖在中原生活多年,早已習慣此地飲食風俗,但在內心?深處,總也?忘不了少?年時在邊地上的牧場上第一次喝到一碗牛乳茶時的滿足感。

    太子知他甚深,有時召他到身邊議事,便?會吩咐人備些西域飲食,這樣的心?意,他都一一記在心?中。

    紅泥爐中用的是小塊銀炭,不一會兒便?滅了,留在屋里的小內監要起身來添,被靳昭制止:“不必再煮,我自斟滿此杯即可。”

    就在這時,正殿內朝北開的門外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不似尋常下人步伐的輕快,而是或輕或重?,仿佛不大穩當似的。

    緊接著,北門邊便?出現一道令人意外的身影。

    竟是云英。

    她渾身濕透了,發髻歪斜在一邊,幾縷鬢發散下來,貼在臉上、頸邊,靈蛇一般,蜿蜒而下,底下的身子被寬大的浴巾胡亂地裹著,卻能?瞧出里頭的衣裳亦都是濕的,浴巾底下,裙擺邊緣,有數不清的水珠落下來,砸在木制的地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

    兩人的視線對上,都是一頓,隨即同時白了臉。

    “中郎將……”

    云英呆呆望著他,低喚了一聲。

    她完全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靳昭,還是以這副狼狽不堪地從浴房中跑出來的模樣。

    靳昭亦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從來沉穩的面龐已有崩裂的趨勢。

    “云英,”他幾乎忘了規矩,直接喚了她的名字,幸而聲音極低,“你怎么會……”

    他朝前看了眼,這座宜春殿,他不是第一回來,那個方向去是何?處,他一清二楚。

    云英被他這一問?問?得心?中羞愧難掩。

    她眼里飛快地蓄了淚,狼狽地扭開視線,再不敢同他對視。然而眼下前后皆是太子身邊的內侍,不是個解釋的好?機會。

    只猶豫了一瞬,她便?迅速收斂情緒,忍著心?底涌上來的酸苦,不再多言,只向他行了個禮,便?直接從他身邊繞過,回偏殿去了,留下靳昭一個人呆愣地站在原地。

    他已說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在瞧見浴房的門重?新打開,蕭元琮披著衣裳從里頭慢慢出來的時候,他的身子一點點僵住了。

    “你來了。”蕭元琮走進正殿,示意他坐,“方才?讓人烹了牛乳茶,可嘗過了?”

    他神情自然,絲毫沒有要提方才?云英從他的浴房中出來的事。

    靳昭仍舊呆站在門邊,心?神巨震間,垂在身側的雙手?悄悄握緊。

    他低著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默默閉了閉眼,將滿腔復雜的苦澀與驚痛的情緒壓下。

    “臣嘗了一盞,”重?新放開雙手?的時候,他已換上盡量平靜的神情,“香濃醇厚,所用的茶也?仿佛是新進的。”

    “不錯,”蕭元琮露出笑意,“正是南方銀生節度使新貢入京都的緊團茶,紅湯紅葉,氣如芳蘭,實是上品,配上牛乳,風味極佳。”

    “原來是貢品,難怪如此馥郁芳香,”靳昭待他坐下后,方在自己那張矮榻上坐下,其實早忘了那茶的滋味,面上卻半點不能?顯,“多謝殿下賞賜。”

    “此茶性溫補,暖胃健脾,老少?咸宜,孤一會兒命人往你那處送些,你自留著,孝敬你那養母也?好?。”蕭元琮說完,這才?開始道出今日讓他過來的真正目的,“孤后日邀些人,一同到北望門外的小球坊中游樂,屆時珠兒會邀些與你年紀相仿的娘子,你也?一道過來瞧一瞧。”

    靳昭的反應有些遲緩,好?半晌才?明白過來,這是太子要他前去相看娘子。

    “殿下!”他趕緊半起身,抱拳道,“臣如今年紀尚輕,正是一心?輔佐殿下,為?殿下鞠躬盡瘁的時候,暫時還不想考慮此事!”

    他如今正是可議婚的年紀,也?知曉作為?東宮的屬臣,他的婚事必得經?蕭元琮點頭,然而在此之前,太子從未與他提過此事,讓他有些猝不及防。

    蕭元琮微微一笑,伸手?在他的胳膊上輕拍一下:“阿昭,你急什么?不過讓你去瞧瞧罷了,不見得非得立刻挑出個娘子來。孤知你忠心?,然而為?人主,總不好?教?身邊的人連終身大事都耽誤了。”

    靳昭沉默著,仍舊不愿答應。

    “孤已先替你瞧好?了兩家,成了任何?一樁,對你、對他們,日后的前程都大有益處。不過,孤不強求,一切都得你點頭才?好?。”蕭元琮說到此處,語速漸漸慢下來,“還是說,你心?中已有了屬意的人選?不妨說來給孤聽聽。”

    靳昭的話?幾乎已到嘴邊。

    可是,再三的猶豫下,到底沒有說出口。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第48章 比試 一名身穿淺粉色褶裥裙的小娘子。……

    云英倉惶回到西偏殿時, 丹佩和綠菱兩?個才剛給小皇孫換了衣裳,見?到她裹著浴巾渾身濕透的模樣,都驚得瞪大了眼。

    “這是怎么了?”綠菱抱著皇孫站起來, 從旁抽了巾帕遞給丹佩,“怎么濕成這樣?跌進水里去了?”

    丹佩拿了巾帕過來, 先彎下腰給她將腳上的濕襪脫下,將巾帕放在地上, 讓她將雙腳擦干些。

    “幸好不是涼透的水!”丹佩摸到她腳背上還殘留的余溫,稍稍松了口氣, “快到立冬了,可不能著涼。”

    “我方才不小心跌進湯泉池里去了。”云英進了屋,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身上雖還冒著熱騰騰的水汽, 卻已被秋風吹得渾身發?抖, 腳上的鞋也不知什?么時候掉了, “好在殿下應允了。”

    她局促地笑了下, 不知怎的,落在丹佩她們的眼中,有種莫名的傷感。

    其實她們心中覺得怪異, 好端端的, 怎么會落進湯泉池子里?好在她身上的衣物都是完整的,除了落水,應當沒發?生別的。

    “你放心,今日的事?我們不會告訴任何人。”丹佩在她耳邊低聲說完, 將她往里間供她們三人用的暖閣推了一下。

    她們沒忘,與?宜春殿一水之隔的香凝閣,還住著太子妃。

    “多謝。”云英沖她笑一下,轉身進了暖閣, 哆嗦著脫下緊貼在身上的濕衣。

    等?擦干了,換上干凈的衣裳,坐到妝鏡前,一點?點?拆下濕發?上的簪釵,拿著巾帕擦拭的時候,她終于慢慢平靜下來。

    剛才的事?,實在是意料之外。

    沒料到太子會忽然有給靳昭作

    媒的意思,更沒料到會在那樣的情況下直接見?到靳昭。

    眼下平靜下來,她忽然想,靳昭會不會誤會她和太子之間的關系?哪怕知曉他可能真?的即將議親、成婚,她也不想在這樣的事?上被他誤會。

    一根稍雕了花紋的木簪一不小心纏在潮濕的發?絲間,她小心地湊到鏡前,托著木簪,一根一根將頭發?繞出來,可最后,還是有一小綹纏成亂麻,怎么也理不順。

    無奈,只得拿了篦子,插進發?絲間,用力朝下疏去。

    頭皮一陣拉扯間,那成團的發?絲便也疏通了。

    她放下篦子,看著銅鏡中面色已然恢復的自己,深深地呼吸。

    后日,她要尋機會與?靳昭說清楚-

    宜春殿外的山道上,靳昭踏著夕陽,面無表情地往山腳的小院行?去。

    方才在殿中,他始終無法集中精力,太子說的話自耳邊拂過,仿佛什?么也聽不進一般,幸而這些年來,他早已習慣成自然,腦中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嘴上卻還能自如應答。

    一直到從宜春殿出來,那些從耳旁過的話,終于遲緩地一點?點?進入他的腦海。

    太子說,已給他看好了兩?家年紀相仿的娘子。

    一個是兵部?王侍郎家的大娘子,聽聞她溫柔賢良,品性端和,父親又?在兵部?任要職,兄長也將入仕途,一家子和和睦睦,前途無量;另一個則是兗州錢知州家的幼妹十娘,本是蔭封之家,爵位傳至這一輩,本已成了閑散公侯,幸而錢知州少有志氣,讀書入仕,自翰林院做起,如今外調到地方,想來再?過數年,便能回京,亦有不錯的前程。

    王家大娘子因著母親的祭日,后日沒法前來,倒是錢娘子,后日能先見?上一見?,若是瞧著不中意,便再?尋機會見?一見?王家大娘子。

    聽來都是出身不錯的娘子,若真?要與?他相看,實則是他這個出身奴隸出身的西域人高攀了,要不是他的身后有太子在,恐怕根本入不了這些官宦人家的眼。

    可是,他感到惶恐的同時,滿心想著的,卻都是從浴房中倉促而出的云英。

    后日的事?已經答應,沒有后悔的余地了-

    夜里淅淅瀝瀝下起秋雨,丹佩留神,沖了赤砂糖水給云英喝下,又?囑咐她夜里被衾裹緊些,這才回去睡下。

    第二日,天陰沉著,比前一日冷了許多,幸而云英夜里睡得好,早上起來不見?頭疼發?熱,并未著涼。

    只是她心里總惦記著靳昭的事?,時不時有些心不在焉。

    丹佩和綠菱倒是高興,沒想太多,她們兩?個——應該說是小皇孫也受了公主的邀請,明日一道去小球坊游玩,到時有幾家同東宮親近的親貴之家的娘子們,也會帶著年紀小的孩童們來,定熱鬧極了。

    很快便到第三日,撥云見?日,太子仍是一早便到山下的衙署中處理政務,宜春殿中,則是一片閑散。

    一過晌午,連歇腳的工夫都沒留,蕭珠兒便帶著人過來,說是要親自接小侄兒下山,實則是來接云英的。

    一見?到人,她便親昵地過來拉著云英的手,將她當作玩伴一般帶在身邊,這才讓人拿出個小虎頭帽,遞給被綠菱抱在懷里的小皇孫。

    “我在寧華殿身無長物,拿不出什?么貴重的禮來,這是我母親親手縫的,送給小阿溶,慶賀他入了宗牒。”

    對于一位公主而言,這樣的禮物的確有些樸素。但東宮從來不缺金銀珍寶,一份心意便彌足珍貴。

    就連一向嚴肅古板的余嬤嬤都稍放緩了神色,雙手捧過后,便給小皇孫戴上,說:“公主殿下與?采女的一片心意,天地可鑒,太子殿下定會記在心中。”

    蕭珠兒平日在宮中一向是空氣一般的存在,鮮少受人關注,瞧見?余嬤嬤的反應,這才悄悄松了口氣,露出一抹歡喜的笑意。

    “咱們走吧,”她看一眼云英,又?沖丹佩和綠菱招手,“想必不少人都已來了。”

    一行?人走過一小段山道,坐上早已備好的馬車,沿著山邊垣墻往小球坊去。

    一路上,蕭珠兒都高興極了,不停地拉著云英說話。

    一會兒是想學騎馬,一會兒又?是蕭元琮給靳昭挑中了錢、王兩?家的娘子。

    云英認真?地聽著她的話,忍不住道:“能被太子殿下看中,想來這兩?位娘子都是極不錯的吧。”

    蕭珠兒不知她與?靳昭的事?,聞言想了想,點?頭說:“家世同中郎將能匹配,相貌亦都出挑,”她說到此處,抬頭瞧見?云英,又?添了一句,“不過及不上云英你。至于人品如何,我便不知曉了。今日王娘子因故不會來,錢娘子應當要來。”

    她從前被皇后壓著,母親又?出身低微,是以同那些皇親貴戚家中的娘子們并不相熟。

    云英垂下眼,笑了笑,說:“公主折煞奴婢了。”

    不一會兒馬車便行?進小球坊。

    果?然如蕭珠兒所說,已來了許多人。

    金燦燦的秋日映著泛黃的草地,成群結隊的年輕小娘子們在場邊說說笑笑,她們個個穿著鮮艷的衣裙,眉飛色舞、神采奕奕,不論立在哪兒,都給球坊間添上一抹亮色。

    而場中開闊的空地上,有年輕俊俏的郎君們已騎著馬在場中奔馳,有幾個甚至已拿著球杖打起了馬球,贏來許多圍觀的目光與?喝彩。

    此地之所以叫小球坊,便是因為有開闊的草地,供來行?宮的貴人們游玩,或打馬球,或賽馬射箭,偶爾還有蹴鞠等?,總之,是個行?樂之處。

    至于其他年紀稍長的婦人們,則坐在草地邊的高臺、屋舍中,一面吃茶說笑,一面望著底下玩鬧的年輕男女們。

    蕭珠兒從馬車中下來時,許多人向她行?禮,有好奇的目光落到云英的身上。

    “云英,你瞧,那個正?與?內監說話的,便是錢家十娘。”蕭珠兒一邊笑著示意眾人免禮,一邊悄悄說。

    云英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果?然見?到一名身穿淺粉色褶裥裙的小娘子,正?言笑晏晏地同一名東宮來的內監說話。

    小娘子生得標致,雖不算萬里挑一的美人,但渾身上下皆透出一種天真?爛漫的金貴活潑,顯然是自小在家人的嬌養下長大。

    這樣的女子,多被養出一副慈善心腸、溫柔性情,雖偶爾任性嬌縱些,卻總像冬日暖陽一般,將周遭的人都感染得忍不住露出笑容。

    便是云英,只隔了這么遠瞧一眼,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份靈動。

    人見?人愛,說的便是錢十娘這樣的小娘子了吧?

    云英心中惆悵,沒敢多看,以免被蕭珠兒發?現端倪。可是,待她移回視線時,卻發?現蕭珠兒也正?悄悄望著某一處出神。

    她循著視線望去,竟是那日在前往行?宮的路上見?過的秦家郎君秦逸舟。

    他仍是一副蒼白的面容,正?彬彬有禮地同一位年輕的娘子說話。

    蕭珠兒的眼神從驟然發?亮到黯然失色,不過一瞬間。

    她身邊的婢女有些擔憂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公主,太子殿下來了。”

    只見?不遠處,方才她們來的方向,蕭元琮正?帶著一眾親近的臣子們朝里走來,其中,離他最近的正?是靳昭。

    蕭珠兒這才回神,沖婢女點?了點?頭,轉頭拉著云英的手,在幾人的簇擁下行?至高臺邊,迎候太子。

    “大哥,”待人走近,蕭珠兒先隨眾人一道行?禮,待起身后,方小心地喚一聲,“我將云英借走了,大哥不會見?怪吧?”

    蕭元琮停下腳步,目光往她旁邊的云英身上一掃而過,說:“只要阿溶有人照料便好,她難得有機會到出來,你帶她好好玩一場便是。”

    他說話時,語氣如常,只是言辭間有一絲難言的親近體?貼,在場的許多人不知云英的身份,聽到照料“阿溶”,方知她是東宮照顧皇孫的宮女,一時多敬他待身邊的下人也這般寬厚。

    只有靳昭,站在一旁沉默之時,唇角緊抿的線條變得有些僵硬。

    云英眨了眨眼,不敢同蕭元琮對

    視,更不敢多看靳昭,目光只一掃而過,便低下頭,做出一副謙卑的模樣。

    便是這一眼,她也瞧見?靳昭今日的穿戴與?往日當值時不大一樣。

    沒了侍衛們必備的軟甲,只一身深色的騎射胡服,儼然一副要上去同在場的年輕郎君們比一比騎射、在娘子們面前露一露臉的樣子。

    兩?人之間不過一兩?丈的距離,卻始終謹守,不能多看一眼、多說一字。

    很快,蕭元琮帶著眾人踏上高臺。

    底下的一場馬球賽已近尾聲,不過半刻,在眾人落座時,恰決出勝負,守在場邊的內監們奔入場內,將邊上的圍欄、箭靶一一豎好,方才的馬球場一下變成個比試騎射的大賽道。

    都是有備而來的,不少年輕郎君見?狀,已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正?是秋日,天氣晴好,牛肥馬壯,諸位恐怕已等?不及要比試一番了,殿下,還是快開始吧!”

    “是啊,都聽說中郎將是整個京都南北衙軍中騎射最佳者,卻一直沒機會真?正?見?識一番,我們可是從前日里,就一直盼著了。”

    旁邊的小娘子們亦有人起哄道:“我們可是都要壓彩頭的,方才錢娘子她們都已壓了中郎將頭籌。”

    “中郎將,可定要鼓足勁兒,末教我們輸了才好!”

    人群中,錢十娘站在前面,聽到自己的名字,臉紅了紅,卻很快恢復自然,扭頭笑吟吟望向靳昭。

    靳昭站在蕭元琮身邊,聽到這些話,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抬頭恰瞧見?錢十娘望過來的視線,與?之對視一眼,便迅速移開。

    蕭元琮微微一笑,抬手道:“如此,孤便也壓個彩頭吧。”

    他轉頭讓身邊的內監捧了十兩?金來,擱到那鋪了紅綢布的長案上:“阿昭,你可定要好好表現,末讓孤失望。”

    無數目光落到靳昭身上。

    只見?他微低下頭,略一抱拳,沉沉道了聲“是”,便轉身率先步下臺階,朝馬場的方向行?去。

    一時間,二十余名要比試的兒郎們紛紛背上箭囊,拾起長弓,翻身上馬,在陣陣鼓聲中,小跑入賽道內。

    第49章 心動 我不喜歡見你同別的娘子說笑。……

    比的是騎射二項, 眾人需策馬繞場一圈,約二三百丈的距離,沿路十?二面箭靶, 大小遠近各不相?同,馳馬之際, 每人各十?二支箭,以?射中靶數與馳馬的速度論輸贏。

    因同場有二十?余人, 眾人騎馬擠在同一賽道上,又有上百支箭在場中橫穿而過, 比賽激烈的同時,還多?少有些危險,是以?越發?引得高臺上觀看的眾人緊張期待。

    蕭珠兒想瞧得更清楚, 便拉著云英與自己的婢女一道站到高臺邊的扶欄上, 朝前稍探出?半邊身子, 往底下的賽道瞧去。

    其他小娘子見狀, 也紛紛從座上起來,留下年長一些的婦人們站在后?頭,無奈地笑著搖頭。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云英的身邊站的就是那位錢十?娘。

    她?的身邊跟著好幾?位小娘子, 大約都是她?的閨中密友,幾?人正湊在一處咬耳朵。

    “那位中郎將,從前只覺他除了相?貌俊朗魁梧些,便只有沉默寡言, 不比別家?兒郎會說話,今日瞧著,竟覺十?分?順眼。”

    “是啊,十?娘, 我瞧著,他倒當真一副靠得住的模樣,也不知是不是真如傳言所?說,騎射俱佳、技藝超凡。”

    錢十?娘滿面的笑,沖她?們嗔道:“好了,都別說了,咱們專心看就是。”

    不一會兒,底下的郎君們都已就位,隨著令官手中小旗揮下,鼓槌重重敲擊鼓面,二十?多?匹駿馬幾?乎同時嘶鳴著奔騰而出?。

    都是各位郎君自己的愛駒,多?是西域良種,踏在泛黃的草場上,毛色鮮亮,馬蹄踏過處,更激起一陣飛揚塵土,好看極了。

    起初,靳昭并未搶至最靠前的位置,于二十?余人中,位列第六。

    排在第一第二的,也是世家?子弟中以?騎術見長之人,胯下駿馬更是去歲天?子所?賜,從一眾御馬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汗血寶馬,很快便引得滿堂喝彩。

    臨近第一面箭靶,二人先后?松開韁繩,只以?雙腿夾住馬腹,穩住上半身,迅速張弓搭箭,咻咻兩聲,皆在紅心之內。

    緊追而來的其他人亦先后?射出?第一支箭,大多?射中箭靶,卻未進紅心,有兩支在紅心之內,亦有一支脫靶,落到了別處。

    只有一支,不偏不倚,正中靶心,恰是靳昭的箭。

    但見他速度平穩,不似旁人一般,每射出?一箭,必得重新放低重心,調整姿態,方能?抽箭繼續,他的腰腹氣力極穩,整個人架在馬上,半點沒有需要重新調整的樣子,取箭、搭箭、拉弓、松弦,一步一步如行云流水,儼然與旁人完全?不同。

    起初,看臺上的眾人目光都被搶在前幾?位的郎君們吸引,一個勁吶喊,然而隨著箭靶距離越來越遠,靶子越來越小,能?射中紅心的箭越來越少,射偏的,甚至直接脫靶的越來越多?,就連排在前兩位的郎君,也各有一箭只射中紅色靶心的邊緣。

    唯有靳昭,從頭至尾都沒有一點亂了方寸的樣子,一箭一箭,不論遠近,皆在正中,位次也從原本?的第六穩步追至第三,離開前面二人只有不到兩個馬身的距離。

    “快了快了,以?射術比,中郎將應當贏定了,騎術上興許能?持平,不過到底落后?一些。”

    “還有最后?一段距離呢,興許能?追上呢!”

    “中郎將的馬是軍中戰馬,優雖優,但平日嚼用皆照軍中規矩來,在沙場上能?拼出?血路,在這兒恐怕就比不過精心侍弄的汗血寶馬了。”

    正說著,排在第一的那位郎君在經過彎道時,射出?最后?一箭。

    箭尖堪堪射中紅心的邊緣,引得臺上眾人一陣歡騰高呼,然而就在這時,他腰間與□□的力氣仿佛已到極限,一時吃不住彎道側傾過去的沖力,整個身子朝旁栽去,連帶著馬兒也穩不住,狠狠撞上賽道旁的木制圍欄。

    一時間人仰馬翻,圍欄斷裂開來,一根長長的木桿直接橫亙到賽道中間,排在第二的郎君離得太近,猝不及防間,馬蹄被木桿擋住,馬兒朝前倒去,眼看著人也要被甩出?去,然而腳上的皮靴仍卡在馬鐙中,身子甩出?去一段距離,又被馬蹬扯著拖了回來。

    再這樣下去,整個人都要被馬兒拖在地上,而前方撞斷的圍欄,仍有一截銳利的尖頭對外戳著,一不小心就會將人刺穿。

    “哎呀,這可怎么是好!”

    “得趕緊過去救人!中郎將——”

    臺上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真出?什么事。平日這些郎君們打球也好,騎馬也罷,稍受些磕碰在所?難免,但若真落下什么缺胳膊少腿的毛病,甚至是丟了性命,便要教人揪心了。

    眼下前兩名?都已墜馬,近在咫尺的靳昭恐怕也不能幸免。

    就連云英也看得暗暗心驚,生怕真的出?什么意外。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靳昭在馬蹄要撞上橫桿的前一刻,用力夾緊馬腹,手中韁繩稍一收緊,馬兒便像十?分?有靈性一般,于千鈞一發?之際猛抬前蹄,以?十?分?驚險的姿態跨過那一根橫桿。

    而靳昭則猛地俯身,幾?乎與馬背持平,在馬蹄落地時,又夾著馬腹讓身子稍騰空,減輕落地帶來的沖力,這才算驚險度過彎道。

    “太好了!”旁邊的小娘子猛地跳起來,高興地撫掌,“中郎將要得頭籌了!”

    人群眾多?,她?跳起來的時候,恰好碰到身邊的錢十娘,推搡之間,錢十?娘朝旁退了一步,不小心推到云英。

    她?連忙轉頭,對上踉蹌一步的云英,瞧見其身上宮女的衣裳,愣了一下,但仍是認真地說了一聲“對不住”。

    與此同時,底下的靳昭已經駕著馬兒飛速沖向終點,經過那位被馬蹬卡住靴子的郎君時,還夾著馬腹側倒下|身去,拉了他一把,讓他在撞上那尖銳木欄前,身子稍稍凌空,避開最尖銳處。

    待那人安全?落下,靳昭才重新回正身子,撞過終點處拉起的紅綢布,幾?乎同時,原本?在他身后?的一位郎君也追了上來,與他同時撞下紅綢布。

    “好身手!”

    高臺上頓時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喝彩。

    盡管兩人同時抵達終點,但論箭法,靳昭以?十?二支全?數正中

    靶心的戰績力壓群雄,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更何況他在抵達終點前,還騰出?手來救了對手,更令人欽佩不已。

    “當真名?不虛傳!”

    “中郎將果然技藝超群,為人亦純善,不忘涉險救人,令人嘆服!”

    “這樣的箭法,才稱得上百發?百中、百步穿楊!”

    在眾人高聲議論時,底下的馬兒已陸續全?部抵達終點,在沖力之下,又沿著場邊小跑出?一段距離。走在最前面的靳昭已經行至臺下的空地處。

    云英一直不由自主提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她?忍不住悄悄盯著靳昭的方向瞧。

    不知是不是巧合,坐在馬背上正與身旁的郎君說話的靳昭忽然抬起頭,朝著高臺的方向看來。

    視線對上的那一瞬,云英的心跳頓時加快。

    然而身邊同時也傳來小娘子們興奮的低語聲。

    “十?娘,中郎將正往這邊看呢!”

    “是不是在瞧我們十?娘呢?”

    “哎呀,你們別起哄了!八字沒一撇的事,哪做得了真!”

    話雖如此,錢十?娘的面上還是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暈,既羞赧,同時還有一分?歡喜。

    云英移開視線,不再多?看,隨著蕭珠兒回到座旁。

    大約是贏了彩頭的緣故,蕭元琮難得興致高昂,直接將那十?兩金賞給?靳昭,又當著眾人的面將其大大夸贊一番。

    余下還有幾?位十?多?歲的小郎君,亦是新學了馬術,要在長輩們面前長一長臉,眾人饒有興致地看完,待都結束了,小娘子們便一哄而散,有的下去騎馬,有的三五成群到場邊高高的城墻、廊橋上觀景、說笑,還有的干脆也學著那些年輕的郎君,背上弓箭,說是要去旁邊的林子里獵野兔。

    至于郎君們,年長的圍在蕭元琮的身邊,留于高臺之上,飲酒飲茶,談笑風生,年紀小的去了林子里,或在場上遛馬。

    蕭珠兒一心想學騎馬,早請了位在行宮為娘子們馴馬、挑馬的馴馬女來教她?。

    云英跟著蕭珠兒來到球坊門外一片連著溪流、山林的緩坡地上,本?要和婢女一樣,陪著公主一道學,可她?沒有騎裝,蕭珠兒多?備的那套又不大合身,便只好暫時作罷。

    “云英,對不起,我沒有照著你的身量改一改,只是當自己能?穿上,便想你也能?穿。”

    實則這身騎裝仍是胸口處太過緊繃,若真騎在馬上,恐怕稍一顛簸,就會開裂。

    公主一片心意,云英自然明白,趕緊擺手:“殿下千萬別因此傷神,奴婢在一旁歇著等殿下也是一樣的。”

    “那我今日回去,便將騎裝改好,下一回定與你一道!”蕭珠兒趕緊保證。

    馴馬女亦為她?指了個山林邊的方向:“沿著這兒走去,景色甚美,亦遠離貴人們行獵之處,林中有一處草廬,娘子可在那兒稍歇。”

    云英點頭,離去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

    不遠處,靳昭已同幾?位上來討教箭法的郎君說完話,正與錢十?娘兩個面對面,單獨站在高高的城墻邊,不知在說著什么。

    靳昭大半個后?背對著這邊,云英瞧不見他的神情,只能?看到面對著自己的錢十?娘正半低著頭,面露羞澀之意。

    云英心口發?悶,不再多?看,轉身朝著馴馬女所?指的方向行去-

    城墻下,靳昭很快拜別錢十?娘,在眾人未留神時,快步離開,翻身上馬,繞至城墻背面,朝人少的山林奔去。

    方才他一直留神,知曉云英往這邊來了,只是人多?眼雜,不好立刻跟來,此時人已不見了,這才能?騎馬過來。

    幸而他對行宮外圍的地形十?分?熟悉,只瞧那方向,便能?大致猜出?她?的去處。

    此地人煙稀少,地勢亦有高低,貴人們多?不愛過來。然而他不敢大意,一路上始終留心四周,見果然沒人,才在林邊暫停下,將馬兒留在附近,自徒步朝林中去。

    他的馬是親自養、親自馴的名?種,靈性十?足,早與他默契不已,此刻已自小跑往西邊,垂首飲水,若要離開,只他一聲哨,便能?將它召喚來。

    往林中走去不過數十?丈,便是一處不太起眼的草蘆。

    此處立于緩坡邊緣,一面對著溪流、山林,另一面則是一片開闊之地,不但天?清云淡,更能?看見遠處山下的村落莊田。

    而就在那茅草鋪就的蘆頂之下,正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站在高處,背對著他,恰站在金燦燦的日光里,一束束光繞著她?周身的輪廓透過來,將她?婀娜的身姿襯得如神女一般,美麗動?人。

    他想起了過去每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高臺上,院子里,竹林間,宮室中……

    明明她?從不刻意裝扮,可他的眼睛卻總是不由自主被吸引,再挪不開一點。

    仿佛有所?感應一般,她?忽然回過頭,對上他仰望的視線,美麗的臉龐間露出?一絲訝然:“中郎將,你怎么會在這兒?”

    靳昭腳步頓了頓,隨即沿著山道上去,走進草廬,與她?并肩而立。

    “我不在這兒,又該在何處?”他沉沉道,心中實則有郁結了整整三日的氣,但也知曉能?與她?單獨見一面的機會實在太少,不可因一時意氣而錯失。

    山間有秋風穿過,卷起一地枯葉,發?出?簌簌的聲響,他轉頭瞧她?身上的衣裙,只覺不夠厚實,想要悄悄握住她?的手,卻聽她?忽然開口。

    “大家?都知曉太子殿下愛重中郎將,今日這場比試,便是要讓中郎將在娘子們面前出?一出?風頭,好教她?們對中郎將刮目相?看,”云英輕聲回答,原本?淡淡的惆悵在此刻變得酸澀難忍,“尤其是那位錢娘子。”

    靳昭皺了皺眉,身側的手到底沒動?,見她?忽然提錢娘子,只覺心中越發?擰得慌,不由想解釋:“那是殿下的安排,我不好直接拒絕。”

    云英飛快地掀了下眼皮,又轉頭看向山下的景致。

    “錢娘子家?世好,相?貌亦好,性情似乎也不錯,的確是中郎將的良配。”

    靳昭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握緊,心中已被一片苦澀浸潤。

    他平素算得上少言寡語,話至此處,已有些不知該如何說下去,可望著她?的側臉,總覺自己不該就這樣放棄,沉默片刻后?,到底多?問了一句。

    “你……當真這樣想嗎?”

    這一次,換云英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輕咬住下唇,只覺心里的酸意已要忍不住。

    到此刻,她?再也無法否認,原來自己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對靳昭動?了心。

    不止是出?于想要找個依靠,又或者是為了欲望的原因,而是真正動?了心。

    雖已生過孩子,身子早已熟透了,可她?那顆屬于自己的心,卻是第一次有了萌動?之意。

    她?平日沉靜溫順,但遇到關系到自己的事,便絕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況且,同靳昭的這段關系,本?就是她?先踏出?的第一步,此刻便是昭明自己所?想又如何?

    至多?不過短痛一番。

    “不是,”就在靳昭眼底漸漸浮現出?失望時,她?忽然開口,“奴不是這樣想的。”

    靳昭深邃的眼眸頓時變亮。

    只見她?深吸一口氣,干脆轉過身,抬頭對上他的視線,說:“我不喜歡見你同別的娘子說笑,更不想見到你這樣快就會和他人定親,明明我們才——”

    她?想說,明明他們才在一起不過一兩月,他怎能?這樣快就要議親,然而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俯首熱情地吻了下來。

    第50章 山風 “云英,你嫁給我吧。”

    草廬四?面未封嚴實, 還透著風,云英被他忽然?的吻弄得?連連后退,直至后背靠在茅檐下的柱子上, 才終于穩住。

    柱邊有?茅草與木欄的遮擋,不?會教外人瞧見, 云英這才敢伸出雙臂,緊緊纏繞住靳昭的脖頸。

    她柔軟的手掌貼著他后頸處的肌膚輕輕摩挲, 五指亦張開著,情不?自禁沿著他后頸之上被牢牢束于冠中的發絲插進去。

    靳昭被她廝磨得?后背緊繃, 整個身子都沸騰起來,摟著她后背的手掌驟然?用力,恨不?能將她揉進骨血里去。

    “我沒同別人議親, ”他放開她的雙唇, 稍退開些, 瞧見她那副眼含春意的模樣, 忍不?住又咬住那濕潤飽滿的雙唇用力含著,再沿著下頜線,一點點移至耳邊, 吮住她的耳垂, 含糊地?解釋,“也沒同別人說笑。”

    云英只覺耳邊一陣熱癢,被激得?輕呼一聲,忍不?住要朝后縮起脖頸, 后背更是一下起了一層細細的疙瘩。

    靳昭不?教她躲開,緊跟著追去,將腦袋埋入她的頸窩,沿著紅潮攀爬處一點點細吻, 直吻得?她不?住仰頭?喘息。

    “我方才已同錢十娘說清,想來日后不?會再有?什么瓜葛。”

    到底是太子的安排,那錢十娘也只是個弱女?子,他既來了,自不?好當眾拒絕她,只得?尋個機會,私下同她說清。

    那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娘子,拒絕了他要對?外人說是她拒了他的說辭,只道本是相看一場,既未有?婚約,更無三媒六聘,用不?著為?了面子這樣說。

    他想了想,便再退一步,說是二人都無意,便算說定。

    云英聽得?心中熨帖,先前積了許久的酸澀頃刻間開始泛出甜來。

    原來他方才與錢娘子說的是這個。

    她軟了身子,將腦袋枕在他的胸口,由著他稍稍拉開她的衣領吻下去。這身特制的衣裙,本只是為?了方便哺育,缺總是在這種時候意外有?了別的作用。

    如此心意相通時的親熱,甚至比她先前第一次與靳昭歡好時更令她神魂顛倒。

    那時,她只以為?自己是想找個依靠,是耐不?住寂寞,是被迷情香所惑,因是自己想要的,所以比面對?武澍桉的強迫時,痛快百倍千倍。

    而如今,她知曉自己在意之人,對?自己也同樣有?心,那種歡喜難掩的滿足感,大約便是男女?情愛的玄妙之處了吧。

    只可惜此地?到底不?夠安全,即便二人都已情難自禁,起了不?小的反應,卻只能隔著衣物互相撫慰一番,終歸欲念難解。

    無奈之下,只好靜靜抱在一起。

    “那日我去尋了太子殿下。”云英將腦袋枕在靳昭的胸膛間,終于提起那日他撞見的事。

    她沒忘,今日本就是想來向他將此事解釋清楚的。

    靳昭聞言,腦中的弦也再次繃緊,同云英在乎錢十娘一樣,他心中也一直惦記著那日她渾身濕透地?從太子的浴房中跑出來的情形。

    “我本是擔心如今到了行宮,每月再要回去看阿猊,恐有?些麻煩,這才想去再請示一番。本是問的余嬤嬤,可余嬤嬤讓我親自向殿下請示。”

    靳昭知她愛子至深,忙問:“殿下答允了沒有??”

    云英點頭?,遲疑了一瞬,還是坦白道:“只是,殿下當時正在湯池中,非但沒有?直接答允,還先說了要給你作媒的事,我心中驚異,一不?小心觸到地?上的水漬,恰好跌進池子里去了……”

    “我想,殿下興許對?你我之事已有?察覺……”

    還有?更多的話,她沒有?明說,兩人卻都心知肚明。

    靳昭抱著她的兩條胳膊再度收緊,像是害怕她忽然?離開一般。

    好半晌,他在她耳邊低語。

    “云英,你嫁給我吧。”

    山風吹過,金黃的枯葉自枝頭?飄落,云英倏然?瞪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東面的馬場上,蕭珠兒在馴馬女?的教導下,已能坐在馬上緩緩跑動。

    她身量小,挑的也是體型嬌小、性?情溫順的母馬,起初是馴馬女?騎著馬在前面牽著,后來,馴馬女?慢慢放開韁繩,讓她自己慢慢習慣馬背上的感覺。

    馴馬女?本還跟著,但她的婢女?學得?慢一些,總是找不?到平衡,不?得?不?多費些工夫。

    蕭珠兒從前膽小慣了,如今學騎馬,難得?要拿出勇氣?,膽大一番,不?由放松韁繩,由著馬兒小跑著,不?疾不?徐地?往東面的大馬場去。

    方才遠遠的,她就瞧見了,大馬場上,一群年輕的郎君與娘子自組了馬球隊,男女?搭配,玩得?正歡。

    瞧著他們一個個肆意歡笑、神采飛揚的樣子,蕭珠兒面露向往之色。

    她身為?公主,論身份,比這些郎君娘子都要貴重?,可論日子,卻從來過得?比他們艱難,連學騎馬這樣的事,也是到如今十六歲上,才敢邁出第一步,不?似他們,不?到十歲,就有?家人挑了上好的小馬駒來供他們練習。

    恐怕,她一輩子也練不?到他們這般能縱馬打球、一擊即中的精湛技藝了吧。

    許是看得?太出神的緣故,她沒留心馬兒的動向,待回過神來時,才發現馬兒不?知何?時已偏離了方才的方向,朝著林邊的溪流跑去。

    她心中一急,連忙拉著韁繩努力回憶方才馴馬女說過的讓馬兒停下的動作與指令。

    但到底是第一次,身邊又沒有?人幫忙,一時有些慌了手腳。

    就在她不?知該如何?是好時,身后傳來一道溫和的聲音。

    “拉住兩邊的韁繩,身子朝前俯低些,語調放緩拉長,讓馬兒明白你的指令。”

    蕭珠兒像是亂中找到了頭?緒,稍稍鎮定下來,照著他的話一步步做。

    “韁繩不?必太緊,只讓馬兒感受到便好。”

    “別急著松開,等馬兒徹底停下。”

    片刻后,馬兒終于停下,身后的人也已騎著馬來到近前,從馬上翻身下來,仰頭?對?蕭珠兒伸出一只手:“殿下,還是先下來吧,放馬兒到溪邊飲水,它?恐怕有?些渴了。”

    蕭珠兒轉頭?,對?上秦逸舟清凈溫和、眼含微笑的面容。

    他的臉龐仍舊是蒼白的,映在秋日金色的陽光下,愈發有?種帶著病氣?的俊秀。同別的孔武有?力的郎君不?同,便是騎了馬,也還是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

    她的眼底閃過一絲歡喜的羞意,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放進他的手心,在他的攙扶下,從馬背上下來,由著馬兒自奔去溪邊,俯首飲水。

    “我初學騎馬,一時忘形,讓秦表哥見笑,方才多謝表哥,否則,我只怕要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了。”

    秦逸舟也放開韁繩,任由馬兒在溪邊行走?,聞言溫聲道:“公主殿下初學就敢獨自騎馬,已十分不?易。”

    他說著,沖她剛才觀望的方向看去。

    “殿下想學打?馬球?”

    蕭珠兒回首望去,場上恰好又進一球,眾人一陣歡呼,引得?她也忍不?住撫掌。

    “能這樣縱馬奔馳、肆意揮灑,誰不?喜歡?”她笑著答出心里話,隨即情緒又低落下去,“不?過,我大約沒機會像他們這般上場打?球了。”

    秦逸舟頓了頓,說:“人人喜歡,不?見得?人人都要如此,在旁觀賞,亦能分享喜悅。”

    蕭珠兒愣了下,忽然?意識到秦逸舟自小體弱,常年服藥,不?能像其他健壯的郎君一樣,從小在外騎馬射箭、斗雞走?狗。

    后來大了,他也往往都只在一旁靜靜看著,從不?在這樣的場合出風頭?。

    她不?由生出一股同病相憐之感,甚至隱有?一絲不?敢表露的喜悅,仿佛與他有?一點相同的地?方,哪怕原本是遺憾,也能變成歡喜。

    “秦表哥說得?對?,只要真心喜歡,便是遠遠看著,也覺滿足。”

    不?一會兒,馴馬女?帶著婢女?一道找來,見蕭珠兒已從馬上下來,正與秦逸舟站在一處,這才放下心來。

    “殿下!”婢女?羞愧不?已,趕緊告罪,“奴婢太笨,學得?太慢,教公主一個人騎馬過來,幸好沒出什么意外,否則奴婢便罪該萬死了!”

    蕭珠兒拉起她的手,笑說:“我沒事,方才一時走?遠了,差點忘了如何?停下,幸好秦表哥來了,教我如何?停馬。”

    秦逸舟微微一笑,見已有?人來,也不?再逗留,沖蕭珠兒道了聲“碰巧”,便行禮告辭。

    蕭珠兒站在原地?沒動,望著秦逸舟重?新翻身上馬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婢女?觀察著她的反應,心中不?安,趁著馴馬女?在溪邊飲馬,悄悄在她耳邊道:“殿下,秦家郎君可是已經成婚了,聽說家中姬妾也有?好幾個……”

    蕭珠兒原本少女?懷春的面龐黯淡下來。

    “我

    知道,”她輕聲說,“只是看看罷了。走?吧,咱們去找云英。”-

    草廬中,靳昭離開已有?一會兒,留下云英一人坐在面相開闊一面的扶欄邊出神。

    她還沒有?從方才靳昭的話帶來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他說要娶她。

    “我不?是什么高門世家出身的皇親貴戚,只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日后恐怕也不?能封王拜相,但我會竭盡所能,照顧好你和阿猊。”

    “你不?必急著現下便答復我,這是大事,你可以回去好好考慮一番,即便最后拒絕,我也絕不?怪你。”

    想起他的話,云英仍舊忍不?住輕撫自己的胸口。

    心還在怦怦跳個不?停。

    第一次有?人說要娶她,就在她才表明自己的心意之后。

    原來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比她以為?的更加重?要。

    說不?歡喜是假的,但更多的還是不?知所措。

    她這輩子,自被武澍桉強要——或是更早,自被杜夫人挑中,要給武澍桉做通房丫頭?起,便知曉自己恐怕今生都不?會再有?被人明媒正娶的機會了。

    卻沒想到在離開武家之后,孤兒寡母,還會有?人愿意娶她。

    蕭珠兒尋來時,就見她一人坐在欄邊,一會兒捂著心口出神,一會兒又捧著臉輕笑的樣子。

    “云英,你在想什么呢?可是方才見到什么人了?”

    一聲喚將她拉回神。

    云英趕緊收起表情,起身沖蕭珠兒行禮:“沒有?,殿下誤會了,奴婢方才只是想起阿猊,一時出了神。”

    聽她提起兒子,蕭珠兒有?些怪異地?看了她一眼。

    “我還是很?難相信,你當真已生過一個孩子。我也有?過奶娘,可我記得?她是個兇悍的婦人,同你完全不?一樣。”

    她是公主,盡管母親出身低微,但照規矩,也是要由奶娘哺育的。她的那位奶娘是由鄭皇后命人安排的,是個三十有?余的農家婦人,家里已生了五六個小兒。

    聽母親說,奶娘因相貌丑陋、舉止粗魯,入宮不?久,便鬧出許多笑話,后來更是直接觸怒了父皇,被逐出宮去了。

    直到她八歲那年,父皇不?知何?故,有?一回忽然?想起她母親,連著到寧華殿中來探望了兩次,引得?鄭皇后不?滿,恰好當時奶娘家中纏上官司,又千方百計求到鄭家門前,便被鄭皇后利用,又一次惹得?父皇不?快。

    她就是在那一次,見到了自己那撒潑打?滾、毫無體面可言的奶娘。

    云英不?知內情,一面陪著她往回去,一面笑說:“殿下說笑了,奴婢每日哺育皇孫,可半點不?敢怠慢。”

    蕭珠兒忍不?住看一眼她格外飽滿的胸脯。

    方才那身騎裝,便是這處扣不?上。

    她的臉悄然?紅了,想必小侄兒一定不?缺奶水。

    走?走?停停間,她們回到小球坊的高臺附近。

    已近酉時,天光漸暗,玩夠了的年輕娘子與郎君們已陸續回到高臺附近,等著隨行的下人們替自己收拾好衣裳物什,各自回去。

    有?愛鬧的幾個,早已另約了夜里一道泡湯泉、賞歌舞,此刻已然?蠢蠢欲動。

    只是,不?知為?何?,高臺之上,以蕭元琮為?首的郎君們,瞧來卻沒有?先前的閑適愜意,乍看過去,有?幾位年長一些的親貴甚至眼含憂色。

    這樣的氣?氛,很?快讓眾人都受到感染。

    蕭珠兒行事謹慎,原本要上去同蕭元琮道別,眼下卻想先瞧瞧方才是否出了什么事。

    云英四?處看了看,見丹佩和綠菱就抱著皇孫在高臺旁的廊橋間歇息,便帶著蕭珠兒過去問了一句。

    她們是東宮的人,方才一直在蕭元琮身邊不?遠處,想來應該知曉眼下的情況。

    “方才朝中有?人來傳消息,說是西北都護府已探出吐谷渾王庭的情況,烏巖地?可汗慕延度在一個月前轟逝,二十年前嫁去吐谷渾和親的西城公主也因病去了,”丹佩低聲說著,嘆了口氣?,“如今新王襲位,想必咱們大周又該重?封一位和親公主嫁去吐谷渾了。”

    蕭珠兒的臉色頓時不?大好看,光是“公主”二字,便教她有?些難受……

    “從前送去和親的公主不?是宗室女?,便是這些外姓皇親國戚之女?,這些公侯親王們,大約在擔心自家小娘子會不?會被選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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