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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探花 這位是新科探花傅郎君。……

    屋里陷入一片寂靜。

    片刻后, 余嬤嬤從外間進來,看到案上幾乎沒動過的酒菜,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立刻喚來兩名內監拿出去重新熱一熱再送來。

    “殿下該多愛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這是提醒他莫要貪欲重色,該先用晚膳, 再做別的事。

    案上只留了一碟桃片糕,蕭元琮夾起一片送入口中。

    “孤知道?了。”干練余嬤嬤, 也?免不了要嘮叨幾句,蕭元琮并不惱, 應了一句,算是答應,頓了頓, 又說, “嬤嬤方才給她飲過湯藥了?”

    余嬤嬤沒有猶豫:“是, 出殿便已飲下。”

    蕭元琮“唔”一聲, 慢慢道?:“嬤嬤的好意,孤心中明白,不過, 如?今云英已是孤的人, 有些?事情,不必再要嬤嬤操心,孤自有安排,嬤嬤可明白?”

    余嬤嬤猛地抬頭, 不大敢確定地看著他。

    他從前不是沒有對她的處置方式提過異議,但那?都是告訴她,處置的方式不妥,這還是第一次要有讓她不要插手的意思。

    為了一個?小?小?的乳娘。

    才不到一年而已, 那?女子剛入宮時,她便覺太子將人帶回?來,恐怕不簡單,但因他自小?做事便有分?寸,此舉也?有用意,她身為下人,自沒有隨意置喙的道?理。

    可是如?今,竟是直接要她別再插手。

    她陪伴在?太子身邊已逾二?十年,直覺告訴她,這不是一件好事。

    “殿下——”她難得沒有直接答應,想要勸一句,卻被蕭元琮打斷了。

    “孤允了她這幾日出宮一趟,到時她想哪日回?去,嬤嬤將令牌交給她便是。好了,嬤嬤先下去吧,孤要沐浴。”

    他從榻上起身,不再看她,轉身去了浴房。

    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對待余嬤嬤的好意會讓她傷心,但他更不喜歡有人對云英的事插手太多。

    云英是不一樣的,她不屬于這個?皇宮,也?不是任何人安排過來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云英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出宮。

    三月下旬,草木蔥蘢,氣象蓬勃,光是站在?青草邊,深深呼吸,嗅到芬芳的氣息,便覺神清氣爽。

    依太子之言,云英提前與余嬤嬤說好,一早便領了令牌,在?尤定的陪同下,出宮往懷遠坊去。

    隱私出宮,也?能有內監陪同,在?眾人眼中,這儼然已是個?宮中管事才能有的排場,不過,她要看望的也?是即將成為城陽侯的孩子,旁人也?不敢有異議。

    只是,云英總覺得余嬤嬤看她的眼神除了往日的凌厲和?冷漠外,還有一絲說不出的戒備,盡管掩飾得很好,但還是被她察覺到了。

    并非她敏銳過人,能察覺到旁人察覺不到的細節,實是她本就留了心眼,才特意關注。

    看來,她那?日臨走前對太子說的話,應當?的確有幾分?作用。

    “一會兒能否先去一趟西?市?”坐在?馬車里,云英探出個?腦袋,問了問與車夫坐在?一起的尤定。

    車夫還是先前靳昭替她尋的那?個?,尤定本打算備一輛東宮的馬車,被云英以?區區宮女,不敢逾矩的理由拒絕了,尤定大約覺得本也?要跟著一道?,不過換輛宮外的車,沒什么大不了,便答應了。

    “娘子可要買什么東西??”尤定坐在?車前問。

    他年紀雖小?,卻十分?機靈,知曉太子讓他同來到底是要做什么,他不明白到底為何太子要防著云英,既然交代了,他便免不了留個?心眼。

    “不過是買些?吃的用的,有的給阿猊,有的給殷大娘,每回?都要買些?,”云英如?實回?答,“總不好空著手上門去。”

    “娘子倒是好心腸,每回?出來,都要去西?市買東。”車夫在?旁笑說。

    尤定聞言,想了想,說:“一會兒我?去吧,有什么要買的,娘子交代便是。”

    云英自然沒有反對的余地,不過,她等的就是這一遭。

    “那?就有勞了,一會兒我?請二?位吃一杯茶再走吧。”

    到了西?市,車夫將馬車停在?清明渠邊,云英將要買的東西?交代給尤定,自己則帶著車夫到路邊的茶肆尋了個?臨街的位置坐下。

    一盞清茶,兩碟茶果,人來人往的西?市外,顯得格外愜意悠閑。

    要買的東西?本也?都在?附近臨街的鋪子里,尤定一轉頭就能看到二?人,遂放了心。

    周遭聚集了不少茶客,三五成群的坐在?桌邊,說著近來京中的大事,無外乎就是昨日才放了皇榜、游了長街的科舉。

    “真真是奇了,今年的狀元郎不稀奇,探花郎卻格外引人注目,是個?還不滿二?十的小?郎君!”

    “竟是如?此年紀!我?道?昨日在?長街邊,瞧他眉眼清俊,當?是年紀不大,卻沒想到這樣小?,可惜沒當?上狀元,否則,應該是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了吧!”

    “是啊,可比當年薛相公二十四歲中狀元更厲害!”

    “我?聽說啊,他的才氣不輸狀元郎,只是太過年輕,書讀得雖好,卻不懂為人做官的道理,還沒入仕,便寫了一篇什么文章,惹了圣上的逆鱗,能讓他當?個?探花郎,已是格外開恩了。”

    “什么文章,竟會惹怒陛下?”

    “還不就是替太子說話,指責圣上偏寵幼子的文章!”

    “原來如?此,果然是年輕。”

    云英在?旁聽著,抿唇笑了笑,不愧是京都的百姓,說起朝廷大事來,頭頭是道?,倒比她這個?身在?宮中的人知道?得還多似的。

    她捧起茶杯飲了一口,不再理會,抬眼看向車夫,笑吟吟開口道?:“敢問老人家,可還記得上回?風雪里送您回?京都的兩名侍衛?”

    車夫一愣,趕緊點頭:“記得記得,那?是跟在?大人物身邊的,不想竟這樣和?氣,還說往后有事盡可去尋他們幫忙!”

    云英了然,看一眼不遠處正同店家說話的尤定,見他暫時未往這邊看,便從袖中拿出一張疊成銅板大小?的紙條遞給車夫,輕聲說:“那?便勞煩老人家一會兒送過我?后,將這個?

    轉交給那?兩名侍衛大哥。”

    她說話時,語氣自然,沒什么不妥,但瞧態度,顯然是有意避開與她同行的那?位內官。

    車夫猶豫了一瞬。

    他只是個?平頭百姓,不知他們這些?貴人要做什么,多少有些?害怕。

    “老人家放心,不會牽累到您。只是我?有些?私事求吳王出面罷了,我?是個?下人不好太張揚,所以?才要避人耳目。”

    云英寥寥數語,讓他一咬牙,答應了。

    他到底認得云英多時,不自覺地多信上一分?。

    “明白,定給娘子辦妥。”

    不一會兒,尤定提著買好的東西?回?來,三人又在?桌邊坐了兩刻,用完茶點,便繼續往懷遠坊去。

    剛至坊門處,就見往來的人與車之中,多了些?一看便是官宦人家家仆模樣的人,坊門附近,更是聚集了不少看起來是湊熱鬧的人。

    “想必都是來尋探花郎的。”尤定和?車夫閑談道?。

    不一會兒,馬車在?靳昭的宅子外停下,門房上的老夫婦早等在?門口,見狀趕緊開門來迎。

    云英沒急著進去,而是轉頭沖車夫笑了笑,說:“老人家,有勞傍晚再來一趟了。”

    “好說,好說,娘子只管安心。”車夫彎著腰也?沖她笑,在?尤定沒察覺的時候,使了個?“明白”的眼色。

    云英這才轉身進了大門。

    臨近垂花門的時候,殷大娘也?抱著阿猊迎了出來。

    “穆娘子,”她一張略顯蒼老的臉笑作一團,像個?發?酵了的松軟面團一般,看起來教人心頭都軟了一段,“可來了,老身已等多時,小?郎君今日都比平時高興呢!”

    云英是提前請東宮的內監給劉述遞過口信的,請他幫忙知會殷大娘一聲,以?免到時成了不速之客。

    “勞您多等。”她說著,顧不上其他,先張開雙臂,從殷大娘懷里接過阿猊,在?他軟乎乎的臉頰上親了好幾下,直將他親得咿咿呀呀發?出高興的聲音,才肯罷休。

    阿猊比上回?瞧見時,又長大了些?,十幾日前,才過了周歲生辰。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從殷大娘的身后掃過,忽然發?現,除了小?娥之外,竟還有一個?年輕郎君。

    青色襕衫,深黑幞頭,渾身上下沒什么裝飾,看來樸素得很,但那?挺直的腰桿,高瘦的身量,和?清俊的五官,卻顯出一種?如?蒼松翠柏的孤高之氣。

    云英的目光不禁停留了一瞬,便是這一瞬,恰好與那?郎君四目相對。

    她認出來了,此人便是傅彥澤,那?個?被靳昭救回?來,如?今已高中探花的郎君。

    同數月前她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面頰剝落、膚色泛黃相比,如?今的他看起來氣色好了許多,面頰的凹陷消失了,變得平滑而有些?微俊美的骨感,泛黃的皮膚更是變得白皙光滑,這才有了點少年氣,顯然是入京之后,吃飽穿暖,再不必像在?許州時那?般忍饑挨餓。

    可是,不知是不是錯覺,云英總覺得他方才的那?一眼不甚友善,好像……對她有些?鄙夷似的。

    云英愣了愣,一時實在?沒想到自己哪里惹到了他,明明兩人只不過點頭之交,難道?是因為他如?今高中探花,對她這樣的小?人物便不假辭色了?

    “這位是新科探花傅郎君,今日一早便來瞧老身了,”殷大娘笑著向云英與尤定介紹傅彥澤的身份,語氣里頗有些?喜氣,“其實,是為了躲那?些?一早就上門來拜訪的高官、富商的家仆。高中一甲,這可是天大的喜事,聽說,連那?兩個?日日聽傅探花教書講課的小?兒,如?今都與有榮焉。”

    “正是呢,”門房上的老嫗也?接話道?,“從昨日起,懷遠坊的坊門都快被踏破了,恐怕有不少大人物都想要召傅探花為婿呢!”

    傅彥澤清俊的面上浮現一層不自在?的紅暈。

    “如?此,該恭喜傅探花才是。”云英說著,沖他行了一禮。

    傅彥澤也?不看她,朝旁邊避了避,說了聲“不敢承禮”,便抬頭對門房上的老嫗道?:“傅某初來京都不久,先前一心只顧備考,兩耳不聞窗外事,對京中的情勢不甚了解,況且,傅某年紀尚小?,未歷風浪,正是一心為朝廷效力的時候,暫時還沒有成家立室的打算,與其給人希望,不如?直接避而不見,也?省去諸多麻煩。”

    這一番解釋,耐心又詳盡,并未因為對方只是個?看門的老嫗而有半點輕慢。

    云英看了他一眼。

    看來,他的確只對她一人心有芥蒂,只是沒讓旁人察覺出來而已。

    “時辰已不早,想來該走的都已走了,傅某今日還要請前輩寫一份謝恩表,就不再叨擾,這便告辭了。”傅彥澤說著,拱手道?別。

    殷大娘還想再留人,但聽他說還要寫謝恩表,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也?明白大概是要緊的事,不好再挽留,只能親自將人送了出去。

    院里稍靜了下來。

    尤定看著傅彥澤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忍不住贊了一句:“不愧是不滿二?十便能考中一甲的郎君,能被殿下看重,果然是有道?理的。”

    云英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她知道?尤定的意思,若換做別人,年少得志,只怕早已忘乎所以?,而傅彥澤面對大好的前程,與那?么多高官富戶的結交,仍能保持如?此清醒的狀態,實屬不易。

    這份堅韌正直的心性不是裝出來的,她從最開始在?靳昭那?兒聽說他時便知曉。那?對她的那?分?鄙夷呢?

    云英沒再糾結,抱著阿猊進了正屋中。

    很快,殷大娘送完傅彥澤回?來,讓小?娥給云英送了茶點上來。

    都是女子和?孩子,有體己話要說,尤定自覺地去了東面的廂房暫歇,屋里只剩下云英和?阿猊并殷大娘三人。

    殷大娘坐到近處,才終于看清楚云英的樣子。上次云英是跟著太子一起來的,她不敢多看,今日可要好好看一看。

    與記憶中一樣的云鬢花顏,姿容明麗,并未因為與昭兒的分?離而顯得憔悴,顯然在?宮中仍然過得很好。

    她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氣。

    這兩日,已收到了昭兒從邊地寄回?的家書,其中說了許多他在?邊地行軍打仗、大退敵軍的事,似乎大有在?那?兒一展宏圖的意思,可是信的最后,還是忍不住問了云英的近況。

    她不是那?等因自己從前過得清貧,便見不得旁人過得好的老婦,見到云英如?此,只有高興的份兒。

    不過,她到底沒提信的事,已經過去了,何必再添愁緒。

    想了想,她說起別的事。

    “穆娘子這回?來得正好,前日,城陽侯府的馮管事過來了一趟,請老身代詢娘子,既然阿猊如?今已是侯府的小?侯爺,是否要送回?侯府,由下人們好生伺候著?”

    第92章 出身 奴婢想知曉自己的出身。

    數日前?, 武成柏已經從京中的牢獄被押解前?往流放之地,而杜夫人因也牽涉其中幾個案子,落了罪被罰勞作。

    夫婦兩個都已被奪了從前?的爵位, 自城陽侯府離開,整個武家的財產也被抄沒大半, 只余了城陽侯府宅與京郊的一片良田并?兩個莊子,比之從前?, 只余十之二三。

    不過,就是這?點, 對于尋常人來說,已是一筆巨大的財產。

    云英倒不計較這?些,能讓阿猊有堂堂正正的身份, 將來能衣食無憂, 已是天大的好事。

    不過, 如今城陽侯府正是無主之時, 從前?的奴仆已被發賣大半,如今的馮管事,是朝廷抄沒武家財產后, 重新派來的。

    這?樣一座大宅子, 除非她也一道跟著過去,否則可?不放心讓阿猊自己一個人住進去。

    “恐怕侯府中目下暫無人能像大娘這?般悉心照料,我實在不大放心,能否求大娘再替我多照應一二個月?待我出宮, 定將阿猊接回,不再勞煩大娘。”

    這?幾日,皇孫已很少再要喂奶,她已準備好要向太子提想?出宮的事。

    而在此之前?, 她還想?去掉自己的奴籍。

    殷大娘聞言也笑了,連連說:“小郎君這?樣討人喜歡,老身還舍不得呢,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她私心里亦覺得讓孩子獨自回去交給不知?底細的管事照看不大妥當,但畢竟不是她的血脈骨肉,還得交由云英自己決斷才好。

    兩人又在院里坐著,一面陪孩子玩,一面說笑,待到晌午,同尤定一道用了午膳后,便要回屋休息。

    云英親自將阿猊哄睡后,沒有像從前?那樣也和?衣睡下,而是請殷大娘留在屋里,自己則要悄

    悄出去一趟。

    這?處宅子的倒座房旁有個對著后巷開的小門,因要從殷大娘寢屋旁的小夾道穿過去才能看到,所以尤定并?不知?曉。

    云英臨去前?,特意告訴殷大娘自己要出去兌些碎銀,好在宮中行走,請殷大娘不要讓尤定知?曉。

    這?是個合情?合理的緣由,殷大娘看在靳昭的面上?,本也對她多一分憐愛,眼下自然也答應下來。

    “我帶著阿猊在屋里,睡一覺起來娘子便該回來了,尤內官不會?知?曉。”

    云英這?才放心,從屋外快速走過,輕手輕腳開了那扇小門,閃身出去。

    后頭是條窄窄的巷子,正對一戶不算寬敞的宅子,和?煦的日光被大片房屋遮蔽,投下道道陰影,連空氣?都比別處涼一分。

    她聽靳昭說過,后頭一排住的多是在宮城一帶做事的工匠,為皇宮修補磚墻、燒造磚瓦,若是已經娶親的,則娘子多是繡坊的繡娘。

    總之,都是日出便會?外出做工,所以白日多靜悄悄的,沒什么人。

    而現在,陰暗的巷子里,不知?何?時已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深黑的錦緞胡服,未繡多余的花紋,只在衣料邊緣以金線勾出一圈,看來不顯山露水,卻?有種難以忽視的貴氣?。

    而胡服之下包裹的身軀,更?是恰到好處的健碩挺拔,斜倚在墻邊,透著股漫不經心的恣意與張狂。

    是蕭琰。

    他已照約定提前?到了,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看著才從后門閃身出來的云英。

    “今日真是奇了,”他上?半邊臉龐恰好隱在陰影里,看不清樣子,唯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在暗色中閃著奪目的光芒,底下的嘴唇張合之間,勾起一抹壓不住的笑意,“穆云英,你竟會?主動尋我,還挑在這?種地方。”

    他的語調聽起來除了有些驚奇外,并?沒有太多別的情?緒,可?是,他垂在身側不住捏住一起的手指卻?泄露出一絲興奮,好像一直捕捉的獵物終于要上?鉤了一般。

    云英總是不太喜歡他這?副模樣,每一回都讓她覺得自己像是獵場上?的綿羊,隨時要被他用弓箭瞄準一般。

    不過,多番對峙下來,她已漸漸摸到些他的性子。

    他看起來狂放不羈,總是喜怒無常,時不時做出常人料不到的舉動,仿佛有意與規矩、禮法做對,可?實際上?,又還算是有底線。

    至少,在對待她這?個下人的時候,除了上?下其手,多占了許多便宜外,倒還能守住最后的防線。

    若她真是個閨閣女兒,只怕根本受不住他這?樣三番四次的輕薄,羞憤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偏偏她是個連孩子都已生過的婦人,對男女之間的事,看法已與從前?大不相?同。

    不過被占點便宜而已,比起命都要丟,根本不算什么,本就是奴婢,拿什么和?這?些貴人平起平坐?就連從前?的公主,在他們這?些人眼里,也不過是個可?以隨時揉搓的軟面團而已。

    “吳王殿下,”她整了整心神,換上?一抹笑意,走近一步,“您身份尊貴,奴婢本不該讓您到這樣的地方來,可?實在別無他法。奴婢難得有機會?出宮,身邊還有位內官同行,一時脫不開身,只能委屈吳王殿下,親自來一趟這樣的地方。”

    她連著喚了兩聲“吳王殿下”,尤其“吳王”二字,還特意加重了一些,倒讓蕭琰不由自主想?起上?巳那日的事。

    他問她口中喚的“殿下”到底是哪一個。

    一股難掩的熱意一下自下腹部涌出,悄然往四肢蔓延。

    他如今年逾二十,早就是個身心成熟的男人,從前?沒什么誘惑,或者說,是沒什么能引起他興趣的誘惑,他尚能保持平靜,平日有欲念時,自己便能解決。

    可?現下不同了,他已然找到了一個能吸引自己注意的女人,欲念好似忽然如海浪一般洶涌起來,怎么也平息不下去。

    “看來上?次的事,讓大哥一直記憶猶新啊。”他嘴角揚起的弧度更?大了一分,看著她靠近一步,又停下的腳步,只覺心頭被撓了一下,“這?樣提防著,你都要找我,看來的確有些迫不及待。”

    他說著,干脆從墻上?直起身,也跨出一大步,直接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至不到半臂。

    “是不是他太過文?弱,”他一手支在墻上?,稍稍彎腰,臉龐湊到她的面前?,另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啞聲說,“滿足不了你?”

    她的脖頸被迫完全展露出來,感受著他的視線像一只無形的手,順著她的脖頸往下打量。

    她先前?經歷過的兩個男人,武澍桉和?靳昭,都是習武出身,身形都比常人高大結實,而太子在大多數人眼里,是個不折不扣的溫潤君子,和?習武之人大不相?同。

    云英的臉不禁紅了紅。

    太子在床榻之間的確和?那二人大相?徑庭,不過,要說滿足不了,卻?絕對不是。

    他比那二人都要細致,先前?花了那么久的時日,在她身上?一點點摸索、試探,早摸清了她身上?的所有關竅,怎樣能讓她尖聲叫出來,怎樣能讓她滿眼含淚,怎樣又能讓她震顫不已,他知?道得似乎比她還清楚,再加上?他頗有耐心,每每都能讓她感受到極致。

    “沒有,”她扭開臉,不讓他略微粗糙的指腹觸到自己的下巴,“殿下何?必開這?樣的玩笑?奴婢求殿下前?來,是有話想?問——”

    還沒等她說完,蕭琰落空的那只手便按到她的肩上?,將她重重推到墻上?直接吻住,堵了她接下來的話。

    他當然知?曉她這?樣幾經轉折地請他過來,定是有事相?求,可?他就是不甘心讓她這?么輕易就開口。

    要知?道,晌午之前?,他本還在宮中前?朝的衙署中和?幾位負責軍務的朝臣們說話,自科考一事結束后,父皇便又給了他監理軍務的差事,他并?不十分空閑。

    那名車夫先是去了他的府上?,同門房上?的仆役好一番糾纏,怎么也說不清,幸而那兩名仆役都是負責之人,思來想?去,覺得不妥,便立刻趕至宮中,尋到了他身邊的侍衛,這?才將信送到。

    她那張紙條,如今還在自己的袖中好好收著。她那一手字,說不上?多么娟秀,同他平日能見到的皇宮貴族、世家高門之人寫出來的各有特色的好字完全不同,但字跡工整,稍有筆鋒,顯然是學識字時自己好好練過的。

    他這?樣沒有耽誤便直接從宮中趕來,哪里能什么都不做,便由著她說?

    “先辦正事。”他含著她的唇瓣,含糊地說。

    在他看來,這?才是“正事”。

    云英心中不快,總覺得他這?樣無賴,好像將她當作個新得手的玩物似的。

    不過,有事求他,免不得再讓他占點便宜,這?是在外頭,想?來他也不會?真做什么。

    這?樣想?,她便不再反抗,由著他親吻。

    如此乖順,讓蕭琰有些驚訝。

    從前?,她可?是每回見到他,都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只有上?回在曲江池畔被人下了藥,才稍露出迎合的媚態。

    今日沒有下藥,她也如此乖順,難道就是因為有事相?求的緣故?

    她倒是能豁得出去……

    蕭琰這?樣想?著,動作便逐漸放肆起來。

    親吻順著她的唇瓣游移,先至于下頜,又至耳畔,再順著頸側滑下去,沿著衣領的邊緣輕輕囁咬,指尖更?是在她肩上?探尋著,想?要將乳娘衣裳里的暗扣解開。

    光天化日,云英可?不敢赤身裸體。

    眼見他的動作越發不像話,云英忍不住,開始掙扎。

    “別——”

    她輕喘著,一手覆在他已摸到暗扣邊緣的手背上?向下推拒。

    “怕什么,兩邊有我的人守著,只要你這?宅子里沒人再出來,便不會?被人瞧見。”蕭琰

    隔了多日才有的機會?,哪里肯輕易放棄,手掌按在她的肩頭,不愿挪開。

    云英方才就留意到了,小巷的兩頭,各有一道身影,背對這?般站著,那是他身邊的侍衛。

    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敢。

    若被侍衛看到,她恐怕真要抬不起頭了。

    “不行,殿下,不行!”她用力搖頭,方才還只是推在他手背上?的手,開始直接推他的整個身軀。

    蕭琰咬了咬牙,心有不甘,但到底也有分寸,知?曉此處不是個好地方。

    他的手指停留片刻,終是自暗扣上?挪走。

    無法看到底下的光景,他不甚滿足,泄憤似的往下,隔著衣裳用力揉弄。

    云英的一張臉紅得不像話:“別、別,會?漏……”

    “現下應當喂得很少了吧?”蕭琰被她幾個字說得眼眶赤紅,不禁一口咬住她的脖頸,“怎么還有這?么多,好不容易來看你親兒子,不多喂些?”

    他剝過她的衣裳不止一回,知?曉里頭有特意加上?的布墊,所以手上?的動作不但沒有收斂,反而更?加放肆。

    “別說了!”云英的耐心逐漸被他的話磨得就要消耗殆盡。

    她的身子就是如此,處處敏感,乳汁豐沛,尤其每月里都有那么幾日,格外容易動情?,而現下,就在這?幾個特殊的日子里。

    “殿下,您先前?說過,要奴婢求您,若奴婢真求您,您會?答應嗎?”

    既然他不愿收手,她便干脆直接提她的正事。

    胸前?的布墊已濕了,她身上?的潮意,也不止這?一處。

    “改主意了?看來大哥果然不能滿足你了。”蕭琰聞言,露出得意的笑容,另一只手到底沒耐得住,扯開她一側肩上?的衣裳,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要求我什么?若是春宵一度,我自然答應。”

    云英咬住下唇,總覺得一味被他這?樣欺負,顯得自己太過柔弱,一時熱血上?頭,伸了手進他的衣擺中。

    “你!”蕭琰被她的膽大妄為驚了一驚,卻?沒有阻止。

    “奴婢想?知?曉自己的出身,想?知?道父親到底是什么人,又因何?獲罪。”

    云英干脆地說完,也不愿當真讓他舒坦,很快便撤了回來。

    她是罪臣之后,家中蒙難時,年紀太小,只能記得自己的姓名,而父母姓甚名誰,當初因何?獲罪,都一無所知?。

    從前?,身在城陽侯府,她做慣了下人,身邊的丫頭小廝,有不少都是自小被拐子拐來的,不知?曉自己的身世是件身份普通的事,所以,她也很少有想?探究自己過往的念頭。

    而如今,武家一家的下場卻?是提醒了她。

    她當初落為奴籍,就是因為父親獲罪,想?要脫離奴籍,這?便成了關鍵。

    此事,她已想?好了,要在離宮之前?,想?辦法讓太子替她辦妥。

    可?是太子此人心機太深,到如今都還未向她提過放她出宮的事,她不敢貿然試探,生怕又被他發現個可?以拿捏她的把柄。

    她想?自己先掂量一番,若事情?簡單,不用費太多人力物力,她才好拿捏分寸,求到太子的面前?。

    只可?惜,她的身邊,沒什么可?用的人,只有蕭琰。

    對他來說,這?樣的事,應當只是舉手之勞。

    “殿下可?愿幫奴婢一把?”

    她說完,手便忽然自衣袍之下車走了。她可?不愿讓他這?么輕易就舒坦。

    蕭琰的臉色猛地一僵,惡狠狠瞪著她,正揉弄的手掌也松開了,隔著布料重重拍了一把,才算泄憤。

    “你連這?個都不知?曉?”他忍著到一半不得紓解的痛苦,面帶譏諷道,“我以為你本就知?曉,才會?留在大哥身邊,寧愿事事求他,也不愿來求我。”

    云英神色一動,他此話,仿佛已私下查過,知?道些什么一般。

    不過也對,她先前?入宮時,已引起許多人的注意,后來,又與他數次糾纏,他命人暗中查探,也在情?理之中。

    “奴婢不明白,殿下此話何?意?”

    不知?怎的,她心里有不大好的預感。

    “你的父親叫穆正己,獲罪前?,是御史臺的一位主簿,從七品下的官員,”蕭琰似笑非笑看著她,眼里有意味深長的光芒,“他是因為太子而獲的罪。”

    第93章 別號 那是她父親所著之文。

    “什么意思?”

    云英立刻警惕起來。

    她?如今對?朝中之事已稍有了解, 知曉御史臺的地位和作用,但?一名從?七品下的主簿,應當多管的是臺中雜務, 以及文卷、奏疏的潤色、修改、歸檔等,即便真要行監察之職, 也該是對?同級,或是品階更低的官員才對?, 怎么會牽扯到?儲君呢?

    況且,她?父親是在她?四歲時便落難的, 算起來,那時候太?子也才十?歲出頭而已。

    吳王和太?子是多年的對?頭,誰知他會不會故意在其中扭曲事實?

    雖然她?潛意識里覺得蕭琰應該不屑于耍這種極容易就被?拆穿的伎倆, 但?她?還?是覺得該多留個心眼。

    蕭琰當然知曉她?的心思。

    “你這么緊張做什么?怕我毀了太?子在你心中的地位?”他面上的譏諷之色更甚, 像是個拿著刀子的人, 偏要把蒙在表面的那層薄膜劃開?, 露出底下的骯臟與污穢,“我只說他因太?子而獲罪,可沒說是太?子對?他做了什么。”

    說罷, 他低聲道出自己知曉的事。

    和傅彥澤一樣, 穆正己出身平民,是個家有幾畝薄田的普通農戶,靠科舉才得入仕。

    不過,他沒有傅彥澤這般驚世的才華, 當不了解元,更成不了探花,十?六歲開?始科考,考到?二十?九歲, 才得了進士功名。

    因是農戶出身,又一心讀書,考上進士之前,他都未娶妻生子,直到?入仕之后,才娶了一房妻室,生下一個女兒。

    他心中當也有幾分風骨,即便中了進士,在御史臺任職,也未高攀哪家高門之女,而是娶了一個普通百姓出身的溫婉女子。

    一家三口的日子雖比不上那些達官顯貴,可與從?前的清貧簡樸相比,已十?分滿足。

    穆正己的仕途還?算順利,稱不上平步青云,但?因做事穩妥,文章通達,在御史臺的位置也算穩固,直到?十?五年前的那樁聯名彈劾案。

    那時,鄭居濂借著已是貴妃的鄭氏的風頭,已入得中樞,逐漸能與齊慎等清流文臣們形成對?立之勢。

    齊慎等人屢次上疏,要求圣上修身齊家,為?穩國之根本,當雨露均沾,繁衍子息,而非獨幸貴妃。貴妃恃寵溺愛,無?賢良德行,長此以往,恐有損國計。

    鄭氏妒心頗重,不甘忍耐,便指使鄭居濂等人彈劾了幾位齊慎一派的官員。

    那幾人,恰好都是當時的東宮屬臣,其中兩個還?是太?子的老師。

    鄭氏當時還?未坐上皇后之位,鄭居濂行事也比現?在謹慎許多,他沒有讓自己人直接上疏,而是將?要彈劾之事統統寫到?簿冊上,匿名送至御史臺,讓御史臺的人處理。

    當時在御史臺負責掌管印鑒、收閱匿名書信的,就是穆正己。

    他雖未涉朝中爭斗,但?私心里似乎也是站在齊慎等人這一派的,只是一直無?用武之地而已。

    其中一位被?彈劾的官員門下有位學生,與穆正己是同年進士,私交不錯,二人閑時在城郊一處莊園對?飲閑談,穆正己酒后失言,一不小心透露了鄭黨彈劾之事。

    自此,便是犯錯的開?始。

    那人得知消息后,同自己的老師商議,最后請求穆正己將?事情先拖一拖,不必瞞報,只晚幾日蓋印,晚幾日遞折子上去便可,好讓他們有時間應對?。

    穆正己礙于私交,又想護著太?子,猶豫半日,便答應了。

    御史臺處理匿名書信,幾日之內上呈,幾日之內成文加印上奏,都有規矩,穆正己超出了這個期限。

    若是無?人留意,自沒什么大事,但?鄭居濂自然不會放過,時間一到?,便上疏彈劾,由此牽出整個案子。

    圣上因此大怒,下令嚴查。

    照大周律,穆正己有錯,但?只需處以革職罰俸的懲罰,不至于被?判流放、充奴。

    是太?子,在事發?之后,親呈奏疏,替自己的老師求情,言語之間,便將?主要罪責都落在穆正己的身上。實則他的老師所犯之錯,即便重罰,也不會累及家人,頂多斷了將?來的仕途。

    圣上不喜太?子,對?太?子的老師亦沒什么好感,本就有意大懲,奈何十?余歲的孩子上了這樣可憐巴巴的奏疏,他若再?嚴懲,倒顯得他這個

    天子太?過苛責孩兒,只好將?那幾人分別做了降職、罰俸等不痛不癢的懲處。

    可原本積聚的怒火又無?法發?泄,便干脆對?唯一一個牽扯其中,又無?甚背景的穆正己嚴懲。

    可憐貧寒之家,數代才出這么一個能入朝為?官、光耀門楣的士子,就這樣成了權力斗爭的犧牲品。

    “你若不信,我自可讓人將?當時的案卷抄錄下來給你看看。”蕭琰看著她?的神情,似乎想要看看她?聽完后,到?底是否相信,是否有所觸動,“本也不是什么機密案卷,我想,你到?底跟在珠兒的身邊學過幾日,應當能看懂。”

    當初的調查案卷,自然不會將?圣上、太子究竟如何想都記錄下來,不過其中起因經過、他們在朝上說過的話,以及太子那封所謂的奏疏,應當都有詳盡記錄,做不得假。

    云英瞧他的樣子,就知道他說的應當是真話。

    她?斂了斂眉,再?抬臉時,眼里含著說不出的復雜情緒。

    “不必了,奴婢相信。”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殿下何必說奴婢的父親因太子殿下而獲罪?此事的起因,難道不是殿下的母家先挑起的事端?”

    蕭琰扯了扯嘴角,無?所謂道:“你這么說也沒錯,不過朝廷爭斗歷來如此,鄭家的事,我不多管,東宮的事,大哥可一件不落。你若要說他那時還?小,不知自己那一封奏疏上去,會引起什么后果,倒也不是不可能。”

    最后那句話,看似是在替太子找理由解釋,實則是毫不掩飾的嘲諷。太?子從?小勤勉聰慧,十?歲出頭的年紀,雖還?未正式步入朝堂,但?有齊慎等一眾名臣手把手教導,哪里能當真連這也不懂?

    云英抿了抿唇,不再?與他就此事爭論下去。

    朝中局勢,瞬息萬變,前一日還?是權傾朝野的重臣名將?,后一日便可能成為?人人喊打?的階下囚,武家就是個生動的例子,從?前是兩派都要爭取的重要勢力,前后不過數月,已成了雙方的棄子。

    這樣的大家族尚且如此,更何況她?父親這樣一個落在眾多京官中毫不起眼的小人物。

    也許是時間太?久遠,記憶模糊的緣故,云英談不上對?太?子有多么厭惡仇恨,只是下意識覺得,既然與他有關,那要求他為?她?父親翻案,是否要容易一些?

    畢竟,太?子重視清譽和聲望,替她?父親翻案,讓她?脫了奴籍,也能籠絡人心。

    “多謝殿下,奴婢明白了。”

    蕭琰不料她?知曉后,會這樣平靜,連一點傷心、懊悔,或是不平都沒有——也許有,但?太?過微弱,完全不似常人的反應。

    “你竟這樣想得開?,”他皺眉盯著她?,“難道是在他身邊待久了,被?規訓得像其他人那樣,無?論他做什么都覺得有理?”

    若果真如此,他恐怕要失望了。

    云英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是又如何?”

    蕭琰愣了愣,雙手抬起,捧住她?的臉頰,微微彎腰,湊到?近前細看。

    這樣的姿態,讓云英的臉龐左右皆無?處可逃。她?覺得自己像砧板上的一塊肉似的,被?他這樣打?量。

    “別這樣。”她?伸手推他的胳膊,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

    這才顯得生動,不是東宮那些人,像被?蠟糊了臉似的,怎么看都覺不真實。

    蕭琰忽而想通又笑了,她?若當真對?太?子死心塌地,就不會這樣偷摸著來尋他了。看來也是提防著太?子的。

    “這點東西就滿足了?”他松開?手,想了想,道,“今日晚些我教人將?你父親的生平送來給你瞧一瞧。”

    “今日?”云英蹙眉,“奴婢要在日落之前趕回宮中,一路上,身邊都會有內監跟隨,恐怕沒有機會了。”

    “放心,我自有辦法光明正大送進去。”他沖她?身后的宅子揚了揚下巴,一副胸有成竹的輕松模樣。

    云英見?狀,不再?多問,側開?臉看一眼小巷的盡頭,就想告辭:“奴婢該回去了——”

    還?沒說完,蕭琰剛剛落下去的手又按在她?的肩上,將?她?牢牢壓著,不讓她?動彈。

    “用完就想走,未免太?無?情了吧?”他的腦袋再?度靠近她?的頸側,這一回,沒有露齒咬住,而是用鼻尖一點一點輕嗅,“我告訴了你這么重要的事,你拿方才那點甜頭就想打?發?我?”

    云英因為?他的靠近,不可抑制地被?開?臉,恰好給他讓出空隙來,溫熱的氣息灑在頸間,鼻尖不時擦過細嫩的肌膚,帶出一陣熱癢的輕顫。

    “殿下還?想做什么?”靠得太?近,她?不得不盡力克制呼吸,以免胸口在起伏間觸碰到?他,“先前已占了奴婢那么多次便宜,還?不夠嗎?”

    蕭琰揚眉,一只手快速落下,尋到?她?圓潤的臀部,重重拍一下。

    “穆云英,上次我可救了你。”

    清脆的拍打?聲在窄小寂靜的巷子里回響,聽得云英面紅耳赤,羞臊不已。她?心想,上巳那日的事,本也是因他而起。

    不過,誰知以后還?有沒有要求他的時候?不必把話說得太?絕。

    她?得摸索著他的性情和分寸,一點點試探。

    “這兒到?底是外頭,殿下也該收斂些……”

    蕭琰手上用力,讓她?的下半身貼向自己,在她?一動也不敢動的時候,目光還?是落到?她?的胸前。

    “不做別的,”他的眼神亮極了,好似已經將?她?扒開?了似的,“給我瞧瞧。”

    地方不適合,他也知曉,但?絕不會就這么收手。

    云英沒料到?他還?執著在這兒,眼看他的手已又蠢蠢欲動,她?干脆深吸一口氣,自己左右看看,解了暗扣。

    衣料落下的時候,里頭已經潮濕的布墊也跟著翻了出來,掛在身上,一覽無?余。

    蕭琰的眸色驟然變深,呼吸也跟著粗重起來,整個人宛如一張緊繃的弓,蓄勢待發?。

    云英被?他的目光看得口干舌燥,只覺空氣越發?稀薄,再?忍不住,大口呼吸兩下,頓時引他一陣心旌搖曳。

    天光和煦,但?她?還?是感到?胸口一陣涼意,也許不是春風拂過帶來的,而是她?心中的害怕緊張所致。她?趕緊抬起雙臂,搭在他的肩上,像自我保護一般,將?胸前圍出個四四方方的小空間,好稍遮擋住兩邊泄出的春光。

    她?害怕被?人瞧見?。

    蕭琰因此更加興奮。

    “好了,瞧過了。”她?說著,收回雙臂,就想將?衣裳拉好,誰知他卻握住她?兩邊胳膊,在身前微一交叉,讓她?不得動彈。

    “還?沒瞧仔細呢,再?等等。”

    他感到?有些疼痛,憑著本能俯身下去。

    云英忍不住輕哼一聲,可一想到?隔著一堵墻,便是靳昭的宅子,巷子兩邊也還?有侍衛放哨,只能趕緊忍住。

    “該、該夠了吧?”

    蕭琰沒有回答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抬起頭。

    他當然不覺得夠,只是這里的確不是個好地方。

    云英呼吸急促,雙腿軟得直打?顫,在他手松開?的那一瞬,倒在他的肩上,但?仍舊沒忘記立刻將?衣裳拉好。

    只是指尖也有些發?脹發?軟,費了些勁才將?暗扣扣好。

    “奴婢真的該回去了。”

    蕭琰不再?阻攔,亦沒有說話,兩人就這么站在原地,各自平復心緒。

    片刻后,她?重新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襟,將?褶皺一點點撫平。原本春情蕩漾的臉龐,此刻除了還?有依稀淺粉外,已再?看不出異樣。

    蕭琰神色復雜地看著她?走到?那道小門邊,先屏息凝神,聽了聽里頭的動靜,確定沒有聲響,才小心地推開?,一閃身進去,迅速闔上。

    門閂插上的細微動靜很快傳至耳畔。

    從?頭至尾,她?一點沒再?多看他。

    蕭琰一個人又面無?表情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轉身離開?。

    兩名侍衛很快跟上來,問他是否還?要去校場。

    今日的事還?未完,當然得去,不過,在此之前,得先回府一趟-

    云英沒在外耽誤太?長時間,回屋的時候,院子里還?一片寂靜,殷大娘和阿猊也還?睡得正

    香。

    她?輕手輕腳到?榻邊坐下,拿起案頭上的竹籃里,殷大娘做了一半的針線,接著做了起來。

    那是一副護膝,里頭壓了好幾層,針戳進去時,都費了好大的功夫,拿頂針墊著,才敢用勁,那厚實的程度,與如今正明媚的春光格格不入。

    瞧大小,應當是給成年男子用的。

    不必想,定是給靳昭縫的。

    西北風沙大,晝夜寒熱交替,六月亦有飛雪的可能,殷大娘眼神不好,還?做得這樣針腳細密,實在用心良苦。

    她?在心里嘆了一聲,也不敢動太?多,只將?收口的一邊縫好,便重新擱回籃中。

    方才蕭琰的話猶在耳畔,連他都查過她?的身世,太?子又怎會完全不知?也許,最開?始帶她?入東宮時,是因為?她?出人意料的舉動,但?后來,他應當也私下查過才對?……

    下半晌,殷大娘又讓小娥熱了些酪漿、果子、茶點,將?尤定也請出來,幾人一道坐在院里吃茶,倒是十?分愜意。

    臨要走前,外頭忽然來了兩個家丁打?扮的生人,說是城陽侯府上的,收拾府中物件時,尋到?了小侯爺的東西,特趕著送過來。

    那兩人瞧見?云英時,愣了愣,連連呼巧,云英卻明白了,這就是蕭琰派來的人。

    所謂的東西,是個長命鎖,小小一枚,剛好半個手掌。

    武家無?主,小侯爺便是他們的新主,管事的急著將?長命鎖送過來討好,也在情理之中,尤定也覺得巧,卻并未懷疑。

    “都說此物寓意吉祥順義,就得在孩子幼時戴上才好,就是在娘子屋里尋到?的,我們不敢耽擱便趕緊送過來了。”

    云英笑著道謝,接過長命鎖,在手里掂量一番,沉甸甸的,竟是金的。

    她?當場給阿猊戴上,等送走那兩人后,又借著披衣裳的緣由,進屋去將?藏在鎖里的兩張紙取了出來。

    她?不敢細看,只藏在貼身之處,直到?回宮后,夜深人靜之時,在自己的屋中,才敢拿出來。

    與蕭琰說的沒什么不同,無?非是多了具體的年份、籍貫等。引起她?注意的,卻是最前面的幾個字:別號歸園居士。

    她?記得這幾個字。

    去歲年末,朝中最繁忙之際,她?在太?子的書案上看到?他正在閱覽的那卷書,《歸園六記》,是她?親手拾起來的。

    那卷書的著者……

    她?絞盡腦汁回憶,將?書卷從?地上拾起,放回案上的時候,她?好似窺見?扉頁一角,上面正寫著“歸園居士”幾個字!

    那是她?父親所著之文,太?子果然一早就知道。

    第94章 星光 “你想出宮?”

    云英不信他是無意間讓她看到那卷書的, 以他的深重?心機,定是有意為之,想要試探些什么。

    是什么呢?

    她坐在一點熒熒如豆的燈燭旁, 將那兩張紙湊近,由著火苗躥上來, 將其逐漸燃燒成灰燼,落在鍍了漆的案幾上。

    她拿了軟帚將灰燼拂去, 望著重?新變得?潔凈的幾面,沉思片刻。

    看到那卷書的那日, 恰是與靳昭把話說開,各自分開之際……

    所以,他在試探她到底是否知曉家中的過往, 若是知曉, 又是否對?他心存恨意。

    若她那時顯出一點異樣, 恐怕就很可能會成為他的棄子。

    她在東宮待了已?近一年, 太子看似與她親近至此,實則從未放下過戒心。

    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似乎一時覺得?冰涼, 一時又覺得?恐懼。

    片刻之后, 她慢慢平靜下來。

    太子自小在父親的厭惡與弟弟的陰影中長大,就是戒心這樣重?,才能在這場沒有至親扶持呵護的長久爭斗中穩固至今。

    況且,她自己難道不是如此?

    不論是太子還是吳王, 她都不信任。

    吳王看似活得?瀟灑,行事更磊落,鄭家做的那些事,他可以毫不沾手, 對?太子當初做出的各種抉擇,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輕視、指責,都是因為他生來就有父母的寵愛與庇護,那些對?他不滿的人,都懾于帝后二人的威勢,不得?不對?他處處忌憚忍讓。

    在宮中不能輕信任何人。

    這是他們的二人都曾告誡過她的話,她要一直牢牢記在心中-

    第二日傍晚,蕭元琮才有空召見云英。

    “昨日武家來人了?”更衣畢,蕭元琮拉過她的胳膊,讓她坐在自己的懷中。

    桌案上已?布好晚膳,這一回,他沒讓備酒,只幾樣精致的點心并新鮮的菜蔬瓜果。

    太子不重?口腹之欲,一日的膳食份量都有定數,到春夏的夜里,便是果蔬多些,清淡爽口,潤燥養氣。

    “嗯,”云英點頭,心道尤定果然事無巨細地?將昨日的情形都告訴他了,“臨走時來的,給?了阿猊一把長命鎖,是奴婢先前離開武家時不慎落下的。聽殷大娘說,前幾日武家已?來過人,問要不要把阿猊接回去伺候。”

    后一句,尤定并不知曉,她有意添上,讓太子知曉。

    “武成柏已?上路數日,他的日子不好過,還有兩三月的路要走,前途未卜,這些下人倒是會見風使舵,已?開始討好新主了。”

    太子也不意外?,一面說,一面將一塊淋了幾滴蜜的五色瓜送入云英的口中。

    清新的氣味配上甜蜜的滋味,牙齒咬入瓜肉中時,一聲脆響,豐沛的汁液在口中漫溢開來。

    紅唇之間,一線晶瑩隱現。

    蕭元琮目光變深,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微微鼓起的臉頰。

    “可口嗎?”

    云英點頭,迷蒙的眼里盛著點點水光,顫顫動人。

    蕭元琮低下頭,輕輕吻住她。

    清甜的滋味爬上舌尖,沁人心脾。

    云英的臉頰悄然變紅,水光瀲滟的雙眼長睫輕顫。

    “的確不錯。”

    蕭元琮嘗夠了,才撤開臉,重?新拾了菜送入她的口中。

    “都是才派過去的管事和?下人,能不能長久留下,得?看主人的意思。你是如何答的,要不要將孩子送回去?”

    云英看了他一眼,思忖一瞬,輕聲說:“奴婢思來想去,還是請殷大娘繼續照顧一陣子,府中雖好,富貴無憂,但到底沒有貼心的人照料,奴婢不大放心,回府之事,還是待奴婢出宮之后,親自照料阿猊的時候再定,更為妥當。”

    這是她第一次在太子面前提起要出宮的事,恰好能看看他的態度。

    蕭元琮看她一眼,自飲了一口溫著的羹,問:“你想出宮?”

    云英在心中迅速揣摩著他的心思和?脾性?,不敢猶豫太久,便垂下眼,一面拾起旁邊干凈的帕子拭了拭嘴角,一面輕聲說:“這哪是奴婢想不想的事,照宮中慣例,再有幾日,皇孫便用不著奴婢了,奴婢自該出宮。”

    她心中期盼,面上卻半點不敢顯露任何欣喜的神色,在蕭元琮面前,欲求若太過明顯,一下就會被拿捏住。

    “如此也好。”片刻后,他忽然說道。

    云英一時吃不準,他說的好,是不是指她出宮一事,就聽他繼續說。

    “殷大娘雖是平頭百姓,但細致心善,孩子交給?她,的確比那些見風使舵的下人更安心些。”

    原來是說這個。

    云英心有失落,又做出忽然想到什么事的樣子,低頭露出一絲感慨的笑容:“說來,奴婢昨日抱著阿猊見武家來的那兩人時,聽他們一聲一聲‘小侯爺’的喚,實在有些不習慣,好像奴婢抱著的根本不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而是哪家的貴公子似的。”

    話至此處,她的眼里浮現一縷淡淡的惆悵,仿佛因為親生兒子一朝成了貴人,而自己仍舊是低賤的奴仆,忽然感受到母子之間的地位懸殊,宛如天?塹。

    她在為自己的出身而感到難過。

    蕭元琮手中的木箸頓了頓,仔細地?看她一眼,好似在瞧她是不是想要借此求些什么。

    不過,云英仿佛當真只是信口一提,沒別的意思似的,再抬頭時,那些情緒已?一掃而空,轉而換上一貫的柔順乖巧。

    “殿下,”她的目光落在案上的瓜果菜蔬間,輕扯一下他的衣袖,說,“奴婢想嘗嘗翡翠畢羅。”

    那帶著渴望的語氣,像閨房之間,對?郎君撒嬌求歡

    似的,聽得?人心頭蕩漾。

    蕭元琮的指節在她鼻尖不輕不重?地?點了點,佯怒道:“何人給?你的膽子,竟敢使喚起孤來了。”

    云英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一手按在他的心口,輕扯住他的衣襟:“奴婢哪里敢使喚殿下?奴婢只是想吃飽些,才能好好服侍殿下……”

    最?后一句話,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臉頰也紅得?誘人。

    蕭元琮隔三差五喚她過來,為的自然就是床笫間的那點事,聽到她的暗示,本就按捺著的心思也有了抬頭的跡象。

    他輕笑?一聲,說:“那便多吃些。”

    木箸替她夾來一只飽滿剔透的翡翠畢羅。

    薄薄的面皮經水蒸過后,已?呈半透,露出里頭包裹著的翠綠的細碎菜蔬,色澤清新溫潤,一口咬下,鮮蔬的芬芳溢滿口中,薄而柔韌的面皮自舌尖拂過,令人滿足。

    東宮的膳食倒一向很合云英的胃口,比從前城陽侯府的廚子做得?可口許多。

    她不客氣,央著他將每樣想嘗的,都夾了些,嘗過一遍,滿足的同時,也試著將他的容忍一點點擴大。

    天?光已?盡,暮春三月,夜色已?有微醺暖風。

    蕭元琮難得?有興致,沒有留在殿中處理公務,而是帶著云英到外?頭散步。

    “孤記得?你先前常去西南面的荷塘,可要到那兒去瞧瞧?”站在少陽殿外?高?高?的臺階上時,蕭元琮看向遠處,問。

    荷塘,那是她從前想見偷偷靳昭時,必要經過的地?方,哪里真是她喜歡的?

    云英搖頭:“那時奴婢才入東宮,還不熟悉東宮各處的地?形景致,只瞧荷塘附近視野開闊,景致別致,才多去了幾回,今日殿下難得?有興致,殿下想去哪兒便去哪兒,奴婢只管跟著便是。”

    想去哪兒?

    蕭元琮頓了頓,心中琢磨著這幾個字,忽而有些恍惚。

    他在東宮已?住了十?余年。

    十?歲那年,母親病重?,他為人子,應當日夜侍奉左右,可母親大約是不想拖累他,又或者只是病久了,脾氣變得?越發古怪,不但不許他每日入珠鏡殿,甚至屢次請身邊內監代書,請求圣上讓他早日搬去東宮,不要再留在珠鏡殿。

    他是儲君,每日白日要出入東宮,在這兒聽臣屬們的講學,只有夜里才能回到母親的身邊。隨著年歲漸長,課業日益繁重?,他時常要在東宮留到近亥時才能回珠鏡殿。

    而就是這點可憐的時間,也被徹底剝奪了。

    母親去世?前的一個月,他正式搬入東宮。

    倒的確有個地?方,是他那段日子常去的。

    “七星閣,”他轉頭看向北面,白日,那個方向能隱約瞧見一座五層高?的樓閣,而現下,閣中未點燈,深藍的夜空仿佛將一切都吞噬在夜色中,教人什么也看不見,“就去那兒吧。”-

    懷遠坊中,傅彥澤正踏著星光,走在回去的路上。

    今日傍晚,許州的同窗們在平康坊設宴,宴請他和?另外?幾位才中了進士的同窗。其中,他這個探花郎自然居首。

    他不是個喜歡酬唱宴飲之人,但同窗一場,又是一道從許州的匪亂中逃出來的,那一段餓得?面黃肌瘦的日子,和?后來餐風露宿的日子,到底讓他們的情誼比先前更深厚些,這一次宴飲,推拒不得?。

    這恐怕是他們這些同鄉同年的舉人們最?后一次齊聚了,有幾位出身貧寒的囊腫羞澀,哪怕得?了資助盤纏,也難維持京都這樣高?的花銷,明日,他們就要啟程回鄉,各謀差事。

    除了新科進士外?,未考中的舉人們,都得?回州府,才可能衙門里謀到個吏的職位。

    唯一可嘆的,是當初千里迢迢趕往許州,一路護送他們進入京城的靳昭小將軍,如今已?身在西北邊塞,再不能來到此地?,承一杯他們的謝恩酒。

    本欲歡飲達旦,不醉不休,但他和?另外?兩位中進士的同窗明日都還要入宮謝恩,夜里更有一場御賜的恩榮宴,半點耽誤不得?,日后到底能授什么官,便與此息息相關。

    眾人不敢壞他們的正事,早早便放了人。

    回來的路上,他去了一趟驛站,趁著打烊之前的工夫,將準備好的書信寄回許州家中,這才進了懷遠坊。

    既中一甲,必授京官。先前租宅子給?他的那一家,知曉他高?中探花后,不但將這幾月里交的租退了回來,還往里多添了幾分,說是給?探花郎交的束脩。

    他本不愿收,奈何一家子極擅揉面做湯餅的,力大無窮,拉著他的兩條胳膊,硬是將沉甸甸的碎銀塞進他的衣襟中,還說他若再不收,便是看不起他們這些商賈小戶。

    無奈之下,只好收了。

    這樣一來,他原本也逐漸拮據的錢袋又充盈了許多。

    是時候將還在許州家中的寡母接來京都了,他在書信中說的便是此事,明日入宮前,還要去一趟錢莊,將手頭的銀錢積存起來,過幾日得?了官職,再去尋一處宅子。

    想起明日的恩榮宴,他不禁抬頭看向天?邊的星光,只覺胸中一片躊躇滿志的情懷,激蕩不已?。

    十?年寒窗,一朝登科,如今,正是被圣上和?太子看到,日后能大展宏圖的時候。

    得?見這些天?潢貴胄們的真容,對?于大周各地?任何子民?而言,而是件天?大的事。盡管先前科考、殿試時,他都已?瞧見過圣上、太子和?吳王的身影,但當時一心撲在考試學問上,未多留心,加上距離隔得?極遠,本也瞧不真切。

    明日恩榮宴上,一一敬酒,定有得?見天?顏之時。

    他深吸一口氣,收回仰望的視線,又加快了腳步。

    都說太子是個端方君子,不論理政還是私德,都一絲不茍,令人敬服,想必將來定會成為一代明主-

    七星閣內,蕭元琮帶著云英一路登上石階,來到最?高?的五層。

    方才,他說要來之時,已?吩咐身邊的內監,提前過來點燈,此刻,閣內燈火通明,恍如白晝,若從遠處觀之,必是一幅壯麗景象。

    大約是年份更久、平日除了灑掃之外?,無人出入的緣故,閣中木板比少陽殿附近的殿閣更加干燥,踏過時,吱呀聲此起彼伏,火光下,不時有劃痕、裂紋。

    “奴婢還從未來過這兒。”云英沒想到東宮北面竟還有這么高?的地?方。

    少陽殿和?宜陽殿門窗大多朝南,地?勢亦高?,她站在大殿之下的平地?上向北仰望,大半視線都會被遮蔽,是以不曾留意過此處。

    蕭元琮不語,帶著她來到北面的窗邊,指著遠處的某一點光亮,說:“那兒是珠鏡殿。”

    宮城內,燈火遠比東宮明亮得?多,珠鏡殿更是如此,幾乎一眼就能注意到。

    圣上還算簡樸,鄭皇后卻與之截然不同,她喜歡熱鬧,喜歡精致,更喜歡華貴,珠鏡殿里燈火通明方是常態。

    云英起初不解為何太子帶她來這兒,卻要看珠鏡殿的景象,但轉瞬又反應過來,那里也曾是他的生母秦皇后居住過數年的地?方。

    果然,接下來,就聽他說:“十?歲那年,剛搬來東宮時,我時常趁著夜色,一個人到此處登高?。那時,珠鏡殿里一過戌時,必然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他也有過叛逆的時候,只是,和?素來張揚的蕭琰不同,他的叛逆顯得?格外?隱秘,就連身邊最?親近的內侍都不曾察覺。

    這便是他做過的,記憶最?深的出格的事。

    他已?忘了當時獨自住在此處時,心中到底是何種滋味,孤獨、失落、埋怨、恐懼,也許都曾有過,而如今,那些復雜的情緒,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陌生而遙遠。

    云英察覺到他第一次沒有自稱“孤”,而所言之事,正是十?歲上下的事。

    她頓了頓,輕聲說:“看來,先皇后定是個節儉樸素的賢德之人。”

    蕭元琮扯了扯嘴角:“也許她的確是個無欲無求的人。不過,那時,她已?病重?,每日大半的時間都在昏睡之中。”

    云英愣了愣,總覺得?這時的他,看起來與往日不盡相同,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回應。

    好在,蕭元琮本也不需要她的貼心安慰。

    他那片刻的

    感慨很快就隨夜風消散,此刻再低頭看向云英時,目光中已?多了一層深意。

    窗邊清風徐來,令她鬢邊的發絲飄搖不已?。

    他走近一步,抬手抽走她的木簪,看著她柔順濃黑的發絲垂墜下來,在風中徐徐飛舞。

    美極了。

    木簪一端稍尖,他將那一端點在她的胸前,輕輕戳著,再滑至襟口,就這樣將她的春衫一點點剝開。

    木簪的頂端堅硬,觸感格外?集中,很快便將云英挑弄得?宛如芙蓉泣露。

    他讓她趴在窗扉邊,一手摟在她的身前,另一手將她的胳膊扭在背后。

    “孤從前以為自己會像母親那樣,一輩子做旁人眼中的‘楷模’、‘典范’,可這世?間,哪有這么容易的事?”

    美色當前,便是他,一向自詡意志力極佳的他,也不得?不露出猙獰的一面。

    “明日傍晚有恩榮宴,”回去的時候,他將仍舊披散著長發的云英抱在懷里,踏著星光往少陽殿去,“你帶著阿溶,與孤一道過去。”

    云英早已?脫力,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么,也沒法多想,便應了聲“是”。

    第95章 恩榮 傅彥澤呆若木雞地看著亭中的年輕……

    恍惚間, 她好像又看?到了余嬤嬤。

    在殿門之后,半身淹沒在陰影中,像是守在這座宮殿中的蒼老游魂一般, 一雙平日只有凌厲的渾濁眼睛里,帶著比上一次更警惕的復雜情緒。

    云英知道, 是太子逐漸放縱的緣故。

    可?是,當初明?明?就是余嬤嬤自己, 不顧她的想?法,就將她直接推入少陽殿中, 而如?今,她真的伺候在太子的身邊時,余嬤嬤卻?又心生?不滿。

    就像當初的杜夫人, 是她們選定了她, 也是她們對她先生?不滿。

    云英有時覺得她們想?要的不過?就是個乖巧美麗的傀儡, 既能撫慰她們呵護的孩子, 又能聽話得讓她們感到滿意。

    可?是,她們的孩子,那些男人們, 喜歡的卻?是另一種傀儡, 一種除了美麗,還?有小性子,生?動俏麗,能引人心心念念, 怎么也放不下的傀儡。

    兩種完全相反的性子,是男人與女人各自的想?象的隔閡。

    但說到底,都是傀儡而已。

    云英將腦袋無力地靠在蕭元琮的懷中,在對上余嬤嬤的視線時, 忍不住露出一抹帶點惡意的微笑。

    她看?到余嬤嬤原本還?能保持冷靜的臉頰有一瞬間僵了僵,隨即很快恢復如?常。

    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意興闌珊。

    都是下人,沒有必要。

    不如?想?想?明?日的恩榮宴。

    那是歷朝慣例,為顯對科考與試子們的重視,每到殿試放榜后,都會由圣上下旨,在皇家別苑賜宴,遍邀中榜進士,屆時,圣上將親臨,與眾人同飲,當年的主考官們亦會作陪。

    這樣的場合,興許可?以利用,只是要把?握好分寸-

    第二日仍舊是個草木蔥蘢、鳥語花香的明?媚天氣。

    今年的春日似乎比前些年的都要更適宜些,沒有持續過?久的嚴寒,更沒有提前到來的炎熱,一切都恰到好處。

    南方春播進行得十分順利,再有一月,就能先熟一季,迎來一次豐收,這對已連遭數年天災,流民匪禍時有掀起的大?周而言,著實是個休養生?息、充盈糧倉的好時機,就連西北前線的糧餉,也變得寬裕許多。

    朝臣們也因此比年關前后輕松了不少,聽聞要來恩榮宴的官員也比過?去?多了兩成。

    傍晚時分,云英帶著皇孫,與蕭元琮坐在同一輛馬車中,朝著設宴的皇家別苑行去?。

    丹佩和綠菱兩個不知怎么,昨日夜里著了風寒,一早起來便請了尚藥局的人過?來,為免皇孫也受其?累,她們兩個白?日便暫先搬去?一間遠一些的空屋里,等?過?兩日好了再回來。

    是以今日同去?的,便是尤定他們幾個。

    馬車中,皇孫坐在蕭元琮的身邊,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特意為他掀開的車簾外的情形。

    “花花!”

    他伸出一根手?指,高興地指著窗外飛過?的一朵落花。

    云英伸手?接住又落下來的一朵花,笑著遞到他的面前。

    是朵春櫻,淺粉的花瓣,像從邊緣暈染上去?的一般,好看?極了。

    “好、好!”皇孫高興地拍拍小手?掌,短短的手?指捏起春櫻,力道還?不夠均勻,一不小心,便將本就脆弱的花朵捏碎了。

    淺粉的花瓣簌簌落下,云英笑著摸摸他的臉頰,彎腰將花瓣再一片片拾起,收在攤開的絲帕中,頗有幾分春日的浪漫情致。

    蕭元琮坐在一旁看?著,本就溫潤如?玉的面上,莫名多了一絲松弛的柔和。

    這時候的他,有些像個真實的人。

    “阿溶這兩日可?鬧騰?”最后一片花瓣被拾起時,蕭元琮身子微微前傾,替她將額邊的發?絲捋到耳后,“怎么瞧你臉色有些發?白??可?是照料阿溶累著了?”

    昨夜瞧她還?是面色紅潤、燦若桃花的樣子,才過?了一日,就變了一副模樣。

    “沒有,皇孫雖活潑,卻?十分懂事聽話,不大?鬧騰。”云英搖頭,一手?在臉頰上摸了摸,說,“奴婢的臉色……大?約是月信將至的緣故……”

    說完,她蒼白?的臉上浮現羞澀的紅暈,這才有了幾分血色。

    蕭元琮看?著她,不禁皺了皺眉。

    回想?前兩月的日子,似乎的確就是這一兩日里了。可?他記得,她的身子一向不錯,前兩回,即便到了那幾日,也是面色紅潤、嬌艷欲滴的樣子,怎么過?了兩個月,身子變弱了?

    他莫名想?到余嬤嬤隔三差五準備的避子湯藥。

    這便是那些女人們避之不及的原因嗎?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回去?后,這兩日便好生?歇著吧,有什么事,吩咐尤定他們做便是了。”

    云英垂眼,輕聲道:“多謝殿下|體恤。”

    馬車在小皇孫被晃得即將睡著時,終于進入別苑之中。

    京中共有三處別苑,此番圣上所賜之宴,設在城西郊外的永華苑中。

    比起西南面的湯泉行宮能容下大?半個皇宮的人,永華苑便顯得小巧許多,占地不過?比宮城中常用來設國?宴的鱗德殿稍廣兩三分,但勝在精致典雅,其?中小橋流水、曲徑通幽、山石間錯,頗有南方園林的風姿,令人耳目一新?。

    一張張坐榻、食案,便依次擺在流水之側,高處的涼亭之下,是考官們的坐席,其?中,自然以今歲兩位主考官太子和吳王為首。

    亭下石階邊,最近之處,分別是一甲三人和其他朝中官員的坐席,其?中,一甲三人的案幾用的是上好的金絲楠木,案面四邊的雕花更是鍍了層金,彰顯出他們的與眾不同。

    其?他進士的坐席則依照名次排列在后,凡二百六十余人,到最后二十余張,已在花園里繞了數個彎,隱在半人高的草木之后。

    云英帶著皇孫,跟在蕭元琮的身后,進入庭中時,二百多位新?科進士都已提前等?候在此,正三三兩兩聚在各處談笑風生?。

    聽到守在門邊的禮官報太子親臨時,眾人一陣惶恐,趕緊站直身子,要向儲君行禮。

    云英趁機打量隱在草木之后的那一排坐席。

    那兒地勢稍低,看?向高處的涼亭時,大?約不會太清晰,但從涼亭看?去?,卻?能將那處的動靜瞧個七七八八。

    眾人才站好,還?未來得及開口問候,禮官便再次高呼:“吳王殿下到!”

    緊接著,頭戴玉冠、一身常服的蕭琰便信步入內,來到蕭元琮的身邊。

    兄弟二人幾乎同時轉身,面向對方。

    “大?哥。”

    “二弟。”

    點頭致意,便算是問候。

    “今日是恩榮宴,沒想?到大?哥竟把?侄兒也一道帶過?來了。”蕭琰的目光往后移去?,也不知到底是在看?阿溶,還?是在看?云英。

    蕭元琮溫和的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半側過?身去?,示意云英帶著孩子到近前來。

    “阿溶如?今一歲半,再有兩三年,便該開蒙入學,孤今日前來,也想?替他先物色一位先生?。”

    他說著,抬手?在孩子的

    腦袋上摸了摸。

    云英捏了捏皇孫的小手?,在他的耳畔輕聲說著“二叔”兩個字。

    皇孫如?今正是愛呀呀學語的時候,聽到云英的話,趕緊張著小嘴,沖眼前的蕭琰說:“啊、啊、叔叔!”

    不知怎么,蕭琰看?著眼前兩大?一小在一起的畫面,總覺得有幾分刺目。

    他沉沉“嗯”一聲,便轉開視線,一副興致不高的樣子。

    還?有兩三年才要開蒙,如?今就來新?科進士中挑先生?,分明?是要籠絡人心,想?也知道,他要挑的是哪一個。

    蕭元琮的手?落下時,說不清是有意還?是無意,正從云英的手?腕處擦過?。

    “手?也這么涼,”他聲音放低一些,“一會兒入席后,讓尤定過?來伺候阿溶吧,你下去?歇著。”

    旁邊的蕭琰還?是將這話聽了個七七八八。

    他抿了抿唇,雙手?背在身后,也不看?他們兩個,待諸位進士們行禮問安后,也不顧長幼之序,便大?步穿過?庭中,朝不遠處的涼亭行去?。

    蕭元琮也不惱,轉頭沖旁邊的禮官微笑致意后,方也提步而去?。

    一行人在正中讓出的道上穿行而過?,進入涼亭主座。

    此刻,暮色沉沉,涼亭四周已點了數十盞燈,暖色的燈光將數人包裹著,像紗幔間織就的金線,讓原本空曠的涼亭熠熠生?輝。

    涼亭之下,屬于探花郎的座席旁,傅彥澤呆若木雞地看?著亭中的年輕男子,遲遲不能回神。

    方才入庭中二人,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吳王。他在許州時便見過?吳王,自然認得出來,那另一個,便是先前在考場和殿試時,都沒能走近瞧真切的太子殿下了。

    那是他曾經身為平民百姓,也早就聽說過?的賢明?謙遜、心懷寬廣的儲君,果然也生?得神清骨秀,陽煦山立,一看?便是一副不俗之相。

    可?為何,此人的樣子,竟與他在靳小將軍家門前見過?的那個,同乳娘舉止親密、關系可?疑的男子一模一樣!

    所以,那一日,是太子殿下親自帶著那個乳娘出宮,拜訪了靳小將軍的宅邸!

    一向文?采卓然、言辭犀利,以筆墨便能聞名天下的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震驚。

    那個美麗異常的女人,如?今正帶著皇孫,坐在太子殿下身側靠后的坐席邊,那一副精致動人的面孔,在燈火的映照下,有種令人難以忽視的鮮艷成熟之色。

    她……過?得這么好,那婀娜搖曳的身姿,和剔透飽滿如?凝脂的肌膚,半點也不像常人想?象中豐腴健碩、憨態可?掬的乳娘。

    靳昭小將軍如?今已遠赴西北,他知道這個女人已另攀高枝了嗎?

    還?有太子殿下,他知道這個女人曾經和自己的親衛統領有過?私情嗎?

    太子和中郎將,一個是所有人眼中完美無缺的儲君,一個是內斂沉穩、有勇有謀的忠直武將,如?何就與同一個女人攪合在了一起?

    短暫的空白?后,無數念頭涌入他的腦海,教他什么也想?不清楚。

    但無論如?何,這個女人一定不簡單。

    就在他有些發?愣的時候,坐在高處的蕭元琮也正看?過?來,打量著這個年輕的探花郎。

    這是在場諸多高中的進士中,最年輕的一個,比當年二十四歲中狀元的薛平愈更年輕,甚至比蕭琰還?要年輕兩歲。

    “傅探花,”蕭元琮微笑著開口,“孤沒記錯的話,你今年應當年僅十八吧?”

    傅彥澤愣了愣,到底年輕,反應極快,一聽到聲音,不必旁人提醒,便趕緊收攏思緒,從案幾后繞至階下,垂首躬身道:“回太子殿下的話,微臣是永徽二年生?人,今年的確剛滿十八。”

    “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話果然不假。”蕭元琮笑著沖他點頭,“進學十年,便能走完旁人近二十年才能走完的路,足見卿才智過?人,天資不俗,實在令孤敬佩不已。”

    “殿下謬贊,臣愧不敢當。”

    “傅卿不必過?謙,孤今日特意攜犬子前來,便是想?趁著今日恩榮宴,向傅卿提個懇求,待犬子年滿四歲,能否請傅卿親自執教上書房?”

    竟是如?此殊榮!

    年僅十八,就能入上書房為皇家老師,足見恩寵!

    皇孫雖生?母卑微,非太子正經嬪妃所生?,但畢竟是長子,目下更是獨子,深受太子重視,太子這般親自開口,十分尊重。

    傅彥澤呆了呆,沒想?到還?未正式授官,只一場恩榮宴,他便已得到太子這般青睞,當即跪下,朗聲道:“承蒙殿下如?此信賴不棄,微臣慚愧不已,定當竭盡所能,不辜負殿下所托。”

    他明?白?,這樣一來,自己便要站在東宮這一派中了,但他并不介意,身為飽讀圣賢之書的儒生?,他打心底里支持東宮正統。

    嫡長子賢德,入主東宮多年,未曾行差踏錯,在天下讀書人中,更聲望極高,本就是天生?儲君,該受眾臣擁戴,至于所謂的黨爭,本也非他一個無甚背景的平民學子所能左右,既如?此,不如?堅持本心,匡扶正統。

    在眾人以羨慕為主的各異的眼光中,蕭元琮親自下階,將他扶起。

    待到重新?落座,舉杯同飲,一場恩榮宴才算正式開始。

    照理,圣上也會親臨,但不會全程列席,只中途前來,與眾人同飲,小坐片刻,便會離開,是以眾人沒有等?待,一時也不敢松懈。

    云英看?著小皇孫坐好,吃下兩口為他特別準備的膳食。

    眼看?再過?片刻,下面的進士們便要依次上前來給二位主考官敬酒,她便依太子方才所言,讓尤定過?來伺候,自己則從涼亭的后側退出去?,沿著北面的小徑,離開庭中,往可?供暫歇的廂房行去?。

    別苑之中,自有從宮中派來專門伺候的宮女,有一個便從長廊邊過?來,引著她穿過?高低錯落的回廊。

    “此處人多,娘子當心些。”那宮女提醒道。

    這里是通往后廚的必經之路,有不少內監、宮女腳步匆匆地自她們身邊經過?。

    云英依她的話,特意沿著長廊的一側行走,目光則在宮女們的衣裳間停留了一瞬。

    大?都是翠色的衣裙,和她今日穿的一樣。

    她笑著道了聲“多謝提醒”,狀似不經意地轉頭看?向身后的席面處:“這樣的日子,實在難為你們這般來回走動地伺候。”

    那宮女笑了笑,說:“只是膳房有些遠罷了,在前面伺候的,每個宮女只要管一位郎君的酒食便可?,算不上累。”

    所以,在這樣的場合中,有極少數將滿二十一,快被放出宮去?的宮女,有機會邂逅初登科的進士郎,似乎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吧。

    云英依稀記得少時聽城陽侯府的老仆婦們說外頭說書先生?說過?的故事里,便有這樣的情節。

    第96章 廂房 你與我,已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那個姓孫的?, 不過是排在二百五十以?后的?進士,竟那樣恬不知恥!”

    “我瞧見?了,他方才一直盯著你看呢!”

    “分明是他不規矩, 趁著我斟酒時,摸了我的?手, 我才不慎灑了兩滴出來,落在他的?袍子?上, 現?下倒反怪起我來了……”

    長廊邊的?一處轉角,兩名?手中捧著要添的?酒壺的?宮女, 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著話?。

    其中一臉面色委屈,似乎受了欺負, 大約是心中難過的?緣故, 走路時, 特意貼著廊邊的?扶手, 走得極慢,另一個則憤憤替她罵。

    宮女在大多時候還算受外人尊敬,但這樣的?場合, 若出了岔子?, 即便?錯不在自己?,她們回去后也?免不了一頓責罰。

    “算了,還是快過去吧,要是比別人晚了, 他又該挑刺了,早些添完酒,離遠一些便?是了。”

    兩人竊竊私語,見?云英過來, 都不約而同地往后退了兩步,沖她行了個簡單的?禮。

    她是東宮的?乳母,又是小侯爺的?母親,地位隱隱比她們這些只能被派到別苑來端茶遞水的?宮女高一些。

    云英停下腳步,也?回了一禮,便?繼續前行,沒有多說一句話?,心中卻?記住了那個姓孫的?。

    永華苑庭院的?石階上,有提前寫好的?進士名?單,每一張坐席邊,也?都懸著寫了名?字的?木牌,云英進來時,便?特意看過。

    排在二百五十名?開外,姓孫的?進士,應該叫孫惟合,年近不惑的?樣子?,生一雙吊梢眼?,眼?仁有大半被眼?皮遮去,看起來小極了,偏那兩根眉毛卻?十分濃黑,哪怕衣著裝扮都十分得體,那張臉乍看起來,也?十分不協調,這才能讓云英記住。

    “穆娘子?,到了,就是這兒?。”走在前面的?宮女推開一扇門?,退到一旁,沖她做了個請的?姿勢,“一會兒?我去問一問膳房,若有多余的?蛋羹、湯餅,便?送一些來給娘子?用。”

    乳娘的?身子?可比她們這些奴婢金貴,半點餓不得。

    云英也?不推辭,躬身謝過后,便?進屋歇息去了。

    這是一間不算寬敞的?偏屋,門?與窗都開在同一側,中間相隔不過一丈的?距離。

    她特意將檻窗開了半邊,坐在榻邊的?時候,恰好能看到外頭不時往來的?宮女們-

    前面的?宴席才起了個頭,從一甲三人開始,眾進士們依名?詞輪番上前,給主考們敬酒。

    照往年的?慣例,主考官是何人,這一屆的?進士便?大多算作是誰的?門?生,往后入仕,也?多走這一派的?老路,而今年,主考官難得有太子?和吳王二人,眾人表面上一視同仁,實?則有些家境尋常,還未在朝中有什么牽扯的?進士,則在暗中比較著二位年輕的?皇子?。

    太子?的?表現?無可挑剔,溫和仁善,謙遜有禮,與傳言別無二致,一下就贏得許多人的?好感。

    至于吳王……倒也?與傳聞相去不遠。

    蕭琰知曉蕭元琮想在這樣的?場合一如既往地籠絡人心,也?知曉父皇特意安排他這個幼子?也?擔任主考,就是為了讓他也?能在這些靠著科舉正途入仕的?正統文臣們,也?能多一些站在他這邊。

    但他知道這些都無用。

    太子?就是正統,這世上已有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太子?,他再怎么做,都不可能取代太子?在天下文臣中的?地位。

    既如此,這樣的?場合,他也?不必再做無謂的?掙扎。

    面對滿眼?的?推杯換盞,他興致缺缺地沖面前一人點了點頭,捧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也?是他的?好處,他酒量極好,不論?來者是誰,懶得推拒,大多整杯飲盡,頗有幾分豪爽之氣,也?令少數幾人刮目相看。

    “吳王殿下好酒量,令微臣等佩服不已!”

    “是啊,聽聞殿下先前帶兵,不論?北上還是南下,皆與諸將士們同吃同睡,這份氣度,本就非尋常人所有。”

    幾人與他對飲后,仍舊離開,留在涼亭外的?石階下,你一言我一語地吹捧,聽得他心中一陣厭煩。

    眼?看一輪酒已飲得差不多,酒意帶來的?燥熱正逐漸自腹腔中蔓延開來,他的?耐心也?已告罄,干脆起身,沖周遭眾人略一點頭,道了聲?“失陪”,便?離席而去。

    作陪的?禮部官員們不禁面面相覷,圣上還未親臨,吳王便?先離席,似乎有些不妥。

    然而他們轉頭見?一旁的?太子?仍舊面帶微笑,看著吳王的?背影,并未說什么,只好也?緘默不語。

    這位祖宗,近來在朝中行事越發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越發讓人摸不夠,不敢輕易招惹。

    橫豎最后圣上瞧見?,恐怕也?會因為偏寵而縱容他。

    “二弟方才恐怕飲得急了些,”蕭元琮微笑著開口?,仿佛在替弟弟解釋一般,“王保,一會兒送一碗解酒湯過去吧。”

    接著,頓了頓,又招手讓他走近些,壓低聲?說:“云英那兒?,也請膳房備一碗補氣血的?紅棗湯過去吧。”

    他溫和而充滿關切的?目光看起來毫無異樣,王保卻?一下心領神會,當即在眾人的?目光中,快步退下-

    云英坐在窗邊的?榻上,乘著暮春晚風,用了那名宮女很快送來的?蛋羹與湯餅。

    如今天熱,一碗熱騰騰的?湯餅下去,她便?感到熱意傳遍四肢百骸,臉頰也?跟著燒了起來。

    角落里擱了一面極小的?銅鏡,是供賓客們歇息時整理儀容用的?,她對著那面銅鏡細細看自己?的?臉頰,從衣袖中取出不及巴掌大小的?香粉,在臉頰與唇角邊撲了極薄的?一層。

    頓時,她的?臉色再次恢復來時的?蒼白。

    就在她對著銅鏡再次細細檢查時,身后半敞的?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是刻意放輕的?,只是這間屋外墻角邊,有幾塊木板飽經風霜,踩過時,多少會發出吱呀的?動靜。

    離地太近了。

    她手上動作一停,猛地回過頭去,就見?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利落地翻窗進來,輕巧地落在屋里。

    這場景,竟有些似曾相識。可惜進來的?人,已不是當初那個能讓她意外又驚喜的?心儀之人了。

    “殿下!”她來不及收起香粉,趕緊站起來,壓低聲?音喝道,“您怎可來這兒?!”

    “我想來便?來,”蕭琰毫無顧忌地揚眉,大約是因為她排斥的?態度,眼?底浮現?一絲惱怒和不滿,“先前靳昭翻窗和你幽會的?時候,你也?是這么對他的??”

    云英不喜他們任何人用這樣的?語氣提起靳昭。

    她抿唇,扭開臉不看他,更直接忽略他這個挑釁的?問題,輕聲?說:“此處人多眼?雜,況且,殿下在這樣的?場合貿然離席,很難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她口?中的?“他人”,自然是指太子?。

    蕭琰心知肚明。

    他輕笑一聲?,朝她快速走近兩步,高大的?身影剛好站到窗扉之后。

    “看來你現?在清楚得很,你與我,已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他說著,兩只手已經抬起來,不甚規矩地按在她的?腰上,上下其手。

    云英冷笑一聲?,避開貼過來的?臉頰,反駁道:“殿下在說什么糊涂話??奴婢可不敢與您同坐一條船,若當真事發,殿下自然可以?全身而退,奴婢卻?會死無葬身之地。”

    先前因為他,她已經惹怒了鄭皇后,若不是上次僥幸逃脫,鄭皇后暫時有所收斂,還不知會鬧到什么樣,若再因為他而將太子?、圣上統統得罪,那她便?當真要走投無路了。

    她可不信蕭琰在那種情?況下還會護著她。

    蕭琰的?神色沉了沉,雖不快,卻?沒有反駁。

    “既然你這樣害怕,不妨動作快些,”他摟著她的?腰,將她抱起來,壓到屋門?與檻窗之間將將一丈寬的?墻面上,“有什么手段,教我見?識一番。”

    他說話?的?時候,手已輕車熟路地尋到想要揉弄的?地方。

    云英有時覺得自己?也?實?在一觸即燃。

    她忍不住呼出一口?積郁在胸腔間的?熱氣,一雙水光瀲滟的?眼?睛斜睨過去,看得他一陣心口?發麻,可那兩片漂亮的?紅唇間說出的?話?,卻?著實?讓他不快。

    “奴婢今日身上不適,還請吳王殿下手下留情?,若實?在忍不住,不若去尋別的?女人 ,以?殿下的?身份相貌,想必有許多女子?對殿下趨之若鶩。”

    蕭琰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近來,鄭皇后倒暫不將心思再放在穆云英的?身上了,卻?開始時不時拉著他見?京中的?各家貴女,一來,指望他先娶一兩個側室,好早些生個孩子?,安圣上的?心,二來,則希望那些女人能將他拴得牢一些,教他莫再那樣恣意妄為。

    他感到厭煩透了,如今,聽到這個女人也?說出這種話?,越發有種要爆發的?趨勢。

    好在云英也?不敢當真就這樣將他趕出去,眼?看他神色不對,

    趕緊伸手,掀了他的?衣袍,在他爆發出來之前,讓他渾身不由一緊。

    蕭琰閉了嘴,伸手用力摟住她的?腰身,手掌在她的?身后不住摸索拉扯,也?想將她的?裙擺掀起來。

    “不行!”云英趕緊騰出一只手來,按住他的?手背,堅定道,“殿下莫失了分寸!”

    兩人現?在站的?地方,就在窗邊,只要有人從窗邊經過時,探身進來多看一眼?,就會發現?他們兩個的?蹤跡,若一不小心弄出什么動靜,更是無處可藏。

    況且,她的?確月信將至,身上有些不適,不想浪費精力應付他。

    蕭琰被她掌控著,有些動彈不得。

    先前在宮外的?那條巷子?里,他已淺淺見?識過她的?這分本事,卻?沒能盡興,今日的?時間與場合也?不對,但他莫名?不想像上次那樣輕易放過她。

    他干脆捏著她的?手腕,不讓她撤走。

    “我前幾日沒有問你,你要知曉你父親的?舊案做什么?”他盡力壓低自己?的?嗓音,含在口?中的?急促呼吸隨著這句話?,盡數吐在她的?耳畔,“難不成想給他翻案,好方便?你嫁給太子?,給他作妾?”

    云英微紅的?眼?眶間浮現?出一絲冷意。

    蕭琰沒聽到她的?回答,心底涌動起極度的?不甘:“你以?為,只要翻了案,脫了籍,就能嫁給他了?你跟在他身邊這么久,難道還不清楚他的?為人?他不可能娶一個乳娘,哪怕你出身清白。”

    云英眸中冷色更甚,靈巧的?手指沒有一點松懈,也?較著勁兒?似的?,讓他咬緊牙關,再說不出話?。

    “誰說奴婢想要嫁給太子?殿下?”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他腦袋發懵,眼?前開始出現?一片片白色光暈,她才扯了下嘴角。

    此刻,冷情?的?面上再不見?往日的?柔弱無害:“奴婢出宮去,帶著阿猊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蕭琰愣住了,他被她逼到無法卸力,只能更加大攥著她手腕的?力道,眼?睛卻?亮得驚人。

    她不想嫁給太子?,竟想著出宮!

    一種難以?言喻的?驚訝在他的?腦海中如煙花一般爆裂開來。

    他忍不住俯身,想將她拉近了親吻。

    云英別開臉,由著他的?唇瓣擦過她的?耳垂邊緣。她慢慢抽回已經有些發麻的?手,從懷中取出一塊素帕,細細擦拭手心和指尖。

    蕭琰仍在喘息,同時垂眼?望著她慢條斯理的?動作,眼?眶不自覺發紅。對他來說,仍舊只是暫時的?慰藉而已。

    就在這時,他忽然屏住呼吸,整個人像弓弦一樣繃緊,目帶警告地看向她。

    有人過來了。

    云英顯然也?聽到了,那踩在木板上,由遠及近的?細微聲?響。

    “穆娘子?可在?”是王保的?聲?音,“殿下掛心娘子?,特命我送一盞紅棗湯來給娘子?暖暖身子?。”-

    與蕭琰的?海量相反,傅彥澤在飲酒酬宴這些事上十分不擅長。

    他為人剛直,雖文采斐然,寫得一手好文章,但最不屑那一套溜須拍馬的?吹捧華章,再加上酒量甚淺,所以?,在宴席上總不是最如魚得水、引人注目的?那一個。

    可是,他年紀太小,名?聲?太顯,如今又受東宮如此青睞,免不得引來同窗們的?一陣吹捧,那風頭,竟似比狀元郎還盛。

    被一連灌了不知多少杯酒下肚,案上的?瓜果炙肉,卻?只來得及動了三五口?,撐到此刻,已然是極限。

    趁著眾人繼續往狀元郎身邊去時,他趕緊起身,一個人胡亂地往后面的?廂房行去。

    有宮女想要過來攙扶:“傅探花,您當心腳下,可是要去廂房?再有幾步便?到了,奴婢可為您帶路——”

    那是個規規矩矩的?尋常宮女,上來攙扶也?是因為瞧他腳步虛浮,動作極為自然,不過,也?許是這位年輕的?探花郎生得太過俊秀,此刻又飲了酒,一張白皙清秀的?臉龐間,還帶著兩抹紅暈,看得那宮女莫名?有些羞澀。

    春風得意的?少年郎,開宴之前還是清新脫俗的?樣子?,此刻已是面若敷粉、唇若施朱的?模樣。

    宮女的?動作遲疑了起來,眼?神間,更是帶上了掩不住的?緊張。

    清風拂過,懸于廊上的?燈輕輕擺動,眼?前的?光影也?隨之模糊起來。

    傅彥澤一手撐在欄桿上,抬眼?瞧見?燈下一身翠色衣裙的?女子?,腦袋里不知怎么,就想起另一個人。

    他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今日,那個女人也?穿了和眾多宮女一樣的?衣裙,可為何他竟能一眼?在人群中發現?她?

    難道是因為她跟在太子?的?身邊?

    傅彥澤的?腦海有片刻空白。

    就在那名?宮女的?指尖要觸到他的?衣袖時,他忽然回神,抽回自己?的?袖袍,扶著欄桿邁出兩步,好離她遠一些。

    那張稚嫩尚未脫盡的?清俊臉龐,雖還敷著一層淺粉,神情?卻?已是肅然正派。

    “不必了,多謝娘子?好意,既然就在前面幾步,我自去便?可。”

    說罷,挺直脊背,拖著不甚平穩的?腳步,繼續前行。

    第97章 生事 云英,怎么是你?

    云英半側著身, 站在?蕭琰的懷中,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屏息凝神,抬頭對上蕭琰嚴陣以待的警惕目光, 意識到他其實也一點?都不想?被人發現,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只要他肯配合藏在?這兒, 她將王保打發走的把握便大一些。

    “來了。”

    她一面往門邊行去?,一面迅速低頭, 查看自己完好?無缺的衣裳,小心地將背后被蕭琰揉皺的衣裙撫平。

    只有兩步距離, 不疾不徐,很快便走完了,王保從聲響便能判斷出?她方?才大致在?屋里的什么位置。

    “王內官, ”她笑著將門扇拉開, 對上王保不露聲色的面孔, “這點?小事, 怎好?勞煩您親自跑一趟?”

    王保可是尤定的干爹,東宮的內監總管,平日貼身隨侍在?太子的身邊, 地位與余嬤嬤不相上下?。

    她說著, 連忙伸手接過王保手中提著的敞口食盒。

    盒子小巧極了,比巴掌大不了幾圈,里頭盛一盅紅棗湯,既輕便, 又不易潑灑,恰到好?處。

    王保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一瞬,緊接著,若有似無地在?她身后空蕩蕩的屋子里環視一圈。

    屋子很小, 幾乎一眼能望到頭,若非要說有什么死角,便只有她身側兩扇敞開的門扉之后了。

    尋常人絕不會想?到門扉后頭藏著人,可王保心細,留意了她方?才的腳步,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面帶笑意地站在?門口,慢慢道:“也是殿下?關?心娘子。娘子如?今可好?些了?我瞧著,臉色似乎比來時舒展一些。”

    云英知曉他已有疑慮,一顆心不禁跳動得?飛快,面上卻盡力顯出?一分愧色:“奴婢慚愧,竟令殿下?這樣掛心。現下?已好?多了,方?才用了蛋羹與湯餅,熱騰騰的下?去?,焐出?一身汗,正要整一整儀容,將食盒送回膳房去?,既然殿下?又賜了紅棗湯,我便稍等片刻,再一并送去?。”

    不經意間,解釋了額角的薄汗,與方?才站在?門邊的原因——是為了整理衣裳。

    王保的目光從屋里案幾上已收好?的一只食盒上掠過,沒有說話?。

    云英沒等來他的回應,一時摸不準他到底信了沒有,心中更加緊張,因怕自己一直盯著他會引起他更多懷疑,便暫將目光移開,落到外頭的長廊上。

    這一眼,卻正好?看到長廊西面的一道身影。

    青灰的衣袍,清俊修長的模樣,正是在?宴上出?盡風頭的傅彥澤。

    她心中一動,不禁“咦”了一聲:“那是傅探花吧?看起來喝醉了,怎么身邊也無人服侍?”

    王保聞言,果然立刻順著她的視線往回望去?,就見傅彥澤扶著廊邊的憑欄,慢慢坐下?,白皙的臉上有醉酒的紅暈,身邊也的確空空蕩蕩,無人攙扶。

    那可是太子為皇孫欽定下?的老?師,將來必是東宮的中流砥柱。

    云英頓了頓,見他的注意力已被吸引,這才往后退一步,問:“王內官辛苦一趟,可要進來坐一坐,歇息片刻?”

    王保自然要過去?詢問傅彥澤。

    他笑了笑,擺手道:“殿下?還吩咐了給吳王殿下?送一碗醒酒湯,只是方?才未尋到吳王殿下?,這才先到了你?這兒,一會兒還要過去?呢。”

    言罷,他拱了拱手便離開了,朝著傅彥澤的方?向行去?。

    “傅探花,”他腳步加快,滿是關?切,“可是

    宴上飲酒太急,有些醉了?不妨先進廂房歇一會兒,老?奴已備了醒酒湯,一會兒便給您也送一碗來。”

    坐在?欄邊的傅彥澤已緩了口氣,聞聲抬頭,看到王保的面容,一下?想?起這是緊跟在?太子身邊的一名內監。

    “多謝,我——”他正要答應,目光忽然看到此人身后不遠處的一道門。

    那是一間廂房的門,此刻正被人從屋里緩緩闔上,看起來并不起眼,起眼的是屋里關?門的人。

    就是那個女人。

    不知怎么,傅彥澤后背一涼,整個人都清醒了許多。

    “不必了,我方?才坐了片刻,已好?多了,離席時間不能太久,我一會兒便回去?,內官不必為我擔憂。”

    他說著,一手扶在?欄上,站起身來,修長的身影立在?燈下?,最初那一瞬的搖晃過去?后,就變得?筆直挺拔,宛如?青松。

    王保看他一眼,點?頭:“也好?,那奴婢一會兒便讓人將解酒湯送到探花郎的坐席上。算時辰,圣上一會兒該來了,可怠慢不得?。”

    這是一句委婉的提醒,傅彥澤聽懂了,肅然點?頭,拱手道:“如此便有勞內官了,我這便回去?。”

    王保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滿意地點?頭,隨即自己也快步離開-

    廂房中,云英坐到窗邊,從食盒中取出?那盅紅棗湯,一邊飲,一邊看著廊上的情況。

    直到看到王保徹底離開,才放下?手中的瓷盅,起身道:“好?了,人已走了。”

    蕭琰隱在?墻邊的身影這才逐漸放松下?來。

    “你倒是很鎮定,”他嘴角含著笑意,回想?她方?才的表現,竟然有些刮目相看,“好?像天生會逢場作戲一樣。”

    云英聽到他的話?,愣了愣,迅速回想?一番,這份強作鎮定的“本事”自然不是天生的。

    好?像從進入東宮開始——或者說,從決定自城陽侯府逃出?來開始,她就一點?點?變了。要隱瞞的事,和要隱藏的心思逐漸增加,她被迫變得?“鎮定自若”。

    “想?在?這里活下?去?,就該如?此。”她說著,上前?兩步,卻沒走到蕭琰的面前?,而?是站在?半開的窗扇邊,目光看向外面,留意四周是否有人經過,“殿下?也該走了,王內官還在?找您,您方?才應該也聽到了,況且,一會兒圣上該來了。”

    趁著眼下?一群宮女才經過,四下?暫無人,正是離開的好?時機。

    蕭琰站在?窗后,與她相隔不過兩三寸的距離,可一個在?燈下?,一個卻在?陰影里。

    “真沒良心,你?那樣利用我,便不打算好?好?回報了嗎?”他也說不清為何,心中總有那么點?不甘,不算強烈的情緒,卻一直不上不下?地吊著。

    云英側目,靜靜看著他。

    他當然知道她在?利用他,可是他難道就不是有意的,要在?太子的身邊埋下?一根刺?

    “奴婢欠您的人情,留著不好?嗎?”

    盡管兩人之間地位懸殊,可是誰知道以后會怎樣?也許,蕭琰也有需要她幫忙的那一日呢?

    她半邊臉頰隱在?窗扉投下?來的陰影里,另外半張臉則映著窗外廊下?的明亮燈光,一邊朦朧而?模糊,另一邊卻清晰明亮,分毫畢現。

    蕭琰沒有拒絕。

    對方?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兩人都心知肚明。

    “那便留著,”他扯了扯嘴角,“你?欠我的,總會有你?要還的一日。”

    臨走的時候,他還不忘惡意地回頭,輕聲說:“若他真的滿足不了你?,也可以找我,這個不算人情。”

    說完,在?云英猛然羞惱的目光中,翻窗快步離開。

    這個祖宗,有時實在?有教人氣惱的本事。

    云英憤憤取出?香粉,對著銅鏡又仔細修補一番。

    時間不多了,她得?抓緊些。

    很快,面色重新?變得?有一絲蒼白,她收好?香粉,將兩只食盒提在?手上,出?了廂房,朝膳房行去?。

    圣上將至,膳房中又分好?了要添的菜式與酒水,擱在?廊邊的長臺上,讓各位負責伺候的宮女們自來取了送去?。

    此刻,宮女們正捧著盛滿酒食的托盤,陸續往前?庭行去?。

    云英與她們逆向而?行,為了讓路,自覺地退到靠著扶欄的一側。

    行至于長廊轉角處,恰好?迎面撞上一位同?樣手捧托盤、步履遲疑的宮女,她低著頭,沒有留意前?方?行來的人,一個不小心,手中的托盤與云英的食盒撞到一起。

    砰地一聲,猝不及防,托盤上的酒壺倒下?,酒液汩汩蔓出?,積聚在?托盤上,串珠成線,自托邊緣落下?來,一下?便將那名宮女的裙擺打濕了。

    反倒是云英,因為手中提的是食盒,撞了一下?也不礙事,完好?無損。

    “哎呀!”宮女低呼一聲,看著自己的衣裙,一下?慌了神。

    翠綠的顏色,一旦濕了,那一片變深,在?燈下?十分醒目。

    “衣裳臟了,這可怎么好?,到庭中便是失儀,定會被責罰的!”

    那宮女急壞了,下?意識想?責怪對方?,可一抬頭看到是云英,愣了愣,硬生生將責怪的話?又咽了下?去?。

    “快快先尋個人去?替你?吧,方?才有內官來報了,圣上馬上就到,要與眾進士同?飲,酒耽誤不得?!”旁邊的宮女步履匆匆經過時,出?聲提醒。

    這話?沒錯,可那臟了衣裙的宮女一聽,卻更要哭了:“這樣的差事,誰肯替我去?呀!”

    她負責的正是那個叫孫惟合的進士,其他宮女已都知曉此人品性低劣,定不會愿意替她。

    云英四下?看了看,走近一步,將自己的食盒擱在?一旁,替那名宮女將托盤上翻倒的酒壺扶正,輕聲說:“我替你?去?吧。”

    那名宮女呆住了。

    “你?去?重新?換一壺酒來,我替一替你?,你?去?換身衣裳便來。”云英微笑道。

    “可是,那個孫進士,他——”

    云英在?她的肩上安撫似的輕輕拍了一下?:“無礙,我是東宮的乳母,你?們的管事姑姑不會為難我,你?快去?快回便是。”-

    前?庭中,圣上終于在?眾人的行禮聲中,來到最高處的涼亭中。

    望著一張張年紀不一、相貌各異,卻都含著殷切期盼和敬仰的臉,蕭崇壽微微抬手,揚聲道:“都起來吧。”

    一片謝聲中,眾人方?直腰起身,回到座旁,卻沒有坐下?。

    圣上到來之前?,是有內官提前?來報過信的,是以眾人都能稍作準備。

    蕭琰已提前?回到座上,傅彥澤也已飲過王保特?意讓人悄悄擱在?他案上的一小碗醒酒湯,一切看起來都十分尋常。

    “你?們都是今歲科考脫穎而?出?的佼佼者,不枉十余年的寒窗苦讀,往后,諸位入朝為官,便不再是從前?在?書齋中只讀圣賢之書的學生了,而?要拿出?兼濟天下?的胸懷與擔當,替天下?百姓謀福祉。”

    蕭崇壽沉沉數語,再度引起諸位進士們的齊齊稱贊與應答。

    他遂捧起酒杯,沖眾人示意:“這一杯酒,是朕敬諸位學子。”

    說罷,捧杯飲下?。眾人立即一同?滿飲。

    接著,又單獨敬了狀元一杯,便算過去?。

    這二百余名進士,除卻一甲三人將來興許能長留京中,其余至少一半人只能做個地方?小官,終其一生,恐怕也只有這一次得?見天顏的機會。

    “好?了,不必拘束,都自在?些吧,朕坐片刻便走。”皇帝說完,不再同?進士們說話?,而?將目光轉向自己的兩個兒子。

    席間究竟如?何情況,他方?才已聽人說了宴上大致的情況,知曉太子給孩子拜了老?師,也知曉大多進士還是更青睞太子。

    他的

    一番苦心安排,大多時候總能被太子擋回來,他們父子兩個之間,好?似生來便是相克,怎么都不對盤似的。

    倒是阿溶,活潑可愛,天真單純,那無害的樣子,更能教人展顏。

    孩子聰明得?很,明明不大見他,卻難得?有記心,此刻被一名內監帶著,一對上他的目光,圓圓的眼睛便彎起來,腦袋歪歪,小手指也指過來,嘴里咿咿呀呀開始叫:“祖、祖、父!”

    竟還記得?。

    蕭崇壽眉眼間流露出?溫情,今日皇后不在?,他也沒有那么多顧忌,沖那內監一招手,便親自抱起了阿溶。

    “小家伙看著小,長得?卻敦實,”他微微笑著,轉頭看向蕭琰,“琰兒,倒與你?小時候有些像。”

    蕭琰扯了扯嘴角,知曉父親的言外之意,瞥一眼侄兒笑呵呵的面容,說:“都是父皇的血脈,自然面容相似。”

    蕭崇壽忍不住嘆了一聲。

    他膝下?子嗣單薄,至今也只這一個孫兒,若換作別人,到他這個年歲,便是有了重孫,也不足為奇。

    “好?了,朕乏了,”他將孩子重新?交還過去?,在?貼身內監的攙扶下?,自榻上起身,“這便回宮去?了。”

    他一站起來,蕭元琮和蕭琰便也站起來,退讓到一旁,就在?底下?也有人察覺到這邊的動靜,要起身恭送的時候,最遠處的幾張坐席附近,忽然傳來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響,緊接著,便是女子的輕呼。

    “圣上還在?此,孫進士,您怎可如?此無禮?”

    底下?原本稍顯嘈雜,女子的聲音夾雜其中,并不突兀,但因那嗓音比大多正在?說話?的男子的低沉嗓音都要更輕柔清亮些,是以許多人都聽到了。

    一時間,眾人紛紛循聲望去?。

    只見末席處,一名宮女歪倒在?一旁,一手捂著半邊袖子,地上是一只摔裂的酒壺,碎了一地的瓷片和流淌開來的酒液,看起來狼狽極了。

    場中一時靜了,蕭崇壽站在?高處,不禁蹙眉,沉聲問:“發生了何事?”

    孫惟合在?數百人同?時看過來的目光中慌了神,猛地從榻上跳起來,沖高處的圣上拱手道:“回稟陛下?,并無大事,只是宮女奉酒時不留神,掀翻了酒壺,這才驚擾了圣上,此事定非她有意為之,還求陛下?莫要怪罪。”

    這一番話?倒有幾分要替宮女解釋求情的意思,乍一聽,竟像個敦厚之人。

    然而?涼亭居高,庭中燈火輝煌,恍如?白晝,蕭崇壽暫未言語,他身邊的兩個兒子卻都認出?了那名宮女。

    “云英,怎么是你??”蕭元琮上前?一步,喚了出?來。

    只見那名倒在?一旁的宮女怯生生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梨花帶雨的美麗臉孔,果然是云英。

    “殿下?,奴婢方?才不小心碰倒一位宮女托盤上的酒,弄濕了她的衣裳,這才先替她過來伺候一會兒,好?讓她有工夫換一身干凈的衣裳,以免御前?失儀,誰知、誰知這位進士郎,趁著奴婢斟酒時,竟有不軌之舉,奴婢一時情急,這才打翻了酒壺……”

    孫惟合驚呆了,沒想?到太子竟然識得?這名女子。然而?瞧她的打扮,的確是個宮女,既如?此,大小也就是個奴婢,又不可能是太子的貼身婢女。

    想?到此處,他當即大喝道:“你?血口噴人!這是在?御前?,這么多雙眼睛瞧著,我何苦要對你?個小小宮婢行不軌之舉?我看,分明是你?害怕責罰,才會如?此栽贓——對了,方?才也的確是你?先靠上來的!”

    他說完,便朝著前?面跪了下?去?:“陛下?,二位殿下?,微臣好?歹已考上進士,將來無論如?何也有官身,絕不至于瞧上一個奴婢,早先民間流傳過風流韻事,有些到了年歲的宮女,會想?方?設法在?恩榮宴上接近進士郎,好?為將來出?宮后謀個好?去?處,此女恐怕便有此念,才會如?此行事,求陛下?與二位殿下?明鑒!”

    若是換作原本伺候他的那名宮女,此刻這一番話?出?來,蕭家這幾人便要信上幾分了,可眼下?,跪在?旁邊的不是旁人,正是云英。

    蕭崇壽的臉上已帶了薄怒,卻緊抿了唇,沒有說話?。

    旁邊的蕭琰先冷笑一聲,目光如?刀一般尖銳地落在?孫惟合的身上,嘲道:“她要接近你??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樣貌,什么身份。”

    一句陰陽怪氣的話?,聽得?眾人都屏住了呼吸,孫惟合更是恐慌起來,心里陡然生出?不祥的預感。

    站在?前?排的人已然認出?來了,旁人或許因為離得?遠,方?才沒有看清,他們卻都見過,這名宮女,是方?才入永華苑時,一直跟在?太子身邊的,等入席后方?離開。

    這時,蕭元琮上前?一步,一向溫和的目光難得?結了冰霜。

    “孫進士,你?可知曉你?口中這個想?方?設法接近你?,要謀個好?去?處,要栽贓你?的小小宮婢是什么人?”

    第98章 疑心 探花郎方才又為何不直接拆穿奴婢……

    兩位殿下如此態度, 已讓孫惟合的心涼了半截,他抬頭怔怔望過去,無措地搖頭:“微臣、微臣不知?……”

    蕭元琮冷冷道:“她是東宮的乳母, 平日只管伺候皇孫,從不做這些端茶遞水、伺候外人的粗活, 孤竟不知?,她跟在皇孫的身邊還不滿足, 還想接近一位排在二百五十名?以后的進?士。”

    便是一貫溫厚寬和,不曾在外人面前冷過臉的太子, 此時說出的話也已經徹底不留情面。

    是啊,不說東宮的人如何,單乳母這樣的身份, 便表明已有自己的孩子, 那多半早有夫郎, 將?來只要不犯錯, 皇孫顧念幼時恩情,多少?會照拂一二,根本不愁前途, 何故要與一個連京官都爭不來的進?士郎拉拉扯扯?

    孫惟合的心徹底涼了。

    他呆呆看?著高處之人, 在同年們異樣的眼神中,自保的念頭迅速占據上風。

    “陛下饒命!微臣今日實是得見天顏太過激動,又一時喝多了酒,才犯了糊涂, 誤會了這位娘子,微臣平日行端坐正?,從未有過差池呀!”他說著,便在地上磕頭。

    方才實則未做什?么出格之舉, 畢竟在眾目睽睽下,男子飲多了酒,偶爾糊涂也是常事。

    然而,他話音才落,那名?一直在低聲飲泣的女子卻忽然開口了。

    “奴婢從前不識這位進?士郎,不知?其平日為人如何,可?方才,奴婢聽宮女們說起,這位進?士郎在席上似乎分寸欠妥,讓宮女們有些害怕,正?因如此,方才那名?宮女的衣裳濕了,才會一時尋不到替她的人,奴婢這才先接了她的差事,本想著,奴婢到底是替圣上與太子殿下伺候皇孫的,進?士郎該懂得輕重?,稍有收斂,誰知?……他方才竟借著接酒時,扯住奴婢的衣袖,要將?奴婢拉近……”

    孫惟合大驚失色,瞪著看?起來美貌嬌弱、溫柔無害的女子,只覺她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懸在自己脖頸邊的刀子,隨時能將?自己殺死。

    “你?胡說!”他立即否認,目光看?向周圍的其他進?士們,“你?們——諸位同年,你?們方才就在旁邊,應當都看?到了,是她先靠近我的,對不對!”

    有的人沉默地避開他的視線,有的則遲疑著開口:“我等方才的確在旁邊,可?是不曾留意細節,實在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孫兄,實在對不住……”

    他們說的是實話,方才眾人與圣上飲酒畢不久,注意力還未放到別處,再加上斟酒時,宮女那長而寬的衣袖遮下來,若非有意盯著,誰會留心袖袍后到底發生了什?么?

    孫惟合的話,無人能證明,而云英的話——

    “奴婢方才所言,句句屬實,陛下與二位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問一問眾多宮女們。”

    這一回,有好幾名?宮女看?向孫惟合,甚至周遭的幾名?同榜進?士,也用一種莫名?的神色看?了看?他。

    圣上駕臨之前,孫惟合雖也不曾明目張膽,但行止間的輕浮卻是有目共睹。

    “孫兄,圣上在此,萬事不可?欺瞞,你?還是說實話吧。”有個看?不過去的年輕人道。

    他的聲音是壓低了的,遠處的人自然聽不見,但就站在附近的眾人卻聽得一清二楚。

    孫惟合當即有種百口莫辯的憋悶感,一手捂著胸口,另一手顫抖著指向云英:‘你?、你?、我與你?無冤無仇,你?!’

    “無冤無仇,說得好。”一直站在涼亭中不曾開口的蕭崇壽已有些聽不下去,“既知?無冤無仇,那便沒道理要‘栽贓’于你?,這么多雙眼

    睛看?著,你?今日到底有沒有逾越之舉,已是一目了然。”

    “陛下!微臣——”

    他還想辯解,卻被蕭琰冷笑著打斷:“還未入朝為官,就敢對宮女起歹念,若有朝一日真做了官,治下的百姓還不知?要被如何欺壓。”

    “還未授官,便不要稱臣。”蕭崇壽一手蜷在口鼻前輕咳兩聲,沉沉道,“科舉一制,自創立以來,便是要為朝廷揀拔有學識才干的能人志士,你?們經了層層考試,才一路行至此處,學識自然毋庸置疑,然而,究竟內里品性?如何,卻未可?知?,今日看?來,你?的品性?,定然是不能入朝為官的。”

    孫惟合原本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的臉登時變得慘白:“陛下,小人寒窗二十余年,才有今日登科啊!小人糊涂,可?今日不曾犯下作奸犯科的大罪——”

    “不錯,沒有作奸犯科的大罪,所以也不必勞煩刑獄訴訟,朕做主便好,”蕭崇壽懶懶地擺手,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看?一眼旁邊的進?士名?單,道,“孫惟合,革去一切功名,此后二十年,不許再考。”

    寥寥數語,讓在場的進士們都屏住呼吸。

    登科之日,歡慶之時,竟也是他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天子威勢的時候。

    二十余年寒窗的努力,在今日付之一炬,而今后二十年,更是毫無希望,孫惟合已年近不惑,二十年后,便近花甲,到那時,人的志氣早被蹉跎殆盡,頭眼昏花之際,能好好走進?考場已是萬幸,何況考中?

    這話,已幾乎掐斷了孫惟合一輩子的科考仕途。

    他聽得雙目圓瞪,一口氣沒喘上來,竟就這樣暈了過去。

    守在外圍的天子近衛立即上前將其拖出去,很?快,一張坐席空下來,仿佛什?么也沒發生一般。

    蕭崇壽的臉上重?現浮現出一絲笑意,掃視一眼眾人,說:“好了,此事便當是個教?訓,諸卿記住,行端坐正?,約束自身,方是為人與為臣的根本,將?來,莫要步其后塵。”

    眾人立即聞聲而跪,高呼受教?。

    恭送聲中,蕭崇壽穿過前庭,登上御攆,離開了永華苑。

    云英也在王保派來的兩名?宮女的攙扶下,從地上起身,從席上退下。

    眾人紛紛向她投來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只有一個人,正?竭力隱藏自己目光中的震驚與懷疑。

    傅彥澤方才恰好跟著狀元與榜眼二人來到末席附近,與幾位同年們敬酒,他所站的位置,正?好面對著孫惟合的坐席,飲酒時,一掀眼皮就能看?到二人的情況。

    他方才也不知?怎么,捧杯滿飲時,一雙眼睛就看?著那處。

    她一個乳娘,不去服侍皇孫,卻到這兒來做一個小宮女才做的活,著實怪異,明明不久前,他才瞧見她在廂房歇息呢。

    便是這多看?的一眼,他看?到了別人不曾留意的細節。

    孫惟合起初的確沒有邪念,他那一雙被擠得極小的吊梢眼正?時不時偷偷覷著高處的貴人們,并未留意身側的宮女已換了個人。

    是那個女人自己,斟酒時輕甩了甩衣袖,令邊緣的布料自孫惟合的手背上拂過,這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在孫惟合看?過來的時候,她不但沒有避開,反而對他露出了笑容。

    緊接著,她再捧酒時,便發生了眾人看?到的那一幕。

    孫惟合的確沒做什?么,是那個女人自己演了一場戲-

    云英重?新?回了廂房附近。

    這一回,她不必再做什?么,只需等待宴席結束,太子帶著皇孫回宮的時候跟上一道便可?。

    屋里有些悶,她將?兩名?送她過來的宮女送走后,干脆開了門,站到長廊一側,感受著夜晚的微風。

    暮春花草繁盛,微風中裹著泥土的腥氣與鮮花的芬芳,讓人心胸舒展,愜意極了。

    身后傳來一陣不太熟悉的腳步聲,不算急促,甚至還帶著一點猶豫,云英回頭,詫異地看?到兩丈外的廊燈下,傅彥澤正?目光復雜地看?著她。

    大約是已經飲過醒酒湯了,他的身形看?起來比方才第一次來這兒時的樣子要穩當許多,一雙眼睛清澈的眼里也盛著清明的懷疑與審視,好似有什?么事想不通似的。

    可?一對上她的視線,那雙清澈的眼睛便立刻一凜,透露出難以掩飾的戒備和提防。

    云英愣了愣,實在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這位新?晉的探花郎,明明話也沒說過兩句。

    “傅探花,”她轉過身,走近兩步,眼看?他的目光隨著她的靠近而更加緊張,像刺猬要豎起渾身的刺一般,只得在離他還有四五步的時候便停下腳步,“可?是要尋歇息的地方?若有什?么奴婢能幫得上忙的,傅探花只管吩咐便是。”

    傅彥澤站在原地,緊抿著唇沒有說話,清俊的臉龐亦緊繃著。

    便是這副緊繃的模樣,還帶著一點少?年郎的稚氣,讓他看?起來與這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樣。

    他也是初入繁華之人,讓云英不禁想起十多年前的自己,盡管那時年紀太小,大多事情已記憶模糊,但第一回進?入城陽侯府時的忐忑和孤獨,卻一直深深埋在心里的某個地方。

    不過,她的這點情緒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傅彥澤便開口了。

    “穆娘子,”他低聲道,少?年人的嗓音帶著一種特殊而別扭的沙啞,“方才為何要害孫惟合?”

    云英面上的微笑淡了兩分,看?過去的目光也冷了一分。

    她知?道此人性?情耿直,此刻這樣直接來問,定是看?到了什?么。

    片刻沉默后,她沒有回答,只是淡笑著反問:“那探花郎方才又為何不直接拆穿奴婢?”

    若換作其他人,也許會出于忌憚她東宮乳母的身份,不想摻合進?東宮的事中等原因,而選擇明哲保身、袖手旁觀,但傅彥澤定然不是。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一個原因。

    不等傅彥澤開口,她便先一步替他答了:“傅探花與孫進?士是同年,同儕之間,有些事有目共睹,隱瞞不住,定然也知?曉他的為人品性?如何,對不對?”

    他定然也知?曉孫惟合的確就是會在席上對宮女言辭輕佻、舉止輕浮之人,所以才不曾當場拆穿她。

    果然,話說完,傅彥澤便陷入了沉默。

    姓孫的在會試之前,便曾因在平康坊飲酒時,對一名?舞姬有所冒犯而鬧到府衙中,幸好及時求到一名?在京都有幾分門路的同鄉面前,掏了大半家?當賠給那名?舞姬,才算將?事情壓下來。

    這樣的人,便是當真在恩榮宴上有荒唐之舉,他也不會覺得多驚訝。

    但……

    “這是兩回事,穆娘子,莫要混為一談。”他堅持道,“穆娘子是皇孫的乳母,平日的一言一行,自然都會影響著皇孫,絕不可?有一絲差錯。”

    他說著,頓了頓,又想起如今由殷大娘養著的那個孩子:“還有穆娘子的小郎君,難道娘子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發現自己的母親竟是這樣的人?”

    云英愣了愣,看?向他的眼神也變得莫名?起來。

    竟提到了孩子,原來世間當真還有這樣純良之人嗎?

    她也不知?怎么,覺得心底一陣發酸,其實他說得沒錯,可?是她已走到這一步,哪還有多少?選擇“向善”的余地?

    “多謝探花郎的好意提醒,不過,此事只要你?不說,又還有誰會知?曉?”她說著,輕笑一聲,“況且,探花郎希望我怎么做?現下去向圣上與二位殿下領罪認罰嗎?”

    傅彥澤皺了皺眉,一時無法回答。他大約的確喝多了,思?緒總不及往日敏捷,面對她理所當然,知?錯不改的態度,竟忽然卡住了。

    就在這時,長廊上再度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二人循聲望去,正?是方才那名?下去換衣裳的小宮女。

    她提著裙裾,站在長廊的拐角處,似乎原本有話要說,但瞧有人在,便不敢過來。

    “娘子,您若有是要忙,我便晚些再來。”她顯然是來找云英的,說完便作勢要走。

    云英出聲叫住她,笑著說了句“無妨”。

    “探花郎方才不過問起兩句與皇孫相關之事,不打緊,”云英說著,側目看?一眼傅彥澤,“你?有什?么話,直說便是。”

    傅彥澤的唇抿得更緊了。

    他覺得這個女人簡直太會弄虛作假、信口胡謅!

    那名?宮女見狀,想了想,也覺在情理之中,畢竟方才傅探花被太子殿下欽定為皇孫未來的老?師,而穆娘子則是皇孫的乳母。

    橫豎她要說的,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話,見狀,便直接上前,深吸一口氣,提著裙裾向云英行禮。

    “奴婢是來向娘子道謝的,娘子方才不但替奴婢暫頂了差事,還讓孫進?士那個惡人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奴婢感激不已!”

    她這一禮,行得幾乎與見到宮內外的貴女夫人異樣了,可?見是真正?打心底里敬云英。

    云英伸手將?她扶起來,自己本意也不是為了幫這名?宮女。

    不過,倒是恰好讓傅彥澤聽到。

    她隨即側目,給了傅彥澤一個“你?看?,我做得沒錯”的眼神。

    傅彥澤無法反駁,但他心中始終堅持認為不對。只是現在不是繼續爭執的時機,他只好在原地默然立了片刻,轉身離開。

    回去的路上,云英仍舊帶著皇孫與蕭元琮同車。

    皇孫在上車之前便已困倦,被哄著睡著了,此刻臥在小小的提籃里,雙目緊閉,睡得心無旁騖,仿佛外頭打雷下雨也喚不醒似的。

    車里靜悄悄的,除了馬車搖晃時候的吱呀聲,與車轍壓過地面的悶響,再無別的動靜。

    云英一個人縮在角落里,半垂著頭,視線看?起來是落在皇孫的身上,實則卻透著一股淡淡的愁緒,映在那張略顯蒼白的面上,瞧得人心間發軟。

    蕭元琮沉默許久,到底還是伸出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

    “被方才的事嚇到了?”

    他不說便罷了,一說,云英蒼白的面頰上浮起一層難言的酸楚,緊接著,兩行眼淚便滾落下來。

    “沒有,”她慌亂地搖頭,狼狽地別開臉,輕聲說,“只是覺得奴婢這樣的身份,自己讓旁人輕看?便罷了,可?今日,卻給殿下丟臉了……奴婢實在愧對殿下的厚待……”

    第99章 孺人 便賜她‘孺人’吧。

    蕭元琮看著自己驟然空下來的手掌, 不知怎么,心口像被尖銳的針扎過似的,一陣一陣的疼痛蔓延開來。

    他還記得方?才的情形。

    那個姓孫的進士郎, 連正經官職都不曾有,卻敢直呼云英為“一個小小宮婢”, 還要懷疑她為了接近他這個樣貌丑陋、無官無職之人!

    云英是他的人,平日?在東宮, 也鮮少做端茶遞水的活,有尤定他們?去了, 更是讓她平日?連往膳房去領餐食這樣的事都不必再做。

    可在旁人眼里,她仍舊是個可供人隨意使喚的小小婢女。

    他身邊跟隨多年的余嬤嬤如此?,就連那姓孫的, 也是如此?。

    方?才王保已經暗中替他去問過當時在廂房附近的宮女們?, 事情的確就如云英在庭中時所言, 一切皆出偶然, 那姓孫的,也確手腳不干凈,讓大多數宮女打心底里抗拒。

    難怪她那日?說, 聽到城陽侯府的下人們?喚她的孩子作“小侯爺”會感到不習慣, 仿佛一時無法適應這個身份一般——她的兒?子如今已是侯府的主人,而她的身上,卻還深深烙著從幼時便刻下的一個“奴”字。

    蕭元琮放下原本托住她下巴的手,轉而落到她的肩上, 將她摟進自己的懷中。

    “云英,”他的指尖在她的肩頭摩挲著,不比往日?慢條斯理,力道有些重, 似乎在努力克制著心中的眸中情緒,“孤會給你家中翻案,讓你有個堂堂正正的身份。”

    從此?,便沒人再敢拿“婢女”、“下人”這樣的字眼來貶低她。

    云英的眼眸登時一亮,連忙抬起?頭來,還帶著淚意的雙目朦朧地仰望著他,滿懷期盼:“殿下說的可是真的?”

    蕭元琮點?頭:“自然,孤既答應你,便定會做到。”

    云英不禁露出笑?意,眉眼彎起?時,蓄在眼眶中的淚再次從眼角滑落下去。可是,才不過片刻,那抹笑?意便又淡了下去。

    “還是算了,”她將腦袋輕輕靠在蕭元琮的肩上,“殿下有這樣的心意,奴婢已經感激不盡。”

    蕭元琮看著她忽然轉變的態度,揚眉問:“怎么了?”

    云英搖頭,沉默片刻后,輕聲道:“奴婢也不知奴婢的父親到底是何人,當初到底所犯何罪,才會累及全家,可是,想來有這樣重的懲戒,必也是重罪,殿下在朝中,雖早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奴婢也知曉,殿下能有今日?,實屬不易,奴婢不想給殿下添麻煩。”

    她這樣乖巧,卻一下說中了蕭元琮一直以來最在乎的東西——他的聲名與?權勢。

    片刻后,他緩聲說:“無妨,孤如今不比從前,許多事已不再有那么多掣肘了。”

    云英聽到這話,心中動了動,只覺這時候該問出口了。

    “真的嗎?可奴婢總是不安心……殿下,能不能告訴奴婢,奴婢的父親到底因何獲罪?”

    她知道,這件事始終是扎在太子心頭的一根刺,早些挖出來才好。

    蕭元琮沉默片刻,似乎在考量要不要告訴她,以及要告訴她多少。

    “你父親所犯之罪,實則本算不上什么大罪,至少,用不上賠進妻兒?去,是因為孤,才累得你,那么小的年紀,就投身他人府中為奴。”

    倒也沒有隱瞞。

    云英悄悄松了口氣?,否則,她還不知要再說些什么,讓這件事徹底過去。

    “殿下為何如此?說?”這是她早已想過,準備好的話,“奴婢四歲就入了城陽侯府,奴婢的父親獲罪,定是更早之前,那時,殿下也不過才十余歲。”

    “是啊,十余歲。”蕭元琮的目光望向車簾之外,神色有一瞬間恍惚,“正是十余歲,孤在政事上還無半點?話語權,羽翼稚嫩,又深為父皇不喜,平日?,便是飯吃晚了一刻,字少寫?了一個,也會被傳到朝堂上,被鄭家那一黨人添油加醋地抨擊一番,在面對你父親的事時,才會做出那樣的抉擇。”

    他說著,慢慢將當初的事情說了出來。

    與?蕭琰所敘時,著重多說了蕭元琮在此?事中為了保住自己而犧牲無辜之人不同,在蕭元琮的敘述中,說得更多的,是鄭家兄妹的步步緊逼。

    他們?兄弟兩?人,各有立場,說出來的話,自然也多有偏向。

    云英慶幸自己多留了心眼,提前知曉了這些舊事,才沒有貿然向太子提出想要擺脫奴籍,恢復良民之身的請求。

    以他的性子,這樣的事,必得是他親自提出的才好,她父親的事,更得由?他親自解釋,才能安心。

    也因她提前做了準備,在這時候的反應,才能做到讓他安心。

    “原來竟是如此……”她聽罷,神情一點?點?變得復雜,眼神定定望向車外,看起?來有些遲疑,又有些惶恐。

    蕭元琮靜靜看著她的反應,不知怎么,心口有些揪緊。

    他先前一直沒將這件事說出來,只是覺得此事可能會讓云英有異心,就像薛清絮那樣,從前的薛家,也是他的鼎力支持者。

    盡管云英不似薛家那般,曾經在朝中也有不小的影響力,薛清絮的反戈,當初也給他添了許多麻煩,但終歸是身邊之人,他不愿見她有異心。

    可今日?,臨到真正說出口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對她的那種“提防”,似乎和對薛清絮的完全不同。

    他似乎有一絲細微的忐忑和恐懼。

    明明她只是個毫無依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罷了,在朝中沒有任何根基,根本掀不起?風浪來,就連薛清絮,她為了給他找不痛快,不惜與?皇后聯手,他都沒有半點?恐懼。

    如今,又是為什么?

    這種感覺,陌生的同時,又讓他感到十分不適。

    “云英,”他輕聲

    問出那個讓他感到不安的問題,“你會恨孤嗎?”

    “我……”

    云英抬眼,對上他溫柔中帶點?憂愁的目光,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剛入東宮的那陣子。

    那時候,太子似乎只是個溫柔端和的君子,不但脾氣?好,還會問她,心中是否有怨。

    她說沒有——那是在不知真相的時候,可她不是圣人,絕做不到以德報怨、滿心大愛,面對這個當初讓她全家落入深淵的推手之一,她怎么可能沒有半分怨懟?

    只是沒有那么強烈,算不上恨罷了。

    “奴婢不敢,”她輕輕搖頭,看著他深黑的眼眸,短促地笑?了笑?,“也許方?才有,現在已沒了。”

    “多謝殿下愿意坦誠相告,沒讓奴婢被一直蒙在鼓里。”她先向他稍低了頭,行?了簡單的禮,才繼續道,“奴婢明白,當初的事,殿下有殿下的難處,奴婢的父親也的確犯了錯,受到不該有的懲罰,也是時運不濟所致,若非鄭家一黨步步緊逼,奴婢一家恐怕也不會落到那樣的下場……況且,殿下如今也救了奴婢,便是當真有虧欠,也已算還完了。”

    蕭元琮感到心中的那點?不適,隨著她這一番話,慢慢消失了。

    她沒有像當初的薛清絮那樣,從此?心懷怨恨,執意與?他做對。

    “云英,”他的唇邊浮現一抹寬慰的笑?容,“你果然是不一樣的。”

    他忍不住抬手,輕撫她的腦袋,眼中有說不出的憐愛之意:“孤當初沒能護住你的父親,如今定會好好護著你。”

    有這句話,云英暫安下心來。

    她主動伸手,摟住他的脖頸,在他耳邊輕聲說:“有殿下的話,奴婢便安心了。”-

    恩榮宴后的第二?日?,給新晉進士們?授官的圣旨還未下,孫惟合在宴上冒犯宮女的事,便已鬧得朝野上下,人人皆知。

    畢竟,考上進士,不但對平民百姓家庭而言,是魚躍龍門?的大喜事,對大多本就出身官宦之家的子弟而言,也意味著真才實干,從此?晉升更加順暢,不論如何,都意味著將來前途談闊。

    而偏偏孫惟合在才踏上這條路的時候,就走錯了方?向,再次被一道圣旨自云端打落,從此?再難翻身,這樣的事,不算亙古未見,但在本朝,還是頭一遭。

    事關天下讀書人,朝上自然要有一番議論。

    朝臣們?多是讀書人,靠科舉出身的更占半數以上,是以,不論黨派,這一回,都齊聲稱圣上處置妥當,此?事還應當昭告天下,讓讀書人皆引以為戒,莫以為只要埋頭苦讀,考上進士,便能為所欲為。

    也有少數兩?三?名朝臣提到了此?事相關的宮女們?。

    就在這時,一直不大在朝上慷慨陳詞的蕭元琮緩步行?至正中,對著天子鄭重下拜。

    “此?事兒?臣心中有愧,實在深感自責。”

    蕭崇壽沒料到他會突然這么說,不禁凝了臉色,沉聲問:“太子何故自責?”

    旁邊的蕭琰亦神色莫測地看過來。

    只聽他道:“昨晚宴上之事,兒?臣自感愧對穆氏,父皇有所不知,穆氏之父,乃是罪臣穆正己,當初,穆正己因兒?臣之故,受到重罰,如今,他膝下獨女為兒?臣悉心照料阿溶,兒?臣本該善待于她,豈料還是令她受到如此?輕視欺辱,兒?臣實在心下難安。”

    聽到“穆正己”三?個字,有少數朝臣便已想起?來了。

    此?人雖非朝中要員,名聲不顯,但當時因判罰有些過重,給許多人留下極深的印象。

    蕭崇壽起?初還有些茫然,只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始終想不起?來到底是何人,還是一位坐在前列的御史低低提了幾句,才讓他想起?當年的事。

    “原來是他……”

    時間久遠,對于天子而言,他決定過太多人的生死?,每年全國需判死?刑者,都要交至宮中御筆親批,他自不可能個個記得。

    “父皇,兒?臣當年年少無知,不懂朝政,只憑一股義氣?便上疏父皇,懇請父皇饒恕兒?臣的老師,指責穆主簿行?事粗疏,為求自保而脫他人下水,如今想來實是沖動,父皇為令兒?臣牢記此?事,吸取教?訓,特命嚴查重懲,這才使他全家皆因此?受到牽連。此?事歸根究底,都是兒?臣年少所犯之錯,當時不知身為儲君所擔之責,連累無辜之人因兒?臣的任性而受到難以挽回的傷害,兒?臣心中實在愧疚難安!”

    一場十幾年前的舊案,一個從七品下的小官,太子卻能從年少記到如今,甚至還會為了此?人,當著朝中眾臣的面,主動提起?,一時令許多臣子們?都感慨不已。

    “太子仁善,竟將這樣的事都銘記于心!”

    “是啊,年少知錯,至今仍能改正,真乃君子之風!”

    “國之根本,如是方?能令萬民心安!”

    面對一聲聲贊美,蕭崇壽的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

    當初的決定分明是他做的,太子此?舉,簡直是要他這個做皇帝的自慚形穢!

    “好了,事情過去這么久,如今再要爭論,又有什么用?”他不耐地擺擺手,“橫豎穆正己是犯了罪才被黜落,也不算多冤枉,既然他的女兒?撫育阿溶有功勞,給她稍抬身份便罷了,總不好讓天下人瞧著皇孫的乳母還是個罪臣之后。”

    此?話便算是將事情揭過。

    往事已矣,圣上到底也在乎顏面,若當真重究當日?判罰,只恐還要牽到更多往事,實非他所愿,只給個身份,也算對得起?今日?之事了。

    想起?阿溶,蕭崇壽到底有些心軟。

    “便賜她‘孺人’吧。”

    王侯之妾、大夫之妻,可稱孺人,這顯然是看在她為武家生了孩子,卻未能得半點?名分的份上賜予的稱號。

    有了此?稱號,她便不再是低人一等的奴仆,而是與?其他外朝命婦一樣的婦人了。

    若照她從前從七品下官員之女的出身,成為孺人,也算與?之相符。

    蕭元琮的眉峰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他沒料到父皇對阿溶的那分格外厚待,竟能延至今日?,以至于即便不愿意重審當日?舊案,也愿意給云英一個額外的封號。

    難道是血緣親情使然?

    不過,無論如何,他說出的話已經辦到,自然沒什么怨言。

    “兒?臣替穆氏、替阿溶多謝父皇仁慈。”

    朝會散去時,蕭琰沒有直接離去,而是走到蕭元琮的身邊,意有所指地笑?道:“大哥果然厲害,多年前的錯案用在今日?,都能為自己贏來一片稱贊。”

    蕭元琮淡笑?:“二?弟說的哪里話,孤不過是承認了過去所犯的錯罷了,諸位卿家如抬舉,反倒令孤惶恐。”

    蕭琰瞥他一眼,嘴角扯出的弧度更深:“大哥就是這般謙遜,令弟弟我佩服。不過,如今她既要成孺人了,還要再留在東宮嗎?”

    蕭元琮的笑?容慢慢冷下來。

    “乳母照顧皇孫,天經地義。”

    第100章 芍藥 此事定和太子有關。

    “殿下……”

    云英被蕭元琮壓在屏風上, 勉強承著他帶來的重量,有些搖搖欲墜。

    蕭元琮沒有說話,只用力?掐住她的腰肢, 使她的身子不至往下滑落。

    額上有積蓄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 墜在她光潔美麗的后背,恰是正中凹下的脊柱間, 再度積蓄,滾滾而下, 直到隱沒在底端的縫隙中。

    她的后背漂亮極了,也不知是怎么生出來的,光潔細膩, 沒有半點瑕疵, 骨肉更是完美貼合, 纖薄的同時, 緊致勻稱,與前面的起?伏豐腴截然相反。

    蕭元琮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種難以自拔的境地,有什么東西扯住了他的身子, 讓他無法抽離開?來, 眼前、腦中更是被什么糊住了,無法思考,更無法冷靜,只能憑著最原始的本能不停馳騁。

    云英雙手?高高抬著, 抓在屏風頂端,卻只敢下壓,而不敢將整個身子的重量有半點靠在那屏風上,生怕一不小心?, 就會將這一副格外典雅古樸的花鳥繪屏弄得轟隆倒下。

    那樣的動靜,必要引來守在外頭的王保等人齊齊沖進來查看。

    盡管他們都知曉此刻兩人在殿中做什么,可是親眼看到與知曉仍然是兩回事,她始終沒有那么放得下面子。

    這兩日,她總覺得太子仿佛有什么地方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日朝會后不久,天子的諭令便下來,不但?為她脫了奴籍,還直接封她做了孺人。

    這簡直是意外之喜,整個東宮,除燕禧居的人以外,全都過來向她道喜,不論真心?假意。

    她以外,很?快,夜里等太子回來,她便能得到他肯放她出宮,回到城陽侯

    府的消息了。

    誰知,夜里他回來的很?晚,不但?沒有召她,更沒讓人傳來只言片語,仿佛完全不在意此事一般。她心?中覺得不對,到第二日,干脆主動求見,卻被余嬤嬤和王保一起?攔在了外面。

    “殿下這兩日正為政事繁忙,請娘子過兩日再來。”

    他們是這么說的,自然也是得了太子的屬意,否則,不論余嬤嬤再如何厭惡她,也不會如此自作主張,借太子的名義胡亂傳話。

    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只能離開?,耐著性子等了幾日。

    一直到今日,她再次主動求見,才終于被放了進來。

    誰知,還沒等她跪下說出道謝的話,蕭元琮便將她拉起?來,抱在懷里親吻,接著,便成了現在這樣。

    她能感受到他內心?的那一股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情緒,起?初是帶著幾分急躁的,好?似壓抑了許久的渴望噴涌而出一般,后來,不知不覺就變了,變成了一種充滿占有意味的強硬。

    和最開?始,他等著她從?靳昭身邊主動離開?時的從?容淡定不同,和后來他親眼看到她和蕭琰差一點點就水到渠成的嫉妒和比較不同,這一次,他似乎是在和自己較勁,至于較的是什么勁兒,云英并不知曉,只在心?中隱隱能抓到一點關?鍵。

    他恐怕不想輕易放她出宮……

    模模糊糊間,她的腦袋一陣暈眩,全身的感官都在往某一個地方集中。

    她努力?抓在屏風頂端的手?指已經泛白,開?始輕輕顫抖,忍不住回過頭去,迷蒙的雙眼沒有聚焦,仿佛正看著蕭元琮,又仿佛沒有。

    “殿下,奴婢快受不住了……”

    蕭元琮俯低身,等她顫聲說完,便吻住她的唇瓣。

    好?半晌,在她渾身卸了力?氣,順著屏風往下癱去的時候,他再度撈著她的腰肢按進懷里,在她耳邊輕聲說:“云英,孤把你的孩子也接進宮里來,好?不好??”

    云英滿眼失神,好?半晌,心?緒才逐漸回籠,疑惑地看著他。

    “他如今已是勛貴之家的郎君,有資格住在宮中,日后便給?阿溶做伴讀,從?此做皇家近臣,好?不好??”

    云英愣了下,心?道自己果然猜對了,太子不肯放人了。

    “殿下說的可當真?”她沒有時間仔細思考到底怎樣應對才最合適,只能依靠直覺反應,先是做出欣喜的模樣,好?讓他的一番用心?得到安慰,在他將要點頭的時候,再讓自己的情緒低落下來,“可是殿下,皇孫年歲尚小,即便要伴讀,也要三?歲以后才能挑選,哪有這么早就住進宮里來的道理?旁人知曉,還不知要怎么議論呢,還是算了,奴婢不敢奢想。”

    一說起?旁人議論,蕭元琮果然清醒了大半。

    “罷了,隨口一提而已,此事還是以后再議。”他說著,在她臉頰上又吻了吻,抱著她進浴房去,“阿溶還小,他和別的孩子不同,沒有親生母親在身旁,十分依戀你,你還是在宮中再留兩個月的好。”

    “殿下!”云英一急,還想說什么,卻很?快忍住了,生怕惹惱他。

    蕭元琮看了她一眼,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孤明白你也關心自己的孩子,如今你身份已然不同,孤準你每旬可出宮一次。”

    水汽氤氳,萬事萬物變得朦朧而模糊,云英抬起?同樣濕漉漉的眼睛,壓下一切忽然低落到谷底的情緒,輕輕點頭。

    “好?,奴婢一切都聽殿下的。”

    她小心?地來到他的身后,將腦袋擱在他光潔的后背上,不讓他看到她眼中的不快。

    他已知曉她身份的不同,準她每旬出宮一次,又為何不讓她直接搬出宮去,再每日入宮來照料皇孫?畢竟,有了身份之后,她出入宮禁便不再受那么多?限制。

    分明就是他自己舍不得將身邊的美色放走。

    他也知曉不會長?久,只是還想拖延一段日子而已。

    男人大?約都是如此,哪怕心?懷大?志如太子,也免不了俗。新得的美姬,總是會占據他們的全副心?神,讓他們想要以各種方式賞玩過,才會覺得滿足,進而感到厭倦,再尋下一個。

    當初,跟在武澍桉身邊的時候,她就明白這個道理,如今,也不會因為男人變成了太子,就改變這個想法。

    他們都不是靳昭。

    她不愿在宮中長?住下去,那最后一把火,也只好?再由她親自添上——只要精準地抓住他最在乎的東西-

    珠鏡殿外的小花園里,鄭皇后正坐在巨大?的華蓋傘下,觀賞宮中的匠人們精心?侍弄培育的名種芍藥。

    這一處花園,是她成為皇后,遷居入內后,因覺珠鏡殿的一應布置、陳設都實在太過簡樸,沒有半點一國之母該有的花團錦簇,才命匠人們修造的。

    一年四?季,宮中的匠人們都會將精心?培育的花木送至此處,供皇后娘娘挑選,但?凡被選中的,必有重賞,是以,這幾年里,宮中的花木匠人們越發掀起?一股暗中較勁、比試的風氣。

    只是,今年與往年不同,鄭皇后坐在傘蓋下,看著那一盆盆被人興沖沖搬上來,又悻悻然搬下去的各色芍藥,似乎沒有半點興致。

    她的全副心?思,都在身旁宮女?回報的話語上。

    “娘娘,人已統統尋到了,就連當初那名連夜潛逃的侍衛,也被咱們的人在淮水一帶尋到了,目下正由人秘密押送,前往京都。”

    鄭皇后眼神一亮,立刻低聲道:“可要命人看緊了,千萬不能走漏風聲,更不能教人半道上劫了去!”

    “是,是,娘娘思慮得周全,國舅也是如此想的,特意派了自己身邊最信賴的長?子前往,想來再有七八日,就要到京都了,到時,人也一定安頓在國舅府中,絕不會出差錯。”

    那宮女?說完,又走近半步,看一眼底下還在搬著花盆的花匠們,壓低聲說:“娘娘,如今萬事具備,只欠東風,咱們是否要盡快發作,以免夜長?夢多??”

    鄭皇后感到自己的心?頭驟然加快,擱在榻沿上的手?也悄悄收緊,精美的護甲在半空中劃出夸張的弧度,尖銳的那一端最后匯聚于手?腕處,似乎只要指節再多?用一絲力?氣,就能將她的手?腕刺破。

    她等了這么久,才等來一個很?可能能徹底扳倒太子的機會,當然希望立即將一切拿出來,越快越好?,然而——

    “不,這是能震驚朝野,將太子一貫以來的虛偽面具直接撕下來的大?事,本宮要挑個大?一些的日子,一個能讓諸位文?武大?臣都能見證的日子,”她深吸一口氣,妝容精致的面上浮現出拼命克制后的期待笑容,“就端午吧,那一日,曲江有龍舟競渡,圣上近來龍體尚算康健,到時會與群臣一同游于曲江畔,就那一日吧。”

    兩人仍在低聲說著什么,便見不遠處的甬道上,蕭琰正帶著一名隨侍信步而來。

    鄭皇后立即示意宮女?別再出聲,自己則假意仔細看著花匠們搬來的芍藥,隨手?指了指:“這一盆留下吧。”

    “母后一向喜歡鮮艷的顏色,怎么今日放著那么多?瑰麗的不選,卻要了這盆白色的?”蕭琰一走近,就看到母親留下了一盆花朵潔白如雪,只花蕊附近一圈暈開?一圈翠色的芍藥,不禁感到一絲懷疑。

    鄭皇后這才發現自己一不留神,竟選了這樣一盆花,一時有些后悔,但?對上兒子懷疑的視線,只好?硬著頭皮說:“琰兒,你不是總說珠鏡殿里太過華貴耀眼?我挑了一盆素雅一些的,你反又不滿了?”

    蕭琰抿了抿唇,說:“兒說的是奢靡,奢靡與否,倒與顏色的關?系不大?。”

    鄭皇后不想聽他那些惹自己不快的話,趕緊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些,先前你說要替我查那名宮女?的事,偏不讓我

    插手?,如今這么久過去,可有消息?”

    “兒今日過來,就是要與母后說此事。”蕭琰說著,沖周遭揮了揮手?,命匠人們都暫退下,待無外人,放沉聲道,“兒命人私下查閱了宮中各處宮女?們的名錄,叫彤兒的,一共有兩個。”

    “哪兩個?可知你父皇那日提到的,到底是哪個?”鄭皇后聞言,立即坐起?來,她心?中最在意的,還是圣上。

    “這兩個,一個是尚服局一位替宮女?們裁制衣裳的繡娘,嚴格來說,也不算宮女?,算是宮中匠人之一,如今已在宮外成婚安家,每隔五日,將活計交至宮中,再領新活;一個則是鱗德殿外殿一位負責灑掃的宮女?,此人前年七月,便因突發惡疾,被遣出宮去了,出宮不久,便已身亡,兒將宮中檔冊上的記錄抄錄了一份。”

    蕭琰說著,自袖中取出一張紙,遞給?鄭皇后。

    照他的猜測,父皇口中的那個“彤兒”應當多?半就是這個已經身亡的宮女?。

    “前年上巳宴未設在曲江池畔,而是直接設在了宮中的鱗德殿,這名宮女?應當在宴上伺候過,不過,未見有獎懲記錄。”

    提到上巳宴,鄭皇后便想起?圣上酒后消失的一個時辰。

    “一定是那時候!”她捏著紙的手?忍不住用力?,立刻將其揉得皺起?來,眼里也浮現出怨毒的目光,“圣上喝醉了酒,沒有召任何人隨侍,定是那時候,她趁虛而入,以至于陛下至今念念不忘!”

    “母后!”蕭琰見她這般模樣,不由皺眉,“事情已經過去,如今再追究,又有何用?”

    “怎么沒用?”鄭皇后這輩子的執念,大?半都落在此事上了,“你父皇明明說過的,從?此只有我一個,可他、可他騙了我……”

    “母后,您嫁給?父皇的時候,他就已有妻室,若真這么在乎,當初何故要嫁?”

    “當時是當時,后來——”鄭皇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有點哽咽。

    “罷了,母后,這名宮女?已經死了,死無對證,再要追究,也追究不出什么了。”

    鄭皇后沉默片刻,將那紙撕碎了,丟給?身邊的宮女?,恨聲道:“罷了,人已死了,也用不著本宮動手?,只要以后圣上不提,本宮便也放過了。”

    “嗯。”蕭琰應了聲,見她當真不再深究,便也不多?勸說,又問候幾句,便告辭離開?。

    母后在宮中多?年,心?思仍舊淺顯,聽說那名宮女?已死,卻沒再追問更多?細節。

    實則他當日不但?翻查了檔案,還暗中查了細節,比如,當時與彤兒共事的幾名宮女?、太監,后來都被調去了不同的地方。

    光這一點,已經不大?尋常,而更不尋常的,是這幾人被調,走的都是東宮的門路。

    查到此處,他便知道,不能再摸這幾個人的線索了,否則,消息就會透露到太子面前。

    此事定和太子有關?,以太子的心?思,這個宮女?背后一定藏著什么重要的秘密,他要想辦法摸清楚到底是什么樣的陰謀,才能早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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