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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淚水 一滴滾熱的液體輕輕砸在她的心口……

    云英抿了抿唇, 垂下眼瞼,沒有?回答。

    蕭琰禁不住冷笑一聲。

    看她?方?才在高臺之上的反應(yīng),他就猜到了, 她?一定知道太子是早有?準(zhǔn)備的。

    今日?的這一切,看似是鄭家抓到蛛絲馬跡, 暗中準(zhǔn)備多?時,才迫使太子不得不有?所提防, 見招拆招,最后引發(fā)一場巨變, 可?實(shí)際上,太子才是主導(dǎo)的那一個。

    他那個哥哥,一早就算準(zhǔn)了這些, 設(shè)下這么大一個圈套, 等著他母親和?舅父鉆進(jìn)去。

    太子妃也?好, 阿溶也?罷, 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手里?拋出來的誘餌和?工具,就連父皇,也?早被算了進(jìn)去。

    正月之前, 父皇對阿溶始終漠不關(guān)心?, 小小的孩子,出生那么久,都沒能得一個名字,還是由他們提醒, 才勉為其難,讓宗正寺擬了幾個,由太子挑選,入了皇室宗譜。

    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孩子, 原本誰也?不放在眼里?,可?偏偏太子能忍,更能尋到合適的機(jī)會,將其以另一種姿態(tài),重新出現(xiàn)?在父皇的面前,引起?父皇的注意。

    便是在珠兒自請出嫁和?親之后。

    那時,父皇對她?們母女的愧疚之心?到達(dá)頂點(diǎn),連帶著,回想起?從前無故失去的孩子們,逐漸生出悲痛之意。

    這個時機(jī),實(shí)在抓得太好。

    給宮中重新注入新鮮血液的稚嫩孩兒,不但能緩解父皇的悲痛,還能更進(jìn)一步激起?已知天命的他心?中對親情和?兒孫的渴望。

    而后,再一次又一次,借著武家未完的事,借著云英,讓父皇不斷想起?這個孩子。

    至于母后那邊,關(guān)于這個孩子身世的破綻,定然也?是太子有?意露出的馬腳,一步步給他們遞所謂的線索、證據(jù),讓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走入這個圈套。

    他選了最好的時機(jī),讓自己在所有?人?眼里?已完全處于弱勢,甚至耐心?地陪皇后演完整場戲,才揭開自己的殺手锏,殺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真是好計謀,好耐心?!

    這樣靠細(xì)微小事一點(diǎn)一點(diǎn)操控人?心?,只有?太子這般,習(xí)慣了多?年被壓制的人?,才會有?此?等耐心?與心?機(jī)。

    蕭琰自嘆不如。

    至于云英——

    他方?才頹下的身軀再度緊繃,在小小的馬車中逼近她?的身前,將她?嬌小纖細(xì)的身子困在車壁邊上的角落里?,讓她?動彈不得。

    “你知道太子有?所準(zhǔn)備,只是選擇不告訴我。”他湊近她?的臉龐低語。

    這一次,連語氣中的疑問都不見了,全然是篤定的憤怒,鼻尖幾乎與之相抵,唇瓣張合間,灼烈的氣息侵襲過來,竟比這初夏的熱意還要教人?躁動不安。

    “你果真要幫他?”

    云英無聲地掀起?眼皮,泠泠的目光宛若春水,帶著一股沁涼,將他心?頭滋滋冒出的怒意澆滅大半,但同時,那種漠然的態(tài)度,更令人?心?中發(fā)寒。

    “妾雖不知曉今日?之事的具體關(guān)節(jié),但的確猜到太子殿下早有?準(zhǔn)備!

    蕭琰的手忍不住抬起?,手掌卡住她?的脖頸,手指彎曲,一點(diǎn)點(diǎn)用力收攏。

    云英被迫抬起?下巴,隨著脖頸間的桎梏逐漸收緊,她?的呼吸也?開始不暢,白?皙漂亮的臉頰之下,自脖頸的邊緣開始泛起?一層薄薄的粉暈,將其染得愈加瑰麗動人?,連眼眶里?的水花都越積越多?。

    “可?是,妾沒有?,”她?困難地張口?,眼眶邊的淚珠搖搖欲墜,“沒有?幫他!

    蕭琰面無表情地盯著她?,仿佛在考量她?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其實(shí)不難想通,若她?當(dāng)真要幫太子,則根本連阿溶這件事都不會透露給他。

    只不過,這也?是她?的狡猾之處,透了消息,卻?不說全,既給他通風(fēng)報信,又不明著破壞太子的計劃,仍舊讓他們兩個自己爭斗去。

    “左右搖擺,”他驟然松了手,卻?沒有?退開,而是湊近她?的耳邊,更壓低了聲,“遲早翻船。”

    云英得了自由,立刻大口?呼吸,胸脯不斷起?伏,與本就近在咫尺的他一下一下相觸,隨著馬車的搖擺,蕩漾出柔軟的波瀾。

    “殿下這一艘船已快沉了,”她?忽然開起?玩笑,“妾也?用不著左右搖擺了!

    如今身份轉(zhuǎn)變,她?今日?沒做宮女裝扮,衣飾不再是素淡無華的,而比從前多?了幾分明麗貴氣,但與那些真正的高門貴婦相比,又顯得清新內(nèi)斂,越發(fā)襯得她?那張燦若桃花的臉美得不真實(shí)。

    蕭琰聽得氣極,干脆一偏頭,咬住她?的耳垂,尖利的牙齒陷進(jìn)軟肉里,帶來輕微的痛癢,又很快松開,順著耳后肌膚,囁咬過脖頸,直鉆往更深處,激得她?忍不住仰起?臉頰,露出痛苦又歡愉的神情。

    自出宮后,已曠了多?日?,漸有?干涸之意,正缺甘霖滋養(yǎng)。

    蕭琰看著她這副毫不知羞便軟了身子的樣子,喉間擠出不屑的冷哼,卻?不敢大聲,只得泄憤似的,干脆扯了她胸前的衣襟。

    “可?別出聲,”他埋首下去,帶著憤怒和?不甘,“否則就要教他的人?瞧見你這副不知廉恥的樣子了……”

    云英登時用力咬住下唇,以免自己發(fā)出不該有?的聲音。

    不知怎么,她?忽然就確信了,他一定也?早有?準(zhǔn)備。

    鄭皇后為人?狠毒,專橫跋扈,卻?同時也?心?思單純,什么事都放在臉上,一次次的算計害人?,若不是有?圣上在背后的默許,根本成不了事,便看其這一年里?的兩三次算計,連她?這個小小的宮女都能輕易看穿。

    蕭琰與鄭皇后是母子,這么多?年朝夕相處,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母親的底細(xì),毫無準(zhǔn)備就等來今日?這一步。

    當(dāng)初,她?決定將此?事透露給蕭琰,不也?只是要給他提個醒,讓他不要被打得措手不及,一邊倒地被太子壓過,從此?再無兩方?相持嗎?

    畢竟,她?也?能猜到,鄭皇后和?太子妃暗中做的那些事,定然都是瞞著他的。

    “吳王殿下,”她?急促地呼吸,身子發(fā)軟,雙手卻?還有?幾分力氣,捧住他的腦袋,靠近他的耳邊,輕聲問,“今日?,你不會死的,對不對?

    蕭琰抬頭,眼眶也?已泛出一圈紅,對上她?帶點(diǎn)期盼的眼神?,扯起?嘴角,啞聲說:“怕我連累你?那我還偏要死在你這個無情的女人?身上,把你也?拉下水來。”

    說著,再度掐住她?的脖頸,用一股恰到好處的力量,將她?壓倒在座上,欺身上去,讓她?反抗不得。

    云英眨了眨眼,那兜不住的淚水終于從眼角滾落下來,飽滿的紅唇張了張,溢出無聲的喟嘆。

    她?不再多?問,蕭琰能有?這般反應(yīng),便顯然還沒有?到真正窮途末路的時候-

    高臺之上,天子與東宮皆已移駕,由來時的內(nèi)官與侍衛(wèi)們護(hù)送。

    人?數(shù)未變,氣氛卻?凝重肅穆,那一張張緊繃的面龐,看得周遭圍觀的百姓也?人?心?惶惶,議論不斷。

    跟在后面的親貴朝臣們更是面色各異,也?不及寒暄談笑,匆匆尋到自家車馬,便四散離開。

    端午日?本就休沐,只有?少數(shù)在軍中和?翰林院任職的

    官員們還須往衙署中趕去。

    這兩個,一個是負(fù)責(zé)京都治安與守備的,另一個負(fù)責(zé)替天子起?草、擬定各項(xiàng)文書,在這種關(guān)頭,隨時可?能有?軍政要務(wù)下達(dá),亟待處理。

    傅彥澤身為翰林院的一員,哪怕剛剛?cè)肼毑痪,這時候也?該立即回去待命,更何況,他是探花出身,文采斐然不輸狀元郎,如今在翰林院,事務(wù)還未完全熟悉,便已接了許多?起?草、潤色、審閱的任務(wù),這種時候,衙門里?少不了他。

    但面對同僚們走近時的招呼,他卻?一一婉拒,特意走慢一些,留到最后。

    都是在官場上混跡的,同僚們見狀便知他還有?別的事,沒有?強(qiáng)求,只囑咐他莫耽誤,便先走了。

    等在場的大多?貴人?們離開,偌大的高臺登時空曠下來,面對著被蔥蘢草木覆蓋的山坡,與平靜寬闊的曲江江面,有?一種人?去樓空、寂寥蒼涼之感。

    傅彥澤獨(dú)自朝著高臺之下,東面的緩坡行去。

    那里?,有?七八人?正預(yù)備收拾鄭皇后的尸體。

    黏膩的鮮血染紅了蒼翠草地,衣袍仍舊華美無比,在落下來時被樹枝山石劃出幾道口?子,也?半點(diǎn)不顯破舊。

    這身衣裳,不到半個時辰之前,還包裹著一具生動鮮活的軀體,此?刻卻?向裹了塊血淋淋的死肉一般,凄慘可?怖。

    傅彥澤站在十?丈開外,便止了步,不敢再向前。

    到底年輕,哪怕曾見識過許州鬧饑荒時那人?間煉獄一般的慘狀,此?刻看到曾經(jīng)高高在上,帶著教人?無法直視的凌人?盛氣的皇后,一朝跌落,變成如此?模樣,他仍舊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

    說是兔死狐悲,實(shí)在有?點(diǎn)不確切,但他當(dāng)真有?幾分憐憫與悲哀。

    方?才在臺上,他響應(yīng)太子的話,毫不畏懼地說出百官的心?聲,要將鄭氏一黨當(dāng)場拿下,為的是讓他們受到三司的審判,為過去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而不是這般當(dāng)眾墜下,葬身于此?。

    更不用說,他私心?里?始終認(rèn)為,鄭氏之禍,錯不全在皇后與鄭相公,就如他當(dāng)初在那篇《時政論》中,將鋒芒指向當(dāng)今圣上的偏私一樣,今日?之事,是圣上一直不作為所致。

    若今日?,皇后肯乖乖就范,到最后,最差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被貶被廢,跟著吳王一同至吳地就藩罷了。

    只是皇后性情剛烈,還是超出了大多?數(shù)人?的預(yù)料。

    “傅大人?,”一名侍衛(wèi)看到他走近,立刻行了一禮,“怎么還不回城中去,可?有?什么吩咐?”

    留下善后的,也?是羽林衛(wèi)的侍衛(wèi),自然對他這個東宮新晉的紅人?有?幾分熱絡(luò),傅彥澤也?是明白?這一點(diǎn),才留下獨(dú)自過來。

    “倒也?沒別的事,只是想拜托諸位大哥,”他也?沖那侍衛(wèi)一禮,隨后朝旁邊那一片狼藉之處示意,輕聲說,“善待皇后娘娘鳳體。”

    他沒說緣由,只由著那名侍衛(wèi)自己想。

    要尋理由,自有?一大堆等著,那侍衛(wèi)先是古怪地看他一眼,不知他一個年輕的小官來管天家的閑事做什么,但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連連應(yīng)是。

    “到底是傅大人?思慮周全,若是我等不仔細(xì),恐要讓殿下?lián)弦粋不敬之罪了!”

    皇后犯了錯,百官齊怒,但畢竟還未被圣上廢黜,尊位仍在,不容藐視。而東宮的這些侍衛(wèi)們,可?沒一個心?里?不對鄭皇后有?不滿的,雖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但行止之間,沒準(zhǔn)真會失了分寸。

    “多?謝傅大人?提醒,在下這就去知會兄弟們一聲!”

    那侍衛(wèi)說完,便趕緊走了,留下傅彥澤站在原地,忍不住輕輕嘆了一聲。

    其實(shí)哪有?那么多?講究和?考量,他不過就是不想見到、聽到更令人?唏噓的事發(fā)生罷了。

    如今交代妥當(dāng),便暫能安心?了。

    他不再停留,遙遙看一眼芳草地上鄭皇后,轉(zhuǎn)身離開。

    那扭曲的模樣,讓他背后禁不住滲出冷汗。

    他感到自己的腳步有?些虛浮,腦袋里?思緒雖還清晰,卻?也?有?一種飄忽不定的感覺,不知怎么,眼前又莫名閃過高臺上的一幕。

    鄭皇后伸著精致而尖利的指甲,朝小皇子與圣上的方?向撲去,是那個女人?,想也?沒想就擋在前面,替小皇子挨了鄭皇后的那一下。

    那鮮血淋漓的畫面,深深刻進(jìn)了他的腦海中。

    她?……這一次看起?來不是裝出來的,那份對小皇子如母親一般的愛護(hù),儼然出自肺腑。

    傅彥澤牽過自己的馬,翻身上去,一面朝宮城奔去,一面拼命按捺自己因?yàn)榉?才所見而不斷涌出的胡思亂想-

    馬車行入延陽坊,逐漸靠近城陽侯府。

    云英從偶爾掀起?的車簾邊角看到外頭的景象,趕緊伸手推開還緊貼著自己的蕭琰。

    “噓——”

    她?面頰緋紅,伸出食指點(diǎn)在他的薄唇間,示意他不要出聲。

    外頭就是那名護(hù)送她?回府的羽林衛(wèi)侍衛(wèi),一會兒馬車停下,想必還得下車道別,稍有?不慎,便可?能被那人?發(fā)現(xiàn)?端倪,須得小心?再小心?。

    可?蕭琰卻?并未收斂,被她?推開了,便干脆一口?含住她?的指尖,挑釁似的,無聲地沖她?揚(yáng)眉。

    那恣意放肆的模樣,仿佛與先前還是萬人?追捧的天之驕子沒什么不同。

    云英看他一眼,沒有?說什么,馬車在侯府門外慢慢停下時,她?掀起?車簾的一角,看向那名騎馬跟隨,護(hù)在馬車一側(cè)的侍衛(wèi),溫聲笑道:“這位大哥,若是不忙,一會兒不妨到府上坐一會兒,用盞茶再走!

    她?說著,作勢要親自下車來迎。

    這樣的大門戶,主人?出入,斷沒有?將車停在外面的道理,都得直接駛?cè)腴T內(nèi),繞過影壁去。

    車夫見狀,勒住韁繩,也?要去取杌子。

    那侍衛(wèi)自然不能進(jìn)去喝茶,眼下正是他們忙亂的時候,哪里?能耽誤?

    “不必了,穆娘子,在下還有?要務(wù)在身,就不叨擾了,”他趕緊抬頭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侯府高墻,勒住韁繩就要掉頭,“娘子既已到了,在下這便走了,千萬不必再送!

    說完,稍一拱手,便駕馬小跑著離開。

    將人?打發(fā)走了,云英才悄悄松一口?氣,讓車夫?qū)ⅠR車駛?cè)敫,又將眾?都暫遣開,才讓蕭琰跟著自己進(jìn)院子。

    院門開著,茯苓和?穗兒正帶著阿猊在院里?玩耍。

    她?們顯然已得到門房上遞來的消息,知曉她?回來的消息,一面說話,一面不時朝院門處看,一見到她?的身影,不由笑起?來,可?再一轉(zhuǎn)眼,看到她?身后跟著的蕭琰,又雙雙瞪大眼睛。

    “娘子,這——”

    她?們自然不認(rèn)得蕭琰,開口?想問,卻?見云英已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蕭琰垂著眼,一言不發(fā),大步進(jìn)了院中,不必人?引,徑直進(jìn)入正屋中。

    留下云英站在院中,抱起?阿猊親了親。

    “不要讓任何人?知曉他的存在,否則,咱們恐怕都活不了。”她?低聲吩咐兩人?,見她?們謹(jǐn)慎地點(diǎn)頭,才摸摸兒子的小臉蛋,“好了,都先到西廂房去吧。”

    說完,見她?們依命去了,才轉(zhuǎn)身回自己的屋子。

    屋門半闔,留著半個巴掌寬的縫隙。

    她?剛伸出手,指尖觸到門扉的邊緣,就被里?面的人?一把攥住,用力扯了進(jìn)去。

    門砰地一聲在身后闔上,她?的后背被按在門板上,熱烈的親吻劈頭蓋臉落下來。

    她?方?才被攥住的那只手已被壓到門板上,動彈不得,另一只受了傷的胳膊卻?完好地垂在身側(cè),沒受到半點(diǎn)壓力。

    只是唇邊的親吻太密,讓她?逐漸透不過氣來,有?種幾近瘋狂的發(fā)泄的感覺。

    她?閉了閉眼,沒有?掙扎,更沒將蕭琰推開,而是抬起?那只受傷的手,在他的后背自上而下,輕輕地?fù)崃藘上隆?br />
    溫柔的撫觸,像無形的安慰,悄悄鉆進(jìn)他堅硬的軀殼。

    激烈的發(fā)泄逐漸放緩,到最后只剩下劇烈的喘息。

    他將額頭抵住她?的,眼瞼微微下垂,遮住泛紅眼眶底下的情緒,原本只是隨著急促的呼吸而稍有?起?伏的肩膀,慢慢有?了更細(xì)微的顫動。

    一滴滾熱的液體輕輕砸在她?的心?口?。

    第112章 烈火 父皇,這不該是您一直以來的心愿……

    云英驀地感到感到一絲心軟。

    蕭琰是個?驕傲的人, 同蕭元琮對聲名的過分看重不同,蕭琰的身上有一種?決絕的驕傲。

    他一直以來,都深受帝后?二人的疼愛, 偏偏他身上的驕傲讓他不屑于當(dāng)一個?泡在蜜罐里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皇子;而另一邊,太?子年長?, 已然成為無人企及的端方君子,身為弟弟, 他便?也不愿做與太?子一樣的人。

    他看起來和鄭皇后?不算親近,沒多少令人動容的母子情分, 可放眼整個?蕭氏皇族,最?可能?理解鄭皇后?的偏執(zhí)的,也只有他這個?兒子了。

    “我以為父皇會護(hù)著她, 至少——”

    至少留一條命。

    蕭琰只說了這么?一句, 喉間便?哽住了。

    不是不知道今日太?子可能?設(shè)了局, 就等著他們鉆進(jìn)去, 可即便?是那樣,他也覺得?至多不過讓母親獲罪下獄而已。

    哪里料到,竟是直接喪了命。

    那是十月懷胎, 將他生下的親生母親, 她再跋扈、再惡毒,也從沒對他這個?兒子有過半點(diǎn)苛待。

    他見?過母親在人前?的囂張氣焰,也見?過母親在父皇面前?的撒嬌吃醋,更見?過母親背地里因?yàn)楦归g生養(yǎng)過的痕跡而憂愁垂淚。

    那是活生生的人, 在別人眼里十惡不赦的毒婦,根本不值得?同情憐憫,于他而言,卻是內(nèi)里的一根軟肋。

    如?今, 他便?似被人打斷了肋骨,一口血堵在胸腔里,連吐也不敢吐出來。

    連返回給母親收尸也做不到。

    他忍不住閉上雙眼,伸手緊緊摟住云英的腰,將臉頰埋進(jìn)她的頸窩中。

    一滴又一滴,灼燙的淚水無聲地砸在她的脖頸間,高大結(jié)實(shí)的身軀忽然像個?脆弱的孩童一般,不住地輕輕顫抖。

    云英輕嘆一聲,沒有推開他,只靜靜等著他發(fā)泄情緒。

    靜謐的室內(nèi),只余極輕的抽泣聲。

    初夏微醺的暖風(fēng)自門窗的縫隙間鉆進(jìn)來,米釀一般,熏得?人腦海中一片恍惚的暈眩。

    “她會被好好安葬的!辈恢^了多久,云英輕聲道。

    以蕭元琮的為人,即便?心中對鄭氏早已恨之入骨,為了自己的名聲,也會顧及圣上的意愿,妥善處理鄭氏身后?之事。

    蕭琰自然也清楚這一點(diǎn),摟著她腰的胳膊慢慢放松,卻沒有回答,只是重新將腦袋自她的頸窩處挪開,與她額頭相抵。

    方才因?yàn)槌槠贝俚暮粑呀?jīng)平復(fù)下來,變得?深沉而灼熱。

    云英受傷的胳膊仍輕輕搭在他的后?背上,在他身軀起伏時,感到極細(xì)微的擠壓帶來的疼痛。

    他一手捏住她的手腕,將她的胳膊自后?背拉到身前?,捧在掌中細(xì)細(xì)地看。

    衣衫滑下,原本蓮藕似的白嫩的胳膊露出來,赫然多了三道傷痕。

    干涸的血跡顏色變深,在皎潔肌膚的襯托下,顯得?張牙舞爪。

    蕭琰的目光閃了閃,一顆心像被劈成兩半,一半在想,這樣的傷對于她一個?身嬌體弱的娘子而言,應(yīng)當(dāng)很疼,另一半則在想母親的手。

    母親總是很仔細(xì)地呵護(hù)自己的發(fā)膚,就像她對待腰腹間生養(yǎng)的痕跡一樣,那十根手指和其上細(xì)長?光潤的指甲,都是用了足足的心思養(yǎng)出來的。

    她平日那樣小心,做什么?事都要先戴上護(hù)甲,為的就是不磕碰到,方才在高臺上,卻直接撲了上去。

    那是這么?多年里壓抑得?太?久,一直無處發(fā)泄的怨氣,帶著極度失望和絕望的怨氣。

    “疼嗎?”他啞聲問,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問誰。

    云英頓了頓,輕輕搖頭,說:“與生孩子的痛苦相比,實(shí)在算不上什么?!

    蕭琰猛然抬頭,泛紅的眼眶瞪著她,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這句話,也不知是在替誰回答。

    兩人無聲地對視,鼻尖、嘴唇之間的距離不到半寸,也不知是誰先,微一偏頭,唇瓣相接。

    就像一點(diǎn)火星觸到干燥的柴草,噼啪一聲,空氣里猝然燃出一團(tuán)烈火-

    宮城之中,一陣忙亂。

    蕭崇壽被內(nèi)監(jiān)們以御攆抬入延英殿,安放在臥榻上,由太?醫(yī)院院正李太?醫(yī)帶著眾位太?醫(yī)輪番診脈,一番七嘴八舌的議論,匯成一言:

    圣上體虛質(zhì)弱,根基浮軟,本就經(jīng)不得?半點(diǎn)病氣,今日急火攻心,又悲傷過度,傷及肺腑,憂思難消,已是兇多吉少,即便?救回來,也難再像從前?那般。

    蕭元琮始終坐在隔開內(nèi)外室的屏風(fēng)內(nèi)側(cè),耐心聽著,面色凝重,未發(fā)一言,由著太醫(yī)們施針、開方,將蕭崇壽那一口氣吊住,暫不會再有危險,才行至屏風(fēng)之外。

    三省及翰林院眾臣,以齊慎為首,正候在屏風(fēng)之外,方才太?醫(yī)們的話,他們一字不差全都聽到了,此刻見?太?子出來,不由紛紛投去憂慮的目光。

    照規(guī)矩,天子有恙,無法理政時,監(jiān)國之事便?要落到太?子的身上。

    蕭元琮沒有開口,此事須得?由臣子們主?動懇請,方?jīng)]有僭越爭權(quán)的嫌疑。

    齊慎看一眼遲疑的眾臣,不由肅了臉色,慢慢自榻上起來,跪到正中,沉聲道:“殿下,國不可一日無主?,朝中萬事紛雜,事事需要決斷,天下百姓更心系大周,祈盼國運(yùn)昌隆,朝堂穩(wěn)固,老臣懇請殿下,以東宮之尊,代掌國事,行天子之權(quán)!

    他是三朝元老,地位超然,他一開口,眾臣才敢紛紛跟上附議。

    一時間,原本都坐著的臣子們皆從榻上起身,跪在殿中,懇求蕭元琮代天子監(jiān)國。

    蕭元琮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這是他等待多年的時刻,盡管不是真正承繼大統(tǒng),卻是他這么?多年來,離登頂距離最?近的時刻了。

    身后?便?是年邁無力的父親,這些年一次次病倒,到如?今,似乎再無法好轉(zhuǎn)了,便?靠太?醫(yī)的藥這么?吊著,吊上一年半載,便?是真正咽氣的時候。

    這一年半載里,他便?讓父皇好好看一看,他這個?不受寵愛、不得?圣心的長?子,是如?何?掌握大周的萬里江山的。

    “多謝眾卿如?此信賴,為大周百姓著想。孤自問資質(zhì)駑鈍,才學(xué)與德行具流于平庸,這些年來,蒙老師與諸卿不棄,方能?腆居?xùn)|宮之位,如?今,父皇猝然倒下,孤不得?已,只能?暫行監(jiān)國之權(quán),日后?,還要請諸位卿家多多扶持才是。”

    一番話說得?謙遜得?體,深有東宮風(fēng)范,半點(diǎn)不顯掌握權(quán)位的得?意與自滿。

    眾臣見?狀,放下心來,齊聲應(yīng)是。

    到底是兢兢業(yè)業(yè)多年的謙和君子,從來沒讓臣子們失望過。

    待眾人起身,齊慎又道:“今日鄭氏一事,不知殿下意欲如?何?處置?”

    鄭皇后?已在高臺上身亡,鄭居濂則被當(dāng)場拿下,如?今正看押在宮中,等候發(fā)落,翻不出什么?水花來。

    齊慎真正想問的,還是吳王蕭琰要如?何?處置。

    今日之事,暫時沒有任何?直接證據(jù)表明與吳王有關(guān),三司不能?隨意拿人,須得?太?子發(fā)話,尋個?由頭,才能?派差役出去尋找。

    眼下的局勢看似已經(jīng)板上釘釘,但吳王不知所蹤,始終是個?隱患。

    只要太?子愿意,隨意尋個?理由,讓吳王入宮來商議鄭皇后?的后?事也好,配合三司審理鄭家污蔑東宮,以及過去殘害皇嗣的案子也罷,一句話,便?能?遣人在全城搜尋。

    吳王罪不至死,將其軟禁宮中控制住,便?暫時不會造成威脅,日后?,一一卸去他曾經(jīng)被圣上授予的職權(quán)便?可。

    沒了圣上的青睞與庇護(hù),光憑吳王一人,也掀不出什么?風(fēng)浪。

    蕭元琮沉吟片刻,道:“暫交三司會審便?是,若遇難處,孤再交眾卿共議!

    竟是完全沒有提到吳王之事。

    齊慎的神?色有一瞬間沉了沉,看來,太?子想要私下解決吳王。

    他們早就商議過,絕不能?放吳王出京就藩。

    他的封地在吳地,那是整個?大周最?物阜民?豐之地,早兩年便?修繕好了府邸王宮,屬臣雖未完全齊備,但在人才輩出的魚米之鄉(xiāng),絕不難尋。

    最?重要的是,吳地人口稠密,糧倉殷實(shí),紡織、冶煉、鍛造等各項(xiàng)工藝都十分成熟,絲毫不輸京都,是以歷來都由朝廷派遣官員嚴(yán)密監(jiān)察,一旦放任吳王就藩,必會使其成為地方上的龐大勢力,將來會不會與朝廷抗衡……

    這是圣上早年布下的一手棋,一手為吳王保駕護(hù)航的棋。

    齊慎不再多言,退回一側(cè),等旁人將其他幾樣亟待決斷的事議完后?,便?跟著眾人一道退出延英殿。

    偌大的延英殿頓時變得?空空蕩蕩,沒了鄭皇后?明亮得?甚至有些聒噪的話音,一下變得?冷清無比。

    蕭元琮起身,重新走?回屏風(fēng)之后?,看著無力躺在榻上的父親。

    其實(shí)才天命之年而已,卻似風(fēng)燭殘年,在太?醫(yī)們的診治下,已從昏迷中醒來,只是頭風(fēng)之癥大約并未緩解多少,那張蒼老的面龐一片潮紅,呼吸間,亦能?聽到嗡鳴之聲,顯然有些費(fèi)勁。

    他渾身使不上力氣,只一雙渾濁的眼睛尚能?轉(zhuǎn)動,此刻正看著站在榻邊,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長?子。

    那樣的姿態(tài),那樣年輕的面龐與身軀,讓他恐懼不已。

    “諸位卿家方才的話,父皇應(yīng)當(dāng)都聽到了吧?”蕭元琮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父皇不必再操心其他事,在此安心養(yǎng)病便?好。”

    年邁的皇帝瞪著雙眼,干涸的嘴唇顫抖著張了張,想要發(fā)出聲音,卻只發(fā)出含糊的音節(jié)。

    蕭元琮看懂了,他還想問皇后?母子的情況。

    片刻沉默后?,蕭元琮淡淡道:“父皇放心,鄭氏已去,兒臣不會再追究什么?,她會好好地在皇陵等著父皇!

    說到這兒,他唇邊的笑意逐漸變得?意味深長?。

    “還有您最?疼愛的兒子——到時,仍是一家三口,齊齊整整!

    “你!”老皇帝的身軀震了震,雙腿在榻上蹬兩下,竟是顫巍巍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甩出一記耳光。

    可是,他本就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那皮膚發(fā)皺的手才抬到一半,就再也舉不起來了。

    “父皇,這不該是您一直以來的心愿嗎?”蕭元琮握住他的那只手,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將其重新塞回被褥底下,“兒臣只是遵照父皇的意愿行事罷了!

    初夏時節(jié),殿中已有些許熱意,榻上的錦被雖極薄,但蕭崇壽渾身繃著,掙動時,額角已然有汗意,再被錦被蓋著,定?然十分難受。

    可是他體衰無力,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兒子轉(zhuǎn)身離開,聽他吩咐身邊服侍的內(nèi)監(jiān)——

    “圣上御體貴重,萬不能?著涼。”

    那些從前?對他唯命是從的內(nèi)監(jiān)們,竟然什么?也沒說,只是低眉順眼地答應(yīng)下來。

    蕭崇壽用力地喘息,痛苦地閉上雙眼。

    延英殿外,王保才剛與外頭來回傳遞消息的內(nèi)監(jiān)通過氣,見?蕭元琮出來,便?趕緊迎上去。

    “找到了沒有?”

    王保知道他問的是誰,面色凝重地?fù)u頭:“高臺附近尋遍,未見?蹤影!

    蕭元琮的笑容陡然消失。

    本以為很快就能?找到的,畢竟,蕭琰當(dāng)時就在高臺之上,從逃跑到派人去找,前?后?不過一刻工夫而已,若他騎馬離開,那樣張揚(yáng),應(yīng)當(dāng)早就被發(fā)現(xiàn)了才對,怎會豪無蹤影?

    “吳王府呢,派人過去沒有?”

    王保點(diǎn)頭:“中郎將已命人將王府暗中包圍起來,因殿下沒有明令,暫時不能?搜查,但若有人出入,定?會有消息遞來!

    蕭元琮點(diǎn)頭,想了想,又問:“他的府兵在哪,可曾見?過?”

    京都的吳王府亦有府兵,規(guī)制只比東宮的羽林衛(wèi)略小兩分,亦是圣上為其特別建立,方便?他自小習(xí)武。

    王保皺眉思索:“今日吳王出府,未帶府兵,想來應(yīng)當(dāng)還在府中。”

    說完這話,又覺不對,到底在不在府中,誰也沒看見?,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難道他們還沒得?到消息?

    “奴婢這就讓中郎將直接入王府查看!”

    蕭元琮沒再說話,看著王保匆匆下去傳話的身影,只覺心底涌起一股難以消解的煩躁。

    這么?好的機(jī)會,若還讓他逃了,再要抓人,便?會難上加難。

    很快,王;貋,看一眼他快步前?行的方向,問:“殿下可要回東宮?步攆已備好,殿下是否要用?”

    蕭元琮停下腳步,看著遠(yuǎn)處湛藍(lán)的天空,沒有回答,卻問:“尚藥局的人過去沒有?”

    王保一愣,沒料他這時竟惦記著穆娘子的事,答道:“兩刻前?回報,已將穆娘子送回府中,尚藥局那邊派人知會過了,眼下應(yīng)當(dāng)正要出宮前?往!

    “不回東宮,”蕭元琮這才回答方才的話,“先去一趟城陽侯府!

    第113章 城門 將其拿下!

    屋子里的?兩人已從?門邊挪到榻上。

    衣裳一件件落下?, 堆在榻邊的?空地上,宛如起伏的?丘陵。

    云英仰倒著,雙手?jǐn)傞_, 沒受傷的?那一邊被蕭琰用力按著,另一邊則只虛虛扣住手腕。

    “今日絕不放過你, ”蕭琰身子微微前傾,額頭兩側(cè)早已布滿汗珠, 牙關(guān)更是咬得頰邊肌肉骨氣,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被自己壓住的?女人, “你這白?眼狼,我定教你下?不來床!”

    他放狠話?的?樣子,好似要?把今日遭逢變故帶來的?壓抑情緒統(tǒng)統(tǒng)在榻上發(fā)泄出來似的?。

    只是, 這里是京都, 是城陽侯府, 絕不是最安全的?地方。

    兩人對此都心知肚明, 卻默契地誰都沒提,只想?在此時?此刻盡興而為。

    云英抬眼,望著上方那一具寬厚有力、肌理分明的?身軀, 忽而一陣目眩, 忍不住大口呼吸著。

    一種久違的?舒展和充實(shí)感迅速暈開,讓她上指尖都蜷縮起來。

    “別用力,”蕭琰一手撫平她攥成拳的?那只手,“別將?傷口再扯開。”

    緊縮的?手指被撫開攤平, 恍惚間,云英覺得自己失了一處支撐,忍不住抬高脖頸,顫聲說:“那你也別用力!

    蕭琰泛紅發(fā)狠的?眼眶終于在這時?露出一絲真?實(shí)的?笑意。

    “不行, ”他湊近些,咬住她的?唇瓣,“不用力哪里能讓你滿足?”

    云英別開臉,感到脖頸間仍偶有溫?zé)岬?液體砸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靠在一起,誰也沒說話?。

    蕭琰閉了閉眼,伸手抹去?眼角的?水意,胳膊一撐,快速爬起來。

    其實(shí)根本不夠,于他而言,只算得上淺嘗輒止。但他沒時?間了,能讓他離開京都的?機(jī)會,只有這一次。

    “你要?走了?離開京都?”

    云英扯了薄被搭在身上,半側(cè)過身,看著他仍舊光裸的?背影,猜測他自有能離開京都的?辦法。

    果然,他點(diǎn)點(diǎn)頭,飛快地穿好衣裳,一面在屋里尋水,一面點(diǎn)頭:“嗯,京都太危險,我得去?封地!

    那才有東山再起的?機(jī)會。

    “寢屋里沒水,”云英指了指隔壁,“浴房中才有!

    蕭琰沒說話?,轉(zhuǎn)身去?了,片刻后,竟是捧著銅盆與巾帕進(jìn)來,擱在案頭,伸手就要?替她擦洗。

    “別!云英撐著酸軟的?身子起來,自己接過巾帕,不讓他碰。

    這感覺總有些怪異。同靳昭在一起的?時?候,情意繾綣,自然而然便會由著他仔細(xì)地呵護(hù)自己;同蕭元琮在一起時?,他始終是太子,帶著一層主與仆的?隔閡,有時?替她擦拭,或是帶著她一道?沐浴,皆是來自上位者的?“憐愛”。

    這些,她都能自然地接受。

    只有在蕭琰處,忽而升起一種莫名的?別扭。

    她也說不清自己對這個金尊玉貴養(yǎng)大,乍看來,不過是個比武澍桉出身更高貴的?紈绔子的?吳王,到底是何何種看法。

    應(yīng)該是與面對太子時?一樣的?謹(jǐn)慎小?心才對,可有時?候,她也不知怎么,輕易便會忘記二人之?間的?身份差距,上了脾氣,連他的?臉也打過。

    如今日這般,甚至看他“可憐”,便由著他在榻上胡來。

    她垂眼望見自己身上留下?的?點(diǎn)點(diǎn)痕跡,不禁有些不快。

    他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不過是個在權(quán)位斗爭中暫落敗,似乎已走到窮途末

    路的?皇子,再痛苦再傷心,只要?命沒丟,沒淪為階下?囚,都輪不到她一個出身下?賤的?小?小?婦人來管。

    她抽走蕭琰手里的?巾帕,自理了理,披著衣裳起身,拉開屋門,探頭喚廂房中的?穗兒,命其準(zhǔn)備熱水供她沐浴。

    轉(zhuǎn)頭對上蕭琰,輕聲道?:“殿下?該走了!

    蕭琰已在這片刻的?工夫里收拾好自己,全然不見方才在榻上一面發(fā)狠,一面又掩不住脆弱的?樣子。

    此刻,他眼神清明,也沒有半點(diǎn)平日的?不正經(jīng)?,仿佛已經(jīng)?完全從?母親突然身故的?悲痛中走了出來。

    感受到云英的?防備,他目光黯了黯,立刻知曉她心中責(zé)怪他,不知輕重,留下?了痕跡。

    “他不會來的?,”他輕聲開口,嗓音沙啞無比,仿佛體內(nèi)的?水分都已蒸干了,被粗糙的?砂礫磨過,劃開道?道?血痕的?可怖感,“即便來了,也不會久留!

    云英愣了愣,正想?問他這話?是什么意思,便突然明白?過來。

    “那你還不快些?”

    蕭琰沒說話?,轉(zhuǎn)頭看向屋里的?漏刻-

    蕭元琮出宮之?前,先?回東宮換了身衣裳。

    棕色的?圓領(lǐng)袍,帶點(diǎn)胡服式樣,從?花紋到顏色,都沒有東宮儲位的象征。

    馬車、侍從?,亦不張揚(yáng),乍看起來,只是京都常見的?高門富戶出行。

    王保騎馬跟在兩側(cè),隨時接到羽林衛(wèi)送來的消息。

    “殿下?,王府那兒有消息了,管事?的?不讓進(jìn)去?,中郎將?不能硬闖,但就此情形看,府兵應(yīng)當(dāng)不在府中。”

    沒有府兵,那就是早有布置。

    蕭元琮到這時?,陡然感覺事?情不對,看來,這個弟弟也比他曾經(jīng)?料想?的?要?更難對付一些。

    府兵會派去哪兒才能護(hù)住他呢?

    自不可能提前派出城外,否則,誰能護(hù)送他出城?

    “讓劉述把人手分派到各處城門守著,”他再不猶豫,立刻下?令,“不必再有顧忌,讓京都守備一道?配合!”

    原本想?要?讓劉述私下?解決了這個禍患,如今看來,光靠羽林衛(wèi),是斷然做不到的?,只有讓京都守備軍配合,才能把人拿下?。

    只是這樣一來,便沒法一舉殺之?,而要?留下?活口了。

    很快,馬車進(jìn)入延陽坊,在侯府西南側(cè)門外?停了停,片刻后,便由管事?的?引著,駛?cè)敫小?br />
    這是一座有許多年頭的?宅邸,數(shù)十年來,在武家手里幾經(jīng)?修繕擴(kuò)建,才有了如今的?樣子。

    蕭元琮上一次來,還是一年前,就是在這里,找到了能將?這個即將?倒向鄭家的?京城守備大將?軍慢慢拔除的?漏洞——正是云英。

    “貴人有請!

    院中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侍從?小?跑著過來服侍,因方才王保早有知會,微服在外?,不必興師動眾,他們也不敢喚“殿下?”,只能亦步亦趨跟在左右。

    “貴人恕罪,娘子正在更衣,稍后便來,請貴人先?到堂上飲茶!

    蕭元琮跟著侍從?們一路行來,看著四下?有些熟悉的?陳設(shè)景致,心下?忽然有一分感嘆。

    如今的?城陽侯府,似乎已更換主人,又好像沒換。

    主人不再是手握京都兵權(quán)的?那個武家,卻仍舊姓武,仍舊要?領(lǐng)城陽侯的?爵位與俸祿。

    “都下?去?吧,”他沖兩邊的?侍從?揮手,連從?東宮跟來的?內(nèi)侍一道?,“孤自己走走。”

    杜夫人與他的?生母秦皇后是表姊妹,年幼時?,他來過這兒數(shù)次,還算熟悉,不必人引,也大致知曉路線。

    侍從?們各自對視一眼,只好紛紛退開,不再跟隨,由內(nèi)監(jiān)們遠(yuǎn)遠(yuǎn)在后面看著。

    一道?道?雕飾精美,帶著南方園林樣式的?拱門、一條條蜿蜒幽靜的?長?廊,帶著別樣的?意趣呈現(xiàn)在眼前,蕭元琮走得不緊不慢,方才在路上因聽說吳王府的?情況而變得有些煩躁的?內(nèi)心也逐漸平靜下?來。

    不過,他看似閑散的?步伐并未刻意繞路,不一會兒,便到了云英所在的?院落。

    同樣是武家人住過的?院子,不知是不是因?yàn)閾Q了人,那股曾經(jīng)?由里及表的?“貴”氣已去?了大半,余下?的?是種淡淡的?典雅、清幽之?氣。

    便是在這樣的?氛圍下?,反而麗質(zhì)難掩,正如云英,恰好是他心頭最喜歡的?樣子。

    兩名面生的?婢女帶著孩子迎上來,蕭元琮只略停了步子,看一眼懵懂稚童,便讓他們下?去?了,自己則推開不甚嚴(yán)實(shí)的?屋門,提步走了進(jìn)去?。

    偌大的?寢居靜悄悄的?,不似有人在的?樣子,偏空氣里彌漫著一縷淡淡的?水汽,細(xì)微的?濕潤夾雜清香,讓人不禁心神舒展。

    浴房之?中,屏風(fēng)之?后,美麗的?女人光裸著身子,一手拿著巾帕,一手搭在屏風(fēng)的?邊緣,正輕輕擦拭著身軀。

    日光自檻窗外?的?泄進(jìn)來,如白?練一般,將?她婀娜纖美的?身形映在屏間。

    濃密烏黑的?長?發(fā)高高挽起,堆成如云的?高髻,修長?的?脖頸微微仰起,晶亮的?水珠便沿著那道?曲線飛快地滾落下?去?。

    大約是聽見了門邊的?動靜,臉龐一轉(zhuǎn),白?皙泛粉的?臉頰掩在蒸騰的?水汽之?后,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映出明亮的?日光。

    “殿下??”她輕輕一聲喚。

    蕭元琮走近一步,正停在屏風(fēng)邊上,輕輕握住那條搭在屏風(fēng)木緣上的?胳膊,微一翻轉(zhuǎn),便看到上頭三道?觸目的?血痕。

    “怎么這時?候沐浴?”他另一手已按上她圓潤光滑的?肩頭,“傷處不能沾水。”

    許久不曾發(fā)泄過的?欲望已隱隱有抬頭之?勢。

    云英背對著他,輕輕側(cè)過臉,也不看他,視線跟著他一道?,落在自己的?胳膊上。

    “奴婢明白?,不曾沾到水,殿下?瞧,傷口好好的?。”

    她說話?的?時?候,語氣平穩(wěn),另一只手卻悄悄將?那塊用來擦身的?浴巾籠在身前,只恐他再湊近些,就能發(fā)現(xiàn)她胸前的?痕跡。

    蕭元琮沒再說話?,以指腹在她皓白?的?細(xì)腕上摩挲著,身子前行一步,低頭在她后頸側(cè)邊的?發(fā)際線邊緣落下?親吻。

    云英捏著浴巾的?手悄然攥緊,后背禁不住起了一層細(xì)小?的?疙瘩。

    她很緊張,同時?又有些矛盾的?渴望,方才與蕭琰的?短暫相處,哪里能填滿心中的?空虛?

    只是理智始終占據(jù)上風(fēng)。

    “殿下?,”她深吸一口氣,腦袋稍一偏,錯開他逐漸密集的?親吻,“皇孫——阿溶小?皇子一切可好?宮中呢,可還安穩(wěn)?”

    蕭元琮捧過她受傷的?胳膊,湊到唇邊吻了吻,點(diǎn)頭說:“阿溶尚好,他膽子倒是很大,除了剛醒來時?又哭了兩聲,便再沒什么了!

    云英聽得多少有些別扭。

    這二人,原一直以父子之?名相處,雖她偶爾也覺太子對阿溶的?關(guān)心,不全然像父親的?樣子,但那是她剛到東宮的?時?候,隨著時?間流逝,兩人之?間已相處得越來越自然。

    而如今,就在她已完全認(rèn)同這對“父子”時?,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已轉(zhuǎn)變成了兄弟。

    不是他的?孩子,他還會像從?前那樣關(guān)心、愛護(hù)嗎?

    云英的?心中陡然升起一層懷疑。

    “宮中……”蕭元琮的?語氣頓了頓,另一只手抬起,扶在她纖細(xì)的?腰肢間,“暫時?無虞。”

    云英顫了顫,心里知曉那一瞬間的?停頓是為了什么。

    蕭琰還沒有捉到,他自然無法安然入睡-

    城陽侯府的?后巷里,一輛不太起眼的?馬車緩緩駛出。

    加厚的?竹編頂棚,四下?圍起來的?油布,在初夏時?節(jié)看來,應(yīng)當(dāng)有幾分悶熱。但那油布兩側(cè)也各開了“窗”,容風(fēng)穿過,再加上前面趕車的?,是個樣貌平平,膚色黝黑,一看便終日風(fēng)吹日曬的?尋常人,看來倒不算惹眼。

    “郎君,要?朝哪個門去??”馬車駛?cè)氪蟮?,即將?到坊外?的?分岔口,車夫一時?不知一會兒該往哪個門去?。

    馬車中的?蕭琰沒有一絲猶豫,沉聲回答:“南門,正南朱雀門!

    京都十幾個城門,正南面的?朱雀門便是正門,往來人流最多,守衛(wèi)也最森嚴(yán)。

    “噯!”車夫應(yīng)了一聲,沒有多問,便調(diào)動韁繩,驅(qū)馬拐入宮城出來的?筆直長?街后,便朝著正南向行去?。

    與此同時?,宮城外?圍的?衙署門前,傅彥澤牽著自己的?馬兒出來,翻身而上,朝著南面行去?。

    他素來文采敏捷,方才在衙署中,事?情層層派下?來,不過兩刻工夫,他已打好腹稿,提筆便行云流水般寫好幾道

    ?政令,交給同僚們層層校閱。

    上峰見他這么快便已做完他們大半公務(wù),樂得坐享其成,也不強(qiáng)留,立即讓他不必再守在衙署中,可早些回去?。

    臨去?前,還不忘吩咐他捎上兩封要?交給齊公的?文書。

    論年紀(jì),齊公比圣上更長?上不少,早已過了終日留在衙署,事?事?操心的?時?候,平日只要?朝中事?了,不到晌午,便已回府,今日在宮中留到午后,已十分難得。

    傅彥澤為此,先?去?了一趟中樞,見人已走了,便趕緊牽馬出來,要?往齊慎府上趕去?。

    不過,才出來,就看到這樣一輛馬車從?眼前駛過。

    他記性極好,幾乎過目不忘,這些年來讀書作文,靠得便是這個本事?。只這么一眼,他就認(rèn)出來了。

    第一次見到這輛馬車,是在坊外?臨近西市的?街上,緊接著,在懷遠(yuǎn)放又見過一次。

    是靳小?將?軍用過的?馬車,當(dāng)時?,車?yán)镞有那個女人在。

    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后來經(jīng)?過宮城外?那一條長?街的?時?候,還特?意留心過,車夫偶爾在那一帶拉客,卻用的?不是這輛車,而是另一輛更加簡陋,一看便是日常在城中拉人的?馬車。

    似乎眼前這輛特?意改造過的?馬車,就是專用來接特?殊生意的?。

    他忍不住朝馬車來的?方向看了眼,那里,的?確就是延陽坊的?坊墻,城陽侯府就在延陽坊。

    可是,如今那女人是城陽侯府的?主人,府中自有馬車,照理不該再要?用外?頭的?車才對,再說,這種時?候,京中還有許多或著官服,或著便服的?差役,侍衛(wèi),該閉門不出才最穩(wěn)妥。

    她甚至還受了傷……

    高臺上,她毫不猶豫沖出來的?樣子仿佛還在眼前,傅彥澤皺了皺眉,握著韁繩的?手微用力,趁前行的?方向暫時?與那輛馬車一致,便刻意放慢了速度,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問候一句。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傅大人”,是羽林衛(wèi)的?一名侍衛(wèi),身上還穿著深色的?圓領(lǐng)胡服,正騎在馬上,帶著一分笑意看過來。

    傅彥澤望著這個只見過一面,卻不曾說過話?的?侍衛(wèi),明白?對方應(yīng)當(dāng)是恰好經(jīng)?過,才停下?打個招呼。

    他笑了笑,正要?沖其拱手問候,余光忽然瞥見一個穿著便服的?年輕郎君從?道?邊的?角落走出來,跳上那輛馬車。

    那人動作極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隱入車中,可傅彥澤卻一下?認(rèn)了出來。

    是在許州時?見過的?跟在吳王身邊的?府兵,不是最得信賴的?那幾個,卻的?的?確確是吳王的?人。

    “大人?”旁邊的?侍衛(wèi)見他神情有異,不禁愣了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只有往來的?百姓與車馬。

    “沒什么,”傅彥澤擺了擺手,重新露出笑意,“大約是方才在衙署中寫了太多公文,方才有些頭昏!

    “能者多勞,大人還是盡快回去?歇息吧,我等還有要?務(wù)在身,不便多擾,告辭!蹦鞘绦l(wèi)說完,顯然已看到其他同僚,趕緊又驅(qū)馬往旁邊的?道?上去?了。

    傅彥澤踟躕一瞬,那馬車便已不見了蹤影。

    不過,沒猜錯的?話?,他們定是要?往城門去?的?。

    他捏著韁繩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最后,還是朝著城門的?方向先?去?了。

    還沒等靠近,原本人流如織、車馬不斷的?高大城門處,劉述帶著一隊(duì)近三十人的?羽林衛(wèi)侍衛(wèi)策馬快速馳來。

    只聽其中一人沖城門守備軍高喊:“那是吳王!吳王蕭琰!太子殿下?有令,京都守備軍須配合羽林衛(wèi),將?其拿下?!”

    第114章 圣旨 藏下的最后一手。

    高大巍峨的朱雀門城樓內(nèi), 無數(shù)雙眼睛隨著這一聲高喝,朝著那群羽林衛(wèi)奔馳的方向看去。

    人群中,年輕高大、健碩敏捷的郎君迅速跳上身側(cè)的一匹駿馬, 朝著城門奔去。

    他本也沒?斗笠、帷帽遮面,只是微低著頭, 肅然而行,此刻被發(fā)?現(xiàn)了身份, 一時也不遮掩,干脆昂首挺胸, 自人群中快速穿行。

    周遭還有許多往來的百姓,有老弱婦孺被那威武的駿馬驚到,來不及躲閃, 他也不慌不忙, 憑著高超的騎術(shù), 險險越過他們, 以驚人的速度不斷前行。

    正是侍衛(wèi)們口中的吳王蕭琰。

    劉述方才遠(yuǎn)遠(yuǎn)瞥過來,就見到藏在人群中,正不緊不慢朝城門行去的蕭琰, 當(dāng)?即什么也顧不上, 帶著手下們便沖過去,想要將人攔住。

    反正原本也是要來通知京都守備軍,配合羽林衛(wèi)一道拿下吳王的,如今恰好找到人。

    隨著蕭琰的翻身上馬, 人群中各個角落里,也有數(shù)名便服郎君跳上馬,從四面八方奔來。

    觀那些?人儼然軍中漢子的身手,定?是先前遍尋不到的吳王府兵!

    劉述心下一凜, 目光四下一掃,迅速估算這些?人的數(shù)量,出乎他的意料,不過十?幾人!

    他帶來的羽林衛(wèi)有二?十?八人,再加上京都守備軍的人,要拿下區(qū)區(qū)十?幾人,應(yīng)當(dāng)?不在話?下。

    想到這兒,他心神定?了定?,暫壓下心中的那點(diǎn)?不對勁,繼續(xù)朝不遠(yuǎn)處的蕭琰馳去。

    奔馳追逐間,暫領(lǐng)先一步,跑在前面的蕭琰忽然回過頭來,沖緊跟在不遠(yuǎn)處的劉述看來一眼。

    那一眼冰冷中帶著銳利的鋒芒,似野獸一般,仿佛被追逐的根本不是他,甚至嘴角還浮現(xiàn)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

    他并不緊張,好像只是在獵場上玩鬧一般,甚至還流露出一種胸有成竹的氣勢。

    為什么?

    劉述方才被強(qiáng)壓下的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再次升起,他明明已?走到末路,為何不害怕?

    城樓之?上,新任的京都守備大將軍從宏帶著一隊(duì)手下快步下來,查看情況。

    劉述趕緊從腰間解下自己的令牌,高高舉起,再次對從宏道:“太子殿下有令,京都守備軍當(dāng)?配合羽林衛(wèi),捉拿吳王蕭琰!從大將軍,請速速攔住他們!”

    那頭從宏自然認(rèn)得劉述,更認(rèn)得蕭琰,盡管沒?有接到正式文書,但這兒有這么多人在,料想不會有假,事出從急也是有的。

    “來人,”從宏還未自城樓上完全下來,便趕緊對手下們下令,“將吳王拿下!”

    一時間,站在城門周圍的軍士們自兩邊一擁而上,百姓們早已?在方才看到情況不對,手忙腳亂地躲到城門兩邊,正中空地上,如今只有數(shù)十?名腰間配刀的守備軍,將所有能出城門的地方通通堵住。

    兩邊還有聽到命令后,不斷奔來的守備軍,身后則是窮追不舍的東宮羽林衛(wèi),蕭琰看似已?無路可逃。

    “哎呀,變天啦,太子要拿吳王了!”

    “早先傳說?陛下青睞吳王,太子當(dāng)?然容不下!

    “咦,圣上怎會允許太子捉人?”

    周遭的百姓一邊后退躲避,一邊還忍不住議論起眼下的事。大多數(shù)平頭百姓還未曾聽說?曲江邊的驚變,更不知曉圣上突然倒下,眼下大周已?由太子監(jiān)國的事。

    “看來吳王的好日子要到頭咯!”

    就在百姓們看熱鬧的時候,窮途末路的蕭琰勒住馬兒韁繩,從四處追隨而來的十?幾名府兵也紛紛在他身后停下,誰也沒?有顯出焦急懼怕的神色,只是滿臉肅穆,隨時聽從指令。

    只見蕭琰面色冷峻,對不遠(yuǎn)處的從宏揚(yáng)聲道:“敢問從大將軍,如今效忠何人,可是太子殿下?”

    從宏嚇了一跳,當(dāng)?著這么多百姓和屬下的面,怎能問出這樣的話??他本就不涉黨爭,只效忠圣上,所以才能自京中眾人中脫穎而出,哪怕現(xiàn)下圣上已?經(jīng)臥病在床,不管政事,他也絕不能答錯!

    “殿下莫要胡言!”從宏嚴(yán)肅答道,“臣自然效忠于?天子,只是眼下天子有恙,太子監(jiān)國,太子之?令,等同天子之?令,臣自當(dāng)?遵從!”

    蕭琰聽到此話?,便露出笑意,迅速自衣袋中取出一物,朗聲道:“你既效忠父皇,便當(dāng)?遵父皇圣諭,父皇命我出京就藩,爾等安敢阻攔!”

    眾人定?睛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中握著的,是一卷明黃卷軸。

    軸中抽繩一撥,

    嘩啦一聲,展落眾人眼前。

    玉質(zhì)長軸,兩端貼金,蠶絲綾錦,繡祥云瑞鶴,飾銀龍巨獸,卷內(nèi)首尾、騎縫處,赫然皆有天子寶璽。

    是一道貨真價實(shí)的圣旨!

    按大周律法,一道圣旨,自起草到最后制成,需經(jīng)道道關(guān)卡,流程嚴(yán)密。

    這一幅卷軸,從底面的綾錦材質(zhì),到刺繡、紋飾,都是宮中特制,再加上那明晃晃的天子寶璽,旁人輕易不敢,更無法做假。

    可是,這道圣旨,他們似乎從來沒?有聽到過風(fēng)聲。

    從宏不禁滿面驚疑,有些?不敢做決定?,不必他下令,附近京都守備軍的軍士們也紛紛遲疑起來,看看從宏,看看劉述,最后又看看蕭琰,不知該不該上前拿人。

    “煩請仔細(xì)瞧瞧,這道圣旨,合乎規(guī)制,印璽齊全,在宮中亦留存了數(shù)張副本,絕沒?有假!笔掔皇植唏R,一手高舉展開的卷軸,前行兩步,好讓從宏看清楚,“從大將軍可要想清楚,到底該聽誰的令行事!

    從宏不敢怠慢,當(dāng)?即上前,仔細(xì)地查看他手中這一封圣旨。

    都是在朝為官之?人,肩著京都守備大將軍這樣的要職,圣旨自然見過不少,很快就辨認(rèn)出來,的確貨真?價實(shí)?。

    既然先前未曾聽到風(fēng)聲,那便只有一個解釋了。

    都說?圣上寵愛吳王,看來,這是圣上在今日之?前,早就擬好,交給吳王做護(hù)身符用的。圣上這些?年來御體?欠安,每回病倒,雖都被太醫(yī)們拉了回來,但到底能撐多久,誰也不知道,提早為心愛的幼子做好準(zhǔn)備,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邊的劉述見狀,暗道一聲不好,沒?料到藏下的最后一手,竟是天子制書!

    “去通知殿下了沒?有?”他一面緊盯著前面的動靜,一面低聲詢問屬下,“這處咱們恐怕攔不。 

    別說?太子如今只是監(jiān)國,便是當(dāng)?真?已?得繼大統(tǒng),面對皇父的圣旨,也不是想廢便廢的。

    大周禮法如此,要想做萬民贊譽(yù)的仁君,便得守仁義?孝道。

    “方才已?有人去了,”屬下回道,“只是往來還需時間,殿下如今微服去了城陽侯府,應(yīng)當(dāng)?比從宮中趕來稍近些?!

    只是再近,也得至少兩刻工夫才行,進(jìn)出城門根本用不了這么久,他們哪里拖得。-

    侯府正房,蕭元琮已?將沒?來得及披衣裳的云英自浴房橫抱起,朝寢房而去。

    云英身上水汽未散,雙手仍攏著那塊浴巾,遮掩住身前的大片春光,含蓄而羞澀。

    “殿下,”她騰出一手,輕輕揪住蕭元琮胸前的衣襟,掀起眼簾,紅著臉說?,“奴婢的傷口還要上藥……”

    蕭元琮瞥她一眼,沒?有立刻開口,只等回到寢房,將她擱在榻上,才托著她白藕似的胳膊,再度湊到近前看了看。

    “干凈了,”他自袖中取出尚藥局奉上的金創(chuàng)藥,揭開瓷質(zhì)頂蓋,沾了少許,“正好先上藥。”

    云英愣了愣,想將胳膊從他的掌中抽離。

    “殿下金尊玉貴,怎可親自替奴婢上藥?”

    蕭元琮動作頓了頓,指尖稍用力,沒?讓她離開,只抬頭看了她一眼,便繼續(xù)手上的動作。

    “被今日的事嚇著了?”

    云英心底一緊,知曉自己表現(xiàn)得有些?異常。

    平日,她在蕭元琮面前一向順從無比,沒?有肌膚之?親前,尚顧著男女之?防、貴賤之?別,到后來,便是他想如何,便能如何,只有在他有興致的時候,她才能稍稍撒嬌怡情。

    眼下,他正有煩心事。

    她沉默片刻,慢慢垂下眼,輕聲道:“奴婢只是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變故!

    蕭元琮輕嘆一聲,說?:“鄭家早有預(yù)謀,今日了結(jié)了也好,從此便能高枕無憂!

    然而,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就是王保壓著聲的回報。

    “殿下,羽林衛(wèi)請殿下速去一趟朱雀門!”

    他沒?說?所為何事,但屋里的二?人已?立刻猜到。

    云英自覺地接過蕭元琮手中的金創(chuàng)藥,將余下的最后一點(diǎn)?抹完。

    蕭元琮則快速起身,去了屋外。

    “人抓到?jīng)]?有?”他一邊朝外走,一邊問。

    王保面色凝重地?fù)u頭:“沒?有,說?是吳王手上還握著陛下的圣旨。”

    蕭元琮腳步停下,猛然轉(zhuǎn)頭:“什么圣旨?”

    他的心里已?有了模糊的猜測。

    “是遣吳王出京都就藩的圣旨。”

    “果然!笔捲]了閉眼,面上閃過一絲不甘。

    到底小看了蕭琰,原來他也早有準(zhǔn)備,應(yīng)該在高臺上就不管不顧直接抓人的-

    那頭的從宏在片刻權(quán)衡后,已?然做出了決定?。

    “我乃天子所點(diǎn)?京都守備大將軍,自當(dāng)?遵從天子旨意!

    他心中清楚,今日若依太子之?意,讓守備軍助羽林衛(wèi)拿下吳王,來日朝臣們論是非對錯,他這個不遵天子旨意,擅自行事的大將軍必然首當(dāng)?其沖。

    但他若遵天子旨意,則誰也挑不出錯處,將來太子登基,他亦當(dāng)?如先前一樣效忠。

    “吳王殿下,”從宏示意手下眾人退開,讓出皇城正門朱雀門中間的寬敞大道,“請吧!”

    劉述見狀,再等不了,他沒?有試圖勸說?從宏配合,而是直接對身后的手下們揮手示意。

    二?十?八名羽林衛(wèi)侍衛(wèi),連同他這個中郎將頓時如離弦之?箭一般,快速朝前沖去。

    “他們?nèi)松,弟兄們,都給我上!”

    那是靳昭花了兩三載的工夫,一個一個挑選、訓(xùn)練出來的侍衛(wèi),個個正當(dāng)?壯年,身手矯健,就是上了沙場,也是難得的好手,此刻一擁而上,看得旁觀者無不心生畏懼。

    就連不遠(yuǎn)處騎著馬觀察形勢的傅彥澤,內(nèi)心都禁不住一陣緊張。

    方才,他若早一步,告知那名路過的侍衛(wèi),馬車中的人很可能就是蕭琰,只怕還不等蕭琰趕到城門處,就已?被羽林衛(wèi)的人拿住了。

    羽林衛(wèi)的人早就出來搜尋了,到如今才往城門守備軍傳話?要其配合,看來太子原本的打?算,是對蕭琰暗下殺手,不將事情鬧到臺面上來,就直接將這個威脅完全除去。

    傅彥澤再次對太子的為人生出新的認(rèn)知。

    盡管知曉為君者不能一味婦人之?仁,乃至于?優(yōu)柔寡斷,但如今的太子,行事與其曾經(jīng)體?現(xiàn)出來的完美無瑕已?然大相徑庭。

    禮法上,蕭琰的確與儲君、帝位無緣,但那到底是手足,從前鄭居濂與鄭后的所作所為,沒?有哪一樁有他的直接參與,藩王之?位自當(dāng)?保全,待案件查實(shí)?,再行處置。

    可惜,如今雙方已?然刀兵相見,那便是再也挽回不了的裂痕了,最后必落得個你死我活的境地。

    傅彥澤有一瞬間后悔,自己方才的猶豫,興許會讓更多無辜之?人,在二?位天潢貴胄的爭斗下受牽連。

    但很快,他便想通了。

    憑著蕭琰的本事,即便被那幾名侍衛(wèi)先拿住,也并非掙脫不開,其身手如何,謀算如何,早在許州時,他便親眼見識過。

    方才那一瞬的猶豫,也是因?yàn)樗牡走感念蕭琰當(dāng)?初自請帶兵前往許州平亂,救了他們這些?手無寸鐵的讀書人,更救了千千萬萬忍饑挨餓的百姓。

    這本與他心中的堅持和向往的純粹背道而馳,可也不知道為什么,興許是受到那個女人先前說?過的那一番話?的影響,他似乎不再像過去那樣,故作清高、冥頑固執(zhí)。

    他為當(dāng)?初的恩情而猶豫,那她呢?那輛馬車,到底是巧合,還是其他?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城門處,蕭琰已?經(jīng)一馬當(dāng)?先,沖了出去。

    面對緊追不舍的二?十?九人,他半點(diǎn)?也不畏懼,雙手松開韁繩,接住手下丟來的一柄配刀。

    那是他們這么多人僅有的三柄配刀之?一,畢竟先前都穿便服,要在京都穿行無阻,便不能隨身帶著刀槍劍戟。

    追隨他而來的府兵們都有多年默契,在他接刀的剎那,已?策馬至他的兩側(cè),將中間空檔留出,完全不怕后面的追兵追上來。

    蕭琰也果然半點(diǎn)?不露怯,胯下馬兒奔馳不算,身子仍能穩(wěn)穩(wěn)朝后扭轉(zhuǎn),一刀揮去,手肘平穩(wěn),一聲嗡鳴,不但擋開了劉述朝前揮過來

    的長刀,還順勢在劉述的馬兒腦袋上砍過一刀。

    頓時,血流如注,劉述的馬兒痛苦嘶鳴,不但速度明顯放緩,方向亦不受控制,橫沖直撞,驚得其他跟隨在后的羽林衛(wèi)們的駿馬也慢了下來。

    本已?接近的距離再度拉大,劉述眼睜睜看著僅有十?幾人的隊(duì)伍,就那樣從朱雀門城樓下穿行而過,踏上城外寬闊的官道。

    原本也有不少行人的道上很快讓出一大截來,任由這十?幾匹駿馬奔馳而過,帶起滾滾煙塵。

    “劉述,你還得回去再練練,”煙塵之?中,蕭琰再次回首,笑著劉述揚(yáng)聲道,“身手不如靳昭!”

    “中郎將,還要不要追?”身邊的屬下幫忙將劉述的坐騎暫時拉住,讓他從馬背上下來。

    那是大宛進(jìn)攻的名駒,被這樣當(dāng)?頭一刀,著實(shí)?令人心痛。

    劉述略有些?狼狽地抬頭看去,見距離還不算太遠(yuǎn),正要點(diǎn)?頭,就見城外官道兩側(cè),已?又有百余名吳王府兵策馬躥出,追隨左右。

    這些?府兵,同城內(nèi)這十?幾個身著便服,未配刀劍的不同,他們個個全副武裝,看來像是早已?等候多時,他們只二?十?八人,定?拿不下。

    想來蕭琰為了今日,早已?將人都布置好了,敢孤身留在京都,著實(shí)?膽量非凡。

    “算了,一會兒殿下該來了,聽殿下安排吧!

    第115章 打算 早已悄然卷入其中。

    蕭元琮趕到城門?處時, 被暫時攔住的?百姓們已恢復(fù)通行,由京都守備軍把持著,與往常一樣?, 有?序出入。

    劉述已讓手下收拾好城門?附近的?狼藉血跡,原本觸目驚心的?顏色, 被挖來的?泥沙蓋住,再?由人反復(fù)踩踏, 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一見蕭元琮過來,他趕緊上?前, 將?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如實(shí)?稟報。

    “是屬下無能,”他半點(diǎn)不敢解釋,“沒能更早攔住吳王, 身手亦不如人, 辜負(fù)了殿下的?期望!

    其實(shí)?早都知曉蕭琰自小習(xí)武, 身手不俗, 先前靳昭自許州回來后,也曾提起過,只是當(dāng)?時他留守京中, 沒有?親眼見識, 再?加上?打心底里覺得蕭琰是皇子,金尊玉貴,再?努力習(xí)武,應(yīng)當(dāng)?也只是比尋常的?世家子弟好上?幾分, 并未真正將?其當(dāng)?作勁敵來看,沒想到竟錯了。

    蕭元琮默然,將?心中的?懊惱強(qiáng)壓下去。

    當(dāng)?初蕭琰用計,將?靳昭調(diào)離京中, 不讓其擔(dān)京都守備大將?軍一職,最后挑了從?宏這樣?一個誰也不偏幫的?中間派來,興許就已經(jīng)?是暗暗防備著有?這么一天了。

    他這個弟弟,從?小能得父皇寵愛,原因?之一,也是聰穎過人。

    “罷了,”他深吸一口氣,在城門?附近,無數(shù)雙眼睛看著,本也不能做什么,“他這一去,必星夜兼程,不容路上?一絲差錯。你先回去休養(yǎng)吧,過幾日,養(yǎng)足精神,再?派人去吳地。”

    這一個“派人”,當(dāng)?是明暗兩線并行。

    明里,藩王就國,身為監(jiān)國太子,自有?權(quán)力派天使前往慰問教導(dǎo);暗里,便是私派羽林衛(wèi)的?人前往吳地,找機(jī)會?動手刺殺。

    劉述心知肚明,低下頭,應(yīng)了聲“是”,不敢多置一詞。

    不遠(yuǎn)處,城樓之上?,從?宏還站在城墻上?凹下的?空隙處,不時往這個方向看來。畢竟方才,是他下令守備軍放人的?,當(dāng)?時有?這個膽量,如今事后,難免有?些后怕。

    蕭元琮坐在馬車中,敞開的?車門?正對著城樓上?的?那個方向。

    他知道從?宏后怕,心中也的?確對從?宏有?不滿之意,但越是如此,反而越不能處置此人。

    他忍下復(fù)雜的?情緒,遙遙沖城樓上?拱了拱手,見從?宏立刻躬身行禮,方重新坐回去,示意內(nèi)監(jiān)駕車離開。

    王保隨侍一旁,猶豫地問:“殿下可還要回城陽侯府?”

    蕭元琮凝眉,淡淡道:“去齊公府上?。”-

    城外的?官道上?,蕭琰策馬奔馳,片刻不敢休息。

    一路行出十余里,路邊又陸續(xù)有?幾波提早潛出城外的?府兵追隨而來。

    隊(duì)伍越來越龐大,從?一開始的?十幾人,到方才的?百余名,再?到現(xiàn)下的?三千人,他們也從?方才的?手無寸鐵,只有?兩柄配刀,變成個個全副武裝的?樣?子,馳騁在塵土飛揚(yáng)的?官道上?,儼然一支訓(xùn)練有?素,隨時能上?陣殺敵的?精兵隊(duì)伍。

    “都提起精神,中途不得松懈!”蕭琰大喝一聲,立刻得到所有?將?士的?齊聲應(yīng)答。

    “是!”

    那如虹的?氣勢,在曠野一般的?黃土地上?,似能震天撼地。

    吳國都城廣陵,距京都二千余里路,他們的?良馬日行三百里,這一路,無論如何也要六七日才能趕到。

    選為府兵的?,也多是富戶,乃至貴族之子,從?小陪伴蕭琰居于?京都,供養(yǎng)精良,不比世家子差,但面對兩千里的?漫漫長路,與即將?到來的?日夜兼程,甚至是未來難料生死的?坎坷前路,沒有?一個人說一個“不”字,更沒一個人露出不滿或是彷徨的?神色。

    那是十多年來培養(yǎng)出的?默契。

    若說東宮的?羽林衛(wèi),是太子交給最信賴的?靳昭,一點(diǎn)一點(diǎn)訓(xùn)練、培養(yǎng)出來的?,那么吳王府兵,便是蕭琰不假他人之手,親手帶出來的?親衛(wèi)。

    與太子礙于?身份,受制禮法不同,他從?來不在乎這些,喜歡待在軍中,便從?小與這些侍衛(wèi)們一道,日夜操練,但凡有?空,便是同吃同住,與他們之間,早已像手足一般,知根知底,毫無嫌隙。

    今日的?一切,他雖未能預(yù)料,但這么多年的?爭斗下,也早就明白了,最終定要有?個你死我活的?結(jié)局,太子看似仁義,實(shí)?則根本不可能放過他,不可能容忍他這樣?一個搶走父皇疼愛二十年的?弟弟還有?命做個閑散藩王。

    既要你死我活,他少不得提前謀算。

    母后與舅父選錯了拼死一搏的時機(jī),他阻止不了,于?是,在端午之前,在看到太子面對母后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竟當(dāng)真露出“破綻”的樣?子時,他猶豫再?三,還是回了延英殿,向父皇請下了這一道用來最后保命的圣旨。

    在端午到來前的?十日里,他又讓這些府兵們著便服,扮作商人、農(nóng)戶等,分批自不同的?城門?出城,同時,一點(diǎn)點(diǎn)將?兵器運(yùn)出去——這也頗費(fèi)了一番功夫,畢竟京中有?管制,刀槍又格外惹眼,每回只能捎帶幾樣?,或藏在馬車底下,或埋在糧食堆里,往來許多次,才將?供三千人用的?兵器帶出去。

    “”殿下,”離他最近的?親衛(wèi)上?前來,將?隊(duì)伍尾端才傳來的消息報上來,“沒有?追兵,他們似乎放棄了!

    蕭琰扯了扯嘴角,儼然早料到如此:“他們不敢追,太子畏懼人言,怕那些曾經(jīng)?擁護(hù)他的?文臣們,看到他已經(jīng)?掌權(quán),卻還是不顧人倫親情,要誅殺手足的樣子!

    那名親衛(wèi)聞言,暫時放下心來,但因?還記著蕭琰才交代過,這一路上?不得松懈,也絕不提議中途歇息,很快便又朝后去些,關(guān)注其他弟兄們的情況,隨時來報。

    蕭琰的?腦海里則在迅速盤算接下來的?局面。

    兄弟二十載,雖自小便有?隔閡防備,但早都摸透了對方的?秉性。他這樣?直接離京前往廣陵,京都必然如臨大敵,不光太子要夜不能寐,那群跟從?在其身后的?文臣們,定然也日夜憂心。

    畢竟,他的?封國吳地,實(shí)?在是整個大周,除了京畿一帶外,最為富庶的?地方,不但每年上?繳糧稅占了全國的?兩成,更應(yīng)有?盡有?,鐵礦、冶煉、木材,便是要鑄造兵器,也不在話下。

    唯一的?不足,便是吳地幾乎沒有?常駐大軍。

    此處并非偏遠(yuǎn)邊地,雖臨東海,但大周數(shù)十年來,海域皆算平穩(wěn),無甚侵?jǐn)_之患,是以吳地各郡縣,只有?如許州那般的?折沖府,甚至其規(guī)制皆屬下等,每府不過八百人,數(shù)地加起來,也不過同他這三千府兵差不多。

    說起來,這個封地,雖是父皇千挑萬選,才定下的?,是對他的?偏愛,但實(shí)?則也是

    父皇向那些文臣的?妥協(xié)——這樣?一個地方,富庶有?余,要真正操練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大軍,卻需要很久,在這期間,一旦有?異動,朝廷便可率先以謀反之名派兵鎮(zhèn)壓。

    朝臣們的?心思?可想而知,他這個藩王尾大不掉,自然就該削藩,縮封地、裁屬臣、減供養(yǎng),不予他參與吳地軍政事務(wù)之權(quán),便不會?再?管他,至少,如齊慎這樣?忠心耿直的?良臣會?這樣?做。

    不過,太子肯定不甘心。

    所以,他入廣陵后,要做的?,便是于?王府中閉門?,不染當(dāng)?地事務(wù),表面做個閑散親王,讓太子不敢明目張膽下手。

    然后,便是等待一個機(jī)會?,重回京都,一舉翻盤-

    齊慎在正廳中見了蕭元琮。

    “殿下,”他已老邁,即便府中下人一刻不敢耽誤就來報了太子微服駕臨的?消息,他也還是過了近一刻的?工夫,才來到廳堂上?,“老臣罪過,讓殿下久等!

    “老師快快請起,萬勿多禮。”蕭元琮趕緊起身,親自將?他扶起,待他坐下,才重回榻上?,一番禮節(jié),與先時的?師生之禮并無區(qū)別。

    不過,齊慎卻從?他的?細(xì)微反應(yīng)里,察覺出他的?心神不寧。

    “殿下如今雖仍是太子,卻已與從?前大大不同,老臣心中有?數(shù)。”他雖數(shù)十年來如一日地堅持著文人風(fēng)骨,卻也是知情識趣的?人。

    從?前的?太子地位不穩(wěn),需要他這個股肱老臣在旁扶持,如今已掌大權(quán),只差最后一個頭銜,自也不再?需要他在前面開路,他合該將?從?前的?態(tài)度改一改。

    “殿下此刻駕臨,老臣斗膽猜測,定非為閑情逸致,難道,是吳王已經(jīng)?離京?”

    蕭元琮面上?沒有?顯露,心中卻想起早先在延英殿外,齊慎曾問他要如何處置,照齊慎的?意思?,當(dāng)?由他出面,明路上?將?蕭琰留在京都,他并未聽從?,想要私下處理,現(xiàn)下卻讓人跑了。

    “不錯,”他垂下眼,承認(rèn)道,“二弟手中還握有?父皇先前秘密留下的?圣旨!

    他遂將?方才在朱雀門?發(fā)生的?一切說了一遍。

    “陛下心意如此,也在情理之中!饼R慎看他一眼,慢慢道,“殿下不必不必太過擔(dān)憂,吳地富庶,卻不易形成兵禍,可待鄭氏案審理完畢,若果與之有?牽連,便可直接拿人,若沒有?,緩行削藩之策便可!

    大周皇位傳至如今,圣上?已是從?皇族旁支擇選出來的?天子,眼下,諸位藩王,皆非嫡系,傳至如今,除了享用封地錢糧稅收的?供養(yǎng),再?不懂別的?,早不成氣候,削藩之策,顯然只針對吳王蕭琰一人。

    齊慎的?態(tài)度十分明顯,在處理蕭琰的?事上?,不主張兵戎相見,而要緩行徐圖,只要他不犯上?作亂,便不必誅滅。

    這也在蕭元琮的?意料之中,天家兄弟反目、同室操戈,在朝臣與百姓眼中,極其惡劣,尤其他這些年來,一直是靠品性仁德招攬人心的?,更做不得。

    兩人遂又說了說該如何部署,如何緩行削藩。

    一直到起身告辭,蕭元琮都沒再?提過異議,他知道,自己沒辦法爭取到這些臣子們的?支持了。

    然而,心中卻沒有?放棄讓劉述派人南下的?念頭-

    云英沒有?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她知道以蕭元琮的?心思?,應(yīng)當(dāng)?在她的?身邊也安插了眼線,也許不在城陽侯府內(nèi),畢竟她遠(yuǎn)沒有?那么重要,更不會?對他造成什么威脅。

    這時候便急著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太過明顯。

    但傍晚親自出去一趟,應(yīng)當(dāng)?無礙。

    穿好衣裳歇了小半個時辰后,她便帶著阿猊一道出府,乘上?馬車,打算去看望殷大娘。

    今日端午,雖晚了一些,但也算表達(dá)心意。

    穗兒?和茯苓替她準(zhǔn)備了菖蒲酒和羊肉,一并帶上?。

    外頭的?街市熱鬧極了,人流車馬,穿行不息,儼然就是節(jié)日里一派歡騰欣喜的?樣?子,絲毫沒有?受到曲江邊的?天家變故的?影響。

    云英一路興致盎然地看過來,甚至有?一瞬間疑心,其實(shí)?什么也沒發(fā)生,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等到懷遠(yuǎn)坊坊門?外時,她讓車夫?qū)?馬車停下,自己則與穗兒?下來,帶著阿猊慢慢朝靳昭的?宅子行去。

    時近黃昏,日色欲盡,濃重霞彩揮灑在天邊,比宮中描金繡鳳的?彩緞還要奪目美?麗。

    云英一手遮在額邊,抬眼看了看遠(yuǎn)處的?朝霞,感受著坊間這股有?點(diǎn)熟悉的?煙火氣息,忍不住露出微笑。

    阿猊已能獨(dú)自走路,也正是不斷嘗試著,能跌跌撞撞跑出兩步的?時候,云英便將?他放下,和穗兒?二人走在他的?兩側(cè),由他自己走,在他不穩(wěn)當(dāng)?時,稍護(hù)一護(hù)。

    阿猊比阿溶小上?三個月,會?說的?話更少一些,不過已能聽懂許多話,譬如現(xiàn)下他就知曉要去看望殷大娘,表現(xiàn)得比平日更加高興,走起路來也更快,仿佛已經(jīng)?迫不及待。

    云英看著孩子歡喜的?樣?子,忽然覺得內(nèi)心松動,這才意識到,原來白日的?事其實(shí)?也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便說是陰影也不為過。

    不光是宮廷朝堂內(nèi)的?斗爭第?一次擺到明面上?的?震撼,更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墜落而亡的?可怖。

    起初還未反應(yīng)過來,此時想起,便覺后背生寒。

    當(dāng)?初武澍桉被蕭琰一刀殺死時,她未親眼看到,已覺遍體生寒,今日更是如此。

    那至高無上?的?天子寶座,是由尸骨血肉洗刷堆積而成的?。

    如今,這場爭斗還遠(yuǎn)沒有?結(jié)束,蕭琰的?離開,只是暫時的?平息——盡管她還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不知他到底有?沒有?成功逃脫,但打心底里就是覺得他應(yīng)當(dāng)?有?這個本事。

    她如今看似還好好地藏在暗處,實(shí)?則早已悄然卷入其中。她不能坐以待斃,須得想法子多了解朝中大事,隨時保護(hù)好自己才行。

    只是,從?前還在東宮時,她能時常和宮女?們一起,見到在少陽殿服侍的?小太監(jiān),聽說一些消息,如今出來了,盡管還隔三差五去,但都是白日,忙著照顧孩子,自不可能再?有?多少空閑去打聽消息。

    她得想想,該再?尋一個什么樣?的?渠道才行。

    就在這時,原本走得有?些累,逐漸放慢速度的?阿猊似乎看到了什么,忽然笑起來,兩條短短的?小腿再?次加快速度,噠噠噠往前跑,眼看要跌倒,云英來不及抬頭,趕緊彎腰要扶,手還沒觸到他的?小衣裳,他又自己站穩(wěn)了,繼續(xù)朝前跑。

    很快,小兒?雙臂張開,小身軀向前一撲,竟是撲到個人的?腿上?,用力抱住,腦袋高高揚(yáng)起,沖那人直笑。

    那是件有?些眼熟的?深綠色的?官袍,銀制的?腰帶映著傍晚的?彩霞,瑰麗異常。

    云英停下腳步,跟著兒?子站直身,一抬頭,就看到一張熟悉的?少年郎的?面目。

    平日只顯清俊的?五官,此刻沐浴在輝光中,多添了一層暖色,將?他映得眼如星辰,格外好看。

    “傅大人?”她本要露出笑容,卻敏銳地察覺到他神情間的?一抹猶疑。

    第116章 報酬 傅大人可是也想要‘報酬’?……

    “傅大人如今仍住在這兒?”云英見他身上還穿著官服, 手中亦牽著馬,儼然一副才從衙署中散職歸來的樣子,又問了一句。

    “嗯!备祻沙脸链鹨宦, 似乎不大愿意同她多?說話,然而低頭?看到抱在自己小腿上的阿猊, 又還是多?添了一句,“在這兒也住習(xí)慣了, 便干脆留下來。”

    與

    城陽侯府所在的多?是為官做吏的延陽坊不同,住在懷遠(yuǎn)坊的, 多?是工商之家,還有就是像靳昭這樣出身平凡,憑著一身武藝在軍中效力的武人。

    這兒既非達(dá)官顯貴云集之地, 又非流民?匪徒聚集之所, 是京都城中最貼近尋常小民?的地方。

    傅彥澤也說不上為什么, 大約是因?yàn)槌跞刖┒? 第一個落腳處就是在這兒,所以,后?來挑選定居之所時, 便也索性留在這兒。

    他的同年們?, 但?凡留在京都任職的,幾乎都擠破了腦袋想要住在離高官顯貴們?更近的地方,也不是沒人勸過他,甚至有太?子身邊的僚屬, 專程給他介紹了好幾處宅子,都是他能負(fù)擔(dān)得起?的,但?他都拒絕了。

    似乎懷遠(yuǎn)坊的平凡煙火氣,才更適合出身農(nóng)家的他。

    農(nóng)戶之家, 雖在士農(nóng)工商中排在第二,實(shí)則與工商之家無太?大分別,都不過是小家小戶,靠著勤勞過日子。

    他因很小的時候便在讀書上展露過人的天賦和?才華,被縣學(xué),乃至州府的官員們?都視作能出人頭?地,令許州學(xué)子在京都顯名的好苗子,所以幾乎從未受過旁人的欺辱、白眼,走到哪兒,都被人如座上賓一般對待。

    可是內(nèi)心深處,他總是明白,人不能忘本?,成了士人,更應(yīng)該能體察小民?之苦,否則,又何必要讀那么多?圣賢之書?

    不過,這些話,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只是放在心里?,如今,對這個女人更是沒必要吐露。

    “阿猊,”他低頭?露出笑容,彎腰將孩子抱起?,露出笑容,“你竟還記得我。”

    云英知?曉傅彥澤先前常去看望殷大娘,與阿猊自然也熟悉,遂笑道:“阿猊雖話還說得不多?,卻已能記得許多?人和?事,想來大人先前待他極好,所以他還一直記得。”

    傅彥澤的確喜歡這個小郎君,又或者,內(nèi)心深處亦有些同情這個出身坎坷,看似富貴無雙,實(shí)則已失去父親庇佑的孩子,聽到云英的話,他抿了抿唇,也不看她,輕聲說:“阿猊是個好孩子!

    云英看著他仿佛有些低沉的情緒,想他大約也是因?yàn)榻袢瞻l(fā)生的變故才會如此,不由心中一動,抬眼看這坊間巷道里?的平凡光景,說:“傅大人也是個好人,高中探花,成為新?貴后?,仍舊愿意住在這樣的地方!

    傅彥澤動作一頓,終于又看了她一眼,但?仍舊很快移開視線。

    “穆娘子難道不愿意住在‘這樣的地方’?”他重新?望向阿猊,嘴角浮起?笑意,明明這是一對母子,他偏偏這樣區(qū)別對待。

    云英融在霞光中的臉龐有片刻恍惚。

    “我不愿意!

    傅彥澤聽到她的回答,只以為她果真嫌貧愛富,不喜歡懷遠(yuǎn)坊這樣的平民?之所,心中竟忽生一縷失望。

    他正想反唇相譏,卻聽她又開口了。

    “這兒是靳昭的家,”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某個方向,隔著好幾排房子,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那處宅子,“我不想留在這兒!

    傅彥澤愣了愣,一時沒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待看到她悵然的神?色,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舊情難忘,生恐觸景傷情的樣子。

    他心底一陣難受。

    那種難受,并?非疼痛,卻是沙礫卡入河蚌中一般的難受,拼命想要擠走,卻怎么也沒辦法。

    “何故如此?”他臉上的笑意已然消失,“若對靳都尉這般情深,如今又算什么。”

    云英想,他口中的“如今”,應(yīng)當(dāng)是指她與太?子之間的糾纏。

    經(jīng)先前的事,這個少年郎似乎已不再像先前那樣,對此過分敏感,一副疾惡如仇的樣子,但?心中那道坎,大約永遠(yuǎn)也過不去了。

    也是,換作任何人,生在禮法治國的大周,都絕不會真正理解她的處境和?欲求。

    “人活于世,總是諸多?身不由己!痹朴⒄f得半真半假。

    與太?子的糾纏,雖大半源于太?子一步步的引誘,但?她內(nèi)心深處一直明白,最后?那一步,是她自己走出去的。

    她拿自己和?他交換,用他手里的權(quán)勢換來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而“身不由己”,則源于她的不甘。

    她不喜歡被人控制,不甘心處處要揣摩、迎合別人的心思而活。

    當(dāng)初在武家受不了,如今在太子這兒也還是受不了。

    只是這話別人要如何理解,就不是她打?算管的事了。

    傅彥澤的眉頭?緊緊皺起?,須臾之間,已在腦袋里想過許多念頭。

    她不是那么無情那么冷漠的人,至少對皇孫——對皇子溶,一定是真心的,否則今日怎會想也不想就沖上去替他擋皇后?的那一下呢?

    還有阿猊,被他抱在懷里?的這個小郎君,他們?母子之間的感情,也是真實(shí)的,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

    難道,她從頭?至尾,都是被太?子逼迫?

    聯(lián)想到太?子明明已經(jīng)與她有了肌膚之親,卻仍舊放她出宮,這個猜測越發(fā)得到肯定。

    太?子這樣做,只有一個解釋,便是貪圖美色,又不愿放棄名聲、放下身段,他——

    不對!

    傅彥澤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

    他想起?了去齊公府上之前,在朱雀大街上看到的那一幕。

    不能被這個女人騙了!

    他閉了閉眼,努力讓自己保持清明,不要被她假裝出來的柔弱無辜欺騙。

    “你今日是不是見過吳王?”

    一句突如其來的話,讓云英一下愣住,心生警惕。

    她不敢貿(mào)然回答,只是壓下那股被人發(fā)現(xiàn)秘密的緊張和?害怕,笑問:“傅大人何意?今日,在曲江畔,應(yīng)當(dāng)人人都見過吳王殿下吧。”

    裝傻。

    傅彥澤覺得自己不該再說下去,但?是站在她的面前,就忍不住想問清楚。

    “我看到了那輛馬車,曾經(jīng)幾次載過穆娘子的馬車!

    他沒有說得太?清晰,以免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shí)根本?沒有直接看到吳王,只看到了吳王的府兵。

    然而,云英卻仿佛沒懂,或是故意的,根本?不理會他的試探,反而反客為主,問:“傅大人先前可是在朱雀門附近?”

    傅彥澤不滿她的反應(yīng),先是點(diǎn)頭?,隨即便是質(zhì)疑:“娘子如何知?曉朱雀門?”

    他感到自己抓到了她的破綻。

    誰知?,她笑了笑,換上有些羞澀又有些無奈的神?情,低聲道:“先前太?子殿下來了城陽侯府,王內(nèi)官提到了朱雀門!

    這個時候,太?子竟然還想著出宮與這個女人私會!

    傅彥澤只覺得額角突突直跳,腦海里?控制不住地閃過那一夜,在東宮看到過的男女糾纏的畫面,女子鬢發(fā)散亂、眼神?迷離,神?情似痛苦,又似歡愉的模樣,更是像一根尖銳的針一般,不停地刺著他的皮肉,又痛又麻。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為何如此生氣。

    “傅大人,可曾看清了朱雀門附近發(fā)生的事?”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云英便繼續(xù)問,“能否告訴我?”

    傅彥澤警惕地看著她:“娘子打?聽這個做什么?難道是關(guān)?心吳王到底有沒有順利逃脫?”

    云英被他說中了心事,也不惱,只說:“太?子殿下自府中離去時,面有憂色,想必吳王殿下已然離京,我不過是好奇罷了。”

    沉默之際,阿猊似乎被傅彥澤抱得有些呆不住了,兩條腿蹬了蹬,小嘴準(zhǔn)確地喊了個“下”字。

    傅彥澤將孩子放下,擠出笑容,彎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云英牽住阿猊的手,交給等在身后?的穗兒:“你先帶阿猊過去吧,我同傅大人說幾句話便來。”

    似乎打?定主意,要從傅彥澤口中聽到想要的消息了。

    傅彥澤皺了皺眉,心道本?也是發(fā)生在大庭廣眾之下,便是他不說,她遲早也能在外打?聽到,遂少了顧忌,將先前在朱雀門發(fā)生的事一一道來。

    聽到蕭琰手握保命的圣旨時,云英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是了,一直以來,他很清楚,自己最大的倚仗從來就是圣上的寵愛,也從不因此而感到自己才能疏淺,不如他人,反而會對此加以利用,這的確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想必太?子眼下應(yīng)當(dāng)懊悔不已。

    傅彥澤說完,緊抿著唇,沉默地看著她。內(nèi)心的懷疑還未有答案,他也不愿放過。

    云英目光流轉(zhuǎn),心神?已經(jīng)松懈下來,看到他這副固執(zhí)的模樣,忽覺這少年郎看著處處力求得體合規(guī),實(shí)則有些叛逆與不馴的傲骨。

    她美麗的臉龐上浮起?一絲笑意,在他開口再問之前,占得先機(jī):“傅大人既發(fā)現(xiàn)了吳王殿下的蹤跡,為何沒有當(dāng)場報給羽林衛(wèi)的侍衛(wèi)們??大人可是東宮左春坊的學(xué)士!

    他方才雖沒有直說自己事先察覺,但?云英能猜到,這其中就是他的破綻。

    傅彥澤

    面色猛然一僵。

    他的確也犯了錯,沒有當(dāng)場揭穿。

    “我……”他干巴巴地開口,明明在齊公府上已用過一盞茶,此刻卻覺得口干舌燥,“我是為了報吳王當(dāng)初待我與同窗們?,還有其他許州百姓的救命之恩!

    “哦……”云英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吳王當(dāng)初臨危受命,親自帶兵東去,看來也的確種下了善因。”

    說著,她面色微變,再度展露出一絲悵然。

    “我也是一樣的。”

    “什么?”傅彥澤茫然。

    “我也受過吳王殿下的恩惠!彼呓徊,濕潤的目光仰起?,盛著燦爛的光芒,望進(jìn)?他的眼里?。

    “你——”

    “在你入朝之前,上巳曲水宴上,天子禁衛(wèi)中有一名叫杜倉的侍衛(wèi),醉酒誤事,被圣上重罰。旁人都以為他只是因武家的事,對圣上心懷怨恨,其實(shí)他恨的是我,那日,他本?欲對我行不軌之事,是吳王及時出現(xiàn),將他打?暈,救了我,又掩蓋下此事!

    她這一番話說得極快,站在坊間的路上,站在斜照的夕陽里?,面對不是從面前走過的坊間百姓們?,莫名有種將自己最脆弱、最不堪和?最恐懼的過往硬生生扒出來,攤開在旁人眼前的感覺。

    傅彥澤仔細(xì)地看著她的臉龐。

    濃烈的晚霞映在她的臉上,將那一層細(xì)細(xì)的金色絨毛照得分毫畢現(xiàn)。

    他忽然說不出話來,沒想到她竟會有這樣的遭遇。和?那些普通的宮女相比,她已經(jīng)在身份和?地位上有了極大的躍升,兒子是將來的侯爺,于皇家子孫亦有乳母的情分在,看起?來身份地位十分牢靠。

    這樣的女子,身在宮中,竟還會遇到這樣的事!

    云英似乎看出了他的震驚,紅潤的唇邊有自傷自憐的笑意。

    “這樣的事,我早都習(xí)慣了,當(dāng)初,在武家做奴婢的時候,便是如此,阿猊的出身并?不光彩,也絕非因我愿意所生,可他既是我的孩子,我便當(dāng)拼盡全力,愛他護(hù)他,還有皇子溶——他于我而言,是主,亦是我親手撫養(yǎng)的孩子!

    說到這兒,她再次輕嘆一聲。

    “只是有時候,總會身不由己。我在武家受到傷害,好不容易脫離苦海,卻總是擺脫不了這樣的處境。”

    “你……”傅彥澤又是許久說不出話來。

    她生得太?過美貌,哪怕脂粉未施,落在人群里?,也一樣十分出挑,沒有權(quán)力的保護(hù),她隨時都有可能成為別人覬覦或是發(fā)泄的對象。

    這世上有許多?人,因?yàn)槲窇郑辛顺鸷蓿膊桓液拚嬲膼喝,而只敢將恨意發(fā)泄在可以任由自己揉搓的人身上。

    譬如那名禁軍侍衛(wèi),武家的傾覆,分明是武成柏自己漸生野心所致,治其罪責(zé)的,是朝廷,是圣上,杜倉不敢遷怒其他高官,更不敢對圣上稍顯微詞,只好將滿腹的怨氣都發(fā)泄在穆氏的身上。

    似乎連他自己,也曾犯過這樣的錯……

    “往后?若有什么難處,你、你也可來尋在下!彼f出這話的時候,似乎用了許多?勇氣,臉頰更是感到一陣發(fā)熱,幸好晚霞燦爛,掩蓋了他白皙面容間的潮紅。

    云英驚訝地看著他,仿佛不敢確定他說的是真是假。

    “在下雖人微言輕,但?定會竭力想幫!彼痔砹艘痪,目光已經(jīng)不敢與她直接相對。

    云英朝后?小心地退了一步,一手微微抬起?,掩在胸口,輕聲道:“傅大人……可是也想要‘報酬’?”

    傅彥澤愣了下,隨即明白過來,臉頰上終于再克制不住,紅得能滴出血來。

    第117章 來信 是已身在吐谷渾的公主寄來的!……

    “不!”他急忙搖頭否認(rèn), 又想起眼下正是在人來人往的坊間,生恐經(jīng)過的行人會聽到方才?的話,因而議論起他的為人來, 只好稍挪近一步,壓低聲說, “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然而云英一見他靠近,便又朝旁躲了躲, 似乎打定主意要防著?他。

    傅彥澤面上浮現(xiàn)懊惱之色,定了又定, 才?想到該如何解釋清楚。

    “先前在下對娘子多?有誤會,在下不分青紅皂白,便對娘子出言不遜, ”他垂著?眼瞼, 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 讓他看起來多?了一分精致的秀氣, “是在下的錯,日后?若真有幫得上的地?方,娘子就當(dāng)是在下的賠禮吧!”

    倒真是個品行端正、為人赤誠的少年郎。

    云英眨眨眼, 沒有立即回答, 而是先小心翼翼端詳他片刻,才?慢慢露出羞澀而感激的笑意,輕聲說:“多?謝傅大人好意,妾亦是知進(jìn)退之人, 請大人放心,能自己?解決的事,定不會勞大人出面!

    這話聽來像是婉拒好意,可最后?又留了個口?子, 傅彥澤張了張口?,想再表明?自己?的誠意,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他也實(shí)在不想讓自己?看過來太過殷切,仿佛真的像其他人一般另有所圖。

    云英得了自己?想要的話,心下已?然滿足,也不再逗留,沖他道別。

    “今日端午,百姓們都在外游玩,傅大人忙碌了一日,該早些回去陪伴老夫人了,我也該去看望殷大娘了,這便先告辭。”

    說完,行了一禮,提步離開。

    傅彥澤一手牽著?馬,下意識讓到一旁,看著?她輕盈的身影自眼前掠過,直至消失在前方的轉(zhuǎn)角處。

    端午,在民間也好,宮中?也罷,都是個隆重?的節(jié)日,每逢佳節(jié),總想親人團(tuán)聚,共敘天倫。

    她在這樣的日子里,記得來探望殷大娘,想來心中?感情定然不比尋常。

    殷大娘不光照顧了阿猊小郎君,更是靳昭的養(yǎng)母。

    她與靳昭之間,大約是真情吧。

    傅彥澤牽著?馬的手緊了緊,沐在夕陽余暉中?的臉龐好半晌才?褪了紅暈-

    院子里,阿猊早被穗兒帶了過來,正被殷大娘抱在懷里。

    大半月未見,殷大娘歡喜得很,一張本就有些皺的臉,笑得更是連眼睛也看不見了,看到云英進(jìn)來,掙扎著?老邁的身子要起來,幸好穗兒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讓她站穩(wěn)腳跟。

    “娘子!”她伸著?手迎過來,粗糙的手心貼在云英的手腕上,“這么晚還帶著?阿猊過來,老身心里實(shí)在過意不去!娘子的傷勢如何?可萬要當(dāng)心,若還疼著?,便不要動?了。”

    方才?,她已?聽穗兒說了今日之事,一見云英過來,便先關(guān)心傷勢。

    這般體貼的關(guān)心,讓云英感到一種陌生的酸楚。

    她自小便成了孤女,在城陽侯府長大,身邊從沒有母親一般的長輩這樣關(guān)心、愛護(hù)過她。

    其實(shí)她與殷大娘相處的機(jī)會屈指可數(shù),她沒做過什么對殷大娘格外好的事,卻總是在這里得到關(guān)心和?愛護(hù)。

    從前,她不知道有至親之人照顧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偶爾看到旁人,雖稍有羨慕之意,卻也不過片刻便能忘懷。

    先前還在東宮的時候,太子問她,心中?是否有怨,若非父母獲罪,她也能像其他閨閣女子一般,承歡父母膝下,享盡天倫之樂。

    那時,她說沒有,后?來,知曉太子在她父親獲罪一事上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時,她也告訴自己?,不必怨恨。

    可是,到如今,她開始慢慢體會到這種來自長輩的關(guān)愛時,還是忍不住生出一絲“怨”。

    倘或父母當(dāng)真在世,能庇佑在她身邊,今日的她,會是什么樣子?

    她不求父親平步青云、高官厚祿,當(dāng)初身在御史臺的確犯了錯,若是不承受天子怒火,應(yīng)得的懲罰,是罷官貶職。

    也許會流落地?方,做個州府,甚至是縣衙中?不入流的小官,守著?微薄的俸祿清貧度過一生——照大周律,九品下的官員俸祿只比宮女稍多?一些,而宮女逢年過節(jié)還能領(lǐng)到主人們的賞賜,日常吃穿用度大多?不必自己?擔(dān)負(fù),除了不得自由,日子興許比地?方上不入流的小官還要好些。

    但那樣,他們一家人應(yīng)該會過得平淡溫馨。

    至少,在她極其模糊而稀薄的記憶里,爹娘都是和?善之人,對功名利祿有期盼,當(dāng)也不會有太深的執(zhí)念。

    “不疼,已?上過藥了,我小心些,不磕碰便好!彼龎合履枪伤岢,笑著?答殷大娘的話

    ,“今日端午,橫豎我家中?無長輩在上,大娘照顧阿猊那么久,我便帶著阿猊來看看大娘,一道說說話,您別嫌棄。”

    “怎會嫌棄?老身愛熱鬧得很,平日總和?街坊們走動呢!”殷大娘也正要用晚膳,帶著?她們坐下,“如今家里昭兒走了,小郎君也不在,比先時冷清不少,老身——”

    說到這兒,她感到自己似說錯了話,忽然停下,小心地?看一眼云英。

    她總覺得不該在云英面前提起昭兒,唯恐惹人傷心。從前還記得,如今家里空了,她常有惰怠,一時竟忘了。

    云英聽到“昭兒”二字,心神?也有一瞬間的飄忽。

    不過,她很快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問:“他如今已?是將軍了。近來如何,可有消息遞回來?”

    她也沒忍住,問出了想知道的事。

    殷大娘嘆了一聲,低頭說:“有,前幾日才?送回來的家書!

    信里自然也問了云英。

    她隱去這一句,說了靳昭的近況。

    得封忠武將軍后?,他跟隨刺史一同前往北庭都護(hù)府,預(yù)備出巡西域周邊的諸多?屬國,與北庭都護(hù)呼延嶺相談甚歡。

    他不善言辭,信中?少談日,嵤,對養(yǎng)母所言,有時也如對上峰述說公事一般,一板一眼,由殷大娘說出來,倒十分清晰。

    云英忍不住想,他在那兒,至少應(yīng)該過得心胸開闊,自由自在吧。

    這樣也好。

    只是,朝廷派出的大軍,在邊地?出征,取得大勝,將領(lǐng)和?立大功的軍士們,十有八九能有機(jī)會入朝,由滿朝文?武同慶功績。

    靳昭沒有。

    對外,自是因?yàn)槁吠具b遠(yuǎn),不忍將士們跋山涉水,加上戰(zhàn)事才?平,邊地?還有許多?善后?事宜亟待料理,也不便立刻離開。

    到如今,朝中?局勢大變,帝位未穩(wěn)固之前,恐怕更不會讓他們?nèi)氤恕?br />
    這其中?緣由,絕不可能全在她的身上,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女人而已?,根本沒那么重?要,更不會真正影響這些男人們在朝政大事上的決斷,頂多?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

    這一兩年里,想要靳昭回到京都,除非吳王再度入京,太子出于警惕,權(quán)衡再三,將靳昭召回來……

    回去的路上,云英一邊耐心地?教?阿猊說話,一邊思索著?如今的局勢。

    吳王離京,京中?爭端顯然只是暫時平息,除非太子能悄無聲息地?在路上,或是吳地?除掉吳王,否則,還是要拼個你死我活。

    可是吳王要如何對付太子?

    以他的性子,應(yīng)當(dāng)不會選擇同樣的派人暗中?動?手,況且,京都防衛(wèi)嚴(yán)密,太子身邊又有羽林衛(wèi)日夜守護(hù),想要近身都難,怎么可能輕易得手?

    他最該做的,還是找機(jī)會名正言順地?回到京都。

    還有什么情況,會讓太子不得不妥協(xié),必須讓吳王回京呢?

    她掀起車簾,看一眼外頭的景象。

    百姓們?nèi)粘龆鳎章涠ⅲ兹沾鞑幌⒌男腥塑囻R,此刻已?少了大半,負(fù)責(zé)日常治安的差役開始在街巷間來回巡視。

    這世間每日里發(fā)生的事太多?,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除非天塌下來,否則,不論發(fā)生什么,第二日都還是照常過日子。

    對大周而言,也只有帝王駕崩,才?能算是“塌天”的大事了吧。

    云英心下忽然一動?。

    大周以仁孝治國,若天子當(dāng)真駕崩,吳王自然有正當(dāng)?shù)睦碛苫貋怼`嵒屎?已?死,死前狼狽獲罪,罪名尚未厘清,身后?事不可能再大張旗鼓,但圣上就不同了,那是天下之主,不能有一絲怠慢。

    最重?要的是,眼下天子的確病重?。

    太子即使已?經(jīng)得到了監(jiān)國之權(quán),也不可能希望圣上還能一直活下去。

    這樣的想法?雖大逆不道,可是,夜長夢多?的道理,誰都明?白-

    過了端午,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夏季的暑氣終于以無法?阻擋的速度將整個都城籠罩住。

    宮中?變得十分忙碌。

    鄭居濂被罷官革職,三司加緊審理他與皇后?的案子。關(guān)于皇后?的身份,朝中?更是難有定論。

    有從前受其打壓的臣子,積攢多?年的不滿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出來,紛紛上疏,要求廢后?,余下一些老臣,則顧忌太子到底為人子,不能僭越,不能隨意干涉母后?的封廢,且如今圣上垂危,他一直偏愛皇后?,自不愿見到自己?心愛之人死后?還要不得安寧。

    為了此事,朝中?你來我往,已?論了許久,最終,是太子出面,清清楚楚告訴眾臣,當(dāng)遵君父的意愿,寬容處置皇后?。

    斯人已?逝,往事難追。

    太子有如此胸懷,方令眾臣安心。

    與此同時,朝中?有數(shù)位頗有分量的朝臣開始上疏,言及削藩。

    他們自然不會將矛頭直接指向?吳王圖謀不軌一事上,只是說,吳地?富庶,為大周天下百姓的福祉,該將部分糧稅收歸朝廷,以此削減吳王府的進(jìn)項(xiàng)。

    除了極少數(shù)朝臣,仍舊暗中?傾向?吳王,因而以“圣意”為由提出反對外,眾人無不附議。

    如今要議的,不過是如何分配,何時執(zhí)行而已?。

    這樣的事,以后?只會越來越多?。

    先削錢糧稅收,再削屬官規(guī)制,接著?是奴仆數(shù)量,還有府兵人數(shù)等等,直到最后?將蕭琰變成一個無權(quán)無勢,什么也做不了的閑散親王。

    這些,云英斷斷續(xù)續(xù)從丹佩和?綠菱那兒聽說了些。

    她們兩個對朝政一知半解,許多?事不但知曉得晚,還總是語焉不詳,得她仔細(xì)琢磨,慢慢猜測,才?能明?白過來。

    不過,有一件事,卻是她們兩個容易打聽到的,那便是圣上的情況。

    “聽說,如今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十二個時辰不歇地?守在延英殿內(nèi),湯藥一日兩次地?灌著?,午時要用參湯吊一吊,施針亦一日不敢停!钡づ鍓旱吐暤馈

    趁著?皇子溶已?在屋里午歇,她們兩個和?云英一起守在外間。

    “可有好轉(zhuǎn)的跡象?”云英問。

    丹佩搖搖頭:“我們也不知曉,不過,應(yīng)當(dāng)沒有。”

    綠菱也說:“似乎每日也會有清醒的時候,不過,半邊臉和?身子已?僵了,動?彈不得,余下的半邊尚能動?一動?,只是,說話十分含糊,便是伺候了陛下多?年的內(nèi)官,聽起來也十分費(fèi)力!

    云英定了定,說:“好在有太醫(yī)們守著?,想來仔細(xì)將養(yǎng),興許還能好轉(zhuǎn),先前不是許多?次,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綠菱搖頭:“先前不一樣,只是尋常的頭風(fēng)發(fā)作,施針用藥,還能緩過勁來,這一回——當(dāng)是中?風(fēng),還是極重?的中?風(fēng)!”

    風(fēng)邪入體,是為中?風(fēng)。此癥有輕有重?,輕者尚能活數(shù)年,重?者十有八九挺不過來,便是暫時撐住,也不過終日臥床,茍延殘喘罷了,對染病之人而言,還不如一死來得痛快。

    三人說到這兒,自覺停下。

    再往下去,便是大逆不道了,若被旁人聽去,又是一番官司。

    傍晚,云英如常出宮,乘坐府上的馬車回府。

    這些時日,太子因?yàn)樘^忙碌,自端午之后?,便再沒有一次能像從前那般,趕在黃昏時便回到東宮,每日都是天黑透了,才?匆匆回來,用一頓晚膳后?,便又立即提筆,在燈下批閱白日遺留下來的條陳。

    其實(shí),大周制度完備,朝中?大小事宜,自有三省六部,從上至下,層層處理,并?非事事需要為君者親自決斷,從前圣上體弱,精力不濟(jì),每日亦能處理完國事。

    如今,太子只是因?yàn)椴?完全接過權(quán)柄,尚有許多?瑣碎事務(wù)需要處理,才?會暫時如此。

    對云英而言,也是好事。

    他如此忙碌,根本抽不出空來見她。或者說,即便日后?步上正規(guī),得了空閑,他恐怕也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在乎”她了。

    畢竟,從前他壓抑太過,時時活在要失去一切的恐懼中?,對送到身邊的女人,總不信任,尤其還有太子妃這樣的枕邊人。而如今 ,天下唾手可得,恐怕有太多?人想往他身邊送女人。

    唯一讓他收斂的,大約就是天子病重?,還需守孝道了。

    回到府中?時,她意外地?收到了信。

    是已?

    身在吐谷渾的公主寄來的!

    路上經(jīng)過近半年的時間,她終于到了吐谷渾,雖然路上的確艱難無比,遠(yuǎn)超想象,但入都城后?,不但百姓夾道歡迎,王庭內(nèi)亦有十分隆重?的儀式,整個吐谷渾,自新?王慕何白,至尋常侍女,都對她十分和?善體貼。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先前學(xué)的吐谷渾話,用起來還是不夠利索,平日與新?王說話,還需侍者在中?間解釋。

    云英一字一句,認(rèn)認(rèn)真真將這幾張紙的信看了好幾遍,心中?感慨萬千。

    她沒出過京都,實(shí)在沒法?想象,在路上要花去半年時間的地?方,究竟會是什么樣子。

    盡管公主并?未多?提路途的艱辛,也竭力將吐谷渾描繪得十分美好,但她明?白,這其中?定都得打幾分折扣。

    公主不想讓她們擔(dān)心。

    看到末尾處,公主問起齊貴妃的情況,云英知曉她定然十分牽掛,當(dāng)即等不得,又吩咐穗兒,明?日備上些東西,帶去天清觀中?探望。

    自出宮后?,她已?去過兩回,齊貴妃先前有蕭琰暗中?照拂,向?來安好。如今鄭皇后?已?死,蕭元琮也不可能再利用齊貴妃來做文?章,她們大可安心了。

    大約是太過高興的緣故,料理完府中?事務(wù),又將阿猊哄睡后?,她竟半點(diǎn)沒有困意,干脆取了筆墨,坐到案前,要立刻給公主寫回信。

    此刻已?是她平日入睡的時辰,茯苓留在屋里,坐在她的身邊,一邊做針線,一邊勸:“娘子,還是早些睡吧,明?日再寫也不遲,別累著?自己?,算日子,這兩天該來月信了,可不能疏忽!

    云英身子一向?健朗,可這兩回行經(jīng)有些不暢,從前只偶有腹痛,上月,竟有半日痛得多?飲了兩碗姜茶才?好。

    聽到茯苓提醒,她才?忽然想起此事。

    “似乎已?晚了兩日。”茯苓手里還拿著?針線,說的時候,并?未有太大反應(yīng)。

    晚兩日而已?,不算什么。

    云英心中?卻是一動?。

    她身子好,還從來沒遇到過月信不準(zhǔn)的時候,除了兩年前的那一次。

    第118章 羹湯 眼下最合適的人選。

    她的心中忽然?有些緊張。

    她想起兩年前懷上阿猊時, 那種先是腦袋一片空白,然?后便是長久的陌生和恐懼的感覺。

    那時候,她還是無知少?女?, 難以想象生養(yǎng)孩子到底是什么感覺,從?小到大, 也聽說過不少?婦人因?yàn)殡y產(chǎn)而?喪命的,那種對疼痛和流血的恐懼, 和對孩子的陌生交織在一起,讓她彷徨了許久。

    幸好?, 后來她想通了。

    一是因?yàn)榕?子的天性,腹中孩兒與自己骨血相連,即便是與她厭惡之人所生, 她也克制不住內(nèi)心深處自然?涌出的溫柔愛意?。

    二則是因?yàn)? 她發(fā)現(xiàn)?, 自己懷胎之后, 武澍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對她為所欲為。趁著那段時間,她也還有幾分喘息的機(jī)會。

    而?如今……

    云英深吸一口氣,按下已經(jīng)浮上心頭的焦躁。

    還沒確定呢。

    興許, 只是因?yàn)樗惹昂攘四潜茏訙幍木壒? 就像上一次的行經(jīng)不暢,腹中隱痛那般。

    “娘子?”燈下的茯苓才繡完一朵蓮的莖葉,抬頭看到云英出神的樣子,有些奇怪, “可是有哪里不適?”

    云英在她的提醒下回神,轉(zhuǎn)頭沖她笑笑,搖頭道:“沒什么,大約真是累了, 我不寫了,還是聽你的,明日再寫吧!”

    “這樣才好?,”茯苓把針線放回竹籃里,趕緊起身,捧起燈臺,要引她進(jìn)里屋,“床榻早已鋪好?了,白日熏過艾,夜里又撒過清涼水,定沒有蚊蟲,娘子可好?好?歇息,養(yǎng)足精神,明日再去天清觀!

    云英點(diǎn)頭,方?才哄阿猊的時候,就都已梳洗好?了,原本不覺得,這會兒躺到榻上,竟一下就有困意?襲來。

    可她腦海里的思緒卻一直未停,盡管眼皮已耷拉下來,但聽到茯苓的話?,還是盡力?提著精神,模模糊糊說:“不,不是明日……”

    茯苓聽不清楚,彎腰湊到她的嘴邊,想聽清楚些,卻見才這么一會兒功夫,她便已睡了過去,只好?無聲地笑了笑,捧著燈起身,輕手輕腳地離開?-

    懷遠(yuǎn)坊內(nèi),四下人聲已盡,只余蟬鳴與蛙聲。

    住的都是起早貪黑趕工的匠人們?,入了夜,都早早睡下,才能養(yǎng)足精神應(yīng)對第二日的辛苦勞作。

    傅母出身農(nóng)戶,本也早習(xí)慣了這樣的作息,可自從?來了京都,便時常熬到二更才能入睡。原因無他,實(shí)在是傅彥澤每日自衙署中散職后,總還有事。

    有時是與同?僚們?一同?去東宮繼續(xù)議事,有時則要留下陪太子殿下用膳,同?時呈奏報條陳,更多的時候,則是挑燈夜讀。

    她才來那幾日,覺得十分驚奇。

    她這兒子,自小便十分聰慧,幼時進(jìn)學(xué)堂,先生們?教的那些聽也聽不懂的文章詞句,別?家的孩兒夜里被父母逼著坐在燈下,一遍一遍反復(fù)誦讀,直讀到眼花繚亂,腦袋點(diǎn)地,才勉強(qiáng)能記住,她家孩兒,卻連看也不用看。

    起初,她還疑心,是不是他有意?偷懶,他卻說,自己白日在學(xué)堂用足了功夫,每日從?學(xué)堂回家前,接著夕陽的余暉,將白日所學(xué)通讀一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

    他少?時便養(yǎng)成了極好?的習(xí)慣,讀書從?來都是在該用功的時候用功,別?人貪玩拖延,能躲一時是一時,他從?來不會如此,仿佛生來就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十余年求學(xué),除卻每回考課前,會稍多花上半個時辰的工夫,其他時候,可從?未見他有過需要挑燈夜讀的時候。

    都說高中進(jìn)士,便是寒窗之苦已到頭,該享福了,怎么她這孩兒,入得京來,反而?倒像要開?始吃苦的樣子呢?

    傅母站在灶臺邊,盛了一碗才熱好?的菜肉羹,也不點(diǎn)燈,就著屋外?微弱的星光,和房中透過窗紙灑在地上的微弱光芒,穿過寧靜的小院,入了那間充作書房的小屋。

    屋里悶熱,四下的檻窗都大敞著,才讓熱氣能散去些許。

    夏夜蚊蟲多,傅母頗花了些功夫,在屋子四下添置了許多驅(qū)蚊的草木,以免打擾兒子挑燈夜讀。

    只是,今日進(jìn)屋的時候,她總覺得有些不一樣。

    平日里,她進(jìn)來時,兒子不是捧著書卷籍冊,朝燈光處半側(cè),用心地看,便是提著筆,在案上寫些什么?山袢找贿M(jìn)來,他卻像在發(fā)呆似的。

    書卷攤在案上,頭也是半垂下的,可那一雙素來有神的眼睛,卻定定望著書卷上的某個地方?,一動不動。

    白皙的臉龐間,從?脖頸處開?始,一層淡淡的潮紅無聲地覆上來,習(xí)慣于抿著的薄唇邊,甚至還浮著一縷淡淡的笑意。

    傅母愣了愣,只覺自己應(yīng)當(dāng)看錯了,趕緊定神,再看一眼。

    這一看,他嘴角上揚(yáng)的弧度已經(jīng)消失,甚至隱隱有下壓的趨勢。

    “兒啊,”傅母驚奇地喚他,一面將手中的羹擱到案上,一面問?,“怎么在出神?臉還這樣紅,可是這屋里太熱?”

    她說著,抬頭環(huán)視一圈這間窄小的屋子。

    四下里的架子、箱籠,被書卷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越發(fā)顯得逼仄。盡管窗扉敞著,她并不覺得太熱,但想到兒子畢竟年輕體健,總比她一個老婦要怕熱些,便說:“娘還是將屋子讓出來,給你念書吧!”

    資財有限,從?前的積蓄,加上朝廷按例給外?來官員在京都安家的銀子,也只夠買一座極小的院子。

    朝南三間,他將寬敞的留給母親,另一間做自己的臥房,這兒便用作書房。

    “不必,母親,兒不覺得熱,”原本出神的傅彥澤被拉回神來,聽到母親的話?,趕緊搖頭,“只是、只是方?才在想些事情罷了!

    說著,他輕咳一聲,捧起羹湯,便往口中送。

    他莫名有些心虛。

    方?才本是和往日一樣,拿出從?衙署中帶回來的典籍,預(yù)備今夜讀完的。

    自入左春坊和翰林院后,他自覺還有許多該學(xué)的東西。從?前只讀圣賢書,做得一手好?文章,能在紙上高談闊論,說盡天下大事,如今在朝為官,只懂圣賢之言,自

    然?不夠。好?在,左春坊與翰林院本就是宮中的藏書之處,他征得上峰同?意?后,便日日帶著書卷典籍回來。

    白日要忙公務(wù),自不可能偷偷讀書,只能回來后挑燈夜讀。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書卷攤在眼前,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從?來清明敏捷的腦袋,像是全不受控制一般,冒出一個又一個荒唐的念頭。

    而?這些念頭,十個里,有八個都與那個女?人有關(guān)!

    “小心些!”傅母被他想也不想便直接飲下的樣子嚇了一跳,趕緊伸手?jǐn)r,“還燙著呢!怎么這樣粗心,可是衙門里出了什么事,讓你這樣魂不守舍?”

    傅彥澤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到口舌之間,有一層隱約的疼痛。

    的確有些燙,幸好?還勉強(qiáng)能入口。

    他放下碗,佯裝無事:“不燙。娘,兒沒事,不用擔(dān)心,只是白日寫多了公文,眼下有些累罷了!

    傅母不信,擔(dān)憂地看著他,忍了又忍,到底還是說了出來:“你從?小讀書,懂得多,娘是農(nóng)婦,也是沾了你的光,如今才能勉強(qiáng)識得幾個字。娘沒見識,你的事,娘自來都不管,全由你自己做主?赡闳缃褚泊罅,又孤身在京都,從?前的同?伴、朋友都不在,是不是也該找個貼心的女?子,陪伴左右?”

    傅彥澤詫異地抬頭,蹙眉道:“母親今日怎會突然?提到此事?”

    傅母嘆了口氣,說:“我昨日收到了族中寄來的家信,信中,你那位堂伯父問?起你的終身大事,言語間,似有要替你說親作媒的意?思!

    傅彥澤的父親早亡,家中人丁單薄,只他一個孩兒,幸好?他讀書上進(jìn),早有才名,才得族中長輩們?的格外?照拂,孤兒寡母方?能安然?守住家產(chǎn)。

    如今,他已經(jīng)高中,族中長輩關(guān)心他的婚事,也是一番好?意?。

    可是,他眼下并無此意?。

    “母親,兒還未至及冠之年,暫不想考慮此事!

    傅母無奈地笑了笑,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點(diǎn)頭道:“我不過一提,長輩問?你的事,我總不好?不告訴你,你不必放在心上!

    看他沉默片刻,又捧起羹湯,她想了想,繼續(xù)道:“娘沒有催促你的意?思,只是說說心里話?。照族中長輩們?的意?思,最?好?還是希望你將來能娶個同?鄉(xiāng)女?子,一來,知根知底,二來也親切,若小門戶的瞧不上,州府中讀書人家的娘子,你如今也能匹配得上。娘覺得長輩們?說得極有道理,都是為你好?。不過,娘不強(qiáng)求,只盼你日后能尋個體貼溫柔的女?子,不拘出身,不拘相貌,只要品性好?,與你投緣,互相能知冷知熱,便足夠了。”

    這是她出于一個母親最?真摯的心意?。

    她性情溫柔,寡居后,為人堅強(qiáng),卻因天性,并不強(qiáng)勢,對兒子的事,更是十分寬容,這其中,大約也有傅彥澤自小就有主意?,不必她過分操心的緣故在。

    她希望兒子能過得好?,如今,在朝為官,在京中有院落居所,已是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早已滿足得不能再滿足,唯一的期望,便是兒子能婚姻美滿,娶一個合自己心意?的女?子。

    傅彥澤聽著母親這一番肺腑之言,心下動容,不禁垂下眼,輕聲道:“兒明白娘的苦心。只是,旁的事,兒竭盡全力?,大多會有好?結(jié)果,唯有此事,非兒一人所能左右!

    傅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話?已說完,別?的也只能聽天由命而?已。

    她不再多言,等他飲完那碗羹,便出去了。

    留下傅彥澤一個人,坐在燈下再度心煩意?亂,神思不屬。

    方?才,母親話?里話?外?,都是不會干涉他日后要娶什么樣的女?子,他也不知怎么,竟然?想,若娶的是個二婚婦人,又或者?,是個帶著孩子的婦人,母親也會答應(yīng)嗎?

    這個念頭太過荒唐,才一出現(xiàn)?,就被他立刻壓下去。

    他怎么可能娶那樣的女?人?即便他從?前根本沒考慮過男女?之事,但日后若真要娶,也必是個出身清白的閨閣女?子。

    難道是中了那個女?人的邪?

    那日傍晚時,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那樣沖動,竟然?那樣直接,就想主動幫她。

    她的確惹人憐惜,可她的事,又怎么會是他能幫得了的呢?只有太子和吳王這樣的身份,才能幫得上她吧。

    而?他們?出手,總是要有“報酬”的。

    難怪她會誤會他的用意?,也難怪他表明自己并無所圖后,她會以那樣客氣的態(tài)度婉拒。

    他伸出雙手,捂在自己發(fā)熱的額上。夏日的夜里,他的雙手竟是冷的,捂在額上,很?快便讓臉頰上的紅熱褪去。

    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罷了,不該想那么多的-

    第二日一早,云英才剛起身,雙腳還未落地,茯苓便來了。

    “娘子昨夜沾枕即眠,還有話?未說完呢,”她端著銅盆進(jìn)來,放到架子上,一邊說,一邊替云英將木屐提到腳踏邊,“奴婢沒有聽清,一早就要來問?娘子呢!

    云英才剛起來,腦袋還有些糊涂,被她一問?,愣了愣,才慢慢想起昨夜的事。

    她低頭看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

    仍舊很?平靜,半點(diǎn)沒有異樣。

    “我昨夜想說,今日先不去天清觀了!

    “怎么不去了?”茯苓疑惑道,“那昨夜娘子讓準(zhǔn)備的東西,可要請馮管事先送去?”

    云英搖頭,拿巾帕絞了水擦面。

    “不用,只是改個日子,”她在心里算了算,說,“改到后日。”

    朝中官員每月有休沐之日,后日便恰好?是休沐之日。

    身子到底如何,還得請醫(yī)者?來看一看,才知曉。若沒有,她大可安心,也能順勢問?一問?醫(yī)者?,能否好?好?調(diào)養(yǎng)一番身子。若果真有了……

    她收住心思,洗漱完后,也不急著用早膳,將阿猊帶過來,便先交給穗兒,自己則坐到案邊,取了筆墨,寫了一封短箋,交給穗兒。

    “今日傍晚再去一趟懷遠(yuǎn)坊,給殷大娘送些料子去。”

    穗兒捏著信箋,疑惑道:“娘子要將這個交給何人?”

    “上回在懷遠(yuǎn)坊遇到的那位郎君,你可還記得?”

    穗兒想了想,點(diǎn)頭:“那位穿著官袍的郎君?奴婢記得!

    那么年輕便做了官,還生得一表人才,想要記不住都難。

    “就交給他!

    衙署散職有定時,傅彥澤那么一板一眼的人,定準(zhǔn)時離開?。

    她需要醫(yī)者?,卻得防著太子那邊,不能明目張膽地自己去,得有人在中間接應(yīng),迂回一番。

    傅彥澤是眼下最?合適的人選。

    第119章 道觀 還是出宮一趟吧。

    穗兒順利地將信箋送到了傅彥澤的手上, 卻并未帶回來?什么話。

    “大人拿后便走了,奴婢不好跟上去,便沒來?得及問大人的答復(fù)!

    實(shí)則她沒說的是, 傅彥澤看?到她,那?滿臉驚疑的神情壓也?壓不住, 在聽?她說,娘子有信給他時, 他更是一張臉漲得通紅,她這才沒好意思問他的答復(fù)。

    好在, 云英聽?完,并未覺得奇怪。

    “無?妨,明日咱們照去便是。”

    隔日一早, 天氣晴朗, 暑熱不減。

    云英帶著阿猊, 和茯苓、穗兒一起, 要坐府中?的馬車,往天清觀去。

    卻在離府前?,見到了從東宮過來?的尤定。

    “娘子今日要出行?”他從前?庭進(jìn)來?, 自然看?到了備好的馬車。

    “尤內(nèi)官, ”云英起身?,沖他行半禮問候,也?不隱瞞,只說, “我前?幾日才收到公主自吐谷渾送回的書信,便想著要去探望貴妃娘娘,恰好今日天氣晴朗,擇日不如撞日, 這便要去。不想尤內(nèi)官來?訪,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尤定身?為內(nèi)監(jiān),雖比宮女自由?些,但凡是要出宮,都得有差事在身?。他是王保的干兒子,尋常采買事,都不會指派給他,只有替太子辦事,才會用得上他。

    “倒不是有什么吩咐,只是殿下心中?掛念娘子,近來?又實(shí)在忙碌,不曾分出心神來?,關(guān)照娘子,今日便特意吩咐奴婢們出宮,前?來?看?看?娘子。”他說著,命站

    在身?后的小內(nèi)監(jiān)上前?,將手中?捧著的漆盤奉上,“這些都是太子命奴婢們給娘子送來?的時新玩意兒,請娘子收下!

    兩只漆盤,盛的皆是各地貢入京中?的佳品。

    一盤是新鮮的瓜果,都是各州郡挑了品相?最好的,快馬送入京都。

    另一盤則是精美的玉飾,釵環(huán)手鐲,一套俱全。

    “是上好的藍(lán)田玉,”尤定解釋,“殿下先前?就挑中?了,著命司飾司打造,專門送予娘子的!

    云英在宮中?當(dāng)?過那?么久的差,知曉各地貢品入京后,都是先送至宮中?,由?圣上和皇后挑選,再到東宮由?太子挑選。

    想來?這些,便是那?時準(zhǔn)備的。

    對太子而言,的確算是特意為她準(zhǔn)備的了吧。

    她笑了笑,做出一副十分歡喜的模樣,讓穗兒和茯苓將東西收下,說:“殿下如今這樣繁忙,還能?想到我,實(shí)在讓我羞愧萬分,請內(nèi)官代?我向殿下轉(zhuǎn)達(dá)謝意!

    說著,又要請尤定留下用茶點(diǎn)。

    “不了,娘子不是還要去天清觀?就不多叨擾了,這便回宮復(fù)命!庇榷ㄗR趣,不但不久留,連茯苓遞上來?的茶錢都沒要,便帶著人離開了。

    “這位內(nèi)官面善,待娘子亦恭敬!倍际窃诤罡?伺候過多年的下人,茯苓知曉,但凡從宮中?出來?傳話的內(nèi)官,就沒有不吃茶、不要錢的道理。

    “尤內(nèi)官從前?同我一起在宜陽殿伺候,也?算舊識,同是下人,互相?多體?諒些,也?是人之常情。”云英看?著漆盤中?的瓜果,一邊說,一邊挑了幾樣留下,等著回來?給阿猊,還有院里的下人們用,其余的,則都讓帶上,要送給齊貴妃。

    茯苓打開準(zhǔn)備好的盒子,尋空處將瓜果裝入其中?,為防磕碰,又特意多墊了兩層綢布。

    聽?到云英的話,不禁笑說:“可是娘子如今已經(jīng)不同了,娘子是圣上親封的孺人,亦是侯府的主人,早不再是伺候人的奴婢了!

    云英抬頭看?她一眼,沒有接話,只是淡笑以對。

    在他們看?來?,她的確已經(jīng)擺脫了低賤的下人出身?,能?與京都城中?許多貴人們平起平坐。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太子心中?,她的身?份從來?沒有變過。

    她就是一個從污泥中?來?,因著他偶然的一次伸手,才能?從其中?掙扎而出的下人。

    對他來?說,她的確有幾分不同,可那?不同,大約也?僅僅只是因?yàn)樗啄陼r的無?奈之舉,才將她一家害得家破人亡,讓她不得不落入下賤。

    而她如今的一切,都是他順手“施予”的。

    她要牢記這一點(diǎn),才能?時時警醒,不至得意忘形。

    很?快,馬車上路。

    天清觀亦位于曲江邊,不過,與端午的高臺,和上巳的亭臺樓閣都不在一處。

    前?朝皇室篤信佛、道,在京都修建了許多寺廟和道觀,天清觀便是其中?規(guī)模較大的一座,百年來?,香火旺盛,是許多百姓進(jìn)香祈福的首選之處,便是本朝,入天清觀修行過的達(dá)官貴人便有數(shù)位。

    其中?,房舍、仆從俱全,前有香火興旺、百姓絡(luò)繹之處,后有清幽寧靜、安心修養(yǎng)之處,這才被蕭珠兒選中?,成為齊貴妃的清修之處。

    今日也?不意外。

    他們已算趕早,然而,馬車才駛?cè)胗^外坡道,便與許多同樣天一亮便起,懷著一顆虔誠之心,前?來?拜三清真人的百姓們相?遇。

    這也?是她挑此處見傅彥澤的原因。

    人人都來?的地方,他趁著休沐前?來?,合情合理。

    馬車在山道上與步行而來的百姓們分開,駛?cè)肱赃厡9┵F重香客往觀中?去的小道。

    “娘子,到了,”穗兒先下車,到前?面看?了看?上香的情形,回來?問,“咱們要不要也?先去給三清真人上一炷香?”

    云英搖頭,先抱著阿猊去了齊貴妃的居處,陪著說話、解悶兒。

    齊貴妃前?日也?收到了公主千里迢迢送回來?的家信,正是又歡喜又酸楚的時候,看?到云英帶著孩子來?探望,滿腔復(fù)雜的情緒頓時有了著落,歡喜得很?。

    自入天清觀,她供養(yǎng)不缺,心如止水,除了牽掛遠(yuǎn)在異國的女兒,便再沒什么不順心的事了,就連面上的陳年疤痕,她也?不再如從前?那?般,日日以面紗遮蔽,至少,在云英面前?,愿以真容示之了。

    幾人在蔭涼處飲茶,又一道用了午膳,方回屋午歇。

    云英將阿猊哄睡后,留下穗兒和茯苓照看?著,自己則換了件與天清觀氣氛相?匹配的天青色外衫,戴上早先備好的輕紗帷帽,出了貴妃的院落,往道觀的前庭行去-

    外朝官員休沐,宮中?中?樞自然也?停擺了。

    連日忙碌,不得空閑的太子,也?終于有了半日空閑。

    上半晌,將遺留的條陳、奏疏處理完,也?不過花了一個時辰而已。同前?幾回,不到傍晚看?不完的數(shù)量相?比,已算微不足道。

    這段日子,他夙興夜寐,已然漸漸熟悉了從原來?從旁協(xié)理的太子,到真正掌握大權(quán)的監(jiān)國者之間的轉(zhuǎn)變。

    他自小便是以儲君身?份被教養(yǎng)的,處理這些政事,雖辛苦,但他早已習(xí)慣,知曉經(jīng)過最初繁瑣的關(guān)節(jié)后,一切便會按部就班,在規(guī)制成熟的朝臣們的輔佐下,井然有序。

    如今,仍舊教他掛心的,便是老?二?。

    用午膳前?,他照這段日子的習(xí)慣,去了一趟延英殿。

    老?朽的皇帝正醒著,由?侍人攙扶著,從臥榻上起身?,半靠在隱囊上。

    他身?上仍穿著屬于帝王的明黃衣裳,布料平整潔凈,泛著柔順的光澤,發(fā)絲雖干枯,卻也?收拾得一絲不亂,偌大的宮室間,還縈著一縷淡淡的花木芬芳,似乎被內(nèi)侍們照料得十分周全,不論朝中?哪位大臣前?來?探望拜見,都挑不出一絲錯處。

    可是,他已是茍延殘喘的身?子,早就藥石無?醫(yī)。

    “父皇,”蕭元琮站在階下,恭恭敬敬行了禮,又從內(nèi)侍手中?捧起藥碗,一步步走到榻邊,“兒臣來?服侍您用藥了。”

    這是太子每日雷打不動的一件事——散朝后,來?延英殿中?,親自為圣上侍藥。

    湯藥是熱的,漆黑的藥汁在碧玉碗中?蕩漾,那?撲面而來?的酸苦之氣,立刻將殿中?的花木芬芳驅(qū)散。

    一種痛苦而壓抑的氣息無?聲地蔓延開來?。

    蕭崇壽看?著一步步走近的兒子,渾濁的眼里流露出恐懼之色。

    “不,不要了!”

    他張著口,說出拒絕的話,可因?yàn)橹?風(fēng),半邊嘴裂開了,另半邊卻像僵住了似的,毫無?反應(yīng),舌頭更是不聽?使喚,嗓子眼發(fā)出的聲音統(tǒng)統(tǒng)含在口中?,教人完全分辨不出他到底在說什么,那?半邊裂下的嘴角,更是很?快有黏膩的口涎流淌出來?。

    中?風(fēng)后的日子苦不堪言。

    整個人宛如廢物,不能?言,不能?動,只能?任由?旁人擺布。偏偏太醫(yī)們盡職盡責(zé),每日清早便來?給他施針,將他從渾噩的,半暈厥的狀態(tài)強(qiáng)行拉回來?,接著,便是一頓一頓地喂湯灌藥,將他像個人彘一般擺弄。

    堂堂天子之尊,如今竟弄成這副模樣。

    而他這個兒子,還要每日來?延英殿一趟,親眼看?看?他飽受折磨的樣子。

    一個是行將就木、動彈不得,一個是年輕體?健、初掌大權(quán),兩相?對比,仿佛一柄利刃,一刀一刀,狠狠割著他的心,而那?種痛苦和恨意,他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些前?來?探望侍疾的朝臣們,一遍又一遍痛哭流涕,再一遍又一遍夸贊太子仁孝至極,氣得他恨不能?怒罵。

    可誰

    也?聽?不懂他說的話。

    如此荒唐憋屈,是他一輩子都沒料到的結(jié)果。

    “你、給朕、滾!”

    他奮力吶喊、拒絕,卻擋不住蕭元琮的一步步走近。

    “父皇可是等得久,心中?不快?”蕭元琮低垂著眼,心中?明明知曉父親的憤恨,卻仍舊做出一副孝子的模樣,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兒臣這就替父皇侍藥!

    兩側(cè)的內(nèi)監(jiān)圍上來?,其中?一個先拿了巾帕,替蕭崇壽擦去嘴角的口涎,隨后,二?人合力,將他從隱囊上扶起,同時制住他的臉龐,讓他連扭開也?不能?,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舀滿酸苦藥汁的玉勺送到嘴邊。

    他不愿張口,卻也?合不攏,那?藥汁便一半淌入口中?,一半沿著嘴角滑落至下顎。

    “父皇,這都是兒臣,還有太醫(yī)們的一片心意,良藥苦口,每日都得飲足了量,才能?藥到病除!笔捲龢O有耐心,“父皇飲得不夠,一會兒,兒臣讓人再送一碗來?才好!

    蕭崇壽再度嗚咽嘶吼,顫巍巍的胳膊也?忍不住抬起,卻很?快被內(nèi)侍們握住。

    “父皇今日這般煩躁,可是想念二?弟了?”

    老?皇帝渾濁黯淡的眼亮了亮,像是抓到了一點(diǎn)牽掛之事。

    “他如今龜縮在廣陵的王府中?,根本不敢出來?!笔捲f話的時候,嘴角慢慢浮現(xiàn)一抹笑意,“父皇從前?總是夸贊二?弟有勇有謀,如今看?來?,似乎都不大貼切?墒,他再如何龜縮,又有何用?兒臣是正統(tǒng),兒臣為長他為幼,除非他一輩子縮在王府,就做一個碌碌無?為的藩王,否則,總有被兒臣拿下的那?一日!

    他的聲音壓得十分低,幾乎就是湊在耳邊說的。

    蕭崇壽體?弱至此,年歲卻只半百,耳力尚在,這一番話,竟是聽?得一字不漏。

    他那?雙耷拉的眼睛一點(diǎn)點(diǎn)瞪大,手腳亦不住震顫,滿腔的憤怒無?處發(fā)泄,只能?化作一聲痛苦的嘶吼。

    蕭元琮收回視線,站直身?,將已空了的藥碗擱到案上,吩咐道:“藥還是浪費(fèi)了大半,一會兒再給父皇喂一碗吧。”

    說完,不再久留,轉(zhuǎn)身?離開延英殿。

    方才那?一番話,也?不盡然是說給父皇聽?的,更多的,還是說給他自己的。

    劉述派出去的人失敗而歸。

    蕭琰自到廣陵后,便一直在王府中?閉門不出,劉述的人蹲守大半月,也?只見他出來?過一次,那?一次,身?邊也?有三百府兵跟隨,前?后防衛(wèi)之嚴(yán)密,前?所未有,根本無?法下手。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耗下去,讓蕭元琮心中?十分惱怒。

    但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的。

    蕭元琮站在延英殿外的石階上,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殿下,”王保小心翼翼地詢問,“可要即刻回東宮?”

    他慢慢睜開眼,說:“不了,還是出宮一趟吧!-

    三清真人殿外,傅彥澤一臉肅然地站在門邊,看?著進(jìn)出上香的絡(luò)繹人群。

    大多是衣著樸素的平頭百姓,偶有幾個衣著不俗,看?來?出身?富貴之人,但不論貧富出身?,大多數(shù)人臉上,都帶著虔誠神情,更有那?么一兩個,還未進(jìn)殿中?,便先步步叩拜。

    在一眾善男信女中?,身?形筆直,一派正氣的傅彥澤莫名有些格格不入。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這樣聽?話,就來?了這兒。

    身?為讀書人,自小聽?圣人言,敬鬼神而遠(yuǎn)之。佛道之言,讀來?有深意,但他從不做求神拜佛之事,如今身?在三清真人殿外,也?不進(jìn)去叩拜,只這么直愣愣站在門外,著實(shí)讓他感?到一絲不耐。

    幸好他衣著樸素,今日只穿了件天青色的襕衫,看?來?一副尋常讀書人的模樣,這才未顯得太過怪異。

    只是,他已在這兒等了近兩刻的工夫,卻始終沒有等到人來?。

    難道,是騙他的?

    他知道那?個女人十分擅長蠱惑人心,前?日,在夕陽下,他便被輕易地引去了魂,如今,只一封短箋,便巴巴趕來?,木頭似的站在此處苦等。

    烈日當(dāng)?頭,暑熱難消,哪怕站在廊檐下,他一個年輕郎君,也?被焐出了一腦門的汗珠。

    還是她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以致無?法趕來??

    他擦了把額上的汗珠,正思索是否該離開,便忽然瞧見一道身?影,自殿后繞出,朝他走來?。

    是個戴著帷帽的女子,看?不清容貌,但那?婀娜輕盈的身?姿,已顯出幾分不俗。

    傅彥澤只看?了一眼,便莫名覺得這就是她。

    果然,那?道身?影在他面前?停下,熟悉的嗓音自帷帽底下傳來?。

    “我來?晚了,讓大人久等,請大人恕罪!

    傅彥澤抿了抿唇,目光自她身?上同樣的天青色衣裳間挪開,欲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卻聽?她已“咦”了一聲,說:“倒是巧,今日竟與大人穿了同樣的顏色,像約好了似的!

    第120章 醫(yī)館 傅大人正有佳人相伴呢。

    傅彥澤本就被暑氣烘出一腦門汗珠的臉頰騰的一下?紅了。

    他抬頭四下?看了看, 認(rèn)認(rèn)真真說:“道觀是清雅之地?,我?雖不信神?佛,但應(yīng)有的尊敬不能少, 到這兒來,自然該穿得素凈些!

    天青淡雅, 暑熱天里瞧著便能清心,走在觀中, 也?不易引人注目。只是他此刻站在這兒,一點(diǎn)也?不覺清涼。

    “大人說得有理, 我?也?是這樣想的。”云英的話音隔著輕紗傳來,帶著一絲笑?意,仿佛心情極好。

    傅彥澤聽得直皺眉, 因不愿在此久留, 只得先抬步, 引她自靜處往他雇來的那輛馬車行去。

    實(shí)則他來的時間比等得更久, 站到三清真人殿外前,他已先將觀中前庭幾座殿宇都走了一遍,熟悉了附近的大路小徑。

    想他昨晚自接到那短箋, 便一直心神?不寧, 清早起來,更是不自覺地?緊縮眉目,把母親嚇了一跳,差點(diǎn)以為他在衙署中受了上峰的責(zé)罰。

    偏偏這個女?人自己, 好似一點(diǎn)都不擔(dān)心一般,不但姍姍來遲,還?有心思?玩笑?。

    眼下?到僻靜無?人處,他到底忍不住, 直接問了出來:“娘子可是有什么歡喜之事?”

    一句尋常的問話,由他說出來時,莫名?有種為師者責(zé)怪學(xué)生態(tài)度不端的意思?。

    好在云英如今也?算知曉了他的脾氣,最是嘴硬心軟。

    她直接忽略他語氣里的刺,在帷帽底下?露出笑?容,語氣里的笑?意更掩不住了:“前日收到了公主自吐谷渾送回的信,得知公主眼下?過得好,我?心中替她高興!

    傅彥澤看她一眼,沒料到遠(yuǎn)在西北的公主竟會給她寄書信,問:“娘子與普安公主交好?”

    “公主雖是千金之軀,身份尊貴,卻平易近人,待下?人都是極好的,我?在宮中時,常受公主照拂!彼f著,想到如今也?已放寬心的齊貴妃,心中更是寬慰,就連眼下?要為自己的事悄悄出去的擔(dān)憂,都能暫時拋到腦后?,忍不住再?度開起玩笑?,“大人難道覺得我?身份低位,不配與公主殿下?交好?”

    “我?并沒有這個意思?!备祻砂櫭迹嫔祥W過一絲猶豫,頓了頓,還?是說,“公主待娘子的心意,當(dāng)十分真摯,否則,也?不會選擇報喜不報憂了!

    云英掩在帷帽底下?的面色一僵,不明白?他的意思?,立刻發(fā)問:“大人何意?難道吐谷渾新王待公主不好?”

    傅彥澤搖頭:“倒也?不是,娘子不必過慮,新王親近大周,又仰慕大周禮法、中原民俗,對公主很?好!

    云英這才暫時放下?心來。

    傅彥澤解釋道:“是吐谷渾王庭局勢,恐怕不穩(wěn)。新王親近大周,提倡效法大周,但王庭內(nèi)部,許多年長的權(quán)貴固守舊制,只同意與大周結(jié)盟稱臣,卻對新王國策不滿,長久下?去,恐釀禍患!

    他到底在朝為官,平日又博聞強(qiáng)識,西北邊境諸國之事雖非他的職責(zé),但他也?時時緊跟傳入朝中的最新消息,因而知道的,甚至比有些早他數(shù)年入朝為官的前輩們還?多。

    “原來如此……”云英原本因?yàn)閬硇哦吲d了兩日的心

    慢慢冷下?來。

    就像眼下?的大周,看起來天下?太平,可先前宮廷生亂,得寵二?十年的鄭皇后?當(dāng)眾墜落離世,整個鄭家也?在一夜之間傾覆,從前與之過從甚密的臣子們?nèi)巳俗晕!?br />
    在吐谷渾王庭,公主是外來之人,權(quán)貴們反對新王親近大周,興許也?會連帶著對公主心生芥蒂。

    原來真的是報喜不報憂啊。

    傅彥澤看了她一眼,隔著薄紗,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自她的語氣和接下?來的沉默猜測,她應(yīng)當(dāng)有些低落。

    “不過,到底是大周真正金枝玉葉的公主,遠(yuǎn)非從前那般的宗室女?,是身份尊貴,王庭若真生內(nèi)亂,也?當(dāng)顧忌此事!

    云英輕輕應(yīng)一聲,沒有接話。

    傅彥澤等了片刻,沒等來別的話,只好陷入沉默。

    準(zhǔn)備好的馬車就停在山間小道邊,車夫見傅彥澤過來,趕緊將杌子擱到地?上。

    起身的時候,他忍不住抬眼,看看這位一表人才的年輕郎君。

    怪道早先來租車的時候,這位郎君左看右看,左思?右想才拿定主意,挑了他這輛小巧精致的馬車,原來是要來接娘子相會的。

    傅彥澤站到一旁,伸手掀開簾子,讓云英上去,待她坐定,便要放下?簾子,自己似乎不打算上去。

    云英愣了愣,趁著車夫站在馬兒邊上,沒往里頭看,悄悄將薄紗掀起些,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眸。

    “大人不上來嗎?”

    傅彥澤下?意識挪開視線,看著不遠(yuǎn)處依山而生的竹影,說:“在下?坐在前面便好!

    “那怎么好?”云英抬手,替他掀著簾子,“已經(jīng)勞煩了大人,怎么好讓大人連車也進(jìn)不得?”

    傅彥澤心中有男女?之防,一時不肯。

    “大人就別推辭了,娘子相邀,怎好不從?”那車夫只道他是年輕人的羞澀,不禁笑?著在旁推波助瀾。

    傅彥澤被他帶著揶揄的語氣說得面上又是一紅,反而不好意思?再?推辭,猶豫一瞬,便跨了上去。

    簾子放下?,小巧的馬車緩緩前行,一下?山道,便往朱雀大街行去。

    馬車內(nèi)靜了好一會兒。

    云英已將帷帽摘下?,豎起擱在一旁,露出底下?未施粉黛的美麗臉龐。

    傅彥澤幾乎不敢看她,自上車后?,便一直垂著眼,盯著自己擱在膝上的手。

    可是,這輛馬車實(shí)在不算太寬敞,兩人坐下?,膝頭之間的距離不過一兩寸,車身晃動搖擺之間,難免衣擺相觸。

    他的手?jǐn)R在膝頭,幾乎指尖一動,就能觸到她的裙擺。

    他只覺像被燙到了似的,立刻挪開手,視線也?不敢再?落在膝上。然而,這一轉(zhuǎn),便對上云英的目光。

    “大人怎么了?”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的緊張,“可是車?yán)锾珶幔窟?是將簾子掀開些吧!”

    “不,不必了,我?并不嫌熱!”見她已要掀簾,他趕緊抬手阻攔,本只是要擋一擋她的動作,可在這逼仄的空間里,馬車稍稍一晃,他的指尖便飛快地?擦過她手腕下?半寸的肌膚。

    那一下?實(shí)在太快,他尚未反應(yīng)過來,只覺指腹間的觸感細(xì)滑無?比,卻不是溫?zé)岬,在炎炎夏日,倒像有一絲涼意。

    像夏日里的白?玉,讓人觸過后?,生出流連忘返之心。

    他被自己這無?端的念頭嚇了一跳,趕緊收攏五指攥成拳,不敢再?碰她。

    他此刻后?悔極了,也?不知當(dāng)時怎么鬼迷心竅,竟就挑了這么一輛馬車。

    當(dāng)時本只想著,除了要坐得舒適,也?不能太過招搖。他雖無?甚積蓄,但如今領(lǐng)了朝廷的俸祿,也?不至于囊中羞澀,連一輛好一點(diǎn)的馬車都雇不起。只是,她要私下?就醫(yī),便得掩人耳目,那些過于寬敞豪華的,自然不行。

    只有這一輛,恰合了這兩個要求,他思?量許久,才選定。

    誰知,如今看來,倒像是他故意挑了輛窄小的馬車,就為了多占她一分便宜似的。

    “抱歉!彼o抿著唇,道了聲歉,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只覺這小小車廂坐得久了,似乎縈繞了一縷淡淡的幽香。

    那似乎是她身上散發(fā)出的幽香,并非平日宮室殿閣中會用的熏香,卻像是被皂角清洗過的衣裳,再?混了草木的清新芬芳。

    他的腦海有一瞬間的恍惚。

    自己的衣裳平日用皂角清洗過,也?會留有香氣,可穿上后?,不過持續(xù)片刻,便都消失了,怎偏她的衣裳不一樣?

    他的后?背梗了梗,整個人無?聲地?打了個激靈。

    真是中邪了,她看似什么都沒做,怎么他就這樣暈頭轉(zhuǎn)向??

    “大人當(dāng)真無?事?”云英被他一擋,只好收回手,仔細(xì)看著他的神?情。

    傅彥澤被看得越發(fā)不自在,語氣也?控制不住地?變差:“無?事,娘子還?是安分些,路途不遠(yuǎn),一會兒該到了!-

    蕭元琮的馬車自東宮出來,便先駛?cè)胫烊复蠼帧?br />
    眼看要到轉(zhuǎn)入延陽坊的岔路口,王保趕緊問:“殿下?,是去侯府,還?是天清觀?”

    蕭元琮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掀開車簾,看著外頭人來人往的街市。

    “要不要先遣人趕去侯府看看,娘子到底回來沒有?”王保生怕太子跑空,會敗了興致。

    “不必,路上行人這么多,何必勞人騎快馬穿行?恐怕不但行不快,還?要驚擾百姓,若教朝臣們知曉,定都有話說!

    蕭元琮秉持著一貫的分寸和清醒。

    出宮去侯府,自然微服,那便不好大張旗鼓,最好,便是只讓這些內(nèi)侍和羽林衛(wèi)知曉,以免又生事端。

    正要答王保方才的問,他的目光忽然一動,看著街邊一間醫(yī)館的門外。

    “那人看來似有些眼熟。”

    王保趕緊跟著望去,只見那家醫(yī)館開在街邊,半邊對著熱鬧的大路,另半邊則隱在偏僻的小巷中,看起來并不起眼。

    一輛小巧的馬車停在醫(yī)館門外,車中探出半個年輕郎君的身形,天青的衣袍,素雅清淡。

    起初,他背對著他們的方向?,但很?快,便從車?yán)锵?來,修長的身形立得筆直,腳步一轉(zhuǎn),露出側(cè)面。

    “是傅大人。”王保一見到側(cè)面,便認(rèn)了出來,露出笑?意,“殿下?,可要上前招呼,令傅大人前來拜見?”

    說完這話,他又有些后?悔,方才已知曉太子不愿讓旁人知曉,自然不該讓傅大人過來。

    果然,蕭元琮搖頭,放下?車簾,說:“他剛?cè)氤校找剐羷,勤于政?wù),好不容易休沐,何必擾人清靜!

    王保松了口氣,再?轉(zhuǎn)頭看向?那醫(yī)館時,便見傅彥澤仍站在車邊,那車?yán)锞褂肿叱鰝與他穿了同樣顏色裙衫的娘子。

    那娘子頭戴帷帽,看不清樣貌,但瞧身形姿態(tài),當(dāng)是個年輕婀娜的美人。

    王保不由笑?了:“殿下?說得是,老?奴想錯了,的確不該打擾,眼下?,傅大人正有佳人相伴呢!

    “哦?”才放下?車簾的蕭元琮又再?度掀起,往方才那處看去。

    只是,那兩人已一前一后?進(jìn)了醫(yī)館,他只來得及看到一片衣角。

    “難怪先前那么多大人看中了小傅大人,想要以他為婿,都被他婉拒了,原來是早有佳人,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娘子!蓖醣_呎f,邊笑?得瞇了眼。

    可是,才說完,他忽然斂了笑?。

    不知怎么,總覺得方才那名?女?子的身形,似乎也?有些眼熟。

    他被自己心中那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嚇了一跳,后?背登時冒出一身冷汗。

    就在這時,車內(nèi)再?次傳來蕭元琮的聲音。

    “還?是先去侯府看看吧!

    王保趕緊收起那些荒唐的心思?,道了聲“是”,沖趕車的內(nèi)監(jiān)示意-

    醫(yī)館中,一位鶴發(fā)醫(yī)者坐在后?堂中,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搭在一截潔白?柔嫩的手腕上。

    片刻靜謐后?,他收回手,捋著胡須點(diǎn)頭:“老?朽行醫(yī)多年,診治過的婦人沒有一萬,也?有五千,不會看錯,雖然時日極短,不足一月,脈象并不清晰,但的的確確就是有孕了!

    云英呆了一呆。

    她仍舊戴著帷帽,手腕也?仍舊擱在脈枕上,好半晌才慢慢收回。

    “妾明白?了,多謝解惑!

    那醫(yī)者聽出她的語調(diào)中并無?歡

    喜之意,在心底暗嘆一聲,沒說半句恭喜。

    他生于杏林之家,雖行于民間,卻有一手祖?zhèn)鞯呐?科里的本事,見過太多意外懷胎后?,惹出諸多事端的男女?,上至六七十的老?朽,下?至不到二?十的青壯,什么樣的都有。

    他抬頭看一眼門邊等候的那位郎君,忍不住搖了搖頭。

    看起來年輕了些,卻是一表人才,觀其神?情,雖盡力?板著臉,但那眼里的關(guān)切之意卻掩不住,不像是那等薄情寡幸、毫無?擔(dān)當(dāng)?shù)睦删?br />
    也?不知這二?人間到底是什么情形。

    “好了,老?夫還?是給娘子開一張方子吧,”他行醫(yī)多年,早學(xué)會了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只盡醫(yī)者本分便是,“娘子先前當(dāng)是用多了寒涼之物,身子雖年輕健朗,內(nèi)里卻已積了寒氣,若不好好補(bǔ)氣養(yǎng)胎,恐怕生養(yǎng)要吃苦!

    說到這兒,他已然提起的筆又頓住,猶豫片刻,還?是多問一句:“娘子這孩子,留還?是不留?”

    云英擱在腹前的雙手驀然收緊。

    “我?……”她的心中竟然真的生出一絲動搖。

    并非她冷情,已生了阿猊,哪怕是武澍桉的孩子,她也?仍舊愛若至寶,想拼盡自己所能,將最好的都給他。

    實(shí)在是眼下?的這個孩子,身份有問題。

    時日很?好推算,太子自端午前,已有很?長時間未與她有過肌膚之親,況且,先前在宮中時,她每一回自太子身邊離開時,都由余嬤嬤親眼看著,飲下?一碗湯藥。

    也?許湯藥不能完全免去后?顧之憂,但這一次,毫無?疑問,這個孩子是蕭琰的。

    端午那日,她腦中的弦一直緊繃著,以至于沒有完全約束自己,放任自己沉溺在那短暫而匆促的發(fā)泄中,后?來,又因?yàn)槭捲耐蝗坏皆L,和外出打探消息,忘了防備。

    若被蕭元琮知曉,她定然只有死路一條!

    “容妾再?想想,就暫不勞煩了!彼钗豢跉,看這片刻工夫,那醫(yī)者已開了張完整的方子出來,便從袖中摸了碎銀擱在案上作診金。

    那醫(yī)者卻搖搖頭,指了指還?站在外頭的傅彥澤:“娘子的診金,郎君昨日便付過了!

    云英愣了下?,一邊接過方子收起,一邊問:“昨日何時?”

    她的信箋,是在他從衙署中散職后?才送到的。他初來京都,還?不到半年,人生地?不熟,她以為他只是瞧好了醫(yī)館和大夫,卻不想,是早就親自來過,還?付了診金。

    “大約亥時前后?吧,那時,老?夫本已要閉門,他匆匆趕來,說是已在外打聽了好幾家醫(yī)館,最后?才尋到老?夫這兒的,也?是個有心人!

    想起那年輕人昨夜的細(xì)心和辛勞,醫(yī)者還?是忍不住多說了句好話。

    亥時,那是近坊門關(guān)閉的時刻了,想來他回去時,又要費(fèi)一番周折。

    云英心下?動了動,沒說什么,只再?道了聲“多謝”,便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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