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微服 怎么不見方才和卿一道的娘子?……
等在外面的傅彥澤見云英出來, 便想問她情況。
可?隔著?帷帽,不知她神色如何,再見她一言不發, 一時不知該怎么問,最后, 瞧了眼她空空的兩手,方?問:“醫者未給娘子開方?抓藥嗎?”
已行至車邊, 聞言停下腳步,輕聲回答:“開了方?子, 只?是我還?有事未能決斷,所以暫未抓藥。”
說完,踏著?杌子登上馬車。
傅彥澤在心中回想著?“有事”和“未能決斷”這幾個字, 總有不大好的猜測。
昨日信箋里只?請他代尋可?靠的醫館, 最好要擅長替女子診脈用藥的醫者, 卻并未提到底是什么病癥, 眼下聽到,竟還?要“決斷”,方?能用藥, 更覺蹊蹺。
難道, 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癥,痛苦難當?,用了藥也不一定能見好?
他猶豫一瞬,本想自己?還?是該與車夫一道坐在車前?, 可?是心中的擔憂還?是讓他與來時一樣,跟在后面進了車中。
馬車再度朝著?天清觀的方?向返去?。
這一次,云英似乎再沒了玩笑的心思,一路沉默著?, 就這么呆坐著?,即便隔著?帷帽,也能教人感受到她的低落。
“娘子可?有什么心事?”傅彥澤肅著?臉,擱在膝上的雙手已攥成拳,“難道……是染了什么難治的病癥?”
云英沒有回答,只?是慢慢揭下帷帽,靜靜看著?他,面上并不見憂色,卻有些彷徨。
“不是什么難治的病癥——”她想了想,忽而笑了一聲,“若非要說,也算難治之癥,不過,到了時候自就沒了,是生是死,全憑天意。”
傅彥澤看她帶著?彷徨的神色,越聽越覺心驚肉跳。
“怎會關乎生死?”他已有些顧不得禮儀,本就耿直的語氣,越發像銅鐵似的,堅硬無比,“這樣的事,娘子怎能還?說得這樣輕若鴻毛?自己?的身子,自己?當?愛惜才?是!”
云英看著?他因為怒意而漲紅的臉龐,不知怎么,就想起當?日在恩榮宴上,他質問自己?時的樣子。
一個是因為關心,一個是因為懷疑,可?這兩張面孔,在今日的她看來,卻是一模一樣。
她沒看錯,傅彥澤就是純善少年郎的心性,平日喜歡將?圣人大義放在嘴邊,看起來像個迂腐頑固、不懂變通的小老兒,實則心地比這世間大多數人都要更柔軟。
這樣的人,讓她莫名想起已經?遠在邊陲的靳昭。
那也曾是個面硬心軟之人,不過,他性情更內斂寡言些,不似傅彥澤這般,時時要開口刺一刺她。
“我的身子,我怎會不愛惜?”她笑了笑,眉眼彎起,卻流露出一分無可?奈何,“只?是許多事也并非我能做主的。”
傅彥澤眉頭緊鎖,又?仿佛琢磨她的話,心不由一沉,震驚地看著?她,壓低聲道:“是殿下!他、他難道——會苛責娘子?”
“苛責”二字,儼然是他顧及太子的身份而另擇的委婉之詞,實則他想問的,是太子在床笫間,是否不知輕重,傷了她。
畢竟,他雖年少,不通情事,但自小聰慧,許多事,聽一言、看一眼,便能記在心里。從前?就隱約聽說過,有些男子并不會憐香惜玉,在床笫之事上,更是毫不留情,肆意妄為,以至讓女子痛苦、受傷的,也不少見。
許多女子,往往礙于?顏面,或是懾于?男子的威脅,不敢讓旁人知曉,更有一些女子,隨著?所受傷害愈深,不但逆來順受,還?反而更離不開男子,旁人想要出手想幫,也被越推越遠。
這樣的人,可?憐又?可?恨。
可?是,太子平日待人謙和,從未在朝臣們面前?冷過臉,在宮中,也從未聽說他苛待過下人,難道私下竟會是這樣的人,不但與身份敏感的女子暗通款曲,還?在床榻上折磨她?
云英眨眨眼,一聽便知他想歪了,也不知曾經?正人君子的太子,如今在他心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大人誤會了,殿下沒有苛責于?我。”
她笑了笑,垂眼看著?自己?掩在裙衫底下平坦的小腹,再抬頭時,對上傅彥澤澄澈的目光,不由心下微動。
“我有了身孕。”她忽然輕聲說,“思來想去?,還?是應當?告知大人。”
若今日診脈結果?無事,她大可?安心,不告訴他也無妨,可?眼下,腹中這個孩子已成禍患,一旦她沒能將?此事妥當?處理,恐會牽連到他。
雖然他時常言辭尖銳,對她直接加以指責,甚至還常顯出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氣在,仿佛書院里的夫子,想盡力勸說不思進取的學生,又?像是平康坊的窮書生,異想天開,苦口婆心地勸說風塵女子重回正路。
“多謝大人的用心相幫。”
傅彥澤呆住了,震驚地瞪大雙眼,盯著?她的面龐,仿佛想要分辨她是不是又在玩笑。
可?她看起來神情認真,不見半分揶揄。
他忽然感到不知所措。
懷有身孕,似乎的確身不由己?,的確攸關生死。
那孩子,必然是太子的,皇家血脈,當?十分寶貴,為何她不尋太子,請宮中太醫診脈,反要讓他這個在京中人生地不熟的六品小官暗中安排?
他自然不會以為是對他有什么別樣的企圖,那原因便只?有一個——
“難道太子不愿讓娘子生下孩子?”
才?問出這話,他便覺懊悔。
太子連一個名分都不愿給她,又?如何會愿意讓她生下自己?的孩子?
前?朝時,皇家子女,甚至天子,在民間流傳的風流韻事不在少數,如今大周風氣亦算開放,不至為男女之事計較太多。
只?是太子一直以來都是謙謙君子,行事極有分寸,從沒鬧出過什
么令人浮想聯翩的旖旎傳聞,便是從前?還?偶爾被人提上一句的皇子溶的生母一事,也在端午之后,隨著?真相的揭曉而煙消云散,就連先前?傳過的太子與皇子溶的乳母之間的私情,都被視作是鄭家一黨為了污蔑、詆毀太子而編造出來的無稽之談。
如今,若忽然冒出太子與乳母生下的孩子,豈非自己?打自己?的臉,讓朝臣們,還?有天下百姓大呼荒唐?
“殿下是什么身份?真正的龍子鳳孫,自輪不到我這樣的卑微之人。”云英輕聲道,“我將?此事告訴大人,是不想大人蒙在鼓里。這樣的事,我本不該將?大人牽扯進來的,只?是實在不知還?有誰能求告。”
她深深凝視他的眼眸,身子微微前?傾,膝前?的裙擺幾乎與他相觸,隨著?馬車的搖晃,若有似無地擦過他的雙膝。
“大人可?是能信賴之人?”
傅彥澤感到自己?的眼前?仿佛被蒙了一層飄渺的云霧。
她懷著?別人的孩子,那個別人,是當?今的儲君,也是他已追隨的主君,卻還?問他是否可?信賴之人。
多么荒唐!
可?他張了張口,干澀的喉嚨間,發出的聲音卻是一聲輕笑。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事情已做了,他不是那等貪生怕死,敢做不敢當?的人,況且,若讓太子知曉他私下與這個女人見面,還?帶她前?來醫館,知曉了她已與太子珠胎暗結,會是什么下場?
她已經?將?他拖進來了啊。
“多謝。”
她微涼的手在他仍舊攥緊成拳的手背上輕輕覆了下,便立刻挪開。
傅彥澤緊壓在掌心的指尖收得更緊,骨節已然泛白?。
“娘子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云英低下頭,在他面前?不再掩飾自己?的猶豫,一只?手隔著?衣衫慢慢覆在下腹處,輕輕搖頭:“我……還?未想好。大人覺得,我該不該留下這個孩子?”
傅彥澤感到額角突突地跳動,不知自己?怎會和這個女人坐在自己?雇的馬車中,與她討論,該不該生下她腹中那個孩子。
他整個人仿佛正被一點?點?撕開,要撕裂成兩半,一半冷冷地說著?荒唐,另一半則控制不住地對她感到心軟。
“稚兒雖未成型,到底也是一條人命,我非草木,自有憐惜之意。”他的嗓音過敏的更加干澀,像久歷干旱一般,“然而,我也明白?娘子的處境,若娘子另有打算……也在情理之中。”
明明該是一番情真意切的話,在他的口中,卻語氣平板,毫無波瀾,仿佛口不對心,冷淡極了。
云英感到心中的彷徨稍輕。
她原本因自己?先前?不想留下孩子的念頭而感到愧疚,到底是母親,哪有親手害死自己?孩子的道理?
傅彥澤的那句“明白?”,才?讓她有一絲安慰。
是因為不得已-
蕭元琮的馬車沒有進侯府,只?在藏在巷中的側門?處停了停,便掉頭朝天清觀去?了。
“殿下何必親自去?天清觀?”王保策馬跟在車旁,同車里的蕭元琮說話,“吩咐老奴派人去?問一聲便好了。”
太子今日似乎格外有興致,在侯府撲了趟空,也不急躁,倒還?有閑心親自去?一趟天清觀,將?人接回來。
蕭元琮淡淡道:“橫豎今日無事,去?一趟無妨。”
他平日所受約束與掣肘太多,如今初掌大權,手上的權柄看似大增,朝中再無鄭居濂這一黨人,處處與他的主張相反,讓他們推行的政見主張不斷受阻。
便是不久的將?來即位成為真正的天子,在朝事上的地位,也大致如此了吧。
只?是,在政事之外,他所受的掣肘,并未減少,所得的自由,也并未增加。
就連一個女人,也不能留在身邊。
他已監國,從前?不缺女人,現下自然更不缺,早有許多心腹臣屬,明里暗里想將?自己?家中的女兒、妹妹送到他的身邊伺候。
他明白?,身為明主,有時接受臣子們的示好,靠著?姻親,拉近與他們的關系,是必不可?少的。
他自以為早就做好準備,一旦除掉對手,就接納這一切,然而,不知為何,內心深處,他始終對此充滿抗拒。
好像那是最后一塊只?屬于?自己?的領地。
從小到大,為了當?一個合格的儲君,他幾乎已將?自己?能割舍的一切都割舍了,仿佛玉石,初從山中開鑿出時,形狀各異,有嶙峋銳利的棱角,需經?一次次打磨,磨去?外面包裹的粗糲外殼,露出溫潤光潔的內里。
他被磨去?了脾氣,磨去?了喜好,磨去?了一切棱角,做個旁人挑不出半點?瑕疵,臻于?完美的儲君。
人人都稱贊他,都臣服于?他,他卻免不了,時常感到自己?像半個傀儡一般。
那半邊自由身,是在朝政大事上,施行逐漸順利的政見,而另一邊的桎梏,卻是他萬事不能隨心,時時刻刻都要想著?不能行差踏錯,以免惹出事端。
但他怎么可?能當?真做個完全沒有欲求的人呢?
他愿事事如臣子們的心意,唯獨自己?的這點?私事,總還?是不愿意妥協。
不好直接拒絕,照自己?的心意來,便是能拖一拖也好。
如今微服在外,他才?覺得心下稍松,不再有那么多束縛。
王保在旁看著?他難得松弛的神色,心中不禁感嘆,太子對穆娘子的掛心,似乎又?多了幾分。
跟隨伺候多年,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太子對一個女人如此上心——當?然了,從前?太子的身邊也沒有別的女人,旁人送來的,連東宮的第一道門?都進不來,唯一住在東宮的太子妃,被太子關注的目的,也是為了提防住她。
只?有這個穆娘子,從一開始就不一樣。
“難得殿下有興致,穆娘子見到,定然十分歡喜。”
蕭元琮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
馬車不緊不慢地駛入天清觀中,起先是與進出的香客們走在同樣寬敞的大道上,行過這一段,方?會駛入旁邊的小道。
就在即將?分道揚鑣的時候,王保眼睛尖,立刻看到迎面而來的傅彥澤。
這一回,他沒乘先前?的那輛馬車,而是騎著?自己?平日上下職時用的那匹馬,深棕的毛色,看起來十分尋常,只?是馬兒雙耳之間兩點?一大一小的白?,十分好辨認。
身邊也沒有先前?那位與他同穿天青色衣裙的女子。
王保忽地再次感到背后有些發冷。
就這一眨眼的工夫,傅彥澤也看到了他。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匯,彼此都算熟人,自然不能就這般錯過。
“傅大人!”王保率先壓下背后的冷意,揚起熱絡的笑容,沖迎面而來的傅彥澤打了聲招呼。
馬車在路邊緩緩停下,車簾被掀開,蕭元琮坐在車中,沖已經?翻身下馬,要給他行禮的傅彥澤抬了抬手。
“微服在外,卿不必多禮。”說著?,他笑了笑,問,“怎么不見方?才?和卿一道的娘子?”
他的語氣平淡中帶了點?輕松的玩笑,顯得十分平易近人,可?聽在傅彥澤的耳中,卻如平地驚雷,讓他整個人緊張到極點?。
第122章 決定 奴婢不會讓殿下為難。
旁邊的王保忍不住又偷偷看一眼傅彥澤。
他幾乎不敢動彈, 用盡全部的毅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臉色和?眼神不流露出異樣。
他的雙手還呈抱拳的姿勢舉在身前,為了防止顫抖, 掩在后面的那只手的指甲悄悄摳進掌中的肉里,在疼痛的刺激下保持自然。
王保笑著解釋一句:“方?才在來的路上, 見到大人?帶著一位娘子進了一家醫館,也不知到底是?哪家娘子, 能?得?小傅大人?的青睞?”
竟是?那時候!
短短一瞬間,傅彥澤的腦海中已經反復回?憶了方?才在醫館門口的情形, 確認云英進出時,皆是?戴著帷帽,沒有露出面容, 這才暫時稍稍安心。
“回?殿——回?貴人?的話?, ”他難得?沒有平日那般機敏謹慎, 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說錯了, 趕緊更正?,“只是?相識不久的一位娘子,沒想到竟被貴人?遇到, 這點小事, 實
在不該讓貴人?掛心。”
既是?才相識不久,想來關?系還不算親密,不論是?尋常人?家的娘子,還是?高門大戶的貴女?, 都不大好輕易透露身份。
這本在情理之中,但王保心中就是?發虛。
什么樣的娘子,才相識不久,會同去醫館?而且, 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他又出現在了天清觀,盡管天清觀是?京中多?處道?觀中香火最旺的之一,許多?善男信女?也會來此求姻緣……
而蕭元琮當時未看到那位娘子的身形,心下并無疑慮,只當傅彥澤年輕,面皮薄,又考慮得?周到,不愿透露,便笑著說:“你是?青年才俊,將?來前途無量,孤也希望你能?尋得?一個與你相匹配的賢淑女?子,你明白就好。這是?你的私事,孤自不會催促,只管日后等你的好消息便是?。”
傅彥澤悄然松了一口氣?。
“多?謝貴人?體諒,今日休沐,在下便不打擾貴人?雅興,先行告退。”
說完,牽著馬讓到一邊。
車簾放下,馬車繼續緩緩前行,繞至一旁的小道?,朝天清觀的后院駛去。
蕭元琮沒有進專供齊貴妃居住的院子,而是?將?車馬停在門外不遠處的路邊,讓王保上前提醒。
他和?齊氏沒什么交集,與珠兒?的兄妹之情亦淡薄,用不著私下親自探望,這段時日,還有以后更久遠的日子里,他只需保證天清觀的供養即可。
王保走近的時候,院門開著,侯府的馬車停在門邊,云英正?帶著阿猊,在齊貴妃的親自相送下,從院中出來。
隔了一段距離,她便看到了王保。
二人?視線在半空中一碰。
王保的目光率先在她身上的衣裙間轉了一圈。
是?件淺翠色的裙衫,與山間蒼郁的古木竹影相映成趣,也沒有戴帷帽。
他暗暗放下心來,沒有當著齊貴妃的面上前,而是?自覺地退到隱蔽處,耐心等待,直到齊貴妃進去,馬車從院門外行至他的身邊停下。
“王內官怎會來此?可是?殿下悠悠吩咐?”云英著實有些詫異。
她與傅彥澤分開才不過一刻,雖然他們二人?行事都算謹慎,回?來后,也未當眾分開,而是?又將?車停在先前的地方?,由傅彥澤先四下看過,才讓她走小路回?到院里。
她是?算好了時辰的,趁著齊貴妃才剛醒來,還未起身的時候進自己的屋子,重新換下衣裙,再出來時,便仿佛才剛歇過午覺出來一般。
一切都做得?了無痕跡。
“殿下今日難得?空閑,特意出來看望娘子呢!”王保滿臉堆笑,對這個起初一聲不響,除了有些美貌外,再看不出什么特別的女?子,越發多?了一分佩服,“方?才先去了侯府,得?知娘子還未回?去,便又來了天清觀,這才正?好遇到娘子。”
云英心中正?亂,沒想到蕭元琮今日竟會出宮,還親自尋了過來,只好趕緊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自車上下來,跟著王保到了蕭元琮的馬車邊。
此處是?專給貴重香客們停車馬的地方?,四下無人?,云英站在車邊,恭恭敬敬行禮。
蕭元琮自車中伸出手來,掌心朝上攤開。
“云英,坐到孤的身邊來。”
這句話?十分耳熟,在東宮時,他曾對她說過許多?次。
云英愣了愣,壓下心中不是?翻上來的復雜情緒,將?手輕輕放入他的掌心,感受到他手指握攏包裹帶來的溫度后,提著裙擺踏入車中。
“殿下。”
云英順從地在蕭元琮的身邊坐下,一面輕聲喚他,一面依偎在他的懷中。
身體的接觸,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奴婢不知殿下今日要來,沒有早些回?府,害殿下還要到這兒?來,耽誤了時間,都是?奴婢的不是?。”
蕭元琮輕笑,想起這一路來,王保總是想替他“減少麻煩”,侯府的下人?們亦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到了她這兒?,也生怕耽誤了他的時間。
“孤的時間哪有那么寶貴?”他一手搭在她的肩頭?,憑著習慣,一下一下摩挲,“平日已夠兢兢業業的了,今日百官都休沐,孤不過也偷閑半日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語氣?平平淡淡,帶著輕微的笑意,聽起來莫名比平日刻意壓抑過的穩重要多了幾分松弛和?歡快。
可云英靠在他肩頭?的腦袋微抬起,目光無聲地停留在他的側面。
“殿下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煩心事?”她問出了一句同別人?都不一樣的話?。
蕭元琮神色一動,側目看向她,沒有回?答,卻問:“怎么會這么說?”
云英搖搖頭?:“奴婢只是?覺得?殿下看起來與往日有些不一樣。”
蕭元琮溫和?的眼角浮現一抹笑意:“為何是?遇到了煩心事,就不能?是?高興的事嗎?”
連伺候他十幾年的王保,都只以為他是?高興才會如此。
云英似乎有些猶豫,但想了想,還是?搖頭?:“殿下若真的高興,該留在宮中才是?。”
能?讓他高興的事,無非都發生在宮城中,與他的帝王之路有關?。他若真覺得?高興,便會留在宮中,隨心所?欲,此刻出來反而顯得?輕松,那定是?宮中的事讓他感到壓抑,或是?受束縛了。
蕭元琮眼角的笑意慢慢消失,眼中溫柔的底色開始變得?真實。
她能?懂得?他的心意。
“宮中的確煩悶。”他輕聲說著,將?她攬入懷中,低頭?在她的鬢角落下親吻,疲憊的眼閉了閉,“看來萬事順意,但總有身不由己。”
身為儲君,他當然會有許多?煩心事,但云英此刻無暇猜測他到底為什么而煩憂。
她已許久沒經情事,再上一次,也只是?與蕭琰那完全不夠盡興的一次,再加上今日的心情太過復雜,經歷了在醫館時的不知所?措、渾身麻木,到現下已變成過分的敏感。
鬢角細細的親吻,像一只只小蟲的啃噬一般,帶著溫熱的麻癢,很快鉆入她的皮肉里。
太子這時候出宮來尋她,自然就是?為了床榻上那點事。
云英心中還揣著事,防線更比平日脆弱許多?,很快就軟了身子,雙臂如柳枝一般繞上他的脖頸。
模糊中,她的腦海中回?想起方?才看到的今日跟隨蕭元琮出來的人?。
都是?內侍和?羽林衛侍衛,不見余嬤嬤的蹤影。
平日太子出宮,余嬤嬤的確很少跟隨,多?是?王保安排人?伺候左右。那今日,還會備藥嗎?
一個朦朧的念頭?在心間悄悄發芽。
她白皙的面龐染上一層緋色,雙眼含了水霧,亮得?像映在水波中的星辰。
“奴婢以為殿下已將?奴婢忘了。”
她說話?時,語氣?平淡,沒有埋怨之意,仿佛只是?說了一句尋常的實話?,卻聽得?蕭元琮心頭?像被一根針扎了一下。
是?太醫行針時極細的銀針,一扎進去,并不覺得?疼,只如蚊蚋叮咬,漸漸的,又生出一縷酸麻。
“怎么會?”他輕輕含住她的唇瓣,指尖沿著她脖頸后的脊背中線下滑,按在后背的正?中間,五指收攏,她肩上的衣衫便被向后扯開,“孤時常想到你,只是?——”
后面的話?,他沒有說出口。
當初,他數度利用了她,說是?出于喜愛也好,出于愧疚和?補償也罷,他也給了她從前沒有的身份和?地位。
本是?兩?廂情愿的事,互不相欠,皆大歡喜。
他不該再有別的念頭?。
馬車已從山道?駛入繁華熱鬧的街市,不疾不徐的速度,和?隔著一道?簾子就能?清晰聽到的鼎沸人?聲,讓車廂中的溫度快速升高。
其實車內也擺了盛冰的小銅爐,并不悶熱。
蕭元琮一只手掌擱在銅爐上,片刻后挪開,將?那一手冰涼貼在白皙柔潤的肌膚間。
“啊——”
她忍不住輕吟一聲,臉龐仰起,露出似痛苦又似愉悅的神色。
“好涼。”
“夏日解暑,不好嗎?”
云英沒有回?答,咬著唇扭開臉,有些狼狽地不敢看他,可下一刻,被他含住要緊處,又繃不住了。
她干脆不過分壓抑,順著心意,稍稍釋放情緒。
橫豎
行走于鬧市,動靜不明顯,至于外面的那些內侍……
她莫名有種撕開一層名為“體面”的窗戶紙的感覺,本都是?伺候人?的奴婢,她和?他們沒什么不同,他們早就知道?她和?太子的關?系,知道?他們在馬車中會做什么,又有什么好遮掩的呢?
蕭元琮很快察覺到她的變化,心中那股本就蠢蠢欲動地跳出桎梏的念頭?也給勾了出來。
回?到侯府的時候,馬車直接從側門駛入,停在云英所?住院落的垂花門外。
車里的人?沒有立刻下來,一陣輕微晃動后,才伸出一截光潔的胳膊,掀開半邊車簾。
杌子已擱到一邊,內侍們只覺雙眼一燙,趕緊后退數步,將?腦袋能?埋多?低就有多?低,半點不敢多?看。
蕭元琮抱著云英,彎腰自車中出來。
兩?人?的衣衫早已凌亂不堪,他的衣襟松散,露出大片胸膛,隨著腳步的挪動,袍角翻飛,胸膛之前,則是?她光裸的后背。
云英被他從后抱在懷里,輕薄的裙衫胡亂披在身前,勉強遮住大半個身軀,雙腿則彎折著,膝窩下是?他牢牢托住的手掌。
“殿下走慢些……”
她感到整個身子懸空著,唯一的依托只有他,兩?手無助地扣住他的胳膊。
蕭元琮垂眼,瞥見她紅得?快要滴血的耳尖,低頭?湊近,也不多?觸碰,只是?走動時,唇瓣若有似無地擦過鮮紅的耳廓。
“外頭?還有人?呢,怎么不怕了?”他提起腳步,跨過垂花門的門檻時,引得?她抓在他胳膊上的手指驟然用力,“難道?想被他們瞧見?”
他的語氣?如往常一樣溫和?,濃重的欲望似乎被完美地藏了起來,可說出的話?卻讓人?羞得?恨不能?鉆入地縫。
好在,他也沒有在外多?逗留的意思,跨過門后,便徑直進了她的寢屋。
一番糾纏。
就在眼前出現白暈,開始完全控制不住時,那個已然發芽的念頭?忽然開始瘋長?。
她慢了一拍,然后抬起雙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怎么?”蕭元琮也已到了同樣的關?頭?,但他素來沒有用強的喜好,一時也不惱,忍著額角突出的青筋,啞著聲問。
云英張了張口,想要回?答,卻已沒法說出來,只是?搖頭?,同時又再推他。
好半晌,等二人?都平復下來,蕭元琮才再次問:“云英,你方?才到底怎么了?”
他的語氣?里既有大汗淋漓后的滿足,也有沒得?到答案的疑惑,雖還是?溫和?的底色,但云英已能?感受到他的不悅。
這是?她第一次在這種時候顯出抗拒他的意思。
云英沉默片刻,輕輕搖頭?,說:“奴婢……只是?怕出意外。”
床笫之間,緊要關?頭?,能?出什么意外?無非是?珠胎暗結,就像先前那個青瀾一般,鬧出后來的一連串事端。
蕭元琮皺了皺眉,想起今日并非在宮中,沒有余嬤嬤給她送藥。
平日余嬤嬤幾乎不當著他的面送藥,是?以他很少會想起此事,但這的確是?他先前一直默許的。
那藥本是?宮廷秘方?,效果極好,若是?需要,直接將?方?子給她,讓她自派人?照著抓藥、煎藥也是?一樣的。
可是?,看著她異常沉默的樣子,他忽然不想這樣做。
“你和?靳昭在一起的時候,就是?這樣防范的?”
他已經很久沒在她面前提起過這個名字了。
云英垂下眼,不敢看他,輕輕點頭?:“他十分謹慎。”
二人?私會,自沒法準備藥,只有這種法子能?提防些,這是?兩?人?第一次的時候,她就格外留心此事。
靳昭雖從未主動在她面前提過,但他心里定然明白她的顧慮,所?以從那之后,不必她再提醒,他會自覺控制,再情難自禁,也必會在緊要關?頭?及時抽身,不給她留下隱患。
蕭元琮的眼神有些沉。
“以后孤會留意,”他側過臉,看向頭?頂的幔帳,慢慢道?,“那藥似對身子有損,往后還是?不要再用了,孤會知會余嬤嬤。”
云英眼眶一紅,輕聲說:“多?謝殿下。”
她感到自己的目的已達到了。
蕭元琮看著她,不禁冒出更加荒唐的念頭?。
若她真的懷了他的孩子,對他來說,是?否也是?一個機會,一個跟隨自己心意和?喜好而活的機會?看在血脈的份上,那些朝臣們,是?否會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像當初父皇過分寵愛鄭氏,而完全忽略嫡妻,因他未曾廢黜嫡妻的皇后之位,朝臣們便對他對鄭氏的偏愛視若無睹……
然而,還沒等他抹去這些不該有的荒唐念頭?,就聽她說:“殿下放心,若真有那樣的時候,奴婢不會讓殿下為難……”
蕭元琮不禁皺了皺眉,抬手撫住她半邊臉頰,沉聲問:“為何覺得?孤會為難?”
第123章 遷居 直接請韓太醫來!
云英看著?他略有不快的樣子, 輕輕搖頭,伸手?環住他的脖頸。
柔軟的臉龐貼在他的胸膛前,訥訥說:“也?許殿下不會為難, 可奴婢明白殿下的難處,是奴婢自己不想給殿下添麻煩。”
蕭元琮撫著?她的長發, 心中?那點不快也?被暫時撫平。
“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云英, 放心。”他說著?,低頭吻了下她的鬢角, “即便真有那么一日,孤也?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云英把這句話?記在了心里。
“奴婢相信殿下。”
蕭元琮沒有急著?回宮,沐浴更衣后, 仍留在侯府, 與云英一道用了茶點, 甚至在阿猊過來時, 還親自抱了抱。
“這個孩子養得很好,”他面含微笑,見懷中?的孩兒在云英耐心的引導下, 緩慢地說出“殿下”二字, 不由夸了一句,“與你?有些像。”
坦白說,他不喜武家人,并非因為后來武成柏想要倒戈, 這種不喜,從小便埋于心中?,也?許,是他少年時, 就看出了這對夫婦的道貌岸然和兩頭討好——并非他早慧的原因,那只是出于少年人單純的直覺。
不過,云英的這個孩子,他竟出奇地覺得親切,甚至隱約感到與阿溶有些相似。
大約因為都是云英照顧的孩子,讓他愛屋及烏吧。
“武成柏恐怕命不久矣。”他忽然想起這幾日得到的消息,“在從長蘆去魯城的路上便撐不住,病倒了,如今已近彌留,想來,至多一兩月,便算到頭了。”
武成柏的失勢太?過迅速,既得罪了太?子,又得罪了吳王,在圣上那兒,更沒好印象,再加上連爵位都已有著?落,顯然已沒了活路。
下面押送犯人前往流放之地的,個個都是人精,明白這一位是各方都容不下的廢棋,自然不會給他機會,命喪他鄉只是早晚的事?。
云英先?前只隱約聽說過一兩次武成柏在流放的路上并不好過,但并不知曉到底如何,眼下聽他提起,雖在意料之中?,也?還是感到后背有一絲涼意。
也?許是驟然發現自己已再次懷有身?孕,并決定冒著?極大的危險,要讓這個孩子“變成”太?子的,她感到自己此刻有著?比平時更敏感的心思。
武成柏先?前本也?不是東宮黨人,不過是因為有了投靠吳王黨的意思,便被太?子這般視為眼中?釘,最后,從堂堂的世代承襲的城陽侯、曾經?的京都守備大將軍,淪落到在差役手?下吃盡苦頭的流放犯人。
雖然她在心中?不時提醒自己,武成柏手?中?握有兵權,對儲位之爭的兩派而言,都至關?重要,但她還是忍不住想,若他日后知曉,她腹中?懷的
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吳王的,會如何處置她?
“云英?”蕭元琮沒等到她的回應,不禁抬頭,蹙眉問,“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他總覺得她今日看起來有些細微的不同。
云英回神?,趕緊解釋:“沒什么,奴婢大約是有些累了。”
倒是旁邊捧茶過來的穗兒看了眼云英的面色,說:“娘子可要用些暖身?的姜湯?”
蕭元琮蹙起的眉頭不但沒有松開,反而更緊了些:“如今是夏日,怎么還要飲姜湯?”
這幾日也?未見雨天,不該是淋雨傷身?。
穗兒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一時噤聲,不敢回答,只好轉頭怯怯看向?云英。
云英只好說:“奴婢信期將至,上月里便痛得有些厲害,穗兒是擔心奴婢的身?子,才?要備姜湯的。”
她有些擔心,生怕蕭元琮想起她先?前月信的日子,以他的心思縝密,必會生疑。
然而,蕭元琮似乎并注意到這樣的細節,只是問:“怎么出宮做了侯府的娘子,身?子卻不好了?孤記得你?在東宮時,一向?康健。晚些時候,還是請一位太?醫過來替你?診診脈吧。”
他顯然并不記得她的這些小事?。
也?對,對他而言,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些“大事?”上,當然不會關?注她的“小事?”。
云英悄悄放了心,用眼神?示意穗兒將阿猊帶下去,這才?搖頭,輕聲說:“不必如此費周折,殿下已允了奴婢不再飲余嬤嬤的藥,想來過兩月就好了。”
這是在告訴他,為何她不想再飲那藥。
蕭元琮的心終于徹底軟了下來,什么疑心,什么戒備,統統煙消云散。
“對不起,讓你?受苦,”他伸手摟她入懷,忍不住輕嘆一聲,“是孤疏忽了。”
待蕭元琮離開,穗兒趕緊進屋,主動向云英請罪。
“奴婢方才?失言,差點給娘子惹麻煩,求娘子責罰!”
云英笑了笑,伸手?將她扶起,說:“你?并未給我惹麻煩,反倒幫了我一把。”
她想,這樣一來,蕭元琮應當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不會懷疑她了。
“娘子說的可是真的?”穗兒將信將疑。
“自然,”云英篤定地點頭,見她松了口氣,才?繼續說,“不過,這只是誤打誤撞,你?我是一條船上的人,切記往后謹言慎行,否則,從前的侯爺與夫人的下場,便可能是咱們將來的下場。”
不光穗兒,就連旁邊的茯苓,聽到這話?都忍不住背后一凜。
她們都經?歷過先?前的抄家,知曉身?為下人,一旦主人失勢,會落到什么樣的下場。
“奴婢們明白,定不會再犯!”-
懷遠坊中?,傅彥澤踏著?暮色回到家中?,那副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一下被傅母捕捉到。
“我兒這是怎么了?”她瞪大眼,看著?他有些恍惚的神?情,“出去一趟,竟成這副模樣了,可是在外?頭遇到了什么事??”
傅彥澤先?是沉默,呆呆看著?她,好似沒聽明白母親到底在說什么,待進了屋,聽到門閂在身?后關?上的動靜,才?慢慢反應過來。
“沒有,母親不必擔心。”
說完,便獨自進了那間小小的書房,也?未點燈,只就著?逐漸昏暗的暮色,坐在案前出神?。
一直挺直的肩背,在無聲中?慢慢垮了下來。
他實在不知如何形容今日的復雜心緒。
方才?,在天清觀外?,他親眼看著?太?子的馬車原路返回,朝著?城陽侯府的方向?行去。那輛車里,就坐著?那個女人,那個不久前還與他同車而行的女人。
她是太?子的情人,肚子里懷著?太?子的孩子,卻還私下請他幫忙,而他,只為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就對她言聽計從。
遇到太?子的那一刻,他莫名有種“背叛”的罪惡感,更可恥的是,在意識到那個女人已又去了太?子的懷中?時,他克制不住地想起那日酒后看到的旖旎畫面,心底的刺痛感越發提醒他的“背叛”。
還未大展宏圖,已窺見所謂“明主”的陰暗一面,自己更是已做了辜負信賴的事?。
他好像已經?深深陷在泥潭里,再也?出不來了。
為什么要選擇他?
他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
第二日一早,城陽侯府又收到了許多來自東宮的賞賜。
多是滋補養氣的藥材,從黃芪、當歸,到山參、燕窩,林林總總十幾種,皆是各地送上的佳品,穗兒和茯苓光是看了幾眼,已湊齊了好幾個藥膳、補湯的方子。
不過,這次過來的,不是尤定,卻是很少出宮辦差的余嬤嬤。
自云英搬回城陽侯府,便幾乎見不到余嬤嬤了。每回入宮,她都直奔宜陽殿,多和丹佩、綠菱幾個在一處,偶爾看見余嬤嬤,也?是遠遠的,見其帶著?其他宮女,從附近經?過。
今日正?面遇上,余嬤嬤除了慣有的凌厲和冷漠,竟還有一絲難以壓抑的怒火,看到云英,不禁冷笑一聲,說:“娘子還愣著?做什么?趕緊收下,老奴也?好回去向?殿下復命。”
她在宮里做了二十多年的掌事?,身?上自有一種令下人們膽寒的氣勢,旁邊的穗兒與茯苓都已嚇得埋頭下去,不但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就連動也?不敢動。站在稍遠處的馮管事?也?瞧出余嬤嬤來者不善,提著?神?留心這兒的動靜。
云英卻未被她的態度嚇到,只笑著?沖她行了個簡單的禮:“妾只是有些驚訝,沒想到會得殿下這般關?心,一早便勞煩嬤嬤送來這么多藥材,實在慚愧。”
余嬤嬤聽到這話?,壓在胸腔間的不快還是發作了出來。
“當著?老身?的面,就不要說這些客套話?了,娘子能哄得殿下不顧體?面也?要出宮與娘子私會,甚至連避子湯都不許再用,這點恩惠又算得了什么?還不是都在娘子的意料之中?。”
云英還是第一次看到余嬤嬤用這樣失了體?面的樣子待人。
她是先?皇后身?邊的老人,平日在東宮,素來自居身?份,雖然對一眾下人皆不假辭色,但也?從不多費口舌,隨意責罵,今日的這番陰陽怪氣,實在有些反常。
云英猜,定然是太?子讓她不必再準備避子湯的緣故。
“嬤嬤,一切全憑殿下做主,妾從不敢有非分之想。”
余嬤嬤如今正?瞧不上她這副不溫不火的樣子。
先?前,她就是被這樣的表象欺騙了,才?會想要將其留在殿下的身?邊。誰知,殿下眼下已全然被迷住了。
昨日,她聽聞殿下出宮來尋了穆氏,心中?擔憂,便趁著?殿下回宮時,主動詢問,是否要命人送避子湯給穆氏,畢竟,這樣的事?,還是謹慎再謹慎,才?能確保萬全。
可是,沒想到殿下不但吩咐這一次不必送藥,以后,也?不許再給穆氏用那樣的東西。
她哪里能答應?
要知道,穆氏出身?敏感,若只是個小小宮女,時日長了,尚有可能入殿下后宮,做個低位的嬪妃,可如今穆氏已是圣上親封的孺人,再加上先?前與太?子之間有過些風流傳言,更不能再和殿下有什么瓜葛!
若不服避子湯,當真有了孩子,該如何處置?
然而殿下仿佛被蒙蔽了雙眼,半點聽不進她的勸說。
她這才?今日一早,主動接了這個差事?,親自出宮,來到城陽侯府。
“穆娘子就不要與老身?兜圈子了,”余嬤嬤冷冷道,“老身?也?提醒娘子一句,萬要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當初,是殿下給了娘子第二條生路,這不該是娘子報答殿下的方式。”
余嬤嬤仍是那個永遠站在太?子的立場,將太?子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老仆。
云英笑了笑,始終沒有被激怒。
畢竟,余嬤嬤猜得不錯,她在太?子身?邊的確有所圖謀,甚至比余嬤嬤所想更加過分和大膽,一點也?不冤枉。
“多謝嬤嬤教誨,”她垂眼行禮,一如當初第一次入宮時的樣子,“妾定謹記在心。”
油鹽不進。
余嬤嬤冷笑一聲,不再與她多言,帶著?隨行的宮女轉身?離開侯府-
接下來,一連多日,云英都沒再見到蕭元琮。
休沐過后,他便又恢復往日的繁忙,早出晚歸,兢兢業業,勤于政務。
她則和先?前一樣,每隔一兩日,便到宮中?照看皇子溶,有時,也?開始帶著?阿猊一起入宮。
兩個孩子年紀相仿,又都到了能自己行走、說話?的時候,恰能作伴。從前,云英顧著?身?份,不敢將阿猊帶入東宮,如今,她已有了孺人的封號,再不擔心這些。
阿猊生得神?氣,丹佩和綠菱都很喜歡他,連皇子溶也?十分喜歡這個新得的小玩伴。他稍長幾個月,說話?更流利,腿腳也?更穩當,在阿猊面前像個小大人似的,很是高興。
這一日,天氣熱得人連手?指頭也?不想動彈,兩個孩子卻根本沒受半點影響,明明額角已掛滿漢珠,兩張小臉也?都紅撲撲的,卻都帶著?止不住的笑意。
宜陽殿中?早安排了冰鑒,室內尚算清涼,兩人起初還留在屋里,阿溶笑著?在前面小跑,阿猊則在后面跟著?,不一會兒,便不約而同從高高的門檻上爬了出去
,沿著?長長的臺階,一級一級爬下去。
起初,是阿溶先?下了兩級,阿猊在旁邊看著?,便也?試著?顫巍巍向?下爬。
烈日當頭,兩個孩子半點也?不停歇,爬了幾級,再沿著?旁邊的坡道慢慢走到了毫無遮蔽的石板路上。
云英無法,帶著?遮陽的斗笠,和丹佩一路跟著?。
她本覺外?頭太?熱,不愿教他們兩個出來,可不知怎么,方才?看著?兩個孩子竟能自己從那么高的臺階上一級一級爬下去,一時有種身?為母親的歡喜,便沒阻止,只在旁護著?。
眼下,她的背后已因烈日隔著?衣裙的暴曬而生了一層薄汗,眼前也?有些發暈,著?實感到不適。
“回去吧,這樣熱的天,咱們回去吃牛乳凍,可好?”
那是膳房給兩個孩子新準備的點心,清香的牛乳,帶著?淡淡的甘甜,口感柔軟細膩,兩人都十分喜愛。
阿溶立刻點頭,轉身?就要往回去,同時伸手?扯住云英衣裙的一側,阿猊也?趕緊跟上,拉住母親的另一側衣裙。
兩個孩子就這么跟在她的左右兩邊,往宜陽殿去。
就在這時,身?后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還夾雜著?幾聲煩躁的抱怨。
“怎么偏要這時候搬?這么熱的天,如此來回折騰,哪里受得了!”
“是啊,連喝口水的工夫都不給,這不是存心刁難嗎?”
云英聽到動靜,回頭看去,就見七八名宮女手?里捧著?大小的箱籠、包袱,頂著?炎炎烈日,朝北面行去。
出聲抱怨的,正?是她們幾個,而走在她們旁邊的,是兩名少陽殿的內侍,都是王保的人,自然與云英和丹佩相熟,遠遠瞧見,沖她們笑著?拱了拱手?,算是招呼,接著?,便轉頭瞧那幾名宮女。
“好了,都是聽主子的吩咐行事?,既然天熱,早些搬完便早些歇息,何苦還要浪費口舌?”
“是啊,我們不也?一道陪著?曬太?陽嗎?”
那幾名宮女一邊擦汗,一邊互相看了眼,雖氣性不小,但實在被曬得沒了精神?,懶得繼續抱怨,只好拖著?疲累的步伐,繼續前行。
“那是燕禧居的人,正?替太?子妃搬東西呢。”眼看他們的身?影漸行漸遠,丹佩才?在云英的耳邊解釋,“殿下讓太?子妃自燕禧居搬走了,搬去七星閣,身?邊的宮女也?大多安排去了別處,只留了兩個還能陪在身?邊,方才?那些,便是已經?被分往別處伺候的。”
云英點頭,心下了然。
難怪她們替太?子妃搬東西,竟敢直接抱怨出聲,原來都已不在太?子妃身?邊伺候了。
也?對,經?端午事?后,太?子妃已徹底與太?子撕破臉,如今,連裝夫妻和睦這一道都可免了。
聽說,她在不久前,還親自上了請罪書,希望太?子能將她這個太?子妃休棄。可太?子卻沒有答應,而是以“多年情分”為由,仍將她留在東宮。
對薛清絮而言,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痛苦的折磨?
如今,滿宮里,甚至滿京都的人,大約都在看她的笑話?,堂堂名門貴女,淪落至此,實在令人唏噓。
云英和丹佩也?不是愛看熱鬧的性子,說完,便繼續往宜陽殿去。
然而,還沒等她們行至屋檐下的蔭涼處,云英便忽然腳下一軟,身?子微微前傾,跌倒在地。
“云英!”丹佩嚇了一跳,趕緊過去攙扶,同時轉頭沖殿中?大喊,“快來人,快來人,娘子暈倒了!”
兩個孩子還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走上前兩步,不知所措地看著?。
“我、我沒事?,大約是太?熱了……”云英腦袋發暈,但并未完全昏厥,軟著?身?子起不來。
殿中?的綠菱等人趕緊過來,手?忙腳亂拉開兩個孩子,又將她送回陰涼的殿中?。
“快去尚藥局——”尤定轉頭吩咐身?邊的小內監,可話?到一般,看見云英躺在榻上的樣子,到底心一橫,改了口,“不,還是去太?醫院吧,直接請韓太?醫來!”
韓太?醫是一向?負責替太?子和太?子妃診脈的太?醫,深受信賴,若不出意外?,等如今的院正?李太?醫致仕,接過院正?之位的,就該是韓太?醫了。
第124章 診脈 只相差半月有余。
眾人都驚了一驚, 不料尤定竟要直接替云英請韓太醫,這似乎有些逾越了身份。
然而想到太子殿下近來似乎對她十分看?重?,隔三?差五派人出宮探望、賞賜, 眼下人卻在東宮暈倒,若真出了什么事, 他?們多半也要受到牽連,遂不敢多言, 由著兩名小內監,頂著烈日匆匆而去?。
等待的?工夫, 云英稍稍清醒些,目光在殿中?四下搜尋。
“娘子要什么?”尤定見她醒來,趕緊詢問。
倒是丹佩了解她, 一下便猜出她在找什么, 解釋道:“綠菱已帶皇子與小侯爺去?內室擦汗更?衣, 必不會因冷熱交替而凍著, 娘子不必擔心。”
云英聽罷,這才做出一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就著她手上捧過?來的?茶杯, 飲下兩口水。
心中?卻十分緊張, 不敢有半點放松,只因怕待會兒韓太醫診出她的?過?分緊張,不得不盡力平復心緒。
不過?,她心中?也有數, 自己此刻癥狀,與中?暑無異,應當不會有什么問題。
麻煩的?是腹中?胎兒,她特意挑在這個時候發作此事, 就是為了掩人耳目、混淆視聽——她生養過?,知?道月份越小,越不好診斷,容易模糊日子。
很快,在內監們的?指引下,韓太醫帶著藥箱匆匆趕來。
也是年?逾不惑之人,在如此烈日之下,從太醫院來到東宮,已熱出滿頭?的?汗。
他?心中?多少積攢了幾分不滿。身為專為太子夫婦請脈的?太醫,未來的?太醫院院正,他?如今在宮里宮外都十分受尊敬,便是那些皇親貴戚、朝廷重?臣要請他?診脈,也多是親自登門,鮮少還來勞動他?跑一趟。
眼下,為了一個乳娘,便急著將他?拉來,哪怕那乳娘如今的?身份地位稍有提升,這炎熱的?天?氣,也讓他?不情?不愿,若不是聽那兩個小內侍說,是尤內官發話讓請的?,他?根本懶得過?來。
“人呢,在何處?”一進?屋,他?便毫不客氣地問。
“韓太醫,可算將您請來了!”尤定極有眼色,知?曉他?帶著氣來,親自過?去?引人,一面急急將他?往里帶,一面又塞了一盞冰鎮過?的?酸梅湯過?來,“實在對不住,穆娘子方才忽然暈厥,情?況緊急,都是在殿下身邊伺候的?,奴婢最信賴的?,唯有韓太醫,這才勞煩您親自跑一趟。”
殿中?清涼,又有了解渴消暑的?酸梅湯,韓太醫的?不滿暫時壓下去?,行至內間,看?了眼半臥在榻上的?女子,說:“這樣的?天?氣,忽然暈厥,不外乎就是中?了暑氣。”
一個小小的?乳母,中?了暑氣,在他?看?來,趕緊在蔭涼處歇下,多飲水,緩過?神來就好,搭不搭脈,沒什么不同
,但來都來了,身為醫者,總該做點什么。
他?擱下茶盞,從藥箱中?取出脈枕,平放在榻邊:“請娘子伸手。”
乏力的?云英將手腕擱在枕上,手心朝上,輕聲道:“有勞韓太醫。”
她的?手心里有些汗濕,指尖也有輕微的?顫動,面頰亦泛紅,鬢角兩邊掛著細密的?汗珠,呼吸也比平日稍多一絲急促,儼然就是中?暑的?樣子。
韓太醫瞥了一眼,便隨意地伸出食指與中?指,搭在她的?脈搏之上。
起初,不過?是做做樣子,并?未認真判斷,然而很快,他?的?目光動了動,原本透著不耐的?神色跟著頓住,搭脈的?兩根手指也跟著調整了一番力道。
旁邊等著問情?況的?尤定等人,見他?竟光是診脈就診了這么久,不由也跟著提起了心。
“韓太醫,”尤定是整個宜陽殿最清楚云英和太子關系的?人,自然也比其他?人更?緊張一些,“可是有什么不對?”
韓太醫沒有立刻回答,原本垂下的?眼睛抬起,在她面上迅速轉了一圈,心下已有了點猜測。
這個女子,先前?與太子傳出過?一些十分不堪的?流言,而由他?行醫多年?的?經驗而言,這種流言,哪怕表面上看?,已被澄清,實則多半都是有些根據的?。
“的?確是中?了暑氣的?緣故,”他?嘴上這樣說,搭脈的?手卻沒有挪開,似乎仍在仔細甄別,“多備些解暑的?湯水來即可。”
“那就好那就好!”尤定松了口氣,“快,再去?舀方才的?酸梅湯來!”
韓太醫眼神一動,看?見方才自己喝剩的?那半盞酸梅湯,不禁說:“不要飲冰寒之物,還是請尤內官親自去?盛才好。”
尤定一怔,起先不懂,很快又有些明白過?來,韓太醫定是還有什么不方便當著他?們的?面說的?話,于是連連點頭?答應,干脆帶著其他?人一道,先去?了外間。
留下韓太醫仍坐在榻邊,壓低聲問:“敢問娘子,上一次月信是何時來的??”
云英知?道,他?一定診出她的?身孕了,只是還沒有完全斷定大小。
“妾未太留心,大約是五月初八,具體的?時日,恐怕還要問過府上侍女才知曉。”
她有意說了一個在端午之后的?日子。
這段時日,穗兒和茯苓當然也看出了她的秘密,三?人早已商量好了,一口咬定,就是五月初八。
也實在是她運氣太好,吳王離開后,不過?大半個月,她便發現了自己的?身孕,且只隔了一日,就遇到了太子。
前?后算來,只相差半月有余。
如韓太醫這般經驗豐富、醫術高明的?醫者,定然會對懷胎的?時日有疑惑,但各人體質如何,孩兒健壯與否,以及是否頭?胎等,都會有所影響,只這半月有余的?差距,幾乎可以忽略。
她正是賭上這一點,才選擇鋌而走險。否則,哪怕身為母親有再多不舍,她也絕不敢留下這個孩子。
果然,韓太醫皺眉,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糾結,但很快便想通了,松開眉頭?,點頭?道:“我明白了。”
云英拿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珠,小心地問:“敢問韓太醫,妾除中?了暑氣,是否還有別的?毛病?”
韓太醫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只說:“此事,還得先稟明太子殿下。”
言罷,他?已起身,準備離開,似乎一刻也不敢耽誤。
云英看?著他?的?眼神有細微的?變化,沒什么力氣的?身子困難地起了起,一手抓緊手中?的?絲帕,猶豫一瞬,問:“難道……妾有了身孕?”-
左春坊中?,蕭元琮才親自送走齊慎,正與今日在此當職的?十幾名屬臣商談政務。
他?如今已完全接掌政事,屬臣中?,有不少都已在朝廷中?樞任職,不會每日都來此處,因太子仍居住在此的?緣故,這兒更?像是從前?的?延英殿前?殿,專供主人與臣屬們私下商議的?地方。
今日,殿中?的?氛圍,不似往日那般松弛。
自端午之后,東宮的?眾人頗忙碌了一陣子,但因太子終于在長久的?壓抑后,占得先機,大權在握,所以眾人這段日子以來,都十分振奮,忙碌之際,心情?皆是松弛而暢快的?,頗有一種苦盡甘來、揚眉吐氣的?感覺。
不過?,今日,由北庭都護呼延嶺傳入京中?的?一則消息,讓眾人都有幾分擔憂。
吐谷渾新?王慕何白在帶著王庭重?臣們一起外出游獵時,遭到了一次暗殺!
盡管慕何白年?輕力壯,素有勇武,并?未受傷,但公?然刺殺新?王,是對王庭權威的?巨大挑戰,可見吐谷渾朝中?,剛剛經過?王位傳承而平靜下來的?政局,又有了動蕩的?苗頭?。
而身在北庭,常年?與西北邊地各屬國打交道的?呼延嶺聽說,此消息已傳至羌人耳中?。
羌人先前?在大周邊境沒討到半點好處,日子正艱難,一旦吐谷渾動蕩,他?們很可能會趁虛而入。吐谷渾是大周屬國,如今又與大周結下姻親之好,一旦他?們有難,大周絕不能坐視不管。
“西北一帶幾大折沖府才從戰事中?抽身出來,還未完全休整好,若吐谷渾出事,再要相幫,恐怕有些艱難。”
“北庭都護府尚有三?萬駐軍可供調動,他?們本就是負責維護邊地諸國之間安寧的?。至于折沖府的?軍士們,恰好留在原屯兵處,防止氐人輕舉妄動。”
“可是,北庭都護呼延嶺年?事已高,即將致仕,哪里還能帶兵打仗?依臣之見,吐谷渾王庭內亂,本與我大周無關,看?在普安公?主的?面上,殿下命鴻臚寺修國書一封,調解王庭之事即可,若羌人當真進?犯,大周仍舊以國書勸解。如此一來,我大周既行了上國之責,又不必牽扯其中?,只等他?們鷸蚌相爭,咱們便可漁翁得利。”
底下的?臣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各自的?見解,傅彥澤坐在靠近最末的?榻上,低垂著眼沒有說話,俊朗的?雙眉卻一點點皺起。
公?主為保大周安寧,主動請纓,跋山涉水,遠嫁他?鄉,兩國本就是臣屬關系,如今又結下姻親,聯為同盟,作為大周的?擁躉,落難之際,卻有不少臣子主張坐視不管。
若大周當真自顧不暇,無力分神便罷了,眼下明明有余力,這樣做,未免讓人寒心,更?要遭人唾罵。
一直仔細聽著,卻沒有開口的?蕭元琮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等其中?一人說完,開口道:“傅卿好像還沒說過?見解,不知?是否贊同方才諸卿所言?”
眾人的?目光幾乎同時朝這邊投來。
雖然傅彥澤才來不久,但同僚們都已見識過?他?的?博聞強識,知?曉他?近來廣泛閱覽朝中?檔冊、典籍,對許多事的?前?因后果不比他?們知?道得少,是以誰也不會輕看?于他?。
“臣以為,諸位前?輩所言,是為邊地將士與百姓著想,不愿再陷戰火,都有道理。然而,我大周畢竟是上國,與周邊各屬國睦鄰友好,若對姻親之國落難不肯伸以援手,只怕日后難以再取信別國。”傅彥澤也不拐彎抹角,見太子問起,便有話直說,但言辭間,還算注意分寸,給了在場同僚們面子。
“從光所言有理,只是眼下北庭都護之位,亟待定下接替之人,否則,誰來帶兵?”方才提起此事的?朝臣仍舊感到憂慮。
“此事倒也好辦,諸位同僚不要忘記,當初,殿下早有布局,將靳將軍調了過?去?,如今因功,已被封為忠武將軍。”
傅彥澤想說的?正是靳昭,聞言附和道:“不錯,半月前?,呼延都護的?奏疏中?,也曾提及靳將軍是可造之才,的?確是個上佳人選。”
在座眾人都知?曉,靳昭出身西域,又在中?原長大,一身勇武,在沙場上已見真章,對太子、對朝廷更?是忠心耿耿,正是眼下最適合接替都護一職之人。
然而,蕭元琮聽罷,卻沒有點頭?以示贊同,只說:“諸卿所言,十分有理,只是,同將士們一樣,靳昭也才剛自苦戰中?脫身,如今又馬不停蹄地出巡了西域各國,孤的?確有意讓他?接替呼延
嶺北庭都護的?位置,可是,他?年?紀尚輕,只怕難以服眾,孤亦有將其召回京中?,另行封賞之意。”
一聽太子的?打算有所不同,眾人便不再多言。
橫豎事情?還未發生,眼下不過?是提前?籌謀罷了,究竟如何,還得看?到時的?情?形。
只有傅彥澤聽到這話,品出了不同的?意味。
如今,他?似乎已漸漸摸透了太子的?為人。在這種時刻,太子想將靳昭從西北召回京都,最大的?可能,便是為了提防吳王。
上一次,劉述在朱雀門沒能擒獲吳王,定讓太子懊惱不已,盡管明面上沒有動劉述的?位置,但心中?必然對其存有芥蒂,相比之下,唯有他?一步步親自提拔上來的?靳昭,才最得他?的?信賴。
只是,太子定然知?曉,將一個已經在外建功立業,有大好前?程的?年?輕將軍召回,仍舊當皇城中?的?侍衛統領,在朝臣們看?來,會是多么荒唐的?事。
哪怕這個侍衛統領的?品級并?不比將軍低,也仍舊是不可否認的?大材小用。
太子不會愿意背這斷人前?程的?惡名,唯有借著入京受賞之名,才能將人召回身邊。
至于究竟何時受賞,恐怕要看?圣上御體到底還能撐到何時了。
不與吐谷渾王庭之亂撞到一起還好,若真撞到一起……傅彥澤感到心中?生出了沉甸甸的?擔憂。
換做從前?,他?定然不會懷疑太子的?選擇,可眼下,他?沒有那么確定。
就在這時,守在殿門處的?王保從旁邊匆匆繞進?來,趁著眾人說話的?間隙,湊到蕭元琮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王保是伺候多年?的?老人,早歷過?風浪,說話時,面上沒有半分多余的?神情?,教人看?不出是喜是憂,唯有從他?不等議事結束,便先入內稟告的?舉動中?判斷,應當是有什么極其重?要的?事。
很快,話便傳完。
王保退開兩步,等待蕭元琮決斷。
蕭元琮面色不變,垂眼沉吟一瞬,慢慢道:“此事還未定下,容孤再細細思量。今日已無他?事,諸君盡可自便。”
說罷,起身沖眾人示意后,不緊不慢地離開。
傅彥澤坐在末席處,跟著眾人一道起身,向太子行禮,抬頭?時,恰好見到等在門外的?韓太醫。
他?未與韓太醫說過?話,卻從同僚們那兒聽說過?此人,也遠遠瞧見過?一回,知?曉那是專門伺候東宮的?太醫。
既然如此,那便不是圣上龍體又欠安。
可是,太子方才就在左春坊中?,韓太醫究竟給誰問了診?應當不會是太子妃薛氏,薛家失勢,薛氏又犯了大錯,若是她的?事,用不著這么著急便來報給太子。
那便只有一個可能了。
傅彥澤的?臉色沉了沉,才垂到身側,被衣袍掩住的?雙手悄然收緊。
是那個女人的?事,她已有身孕的?秘密,恐怕已被知?曉了。
第125章 錯覺 也是孤的孩子。
宜陽殿中, 余嬤嬤站在屏風邊上,凌厲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飾的?懷疑和戒備。
“娘子處心積慮, 為的?難道不正是這一日?怎么到頭來,卻?不打算留下腹中胎兒?”她走近一步, 視線在云英尚十分?平坦的?小腹上停留,“殿下一向偏愛娘子, 娘子何不趁著這個?機會,母憑子貴?”
云英此刻已?從榻上起來, 撐著仍舊十分?虛弱的?身子站在余嬤嬤的?面前,方才?泛紅的?臉頰,隨著待在陰涼內室的?時間越久而?開始變得蒼白, 唯有嘴唇, 因飲了不少湯水而?仍舊十分?紅潤飽滿, 與?蒼白的?面色想襯, 楚楚動人。
“讓嬤嬤誤會,此事實非出自妾的?本意,妾早就對嬤嬤說過, 沒有非分?之?想, 不愿飲避子湯,只是因為那藥實在傷身,才?這短短數月,妾已?經寒氣入體, 十分?不適,這才?迫不得已?,求了殿下的?準許,不再用此物。”
余嬤嬤緊抿著唇, 沒有回答,面上亦沒什么表情,教人一時看不出她到底信不信這一番說辭。
“妾在宮外行事多有不便?,嬤嬤定然也知曉,”云英沒等到她的?回應,便?繼續說,“若擅自尋藥,恐怕終歸要?傳入殿下耳中,這才?想到入宮來,求嬤嬤幫忙。嬤嬤說過,任何時候,都當以?殿下、以?東宮的?顏面為大,想來,定會答應幫殿下解決此事……”
瞞著太子,除掉她腹中的?孩子,將?來一旦被知曉,必然遭到太子的?懷疑和不滿,余嬤嬤不傻,在宮中沉浮數十年,自然明白這一點。
這也是云英聰明的?地方,抓住了她的?“忠心”,用保護太子的?顏面為理由,讓她幫忙。
余嬤嬤知道自己已?經沒有理由拒絕。
她深吸一口氣,冷冷道:“老身明白了,會替娘子備一碗藥,替殿下除去這個?后顧之?憂。只是,往后也請娘子好自為之?,殿下是個?念舊之?人,只要?娘子安分?守己,將?來自能得到殿下的?庇護,不必再動旁的?心思。”
“妾明白,多謝嬤嬤。”云英沖她深深行禮,余光卻?瞥見屏風之?后,不知何時已?進入殿中的?一片明黃的?衣角,“等嬤嬤幫妾拿走這個?孩子——”
說到這兒,她忽然停了停,聲音里帶著不可抑制的?顫抖和哽咽,那是一個?母親對還未出世,就要?被殘忍殺害的?孩子的?不舍。
“”——妾日后定安分?度日。”
“此事,也絕不能讓殿下知曉。”
“妾明白——”
就在這時,屏風外的?那道身影似乎終于忍耐不住,大步繞至內室,打斷她的?話。
“你明白什么?”
是蕭元琮。
他?一向溫和的?面龐間,已?一反常態地浮現出怒意。
“這樣的?事,你們竟敢背著孤做下決定,”他?冷冷轉向余嬤嬤,目光中是從未有過的?冰冷和指責,“嬤嬤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經孤的?同意,就擅自替孤處置自己的?血脈的??”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冷漠而?毫不留情的?語氣對她說話。
余嬤嬤驚了一驚,有些反應不過來,古板的?面容擰絞著,扭曲不已?。
她看著蕭元琮怒火難遏的?樣子,終于明白自己被算計了。
方才?,是丹佩去少陽殿請的?她,只說是穆娘子中了暑氣,正在宜陽殿歇著,方才?提及有事要?單獨說與?她,別的?一概未提。
她進來后,穆云英只說自己有了身孕,要?她幫忙,將?孩子除去,誰知,這個?時候,殿下便?“恰好”來了。
到如今,她哪里還看不出來,這分?明就是這個?女子設的?局,明知殿下會來,便?故意引她說出這樣的?話!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惱恨,沖蕭元琮恭敬行禮,沉聲道:“殿下息怒,老奴自作主張,罪不可恕,不論殿下如何處置,都不會有半句怨言。然而?,在此之?前,老奴也有一句話想問穆娘子。”
她抬起頭,銳利的?眼神?直刺向云英。
“為何此時就急著將?老奴喚來?若真不打算留下孩子,應當也不急在這一時吧。”
云英低垂著眼,沒有回答。
蕭元琮的?怒火,則在聽到這句話后,稍平息了些。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余嬤嬤,到底沒有再質問下去,只是移開視線,沉聲道:“好了,嬤嬤先下去吧,此事孤自有主張。”
余嬤嬤咬著牙,忍下滿腔復雜情緒,沒有再爭辯一句,快步退了下去。
殿中只剩下蕭元琮和云英二人。
“云英,你沒有什么話要對孤說嗎?”
不過片刻工夫,蕭元琮臉上的?怒容已?收斂起來,語氣和緩,與?方才冷若冰霜的樣子判若兩人。
若是換一個?人,經方才見識過他忽然冷漠無情的一面,再到此刻的?恢復如常,多半要?松一口氣,進而?松懈心房,將?自己耍的“花招”和盤托出。
畢竟,就像余嬤嬤所說,“殿下是個?念舊的?人”,這句話也許是真的?,至少,在大多數與?他?相熟的?人看來,的?確如此。
這會使人抱著某種僥幸,總覺得只
要?說了實話,太子念著舊情,總會寬宥。
不過,那只是針對無關痛癢的?小錯,云英雖還有些虛弱,但腦袋卻?變得格外清醒,知曉自己所犯的?“錯”是絕不可能被原諒的?。
她仍舊低垂著眼,沒有與?他?對視,只是后退兩步,朝著他?的?方向跪了下去。
“求殿下責罰。”
身子沒什么力?氣,彎腰下跪時,還控制不住地晃了晃,一副隨時都會再度暈厥的?樣子,可說話的?語氣卻?十分?堅定。
蕭元琮沒有等到她的?半句解釋,本就十分?復雜的?心情更多了一分?急躁。他?勉強擠出點耐心,干脆直接問了出來:“方才?余嬤嬤的?話,你要?如何回答?”
云英沉默著,這才?第一次抬頭,對上他?審視的?目光,輕聲道:“奴婢知曉韓太醫要?將?此事告知殿下,卻?不知曉殿下會立刻回來。”
這是實話。
太子平日那樣忙碌,她從來不知他?到底身在何處,又何時會回到東宮。
不過,即便?他?沒有立刻趕回,她也總有辦法將?事捅到他?面前就是了。
蕭元琮愣了愣,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回來,的?確出自偶然。
韓太醫方才?趕去,不過是為了第一時間將?情況告知于他?,是他?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也沒想,便?直接回來了,甚至在走出左春坊前,連到底要?怎么處理這個?孩子,是否要?留下,都沒開始考慮。
“奴婢只是覺得應該兌現先前同殿下說過的?話,不讓殿下為難,只要?在殿下回來之?前了結此事,便?不算食言。”
蕭元琮心中感到一陣動搖,仿佛沉重的?山脈底下,有來自深不可測的?地方的?巨大力?量,正不斷向上撞擊。
他?聽得出來,她話中的?含義,無非就是覺得他?定然以?朝政大事為重,不會將?她看得那么重要?,更不會為了此事立即趕回來,所以?,打算趁傍晚前,先他?一步解決此事,以?免因此讓他?煩擾。
她并未完全猜錯。
方才?,在回來的?路上,他?的?確想了無數種處理方式,其中就有悄無聲息地解決這個?孩子。
理智告訴他?,這是最簡單,也最安全的?法子,大不了,等以?后時機成熟,再補償她就好了。
可是,他?竟下不了決心。
明明說過,不會發生那樣的?事,即便?真有那樣一日,也不會讓她受到傷害的?。
“云英——”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么,卻?忽聽她笑了一聲。
那雙明亮的?眼睛里,竟一下聚滿了淚花,顫動著,從眼眶的?邊緣溢出,沿著臉頰滾滾而?下。
“若殿下認為奴婢是有意的?,也沒錯,”她的?臉頰蒼白如紙,唇邊笑容看得人心尖發酸,“哪個?母親不想護住自己的?孩子?若真能得殿下一絲憐憫,給他?一條生路,奴婢自然什么都愿意做……”
蕭元琮渾身一震,一番話堵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了。
當初她一點也不喜武家那個?紈绔子,可對自己的?孩子,不但沒有半點嫌棄,還愛若珍寶,如今,又怎會舍得親手殺死還未出世的?第二個?孩子?
是因為他?,他?的?身份,容不得半點污名與?瑕疵,她才?不得不主動讓步,將?自己的?姿態擺得那樣低。
瞬息之?間,他?的?腦海中再度轉過無數個?念頭。從來不為意氣驅使而?沖動行事的?他?,竟然當真想要?留下這個?孩子。
“起來吧,”片刻沉默后,他?輕嘆一聲,彎下腰,雙手托住她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扶起,“何苦這般委屈自己?本就受了暑氣,連站也站不住,若再這么跪下去,不但傷了自己,也要?傷了孩子。”
云英站起來時,雙膝有些發軟,被他?順勢攬入懷中。
“殿下?”聽到他?的?話,她驚訝地抬頭,不大敢相信地看著他?。
她的?眼睫上還掛著淚珠,看得他?心尖越發酸苦。
他?的?指尖撫上她的?臉頰,輕輕拭去一滴才?溢出眼眶的?淚珠,沉默片刻,慢慢道:“這不光是你的?孩子,也是孤的?孩子。”
云英鼻尖一酸,又有淚水要?溢出,趕緊轉過頭,避開他?的?視線,輕聲說:“可這樣會讓殿下為難。”
蕭元琮的?臉色沉了沉,片刻后,仿佛已?作出選擇。
“既是孤的?孩子,那便?是天家血脈,不容隨意處置,有鄭氏的?前車之?鑒在,朝臣們總要?顧忌些,此事孤會安排好,你只管養好身子,等消息便?是。”
云英暫時松了一口氣。
今日的?目的?,總算達成了。接下來,就看他?到底要?如何安排。
她心中有預感,事情并不容易辦成,以?太子的?行事風格,當會選一條更迂回委婉的?路-
傍晚,云英與?先前一樣,帶著阿猊離開東宮。
蕭元琮在朝中的?事還未處理完,看著韓太醫替她重新開了安胎的?藥方后,便?匆匆離開,直到她離開時,都還未回來。
宮門外,侯府的?馬車早已?等在一旁,穗兒與?車夫一道站在蔭涼處,一見云英和阿猊出來,趕緊迎上去。
“娘子!”穗兒怕他?們兩個?曬著,示意他?們站在宮門一旁,不必再走,讓車夫將?車駕到近前,“快上去吧!”
云英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言,先帶著阿猊上車,待馬車啟動,耳邊充斥著往來人聲時,才?開口輕聲問:“府中如何?”
不必明說,主仆之?間自然明白。
“王內官來問過茯苓和奴婢的?話。”穗兒低聲答道,“娘子一切可好?”
她的?目光悄悄在云英的?面上打轉,只覺其面色雖看起來不太好,但神?情淡然,不像有麻煩的?樣子。
云英心道太子果然還是謹慎,不肯漏過半分?疑點,幸好早有準備。
她點頭:“我一切都好,只是在宮里受了暑熱,沒什么力?氣罷了。”
穗兒這才?放下心來。
旁邊的?阿猊聽著母親的?話,抬起小圓臉,跟著學?:“阿娘,沒力?!”
云英掩唇輕笑,摸摸他?的?發頂,說:“阿猊下回可不能與?阿溶在外受熱了,否則,你們兩個?也會和阿娘一樣沒力?氣,阿娘該心疼了!”
孩子濃密順滑的?黑發從掌心間劃過,讓她感到一陣心安。
“力?氣!”阿猊還不大能完全聽懂母親的?話,手里舉著一只小撥浪鼓,等母親說完,又重復了一遍。
云英如今已?不大敢在阿猊面前說正事,他?一日比一日大,會說的?話也多了,正是愛跟著旁人學?說話的?時候,一個?不小心,被他?聽去了不該聽的?話,沒準要?惹人懷疑,穗兒她們兩個?心中也有數,在孩子面前說話很有分?寸。
很快,馬車自朱雀大街駛出,逐漸靠近侯府所在的?延陽坊。
穗兒掀起車簾,朝外看了兩眼,正要?移開視線,卻?忽然“咦”了一聲。
“娘子您瞧,”她壓低聲,指了指外面的?某個?方向,說,“那好像是傅大人。”
云英聞言,湊到窗邊,朝中她指的?方向看了眼,果然看到了街邊牽著駿馬的?傅彥澤。
他?似乎已?回過一趟家,身上沒穿官服,而?是換了身青灰的?圓領胡服,炯炯的?目光也不掩飾,同時朝馬車的?方向看來,顯然是特意在這條路上等著的?。
云英心中一動,沒有停下,只是吩咐車夫回去時從側門入府。
那處側門正對一條長長的?巷道,因大半條巷子都是侯府的?房舍,所以?平日幾乎無人來往,十分?僻靜。
等馬車靠近門邊時,她帶著阿猊和穗兒下車,讓車夫先駕車進去,穗兒則帶著阿猊等在門里的?蔭涼處,待門掩上,才?慢慢轉過身去。
夕陽余暉下,噠噠的?馬蹄聲在巷道間回響,少年郎側著身,站在柱子旁,將?馬兒的?韁繩套上去。
五彩的?光輝映在他?的?身上,將?他?清澈的?眼眸照得透亮,隱隱泛出深棕色的?光澤,也許是那身胡服的?緣故,有那么一瞬間,他?清俊的?五官側影,甚至帶上了一分?異域風情。
云英眨了眨眼,揮去心底那一瞬間的?恍惚,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常在傍晚時見到他?。
當初,還在東宮時,她想見靳昭一面,便?也要?趁著傍晚,一個?人去西面竹林間的?那方小小高臺。
總是要?掩人耳目。
“穆娘子,”眨眼間,少年郎已?將?馬兒拴好,朝她走近兩步,沉聲開口,想要?說些什么,“我——”
可是,還沒等他?說完,唇間便?被輕輕點住了。
是她伸手,以?食指點在他?的?下唇上。
那
一點觸感,起初只是說不出的?柔軟,也不知到底是來自他?的?嘴唇,還是來自她的?指尖,很快,便?有種難以?言喻的?刺麻感,迅速蔓延開來。
“噓——”她抬起波光瀲滟的?雙眸注視他?,“大人小聲些,阿猊就在門里等著我呢。”
傅彥澤面色轟然漲紅,竟生出一種“見不得人”的?錯覺來。
第126章 苦心 穆娘子向來善解人意,定會明白殿……
巷子里靜下?來, 果然聽見虛掩的側門里,隱隱傳來孩童天真的笑聲,同時夾雜著女子輕柔的說話聲。
傅彥澤在原地頓了頓, 隨即忽然回過神,大大后退一步, 避開她點在自己唇間的指尖。
“我明白了,娘子不必這樣、這樣提醒。”這一回, 他放低了聲音。
少?年郎的聲線不似二十多歲的男子低沉,也沒有孩童的清亮, 那種間于兩者之間的微妙交疊,讓他本就有些別扭的語氣,越發顯得不自然。
云英見狀, 收回手, 不再觸碰他, 只是走近一步, 縮短剛剛被?他重新拉大的距離,在他無法自控的防備眼神中,再度開口?。
“大人特意在路上等?我, 是有什么話想說嗎?”
傅彥澤這才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
似乎每次見她, 他都要有那么片刻的慌張和防備,以至于差點忘記本意。
他開始仔細打量她的神色,想從中看出些什么。
“我今日在左春坊中,與同僚們陪殿下?議事時, 韓太醫忽然出現,將殿下?匆匆喚走……此事,是否與娘子有關?”
云英不動聲色地看他一眼,露出一抹微笑, 點頭說:“不錯,我今日帶著阿猊入宮,在宜陽殿照料皇子溶與阿猊,兩個孩子貪玩,頂著烈日也要在屋外玩耍,我陪同在旁時,不小心有些中暑,便請韓太醫來診脈。”
她仿佛是有意的,將事情說得明明白白,卻從頭至尾都沒提半個字他想聽的事,她明明知道他想問的到底是什么,卻仿佛故意與他兜圈子,就是要他自己說出來。
傅彥澤有些惱怒,她總是這般亦真亦假、若即若離的態度,讓他無法分辨她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安的什么樣的心。
但有一點,他自始自終都心中有數——她總是在利用他。
“韓太醫……”他垂下?眼,不愿與她對視,“應當診出娘子已懷有身孕了吧?”
“是。”
短短一字的回答,再不肯多透露半分。
他干脆閉了閉眼,眉心也皺了一下?,語氣中終于忍不住夾雜了煩躁:“結果如何?殿下?……是怎么說的,是否讓娘子將孩子留下??”
“殿下?……”云英回想著早先?在宜陽殿中的情景,目光有片刻放空,“答應讓我留下?孩子了。”
傅彥澤頓了頓,在心中揣度她這句話的意思:“娘子想要留下?這個孩子?”
他還記得,那天在馬車里,她說自己尚未決定,顯然也曾有過要別的念頭。
云英低頭,當著他的面,輕輕撫了撫自己平坦的小腹,那種毫不掩飾的溫柔愛意,落在傅彥澤的眼中,莫名有幾分刺痛。
“當然,這是我的孩子,骨血相連,我怎會不想要?”
傅彥澤覺得眼里的刺痛已悄悄蔓延到了心口?。
他張了張口?,感到喉嚨間有些發澀,大約是天氣太熱的緣故,片刻后,才能重新發出聲音。
“那殿下?令娘子何時搬入東宮?此事宜早不宜晚,胎兒一日日地長,若時日相去?太久,恐引外人議論。”
云英愣了下?,好?半晌才明白過來,他口?中的“搬入東宮”,指的是“名正言順”,是真正成?為太子的妻妾之一,好?讓腹中的孩子真正以太子血脈的正統身份生?下?。
她忽然感到一絲茫然。
這段日子,為了保住這個孩子,她已將事情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想了不知多少?遍,所?圖目的,就是得太子一個允許而已,至于允許后,孩子要以什么樣的身份生?下?,她自己的身份又是否會有所?改變,她似乎沒有想太多。
并?非她沒想到,或是刻意忽略了這一點,只是一心想先?得到太子的答應,而后面如何,其實全系太子的心意,并?非她能左右。
眼下?,第一步已成?了,這個問題才終于被?完全推到眼前。
照常理,就該如傅彥澤所?言,太子想辦法將她納入后宮為妾,其余事情便自然水到渠成?。
可是……
“沒有,”她輕輕搖頭,“殿下?未讓我搬入東宮。”
蕭元琮沒有提到此事,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還未想好?到底要如何安排,二則是他根本不打算納她,畢竟,他還沒真正成?為天子,不見得愿意為了這件事就先?與朝臣們起沖突。
便是當初的圣上,在鄭氏一事上,也是等?自己的皇位完全做穩,才敢展露自己的心意。
傅彥澤顯然也想到了這兩種可能,不由再度皺眉。
在他看來,身為男子,出了這樣的事,根本沒什么好?猶豫的。盡管他明白太子的處境,但此事歸根究底,皆因太子當初未能約束好?自己的言行。
可是,他更不能原諒的人,卻是自己。
在聽到她說,太子還沒有提出要她搬入東宮的時候,他的內心竟然可恥地松了一口?氣,到底是為什么,那背后的理由,幾乎讓他羞于面對。
“應當只是早晚的事,”他干澀的喉嚨再次哽了一下?,隨即干巴巴地開口?,也不知到底是對誰說的,“娘子不必擔心。”
云英搖搖頭:“我不擔心這些。”
她想,太子分得清孰輕孰重,必會為確保帝位的萬無一失,選擇“委屈”她。她不在乎“名分”,甚至打心底里不愿意成?為太子后宮的女人之一。
這種不愿意,與當初在城陽侯府時,單純的不喜武澍桉不同。她對太子沒有那么深的厭惡,畢竟,他不是武澍桉那等?中看不中用的紈绔草包。
他有城府,有抱負,內斂溫和,再加上生?來不同的身份地位,是個很容易就讓女人生?出崇拜之情的人。
只是經歷過那么多以后,她已很難再像閨閣女兒一般,對男人產生?那樣純粹而豐富的感情。
如今好?不容易獨立門戶,能安安心心住在城陽侯府中,做這里的主人,難道還要重新回到東宮,再次將自己的一切完全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嗎?
更?何況,這個孩子根本不是太子的!
一個永遠無法消除的隱患,會讓她日夜難安。
只要能生?下?孩子,將孩子留在身邊親自撫養就夠了。
她露出微笑,似乎真的不在意“名分”,反而更?關心傅彥澤一般:“大人今日特意等?候,就是想問這些?”
想知道她的“秘密”被?揭開后,她是否一切都好?。
這是一種超越了某個界限的關心。
傅彥澤被?戳到了心頭難以啟齒的隱秘念想。
他咬了咬牙,垂下?眼眸,不敢直視她,盡管面色仍舊平靜,原本落在身側的兩只手卻不自覺地背到身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握緊。
“此事雖是娘子的私事,但傅某也已因娘子的緣故而牽涉其中,身不由己,必須多留意幾分。”
云英唇邊的笑意更?深了,點頭道:“大人的‘身不由己’,我都明白,在此謝過。”-
二更?時分,蕭元琮才終于回到少?陽殿中。
今日的政務本不算太多,他本不必在外逗留這么久,但自宜陽殿離開后,他便總有些心不在焉。尋常只一眼掃過就能了然的條陳,今日卻要反復看好?幾遍,才能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這樣的心不在焉的狀態,自他十二歲那年真正開始接觸政務起,便不曾有過。
與別的孩童,長至十六七,乃至而是及冠,才真正成?人懂事相比,他覺得自己在十二歲那年,心智便已長成?了一個成?熟的人。
今日這般恍惚,連身邊的內監,和入殿稟報的官員都能輕易察覺,倒像是沒經過風浪的孩子一般,一點小事就坐不住陣腳了。
不過,這樣的事,似乎的確不能說是“一點小事”。
殿中的內侍捧著衣物與銅盆過來伺候更?衣。
蕭元琮站在
原地,伸開雙臂,由著內侍將腰間的玉佩、鉤帶一一解開褪下?,面上竟忍不住浮現一抹溫和的笑意。
他似乎到這時候,才慢慢回過神來,感受到一種遲來的喜悅。
盡管他素來待人寬厚,鮮少?苛責下?人,但這般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說,便莫名奇妙笑起來的樣子,落在內侍們的眼里,還是有些怪異。
那兩人悄悄對視一眼,一聲不吭,替他換好?衣袍,便趕緊放輕腳步,退了下?去?。
一直安靜站在屏風旁的余嬤嬤終于走了進?來。
蒼老?有力的嗓音不似少?女那樣清亮,卻飽含沉重的擔憂:“老?奴斗膽,多嘴問一句,殿下?是否已決定要留下?那個孩子?”
她離開宜陽殿后,便一直留意那邊的動靜。
她知曉韓太醫又來了一趟,開了藥方,卻沒立刻讓煎藥,也知曉太子等?藥方開下?后,便離去?了,更?知曉方子出來后,尚藥局送來了藥材,全都交給穆娘子帶了回去?。
那便只有一種可能——要留下?那個孩子。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結果。
蕭元琮顯然知道她的態度,沒有回答,以沉默表示默認。
“殿下?,”余嬤嬤古板的面上有了十分痛心而不贊同的神情,“這樣做,實在不太合適,如今,太子妃失德,東宮本就沒有女主人在,朝臣們關心殿下?,已有不少?都上奏,請殿下?擇選良家?女子,廣納妃嬪,若殿下?此刻與穆娘子有了不該有的牽連,消息傳到齊相公?他們的耳中,恐怕會惹出許多風波,畢竟穆娘子不是尋常宮女,更?不是出身清白的閨閣女兒……”
她說的俱是肺腑之言,滿京城里,那么多尚未出閣的名門貴女,美貌溫順者,不計其數,可殿下?偏偏挑了穆氏,怎能不教?她憂慮!
蕭元琮知曉她說得沒錯,可已經決定的事,他不想輕易返回,況且,這本也是出于他的心意。
“嬤嬤的意思,孤都明白。”長久的沉默后,他不禁輕嘆一聲,面上那一抹溫和的笑意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斷涌動的復雜情感,“可是,嬤嬤有沒有想過,那是孤的孩子。”
他的孩子,與他的第一個女人,生?下?的第一個孩子。
先?前,為了種種目的,他將阿溶當作自己的孩子一般養,可那終究不是他的血脈。他不曾真正體?會過為人父的感受,直到今日,直到方才,他才有了一絲獨屬于“父親”的喜悅和感動。
他年歲不小,若非身在皇家?,從小不受父皇待見,此刻的他應當已兒女繞膝了吧。
他們蕭氏皇族,綿延至這兩代,在子孫緣上,似乎漸漸稀薄了。
余嬤嬤渾濁的雙眼慢慢紅了。
“殿下?……”她的聲音有些哽咽,蒼老?的身軀慢慢伏跪下?去?,“這些年受委屈了……是老?婦沒有照顧好?殿下?……”
這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除卻主仆之誼,還有更?多長輩對孩子的滿心慈愛。她從來都知道他的內心到底有多么孤獨,知道他的一言一行,都承受著多大的壓力。
她這輩子的愿望,不過就是看著他一步步走上高位,如愿以償罷了。
“不,嬤嬤待孤很好?,孤也知道嬤嬤的用心良苦,”蕭元琮彎腰,親手將她扶起,清明的眼里也有了一層濕潤,“只是孤已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不想像父皇那樣,明明已是九五至尊,卻連自己的血脈都護不住。”
余嬤嬤終于還是沒忍住,顫巍巍站起來后,伸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淚。
“老?奴明白了,”她無奈地深吸一口?氣,作出了意料之中的妥協,“全憑殿下?做主,老?奴絕不會再擅作主張。只是,老?奴還有最后一言,詳情點下?聽一聽。”
蕭元琮得了她的承諾,點頭道:“嬤嬤請說吧。”
“老?奴知曉殿下?看重穆娘子,也看重穆娘子腹中的胎兒,想要保全他們母子二人,只是,若當真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恐怕對穆娘子也弊大于利。”
這一番話,已是徹底站在蕭元琮的角度出發。
他沉吟道:“不錯。”
“殿下?不妨將穆娘子的事先?緩一緩,”余嬤嬤的語氣逐漸放緩,變得沉靜,聲音也低了下?去?,就像往日同他商量秘事時一樣,“先?聽從齊相公?他們的建議,挑選幾位世家?女子充入宮中為嬪御,將來踐祚后,能從中擇選最賢良者為皇后,統領后宮,母儀天下?,如此,殿下?再想將穆娘子納入后宮,便不會再有那么多阻力。”
流言蜚語必少?不了,但有了令人放心的皇后和其他妃嬪,臣子們對云英的反應會小許多,只將這當做是他一時興起的消遣,說一陣便過去?了。
只是——
“嬤嬤的意思,孤明白,可是這需要很長的時間,孩子一日日長大,如何能等??”
“殿下?只是要保全穆娘子和她腹中孩兒,等?孩兒好?好?生?下?來,能由娘子親自撫養便算是最好?的結果了,至于以何種名義撫養,那并?不重要。不過多等?上一兩年而已,穆娘子向來善解人意,定會明白殿下?的苦心謀劃。”
第127章 權宜 這只是權宜之計。
接下來, 一連幾日,東宮都?再沒什么動靜。
云英和先前一樣,清早帶著?阿猊入宮, 和皇子溶一起吃飯玩耍,到傍晚時, 再帶著?阿溶回府。
她又有好幾日沒再見過太子,更沒聽到他的任何吩咐, 若不是周遭的人?和事的確有了微妙的變化?,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根本沒有告訴太子懷孕的事, 那?日的情形,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夢。
每日清早,她入宮時, 尤定?都?會捧著?一碗溫熱的湯藥過來, 讓她飲下。
起初, 她不知這是什么湯藥, 心有戒備,出?于母親的保護欲,不肯輕易喝下, 只?對尤定?道:“我已拿了韓太醫的安胎藥方, 藥材也都?由尚藥局送到了府上,今日的安胎藥已飲過了。”
尤定?明?白她的顧慮,笑著?解釋說?:“娘子放心,這不是尋常的湯藥, 是韓太醫另研的方子,專給娘子補氣血的,滋味亦是專調過的,稍帶甘甜, 極好入口。娘子的身子近來有些虛弱,殿下吩咐了,定?要給娘子好好調養才行。”
尤定?是太子的人?,他做的事,必然?是太子親自吩咐的,云英猶豫一瞬,這才接過瓷碗飲下。
果然?如他所言,滋味甘甜,只?余一絲酸苦,飲下后,腹中也覺松快了一些。
除了這碗湯藥,還多了一些細微的關照。
例如,尤定?開始不時刻跟隨她的左右,見她要出?宜陽殿,便趕緊取來遮陽的斗笠要她戴上,再千叮萬囑,千萬別在外久留,免得像那?日一樣,再中一回暑氣。
往來的路上更是多了許多方便。
侯府的馬車被允許駛入宮中,停在東宮門?外。
這本是朝中許多親貴們都?有的待遇,并不特殊。這樣細枝末節的待遇,要么是年歲大了,腿腳不便,要么是女眷,先前由皇后恩準。太子過去不曾留意這些小事,如今倒是事事都?想到了,大約也是身邊的人?提醒了。
往來的路上,恐她太熱,馬車中更被塞了冰,坐上則多墊了層薄褥,免她受寒氣侵擾。
這般又冷又熱的布置,看來著?實有些荒唐,不過,真正感受起來,卻十分舒適,夏日里怕冷,云英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
由此看,太子似乎的確十分重視她腹中的這個孩子。
只?是不知他到底打?算如何揭開這件事。她見不到太子,無從?問起,不過,從?他這樣無微不至,卻不曾過來再看看她的態度里,她已經猜到了幾分。
半個月后,答案也果然?揭曉。
東宮內外,開始出?現傳言,說?太子臨幸了東宮的一名宮女,如今,宮女已懷有身孕,太子十分重視,專請韓太醫為其診脈、安胎。
眾人?起初不信,可眼見韓太醫的確開始頻繁出?現在東宮,而?太子身體康健,未曾抱恙,太子妃又已搬去了七星閣,韓太醫不曾出?入過那?里,可見傳言似乎不假,再加上少陽殿的內侍們,這一次竟沒否認過,一時間,東宮上下有不少人?已信了。
他們開始尋找到底是哪一名宮女。先前青瀾的那?件事,他們還沒有忘記,當初她的身份可是半點沒有遮掩過。
可這一次,好幾日過去,卻沒一個人?知曉到底是哪一名宮女。
整個東宮的宮女,似乎都?還在各司其職,誰的身邊都?沒發現異常。
那?便只?剩下一種可能——這名宮女,當是從?前燕禧居的人?。
太子妃已徹底失勢,從?燕禧居搬去了七星閣,從?前在她身邊的那?些宮女,如今大多都?已不知所蹤,聽說?,有的被
調去了別處,有的則被放出?宮去,回了老家,總之?,結果都?不大好。
這其中,興許就?有懷了太子孩子的那?個。
如此想來,此事竟很像太子妃的手腕——先前因著?青瀾,已讓她顏面掃地,如今便當真算計了太子一把,弄出?個孩子來。
素來“潔身自好”的太子,到底還是和宮女有了孩子。
東宮眾人?唏噓不已,因太子平日待他們不薄,所以大多數人?都?是替太子感到惋惜。
這話傳入云英耳中的時候,已說?得有模有樣,仿佛確有其事。
她幾乎一瞬間就?想明?白了流言的用意,進而?猜到了太子的目的。
他要給孩子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但不能給她同樣的身份,所以,他選擇給孩子另“找”一個生母。
尤定?站在一旁,仔細地觀察著?她的反應,見她始終低著?頭,遲遲沒有出?聲,生怕她心有芥蒂,趕緊低聲說?好話:“娘子,殿下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您在東宮這么久,定?然?也早知曉咱們殿下的難處……對了,殿下說?了,這只?是暫時的,將來定?會想辦法給娘子應得的位置,至于孩子,更不會和娘子分開。”
這已是太子眼下能給出的最?有誠意的承諾了,身為一個樣樣都?是靠著?他才得到的普通女人?,她應該感到滿足。
尤定?忐忑地等著?,直到再度惴惴不安,絞盡腦汁思索能不能再說些什么時,終于聽到她開口了。
“這樣的事,殿下不能親自告訴我嗎?”
尤定?愣了下,隨后有些為難:“殿下的事,奴婢一個下人?,也實在不敢多言,殿下如何吩咐,奴婢便如何做了……”
云英沖他笑了笑,搖頭說?:“尤內官,我不是在為難你,我也是下人?出?身,知曉下人?的難處,只?是到時殿下問起時,勞煩將我這句話代為轉達便是。”
尤定?猶豫了一瞬,這樣的話,到底帶著?點說?不清的怨懟。不過,這也不是他說?的,只?是代為轉達,即便她不吩咐,他身為內監,職責所在,也應該如實稟報。
想到這兒,他咬咬牙,點頭道:“娘子放心,若殿下問起,奴婢定?會直說?。”-
門?下省的衙署中,蕭元琮處理完上半晌的條陳后,照例要親自送齊慎離開。
齊慎如今每日入宮,只?留到晌午,便會回府,蕭元琮為顯尊重,幾乎每隔兩三?日,就?會親自過來,陪他在衙署外走一走,師生二人?說?些不便在旁人?面前說?的話。
今日,二人?之?間的對話,免不了要提近幾日的流言。
“先前已有了前車之?鑒,臣也不敢聽信那?些沒有根據的謠言,一切還要聽殿下親自回答。”齊慎沒有忘記之?前的皇子溶,也沒有忘記后來外面那?些離奇的,與太子有關的謠言,真真假假,難以分辨,他需聽太子親口說?出?。
“多謝老師信任。”蕭元琮聽到他的話,沒有急著?說?其他,而?是先恭恭敬敬向他行了個禮,隨后,才帶著?一絲愧疚,說?,“學生慚愧,這一次,是真的,的確有了一個孩子。”
齊慎的目光變得有些凝重。
“殿下有子嗣,是大周之?幸,臣理當恭賀,替殿下感到高興,只?是,與宮女所生,終歸欠妥。”
蕭元琮早知他會有這一說?,將準備好的話一一道來。
“老師說?得是,的確是學生未能約束好自己。此事,孤已想好,會讓孩子平安生下。孤年紀已不小,先前儲位不穩,朝局變化?多端,是以一直未將心思放在開枝散葉、繁衍后嗣上,這一次,等孩子平安降生,孤會聽從?老師和諸位臣工們的諫言,擇良家女子入宮,充盈□□,綿延血脈。”
齊慎聽罷,這才緩了神色,點頭道:“也好,只?要殿下心中有數,一切以大局為重,臣便可安心了。”
宮女就?宮女吧,只?要出?身清白,也沒什么大不了。他們要的,只?是一個隨時以朝廷、以大局為重的明?主。只?要將來會有賢后統領后宮女子,不再有當初鄭氏霍亂后宮,乃至前朝的局面就?夠了。
看到齊慎的反應,蕭元琮便知曉,這一關算是過了。
也是意料之?中的,如此迂回,為的就?是安臣子們的心。
眼下,只?剩最?后一點顧慮了……
晌午歇息時,他特意沒有停下手頭的朱筆,繼續批閱新的條陳和奏疏,所以,到傍晚時,才能比平日早兩刻,便回到了少陽殿。
他想見云英,想知道她的反應。
可是,等在殿中的尤定?卻說?她已走了。
“何時的事?”蕭元琮一面更衣,一面問,“怎么沒讓她留下?”
尤定?覷他一眼,說?:“就?在殿下回來前的一刻,穆娘子剛剛離開,平日也是這個時候,因殿下未有吩咐,奴婢不敢擅作主張,這才沒留下娘子,請殿下恕罪……”
雖然?只?相差一刻,但兩人?走的是不同的方向,所以并未遇上。
蕭元琮默然?,尤定?說?得沒錯,他先前只?吩咐傳話,并未說?要她留下,是因為他下意識覺得,她明?白他的安排后,應當會選擇留下,親口對他說?說?些什么,誰知,她卻和往常一樣,直接回去了。
“她可對你說?了什么?”半晌,他問了出?來。
在宜陽殿待了一整個白日,云英說?過的話自然?有許多,但尤定?知曉他問的是什么,趕緊答:“奴婢將殿下的意思原原本本地轉達給娘子,娘子什么也沒說?,只?是讓奴婢問殿下一句:為何不親自告訴她……”
蕭元琮不禁皺眉,面色變得有些復雜。
片刻后,他揮開還要上前替他將發冠除下的內侍,提步朝外去:“罷了,孤出?宮一趟。”-
回去的路上,云英再次在同一個地方看到了等候在那?里的傅彥澤。
大約也是聽說?了外面的傳言,所以急著?來尋她求證。
可是,今日的她,不可能像上次那?樣和他悄悄見面。
馬車行近城陽侯府時,在側門?所在那?條巷口停了停,穗兒獨自從?車上下來,等在一旁,看著?馬車繼續朝正門?的方向駛去,直到消失在視線中。
很快,傅彥澤騎著?馬出?現在巷子里。
巷子里空空蕩蕩,只?有一道身影,卻不是他意料之?中的人?。
“傅大人?,”穗兒沖他行了一禮,“娘子吩咐奴婢在這兒等候,給大人?遞一句話。”
傅彥澤牽著?韁繩的手指收緊,想要像上次一樣,將馬兒拴在柱子上,可不知為何,看到穗兒恭敬的樣子,莫名沒有動。
“她有什么話,不能親自同我說?嗎?”
這兒就?是她的府邸,盡管知曉她有自己的不易,可上回能親自見他,為何這次就?不能?
穗兒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只?能按照云英的吩咐,輕聲道:“娘子讓奴婢告訴大人?,今日時機不對,不便過來,還請大人?盡快離去。”
原來是一道逐客令。
傅彥澤感到自己的臉上一陣青白交錯。
理智告訴他,想必她有別的用意,為了安全,才特意避而?不見,可是心里那?股壓抑不住的難堪和失落,還是讓他感到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一般,炎炎夏日,讓他背后一陣涼意。
那?頭的穗兒已在輕輕叩擊側門?的門?板,儼然?不打?算再逗留下去。
傅彥澤自覺不是毫不知趣的人?,如今哪里還不明?白?他握著?韁繩的手微微發白,在那?道側門?背后傳來動靜的時候,啞聲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叨擾了,告辭。”
說?完,他低著?頭,牽馬轉身離開。
就?在他離開不到兩刻的時間后,又一輛馬車悄然?駛入這條小巷中。
是蕭元琮的馬車。
如先前一般,他被直接引入云英所在的院子里。
夕陽下,白日的暑氣稍散,灼熱的空氣里終于透出?一絲涼意,布置得十分溫馨清幽的院子里,阿猊正拿著?一面小撥浪鼓在手上,咚咚咚地晃著?,一面邁動兩條小短腿,在花架下小跑著?躲避茯苓手里剛絞好的巾帕。
“來擦一擦就?好,別躲呀,”茯苓笑著?追在后
頭,卻一點也不著?急,像是故意同他鬧著?玩似的,“背后的汗捂久了可不好!”
云英站在屋檐下沖他們笑,等阿猊到自己面前時,一彎腰,將撲到自己腿邊的孩子抱了個滿懷。
“被阿娘抓住了,”她笑著?在孩子面頰上親了親,得到孩子一陣咯咯笑,“快讓茯苓擦擦!”
滿院子都?是他們的笑聲,從?前讓蕭元琮打?心底里不喜歡的地方,此刻忽然?有種夢里才有的“家”的感覺。
他腳步有一瞬間的停滯,隨后立即加快,走到云英身邊,將她扶起來。
“你有了身孕,該小心些,別被沖撞了。”
云英面上的笑容淡了一分,沒與他反著?來,先順勢站起來,喚了聲“殿下”,要沖他行禮,再次被他制止。
“殿下不必這般小心的,”她有些失笑,看著?他溫和面目下的過分緊張,忍不住解釋,“懷著?胎的婦人?沒有那?么脆弱,外頭農家的婦人?們,身懷六甲也得下地干活呢,奴婢已經衣食無憂,平日最?重的活,也不過是抱一抱孩子,無礙的。”
蕭元琮也意識到自己方才似乎有些過分,總不能讓她有了他的孩子,就?拋開阿猊。
可是韓太醫的話猶在耳邊,他忍了忍,還是叮囑:“你的身子不好,還需仔細調養,才能恢復,千萬不能松懈。”
云英笑了笑,點頭答應了,將他引入屋中。
茯苓和穗兒極知分寸,早已帶著?阿猊去了旁邊的廂房。
“殿下可是聽了尤內官代奴婢轉達的那?句話?”云英沒有再兜圈子,一進屋中,便單刀直入。
蕭元琮的表情有些凝固。
“是。孤的打?算,你應當都?明?白了吧?”
“嗯,殿下打?算讓奴婢腹中的這個孩子,認別人?做母親,從?此能名正言順地以皇室血脈的身份出?現在所有人?的面前,對嗎?”
她說?得很直接,語氣里也沒什么抵觸之?意,只?是清晰地陳述出?來,但蕭元琮的心里卻莫名有一絲抽痛。
“這只?是權宜之?計,”他伸手摟住她的肩,輕聲在她的耳邊解釋,“孩子會由你來養,等孤平了朝中的聲音,便以孩子離不開你為由,將你接入宮中,從?此,你便也能名正言順留在孤的身邊了。”
第128章 安排 看來我也該給他送份大禮了。……
這的確就是云英聽尤定說完就猜到的他的安排。
她默了默, 還?是多問了一句:“殿下想以何種身份將奴婢留在身邊?”
蕭元琮毫不猶豫道:“自然?要你入后宮,成?為?孤的嬪御,到時, 孩子自可以養在你的膝下,喚你一聲‘母親’。你放心, 也許起?初礙于朝臣們?的意思?,不能給你太高的位分, 但假以時日,一點點令你晉升, 必讓你成?為?僅次于皇后的貴妃,就像之前,孤替你和你的孩子奪回武家那樣。”
她在他的心中與眾不同。
這是蕭元琮想告訴她的, 她現在也相信這一點, 至少在此?時此?刻, 她在他的心里, 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云英不是不懂大局、不知滿足的無知小人,她知道,對于瞻前顧后了二十多年的蕭元琮來說, 這已是他能給出的最大的讓步和承諾了。
可是那又怎樣?她想要的本來也不是他那點有限的真心和愛意。
她早就知道, 自己并不想成?為?第?二個鄭皇后,這個想法,在她親眼見到鄭皇后從高處墜落身亡的時候,變得更加清晰而堅定。
那個曾經壓在許多人頭頂上, 逼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強勢女人,原來竟如?紙糊的那樣脆弱。
“云英?”蕭元琮看著一直發愣,始終沒有再回答的云英,心中抑制不住地感到一絲不安。
“殿下, 奴婢明白?了。”云英回過神來,沖他露出微笑?,“奴婢會安心養胎,將咱們?的孩子好好地生下來。”
她的語氣十分溫和,儼然?已同意了他的安排——即便不同意,他也不會因此?而作出改變和妥協,最多也不過是多給予幾分安慰而已。
可是蕭元琮卻因為?她溫柔順從的語氣感受到了不該有的愧疚和難過。
“不會太久的。”他伸手將她摟入懷中,一手輕輕按在她的腦后,讓她美?麗的臉龐擱在自己的左胸口處。
強有力的心跳在她的耳邊響起?,她沒再說話,只是蹭在他的胸前點頭。
她沒有反對的余地,但從他的只言片語中,她是否可以猜測,圣上也許堅持不了多久了呢?
畢竟,只要圣上還?在,蕭元琮應當不會選擇在這時候廣開后宮,納娶妻妾,說出去,總是不大好聽。
待到圣上駕崩,天下同悲,蕭元琮真正得繼大統,身為?天子后,只需守孝一月即可,接下來,再充后宮,借他方?才?所說的由頭,將她“接”入后宮。
若圣上始終都能吊著一口氣,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
外頭的傳言一日比一日紛亂。
在太子的默認下,眾人似乎已認定了懷孕的那名宮女出自燕禧居。
因為?身份的緣故,不便公諸于眾,加上皇嗣金貴,不容半點差錯,所以在太子的親自安排下,已將此?女送至京郊的一處行宮中,安心待產。
這樣的事,自然?不會再有人直接詢問太子,他更不可能親自出面回答。
然?而,許多跡象都表明這一切都是真的。
東宮的車馬開始頻繁出入宮禁,甚至是京都城門,隨行的內侍,都是太子身邊最親近的那幾個,就連韓太醫,都有人親眼看見他出過京都。
這幾乎坐實了一切。
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朝中大多數人都聽說了,太子殿下已與太子妃身邊的一名宮女有了血脈,很快,真正的蕭氏皇族的第?一個孫輩,就要誕生。
七月酷暑中,最終確認的消息終于傳入了遠在廣陵吳王府的蕭琰耳中。
“當真是燕禧居的宮女?”他放下手中的弩機,隨手用搭在脖頸間的巾帕擦了擦下頜處不斷滴落的汗珠,“不是宜陽殿的宮女?”
說到這兒,他又覺得不對,再添了一句:“或者是宮外的女人?”
手下搖頭:“不是,就是燕禧居的宮女,整個東宮,其他地方?的宮女一個也沒少,宮外也沒聽說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事情應當不假。”
他遂將那些細微的“證據”都復述了一遍。
蕭琰的面色越來越沉,配上本就被炎炎烈日曬得發黑發紅的膚色,仿佛帶上了一層煞氣。
“我這個大哥,總是讓人出乎意料。”
他可不是那些被太子完全騙過去的蠢貨,會相信太子的清白?無辜。他這大哥的城府那么深,他可不相信薛清絮的那點可憐的手腕真能算計到太子的頭上,更不相信一個小小的宮女能騙過太子的眼睛,先前的青瀾,還?有彤兒,不就是前車之鑒?
所有人都被騙了,太子拿這些不堪的陰私事,編了那么大一張網,差點將他完全套住。
這一次,他絕不信太子是被人算計了。
那便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太子容許,甚至主動有的那個孩子。
太子那種人,看起?來謙遜溫和,實則內里自視甚高,若半點也不喜歡的人,只會繞著彎地把人弄走,由別人出手替他料理干凈,怎么可能還留下個“禍根”?
蕭琰忍不住要發笑?。
當初那個妄想腳踏兩條船,在夾縫中求生的女人,眼下是否后悔了?她的一只腳,恐怕已經踩空了吧。
早知如?此?,她當初會不會選擇完全站在他這一邊,將事情全都告訴他,又或者,干脆跟他離開京都,到廣陵來?
這些紛
亂的念頭像抹了蜜的刀子,從肉里劃過時,既痛苦,又甜蜜。
不過,他自認是個灑脫之人,不會事事回溯,一味后悔,這樣的念頭不過片刻就被拋在腦后,因為?還?有另一種可能。
這些,可能仍舊是太子拋出的障眼法,此?事另有隱情。
他的表情再度沉下,拿起?才?擱下的弩機,穩穩抬起?胳膊,瞄準五丈外的靶子。
靶子不算太遠,莫說是用弩機,便是張弓搭箭,這點距離也不嫌遠,不過,那靶子雖近,上面卻沒有普通箭靶那拳頭大小的紅心。
麻編的圓形靶正中,鑲著個拇指指節大小的黑色晶石。
蕭琰沒有猶豫太久,很快便扣下弩機的扳機。
只聽咻的一聲,一支不過三寸長的箭劃破空氣,朝著靶心正中的黑色晶石射去。
鐵制的箭頭準確地打到晶石之上,發出清脆響聲,強勁的力道將晶石推出靶心,落進茂盛的青草間,箭身則埋入箭靶中心不到半寸,因重心不穩,掛在靶心正中,恰好一陣風吹過,羽箭晃了晃,最后還?是像那顆黑色晶石一樣,落入青草間。
“還?是不夠,”蕭琰上前兩步,彎腰拾起?那支羽箭,看可看稍有些變形的箭頭,搖頭道,“力道差了些。”
這時,外面進來一名侍衛,手里捧著兩支折斷的箭矢和一件染了血的衣袍,沖他行禮。
“又來一個?”蕭琰撇了眼那看起?來有些可怖的衣袍,冷冷問,“這是第?幾次了?”
自他來到廣陵,府外沒有一刻太平,蕭元琮總不死心,一次次派人過來暗刺。他留在府中,幾乎寸步不出,讓跟隨而來的三千府兵,將這座府邸如?同鐵桶一般嚴防死守,又不時讓手下穿上自己的衣裳,給埋伏在外的那些人擺迷魂陣,這才?一直沒有中招。
“第?四次,”侍衛沉聲答,“這次是三個人,生擒了其中一名,殿下可要繼續審問?”
蕭琰冷笑?一聲,反問道:“有什么好審的?還?不都是東宮派來的。你難道指望他們?會愿意開口,讓我拿一個口供,好給太子定罪嗎?”
那侍衛知道他不是真的在問自己,沒有回答,只安靜等待他的吩咐。
“他這么著急,想來是因為?父皇已經撐不了多久了,又或者,是他不想讓父皇再撐下去了……”片刻后,他將方?才?撿起?的羽箭折斷,徒手扭下頂端的箭頭,冷冷道,“看來我也該給他送份大禮了。”-
兩千里外的京都城中,云英的小腹一日日有了細微的變化。
府上每日都有東宮流水似的派人悄悄送來的滋補珍品,太子仿佛總怕她補得不夠,不論她怎么說夠了,都還?是源源不斷地往她府中塞來。
幸而云英不是第?一回生產,有了生阿猊的經歷,她對自己的身子如?何,心中有數,絕不貪嘴,多下的,不是分給身邊的人,便是暫時收著。否則,還?不用等到三四個月,她便該像吹了氣似的脹起?來了,到時想不惹人注意都不行。
蕭元琮看著她隔了兩個月,仍然?幾乎看不出隆起?的平坦腹部,皺眉不已:“怎么總不顯懷?是不還?是吃得太少?韓太醫說你的身子有虧損,孕期不能勞累,更得好好固本培元才?行。”
云英笑?著拂開他的手,搖頭道:“那已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昨日韓太醫診脈,分明說奴婢都已好了。”
她說著,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腹部。
“奴婢懷阿猊的時候,就一直不大顯懷,到五六個月里才?漸漸能瞧出來。殿下不是要奴婢多在京中留一陣子?若這肚子長得太快,哪里能瞞得住別人?”
這是實話,在外頭的傳言中,那名懷著身孕的宮女已經移居京郊,照蕭元琮的意思?,為?了不讓外人懷疑,她這段日子不但要留在京都城中,還?要如?常地出現在眾人面前,譬如?今日,東宮將有屬臣們?攜家眷前來參加的夜宴,她便留晚一些,到時帶著皇子溶,到宴上坐片刻,也算露個臉。
盡管阿溶的身份已經清楚,并非皇孫,而是皇子,但蕭元琮出于種種考量,并未讓其搬離東宮,而是仍舊讓其住在宜陽殿,如?從前一樣照看精細,贏得許多朝臣的贊譽。
蕭元琮笑?了,點頭說:“也有道理,韓太醫的確沒再對孤說過什么。不過,還?是小心些,一會兒到宴上,你同那些女眷孩童們?不必周旋太久,早些離席也無礙。”
因是帶著家眷的夜宴,沒那么多規矩,女眷們?便罷了,孩童難免有貪玩的,不知云英有了身孕,萬一沖撞了她,便不好了。
他有時感到自己變得啰嗦了許多,總是擔心一些過去完全不會在意的小事。
先前,青瀾和彤兒待產時,他也格外留心,因為?對她們?二人的處置稍有不慎,便會提前走漏風聲,讓他多年的布局滿盤皆輸。
可那時的留心,不過就是讓身邊的親信時時緊盯,不敢留下一絲疏漏。而如?今,他的啰嗦,卻全然?出于無法控制的關?心和擔憂。
這是對屬于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的在意,這種遲來的感受,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奴婢明白?的,”云英笑?著答應,在他的注視下,接過尤定捧來的熱湯藥,皺了皺眉,不愿立刻喝下,便尋著話繼續說,“這兒畢竟是東宮,夫人們?都懂規矩,將小郎君與小娘子們?教養得極好,殿下盡可放心。”
蕭元琮看出了她的意圖,在她肩上輕拍了一下,佯怒道:“天再熱也不可貪涼,這湯藥一點也不苦,得趁熱喝了才?好。”
云英無奈,不滿地睨他一眼,乖乖地捧起?藥碗咕嘟咕嘟飲盡。
這時,尤定在門邊低聲道:“皇子與小侯爺來了。”
殿中二人自然?地分開,云英退到一旁,仿佛才?行過禮一般。
兩個孩子在丹佩和綠菱的陪同下,賣力爬過高高的門檻,噠噠小跑著,十分默契地一邊一個撲到云英的腳邊,抱住她的兩條腿,嘻嘻直笑?。
蕭元琮看著這副場景,腦海中止不住地想象,不久的將來,她還?會帶著屬于他的孩子,溫柔地坐在他的身邊。
再等至多兩年就好。
“殿下,該出去了,”云英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回,“大人們?已有不少都到了。”
蕭元琮自榻上起?身,由著王保過來,替他將衣襟重新撫平:“走吧。”
夏日里,夜幕降臨得格外緩慢,直到這時,天邊仍有一道細長的光暈,與宮中通明的燈火交織在一起?,宛如?在人間披了一層織金絲帛。
前庭之中,已是一片人聲鼎沸,早來的大小官員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寒暄,婦人們?則各自帶著孩子飲茶、插花。
太子一出現,眾人紛紛擱下手中的杯盞、花枝,起?身行禮,隨后,便是按次落座開宴。
因圣上久病未愈,太子為?表孝心,宴上自不會用樂舞,眾人便只飲酒暢談。
云英帶著兩個孩子,與幾位年輕的夫人坐在一處。
其中也有帶著家中小兒同來的,便讓幾個孩子用了膳后,一起?玩耍。
都是年齡相差不大的孩子,在一起?追跑嬉笑?,歡快極了。有幾位夫人的目光在阿溶和阿猊兩人的身上打轉,忍不住道:“果?然?都是娘子親自帶出來的,皇子與小侯爺這般親近,便說是親兄弟,我們?也信得。”
云英笑?了,看著打定主意跟在阿溶身后的阿猊,淡淡道:“夫人說笑?了,皇子金尊玉貴,是天家血脈,哪里是我們?這樣的小門戶可以高攀得起?的?要說兄弟手足,那得是血濃于水才?行。”
那位夫人愣了下,忽而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話了,趕緊噤
聲,小心地看一眼云英。
方?才?也不知怎么,竟說出了那樣的話,聽起?來,倒像是嘲諷這位娘子刻意攀附皇子一般。
都知曉這位娘子將小皇子照料得極好,尤其是端午那日,親自替皇子擋了先皇后的那一下,足見忠心,她如?今可是東宮的紅人,深得太子殿下信賴,萬不能輕易得罪。
好在云英并不在乎這些小事,只是笑?著沖這位夫人點頭致意,隨即看了眼身邊的丹佩和綠菱,示意她們?帶上兩個孩子。
“今日玩得有些久了,白?日便出了好幾身汗,再這般貪玩,殿下該怪罪了,諸位夫人海涵,云英先失陪了。”
說罷,轉身離席。
經過不遠處的新人們?的席面時,她看到傅彥澤的目光悄悄轉了轉。
第129章 登聞 吳王狀告揚州知府未能維護治下安……
他從座上?起身, 同身邊的幾名同僚說了?句什么,便扶著額慢慢退開了?。
瞧那副面色漲紅的樣子?,儼然又有些?酒意?上?頭了?, 同僚們與他酬飲數次,已知?曉他不善飲酒, 見怪不怪,沒有阻攔, 只招了?一名宮女,吩咐下一句, 便讓下去了?。
云英將這一幕看在眼?里,有意?放慢些?,便在人煙稀少處停了?停, 彎腰給兩個孩子?重新整了?一下有些?歪的衣襟。
“要玩小弓。”阿溶在云英靠近的時候, 糯糯開口, 吐字清晰明亮, 聽得?人心情極好。
小弓是?宜陽殿中的兩個小內監新替兩個孩子?做的,阿猊還小,手指不靈活, 玩起來時, 頗有些?費勁,阿溶大上?三個月,玩起來正正好。
“回去換身衣服便玩小弓。”云英笑著摸摸阿溶的小胖臉,又沖丹佩和綠菱道, “你們先帶他們回去吧,我一個人在外走走,方才吃得?有些?油膩,我在外走兩步, 喘口氣。”
丹佩立即想起離席前看到她吃的那兩口炙肉,忙問:“可要叫人來陪著?便是?夜間,也得?防著暑氣。”
酷暑之際,夜里不過稍涼快一分,多走幾步,仍能熱出一身汗來。
“無礙,我自己走走便好,今日人多眼?雜,若太興師動眾,恐怕要惹人生疑。”云英對?二人道,“快去吧,皇子?等著玩兒呢,我一會?兒便回去,至多兩刻而已。”
兩刻的確不久,想到先前太子?的吩咐,丹佩和綠菱對?視一眼?,都?覺得?有道理,便點頭答應了?,一人牽著一個孩子?,繼續往宜陽殿行去。
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云英放慢慢轉過身來,剛一站定,就見到從陰影處走出來的傅彥澤。
“大人,”云英平靜的面上?浮現溫柔的笑意?,彎起的眉眼?在幢幢燈影下顯得?格外動人,“多日不見,一切可好?”
傅彥澤的目光從她光潔的臉龐上?拂過,沒有流連,定在她身側不遠處未被?燈光照到的黑暗中,薄唇緊抿,沉聲道:“在下一切都?好,不勞娘子?掛心。”
云英看著他這副模樣,只覺他仿佛在賭氣似的。
距上?次在侯府側門外,她讓穗兒將他勸走一事,已過去了?那么久,他竟好像還在為此生氣,不但自那以后,再沒在侯府外出現過,就連最近兩次到東宮赴宴,他也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般,對?她視而不見。
今日,若非她提前讓穗兒出府,給他遞了?張短箋,只怕他也還是?那副要與她劃清界限的樣子?。
原來還是?個小心眼?的男人,這個時候倒顯出少年?人的幼稚來了?。
“大人這樣說,豈非讓我感到慚愧?”云英走近一步,看向他的目光帶著委屈和歉意?,“上?次的事,我還一直沒有與大人仔細說清。”
傅彥澤的臉色在她走近的腳步里又紅了?一分,目光固執地盯著那片黑暗,冷冷道:“娘子?不必同我說這些?,且說今日讓我在此相見,到底所為何事?東宮人多眼?雜,娘子?莫耽誤時辰。”
云英沒被?他的冷言冷語嚇退,仍是?溫言軟語:“我不過就是?想當面同大人解釋那日的情形,哪還有別的事?”
傅彥澤眉頭緊蹙,一副頗不耐煩的樣子?:“當日的事,不過是?在下不顧時機,隨意?叨擾,教娘子?不愿耽誤時間罷了?,實在沒什么好說的。既然娘子?沒別的事,在下便先失陪了?。”
說完,轉身就要走。
“大人!”云英出聲喚他,同時抬手,握住他的一只手的手掌外側,“能否聽我將話說完?”
傅彥澤的身子?猛然一僵,一種無法言說的柔軟觸感自手掌邊緣傳來,起初只是?溫熱的,很快,在他還未反應過來之際,那種溫熱就化成了?刺癢,讓他渾身上?下的大多數感受都?集中在那一處。
“娘子?想說便快說,”他覺得?自己應當用?力甩開她,可真落到動作上?,卻只是?輕輕轉了?轉掌根,就算是?拒絕了?,“何必這樣拉拉扯扯!”
這里到底是?東宮,人多眼?雜,萬一被?人發現,他們二人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云英自然懂得?他的意?思,卻沒松手,反而更不肯放開他:“我只擔心大人生氣,不等我說完就先走了?。”
她說著,另一只手也抬起,握住他掩在袖袍下的手腕,引著他朝更隱秘昏暗的地方行去,以免被?旁人瞧見。
傅彥澤一臉不耐與戒備,可腳步還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好了?,”待一停下,他又壓低聲催促,“快說吧!”
云英抬頭望著他,這才輕聲道:“那日我對?大人避而不見,實在是?因為知?曉殿下很快也要駕臨府中。”
傅彥澤沒說話,緊抿的薄唇甚至有些?發白,仿佛用了極大的力氣。這般僵硬,并非為她說出來的話,而是因為她放肆的指尖。
那只握在他腕上的柔荑先松了?,卻未完全挪開,還沒等他喘一口氣,那光滑中帶著熱度的柔軟指尖,就那樣若有似無地自他的腕間流連至手背,再從手背邊緣輕掃而過,最后,落到他手掌的另一側,再度握住。
如此一來,她便是兩手分別握在他手掌的兩邊,將他的這只手牢牢抓住。
其實她沒用多大的力氣,本就是?柔弱女子?,那十?根蔥尖似的纖細手指,分明軟得?不像話,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輕易掙脫開來。
可是?他沒有。
方才還做了?個樣子?,不痛不癢地轉了?手掌,此刻根本動也不動,就這么縱著她拉住自己,一點點靠近自己的身側。
耳邊還有她壓低了?聲,帶著點委屈的話音。
“大人有所不知?,侯府的那道側門,因開在偏僻的巷子?里,巷子?的寬度又恰好能容車馬通行,十?分方便,所以,殿下每次駕臨,也都?是?從那兒入府,我恐大人在那兒逗留,釀成禍事,才讓穗兒過去提醒,絕非有意?避著大人。”
他一字一句都?聽進去了?,反應卻變得?極其遲鈍,好半晌也沒明白過來她到底在說什么。
眼?看她的目光變得?遲疑,似乎因為他久久沒有反應,又想開口說些?什么,他想也沒想,先一步不耐道:“娘子?說完了??”
云英先是?點頭,再搖頭,問:“大人可愿原諒我了??”
“娘子?將我想成了?什么人?”傅彥澤脫口道,“我從沒將這點小事放在心上?,實在談不上?‘原諒’二字。”
云英默了?默,這少年?郎果然還在嘴硬,也不知?是?誰,這兩月里,數次對?她愛搭不理,甚至視而不見的。
“多謝大人寬厚,”她低下頭,先松了?一只手,“是?我多慮了?,以小人之心,度了?大人的君子?腹。”
炎熱的夏夜,傅彥澤竟莫名感到手掌的一側襲來一陣涼意?,緊接著,心頭也有些?悵然若失。
他咬了?咬牙,猜測她是?否該完全放開自己。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宴席上?,原本平緩的歡笑言談聲忽然有了?細微的變化,緊接著,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寂靜。
似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刻停住了?動作。
本就沒有樂舞聲,東宮的空氣頓時變得?凝滯,不遠處,夜空中,隱隱傳來一陣沉悶而有節奏的聲響。
咚——咚——咚——
似乎是?擊鼓聲。
云英和傅彥澤都?暫時停了?動作和話語,目光四下搜尋,想要辨別那鼓聲的來源。
“是?西面。” 傅彥澤低低開口。
云英也聽出來了?:“東宮西面乃是?前朝衙署,這個時候,朝中官員早已散職回家,怎會?有鼓聲傳來——”
說到這里,兩人視線相對?,皆愣了?一下。
衙署之外,的確有一面高過人頭頂許多的大鼓,那便是?登聞鼓-
前庭之中,
眾人正面面相覷,紛紛看向坐在首座的蕭元琮。
“殿下,” 有一名離得?近的官員,遲疑著開口,“這似乎是?有人在敲登聞鼓。”
一經?提醒,其他官員也覺有道理。
大周隨前朝舊制,于京都?宮城外衙署前設登聞鼓,專供有冤者申訴,伸冤者無論姓名,不拘身份,不分晝夜,皆可敲擊。
只是?,除京都?外,各州府衙署前,也皆設有登聞鼓,各地百姓須先在各自的州府審理過后,再有不服,方可上?京。
不論是?百姓還是?朝官,若敲擊京都?登聞鼓屬越級,則立案提審前,提告者須得?先受一道酷刑,以證明自己并非誣告,因此,這些?年?來,當真用?上?這面鼓的,屈指可數,入了?夜才敲的,更是?少見。
鼓已響了?一陣,想來宮門處已有守衛前去處理。
就在眾人要吩咐人前往探聽消息的時候,已經?有一名侍衛快步入內,拜在正中空地上?。
都?知?曉他是?來報登聞鼓之事的,既然已經?鬧到宮城來,自不會?是?什么秘密,遂未等蕭元琮開口,下面便有人替他問了?出來:“方才可是?有人敲了?登聞鼓?到底是?何人,問清了?沒有?”
“正是?,”那侍衛點頭,說到此處便有些?猶豫,抬頭看了?一眼?太子?,“來人是?——是?吳王殿下派來的……”
眾人都?驚了?一驚,不料已遠在廣陵,多時未再敢有任何動作的吳王,竟會?派人上?京來敲登聞鼓。
人群中,有人率先發問:“地方之事,敲登聞鼓,可是?要受刑的,那人可曾先帶去受刑?”
侍衛有些?為難,遲疑道:“吳王封地在吳,姑且算地方的案子?,可他也是?圣上?親子?,親王之尊,唯有中央可審,說起來,又不算越級,是?以臣等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此話也有道理,每樁案子?隸屬何處,自有講究。
而蕭元琮則迅速捕捉到了?他遲疑的真正原因。
“來人所訴何事?”
老二專程送入京中敲登聞鼓,想必是?要給他一個下馬威,見侍衛想上?前來單獨先說與他,他越發確定自己的猜測,干脆地擺手:“直接說吧。”
橫豎瞞不住,不如直接說出來,也好讓眾人都?跟著出一出主意?。
侍衛的臉漲紅了?,小心翼翼覷他一眼?,片刻后,才說:“吳王狀告揚州知?府未能維護治下安寧,以至吳王就藩這三個月里,屢遭賊人暗算,前幾日,又有一波賊人半道伏擊,被?王府府兵當場拿下,如今,已將人扭送入京……”
眾人起初還沒回過神來,不懂何時廣陵城中的治安已落到如此地步,堂堂藩王竟能連遭數次襲擊,鬧到要直接狀告知?府,實在太過荒唐。
可再一轉頭,看到高座上?的蕭元琮已然沉下來的臉色,有人便很快反應過來,背后一陣寒涼。
吳王要告的,哪里是?什么揚州知?府,分明就是?將矛頭直指太子?!
除了?太子?,還有誰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屢次派人到廣陵城中襲擊吳王?只有還沒坐上?皇位,仍舊忌憚著他的太子?。
此事,東宮的屬臣們幾乎都?不知?曉,此刻聽說,也都?不愿相信。
素來仁慈的太子?,怎么可能做出這樣的事?定是?吳王就藩后,仍不甘看著太子?漸入正軌,故意?找茬來了?!
然而,也有一些?人留意?到侍衛方才提到賊人被?當場拿下,也扭送入了?京都?——想必人證和物證都?已齊了?。
“案屬三司,眼?下,該已分別通知?過去,讓人前來處理了?吧?”
“事關重大,必得?要三司會?審,絕不能容他隨意?誣陷!”
“既是?吳王狀告,怎么不是?吳王親自來敲登聞鼓?此事恐怕于禮不合!”
一時間,屬臣們議論紛紛,有幾個喝多了?的,才說幾句,已面紅耳赤,一副義憤填膺,甚至要爭執起來的樣子?。
傅彥澤安靜地在角落中坐下,從始至終都?沒有開口。不知?為何,如今的他,聽說任何旁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都?不會?再感到驚訝。
大約是?越發看透太子?為人的緣故,他甚至不用?說服自己,就輕易相信了?這就是?太子?的手筆。不過,太子?愛惜名譽,應當不會?就這樣被?抓住馬腳。
眼?看殿中的嘈雜愈演愈烈,有了?止不住的趨勢,上?方沉默許久的蕭元琮終于開口。
“好了?,諸位卿家的意?思,孤都?明白,既然敲了?登聞鼓,就要按照規矩受案查辦,今夜就到這兒吧,一會?兒恐怕還要勞動三司的幾位臣工們忙碌一宿,明日早朝時,也好直接將事情拿出來,共同商議。”
他的表現十?分坦然,似乎半點也不覺得?驚慌,讓許多方才心生懷疑的臣子?們暫時放了?心。
眾人再顧不上?飲酒,紛紛放下酒杯,自榻上?起身,一一行禮告退。
這一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回去的路上?,傅彥澤先與幾位同僚同行了?一路,到分岔口時,各自分開。
他先回了?一趟位于懷遠坊中的家,將身上?的官服除下,換上?一身尋常的深色胡服,同母親打了?聲招呼后,便再度出門。
這一次,連馬也未牽,只身走了?出去,趁著夜色,上?了?坊門邊一輛將將停下不久的小巧馬車。
第130章 閨房 這才是真正的她的閨房。
那是城陽侯府的馬車, 正是云英每日出入東宮所乘的那輛。
不過,如今車中坐的,卻不是意料中的云英, 而是她身邊的侍女茯苓。
傅彥澤一進去,便感?到有些后?悔, 又不好?立即轉身下車,只得僵在座上, 進退兩難。
茯苓看出他的尷尬,掩唇笑?了笑?, 指著身側一個油紙包說:“娘子已先回府了,奴婢是來替娘子買平康坊的羊肉胡餅和畢羅的。”
婦人懷胎,似乎胃口也會變得刁鉆, 有時忽然想吃些身邊沒有的東西?。
傅彥澤記得幼時見過鄰家的阿叔趕在城中宵禁前, 到鋪子里替自家娘子買吃食, 差點被差役拿下的事。
京都城中也有宵禁, 雖比別處都要晚上許多,但算算時辰,此刻距各坊門?關閉, 也僅有兩刻, 他本以為那女人只回來的路上在懷遠坊外逗留片刻,說完話,他便再回去,誰知, 她只派了個婢女過來。
“那便請轉告娘子——”他心中不快,但對著婢女,也不便發作?,正待將要說的話讓這?位婢女轉達, 卻被她笑?著打斷。
“大人別忙,奴婢愚鈍,恐記不住大人的話,娘子正在府上等著,大人有話,還?是親自對娘子說吧。”
她的話才說完,馬車已緩緩啟動。
傅彥澤皺眉,心里算著時辰,此刻去侯府,必趕不上在宵禁前回來了。好?在他有官身,按京都衙署的規矩,六品及以上官員,每季有一次在宵禁后?通行的機會。
這?并非是要給官員們特權,只是每季都有那么?幾日,朝中政務格外繁忙,不少官員會選擇留在衙署中,待處理?完當日事務再回府歇下,有時,官員們被圣上、太子等召見,也會誤了時辰,所以才額外多了這?條規矩。
大不了,他宵禁之后?用了這?次機會便是。
夜間道路暢通,大約為了讓那女人趁熱吃上胡餅和畢羅,馬車也行得快,不過一刻工夫,就進了延陽坊。
傅彥澤一路無話,又不好?多看面前的這?名婢女,只得用心留意外頭的情況,待馬車靠近那條巷道時,便自覺準備要下車去。
誰知,馬車就那樣徑直從巷口經過,沒有半點停留的跡象。
他心中狐疑,剛要詢問,就聽茯苓道:“娘子吩咐了,讓直接將大人帶入院里,府上人多眼雜,娘子若夜里到側門?外見大人,只怕不方便。”
馬車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從正門?駛入侯府,停在云英所住院落的垂花門?外。
夜色中,穗兒已等在階上,待車停穩,便說:“可算回來了,娘子已問過兩回。”
她說完,讓到一旁,目光再次四下掃視一番,將車上先下來的傅彥澤迅速讓到院中。
待那道垂花門?關上,周遭的氣?氛才慢慢緩和下來。
然而,傅彥澤的內心卻有了另一種可怖的錯覺,仿佛自己走進了一處完全?不該進入的逍遙窟。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京都公侯的府邸。
在此之前,他只進過天下文臣之首齊慎的府邸。
齊慎是文官清流,一生廉潔,從先帝到今上,數次提出要為他賞賜宅院或是擴建府邸,都被他拒絕了。
他的宅院位置極佳,卻數十年如一日的簡樸實在,在整個京都的官員住宅里,也不過算中上。
而城陽侯府則不然。
這?是數代簪纓、位列公侯的權貴之家,又都是武將出身,不似文官那般講究清譽,這?座府邸,便是真?正顯出京中權貴們那讓尋常百姓感?到窒息和震驚的華貴。
哪怕宅邸已在先前的抄家中,被生生“剝”下了一層金玉皮,余下的骨架,也足以讓傅彥澤忍不住屏住呼吸。
尤其是這?座院落,是云英常住之處,那便是女子的“閨房”,如大周這?般民風開放,外男也不該輕易進入女子閨闈。
此刻,這?座點了數十盞花燈的四方院落,就像用鮫綃綾羅、金銀玉石堆砌出來的牢籠,將他引誘入內,再趁他尚未反應過來,或是有意沉淪的時候,牢籠的門?已被悄然鎖上。
“大人,”在后?頭關好?門?的茯苓和穗兒見他就這?樣呆站在院子中央,既不進去,也不說話,不禁笑?著提醒,“娘子在房中等著呢。”
傅彥澤的臉一下漲得通紅,仿佛自己的某種陰暗的念頭被人直接點出了一般。
幸好?院里的燈光帶著暖黃的色調,打在他的面上,倒將那層紅掩去了許多。
他緊抿著唇,盡力?讓自己的神情顯得自然,順著穗兒指的方向,來到正房門?前。
門?是虛掩著的,一掌寬的縫隙中,明亮的光絲綢一般泄出,還?沒入內,就已有若有似無的幽香自其間溢出,縈繞在他的鼻尖。
那是果木花草的芬芳。
他恍了恍神,推門?而入,繞過正中空無一人的明間,行入內室。
那女人正坐在榻邊的腳踏上,一手支在榻沿處,另一手則一下一下輕拍著已漸入夢想的稚兒。
安寧溫馨的氣?氛里,是稚兒悠然綿長的呼吸聲,和母親柔和繾綣的低聲吟唱。
似乎聽到了身后?的動靜,她回過頭來,那種獨屬于母親的慈愛神色還?未褪去,明亮的眼睛對上他時,閃了閃,纖長的食指豎起,壓在雙唇之間,示意噤聲。
傅彥澤一時進退不得,只得木頭似的站在原地干等著。
在好?容易睡著的小兒面前,他感?到自己連呼吸都該屏住。
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看著云英輕手輕腳自腳踏上起來,吹滅內室的蠟燭。
這?一小間屋子頓時陷入黑暗,只有他身后?明間的燈光透過來,朦朧地打在她的面頰上。
“呆站在這?兒做什么??”輕柔的聲音傳來,像飄忽的羽毛,撓著他的耳際。
不知何時,她已行至他的面前,在距他不到兩寸的地方停下,美麗的臉龐抬起,沐在極其朦朧的燈光里,襯得那一雙眼睛越發明亮。
“那我到底該在哪兒?”傅彥澤的腦海已成?了一團漿糊,想也沒想,便低低地問。
自進了這?院里,他便感?到無所適從,不論站在哪兒,都覺得渾身不自在。
云英不禁輕笑?一聲,眼眸彎起,方才還?是充滿慈愛的母親,眼下已又成?了風情萬種的婦人。
傅彥澤的呼吸滯了滯,喉結無聲地上下滾動,她明明什么?也沒做,只是站在他面前,卻好?像已有無形的鉤子,將他牢牢勾住。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握住他的一只手,帶著他重?新回到明間,穿堂而過,去了另一邊的寢屋。
傅彥澤感?到自己渾身的感?官都消失了,只被她握住的那只手仍有觸覺,情不自禁地回握住她,整個人如提線木偶一般,被她引至另一邊,待腳步停下,才恍然回過神來。
這?是一間布置清雅的寢屋,香案、插屏、妝奩、紗幔,都是素凈的樣式,沒有過分妝點的痕跡,只是架子上掛著的女子貼身衣衫,和床榻邊懸掛的花草香囊,這?些過分私密的物件,無一不顯示出,這?才是真?正的她的閨房。
“好?不容易將阿猊哄睡了,可不能再吵醒。”進了寢屋,云英又將他引至榻邊坐下,握住他的那只手自然地松開,“他今日與皇子玩得太瘋了些,回來的路上也不曾消停,方才帶他沐浴,又潑了我好?一身的水。”
傅彥澤根本沒有仔細聽她說的話。
他的全?副心神起先只集中在被她握住的那只手上,等感?到她松開了,正覺悵然若失,一眨眼,又見她已在自己的身邊坐下。
這?是她的屋子,她的坐榻,無可厚非。
榻不算十分寬闊,方才他坐下時,恰在正中,已占去了許多位置,她能坐的,也不過就是個角落,兩人之間,仍舊隔了不到兩寸的距離。
在明亮的燈光里,他這?才看清她的衣著裝扮,同在宮里時,已大不一樣。
在東宮時,她的衣裳樣式與那些官員家中女眷相像,雖綴飾上樸素些,但因樣貌出挑,哪怕只描了眉,點了唇,看來也如盛裝過一般,瑰麗大方,引人注目。
而此刻,回到閨闈中,那一身稍顯端莊的衣裳已經褪去,換了夏日居家時常見的素紗薄裙,質地輕而透,坐在燈下,那美麗的肌膚與身段若隱若現,原本如云一般堆疊成?髻的長發也已披散下來,被她撥攏到一邊,墜在肩前,柔順亮澤,將那張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臉蛋更襯得小巧精致。
面上鉛華洗盡,露出白皙水潤的肌膚底色,稍淡幾分的唇色,與眼下兩抹浮起的淡青色,非但沒有讓她黯然失色,反而更有種清水芙蓉的動人之姿。
這?是深閨婦人夏夜入睡前隨性慵懶的模樣。
傅彥澤看得眼花繚亂,久久沒有回神,直到抬眼時,猝然對上她帶著疑惑的目光,才一下清醒許多。
他忍不住回想她剛才的話,帶著孩子沐浴,被潑了許多水……那會是什么?樣的情形?
他的眼前似乎出現一間霧氣?氤氳的浴房,女人半跪在給孩子清洗的浴盆邊,披衣散發,半身濕透。
水霧朦朧纏繞,他看不清霧氣?之下的許多東西?,可那張漂亮的臉龐轉過來時,卻與曾經在東宮偏殿外,自門?縫里看到的那張臉重?合在了一起。
那將痛苦和歡愉揉在一起,看得人臉紅心跳,連呼吸都忘記的表情,一下變得格外清晰。
原來他一直沒有忘記過那天的事!
“大人?”云英出聲喚他,“臉色怎么?這?樣紅?屋里已放了冰,是不是喝多了酒,身上發熱?”
她說著,竟就要抬手摸過來。
傅彥澤猛然瞪大眼睛,身子急急后?仰,也顧不得身后?根本沒有隱囊支撐,仰至一半,就要跌下去。
云英見狀,原本要撫他額頭試溫的手趕緊抓住他的胳膊,想將他扶正,可隔著衣袖的五指才剛收攏,他的身子就變得更加僵硬,一個不小心,直接帶著她一道倒了下去。
砰地一聲悶響,他的后?背直接砸在地上,緊接著,胸前又是一陣溫軟,是她面朝下,壓到了他的身上。
“你——”
他瞪眼瞧她,剛想開口,就被她一根指尖點在唇上。
“噓——別吵到孩子。”
絮絮的低語,成?功止住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也讓他忍不住用深深的呼吸來緩解內心難以言喻的緊張情緒。
少年郎的胸口劇烈地起伏,連帶著壓在身上的女人也隨之一上一下,搖擺不定。
他感?到更痛苦了。
周遭的空氣?仍是靜的,沒有聽到孩子的哭鬧,云英這?才想起他方才直接砸下的后?背。
雖然坐榻極矮,但她還?是關心地問了一句:“大人疼不疼?要不要緊?”
傅彥澤緊抿著唇,想催她下去,可是不知為何,沒有開口,最后?冷著臉,雙手虛扶在她身子兩側,腰腹一用力?,自地上坐起,用行動給出答案。
他始終記得她已懷有身孕,雖也疑惑為何半點看不出來,但動作?間,都十分小心。
云英
原本就將重?量完全?壓在他的腰腹間,不料他如此輕松就起來了,那股力?量,竟比她原本想象的要大上許多,不由有往他腰間看了一眼。
這?一眼,看得文質彬彬的少年郎再度面紅耳赤。
“娘子該起來了。”他低著頭,示意她起來,隨后?重?新坐回榻上,這?次可不敢再坐在正中,而是往一側讓了讓,有意保持些距離。
“登聞鼓是吳王的人敲的。”
他似乎終于想起了自己夜訪侯府的目的,是她想知曉方才發生的事,請他過去看看情況。
“狀告揚州知府失職,致使吳王殿下就藩這?三月里,屢遭暗算。”
云英聽他開始說正事,便也不多引逗他,而是坐到一旁,認認真?真?聽著他將方才在宴上,太子與眾人的種種反應。
“大人方才說,人證和物證都一并送入京中了?”
傅彥澤點頭:“雖未見到到底是什么?人證和物證,但那名侍衛是這?樣說的,其中,應當有這?次出手的惡徒。”
云英不禁笑?了一聲:“的確是他的手筆,一下命中要害,我猜,那送入京中的惡徒,定然出自羽林衛,又或是很容易便能查到同羽林衛之間有關聯。”
不用半個字提醒,云英就猜到了蕭琰的用意,什么?揚州知府,他要告的分明是太子,鬧到要用登聞鼓的程度,為的就是要讓百官一起看看。
他甚至不選在清早朝會前后?擊鼓,而是挑了夜里,衙署的官員們都已回府之時來敲,偏要將已歇下的三司官員們一個個再拉回來處理?公務,這?正是他能做得出來的事。
只要事情牽到羽林衛,太子便脫不了干系。盡管按照太子一貫的行事,定然不會給別人留下把?柄,一旦牽扯到羽林衛,定會有人主動出來認罪,一力?承擔下這?一切,但朝臣們都會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從前,太子能以處處受壓制,遭鄭氏暗算為由,表明自己不得不如此做,而如今,他已掌大權,這?三月里,吳王也再沒有過半點逾越之舉,這?般暗中行事,幾乎就是將太子不愿意被旁人看到的心思直接擺到了明面上。
這?些,傅彥澤當然也都猜到了,并不覺得奇怪。可是,看到她這?一副半點不覺驚訝,反而意料之中的樣子,他的心頭涌起一陣說不出的不快和懷疑。
“娘子似乎很了解吳王殿下。”他冷著臉道。
云英面上笑?意一頓,轉眼看著他,說:“吳王殿下素來放浪不羈,行事雖直來直往,卻又常有出人意料之舉,這?是宮中人人皆知的事。”
此話不錯,傅彥澤的面色稍有和緩,然而,還?沒等他再說什么?,卻聽她話鋒一轉,柔柔道:“不過,我的確有一件與吳王有關的事,想請大人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