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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同屋 我……宿在何處?

    少陽殿中, 蕭元琮單獨召見了劉述。

    今夜劉述本不當值,傍晚前,先帶著妻子探望了殷大娘, 隨后又一同回家?中。

    他已成?婚近一年,夫妻恩愛, 感?情甜蜜,前幾日, 妻子身有不適,他特意請了宮中尚藥局的女醫為其?診脈, 竟是已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

    歡喜之余,他心里也多了許多復雜的情緒,既有緊張, 又有擔憂。

    他擔憂妻子的身子是否能吃得住生產的危險與痛苦, 也擔憂自?己?的將來, 能否安穩度日, 和?妻子一起,看著他們的孩子平安長大。

    從前,至少在接替靳昭的職位, 成?為中郎將之前, 他不曾料想過,自?己?可能在這條路上走不長遠。

    那?時,他雖已是副將,在羽林衛中, 除了靳昭,便數他的話最有用,可到底還不是說一不二的時候,平日大多聽命行事。靳昭是個實在厚道的人, 身為中郎將,發號施令的同時,也替他們這些手下?擔了許多風險。

    太子有許多秘密,旁人或許不知曉,但羽林衛身為他的左膀右臂,免不了要在他不方?便時,替他暗中處理些棘手之事。

    過去,是靳昭在其?中斡旋,能不必他們下?面人沾手的,靳昭都自?己?處理了。

    原本他身在其?中,尚不覺作為中郎將要承擔多少,如今,事情統統落到他的肩上,他才明白到底有多艱難。

    近來,隨著太子和?吳王之間的勢同水火、針鋒相對,他越發提心吊膽,知道生與死之間,僅一步之差,走對了,日后仕途必將一路扶搖直上,若走錯了,那?武家?父子的下?場,很可能就是他的明天。

    而現在,跪在少陽殿里,他已隱隱感?知到自?己?似乎走到了盡頭。

    “他捉到了活口,”坐在高處的蕭元琮面無表情道,“直接將人送入京都,方?才,已被三司關押了去。”

    劉述不用多問,已猜到被拿住的人是哪一個。既然沒有想辦法?自?盡,嘴巴便必然是不牢靠的,押入三司后,要不了多久,就會全盤托出。

    他低著頭,閉了閉眼,心底感?到一陣疲憊和?絕望。

    太子自?然也早就知道了,他不用再多解釋,只要給出個善后的辦法?便好。

    “是微臣處事不周,”他在地上重重磕頭,低沉而平靜的聲音從干啞的喉嚨間溢出,“數次安排,皆沒得手,如今,還給殿下?惹出禍端,微臣罪該萬死。”

    蕭元琮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面無表情的臉龐動了動,和?緩下?來。

    “你已做得很好,孤知道你盡力了,”他輕嘆一聲,自?榻上起身,走近兩步,彎腰將劉述扶起來,“是孤小?看了老二的實力。如今想來,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小?身強體健,喜歡與軍中武士們廝混,父皇寵愛他,便專為他選了近百兒郎,陪他習武、歷練,后來,這些人便成?了他的府兵,又替他操練出那?一整支隊伍來。去歲,他親自?帶兵上陣,剿滅許州匪寇,干凈利落,速度之快,令人嘆服,必是有幾分?本事在手,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劉述聽著這一番話,心中愈感?慚愧萬分?。

    這些本也是他該意識到的事。其?實早在親眼看著吳王逃出朱雀門的時候,他便已意識到了,可是那?又有何用?

    為了暗中行事,他每次只能派出三五個人,而他們要面對的,是被一堵堵高而厚的墻層層圍起的吳王府,和?整整三千名訓練有素、能以一當十?的吳王府兵。

    若給他三年,興許他能不負所托,尋到機會一擊斃命,可如今不過三個月,吳王一次也沒出過王府,這本就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是微臣無能。”他頹然地低下?頭,說出太子想要從他口中聽到的話,“請殿下?放心,此事都是微臣為了替殿下?分?憂,自?作主張惹出的禍事,與殿下?沒有半點干系。”

    蕭元琮看著他,搖頭:“劉述,你何必如此?”

    “這本就是事實,”劉述說出早在兩個月前,就已想好的話,“是臣自?作主張,下?面的人聽的都是臣的命令,從來不是殿下?的命令。”

    畢竟也在東宮任職多年,經歷過許多次這樣的事。

    不同的是,對于那?些將氣節看得比天都大的文臣而言,太子的確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讓他們“自?發”維護東宮的利益,而對于他這種沒怎么受過圣賢熏陶,又心思單純的武人,須有更多明示才行。

    這一次,暗中出手除掉吳王的安排,的確是太子親口說出來的,直到最后布局時,他才恍然大悟,此事絕不能與太子有半點干系,只能是他一人所為。

    他和?靳昭不一樣,雖也多少受過太子的提拔和關照,但終歸沒有救命的那?層恩情,且從前的

    太子,也不敢直接對什么人出手。他對太子,沒有那?么多奮不顧身的忠誠,如今扛下?一切,也只是迫于形勢而已。

    蕭元琮再次嘆了一聲,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輕聲道:“可惜了,你原也是個可造之才,假以時日,沿著孤過去給靳昭鋪下?的路走,早晚能接掌京都城防。”

    劉述沒有說話,他認命了,什么前程,對于眼下?的他來說,不過是空想,他只希望自?己?的犧牲,能換來家?人日后的安穩。

    蕭元琮似早看穿了他的念頭,頓了頓,說:“孤記得你去歲中秋之前才成?了婚,算算時日,才剛要滿一年。”

    劉述麻木地點頭:“蒙殿下記掛,臣萬分?慚愧,去歲婚筵上,殿下?還親自?命人賜給臣與內子一對金玉紫霞杯,臣與內子感?激涕零,莫敢忘懷,如今內子已有了身孕,更說,要將那對杯當做傳家寶,傳給兒孫們。”

    他的妻子出身普通軍戶之家?,沒見過多少世面,對新?婚當夜得的那?份賞賜,一直十?分?感?念,他也一直覺得,那?份賞賜,代表著殿下?對他的看重。

    “你跟在孤的身邊這么多年,一點不比靳昭短,你的忠心,孤也都知曉,”蕭元琮給出了自?己?的承諾,“你家?中的妻兒老小?,孤定會替你照拂好,也不枉他們這些年來對你的體貼和?照顧。”

    劉述感?到鼻尖一酸,一股難以抑制的情緒奔涌而來,積聚到眼里,都化作淚水,差一點點就要溢出。

    “多謝殿下?。”他咽下?喉間的哽咽,壓低聲說完,便行禮退下?,踏入黑暗的夜色中-

    正門處傳來“吱呀”的響動,似乎有人走了進?來。

    腳步已是放輕了,只是踩在木質的地面,仍有細微的聲音,那?聲音從明間往寢屋來,越來越近。

    傅彥澤沒說話,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浩然正氣的樣子,心里卻?忍不住感?到不快。

    果然,還是有求于他,才會有今晚這一遭。

    來人是茯苓,她手里捧著一只托盤,盤里盛的是她才買回來的兩塊胡餅和?六枚畢羅,在暖黃燈光下?,還閃著一層誘人的油光。

    “娘子要的點心,”她笑著將瓷盤與兩副竹箸擱到案上,“方?才有些涼了,奴婢又到膳房去熱了熱,眼下?還燙著,娘子小?心些。”

    說完,便退了下?去。

    云英看到點心,雙眼發亮,也不急著繼續方?才的話,而是伸手舉箸,夾起一枚畢羅。

    應當是這家?鋪子獨創的做法?,卷成?半截食指大小?的畢羅,同外頭常見的畢羅截然不同,外頭裹的是潔白的面皮,未經油炸,似乎只是刷了一層薄油,在籠屜中蒸了一蒸,雖泛著油潤的光澤,看起來卻?并不覺膩。

    那?白潤的一截,被細箸夾著,小?心送入微張的粉色櫻唇中,卻?并未完全塞進?去,仍留了小?半在外,那?兩片粉色的濕潤的唇瓣就已裹了上來,軟軟地貼住畢羅潔白的面皮。

    粉與白相映,交接的那?一瞬,被遮擋住的整齊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下?,將畢羅自?中間一分?為二,半截徹底埋入濕潤的口中,余下?半截則仍被夾著,懸在半空中,等待著下?一次被含入口中的機會。

    那?兩片櫻色的唇,原本只是濕潤的,像吸飽了水的衣裳,豐沛而飽滿,被那?潔白的面皮擦過后,正中留下?兩抹透明的油漬——原本的唇色未被掩住,只在燈下?添了一層奪目的光澤。

    傅彥澤看得神?思不屬,原本一本正經擱在膝上的雙手不知為何,已悄然收緊。

    云英目光流轉,舉箸的手頓了頓,在他的視線里,放慢動作,將那?剩下?的半截畢羅緩緩送入口中,再細細咀嚼,直到完整地吞咽下?去。

    “大人,”比方?才又亮了幾分?的唇瓣張合不定,“瞧什么呢?”

    傅彥澤猛然回神?,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艱難地移開視線,說:“娘子在宮中沒有吃飽嗎?”

    云英搖頭,笑道:“沒有,我近來稍有害喜,在宮中實在不敢多吃,否則,被夫人們瞧出來就不好了。”

    那?些婦人中,有不少都是生養過的,她稍有破綻,定會被發現,只好多克制些,好在,少吃幾口,在她們看來,不過是為了保持身型輕盈而有意克制,并未起疑。

    她說著,又夾起一枚畢羅,想了想,卻?送到另一只小?碟中:“大人也嘗一嘗,這一家?的畢羅,在京中也算一絕,今日茯苓運氣好,這么晚過去,竟也買到了。”

    傅彥澤看著面前多出來的一副箸,知道這是特意為他準備的,沒什么好推辭的,只是想起她方?才夾起這畢羅時,用的是她自?己?的那?副箸,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酸澀滋味。

    他沉默地舉箸品嘗,細細咀嚼,也不知是不是早已感?到麻木的緣故,根本嘗不出什么特別?的滋味。

    “多謝。”他干巴巴地說完,看著她頗有興致地又一連吃了三枚畢羅并半塊羊肉胡餅,自?己?則再沒動過筷。

    云英也不勸食,自?己?吃飽了,便輕聲喚茯苓送了竹鹽水進?來漱口,再將桌案收拾好出去。

    傅彥澤看著她不緊不慢的動作,終于在茯苓再次退下?后,忍不住問:“娘子到底還要我做什么?”

    云英吃得飽了,原本十?分?平坦的小?腹終于微有凸起,掩在輕薄的紗衣下?,頗有了半分?孕味,臉龐也因此更有血色,在燈下?如盛放的富貴之花,嬌嫩欲滴。

    她笑著看向他,輕聲道:“我想請大人替我給吳王遞個信。”

    傅彥澤的面色倏然變得難看。

    “你——”他瞪著她,提聲想喝斥,剛出口一個字,想起另一邊的寢屋里,阿猊還在酣睡,只好又壓低聲下?去,“你怎能如此荒唐!”

    云英被他嚇了一跳,一手壓在胸口起伏處,輕輕拍了拍,說:“大人此話何意?”

    傅彥澤臉漲得通紅,不知她怎么還能這般明知故問——她腹中懷著太子的孩子,又私下?同他在閨房相見,如今,還要他替她給另一個男人傳信,世上哪有如此荒唐之事!

    除了“水性楊花”,他實在想不到還有別?的詞來形容她的所作所為。

    可話到嘴邊,怎么也說不出口,他不愿承認,自?己?在其?中,也早已模糊了初衷,懷著不該有的私心。

    “眼下?東宮查得這樣緊,”他只好絞盡腦汁,想出個理由,“怎可如此冒險!萬一被發現,誰也躲不過!”

    不光是他要被連累,便是她,依靠腹中的孩子,也不見得能安然無虞。

    “娘子便是為了腹中的孩子,也該謹慎些,莫再做這樣荒唐的事!”他說得苦口婆心,因為表情太過嚴肅,滿腔的情緒又無法?通過話音發泄出來,非得壓低了說,連眼眶都憋得紅了。

    云英眨眼看著他,慢慢嘆了口氣。

    “大人說得不錯,可我這樣做,也正是為了腹中孩子的將來考慮。”在傅彥澤滿臉不相信的表情下?,她輕聲問,“大人當真覺得眼下?大局已定,太子便是最后的贏家??”

    傅彥澤表情一僵,沒有回答,心底卻?有個聲音悄悄說:還不一定。

    “總有個你死我活,只是還沒到時機,”云英靠近一分?,跪坐在榻上,雙手支在身前,上身前傾,在離他耳畔兩三寸的地方?輕聲道,“要等到——”

    后面的話,傅彥澤迅速接上了。

    “——馭龍賓天之時。”

    短短六個字,他將聲音壓到低得不能再低,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

    太子和?吳王之間,總有一個要死。

    “傅大人,”云英知道他很聰明,一定什么都明白,“我只想給自?己?留條后路而已。難道你不想嗎?你的抱負,你的志向,你的才華,只有一步步走實在朝中的路,像齊侍中那?樣,屹立三朝不倒,才能實現、施展啊。”

    她說話的時候,身子又前傾了少許,與他耳畔的距離縮短了一般,一縷縷濕潤的熱氣已縈繞至他的耳廓,一字一句有了意識,直鉆入他的耳中,朝著心頭襲去。

    他痛苦地閉上了雙眼,身體像被一把無形的刀從中劈成?兩半,半邊被烈火灼燒著,完全僵住,除了她周身散發的熱度和?幽香,再感?受不到其?他,另一半則被不間斷地潑著冷水,讓他不得不冷靜地思考她說的話。

    太有誘惑力了,不論是她的人,還是她的話。

    額角有細汗滲出,一根蔥尖似的食指輕輕拂過,激得他后背一麻,飛快地攥住她的手。

    他想說,自?己?不是那?么“卑鄙無恥”的人,可話到嘴邊,卻?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不會要大人遞什么大逆不道、密謀反叛的信,也不必大人費心送往廣陵,只要想辦法?交給那?敲響登聞鼓之人便好,”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煎熬和?猶豫,不用他回答什么,“大人可耐心考慮,明早大人離開前若是答應,我便將信交給大人,大人可先看一看,如無不妥,再帶出去。”

    傅彥澤感?到自?己?忽然無法?思考,所有的心思都只停留在“明早”二字上。

    “娘子這是何意?”

    云英頓了頓,身子退開,不解地看著他。

    “已是宵禁時刻,大人難道還要回去?豈不讓人猜疑?還是大人擔心老夫人?”

    傅彥澤自?然不擔心母親,雖然他出來前,并未說要在外留宿,但母親素來

    不大管他的事,知道他做事從來有分?寸,一個晚上不在,不會太過擔心。

    他想的是別?的。

    “我……宿在何處?”

    云英指了指他們正坐著的這張坐榻。

    “侯府雖大,可人多眼雜,只有此處最安全。”

    傅彥澤感?到一陣干渴,臉已紅得不能再紅:“我睡在明間里。”

    “大人難道想被阿猊瞧見?”

    “男女有別?。”

    哪有女人就這樣邀外男與自?己?同屋而眠的!

    云英沉默一瞬,說:“大人放心,我懷著身孕,不會對大人做什么。明日一早,茯苓會再出一趟府,去替我買早膳,到那?時,會將大人一并帶回懷遠坊,不會誤了上朝的時辰。”

    第132章 出京 看來,年關前后,便是他謀算的最……

    傅彥澤當真在坐榻上臥了一夜。

    這?一夜, 他幾乎沒?有真正?睡著過?,模糊間,總是提著一分神在, 明?明?隔了數丈的距離,卻仿佛能感受到她深長?的呼吸一般。

    屋里擱了冰鑒, 本該半點不嫌悶熱,可?他還是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發汗, 煩躁的感覺揮之不去,像坐在小舟上一般, 飄飄蕩蕩,朦朧不清。

    清早起來,也?是那個女?人披衣散發, 親自下榻來喚。

    她當真說到做到, 什么也?沒?對他做, 見他起來, 朝他手里塞了未封口的信,便輕掩秀口,打了個哈欠, 又回臥榻上睡下了。

    傅彥澤呆呆捏著那信, 看著她的背影,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掩在衣裳之下的身軀十分不對勁。

    “大人自己?決定就是,若不愿幫我?,便將信燒了吧。”

    背對著他的女?人忽然開口, 聲線慵懶,似乎已要再?度陷入夢鄉。

    那種說不出的親昵感,讓他后背再?次流過?一陣麻意,直鉆下腹。

    他閉了閉眼, 屏住呼吸,再?不敢久留,就著案邊的水盆,快速洗了把臉,便匆匆離開,一直到侯府的馬車踏著熹光停在家門外,才松了一口氣。

    那信就塞在袖中,他一路上都沒?打開看過?,此刻,向?母親請過?安后,趁著獨自回屋更衣的工夫,才敢取出,就著還不算太敞亮的光線,迅速瀏覽。

    的確如?她所言,沒?什么特別的話,不過?是幾句不痛不癢的問候,言辭只能算流暢,沒?有太多修飾,客客氣氣、平平淡淡。

    若非要挑刺,便是信的結尾,提到陛下臥病日久,圣躬漸衰,要吳王早些看開,不要太過?擔憂。

    這?似乎是在提醒吳王,圣上恐撐不了太久,要早做準備。

    可?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這?封信,的確只是為了透個態度而已。

    傅彥澤忍不住懷疑,她腹中還懷著太子的孩子,這?對吳王來說,分明?是個隱患,她憑什么覺得,就這?樣一封不痛不癢、毫無用處的短信,就能換來有可?能在爭斗中得勝的吳王將來的心軟?

    難道就因為吳王當初從京都逃出時,她曾暗中幫過?一把?在他看來,那點幫助,對吳王而言只是可?有可?無。吳王從小在京都長?大,不可?能一點根基也?沒?有,沒?了她,自然還能有別的辦法?。

    她和吳王之間,似乎還有他不知道的糾葛和關系。

    這?個推測,讓他心口有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感覺,仿佛有什么東西卡住了,怎么也?擠不走,就連捏在手里的信箋,都變得有些礙眼。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敲門聲,母親在外提醒:“時辰不早,莫耽誤了上朝。”

    他這?才回過?神,猛然發現已快過?平日出門的時間了,趕緊梳洗更衣,將那信重新塞回袖中,連早膳也?來不及吃,只咬了兩口蒸餅,便騎馬離去,這?才沒?誤了時辰。

    本該是踩著最后半刻的尾巴入宮,誰知,還沒?等他下馬,就遠遠瞧見,衙署門口,通往宣政殿的路上,不少身著朝服的官員們?聚在一起,三三兩兩地議論著什么。

    傅彥澤不明?所以,但心下已有預感,想必與昨夜的登聞鼓有關,待將馬兒送至馬廄,快步走近時,才發現是有人跪在衙署的門口。

    不是旁人,正?是現今的羽林衛中郎將劉述,而他正?面所對的,則是御史?臺的衙署。

    有幾名差役已從衙署中出來,當著眾人的面,將劉述押進去。

    “中郎將是過?來自首的!”傅彥澤的耳邊傳來一位年輕同僚的低語聲,“他認下了刺殺吳王的事,說是自己?貪圖權勢富貴,希望能讓太子殿下萬無一失地登上大位,好確保他未來仕途平順。”

    傅彥澤看著在差役們?的包圍下,麻木地朝御史?臺門內行?去的劉述,沒?有說話。

    旁邊的同僚似乎還沉浸在震驚之中,繼續喃喃道:“不應該啊,我?同劉小將軍相識已近三年,他不是這?樣的人啊……”

    說到這?兒,他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忽然收聲,不再?說話。

    旁人不識劉述為人,八成猜不到其中內情,而他們?這?些東宮的屬臣就不一樣了。

    不是沒?人為了保護太子而“犧牲”,可?那都是真正?為形勢所迫的無奈之舉,如?今太子應該不需要這?樣的保護才對……

    傅彥澤沉默片刻,對此沒?說半個字,只看向?不遠處的宣政殿,沉聲道:“走吧,該上朝了。”

    說罷,不再?停留,提步繼續前行?。

    藏在袖中的信箋在這?時格外有存在感,不斷提醒著他,昨夜那個女人在他耳邊說出的那一番話。

    許多事,想要實現的前提,都是活下去,是屹立不倒。

    她太過?冷血。

    雖然從前與她相交甚淺,但冥冥之中,他能感知到,最初,在西市外,第一眼遇見的時候,她還只是一個比尋常女子稍多一絲心眼的聰明?人而已,而現在,她身上的那種冷血,正在一點點被放大。

    是天性如?此,還是時勢造就?

    傅彥澤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時此刻,他竟有些認同她昨夜說出的話-

    朝會之后,齊慎留了下來,第一次對蕭元琮的行?事直接提出反對。

    “殿下不該讓中郎將擔下一切。”

    蕭元琮的面色有一瞬間僵硬,隨即慢慢露出愧疚的神色:“學生慚愧,處置不當,讓老師失望了。可?劉述已認罪,事已至此,無法?更改。”

    齊慎蒼老的眼中浮現出怪異的情緒,直言道:“朝中屢出削藩策,吳王皆有順從,無不遵守,殿下若穩得住,遲早將其徹底解決。劉小將軍雖不似靳將軍那般出挑,但也?絕對忠于殿下,先前靳將軍被調走,他也?算臨危受命,并無過?錯。”

    蕭元琮緊抿著唇,不接他的話。

    片刻沉默后,齊慎不再?追究過?去,只問:“眼看中郎將的位置又要空出來,殿下預備要何人接任?”

    劉述本就是從副將提拔上來的,位子還未坐穩,就又要換人,羽林衛如?此重要,是太子最貼身的護衛,統領之人頻繁更換,混亂之下,恐留疏漏。

    蕭元琮知曉這?是個十分重要的問題,他心中早有打算,只是不好明?言,便說:“孤也?正?為此事憂心,眼下只能暫請副將代行?職權,到年關前后,若天下太平,恰好請諸將入朝,到時,靳昭回京,也?能替孤好好挑一挑人。”

    派出地方,掌握軍權的將領,絕沒?有再?回京都,當個小小侍衛長?的道理。齊慎心里壓著這?句話,到底沒?有說出來——太子不可?能不明?白-

    登聞鼓的案子因為劉述的主動認罪而進展極快,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原本被狀告的揚州知府

    便徹底洗清“嫌疑”,接下來審查的重點,就是每一次刺殺的具體情形。

    這?些,已不再?是朝臣們?關心的重點。

    先前隨著吳王離京,而逐漸消失的緊繃氣氛,正?在朝中悄然卷土重來。

    廣陵吳王府中,府兵們?聽說劉述頂罪之事,則一片唏噓。

    都是在皇子天孫的手下做護衛,他們?對劉述的遭遇,自然更能感同身受,不過?,相比太子,他們?堅定地相信,從小在軍營里與他們?一道習武、一道長?大的吳王,絕不可?能就這?樣舍棄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就像當初,明?知端午有變,自己?仍留在京都,卻讓他們?中的大多數提前分批離開,最后從朱雀門沖出重圍時,他也?沒?有搶在前面,而是自己?以身涉險,親自斬了劉述的馬,帶著他們?來到廣陵。

    這?樣的消息傳來,反而讓廣陵的這?三千府兵,更加凝聚一心。

    這?些,都是蕭琰意料之中的事,聽完手下的回報,他不過?一笑了之。

    真正?讓他有一絲詫異的,是從京都送來的一張信箋。

    要千里迢迢遞過?來,風險太大,所以結尾處既無署名,信中也?只是些不痛不癢的問候之言,可?那上頭熟悉的字跡,可?不就是出自那個女?人之手!

    蕭琰捏著薄薄的紙片,來回看了好幾遍,又拿高些,湊到鼻尖嗅了嗅。

    這?信箋輾轉多日才送到他手里,便是真熏了香,也?早散得一干二凈了,可?他卻覺得自己?仿佛真的嗅到了什么氣味。

    是那日埋在溫香軟玉間時嗅到的幽香。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額角隱有青筋浮現。

    已近秋日,持續了一整個夏天的躁動分明?已冷卻下來,可?他滿身積聚的蓬勃欲望,卻一點也?沒?有冷卻的意思。

    每日不間斷的大汗淋漓的習武,也?沒?能發泄出去一星半點。

    那個女?人真是不要命,這?種時候,還不忘私下給他遞信。看來,她并不情愿留在蕭元琮的身邊,還沒?對他這?個“失勢”的藩王徹底失去希望,又或者,根本就是后悔了。

    不會讓她等太久的,到時,他要讓她心服口服-

    九月末,天氣漸漸轉涼。

    對于身體虛弱的長?者而言,每一年的秋冬,都如?一道坎一般橫亙在眼前,一不小心被絆倒,便很可?能再?也?爬不起來。

    今年的秋冬,對于已臥床數月的圣上而言,比往年更艱難無數倍。

    真正?的冬日還未來臨,圣上便已兩次倒下,雖到最后都救回來了,但也?只那半口氣吊著,每日能清醒的時間,更是縮短到不足半個時辰。

    禮部的官員們?,已在著手準備天子身后之事。同民間百姓的忌諱不同,天子的身后事,往往提前許多年便開始準備,耗時久的,勞民傷財,十幾年建一座地宮,也?不在少數。

    今上并非窮奢極欲、暴斂橫財的昏庸君主,陵寢早已修好,不算奢靡鋪張,如?今,禮部的官員們?要準備的,便是棺槨、喪服、冥紙等喪儀期間要用的東西。

    眾人都明?白,那一日就要到了。

    而隨著時日的流逝,云英的肚子也?終于開始顯懷。

    算起來,已近五個月了,雖然仍不明?顯,只要穿上稍厚的秋日衣衫,不收束腰帶,遠看時,仍舊什么也?看不出來,但她也?不敢有半分放松,就連每日照顧阿溶和阿猊兩個孩子時,都會小心地避開腹部,不讓他們?觸碰到。

    就快要瞞不住了。

    蕭元琮早有安排,從九月初起,派人出宮的次數越發頻繁,送出去的珍貴藥材也?越來越多,教旁人不由猜測,是否那位懷有身孕的宮女?身體抱恙,引得太子憂心忡忡。

    蕭元琮沒?有明?示,是韓太醫“不小心”透露“實情”:月初陰雨過?后,天氣轉涼的那一日,宮女?清早在行?宮散步時,踩到一塊底下長?了青苔的石塊,差點滑倒,受到不小的驚嚇,自那以后,胎象一直不穩。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開始明?里暗里提議,要多派人照顧那名宮女?,以確保皇家血脈能平安誕生,甚至有人懇請太子,將自家女?眷送往行?宮,陪伴那名宮女?待產。

    蕭元琮自然一一謝絕,在十月初,將云英送去了京郊行?宮,對外便稱,太子放心不下,特意托付穆娘子前往照顧。

    穆娘子是東宮常客,先前照顧皇子溶有功,既得圣上青眼,更有太子信賴,再?加上她已育有一子,對生產之事足夠熟悉,的確是不二人選,旁人便是再?不甘心,也?說不出半個不字來。

    一切看起來都合情合理,毫無破綻。

    臨走前,云英特意將阿猊送入宜陽殿中,與阿溶住在一處,托丹佩和綠菱一同照顧。對她而言,這?兩個孩子同樣重要。

    啟程當日,蕭元琮放下手中公務,留在少陽殿中,陪了她大半日。

    “你的氅衣到底不夠厚實,做得也?太長?了些,冬日有雪,雪融時地上濕滑,萬要當心。”

    他看著茯苓和穗兒替她整理的行?囊,忍不住搖頭。

    “才十月呢,哪用得上氅衣?”云英掩唇笑道,“不過?是她們?兩個丫頭心細,怕到時突然涼下來,來不及替奴婢回去拿衣裳罷了。”

    她住在行?宮,大約到孩子出生前,都不會再?回來了,但穗兒和茯苓卻會時不時回京。替她買些想吃的點心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要讓外人看到馬車出入侯府,以為是她中途回京。

    “還是得多備些,”蕭元琮放心不下,多叮囑兩句,“過?幾日,尚服局會呈上秋冬的皮料,孤到時留兩張,讓他們?替你做兩件,待孤空了去瞧你,一并帶上。”

    將她送到京郊,他心中也?舍不下。原本在侯府,隔三差五便能見到,再?不濟,入了夜,他悄悄去一趟,也?不在話下,而京郊行?宮太遠,往返一趟,至少一個時辰,每月里能見兩回,已算不錯。

    云英伸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柔聲道:“又快到年關了,奴婢知曉殿下要忙政事,若抽時間太緊,也?不必定要去看奴婢。”

    蕭元琮反握住她的手,說:“年關前后,孤的確要忙一陣。”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看向?云英:“前幾日,孤已命人向?各地駐軍將領下了旨意,歲末同入京都朝見。靳昭也?該回來看看了。”

    云英心頭一動,再?聽到這?個名字,竟有片刻恍惚,然而,下一刻,抬頭對上他的視線,又迅速清醒過?來。

    “殿下怎么想到要將他召回來?”她并沒?有刻意掩飾方才的分神,“奴婢聽說,西北戰事雖平,但吐谷渾朝局不穩,也?不知何時就要生亂。”

    蕭元琮沒?想到她對吐谷渾的事也?有所了解,畢竟,消息在朝中并未引起太多議論,但轉而又記起她與珠兒的交情,料她大約特意打聽過?,便沒?多心,只說:“吐谷渾之事到底是外事,他在外多時,總該回來受賞陛見,到時再?回西北,亦是風光。”

    云英聽明?白了,年末,各地武將入京朝見,自只能將大軍留守原地,那些同蕭琰交好的將領,便無法?有所動作,而靳昭,則是回來替他暫領羽林衛提防蕭琰的。

    看來,年關前后,便是他謀算的最后時機了。

    第133章 養胎 “是我。”

    云英在?行宮的日子過?得格外輕松自在?。

    這兒雖不似湯泉行宮那般占地廣闊, 宮室連綿,幾?乎將整座山包攏其中,但也寬敞舒適, 更勝在?沒有旁人,只她帶著婢女們住了一座殿閣, 寧靜悠閑。

    行宮是仿江南園林的樣式,假山魚池、卵石小徑, 玲瓏多姿,每日在?院子里走上兩圈, 烹茶賞景,便?是想自尋煩惱,也一時?尋不到。

    云英懷著身孕, 不能飲茶, 又?不似真正的貴族婦人, 喜歡擺弄花枝、舞文弄墨, 便?總是坐在?日光下,看著穗兒和茯苓煮茶、做點?心,自己則拿了針線來, 預備替三個孩子都各做一雙鞋, 等開春后?生產完回京,他?們恰好都能穿上。

    這看似閑云野鶴,不問世事的日子,有時?免不了讓她有種錯覺, 放非常自己畢生追求,也

    不過?就?是如此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想,自己的追求到底是什么?

    最初, 是活下去,接著是為阿猊謀個安定,再是前程,到如今,阿猊的日子看似安穩了,她的腹中又?有了新的孩子,這個孩子看似是天家血脈,可將來究竟如何,也總難說,只要有爭斗,便?隨時?有敗亡的可能。

    譬如她這一年多的時?間里,看到的蕭氏皇族那三位天潢貴胄——不受寵但有人支持的太子,受盡寵愛,卻還是要狼狽出逃的吳王,以及無權無勢,受盡欺凌,最后?不得不用和親來換母親解脫的公主。

    皇家子孫也不見得能無憂無慮。

    她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氣。

    “娘子可是想念小皇子與小郎君了?”穗兒從外頭小跑進來,一邊關門,一邊跺著腳上的雪,才轉頭搓了搓手,就?看到云英出神嘆息的樣子,趕緊安慰,“過?兩日,余嬤嬤就?來了,娘子不妨問一問近況。”

    已是隆冬時?節,連著下了好幾?場大雪,天寒地凍。

    行宮的一應供養,都出自東宮,往來相送,皆由余嬤嬤負責,幾?乎每隔五日,她就?會來一趟,看一看云英的情況,再交代幾?句蕭元琮的囑咐。

    這是她主動領下的差事,在?蕭元琮看來,她是為了表達忠心和歉意,彌補先前的自作主張。不論何種情況,她必會拼盡全力,保住東宮的血脈,對此,蕭元琮深信不疑,這才將事情交付給?她。

    云英自然也信余嬤嬤的忠心,但她也明白,余嬤嬤此舉,亦是為了提防她再耍花招。

    第一次來的時?候,余嬤嬤便?面無表情地說了太子妃的近況。

    “七星閣已被幽閉,每日無任何人出入,一應吃用,皆自窗邊遞送。殿下是念舊情之人,從前,念在?夫妻一場的份上,對薛氏多番容忍,如今,她落到這樣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

    出身書香門第的清流之女,曾經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如今落到被幽禁閣中,不見天日的下場,實在?令人唏噓。

    與她一同被幽禁的兩名宮女,一開始興許還會顧念主仆身份,如從前一般兢兢業業伺候薛清絮,可時?日久了,無人理會她們,什么主仆,什么身份,都會變得遙遠而模糊。

    若是供養充足,日子也許還能過?,可一旦哪一日起,外頭的人開始怠慢、松懈,短了什么補給?,摻了什么次品,那三人之間,便?會暗生矛盾。

    那樣的日子,實在?比直接廢了封號,貶為庶人,趕出宮去,要痛苦難熬得太多。

    云英聽得后?背有些發?涼。

    她知?道?余嬤嬤的用意,無非是要警告她,既要留下孩子,就?安心養胎,別?再動不該有的心思,否則,下場不會比薛清絮更好。

    好在?,余嬤嬤到底更關心她腹中的孩子,自那一次后?,見她似乎的確只是安心養胎,便?再沒說過?什么。

    “有丹佩和綠菱照顧,想來一切都好,到時?瞧一瞧嬤嬤帶來的信便?是了。”

    丹佩和綠菱知?道?她關心兩個孩子,便?常寫信,托余嬤嬤帶來,是以,云英雖然想念,但因都知?曉孩子們的近況,心中的焦躁能得到極大的緩解。

    如今,她真正擔憂的,還是朝中情況。

    “這趟回去,可得了什么沒有?”

    她從榻上起來,捧了一只手爐,塞到穗兒懷中。

    茯苓將穗兒才脫下的沾了許多雪花的外裳掛到架子上,提著穗兒帶回來的食盒擱到案上打開,說:“還熱著,娘子先嘗一嘗。”

    “那一家又新做了裹紅豆的畢羅,奴婢一瞧,便?趕緊買了來。”

    穗兒說著,將食盒朝前又?推了推,隨后?解開緊束的袖口,從中取出疊好的信,一字未說,遞了過?去。

    云英嘗了一口還熱著的紅豆畢羅,接過?信便?展開瞧。

    那是一手熟悉的好字,神形兼具,風骨突出,正是出自傅彥澤之手。

    自那日他從侯府離開,二?人便?再未見過?,只靠每月里書信往來。

    她未問過?送給?蕭琰的那封信到底有沒有遞出去,他?也沒再提過?,二?人之間似乎心照不宣,只當此事不曾發?生。

    但從他?仍舊愿意每月里來信,她幾?乎能斷定,他?將她那日的話聽進去了。

    信不長,一如既往沒有半句問候,甚至連開頭的稱謂、結尾的落款都不曾有,便?說只是自己平日隨想所寫文章,旁人也會信。

    云英半點?不介意他?字里行間透出的冷漠,只要能仔細告訴她朝中近來發?生的大事便?夠了。

    十月里,蕭元琮下旨召各地駐守將領入京朝見,照時?日推算,稍遠一些的,如今應當已準備得差不多,一到十二?月,便?可啟程上路,趕在?年末時?抵達京都。

    可是,傅彥澤的信中卻說,就?在?三日前,西北邊關傳來急報,吐谷渾王庭那場醞釀已久的動亂終于發?生,幾?位元老重臣聯合幾?大家族發?動兵變,欲殺慕何白,扶慕何白的兄長伏連缽上位,幸好慕何白早有防備,在?數百心腹精兵的護送下,帶著普安公主逃離王城,同時?,派人前往北庭都護府求援。

    此事屬邊地軍務,王庭內亂,并非外敵入侵,都護府若派援軍,僅需一萬人便?綽綽有余,如此規模,照規矩,只需北庭都護呼延嶺自行決斷,事后?再上報朝廷即可。

    呼延嶺年事已高,不可能再親自帶兵,此番馳援的任務,便?都落在?年輕力健的忠武將軍靳昭身上。

    可偏偏十月里,靳昭已應了太子詔,要在?年關之前抵達京都。

    其中一個多月的時?間,本就?緊湊,再加上正值隆冬,天寒地凍,大雪覆蓋之下,道?路不暢,哪怕他?按計劃順利平定吐谷渾王庭的內亂,也幾?乎不可能在?除夕之前趕回京中。

    消息傳來,太子本該下旨,或免其入朝,或準其延后?,總之,戰事當前,輕重緩急自要分清。然而,三日下來,卻沒有半點?動靜。

    這豈非是告訴靳昭,要么放棄出兵援助,不管吐谷渾之事,要么速戰速決,然后?馬不停蹄趕回,總之入朝絕不能延后?。

    蕭元琮從前雖多重文輕武,但也并非這等完全不顧將士辛勞,強人所難之人,如今這般反常,多少能猜到其中原因——

    圣上已至彌留,沒幾?日能活了。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再改變和拖延的事實,能讓各處有可能暗中支持蕭琰的兵力保持不動的機會,只有這一次。

    這場屬國宮變,來得實在?不是時?候。

    云英捏著信紙的手無聲地用力,直到骨節發?白,微微顫抖。

    慕何白主張休戰結盟,親近大周,有他?為吐谷渾之王,方能為邊地百姓爭來更多安寧,對蕭珠兒而言,也是最好的。

    身為大周公主,她自然不會因為慕何白的失勢而受到太多牽連,哪怕王位更迭,她的結果至多是照吐谷渾風俗,改嫁新王。可新王不親大周,又?如何會像慕何白一樣尊重、愛護她?況且,從她先前寄來的信中看,她對慕何白亦有感?情。

    私心里,云英絕不希望蕭珠兒再遭變故。

    她想,靳昭定也是如此。他?心中有大義,不但想要守護大周一方百姓,對北庭通往西域沿途諸國的民眾,亦懷仁慈之心,定想竭盡所能,守住和平。

    可是,太子亦是他?的恩人,若有一日,太子要他?以命相酬,他?定也二?話不說,將自己雙手奉上。

    云英嘆了口氣,一手輕輕按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身子微微前傾,另一手將已看完的兩張紙放入火盆中,眼見起落在?燒紅的炭

    塊上,迅速有火星燙出一個洞。

    那洞像個越長越大的嘴,很快便?將信吞噬殆盡。

    “娘子,”茯苓瞧她面色凝重,到底還是壓低聲問了出來,“可是出了什么事?”

    “又?要變天了。”她垂下眼,夾起一枚畢羅,又?嘗了兩口-

    數千里外的庭州,一場大雪落下,已過?半個月,絲毫沒有融化?的跡象。

    天地間,除了寒冷,再無其他?。

    這里雖是北庭都護府所在?之處,于西北各地而言,算得上是一大重鎮,每年春夏,往來的商隊、僧侶絡繹不絕,很是熱鬧,然而,一到深秋,萬物蟄伏,整座城池都仿佛陷入沉睡,城門處十天半月不見人影也不罕見。

    這里太冷,比京都每年冬日最冷的那幾?天都要冷上許多許多。

    在?這樣的被冰封的曠野中,行軍變得極為困難,將士們被凍得面頰鮮紅開裂,手腳亦腫脹不消。

    饒是如此,他?們也不敢稍有松懈,盡力維持行進的方向。

    副將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盤算著時?日,趁暫停休整之際,對靳昭道?:“將軍,是否要縮短歇息的時?間?”

    他?知?道?靳昭預備在?年關前趕回京都。

    臨發?兵前,他?們提早從都護府中發?了文書回朝中,文書沿途走各地驛站快馬傳遞,哪怕是冬日,往返一次,至多只要七八日。

    可是,直到他?們的一萬人馬用了整整九日準備好口糧補給?,都沒能等來朝廷允準延后?入京的命令。

    副將替靳昭考慮,便?想加快行軍速度,好節省更多時?間。

    靳昭明白他?的好意,卻搖頭拒絕了。

    “不必,咱們行軍過?去,是要替人平定內亂的,將士們須得留著力氣,不能在?路上便?精疲力盡,再說,走得太快,馬也受不住。”

    他?們的馬雖都是大宛名種,能適應嚴寒的天氣,但吐谷渾地處高原,冬日前往,更是千難萬險,絕不能掉以輕心。

    副將撓了撓額頭的發?際線,低聲問:“那……將軍若誤了日子可怎么辦?”

    靳昭抿唇,看一眼縮在?火堆前啃著凍僵的干糧的將士們,回答道?:“等事了,你?們留下,我自東去便?是。”

    兩邊的事,皆是大義與私情交織。

    吐谷渾的事,是為了邊地諸國百姓的安寧,也是為了公主——他?知?道?公主與她交好,從前在?宮中時?,公主從未因為她是下人,便?低看了去;至于京都,則是大周皇權中樞,關系著全天下的安危,太子作為他?的恩人,不論何時?何地,只要一聲令下,他?必萬死不辭。

    況且,私心里,他?還存著一絲始終沒有掐滅的希望。

    他?聽說了劉述的事,也知?曉了太子已另有新歡……

    但不論如何,這些是他?自己的事,他?不能為了自己,讓將士們受累,甚至丟了性命。

    他?一人全力趕路,定然比帶上萬人隊伍和武器輜重要快上許多,只是,危險也大了許多,幾?乎是以一人之力,承擔了所有風險。

    副將明白了他?的打算,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臘月里,圣上又?倒下過?一次后?,終于再沒有拉回來的希望。

    連日的昏迷,讓才過?半百,卻衰弱得仿佛已是耄耋之年的蕭崇壽幾?乎藥食不進,最后?一滴油也熬到了干枯之際。

    延英殿中點?起了晝夜不斷的長明燈,太醫、內監輪流不斷地圍攏在?天子病榻前,生怕錯過?,蕭元琮亦開始每日至少有三個時?辰都留在?延英殿中侍疾。

    盡管宮中沒有正式發?出消息,但朝野上下,幾?乎人人都已知?曉,便?是從各地趕赴京都的武將們,也都聽說了,一反以往入京后?,四處拜訪走動的舊例,安分地待在?各自的宅邸或是驛館中,等待朝中的消息。

    整個京都的氣氛都變得分外凝重,許多本該在?年關前進行的儀式,都不得不暫且擱置,不少王公貴族都選擇倉促婚嫁,以免將來因為國喪期,不得不擱置,耽誤了原本定下的好日子。

    到臘月二?十五這日,雪霽初晴。

    云英從清早開始,便?覺得心口跳得有些厲害,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還沒到平日醒來盥洗的時?候,便?再睡不著了。

    守夜的穗兒淺眠,她才從榻上起來,便?聽到了動靜,趕緊過?來服侍。

    “娘子怎么不再睡一會兒?”穗兒跪在?腳踏邊,給?她套上鞋襪,“這會兒膳房定還未準備好早膳呢。”

    云英撫了撫漸漸平復下來的心口,笑道?:“沒事,就?是方才心跳的有些快,一下就?醒了,倒也不餓。”

    月份大了,夜里多少有些不安穩。她底子好,很少浮腫,但入睡后?容易醒來的毛病卻不少。

    “奴婢先給?娘子倒些熱水來。”穗兒起身,到窗邊推開縫朝外看了一眼,笑道?,“雪停了,倒沒積太厚,想來路上不難行,余嬤嬤應當還有半個時?辰便?能到了。”

    云英愣了下,這才想起今日正是余嬤嬤要來看她的日子。還有五日便?是除夕,想必這也是年關前的最后?一次了。

    屋里暖和,她深吸一口氣,也不披衣裳,就?這么行至銅盆邊,伸手掬水,打濕自己的臉頰。

    就?在?這時?,才被穗兒闔上的那扇窗外,忽然傳來聲響。

    篤篤篤——

    仿佛有人屈起手指,在?窗框上不緊不慢地敲了三下。

    屋里的兩人同時?停下動作,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神中確認自己并未聽錯。

    穗兒二?話不說,讓云英后?退幾?步,離窗扉遠些,自己則壓低聲,警惕地輕喚:“茯苓?”

    借此試探外面的人到底是誰。

    外面靜了片刻,隨后?,傳來一道?已許久不曾聽到的,壓得極低的嗓音。

    “是我。”

    第134章 來訪 “真是便宜了他。”

    屋里的兩人都驚住了, 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不?可置信。

    外頭的人是?蕭琰,那極具辨識度的嗓音, 和帶著幾分?不?羈狂放的語調,即便是?只?見?過他一回的穗兒, 也一下就認出來了。

    穗兒震驚地瞪大眼,站在原地等著云英的命令。

    靜謐之中, 窗外的人也沒再?發出動靜,沒有離開的腳步聲, 也沒有直接掀窗而入。

    云英抿著唇,猶豫兩息后,退到屏風后, 用眼神示意穗兒也退進來些, 隨后輕聲說:“殿下請進來吧。”

    明明門外沒人, 可蕭琰得了允許, 也偏不?走正門,仍舊掀了他方?才敲的那扇窗,單手撐在下窗框上, 高大的身子一個用力, 便翻了進來。

    明明是?一副壯碩強悍的身軀,那雙沾了積雪的鹿皮靴落在地上時?,卻只?發出了很輕的聲響,頗有種舉重若輕的巧勁在。

    落地的那一瞬, 靴面上細碎的積雪被抖落在地,在溫暖中迅速消融。

    他站在窗邊,又輕輕跺了跺腳,目光則迅速打量起周遭的一切, 那警惕而敏銳的樣子,莫名將一種緊繃的氛圍帶入這間?溫暖如春的屋子。

    這是?行宮中除了僅供天子居住的殿閣外,最舒適的一處,正房中,更是?被精心布置得十分?溫馨,與外頭的凜冽蕭瑟、天寒地凍恍若兩個天地。

    蕭琰被凍得染了一層紅的面頰上,漸有回暖的趨勢,可眼里的冷意,卻隨著看清屋里的陳設而變得更濃。

    “你出去。”

    他的目光已迅速落到屏風后的那道身影上,口中的話卻是?對穗兒說的。

    穗兒自然不?會聽他的,而是?轉頭猶豫地看向云英。

    云英站在屏風之后,背對著屋門的方?向,聞言沒有出聲,只?是?輕輕點頭,等穗兒下去,屋門吱呀一聲被闔上時?,才輕聲開口。

    “這種時?候,殿下怎么會到這兒來?京都城中,只?怕已為殿下布下天羅地網。”

    蕭琰扯了扯唇角,冷笑一聲,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大步跨過明間?,繞到屏風旁:“再?怕,我也要?先來瞧瞧你,都說大哥在這兒藏了個懷著身孕的女人,為了那個女人,居然特意將你送過來照顧她,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停住,一雙鷹一般敏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已有半年多未見?的女人。

    她仍舊美麗,仍舊那樣引人注目,甚至與先前相比,整個人被養得多了一分?圓潤飽滿,越發像朵精心滋養過的富貴嬌花,鮮艷欲滴。

    最重要?的是?,她那掩在衣裙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感受到他的目光,她慢慢低下頭,抬起一只?手輕撫上自己隆起的腹部,那種沉靜的,帶著一絲溫柔的表情,幾乎是?蕭琰從沒見?到過的。

    他僵在原地,震驚地看看她的腹部,再?猛地抬起頭,盯著她的臉

    頰。

    “是?你——”他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即恍然大悟,“原來是?你,難怪!”

    難怪蕭元琮不?肯透露半分?那婦人的身份,還要?將這個女人送到這兒來。他原本?還有幾分?不?解,一向提防著薛清絮的蕭元琮,怎么會著了道,而眼前的這個女人——當初為了要?她,蕭元琮不?惜與自己最信賴的心腹靳昭生出嫌隙。

    若說蕭元琮對她沒有一點情意,蕭琰絕不?相信,他的這位大哥,平日頗多隱忍,絕不?是?會輕易為美色所惑之人,這個女人,也算好不?容易才在身邊留住的,她那么狡猾,那么自私,怎么可能讓她來照顧別的女人?

    “原來沒有別的女人,”蕭琰又是?冷笑,又是?長?嘆,“懷孕的人是?你!”

    云英抬眼,平靜地對上他的目光:“不?錯,是?妾有了身孕,如今剛滿七個月。”

    蕭琰在心里迅速算過時?間?。

    “七個月,那便是?我走之后的事,”他感到牙根一陣酸痛,像是?雪地里徹夜奔馳時?吹多了寒風,“才從我的床上下去,你就敢給?他生孩子!”

    這是?負氣的話,他們之間?的那場情事,不?過露水姻緣,甚至連姻緣也算不?上,只?是?負責情緒之下,難以克制的沖動而已。

    而她和蕭元琮,才算是?有真正的“私情”。

    男女之間?,情事不?斷,哪怕盡力防范,也免不?了有意外。這是?意料之中的事,蕭琰初時?驚訝不?已,到眼下已迅速接受了這個事實。

    只?是?那股從牙根處開始蔓延的酸痛感,還是?讓他控制不?住地感到一陣不?快。

    云英眼皮動了動,半點不?怕他這毫無道理的脾氣,細聲細氣道:“那是?妾的床。”

    蕭琰一時被她堵了話,不?由一窒。

    是?了,她的馬車,她的床,是?他上了她的床,再?灰溜溜地逃出京都。

    他幾乎要被氣笑了:“穆云英,數月不?見?,你長?進了,真是?半點也不?將我放在眼里。”

    人就在眼前,衣裳雖穿得好好的,甚至因為是?冬日,也因為懷著身孕,那衣裳略厚實,也十分?寬松,將玲瓏起伏的身段掩去大半,可落在他的眼里,就是?如火星子掉入干柴堆一般,猝然燒起烈火。

    他瞇了瞇眼,再度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番,隨后又走近一步,寬大的手掌扶上她的后腰,似乎想用力將她帶到自己懷里,可以余光瞥見她隆起的腹部,面露不?虞,又上前一步,和她靠得更近。

    “真是?礙事。”

    他抬起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頰抬起,仔細地端詳。

    他的指尖還有外頭殘留的寒冷,才觸到她的肌膚時?,一股酸麻竄過,讓她忍不?住縮了縮,敏感的身子悄然繃緊。

    云英沒有回應,只?是?順勢對上他的目光,同時?也打量著他。

    數月不?見?,他的輪廓已有了細微的變化?,比從前更加深刻硬朗,皮膚的顏色也比離京前更深了幾分?,瞧這模樣,若不?知他去廣陵乃是?就藩,便說是?去從軍,上沙場,也有人信。

    看來這幾個月,他蟄伏廣陵,并未閑著。

    “氣色不?錯,”他的目光已落到她的唇上,高大的身軀湊得那么近,投下一大片陰影,腦袋更是?微微低下,被屋里的炭盆暖得干燥的唇瓣與她逐漸貼到一處,“在這兒被他養著,你可是?心甘情愿?”

    他的話音變得模糊,終于忍不?住咬上她的下唇,托在她下巴上的手順著她脖頸光滑的肌膚滑下去,與另一只?手一起,托上她的后背,隔著衣物不?住摩挲。

    不?夠,一點也不?夠。

    十指開始在衣料上收攏再?放開,似乎要?將她的衣裳從背后扯下來。

    云英忍不?住抬手按在他的胸膛間?,卻暫時?沒有用力。

    “他繞了這么大一個彎子,看來根本?沒有要?給?你正名的意思,”他的唇瓣已經?移至她的脖頸處,正沿著衣領那一圈輕輕重重地試探,似乎要?直接用牙齒將其撕開,“自己生的孩子,都不?能放在自己的名下,要?憑空多出個娘來,你竟也愿意?”

    云英的眉心悄然蹙起,撐在他胸前的兩只?手也忍不?住收緊,攥住他的衣裳。

    他身上還穿著厚實的鹿皮衣裳,寒氣已被烘去大半,只?是?微微的濕意,加上厚重柔韌的手感,讓她有些抗拒。

    “妾給?殿下的那封信,殿下沒收到嗎?”

    蕭琰動作頓了頓,原本?緊貼著她的肌膚,半寸也不?肯遠離的唇瓣終于退開了,目光沉沉地盯著她,嘴角勾起一抹痛快的笑意。

    “那是?自然,”他說著,一面牢牢托著她發軟的身子,一面騰出一只?手來,先胡亂解了自己身上那礙事的鹿皮衣,再?直接扯開她的衣襟,“收到了才要?來。”

    他本?要?來看看,這個女人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對蕭元琮已生了怨,見?到他,會不?會要?他將她帶走,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情形。

    讓他又憋悶,又痛快。

    “怎么好像比從前更飽漲了些?”他的眼眶有點紅,渾身的肌肉充血緊繃,堅硬如石,“熟透了。”

    云英已經?許久沒有經?歷過親密情事。

    一來,蕭元琮太忙碌,過來的次數太少?,二來,他小心謹慎,生怕動了胎氣,每次只?點到為止,暫解了她的渴,卻還余三分?饑。

    如今,面對另一個男人敞開衣襟,迎接那毫不?掩飾的打量,實在有些承受不?住的激蕩。

    “已七個月,”她面頰緋紅,呼吸間?胸口起伏,“再?有兩月,就要?喂奶,本?該如此。”

    她底子好,先前便奶水充足,這回雖開始時?有幾日不?適,但養到如今,早好了,自然也不?差。

    蕭琰伸了手,看著她逐漸防線崩潰的樣子,咬牙切齒道:“真是?便宜了他。”

    云英顧不?上他的話,雙手終于開始用力:“別這樣,不?能傷到孩子……”

    她理智尚在,再?情難自禁,也會被牢牢壓制住——已犯過一次錯,不?能再?有第二次。

    “不?碰你!”蕭琰被她的拒絕弄得更加惱火,越發覺得那肚子礙眼極了,一邊強勢地鉗制住她的雙手,不?讓她有機會將自己推開,一邊托著她的身軀,讓她坐到榻上。

    “幫他喂了阿溶,如今又要?給?他生孩子、養孩子,真是?好事占盡。”

    阿溶雖不?是?蕭元琮所生,可他的存在,著實給?蕭元琮帶來的好處,蕭元琮決定要?隱瞞他的身份撫養他,自然也不?會是?出于所謂的手足之情。

    蕭氏皇族到他們這一輩,幾乎自出生起,便各有命運,手足之情,從未存在過。

    他俯下身子,湊到她的面前,雙手張開,撐在她的身體兩側,逼得她也微微后仰,纖細的胳膊也撐在后頭,阻止自己繼續倒下的趨勢。

    “殿下也占了不?少?好事,”這樣的姿態下,她隆起的腹部變得更加明顯,令她整個人有種糅合了成熟的女人與母親特質的風韻,“生而貴重,寵愛不?衰。”

    蕭琰瞥了她一眼,沒有反駁。

    他很清楚地知道,來自父皇的寵愛,就是?他長?久以來的最大助力,單論這一點,他的確幸運,既享受了好處,便沒必要?假惺惺地否認。

    “現下也還要?再?占一件好事。”他重新放低目光,聲音嘶啞道,“我聽說,婦人生養時?,奶水總是?不?暢,須好好通一通才行。”

    云英的臉頰克制不?住地漲紅了。

    她已見?識過好幾個男人,明明在外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只?有蕭琰總是?這般言語無狀,說得她羞惱不?已。

    可是?,和武澍桉那等純粹紈绔風流的花架子不?同,蕭琰的放蕩,更多的是?一種隨性而來的發泄,讓人面紅耳赤,甚至無地自容的同時?,還會隱隱感到暢快。

    “殿下胡說什么,妾不?用——”

    云英剛想拒絕,已被他不?管不?顧地拿捏住。

    羅襪中的腳趾控制不?住地蜷縮起來,雙眼也仿佛無法直視一般闔上。

    他想要?的是?足夠的慰藉。

    云英由著他擺弄了好一會兒

    ,直到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今日會有人來,”她輕聲說著,示意他不?要?在此逗留太久,“想必就要?到了,殿下該躲一躲。”-

    通往行宮的那條寬闊道路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東宮的馬車自城門中出來,一路行去。

    因時?辰早,地上幾乎不?見?車轍與馬蹄印,然而,在距離行宮大約二里的地方?,跟隨車旁的幾名侍衛卻看到了兩串清晰的馬蹄印,看那方?向,竟似與他們相同,也是?往行宮而去。

    這個方?向的道路,能通的地方?可不?多,除了這一處皇家行宮,便只?有兩個村落,這樣雪后初晴的日子,應當很少?有人這么早就往那兩個村子趕去才對。

    侍衛們對視一眼,猶豫要?不?要?立刻將此事稟報給?車中的人。

    劉述的案子已審理得差不?多,他于上月被關入刑部大牢,待明年開春,便會有最終判決。

    如今,羽林衛暫由副將管著,副將卻一直未得任命,雖表面仍紀律嚴明,但內里卻有一分?群龍無首的隱隱恐慌。

    眼下無人做主,他們便有些畏手畏腳。

    猶豫之間?,隊伍已又形過去近半里的距離。

    在通往行宮的最后一個岔路口,那兩道始終相鄰的馬蹄印,終于去了另一個方?向,與他們分?道揚鑣。

    眾人在心中悄悄松了口氣。

    可見?是?虛驚一場,幸好方?才沒有沖動之下便先稟報。這點小事,不?該勞煩主子。

    這時?,馬車中傳來蕭元琮的問話:“該到了吧?”

    雪后路滑,他們行進得比平日慢上一些。

    “回殿下的話,還有小半里路便到了。”一名侍衛連忙沉聲答道。

    蕭元琮“唔”一聲,片刻后掀起車簾,頂著外頭呼嘯的寒風,四下看了看。

    一片曠野,杳無人跡。

    大約是?因為大事將至,他的心里莫名有一種懷疑和興奮交織的情緒。

    前幾日,廣陵的吳王府 已遞了加急的文書入京,要?求回京看望父皇。

    父皇彌留之際,他身為人子,沒有反對的道理,如今廣陵的隊伍已離京都越來越近,照先前各地加急遞入京中的消息,今日午后,他們應當就能趕到京都城外扎營了。

    那樣戰力十足的隊伍,自是?不?能再?入京的。

    而靳昭,應當也在回京的路上,快要?到了。

    “路上可曾見?到什么人?” 他到底還是?問了一聲。

    “回殿下的話,先前在路上瞧見?幾個往京中趕的農夫,到這一段路便沒再?見?到什么人。”方?才那名侍衛答道。

    蕭元琮沒再?說話,放下車簾坐座上,再?度于心中算了算時?辰。

    據太醫的意思,圣上到今晚,至多明早,便要?咽下最后一口氣,眼下不?過那針與藥吊上最后一息罷了。

    這意味著,接下來京中局勢將有大變,而他,身為太子,會有至少?一個月忙于操持國喪和登基事宜,無法前來,甚至很可能錯過云英最后生產的日子。

    所以,今日天剛蒙蒙亮,他替了例行出宮的余嬤嬤,親自前來。

    不?一會兒,馬車速度放緩,馬頭轉了個方?向,漸漸停下。

    車門打開,蕭元琮彎腰下去,看到車夫遞過來的厚重狐裘,擺了擺手,徑直走了進去。

    第135章 櫥柜 真是無情的女人。

    屋門已開了, 茯苓站在門口翹首望著,一見蕭元琮進來,趕緊躬身行禮, 隨即轉過頭去,朝著室內喚了聲:“殿下來了。”

    說完, 又趕緊迎過來。

    蕭元琮的?步子邁得快,從她身邊經過時, 半分未停,只?抬了抬手, 示意她免禮,便徑直跨入屋中。

    站在屋門處,身后?是冰寒, 身前?是溫暖, 兩相交織, 讓人有一瞬間頭腦放空的?恍惚。

    蕭元琮定了定神, 朝里望去,就見還?倚在榻上的?云英,正一手扶著穗兒, 一手拉住坐榻的?邊緣, 費力地想要起身。

    她的?身上還?穿著入睡時的?紗衣,外頭則罩了件稍厚的?外衫,長長的?頭發也披散著,在她好不容易站起來時, 隨著上半身的?前?傾,發絲也滑到?了身前?,絲綢似的?,在浮動間泛著柔亮的?光澤。

    “怎么敞著門?”蕭元琮見狀, 又大步上前?,一邊握住她的?手,一邊扶在她的?腰上,讓她能站穩些,“還?穿得這么少,著涼了可不好。”

    云英掩唇笑了聲,搖頭說:“哪里會著涼?這屋里太熱,都將奴婢憋出一身汗來了。”

    蕭元琮垂首,看到?她原本?白皙的?美麗面龐間,透著一層淡淡的?紅暈,給她本?就姣好的?模樣更?添一分紅潤的?氣色。

    “嗯,瞧著是有些熱,那也得小心些。”他的?胳膊挪到?她的?肩上,讓她半靠在自己的?懷中,低頭在她額角吻了吻,“才剛起來?”

    幽幽的?馨香鉆入鼻尖,讓他從清早起,就莫名有些緊繃的?心神暫時松懈下來。

    “今日犯懶,到?了時辰卻怎么也不想起來,便在榻上多賴了一會兒,”云英尋了個舒適些的?姿態,柔順地靠在他的?肩上,腦袋稍一偏,便迎上他湊到?近前?的?唇瓣,糾纏著吻了片刻,含含糊糊道,“奴婢想著余嬤嬤今日要來,才被穗兒自榻上叫起來,誰知卻等來了殿下……殿下今日怎么有空過來?臨近年關,應當十分忙碌吧……”

    蕭元琮應了一聲,摟著她干脆挪到?自己的?膝上,將她肩上的?薄衫扯下一寸。

    屋門已經被闔上,穗兒退到?了外頭,里面沒有旁人,亦不怕透風著涼,他的?動作便也放心了許多。

    “是有些忙,”他含住她的?下頜一側,一手順著她的?胳膊滑下去,展平她的?手指,與她手指糾纏,“只?是孤也惦記著你,接下來許久,恐怕沒有工夫再過來瞧你了。”

    云英一早上連受撩撥,有些過分敏感,由著他拉開自己的?衣襟,同時別開臉,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寢屋內里關得嚴嚴實實的?衣櫥,心神有一瞬間渙散。

    方才和蕭琰在一起時,她身子太沉,見他雖照著自己的?話,尋了地方暫時藏起來,卻不是尋的?別的?宮室,而是就躲在了她屋中的?衣櫥里,并未阻止。

    本?以為來的?是余嬤嬤,會像先前?的?許多次一樣,問一問她的?近況,瞧一瞧她的?氣色,再交代太子的?吩咐,便要離開。

    誰知,等來的?卻是太子。

    而此刻,人還?藏在那扇衣櫥櫥門之中。

    “怎么這么紅?”蕭元琮低著頭,仔細端詳一番,指尖更?是輕輕觸上去,帶起她的?一陣顫抖,“瞧著有些可憐。”

    云英的?后?背倏然繃直,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放在那衣櫥之上的?心神再度渙散。

    “許是月份大了的?緣故。”她微喘著氣,面色紅得有些驚人,“近來時常覺得難受……”

    她口中的?“難受”,自然帶著別樣的?意思,蕭元琮聽得明?白,眼神也漸顯黯沉,他的?“難受”,一點也不比她少。

    “那孤便幫你一把。”

    他說著,就要俯下身去。

    兩丈外,高大的?衣櫥里,蕭琰垂在身側的?雙手悄悄攥緊,泛白的?骨節埋在堆疊的?衣物逐漸,無?聲地顫抖。

    衣櫥里太過悶熱,櫥壁上為了衣裳透氣而特意留的?幾個小孔,非但沒將櫥內的?燥熱散去半分,反而讓他能依稀瞧見外頭的?光景,進而更?有源自憤怒的?燥熱直竄而上。

    他渾身血液都在沸騰,在這個本?就即將你死我活的?境地,他的?腦袋里開始

    模糊地想,如果這時候就不管不顧地推開櫥門沖出去,會是什?么樣的?局面。

    單以武力計,蕭元琮是文?質彬彬的?太子,哪怕身體亦素來強健,也絕不是從小習武的?他的?對手。

    這兒是婦人居處,那些跟隨而來的?羽林衛侍衛都守在院外,只?要他動作夠快,在侍衛們聽到?動靜趕來之前?,就能解決一切。

    這樣一來,他背上無?故殺害儲君的?罪名,得頗費許多心思與齊慎等那些老頑固們周旋不說,單是這個女人,還有她腹中的孽種,也要惹人注目……

    就在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盤算著這些事?時,屋外再度傳來動靜。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云英的?雙手攀到?蕭元琮的?肩上,又順著他的?脖頸兩邊上移,輕輕捧住他的?臉頰,“奴婢覺得殿下似有心事?……”

    蕭元琮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將她放到?榻上,在她的?腰后?墊了一只?軟枕,這才仔細端詳著她的?模樣,說:“父皇已至彌留,朝中恐怕又要忙亂起來。”

    云英仰頭對上他的視線,先露出一絲驚訝的?神情,很快便歸于平靜。

    自她搬來行宮養胎以來,他幾乎沒在她面前提過朝中的?事?,她所知的?一切,都是從傅彥澤的信中得來,如今聽到?他的?話,自然要有些驚訝,不過,本?也是早晚的?事?,不必表現?得太刻意。

    “殿下應該早已準備好一切了吧?”她回過神來,沖他露出一抹帶著擔憂的?笑容,“奴婢的?心中有些不踏實。”

    蕭元琮的神情有細微的?變化。

    他素日幾乎不與任何人交心,身邊的?下屬也好,更?親近的?心腹也罷,連同一直幫襯他、支持他,受他尊重的?齊慎,也未與他有過真正毫無?防備的?、貼心的?敘話。

    沒人會在他的?面前?這樣說話,“不踏實”,不但是她,他的?內心,也正躁動。

    “孤也不知道。”

    他說了實話。

    “他的?行事?難以捉摸,有的?時候,孤也看不透他。”

    “他”自然是指蕭琰。

    蕭琰,這個與他血緣相連的?親弟弟,和他了解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身邊的?大多數人,只?要要在朝中、在京都生存,便多少要守著這兒的?規矩,照著規則行事?,才能穩住位置,才能謀求上升。

    只?有蕭琰不一樣,他有天然的?倚仗,從出生起,就不用像其他人那樣循規蹈矩,想做什?么,自有父皇替他安排好一切。

    一個人,若照著某種固定的?方式行事?,那便很容易摸透,對于大多數人,蕭元琮便是靠著這一點,牢牢把握住他們的?所求。

    但蕭琰喜怒難測,有時,會在規矩之內行事?,而當你以為他已被這些條框馴服時,他又會出人意料。如鄭皇后?那般,同樣的?千嬌百寵,大多便會養出她那樣驕縱任性、心思簡單的?“廢物”。

    可偏偏蕭琰沒有,他仿佛天生就知道什?么時候可以不守規矩,而什?么時候又該守一守規矩。

    蕭元琮哪怕有九成把握,剩下的?那一成不確定,也足夠讓他感到?不安。

    云英看著面前?的?人,雙手仍舊捧住他的?臉龐,拇指溫柔地撫過,輕聲說:“這世上從來沒有萬無?一失,奴婢相信殿下。”

    蕭元琮的?手覆上她的?手背,聞言低下頭,吻住她的?唇瓣,好半晌,才放開她。

    “若此番能成,從此便沒了心腹大患,朝中亦能重回正軌。”

    他不是昏庸的?君主,二十年來的?儲君教?導,讓他十分清楚,自蕭琰逃離京都,蟄伏廣陵后?,他的?許多行事?,已讓不少忠心耿耿的?臣子們感到?失望。

    但他沒有其他選擇,在繼續當完美君主與暫時放下“大事?”,除去心頭大患之間,他選擇了后?者,只?要除掉蕭琰,一切都能很快步入正軌。

    若是不能……

    他的?臉色變得有些沉郁,話音也跟著低下去:“若孤敗了,他也不見得能得到?一切。”

    云英失神地看著他,張了張口,有那么一瞬間,還?想說點什?么,可余光看著寢屋內那緊閉著的?櫥門,到?底還?是收了聲-

    五十里外,京郊蒼茫的?曠野中,靳昭騎著快馬,自積雪中奔馳而過。

    寒風在耳邊呼嘯,將他被曬得黝黑的?皮膚刮出一層紅,他濃密的?,帶著一抹棕的?長發間,也有寒氣凝結而成的?霜雪,那雙幽藍的?眼眸,更?是布滿了紅血絲。

    他已幾乎整整兩天兩夜不曾闔眼,累了,便趁道路平緩時,稍松懈幾分,稍有顛簸,又立刻提起十二分精神。

    吐谷渾的?局勢雖復雜,但論?戰況卻不復雜,他只?花數日,就替慕何白掃清障礙,護送其與普安公主重返王庭,隨后?,便留下部將,獨自返回。

    出吐谷渾,往庭州返回的?路上,因道路太過艱險,又沒有足夠的?歇息,馬兒吃不住,竟是在抵達庭州外的?驛站時,當場倒地不起,接下來一路,他每到?一處驛站,便換一匹快馬,全?速前?行,分毫不敢停歇,這才終于趕在臘月二十五這日,接近京都。

    此時,不光是他,□□的?馬兒也已累到?極致,呼哧呼哧的?聲響越來越刺耳,噴出的?大片白霧,剛剛團聚在半空中,又被迅速沖散。

    “就要到?了。”他沉聲對馬兒說,極度缺水的?嗓子干燥得隨時能裂開,涌出縷縷鮮血。

    兩個時辰前?,他從最后?一個驛站換馬離開時,收到?了從東宮發來的?密信,信中稱,圣上已至彌留,至多明?早,就要發喪,昭告全?天下。

    他必須在這之前?,盡快趕回太子的?身邊。

    當初的?救命之恩、栽培提攜之恩,總有要真正回報的?時候,如今,那個時機已到?了。

    那個壓在他心底的?巨大負擔,也許很快就要卸下,到?那時,他總該自由了吧-

    蕭元琮沒能在行宮逗留太久,不一會兒,隨行的?侍衛便在屋外敲了敲門,提醒:“殿下,時辰差不多,該回去了。”

    這次出來,為了掩人耳目,他沒有帶王保等讓人眼熟的?內監,只?留了十幾名羽林衛陪同,看起來并不比余嬤嬤出行辦差陣仗大多少。

    如今宮中的?氣氛正緊張,延英殿中,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的?有朝臣守在天子病榻邊,他這個太子原也應寸步不離地守著,因朝臣們見他連日未能好好休息,再三勸他先回東宮沐浴更?衣,暫歇一番,他才得了這兩個時辰的?空閑,趕過來一趟。

    “知道了。”他抿了唇,不必多催促,自覺斂了方才被情欲染得失了平靜與風度的?神色,替云英將衣裳稍整理好,便起身要走。

    云英一手捂著胸前?未完全?系起的?衣裳,一手與他交握著,要起來相送,卻被他按住。

    “天涼,你在屋里歇著就好。”

    “奴婢不出屋,”她起身跟在他身后?半步,與他一道朝屋門行去,“就在這兒瞧著殿下。”

    蕭元琮沒再拒絕,心中揚起一抹溫柔之意,握著她的?手沒有松開,直到?行至門邊,才重回過身來,見她好好地站在門檻內,方笑了笑,松開手快步離開。

    云英站在門邊,外頭的?寒意很快滲透身上單薄的?衣物,讓她有些瑟瑟,可她沒有立即關門,仍舊看著蕭元琮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視線中,才將兩邊的?門扇重新闔上。

    就在正中那條縫隙越來越小,最終閉合起來的?那瞬間,身后?便傳來櫥門打開的?聲響,很快,腰身兩側便被一雙手牢牢扶住。

    “就這么舍不得?”蕭琰咬牙切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顧著她有身孕,也不敢直接扯她,只?好自己緊緊貼上去,雙臂上移,自她肩下將她的?上半身卡住,“怎么不干脆把我供出來?讓他直接叫外面的?侍衛進來,把我殺了,你便可以從此安心與他在一起了。”

    云英感受到?咬在后?勁處的?牙齒,喘了口氣,朝后?倒了倒,說:“把殿下供出來,豈不是將他直接推到?刀下?”

    蕭琰被她氣得恨不得直接咬斷眼前?這一截白膩纖長的?脖頸。

    “

    穆云英,你到?底是在恭維我,還?是要護著他?”

    云英在他面前?,并不想掩飾太多真實的?自我,畢竟早就被他看到?了許多。

    “妾只?是不想給自己惹麻煩而已。”

    他們兩個之間的?龍爭虎斗,可不能在她這兒爆發,否則就是給她惹禍上身。

    “真是無?情的?女人。”

    蕭琰咬牙切齒地說完,將她掰過來壓在門板上面對自己,俯身又吻上去。

    “你平日就是那樣對他的??明?明?半點脾氣也沒有,怎么到?我面前?就渾身是刺?”

    第136章 歸來 他不需要她的“祝福”。……

    蕭琰全都看見了?, 她?在蕭元琮面前?是如何溫順體貼、可人心意的。

    可說出這話時,他心里除了?對蕭元琮的滿腔嫉妒,竟然還有一絲隱隱的得意。

    在他面前?脾氣那么大, 是不是意味著她?對他是不一樣?的?

    這種與眾不同的特殊,和當初同太子相?爭時, 眼看著太子費盡心思終于在朝臣中贏得一片贊譽,而他什么也不必做, 光憑父皇的偏愛,和所謂“真性?情”、“喜怒難測”, 就能讓朝臣們在他的面前?不得不戰戰兢兢的感覺,十分相?似。

    云英睨他一眼,別開臉龐, 讓他又要落過來的吻撲了?個空, 只好?印在她?的下頜一側。

    “太子喜歡溫柔順從的女子, 殿下可不喜歡。”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冷靜, “妾若像對待太子那般對待殿下,只怕殿下早把妾忘了?。”

    蕭元琮缺的是讓他信任的真心,蕭琰缺的則是敢于挑釁的刺激, 云英明白這其中的分別, 細想起?來,這還是她?從蕭元琮那兒學來的。

    貼在她?肌膚上?的唇瓣慢慢停下來。

    蕭琰感到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這個女人是真的無情,他見識到了?, 懷著大哥的孩子,還不收心,還要來招惹他。

    “孽種。”他輕輕地說,伸出一只手, 按在她?的腹部。

    云英的身子顫了?一下,后背也下意識收緊,這是身為母親的本能,在感知到對自己?、對孩子的潛在威脅后,本能地想要抗拒,但很?快,理智又讓她?慢慢放松下來。

    “這也是殿下的血親。”

    蕭琰緊抿著唇,忍不住冷哼一聲,手掌在那溫熱的腹部撫了?一把,力道?實在算不上?輕,在感受到掌心處竟傳來一股結結實實的,像是反擊一般的力道?時,不由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挪開,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他——敢踢我?!”

    云英睨他一眼,在他的手背上?啪地拍了?一下:“孩子已七個月,離出世不遠了?,在娘胎里自然要多動一動。”

    蕭琰無話可說,只覺這孩子已礙眼到了?極點,恨不能立刻丟出去才好?,眼下這般,下手生?怕太重,連抱也不敢抱。

    “孽種!”他忍不住又罵了?一遍,上?下打量一遍眼前?的女人,終于找到能下手的地方,身子一側,將她?抱起?來,泄憤似的坐到方才蕭元琮坐過的地方,牢牢禁錮住她?,問,“我記得幫你給我遞信的,是先?前?那個探花郎?”-

    京都城外,距離城門不到五里的道?上?,往來的馬車行人終于多了?起?來。

    地上?厚厚的積雪已被城內的守衛清理過,露出底下深黑的泥土,因被反復踩踏,少許積雪融于泥中,讓腳下的地都變軟了?幾分。

    東宮的車馬正朝著城門的方向?快速駛去。

    他們的時間不算充裕,去時因道?路難行,耽誤了?一兩刻的工夫,在行宮逗留的時間也不見少,此刻便不得不加快些。

    幸好?路上?百姓少,無需避讓,才終于把時間補了?回來。

    就在這時,在他們的身后,一匹奔馬由遠及近,快速追來。

    起?初,隨行的侍衛們并未留意,只道?是什么人有急事?,趕著進京,便示意車夫朝道?路一側讓開些,可待那奔馬越來越近,馬上?那道?身影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有兩名侍衛循著那動靜,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忽而認出那人來。

    “中郎將——不,”其中一人瞪大眼,沖那人喚,“靳、靳將軍!是將軍回來了?!”

    都是一同從營里練出來的兄弟,一聽這話,都紛紛看過去,一聲聲帶著激動的“靳將軍”便喚了?出來,盡管不再是熟悉的“中郎將”,但其中百感交集的情緒,卻一點也不假。

    馬車漸漸停下,車門打開,蕭元琮也自車中站了?出來。

    奔馬行至近前?,被迅速勒停,馬兒似乎反應不過來,高大壯碩的身軀仍舊往前?沖出一丈,馬蹄高高揚起?,幾乎要將人從馬背上?甩下來,朝外噴吐著濃濃白霧的馬嘴,更是發出長而尖銳的嘶鳴聲。

    瞧那馬兒不正常起?伏著的胸口,和微微發顫的四蹄,顯然經一路全力奔馳,已到了?極限。

    馬背上?的靳昭撐著全部的精神,穩住自己?的身形,在馬蹄落下的那一瞬間,俯低身子,腰胯一掀,從馬背上?下來。

    已到極限的馬兒渾身驟然一輕,又鳴了?一聲,那賁張的鼻翼與搖晃的四蹄顯示出它仍未緩過來。

    有兩名離得近的侍衛趕緊也下馬過來:“將軍——”

    “幸好?還有氣在,”靳昭沖他們點了點頭,二話不說,遞過韁繩,“先?牽著慢走一會兒吧,緩過來再喂水草。”

    他是武人,自小與馬兒作伴,先?前?不得已令那幾匹馬兒當場倒下,心中十分難過,此刻看到這最后一匹馬還留著一口氣,總想將其救回來。

    若不是在這兒就遇到了?太子,只怕連這一匹馬兒也要斷氣。

    侍衛趕緊接過韁繩,出于這些年來早已深入骨髓的默契,沒有多問半個字,甚至在這一刻,心中忽而涌起一股酸楚,在寒冷的空氣里,悄然紅了?眼眶。

    這是他們羽林衛的主心骨,如今帶著滿身的風雪與疲憊,終于回來了?。

    靳昭沒有說話,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便迅速轉過身,行至蕭元琮面前?,單膝跪下。

    “見過殿下,臣來晚了?,不知殿下一切可好??”

    蕭元琮此刻已自車中下來,站在雪地里,看著曾經最信賴的手下,亦感到一絲復雜的情緒。

    “阿昭,”他伸手按在靳昭的肩上?,再彎下腰,雙手托住靳昭的胳膊,將其攙扶起?來,“回來就好?。”

    靳昭身上?厚實的冬衣與鎧甲冰冷一片,附著的那一層冰碴一觸到溫熱的手心,便迅速融化,刺骨的寒意順著毫無隔離的肌膚傳遞過來。

    但蕭元琮并未挪開手,而是待他起?身站定,又親自替他拂去兩側肩頭凝結的冰霜。

    “眼下正是時候,孤方才才接到消息,廣陵來的隊伍,還有半個時辰就要抵達京都,”他的目光轉向?遠處蒼茫的天際,輕嘆一聲,說,“好?在你及時趕回來了?,你是孤最信賴的人,孤的身邊著實缺不了?你。”

    靳昭垂下眼,盡管因為連日?的奔波,整個身子都如被水泡腫了?一般,腦袋與雙眼更是突突跳個不停,神魂仿佛也不在身上?,但面對太子,還是沉聲答道?:“只要殿下吩咐,臣定萬死不辭。”

    太子才從城外回來,他看得出來,這個節骨眼上?還要出城,所為何事?,他也不難猜到-

    蕭琰記得,當時手下的人將幾經輾轉的信送入他的手中時,特意交代了?,是那位年輕英俊的傅大人,趁著旁聽審案、記錄文卷的時候悄悄遞出來的。

    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頭,今日?冒險過來,自然要問清楚。

    他才離京不過半年多,她?便又給自己?找了?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嫩小子!

    “我記得他是太子的心腹,入了?東宮當屬臣,又被定下教導阿溶——”說到這兒,他的目光又看向?她?那礙眼的肚子,“你是不是還想讓他教導你腹中的這個孩子?或是阿猊?”

    云英自己?動了?動,直到覺得舒服了?,才點頭:“如此當然最好?,傅大人可是本朝最年輕的探花郎,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只怕滿京都的達官貴人,都想要延他為師呢。若妾的孩子有幸也能得傅大人指點一二,那便太幸運了?。”

    蕭琰先?前?并未太留意這位傅探花,只記得此人在許州時的表現,還算有幾分頭腦與風骨,讓他有些另眼相?看,只是可惜進了?太子的麾下,如今想來,那張白皙清秀的臉龐,看起?來實在有些礙眼。

    “什么探花,不過稍會舞文弄墨些罷了?,生?得如筆桿子似的,在真刀真槍面前?,還不是命如草芥,”他冷嘲道?,“依我看,你這兩個孩子,就該多習武,文武雙全,才是最好?。”

    云英知道?他有這一身樣?樣?想與別人比一比的毛病,忽而就要發作起?來。

    “文武雙全,少不得一個‘文’,傅大人擅文,是個中翹楚,”眼看蕭琰面色不虞,她?又說,“至于‘武’,殿下若愿意屈尊,偶爾指點一二,妾自然也求之不得。”

    “少糊弄我,”蕭琰知道?她?又在拐著彎地恭維他,讓他重重舉起?,再輕輕放下,但他這才偏要問清楚,“你們兩個到底是什么關系?”

    “沒什么關系,”云英輕描淡寫,“傅大人心善,為人正派,見不得我們孤兒寡母受苦罷了?。”

    “真的?”蕭琰

    瞇起?眼,懷疑地審視著她?的表情,“你沒有引誘他?”

    云英面色動了?動,輕笑一聲:“他也算幫過殿下一次,就在殿下離開京都的那一日?。”

    她?遂將端午那日?,傅彥澤明明發現了?他的蛛絲馬跡,卻沒有當場告發給羽林衛的事?說了?出來。

    蕭琰冷哼一聲,一點也不相?信:“你想說,他是因為我,才幫你?”

    云英搖頭:“妾想說,他還記得殿下當初在許州的恩情——不光是對他的救命之恩,還有對許州百姓的救命之恩,傅大人是個心中有大義的人,他忠于大周朝廷,盡管從前?一直傾向?于東宮正統,但也絕非完全不懂變通之人。”

    她?在給他細說傅彥澤的好?處,看起?來,隱有替他日?后用人做打算的樣?子,可說到底,還是在夸那小白臉。

    “你這么了?解他,”他揪住她?的長發,微微用力,讓她?不得不抬起?頭來與他對視,“什么時候了?解的,在床榻上??”

    他可沒忘記,當初,她?是先?和靳昭好?上?的,這個女人的膽子不是一般的大。

    云英毫不閃躲地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妾與傅大人之間是清白的。”

    蕭琰沉默片刻,終于慢慢放松下來:“暫信你一回。”

    云英扭開臉,伸手整了?整自己?披散的長發:“殿下還要繼續在妾這兒逗留嗎?時間可不多了?。”

    連蕭元琮都不敢久留,可見圣上?真的已撐不住了?。

    蕭琰自然分得清輕重,他和蕭元琮一樣?,也是趁著這最后的喘息機會,到這兒來看看,的確該走了?。

    他將人抱著放回榻上?,自己?起?身,彎腰在她?的唇上?重重吻過,手更是沒規矩地在某處重重揉過一下,一雙深沉的眼中迸發出驚人的亮光:“等我好?消息。”

    云英笑了?笑,沒有說話,看著他高大的背影站直,昂首闊步,走出這扇門。

    他不需要她?的“祝福”。

    第137章 屬臣 將軍可還記得穆娘子?

    靳昭回京后, 沒得半分喘息的機會。

    一名侍衛牽著那匹精疲力?盡的驛站良馬入城照看,同時將自己的馬兒讓給他暫騎。

    他就這樣徑直去了北衙羽林衛的營中,重新安排布防事宜。

    實則先前手?下們已安排好了人手?, 各司其職,不會有大問題, 但他經營這支隊伍這么多年,不必多言, 只在城門口,瞧見那幾名手?下滿眼復雜、欲言又止的樣子, 便猜到?如今羽林衛中,定然人心不定。

    待到?營中瞧過,果然如此。

    “將軍!”一名從前與他和劉述都算親近的手?下, 趁著眾人尚在忙碌, 忍不住含著滿腹心酸對?他說, “劉哥——他實在冤枉, 兄弟們都替他難過……”

    靳昭面色沉了沉,沒有立即回答。

    他也知道劉述的情況,跟在太子身邊多年, 不用多問, 單聽?消息,就能猜到?其中內情。

    “待這一回的事了了,我?再去向殿下求情,興許能從寬處理。”他說著, 布滿紅血絲的雙眼看向遠方,微微波動?。

    他還?記得,劉述成婚也不過一年有余,那一晚的劉述, 多么春風得意,對?將來的前途充滿希望,如今,卻已成了階下囚。

    “此外,咱們能做的,也只有多多照應他的家眷了。”

    手?下迅速轉過臉去抹了把眼睛,重重點頭,說:“嫂子懷著身孕,不能太傷心,兄弟們近來都讓家里?的媳婦兒、姊妹常去陪著呢。”

    他們大多也是尋常軍戶、平民?出身,能做的只有這些。

    待事情交代完,將眾人的心思也暫時穩住,這才騰出空來,回了懷遠坊的住處一趟——這個?他生活了許多年的地方,差一點成為她和他的家的地方。

    一切看起來似乎沒什么變化?,充滿煙火氣的街巷,樸素而生動?的百姓。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還?有好幾個?街坊認出他來,高?興地同他打招呼。

    “阿昭回來了!你娘怎么沒告訴大伙兒?”

    “靳將軍!這得有大半年了吧?可是回來陪殷大娘過年的?”

    靳昭幾乎沒有回答,只是沖他們微笑,一直到?回到?家中,站在門邊,看著正親自握著笤帚,清掃門前積雪的年邁婦人,才開了口。

    “阿娘,”他的嗓音含著一絲哽咽的顫抖,“兒回來了。”

    殷大娘被凍得發紅的兩?手?握著笤帚柄,抬頭呆看了他好一會兒,手?指一松,那笤帚便倒在雪地里?,竹竿的長柄發出脆響。

    “昭兒!”雪地濕滑,她一腳邁出,才剛踩下,身子便顫抖著晃了晃,“你回來了!”

    靳昭趕緊伸手?扶住她的身軀,握住她因為過去常年做粗活,而變得干燥粗糙的手?:“阿娘。”

    “人瘦了,也憔悴了,”殷大娘看著他因為連日奔波而發黃、胡子拉碴的面龐,“定是沒好好吃飯睡覺,快進屋來,在家好好歇息!”

    母子兩?個?一前一后進了院里?,靳昭漸漸感到?一陣恍惚,他這個?尋常的家,仍舊還?缺了點什么。

    沒有太多時間,羽林衛那邊仍等著他,至多一個?時辰,他就要再趕回去。

    殷大娘給他熱了一碗暖身的羊肉湯,也不多耽誤他的時間,趕緊催著他換身衣裳,稍擦洗一番,便到?屋里?去睡一會兒。

    臥房未變,他不在的這些日子里?,殷大娘每日都會替他打掃一遍,到?如今,他突然回來,也只要燒著炭,讓屋里?熱起來便好。

    他實在太過困倦,幾乎在腦袋一沾枕,便陷入昏睡。在眼皮完全闔上的那一瞬,他遲鈍地感受到?鼻尖縈繞的一縷極淡的熟悉的氣息。

    她來過,似乎仍有殘留的感覺-

    與此同時,城外二里?處,吳王府兵也已在雪地中暫安營扎寨。

    “照殿下事先吩咐,已派了三十人,喬裝后入城中。”統領一見蕭琰回來,立刻上前稟報情況,“殿下,十人到?底少了些,是否再多點些兄弟進去?”

    蕭琰將手?里?的韁繩遞給一名侍衛,也不必下面人來伺候,自找了生好的篝火堆旁粗布竹條做的杌子坐下,搖頭說:“便是再進去三十個?又怎樣?同那滿京都的守備相比,不過是以卵擊石。”

    統領望著在白日里?冒著煙氣的火苗沉默下來。

    算上各處城門把守著的京都守備軍,整個?京都的守衛至少有三萬人,雖除羽林衛外,各部都還?算不上太子的麾下,但在目前太子看起來仍占據絕大部分優勢的情況下,他們不可能倒向吳王這一邊。

    “就賭一把,”蕭琰提起火鉗,撥了撥火堆里?的柴枝,面上并未有半分彷徨和退縮,“若勝,就此也算‘翻身’,若敗,兄弟們便自謀生路吧,不必為我和他們硬碰硬。”

    以太子的行事風格,只要他死了,這些府兵沒了威脅,只要他們低頭就范,太子為顯仁慈,定會從寬處理。

    統領見他如此瀟灑無畏的樣子,原本的那幾分擔心也一下消散,肅然道:“屬下們只管聽?殿下吩咐,殿下讓留守城外,屬下們便留守城外,絕不辜負殿下的信任!”

    他的話音揚得有些高?,頓時被周遭好幾人聽?到?,他們紛紛轉過來,朝著蕭琰拱手?:“絕不辜負殿下的信任!”

    接著,再是周遭的人。

    那一句話,就這樣一圈一圈蔓延開來,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沖他高?聲道:“絕不辜負殿下信任!”

    空曠的雪野中,不遠處的官道上還?有往來的百姓,聽?到?這氣勢震天的動?靜,忍不住駐足朝這邊

    看來。

    如今的大周,還?有幾個?能被稱為“殿下”的?除了宮城里?的太子,恐怕只有吳王殿下了。

    “要變天了!”百姓之中,有人仰天嘆了一聲。

    天上的神仙打架,隨便抖落一抔積雪,壓到?人間,便是血雨腥風。

    眾人看了一會兒,不敢逗留,匆匆朝城門行去,生怕錯過了時辰,晚了城門戒嚴,便再進不去了-

    臨近傍晚時分,京都各處城門開始戒嚴,不再允許任何人出入,就連外出辦差的官員們,都被攔在城門之外不得進入。

    寒冷的冬日,城外是廣闊的曠野,少有村落聚集,沒有屋舍的遮蔽,北風呼嘯而來,令人瑟瑟發抖,只得聚在一起,靠著人氣暫時取暖。

    而宮城內外,則一片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城中大多文?武官員都已被召集入宮,此刻正按抵達的先后,與各自官職品級,依次跨入幾道宮門。

    傅彥澤只猶豫了一瞬,便自覺站入東宮左春坊的隊伍里?,與屬臣們一同往圣上所在的延英殿行去。

    其實他還?有另一個?選擇,身為新晉探花郎,他除了在東宮任職,更是翰林編修,可以與翰林院的官員們站在一處。

    就像齊慎,雖然兼了太子少師的職銜,也是東宮屬臣之首,但他更是朝中文?臣之首,如今鄭家失勢,幾乎整個?朝堂,都以齊慎馬首是瞻。

    他如今,便站在所有朝臣們的前面,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延英殿去。

    傅彥澤的選擇,在許多人看來,便是先表明了態度,站在太子這一邊。

    這本是眾人意料之中,他本就是屬臣,無可厚非。

    旁邊一名同僚沖他使了個?眼色,伸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把,儼然是將他當作?自己人的樣子。

    身為東宮屬臣,走到?這一日,他們的心里?有難以言喻的興奮和期待——天子即將駕崩,身為臣子,萬不能表現?出半點欣喜之色,這是大逆不道之舉。

    他們只好拼命壓抑自己真實的情緒。

    “快了。”那名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十分悲痛的同僚,在挪開手?的那一刻,低低說道。

    一切盡在不言中。

    傅彥澤看他一眼,沒有回應他的話。這時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選擇。

    就在這時,前面的兩?名同僚先跨上臺階,在看到?高?處的某道身影時,忍不住壓低聲說了一句:“靳將軍回來了!”

    傅彥澤離得近,聽?得真切,聞言抬頭看去,果然見到?延英殿高?大的殿門外,靳昭正一身羽林衛中郎將的打扮,面色肅然地站在一旁,那雙仍有疲憊之色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看著面前不斷上行,候在殿外的文?武官員們。

    對?此,傅彥澤并不覺得驚訝。

    不但是因為早先太子的態度已然表明其要求靳昭趕回京都,更因為方才一路走來,他察覺到?了羽林衛的侍衛們,在氣勢上有了微妙的變化?。

    旁人不知曉,那幾個?他從許州入京的路上,有過多日相處的侍衛們,雖算不上熟悉多年,但他素來心細,微妙的變化?也能被他抓住。

    先前,羽林衛中,因為接連更換統領,在靳昭之后,仍能鎮住他們的劉述都被迫下獄,的的確確引起了一陣焦躁和緊張的氣氛,今日,這種氣氛得到?了緩解,此事只有靳昭能做到?。

    同是東宮屬臣,靳昭作?為最受信賴的一員武將,越發讓他們如吃了定心丸一般。趁著大臣們仍未來齊,不少屬臣們都依次上前,同靳昭打招呼問候。

    傅彥澤站在后面,沒有急著上去,而是等前面的眾人說得差不多,才跨到?階上,沖靳昭行了個?禮。

    “靳將軍,許久不見,近來一切可好?”

    靳昭沉沉點頭,趕緊伸手?將他扶起來。以官職論?,他自然遠在傅彥澤之上,但先前那短暫的相處,讓他對?傅彥澤留下了極佳的印象,如今,得知他高?中探花,順利走上仕途,心中很是為他高?興。

    “傅大人多禮了,快快請起。我?路上雖趕得急,但好在不辱使命,解決了吐谷渾王庭的內亂,也未誤了入朝的時候,現?下一切都好,多謝傅大人關心。”

    在旁人看來,他們二人早有舊交,在此遇上,多說一兩?句,也無可厚非。都是讀書人,盡管還?有人要等著與靳昭敘話,但既然傅彥澤還?未說完,他們便耐心地等在幾步之外的地方,沒有急著涌過來。

    寒冬臘月,延英殿建于高?處,令眾人頗有幾分不勝寒意的瑟然。

    在呼嘯的冷風中,傅彥澤站直身子,沒有退開,而是悄然挪近了半步。

    那半步,在旁人眼里?看來,微不足道,沒什么異常,而靳昭卻在一瞬間就察覺到?了他還?有別?的話要說。

    果然,下一刻,他便垂下眼,將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散在風聲中,只有極輕的一縷被裹著,鉆入靳昭的耳中。

    “將軍可還?記得穆娘子?”

    靳昭目光一頓,按在刀柄之上的手?無聲地收緊。

    他沒有回答,不明白傅彥澤是何時知曉的此事,更不知其意欲何為,只是警惕道:“大人這是何意?今日時機關鍵,恐怕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望大人分清輕重緩急。”

    他不愿在這時候和傅彥澤因為云英的事起沖突,一來,他相信傅彥澤的為人,盡管不明就里?,但下意識認為傅彥澤不是那等會拿此事來大做文?章要挾他的人,二來,則是他不愿將云英牽扯到?今天的事中——傅彥澤在這樣的時機提此事,定然別?有用意。

    “靳將軍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將軍的為人,傅某一直欽佩不已,正是在這樣的時候,才想將事情告知將軍。”

    他深吸一口氣,維持著面容的平靜,在外人看來,他們二人的面色嚴肅,不過是因為殿中即將駕崩的天子。

    “京郊行宮中,根本沒有什么懷了身孕的燕禧居宮女,從頭至尾,都不過是穆娘子罷了。”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等著看靳昭的反應,趁旁人還?未等得不耐煩之際,再度沖靳昭行了一禮,轉身回了屬臣的隊伍中。

    第138章 入城 龍潭虎穴。

    寒風中, 靳昭怔在原地,久久沒有回神。

    他的面色仍然平靜,內心卻已掀起驚濤巨浪。

    傅彥澤并未把話?說得十分?明?白, 但他只稍一思索便懂了,這是在告訴他, 真正懷有身孕的人,是云英。

    也?許是出于多年來對太子習慣性的感激和信賴, 他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傅彥澤的話?。

    可是傅彥澤與他無冤無仇,甚至過去?也?算得上有一兩分?交情, 為何?要騙他?難道,在他離京的近一年里,傅彥澤已暗中倒向了吳王那一邊?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許州一事, 傅彥澤應當也?同時對吳王留下了極佳的印象。

    他試圖在心里說服自己, 不?要輕易相信旁人沒有根據的只言片語, 畢竟,在這樣緊要的關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與抉擇, 可是, 不?知為何?,耳邊有個隱約的,無法?完全按下去?的聲音,正悄悄提醒著他:

    也?許, 傅彥澤說的都?是真的。

    至少,以他多年來對太子的了解,這的確符合太子的行事風格……

    “靳將軍!”又一道飽含情緒的嗓音將他暫時拉回神來,“一別多時, 如今總算回來了,我等終于可以放心了!”

    是另一名東宮的屬臣,資歷很老,年歲亦長,也?算是看著他一步步走上將軍之位的,對于他的歸來,更覺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靳昭維持著面色的平靜,沖這位屬臣點?頭致意。

    他已盡力讓自己忽視耳邊那個提醒的聲音,可是,在離開時就已深埋心底的那顆種子,到?底還是悄悄生?根發芽了。

    那是壓在心底柔軟處的一粒沙,讓他不?能不?介懷。

    其?實早在和云英將話?說開,各自分?別的時候,他不?是沒料到?會有今日。他不?是多么大度多么灑脫的人,對她?有身孕一事,也?有難以克制的酸澀和嫉妒,可分?開了就是分?開了,他再不?甘,也?無話?可說。

    真正讓他感到?痛苦的,是太子明?明?已將她?要了去?,卻連她?有身孕這樣的事

    ,都?無法?光明?正大地告訴所有人,還要借著別的不?知名的宮女的身份來掩人耳目。

    也?許將來隨著殿下踐祚,情況會有轉變,可眼?下,本也?不?必再有太多的顧慮——同吳王之間的爭斗,眼?看已到?最后關頭,根本不?會再太多地受到?這些虛名的影響……

    就在他不?時神游之際,殿前陸續趕來的文武官員們,已各自站到?相應的位置,面朝延英殿正門的方向,等待最后的情況。

    此番召眾人入宮,用的也?是替圣上祈福的理由,眼?下,延英殿內外,經?幡獵獵,念誦之聲不?斷,在寒冷的冬日傍晚,形成一股既沉重?,又緊張的蕭瑟氛圍。

    從各地入京朝見的武將們,也?從暫居的宅邸、驛站趕來,此刻正站在一起,乍看雖與京中的文武官員們不?分?彼此,可再細看一眼?,就能發現兩邊隊伍之間一道不?太明?顯的分?界線。

    其?中,站在地方武將最前面的,是官拜隴右、靈鹽二道節度,手握十萬邊軍,鎮守西北多年的大將軍徐勝。

    他面色肅然地站在階上,沖四下看了看,仿佛在找人似的,過了片刻,在眾人都?不?再出聲,周遭只聞僧人念誦之聲的時候,他忽然提氣,沉聲喝問:“敢問太子殿下,為何?不?見吳王入宮侍奉?”

    話?音落下,一旁的京官們紛紛側目,面含震驚地看著他。

    而站在他身后的地方武將中,有幾名悄悄挪動腳步,站得與他拉開少許距離,也?有另外幾名,毫不?畏懼地附和。

    “是啊,圣上素來鐘愛吳王殿下,這等時刻,怎能不?容吳王入宮探望!”

    “聽聞從廣陵趕來的吳王府兵隊伍,今日已抵達京都?城外,大雪天里,緣何?未見其?入城而來?”

    京官之中,齊慎年邁,受不?得風寒,已被?請入延英殿中,站在門檻內一步,此刻聽到?他們這般咄咄逼人地質問起來,身形巋然不?動。

    站在外面的臣子們迅速揣摩此刻的風向,有人當即頂了回去?:“吳王乃是已出京就藩的親王,按大周律法?,無詔不?得入京,更不?用說他那三千府兵!難道你們想要他謀反不?成!”

    “無詔不?入,如今圣上久病,哪里還能有詔書?太子身為人子,理應遵圣上心意,令吳王入城才對!”

    “是啊,況且,吳王入京之前,早已上疏朝廷,抵達京都?后,更未擅自入城,如何?就要用上謀反這樣大的帽子?”

    徐勝沉著臉,等他們說完,方最后道:“我看,恐怕是你們這些朝臣,要置吳王殿下于死地,才想出這樣的借口!”

    他是文人出身,投筆從戎而成的武將,從前很少在眾人面前露出厲色,以至于這些年來雖在地方成了一員大將,得到?許多大臣們的贊賞、欽佩,但在他們的印象里,一直記著的仍是他從前那副文人模樣,此刻見其?驟然發難,都?有些回不?過神來。

    靳昭站在原地沒動,擱在配刀上的手,卻從原來靠近刀鞘處的位置,悄然挪到?刀柄正中,五指更是牢牢握住。

    這時,正殿中,終于傳來蕭元琮的聲音。

    “徐將軍言重?了,”他從天子的榻邊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來到?殿門邊,聲音平穩,并未被?徐勝的氣勢驚到?,更未因此透露半點?怒意,“父皇寵愛二弟是朝野上下人盡皆知的事,孤自然不?會阻撓他入宮探望、侍奉,早些時候,孤已派人到?朱雀門外等候,想必,一會兒就要有消息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話?音剛落下,不?遠處,西面的三道門外,便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有人從馬上翻身而下,飛奔過來:“太子殿下!從大將軍自朱雀門傳來消息,說——”

    他跑得氣喘吁吁,聲音被?寒風割得高高低低、斷斷續續,剛要繼續說,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對上眾臣各異的目光,又收了聲。

    蕭元琮擺手,示意他不?必顧忌:“有什么話?直說便是。”

    那人好不?容易跑到?階下,聞言咽了咽唾沫,一面喘氣,一面說:“回殿下的話?,從將軍說,吳王殿下傳信,稱可以將府兵們統統留在城外營地中,獨自入京,但……”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又抬頭看了一眼?眾人。

    因為“獨自入京”幾個字,已經?讓許多人震驚不?已。人人都?知道,今夜是兩方博弈的最后時刻,獨自入京,幾乎就等同于放棄抵抗。

    就連蕭元琮都有些驚訝,在他的部署中,城門是第一道關,若蕭琰堅持要到?那群全副武裝的侍衛們入城,那在他們硬闖的那一刻,不?用他下令,從宏和其統領的京都守備軍,便可依照律法?,立刻開城門圍剿。

    “但吳王要求,由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們親自到?朱雀門外迎接,才能入城……”

    一語出,眾人更是嘩然。

    蕭元琮的面色有一瞬間的陰沉。

    蕭琰這般傳話?,儼然就是告訴所有人,他是在防著自己這個太子在路上給他使陰招。而一旦讓他在朝臣們的親自迎接下入城,便意味著部署在沿路的侍衛們也?沒了用武之地。

    他抿著唇,隱在屋檐投下的陰影中,目光無聲地往門邊守衛著的靳昭身上看去?。

    這時,文官之中,已漸漸有了反對的聲音。

    “怎能提如此無理的要求!”

    “是啊,身為人子,回宮探望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怎能如此拿腔拿調?”

    “齊相公年事已高,這樣天寒地凍,留在宮中已十分?不?易,哪里還能趕至朱雀門外迎接!”

    徐勝慢慢道:“依臣之見,齊老就不?必了,往來的確不?便,想來吳王殿下也?沒有要為難齊老的意思,不?過其?他同僚,就不?必推辭了吧。”

    說著,他先?站出來,抱拳道:“太子殿下,臣愿前往迎接。”

    緊接著,又有好幾名武將站出來附議,文臣中,也?有少數幾人站了出來。

    延英殿內外,有片刻僵持之態。

    蕭元琮看著眼?前這一張張堅定的面孔,慢慢道:“也?罷,那便勞煩眾位卿家?走一趟吧。”

    他說著,目光又不?動聲色地望向門邊的靳昭。

    二人視線相觸,靳昭以眼?神示意外頭安排的人手不?會有問題。

    很快,守在延英殿附近的內監們紛紛上前,與這些三品以上的官員們帶來的侍從一起,跟隨他們出宮而去?-

    天色漸暗,朱雀門外,雪野里寒意更甚,那一支千人隊伍,卻各個毫不?退縮地站在緊閉的城門之下,耐心地等待城中的消息。

    站在城樓瞭望處的京都?守備大將軍從宏一直警惕地看著那處的情形,眼?見從黃昏到?如今,已有近半個時辰的工夫,那么多人在寒風里干等著,卻半點?未見亂相,當真讓他刮目相看。

    “便是咱們自己人,只是站在城墻上守衛,也?做不?到?如此。”

    圍在他身邊的幾名侍衛也?忍不?住悄悄點?頭。

    就在這時,城內逐漸傳來一陣喧嘩動靜,緊接著,城樓下,有侍衛快速奔上臺階,報道:“大將軍!宮中傳話?來了,大人們親自來迎,請大人開城門,讓大人們的車馬出去?!”

    從宏看一眼?城內的大道,果然見烏泱泱的隊伍正踏著最后的暮色往城門處來。

    從宏不?敢怠慢,沒有立即下令開城門,而是拿起一旁漏斗撞的傳聲器,沖著城外那千人的隊伍高呼:“宮中有令,請吳王殿下獨自入城,諸位大人已在城門內等候迎接,旁人皆退后,不?得靠近!”

    這是看膽量的時候了,吳王但凡膽小,便會頂不?住壓力,或敗逃,或求饒。

    雪地里,府兵統領沒有動,而是和其?他人一樣,紛紛看向坐在馬上巋然不?動的蕭琰。

    “殿下——” 統領想說些什么,但是話?到?嘴邊,還是停住了,他不?想打擾蕭琰的決斷。

    蕭琰沒有立刻回話?,而是仰頭看向城墻之上的從宏,片刻之后,沒有猶豫,無聲地抬起一只左手。

    統領二話?不?說,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勒住韁繩高喝道:“撤!”

    一時間,三千人的隊伍毫不?猶豫往回撤去?,直到?離他近半里的距離,才逐漸慢下來,剩下蕭琰一個人,毫無懼色地站在空曠雪地間,四下再無半點?援助,那道高大厚重?的城門那才傳來轟隆隆的聲響。

    隨著城門越開越大,蕭琰始終未動,他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多弓箭手射程之外幾步處。

    門內,徐勝等人一馬當先?,快速出來,圍繞在他的身邊,其?他臣子方慢慢跟上,列隊門外闊道的兩側。

    三品以上的大員,年歲都?要近五十甚至更長,有不?少都?乘馬車而來。眾人見蕭琰果然一人入內,再無半個援手,一時竟然刮目相看。

    “多謝諸

    位大人親自前來,時間緊迫,我便不?多贅言,諸位,請吧。”

    蕭琰坐在馬上,沖眾人一拱手,便在他們的簇擁之下,入了京都?。

    這一路,有內監、羽林衛的護送,氣氛始終緊繃,沒有半刻松懈,但一直到?宮門門外,都?沒有發生?任何?意外——有數十名朝中要員在,要想在不?傷及他們的情況下拿住吳王,根本不?可能,更不?用說,他的身邊,還有徐勝等人緊緊相隨。

    宮門外,亦有守候的羽林衛侍衛,見蕭琰過來,便要上前搜查。

    徐勝怒目而視,正要上前將其?喝退,卻聽蕭琰道:“徐將軍,不?必理會,我一人前來,他們仍舊要提防至此,可見對我也?算十分?看重?,也?罷,我已沒什么好怕的了。”

    說著,他自馬上下來,當著所有人的面,解下腰間的配刀,丟到?一旁。

    金屬落進道旁積雪間,發出砰的一聲響。

    侍衛們見狀,不?再阻攔,眼?睜睜看著手無寸鐵的他,就這樣昂首闊步地走進這龍潭虎穴一般的皇宮。

    第139章 弩機 短短的竹箭自弩機中飛速射出。

    夜幕完全降臨, 宮中已?點滿了?燈,比先前更亮了?許多,在黑暗中鋪陳出一條長而寬的路。

    宮門在身后沉沉關上, 這條明亮的大道,將他們引至延英殿外。

    百官已?在寒夜冷風中等待了?半個多時辰, 從?一開始還?忍不住不時低聲交談幾句,到如今, 已?凍得渾身僵硬,除了?低頭保持著肅然的神色, 再沒有半點多余的動作。

    直到后方的三?道宮門外傳來動靜,眾人才像是忽然醒過神來。

    隊伍踏雪而來,厚實的皮靴踩在已?只剩薄薄一層的雪中帶出的嘎吱聲響, 與?腰間環佩碰撞的叮咚聲, 還?有衣袍在風中翻飛的獵獵聲, 交織在一起, 將整個延英殿內外的氣氛帶得更加沉肅。

    站在兩邊的羽林衛侍衛們腳步沒有挪動半寸,但原本松松搭在刀鞘邊緣的手,都已?無聲地挪到刀柄上, 如靳昭一般, 全身緊繃,蓄勢待發。

    “太子殿下,吳王殿下已?到。”殿外守候的王保揚聲道。

    底下等候的百官不知從?何時、何人起,已?自發從?中間讓開一條道, 由著被一眾武官們簇擁在中間的蕭琰通行而過。

    蕭琰在階下停住,仰頭看向高處的延英殿正門。

    一直守在天子榻前的蕭元琮也終于從?門檻之后跨了?出來,站在屋檐下,自高處俯視而來。

    兄弟二人隔著數丈的距離, 遙遙對?視。

    “半年多不見,大哥一切可好?”蕭琰站在階下,沖著上方的人拱了?拱手,算是行禮,脊背卻挺得筆直,半點沒有彎下。

    那不卑不亢的態度,仿佛并?未將這一切當一回事。

    蕭元琮垂眼看著他,溫聲道:“托二弟的福,孤尚算安好,只是日夜為父皇憂心,到底不能安穩。”

    “大哥應該高興才是吧,畢竟,這些年來,父皇與?大哥之間,一直頗有分?歧。”蕭琰話中帶刺,不掩鋒芒,聽來令人驚駭,可思及他往日的種種行徑,又覺合乎情理。

    他似乎不再耐煩維持表面的平靜,要在百官面前挑破一切。

    蕭元琮默了?默,沒法再以尋常溫和、寬厚,包容下一切尖銳的態度——若在這樣的關頭仍然避開鋒芒,便再沒有理由動手了?。

    “不錯,”他淡淡道,聲音里的溫度也陡然冷下來許多,“孤與?父皇之間,的確一直算不上太和睦。”

    蕭琰冷笑一聲:“大哥這樣敞開了?說話,果然比從?前那樣遮遮掩掩的聽起來爽快多了?。”

    “畢竟,咱們兄弟二人之間,有許多事,今晚該有個了?斷了?。”

    蕭元琮的話說完,站在階下稍遠一些的官員中,有幾人悄然抬頭,朝四周看了?看,甚至還?有人朝旁邊挪了?挪腳步,礙于周遭大多數人巋然不動,不論心中是否感到恐慌,也不敢再有大的動作。

    “這些年來,父皇一直偏愛二弟你,對?于我這個出身正統的太子,有太多不滿,這一切,多因鄭氏蠱惑。如今,鄭氏已?除,朝中終于暫得安寧,”蕭元琮一邊繼續說,一邊又前行一步,站到臺階的邊緣,目光朝一旁的靳昭瞥了?一眼。

    “然而,仍有不少?臣工,陷于曾經的黨派爭斗,妄想顛覆東宮正統,扶持吳王篡權奪位,今日,為肅清朝野,穩固我大周根基,在父皇彌留之際,孤不得不痛下決斷,辜負父皇從?前之愿——”

    靳昭握著刀柄的手已?經握到最緊,雙足也悄然變作一前一后,隨時能沖出去的姿態。

    “——捉拿吳王及其余黨!”

    蕭元琮一語落下,靳昭便立即拔刀。

    金屬摩擦的錚然聲頓時長鳴而出,聽得眾人耳邊一時發空,緊接著,侍立四下的羽林衛便幾乎同時拔出配刀,朝中間包圍過來,延英殿的兩側,更是涌出整整二十名侍衛,分?列蕭元琮兩側,迅速張弓搭箭,對?準蕭琰所在的方向……

    在場的官員們終于再站不住,開始出現?騷亂,迅速朝兩邊跑開,要離蕭琰越遠越好,生怕跑得慢了?,被當坐吳吳王黨羽,一并?被羽林衛拿下誤傷。

    而以徐勝為首的幾人,則仍舊堅定地站在蕭琰的身邊,同時,今日隨行他們入宮的侍從?也從?不遠處的角落里奔出,迅速圍到他們的身邊。

    “兵戎相見,總算痛快了?,”蕭琰身無配刀,空空的兩手垂在身側,其中一只手按到腰間的革帶上,“那我便也不客氣了?!”

    他的身邊不過二三?十人,誰也沒有兵器在手,面對?全副武裝的數百名羽林衛侍衛,頗有一種以卵擊石的感覺,可偏偏他說話的時候,氣勢半點不短,仿佛即將大展身手,讓人一時忍不住生出警惕。

    但這里是皇宮,守衛森嚴,不曾放任任何外人出入,就連京都的每一處城門,在戒嚴前后,也絕對沒有大批不明人馬出入過。

    蕭琰唯一能倚仗的那三千府兵還被關在城外呢。

    蕭元琮想到這些,逐漸感到安心。

    “若立即束手就擒,孤尚可留一條全尸,否則,就別怪孤翻臉無情。”

    他說著,伸手示意兩邊的弓箭手隨時準備。

    徐勝揚聲道:“太子殿下,此刻若要放箭,便連臣等一起射殺。”

    近十名武將,個個都是封疆大吏,一方大員,折損一兩個,尚無大礙,若一夜間全部折損,勢必引起地方上的諸多恐慌與?不滿。

    畢竟,朝中官員雖多,要培養出如徐勝這般文武兼修,能鎮住一方邊疆的武將,實在不易。

    “徐將軍,”蕭元琮語重心長地勸,心中卻有不解,“事到如今,為何仍要站在悖逆一邊,與?朝廷作對??”

    他知道徐勝欣賞蕭琰,與?蕭琰交好,這不是什么秘密,滿朝文武定然都記得徐勝去歲上疏時,對?蕭琰的頗多贊賞之詞。

    可是,他不明白?,僅憑這樣一點欣賞,就要堵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嗎?

    旁邊的靳昭抿著唇,眼中閃過一絲復雜。

    沒等徐勝回答,站在殿門邊,一直沒有開口?,更沒挪動一步的齊慎咳了?一聲,慢慢道:“徐將軍素來忠君愛國,老夫以為,其中當有緣由。”

    徐勝看了?他一眼,沉沉道:“臣一介武夫,忠君愛國自是本分?,只是太子殿下近來的行事,讓臣不得不擔憂,為了?爭奪權位,竟不顧邊疆百姓的安寧,若將來,真有大戰當前,太子殿下恐怕仍舊選擇先保權位,后理戰事。”

    他說的,正是先前召將領入朝,

    讓靳昭不得不連夜奔波,獨自跨過高原雪地,趕回京都的事。

    “非常之事,孤不得不行非常之事。”蕭元琮未料他會當場提出此事,這時,終于慢慢明白?過來,徐勝真正欣賞蕭琰的原因,大約就是這股相投的脾性,“待除去朝廷內憂,自當一心為民。”

    他知道自己這一次的決定有違仁義明君之舉,但對?他來說,其實早已?沒了?更好的選擇,被架在一個“完美?”的木框里,稍有行差踏錯,便會被所有人詬病。

    徐勝不再說話,以行動表明他的態度。

    蕭元琮閉了?閉眼,長嘆一聲,舉著的手就要落下。

    這時,靳昭沒等他下令放箭,率先躥了?出去,擋在他的面前,朝著蕭琰的方向沖去。

    他不愿見到羽林衛手中的羽箭射向那些功勛卓著的武將們——盡管事后,他們仍然會受到許多責罰。

    然而,然而,就在這時,蕭琰摸在腰間革帶處的手忽然往衣襟處一探。

    厚實的冬日鹿皮衣裳里,赫然出現?一把弩機。

    不是京都軍營中常見的大型弩機,而是一把從?未見過的,只比他的巴掌大上一寸的微型弩機,箭槽口?,疊了?兩只不足三?寸長的竹箭,摸在手中時,甚至像是孩童的玩意兒一般,半點不會引人注意。

    只見他一邊迅速朝一旁閃開,躲避靳昭已?揮至近前的長刀,一邊舉起弩機,沖蕭元琮所在的方向瞄準。

    與?此同時,他的身邊,從?徐勝開始,到隨行的侍從?,都從?衣襟之內迅速取出這樣一只精巧的弩機,不同的是,他們同時從?腰間摸出一把準備好的竹箭。

    弩機太小,射程自然縮短,趁著周遭的羽林衛們靠近時,徐勝等人迅速將竹箭射向他們。

    竹箭太小,亦不會如尋常大型弓箭那般造成巨大的傷害,但只要射中,竹箭嵌入皮肉,流淌出鮮血,便能造成動作中一瞬間的遲滯,趁著這一瞬的遲滯,他們中已?有好幾個人一腳踢向羽林衛侍衛們那緊握配刀那只手的手腕。

    手腕一震,五指便有松動,那長刀便也被一把奪走。

    這一連串行云流水一般的動作,仿佛已?經練了?不知多少?次,顯然是早已?設計好的,專門用來對?付訓練有素到幾乎無懈可擊的羽林衛侍衛的。

    眾人到這時才發現?,做出這一串動作的,皆是那些武將們的隨從?,而這些原本并?不起眼的隨從?,似乎是吳王的府兵!

    他們不是毫無倚仗,只是賭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大!

    不過,羽林衛有數百人的規模,個個訓練有素,即使暫時被他們出其不意的攻擊一連搶了?許多配刀,拖住了?速度,陷入混戰,也不會持續太久。

    蕭琰必須抓緊時機,迅速命中。

    “殿下接著!”一名手下將奪來的一把長刀沖他拋來。

    寒光在夜色下格外滲人,蕭琰毫無畏懼,蹬足而起,穩穩接住刀,和徐勝一起迎擊靳昭。

    三?人都是上過沙場,見過真章的,徐勝因是文人出身,在武力上稍有遜色,而蕭琰一手要拿弩機,無法使出全力,亦有掣肘。

    兩人合力,對?上全力以赴的靳昭,竟然旗鼓相當。

    “掩護殿下入殿!”

    靳昭一邊雙手握刀,一邊沖身后的屬下們吼道。

    屋檐下,人影幢幢,數道身影將蕭元琮擋在后面,便是羽林衛中最好的射手,也不見得能瞄得準。

    然而,蕭琰在這幾個月里,早已?用弩機練過不知多少?回,為了?達到最好的效果,他不知試過多少?次,找到最合適的距離,也不知對?這小小的玩意兒精心改良過多少?次,早已?熟練得在睡夢中也能準確無誤地射出一箭。

    只見他揮刀擋開靳昭的一擊,將其暫時交給?徐勝對?付,同時腳下一蹬,自臺階上高高躍起,趁著身體躍升至最高點的那一剎那,對?準目標,扣動扳機。

    咻的一聲,短短的竹箭自弩機中飛速射出。

    靳昭瞳孔微縮,屏住呼吸,想也沒想,憑著本能,丟開手中長刀,飛身迎著竹箭鐵制的箭鏃擋去。

    噗呲一聲,極細微的聲響,有什么東西嵌入他的小腹一側,與?此同時,徐勝手中的刀,也恰好落到他的左腿處。

    鋒利的白?刃,割開厚實的鹿皮長褲,劃入新鮮的皮肉中,帶出一股淋漓鮮血。

    而就在這時,蕭琰手中的扳機再度被扣下,第二支竹箭朝著同樣的方向破空而去。

    第140章 昏迷 靳將軍,恩已報完了。……

    從小的艱苦生活, 和多年從軍經歷,讓靳昭對疼痛早已習慣。

    他?本因連日的奔波而感到神思恍惚,這一刀、一箭, 卻忽然讓他?異常清醒,本就極佳的目力, 在這一瞬間,更像是被完全激發?出來了一般, 清晰地看到自那弩機里射出來的第二支竹箭。

    鐵制的箭頭,在寒冬冰雪的映照下, 泛著森森銀光,就那樣?對著他?身側的空檔而來。

    他?知道?,那弩機里只有兩支箭, 也知道?此刻太子身邊雖已圍了諸多侍衛, 卻還未完全躲至延英殿中, 以吳王的身手, 必能?射中。

    這時候,他?應該趁著自己還未完全倒下,抬胳膊也好, 側身以未受傷的那條腿彈起半邊身子也罷, 再度以肉身替太子擋下這一箭。

    吳王的人支持不了多久,只要擋住這一箭,吳王再往弩機里裝竹箭,扣動扳機的工夫, 太子已進殿中,而外面?的兄弟們,也能?控制住局面?。

    可是,不知為何, 他?的耳邊再度回響起方才傅彥澤的那幾句話。

    也許是本能?的反應,又或者是太過疲勞,加上已受了傷,身體忽而不受控制,明明要抬胳膊,到底晚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支精巧的竹箭,從自己胳膊旁,以僅僅毫厘的微小距離擦過,朝著原本的目標繼續撲去。

    他?不敢再看。

    身軀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臺階上,發?出一聲?悶響,在一片嘈雜與?尖叫聲?中,仿佛投石入海,沒驚起半點水花。

    與?此同時,延英殿的門檻邊,竹箭躲過所有侍衛們試圖捕捉、攔截的動作,準確無誤地刺入蕭元琮的心口。

    他?身上穿了厚實的冬衣,鐵制的箭頭刺破時,將那衣裳的面?料壓得凹進去許多,也許是竹箭太細,又或者是冬衣太厚,并未立刻見有鮮血滲出,就連他?自己,也未立刻有反應,只是腳步頓了頓,慢慢地,才搖晃起來。

    疼痛開始迅速蔓延。

    周遭護著的侍衛們一時驚呆了,也不知哪個?,瞪大眼,高喝一聲?:“殿下!殿下中箭了!”

    正?殿內外的人先?亂了陣腳,原本還在盡力提刀包圍逆賊的侍衛們不由朝著殿門的方向看去。

    只見方才還是護著太子往里去的幾人,已都丟開手中的弓箭,七手八腳地要上前攙扶,而就在臺階之下,不遠處,本該人單力薄的吳王,手里的弩機已放下,而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靳昭,更是已經受了傷,倒在臺階上,骨碌碌地滾落下去,留下一連串血痕。

    形勢已然在須臾之間發?生巨大的逆轉!

    蕭琰干脆丟了弩機,只提著一把才由手下丟來的,從羽林衛手中搶來的配刀,傲然踏上臺階。

    羽林衛忠于東宮儲君,看著逆賊上前,有人再度回神,提刀迎上,卻被蕭琰輕松化解。他?的身上,并不輸靳昭,自然比這些?尋常的侍衛都要好。

    “你們中的有些?人,也曾與?我在許州山野間相見,算得上有過命的交情,我不愿與?你們刀兵相見,若現?在停手,我絕不追究。”他?一邊出手,一邊同這些?還忠誠地護衛在蕭元琮身邊的侍衛道?,“他?已是強弩之末,便是如今救了他?,又能?再活幾日?”

    眾人的內心早已動搖,在他?的話里,更是變得猶豫。

    蕭琰雖看似出手狠戾,但長刀揮下,沒有一次真正?傷到了誰的要害——以他?的實力而言,綽綽有余。

    就在這時,蕭琰已經一路突至蕭元琮的面?前。

    兄弟二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丈,蕭元琮因為中箭,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走了,幾乎發?不出聲?音來,一只手痛苦地捂著胸口,有幾縷鮮血終于從厚實的冬衣

    之中滲出來,隱在白皙修長的指間,觸目驚心。

    他?的雙眼又痛又怒地瞪著,分?明有許多話想說?,卻只能?張著嘴,眼睜睜看著本已是甕中之鱉的蕭琰,輕松挑開兩名?在身邊扶著他?的侍衛。

    胳膊上失去了支撐,他?的身子開始搖晃擺動,虛軟的腳步眼看就要朝一側跌去,是蕭琰一伸手,強行扭住他?的胳膊,將他?押著,朝前揚聲?道?:“大局已定,爾等速速就擒,我自會從輕處置!”

    蕭元琮半點抵抗不得,筋疲力盡的雙膝軟倒,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脖頸后的衣裳則被揪著,吊住他?搖晃的上半身,讓他?不至于完全倒下。

    與他的軟弱無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毫發?無損、氣力十足的蕭琰。

    那沉厚的嗓音響徹頭頂,如針一般刺著他?的神經。

    這就是他父親鐘愛二十年的兒子,強健有力、勇敢無畏,如今,終于像一座山一般,壓在了他?的身上。

    “我自問離京前往廣陵后,一直循規蹈矩,不論朝廷下達何種命令削弱王府權柄,我都一一照辦,不曾有過半點不臣之心,可哪怕如此,兄長也不曾放過我,不但派人屢次前往廣陵暗害于我,逼得我不得不告上京都,如今,更是利用父皇病重,我一心盡孝,于宮中設伏,加害于我!”

    他?這一番話,便是將方才蕭元琮命人下手時的陳述全部扭轉。

    “若非我早已察覺兄長的險惡用心,事先?有所防備,只怕今日我便要陳尸此處——在父皇病榻前!如此不顧孝悌之舉,逼得我只有奮起反抗!如今,我便帶著我的兄長,向父皇請罪!”

    世事素來如此,成王敗寇,何人占上風,何人掌權,便要自圓其?說?。

    殿外的紛爭,在他?鏗鏘的話音里漸漸停下。

    大臣們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扭轉的局勢和地位,有的瑟瑟發?抖,有的不知所措,一時誰也沒有說?話,羽林衛的侍衛們則驚駭不已。

    徐勝站在階上,帶著一眾武官、侍從們,朗聲?齊道?:“吳王殿下英明!”

    眾目睽睽之下,蕭琰半拽起已毫無抵抗之力的蕭元琮,跨入延英殿中。

    在這座熟悉的,象征著天子權威的殿中,父子三人終于再次相聚。

    “父皇,”蕭琰沉沉地望著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兒臣回來了,來送您最后一程。”

    他?以為自己能?保持平靜,可是在開口的那一瞬間,還是掩不住嗓子眼的一陣哽咽。

    對于床榻上這個?只剩最后一口氣,滿面?蒼老灰敗的父親,他?的情感太過復雜,有感激,有感慨,亦有不認同,甚至還有隱隱的恨意?。

    父母之間,父子之間,母子之間,愛恨交織,早已說?不清究竟,蕭琰有時甚至也想,如果他?的父親強硬一些?,或是更柔軟一些?,對他?與?太子一視同仁,給予同樣?的愛護與?教導,是否還會有后來這十幾年的紛爭?

    此刻,站在病榻之前,蕭琰的目光慢慢移向倒在地上的蕭元琮。

    兄弟二人目光相對,他?看到蕭元琮眼里的光正?在迅速變黯。

    “她……”蕭元琮痛苦地張口,因為發?不出聲?音,只有一點極輕微的氣聲?,“孩子……”

    蕭琰知道?他?在說?什么?。本以為他?對云英不過爾爾,連個?真正?的名?分?都不肯給,能?算有多好?可沒想到,死到臨頭,最后的惦念竟還是她,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孩子的緣故。

    “大哥放心,我不會為難他?們。”蕭琰咽不下那口氣,語調里還殘存著一絲咬牙切齒的意?味,但說?出這話,卻一點也未猶豫。

    人都要死了,過去的事,他?不會,也沒必要揪著不放。

    蕭元琮目光閃了閃,似乎又黯了一分?,終于慢慢轉向床榻上的蕭崇壽。悲涼的眼眶里,瞬間炸開無聲?的憎恨與?厭惡——這是他?拼命隱藏了許多年,一直不敢透露的情緒,在人生走到盡頭的這一刻,終于敢徹徹底底發?泄出來。

    蒼老衰弱的皇帝,經這大半年的折騰,到如今,已瘦得只留下一把枯骨,那僵硬的身軀,仿佛已經在慢慢冷卻。

    也許是父子之間的感應,也許是常人所言的回光返照,已多日沒再恢復神智的蕭崇壽,那遲滯渾濁的雙眼忽然轉了轉,對上蕭元琮的眼睛。

    水光在松弛干燥的眼眶中迅速積聚,很快便順著眼角滑落下來,掩在錦衾之下的胸膛有一瞬間的起伏,干裂單薄的嘴唇更是劇烈顫動了一下。

    下一刻,一切的動作忽然消失,起伏的胸膛歸于徹底的平靜。

    蕭琰平靜地跪了下來。

    旁邊的內監還未反應過來,看到他?下跪,愣了愣,這才猛然回過神,趕緊三兩步跑到殿門口,對著外頭狼狽不堪的文武大臣,和還處在發?懵狀態中的羽林衛們高喊:“陛下——駕崩了!”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上空回蕩著,眾人呆了好一會兒,開始陸續跪下,沖著延英殿的正?門處哀哭起來。

    話已傳出,守在殿外的其?他?內監趕緊跑動起來,有人站到高處,敲響喪鐘,亦有人舉著鞭子,在空地處抽打,還有人忙著進來請示,是否要將延英殿外的三道?宮門打開。

    天子駕崩,儲君倒地不起,奄奄一息,在場者,似乎只有吳王能?做主事者。

    “將外面?作亂者統統拿下,關入宮中大牢,聽侯處置!”蕭琰跪在榻前,沒有回頭,“罪人蕭元琮,就暫送回東宮吧,想來,他?也不愿與?父皇死在一處。”

    最后那句話,他?的聲?音放得極低,仿佛只是說?給自己聽的。

    這大概就是他?留給太子最后的憐憫。

    只是,他?的吩咐并未落在具體的人身上,內監們自然不能?動手拿人,而隨他?入宮的那些?侍從,也還在殿外,殿中能?聽到他?話的,也只有仍然守在龍榻之畔的天子禁軍。

    同羽林衛忠于東宮一樣?,禁軍忠于天子,而如今,天子已經駕崩,大周尚未有新的君主,太子也已被擊敗。

    他?們猶豫一瞬后,似乎一下認清形勢,立刻魚貫而出,將殘留的羽林衛們統統押解。

    倒在地上的靳昭在這時終于有些?回神,失血的感覺讓他?眼前有片刻模糊,但仍舊費力地轉過頭,看向延英殿殿門的方向。

    “別?看了。”耳邊傳來傅彥澤低低的話音,他?不知何時已經跪到靳昭的身側,趁著眾人不得不為天子駕崩而跪地痛哭的時候,從自己的官袍上撕下兩段,用力扎在靳昭腰腹之下的傷處,“將軍已盡力了,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他?包扎的手法不算太笨拙,這還是當初入京的路上,靳昭教他?的。

    他?此刻心中滋味復雜,對靳昭亦佩服得無以復加——哪怕自己先?前說?出了穆娘子的事,靳昭也沒有因此做出任何對不起太子的舉動。

    這是靳昭的報恩,希望以自己的忠誠,報答太子過去的恩情,也許,還隱隱盼著能?因此讓太子念舊情,使穆娘子也過得好些?。

    “靳將軍,恩已報完了,大局已定,不必強求。”

    靳昭抬眼,望著眼前已經變得模糊的燈光,慢慢閉上雙眼,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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