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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池柚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過去的,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睡眠很深,夢都沒做;秀遍g,模模糊糊被一些咋呼的交談聲吵醒。

    “這也太好吃了, 肯定不是速凍的!”程棗棗嘴里塞滿東西嚼嚼嚼。

    林慕橙:“廢話,還有溫度呢, 明顯是新鮮的嘛!

    程棗棗:“那我怎么沒在其他人的桌子上看見這個呢?現包的?”

    林慕橙:“可能是小柚子做的吧, 小柚子廚藝不錯的。還記得上次她帶給咱們那個小餅干嗎?她烤得好酥好香, 我現在想想都……”

    池柚睜開眼,看見林慕橙和程棗棗正舉著一盤餃子嘰嘰喳喳討論。黎青坐在一邊,安靜地咀嚼著煎餃, 似乎在細細品味。

    “你們玩完啦?”池柚開口,嗓音有點沙啞。

    “小柚子醒了,”程棗棗壞笑一下,“給我們打招呼沒有?快挨個叫姐姐!

    池柚便乖乖地喊了一圈:“林姐姐, 棗棗姐姐, 黎師姐!

    程棗棗心滿意足了。

    “誒呀嘖嘖嘖,舒服,舒服,果然還得是甜妹拯救世界啊。”

    黎青笑了笑, 問池柚:“你就坐在這兒曬了兩個小時?”

    池柚揉揉眼睛:“睡著了, 忘了挪位置!

    黎青:“怎么能困成這樣?你……”她頓了頓,看了眼其他舍友, 湊近了變小聲, “你晚上在白教授那兒睡不好?”

    池柚張了張嘴。

    她很快反應過來,笑了一下。

    “沒, 沒,睡得很好。”

    黎青耐人尋味地笑了一下。

    “你個小變態, 不會是趴在人家床頭,盯了人家一晚上吧?”

    池柚又揉了揉眼睛。

    唉。

    但凡現在能有個像樣的床給她,別說旁邊躺的是白鷺洲,就算旁邊躺個光芒四射抱著大金元寶的財神爺,她也得閉上眼睛睡覺了。

    當然,在池柚心里,財神爺并沒有白鷺洲重要。

    只不過采用這個句式,應該比較能表達出她現在極度渴望睡眠的心情吧。

    真的真的——

    太困了。

    哦對了。

    “這餃子是白老師做的,她說了,讓我們大家一起吃!

    池柚澄清這餃子的來源。

    程棗棗和林慕橙給嘴里塞餃子的動作頓住。

    啊?

    這、這、這特么。

    ……啊?

    那個冰坨子一樣高冷的白教授,跑過來,做餃子,給她們吃?

    “她手藝不錯啊!崩枨嗳允且簧硖┥奖烙谇岸鴰h然不動的從容,嘖嘖嘆氣,“你倆以后要是在一起了可真浪費,廚藝都這么好,應該勻一個出來給那些炸廚房的!

    程棗棗:“……我懷疑你在內涵我!

    黎青:“不不!

    程棗棗:?

    黎青:“我是在內涵在座所有人。”

    和舍友們一起笑鬧聊天了一陣子。

    吃過烤肉,水足飯飽,黎青把拳頭放在鼻子前面“嗯咳咳”了一聲。

    程棗棗和林慕橙立馬了解,她們得要開始準備明天給池柚的生日驚喜了。

    既然是驚喜,主人公當然不能在場。

    程棗棗隨便找了個爛理由支開池柚。好在池柚在看人眼色這方面能力基本為負,加上太累了,什么都沒懷疑就走了。

    今天沒有別的旅行安排,大半天都是自由活動。又不用再陪朋友,這么好的機會,池柚當然是要找個地方補個覺。

    舍友們的房間不能去,如果去要房卡,她們就會知道這兩天她都睡在外面。

    沒睡過外面之前讓她們知道倒無所謂,睡都已經睡過了,再叫她們知道,勾起她們的愧疚,沒這個必要。

    白天的時候,娛樂房都開著,游戲機室,KTV房,桌游室,還有很多別的。

    池柚打算去找個沒人的KTV房間睡。

    然而這會兒正是白天玩樂高峰期,別說KTV房,別墅里壓根就沒有沒人的角落。KTV房里是鬼哭狼嚎的歌聲,桌游室里彌漫著濃濃的香煙味,游戲機室里國罵聲此起彼伏。連她昨晚睡的長凳上都坐著偷偷親熱的小情侶。

    轉了一大圈,最后池柚還是逛回了KTV房,想再看看里面有沒有人。

    她半小時前來還是三男兩女,這回打開,里面又是另外兩個新來的女人。

    池柚說了聲“對不起”,就要關門離開。

    “等等!”里面的人叫住了她。

    昏暗的室內,其中一個女人快速走過來,臉在門外透進來的光中慢慢清晰。

    “是你啊,[倒吊人]小姐。”

    是那晚在游輪上,池柚幫助過的會彈鋼琴的[星辰]女人。

    “進來一起玩吧。”

    另一個女人也起身走了過來。

    [星辰]女人邀請完,看池柚在猶豫,為表誠意,直接鄭重地介紹了自己的真名:“我叫夏星眠,那晚給你的名片上有我的名字,不過你當時沒接!

    她身邊那位美麗的[隱者]女人也開口:“你好,我叫陶野!

    在那一層神奇又中二的塔羅卡牌身份背景下, “介紹本名”這種在平常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事,卻在這套規則里透出了真誠與交心的意味。

    對方卻不勉強池柚,體貼地說:“不方便的話,你可以不告訴我們你的真名。”

    “……嗯!背罔殖聊,點頭。

    陶野看了一眼夏星眠,含著一點笑,對池柚說:“真的謝謝你,你真的幫了我們大忙。那晚太匆忙,沒能好好感謝你。”

    夏星眠附和:“對。你什么也不肯要,我還沒來得及給你別的謝禮你就走了。我回去以后越想越覺得虧欠你!

    陶野:“你要是不愿意接受錢,看看島上有什么喜歡的吃的、玩的,小東西,小紀念品,我們都可以買給你!

    池柚覺得她們好奇怪。

    為什么一定要她收下什么謝禮呢?她真的不想要,也真的覺得“物歸原主”是一件小事。她依照腦子里的關鍵詞觸發系統做過的更大的事多了去了。

    人們的社交好繁瑣,這么小的一個忙,卻要來來回回地推拉客氣。

    但池柚知道對方只是好意,她覺得人家奇怪不是因為人家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她自己。

    她每次都自省得非常及時。

    她時刻都記得,她才是這個世界的異類。

    “我不用你們送我什么東西。”

    池柚眨眨眼。

    “就是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讓我在旁邊沙發上睡會兒覺?”

    夏星眠有點疑惑,想張口問為什么。陶野卻拉住了她,只對池柚點點頭,“好,你在這里睡,我們在旁邊幫你守著!

    夏星眠握起麥克風補充:“你要是睡不著,我給你唱個搖籃曲也行。”

    她想感謝這位小恩公的心都要爆出來了。

    池柚表示不用考慮她,她們想干嘛就干嘛,想唱歌隨便唱,她不怕打擾。

    她對她自己現在的缺覺程度很有自信,耳邊打雷估計都吵不醒她。

    池柚躺下去,只占據了沙發很小的一角。

    蜷起來,貓兒一樣小小的一團。

    她很快睡著了。

    池柚睡著以后,陶野和夏星眠沒有唱歌,也沒有發出別的動靜,只是依偎在一起邊刷手機邊輕聲聊會兒天。

    “本來說一會兒要去島上的網紅餐廳的,看來得取消一下訂座。”

    “取消吧,就待在這兒!

    “她睡得好香。也不知道發生什么了,有房不能回么……”

    “別好奇那么多了,讓她安心睡,我們就待到她睡好睡夠!

    “好!.

    到底不是在安全的房間里,池柚睡得依舊不安穩。

    她猛地驚醒,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反應了好久。

    幾點了?

    睡了多久?

    池柚撐起依舊疲憊的身子,看了眼手機時間,發現已經晚上十點了。過去了起碼五六個小時。

    她抬起眼,看見了那兩個女人還在旁邊,真的一直沒有離開。

    但她們顯然也很困了。

    夏星眠已經倒在陶野的肩上睡著了。陶野也半垂著頭,眼眸輕闔,睫毛不時抖一抖,不敢睡也不敢動,怕驚擾肩上的人。一半意識已經進入了夢鄉。

    池柚抿了抿嘴唇。

    她忽然意識到,這兩個人可能是放棄了自己原本的計劃,只是因為答應了要守著她,所以在這里安安靜靜地像石頭一樣坐了這么久。

    ……

    雖然這里的沙發比外面的長凳舒服多了,但她還是去外面睡長凳吧。

    她還是覺得這兩個人很奇怪。這么客氣,這么熱忱,又這么傻傻地守一個不必要的承諾。

    可是她不想“奇怪的人”困了還不能回房睡覺。

    她不想“奇怪的人”為了她,繼續在這里強撐著坐到深夜。

    池柚默默地爬起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間KTV房。

    等她們其中一個人醒了,沒看到她,應該就會回去睡覺了吧。

    她這么想著。

    池柚去到后花園,找到了昨晚睡的長凳,掖好身上薄薄的防曬衣。盡管它已經不能在夜晚抵御寒冷,但可以防住一些雨露。

    她在長凳上輕輕躺下來,感覺還是很困很困。困到她都忘記了,今夜的零點一過,就是她的22歲生日。

    她本來什么都沒想,但忽然一瞬間,睡意朦朧時,她想起了白鷺洲的臉。

    夜間的天空,倏地下了一點小雨。

    細細的,也不密,沒有什么下大的趨勢,更像是稍微重一點的霧在空中浮不住了,慢悠悠飄落下來。

    在外面睡了這好幾晚,池柚從未覺得委屈過?墒墙褚沟牡谝坏斡杲z落到她側臉時,她忽然鼻尖酸了一酸。

    帶著這點酸楚,她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夢里是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有關她與白鷺洲的完整回憶。

    第032章 ·回憶

    ·回憶

    池柚9歲那年的暑假, 結束得比往常每一年都要快。

    她明明覺得白老師根本就沒有來幾次啊,怎么就要結課了?雨還沒有下過幾場,夏天怎么就過完了?

    她跑去問老師還能不能留下來繼續教她。

    白鷺洲摸了摸她的頭頂, 說自己兩個月前就該離開了,這兩個月本就是意料之外的延長。

    就像到了保質期的牛奶, 非要放* 進冰箱里再撐一撐, 再續一續。可是在冰箱里也是有期限的。

    最后一次上課, 白鷺洲帶來了禮物給池柚。

    等課上完,白鷺洲才從袋子里取出。是一盒散裝的積木磚塊。

    “開發腦力的!卑樦捱f給池柚,“你這個年紀的普通小孩只能玩有圖紙的半成品, 不過那對你來說太簡單。所以這是一盒散裝積木塊,你想拼什么就自己來!

    池柚抱著積木,很為難,“我……想不出來要拼什么。”

    “拼你感興趣的, 喜歡的, 什么都行!卑樦拚f,“積木也是造物的好媒介,它不像畫畫或者雕塑需要很高的門檻。只要磚塊夠多,你可以拼出你想要的任何東西。”

    “我想要的?”小池柚不解, “我想要的我直接要真的不可以么, 為什么還要拼假的?”

    白鷺洲耐心道:“有些東西很貴,或者很虛幻, 你這輩子也拿不到真的。”

    池柚提取到了“這輩子拿不到”的字眼, 想了一會兒。

    她記起上次和白鷺洲探討的那個問題,忽然有些明白了。

    “!就是您說的, 只能寄希望于下輩子的那種、那種、那種,遺憾。”

    “……”

    白鷺洲忖了忖。

    “你這么說……也可以!

    池柚再一次問出上次白鷺洲沒有回答的問題:

    “那老師, 您的下輩子,您有什么想要寄過去的遺憾嗎?”

    白鷺洲:“……”

    她還是沒有回答,岔開了話題:

    “不如先好好想想你自己的。”

    “我……”

    池柚偏著頭想了想。

    “那我就拼一個白老師吧!

    你一走,你就是我的遺憾了。

    簡單而純粹的心思,是對自己最親近的師長的不舍。是一段羈絆的結束。也是她最不愿說、卻最該說“再見”的終點。

    白鷺洲聞言,眉眼微彎,低下頭,從袋子里取出給池柚的另一件禮物。

    ——是一縷頭發。

    她自己的頭發,早上才剛剛剪下來,用小皮筋束了,細細軟軟的一小簇。

    “你上次說,要是我走了,你會想要留下一些我身體上的紀念品!

    白鷺洲遞上自己的頭發。

    “我的手是不能剁給你了,就拿這個當紀念品吧。”.

    后來,白鷺洲走了之后,池柚用紅繩并著那縷頭發編成了一條手繩。

    池柚戴上紅手繩,一戴就是十三年。

    但這并不代表池柚睹物思人了十三年。

    白鷺洲就跟她住在同一個城市,又沒有相隔千里,她們也不是電視劇里那種吵了架就賭氣鬧誤會錯過好多年的情侶。在池柚眼里,既然老師不來看她,那她就時不時去看看老師吧,多走幾步路的事,又不會掉塊肉。

    所以池柚從小學開始,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學,其實一直都有去看過白鷺洲。

    只是她每次都不會上前去和老師打招呼,只會遠遠地看著,看一會兒就走。

    她同時好奇著那個白鷺洲始終不肯回答的問題——

    你下輩子想要什么呢?

    換言之,你這輩子的遺憾是什么呢?

    在池柚的眼里這不算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她就可以很簡單明確地回答出來。

    她不懂,為什么在白鷺洲這樣的成年人世界里,這個問題會這么難以解答。

    如果老師回答不出來,那么她希望可以通過她的觀察,來幫老師得出一個答案。

    就當作為她的報恩吧。

    然而池柚沒想到,找到這個答案,花費了她比想象中更多年的時間。

    你要怎么知道一樣東西是某個人得不到的遺憾?

    那就要看她為什么而開心,又為什么而難過。

    你又要怎么知道她為什么而開心,為什么而難過?

    只能觀察她的表情。

    可是白鷺洲的臉上很少有表情。

    池柚通過社會性學習知道了跟蹤狂和正常觀察的區別,所以她沒有像個違法犯罪的嫌疑人似的整天跟在白鷺洲周圍。她只去白鷺洲會去的公共區域,比如學校門口,奶茶店里,或者白柳齋的大門前。

    她也不經常去,隔一兩個月才會偶爾繞道過去看一看。

    她就像白鷺洲生活中可能出現的一個普通人,偶然會邂逅一下。

    運氣好的話,這一年可能多邂逅兩次。

    次數本來就這么少了,再加上白鷺洲又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池柚真的很難找到什么突破口.

    突破口來得很意外。

    池柚在手機上亂搜的時候,居然搜出了白鷺洲的微博。

    一看就是個私人小號,頭像是純底灰白色,ID是簡簡單單的“鷺洲”兩個字,后面跟了幾個避免重名的短橫線符。粉絲數為0。

    微博里發的東西很簡單,有時候分享一首歌,有時候發一杯咖啡的照片帶上省師大的定位,很少有自己寫的話。四百多條微博里,只有兩條是有情緒表達的文字,而且兩條都是同一個內容——

    就兩個字:【好累!

    看起來像是實在瀕臨難受的臨界值時,才會隱忍擠出的一點點嘆息。

    但白鷺洲編寫了個簽。

    她的個簽是一句短而有力的話:

    【世間不淹沒過生死的起伏,都該是一種常態!

    所以也就明白了她如此吝于發泄情緒的原因。

    這句個簽仿佛一個無聲又殘忍的鐐銬,釘死在個人頁面的頂端,每一次當她有傾吐欲望時點進來都可以看見它。

    然后每次都會盯著這句話,勸說自己:

    都是小事,忍忍吧,不發了。

    白鷺洲是那種連寫日記都會藏八分真心話在心底的人。

    憋得痛了,也忍著不會放它們出來。

    不過好在,白鷺洲的微博雖然沒有透露什么太有用的信息,卻也給了池柚很多更了解她的機會。

    比如有時候白鷺洲會分享自己喜歡的奶茶,說明天還來喝。池柚就會在第二天也去到那里,坐得遠遠的,點一杯一樣的奶茶。

    有時候白鷺洲發一張飛機窗外的云層圖,池柚就知道她最近不會出現在學校了。

    有一次,端午節,白鷺洲提前在微博發了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很簡單的三角小香包。配文:

    【花了一個月,親手做的,希望奶奶喜歡!

    剛好那陣子池柚好久沒見過白鷺洲了。她猜到白鷺洲在端午這天要回白柳齋給奶奶送禮物,就在端午那一天趕在白鷺洲下班之前,跑到白柳齋的胡同口,和下棋的老大爺一起坐著。

    老大爺還熱心地拿一次性塑料杯給池柚倒了杯稀釋得跟白開水似的茶,從兜里捏了一小撮茶葉添進去加濃。

    池柚慢慢喝著茶。

    直到看見下班的白鷺洲回來了,她就從老大爺堆里站起來,往前幾步,站在能看清白鷺洲的拐角處。

    白鷺洲沒有直接回白柳齋,而是先去了胡同口賣老點心的鋪子,站在玻璃柜前,低著頭若有所思。

    她突然笑了一下,彎低了腰,隔著玻璃輕輕地描摹了一下里面某個點心的輪廓。

    觸碰玻璃的那根食指纏著新換的創可貼,隱約露出一些狼狽的針眼。

    白鷺洲很少這樣笑。神情放松,帶著不加掩飾的一點欣喜,一點期待。

    白鷺洲掏出錢包,叫老板包好了她選的點心。一包奶奶常愛吃的棗泥糕,還有一包,就是剛剛惹起她興趣的端午特供綠豆糕。

    從精致的模具中壓出,粉色的外皮,是桃花盛開的形狀,特別好看。

    白鷺洲拎著兩盒糕點出門后,駐足想了想。

    她低下頭,從手包里取出了那個給奶奶親手繡了一個月的香包,小心地悄悄藏進了糕點盒中。

    這是她準備的小小驚喜。

    等她走到白柳齋門口時,爺爺奶奶剛好出來送親戚,兩個姐姐也恰好都拎著禮物趕了過來。

    白鷺洲正要遞上自己的禮物,想開口說些什么。奶奶卻沒給她說話機會,匆忙地環視一周,直接從她手里拿過了那兩盒糕餅,不由分說地塞到了要走的親戚手中。

    “拿著拿著,也沒什么東西給你們帶走的,小輩買的點心,將就吃。”

    “不用啦,怎么這么客氣?”

    “哎呀拿著吧,你才是在瞎客氣!”

    親戚笑著推拒,老人家繼續拉扯,好像那點心本來就是家里有的,吃不完的積貨。

    拿去吧,多的是,不貴重。

    “……”

    白鷺洲想說話的口型還僵在臉上。

    可再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爺爺奶奶一個忙著送走親戚,一個忙著攬住大姐白鶴丹往屋里走,二姐談笑風生地跟上去。

    最后熙熙攘攘,熱鬧退去,白柳齋門口只剩下白鷺洲一個人。

    孤零零的,拄著一根手杖,仍站在原地。

    甚至都沒有人注意到,有個人還沒進門呢。

    明明白鷺洲和姐姐們同時都帶來了禮物?墒,奶奶卻下意識地,只把白鷺洲的那一份隨手送人了。

    大姐是奶奶的心肝寶貝,二姐是爸爸的心肝寶貝,她們的心意都萬分重要,是要拿進去親手拆開看看的。

    只有白鷺洲的心意,只代表白鷺洲自己一個人的心意。

    所以,一文不值。

    那好像是池柚第一次看到白鷺洲的臉上出現掩飾不住的情緒,雖然是側面的角度。

    遠遠的,她看見白鷺洲的眉毛一下一下皺著,嘴唇抿得很緊。半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喉頭一直在動,不停地吞咽唾液。

    白鷺洲沒哭。

    池柚知道,白鷺洲不會讓自己在外面哭,或者有可能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不允許自己哭。

    她習慣忍耐了。這片刻的失態,也僅是在強忍之下壓不住的一點點外泄而已。

    黑漆漆的古舊大門前,艾草還掛在銅環上。

    街道空氣里熏草藥的味道濃得嗆人。

    ……

    那天晚上,池柚刷到了白鷺洲發的新微博。

    ——【好累!

    這是那四百多條微博里的第三條【好累。】

    第033章 ·回憶

    ·回憶

    “好累”是一個很中性的詞。

    中性就意味著定義模糊, 難尋本意。可以理解它是工作勞苦的感慨,也可以理解它是感情中的心力交瘁,或是別的什么。

    看到這句牢騷的人只會知道這個人累了, 但猜不準這兩個字背后的具體情節。

    白鷺洲連發牢騷都要加一層朦朧的密碼。

    池柚卻親眼看見了密碼背后真實的樣子。

    而且通過這些年對白鷺洲生活的碰觸,她大概也能解碼前兩個“好累”的真相。

    白鷺洲會感覺累太正常了。

    她做什么事都很認真, 很拼命。念書就專心致志要拿同輩里的頭幾名, 讀研讀博就專挑云州名聲最響的導師那里考, 試卷要第一個交,上課要第一個到,做出的課業永遠是一沓紙里面最有價值的。

    就連剛試著接觸了一下“美食鑒賞”這門不怎么需要專業知識大部分時間只需要放個PPT的課, 白鷺洲都用最快的速度去掌握了最厲害的廚藝,讓自己拿到實操經驗。

    池柚是天生的天才。而白鷺洲,是人造的天才。

    ——被她自己造出來的天才。

    有時候白鷺洲會在微博分享自己唱的戲。

    不是什么專業設備錄的,就是最普通的手機K歌app。

    池柚不懂戲曲, 但通過粗糙的伴奏, 干濕糟糕的混響效果,她也能聽出來白鷺洲唱得真的特別特別好。

    吳儂軟語,清亮柔美,唱到婉轉之處, 白鷺洲的嗓音就像是在她耳邊細細裊裊地說著悄悄話。

    池柚覺得白鷺洲唱得比那些電視臺里的很多人還要棒。

    電視臺里的人花了很多時間才站到臺上。那沒有專業培養環境的白鷺洲, 只會比他們花費更多的時間吧。

    白鷺洲優秀得簡直挑不出什么短板。但凡是她踏足的領域,她都會用各種方式讓自己成為里面的佼佼者。

    就好像她站在每一座山的山巔, 每個人都會第一眼看到她, 然后仰望她。

    然而白鷺洲不是天生就長在山巔上的。她要不停地攀爬,掉落幾率很高。

    池柚就親眼見她跌落過一次。

    那段時間, 白鷺洲的微博分享了一個活動,是學校組織的外出交換游學, 只有兩個名額。很珍貴,機會難得的一趟旅行,對未來的發展至關重要。

    從那天開始,她微博發的照片就都在圖書館。

    池柚那陣子也去圖書館,每天都可以看見白鷺洲。

    她看著白鷺洲為這次名額傾注了全部精力做準備,從早上八點開館,到晚上十一點閉館,白鷺洲都會卡著時間出現。一整天,坐在那里幾乎不動。

    白鷺洲一天就帶一個小三明治來,中途餓的時候吃,沒有準確時間點,也顧不上講究規律飲食。

    她仿佛不知饑飽的假人,湊合吃那一兩口只是為了維持生命特征不消失。

    就是如此努力。

    三個月后,在公布名單的那一天,公布欄前,池柚卻遠遠望見了白鷺洲僵硬的背影。

    旁邊的同學拍了拍白鷺洲的肩,安撫的聲音隱約傳到池柚耳朵里:

    “我知道你的成績本來是第一,但沒辦法嘛,要考慮到外出交流的形象問題,你這個腿……算啦,導師既然都選了更合適的人,就別在意了,下次還有別的機會呢!

    池柚從側后方只能看見白鷺洲平靜的臉輪廓與一弧垂下的睫毛。

    她看見那片睫毛顫抖了一會兒,低低地嗯了一聲。

    這晚,池柚刷到了白鷺洲發的兩條新微博。

    【好累。】

    【好累!

    她連著說了兩遍好累。

    其實世界上本來就不是每份付出都會有回報。但對于白鷺洲來說,付出和回報的平衡率比正常人還要失衡得多。

    就因為她是個瘸子。

    所以盡管她拼了命去努力,起始位置也永遠都會比一個健康的普通人矮一大截。

    沒辦法。

    天生的。

    老天就是要苛待你。

    你能怎么辦?.

    白鷺洲是個很孤獨的人。

    不論是在她的親情、事業,還是在友情、或是愛情的角度中。

    她的生活里也會有來往的朋友與同事,但都交往很淺。

    一個很現實的場景:中午下班后,大家一起三三兩兩去食堂吃飯,別人都邁著正常的步伐漸漸走到前面去了,只有她,還拄著拐緩慢地被落在后面。

    就是這么一小段路,她跟不上,插不了同事們的對話,錯過了一些攀談的機會,關系就不會變得親密起來了。

    在愛情這個領域,也有不少人追求過她,但大多都只扮演了她人生中的過客。

    她性格本就壓抑冷淡,就像一塊很硬很硬的冰,得長年累月不嫌冷地握住她在火焰上磨,還不一定能磨出什么結果來。追求她,跟入股一支基本看不到希望的股票一樣。

    所以那些男男女女路過她的身邊,因為她的美麗而一時上頭表過衷心,隨后在看不到未來的漫長荊棘路上,情理之中地漸漸放棄。

    白鷺洲仿佛一座沉默的山,望著追求者們向她走來,又目送他們一個個轉身走向更好的選擇。

    沒有人真正走近過她,因此沒有人知道,她的眼底是否曾經也出現過那么一點點的、對于一段真摯愛情的渴望。

    在喧鬧的世界里孤獨地飄零許多年后,白鷺洲逐漸認清了在她身上發生的事實。

    她知道,有些東西,她可能真的一輩子都得不到了。

    某一年的除夕,白鷺洲隨教師團去外地出差。

    她水土不服生了一場大病,同事們還有別的工作要做,給她在床頭柜上草草放了兩盒藥便去往下一個目的地了。

    人生地不熟,她一個人窩在小旅館的床上,點外賣都不敢勾選自己是女士。

    那一晚,沒有人來聯系過她。

    親人沒有,同事沒有,平時那些追求她的人更沒有。

    畢竟除夕么。

    該團圓的在團圓,該熱鬧的在熱鬧。往常那些對她還稍微有一點關心的人,在這樣盛大的節日里,和家人吃飯、嬉鬧、看春晚、頭疼給小孩的壓歲錢,哪一件都會壓過對她的關心。

    這個世界對她的關心真的好淺。

    牽絆也好淺。

    小窗外的煙花一朵朵絢麗地綻開,極致地炸開之后,帶著火星的尾光像四散的雨落下。

    千朵萬朵,大雨滂沱。

    卻沒有一滴,是落在白鷺洲的窗臺上的。

    白鷺洲出神地望著窗外很久,她下意識地數著那些火星子。一顆,兩顆,三顆?粗鼈兟湎碌牟煌较,猜測著,今晚是否能有一兩星火點落向她。

    沒有。

    她看了三個小時的煙花。

    一顆都沒有。

    白鷺洲關燈睡覺之前,拿出手機,摩挲了很久。

    還是打開了微博。

    第一次,她在微博上,發布了一條超過兩個字的、不再加密的嘆息。

    ——【我這一生,好像從未被堅定地選擇過!.

    池柚看到這條微博時,正在解剖一只小白鼠,為她大學的畢業論文做準備。

    她看到手機亮屏跳出提示,就摘下了護目鏡,用沒有沾到血的小拇指輕點幾下屏幕。那行字落入眼簾,她的小拇指就僵在了屏幕上。

    旁觀這么多年,她終于,等到了年幼時問出的那個問題的標準答案。

    ——從不被人堅定地選擇。

    這就是白鷺洲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池柚覺得自己應該早一點猜到的。

    在看到白奶奶唯獨順手送了白鷺洲帶來的點心時,在白鷺洲拼盡全力爭取名額卻因為腿疾而被刷下來時,在她一個人拄著拐默默地走在所有同事后面時,在那些追求者們繁花一樣涌來卻又潮水一般褪去時。

    親情,事業,友情,愛情。

    所有出現在白鷺洲生命中的人,他們好似都有著更好的選項。

    白鷺洲真的從來都不是他們的最優選。

    他們經過她,掠過她,最后全部繞開了她。

    池柚得到了答案,以為自己會很開心地慶祝一下。因為這很像是她努力了很久的一個課業,費時費力地鉆研許多年,終于有了最確定的成果。

    可是池柚用沾滿血的雙手握住手機,坐在椅子上,吸了吸鼻子。

    沒一會兒,豆大的眼淚就吧嗒吧嗒地掉到了手機屏幕上。

    她好心疼白鷺洲喔。

    好心疼好心疼。

    第034章 ·回憶

    ·回憶

    池柚喜歡上白鷺洲這件事, 就像一個人早上起來普通地喝了一杯水一樣。

    她長大懂事后,很自然地認為她喜歡的就是白鷺洲。甚至完全沒有想過為什么,怎么喜歡上的, 什么時候喜歡上的。

    她只知道當她第一次對愛情有概念時,腦子里第一個蹦出來的人就是白鷺洲。

    普世的人們說, 愛情是一對一的、沒有血緣關系的兩個人結合相守。

    池柚仔細想想, 覺得沒有什么毛病。她和白鷺洲沒有血緣關系, 她也想和白鷺洲兩個人一直生活在一起。

    在白鷺洲說“好累”的時候抱抱她,在她沒日沒夜拼命工作時陪陪她。還想疊好多白色的紙花,用紅筆涂紅, 送給她。

    她也心疼白鷺洲,尤其是白鷺洲做完鈦板手術后。

    池柚覺得白鷺洲好像童話故事里被賜予了新生雙腿的小美人魚,旁人只看到她如今的完美,可池柚懂她走在路上每一步時腳下像小美人魚一樣被針扎的痛苦。

    要是可以的話, 池柚都想抱著她走, 別讓她的雙腿挨地。

    白鷺洲是引導過她走出黑暗的偉大恩師,也是脆弱得讓人想親親她額頭的小美人魚。

    這在池柚的心中并不沖突。

    其實一開始,池柚意識到自己喜歡白鷺洲之后,并沒有打算去明目張膽地追求對方。

    她自己的自閉癥從來沒有痊愈過, 只是隨著年紀增長, 她在努力地讓自己去接觸外面的人,盡量和現實社會不脫軌。她和人交流起來依舊困難, 許多時候, 還是說不出流利的長句子。

    這樣的她,怎么可能跑到人家面前, 大喇喇地說一句“我喜歡你”。

    所以池柚原本是打算,就默默地喜歡白鷺洲一輩子好了。

    偶爾繞段路, 遠遠地看看她,這就夠了。

    就像這些年一樣,做一個每年都會“偶然”邂逅幾次的過路人。

    但一切的轉折,發生在池柚看到白鷺洲那條微博之后。

    她擦干凈眼淚,做了一個決定.

    池秋婉莫名其妙地看著突然擋在自己面前的池柚,手上還濕噠噠地拿著裝滿西瓜的竹簸箕,人被堵在廚房門口,過都過不去。

    “你……有什么事嗎?”

    池秋婉小心地問。

    池柚太奇怪了,就往這兒一杵,啥也不說,也不讓道。給西瓜也不要。

    “我……”池柚憋了半個字出來。

    池秋婉:“怎么啦?”

    池柚:“我……”

    池秋婉:“是想要什么東西嗎?”

    池柚搖搖頭,“我……”

    池秋婉:“要不想好再說?我先去給旺財喂點西瓜。”

    池柚:“我……”

    算了,還是先對著墻練吧。

    池柚閉上嘴巴,撇下這沒頭沒尾的對話,轉身回房間了。

    池秋婉臉上幾乎要彈出一個問號,皺著眉不解地看著池柚臥室的方向,從竹簸箕里拿出一牙兒西瓜喀嚓吃了一口。

    池柚站在雪白的墻壁前,深呼吸一輪,閉上眼睛想象面前站的是白鷺洲。

    我喜歡你。

    她嘗試對著她說出這句話。

    “我……”

    可是大腦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攔著她,舌頭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拒絕她,她努力和身體進行對抗,表達的欲望要沖出來,本能卻在說不行不行。

    池柚是個固執的一根筋,這句話說不出來,其他的話她也不愿意說了。

    于是自那天開始,她失聲了兩個月。

    池秋婉著急壞了,她什么時候往池柚房間里看,池柚都跟面壁一樣站在墻前面,嘴巴一直動來動去,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和池柚說話池柚也回頭,叫池柚吃飯池柚也乖乖去吃,但解決完日常的吃喝拉撒后,池柚就會回到那面墻前,跟中邪了一樣。

    池秋婉給池柚吃以前心理醫生開的藥,不管用。問醫院同事,同事也摸不著頭腦。

    池秋婉作為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專業醫生,都開始不唯物主義了。

    某一天,池柚正站在墻前面繼續嘗試,忽然就聽到房門打開,身后一陣陰風刮入。

    一個陌生大媽舉著一面招魂幡,搖著一個大銅鈴,沖進來就繞著她念念有詞。一個勁地轉圈,左一圈右一圈地轉,表情猙獰得嚇人。

    終于,在大媽含了一大口符灰水朝池柚“噗”地噴了一身時,池柚忍不住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有點害怕地問:

    “……你、你干嘛?”

    陌生大媽“哈”地笑了一聲,對池秋婉說:“看!魂兒回來了。”

    池秋婉攥住大媽的手:“謝謝謝謝謝謝!

    池柚:“……”

    當晚,池柚從房間里走出來,鄭重地坐在池秋婉身邊,猶豫了一會兒,說:

    “媽媽,我覺得,這樣是不對的!

    池秋婉吃著西瓜“嗯?”了一聲。

    池柚很認真:“我們,是從醫的,我們不應該,相信封建迷信!

    池秋婉:“別瞎說,你的魂兒才剛回來,別讓它聽見了!

    “我的魂兒?”池柚有點不解了,“它……什么時候走過?”

    聽到池柚這么問,池秋婉開始掰著指頭細數池柚這兩個月的異常行為。

    “……不是啊!

    池柚紅了紅臉,沉吟半晌,才向池秋婉慢慢地解釋自己這么做的原因。

    她說她有個喜歡的人,想要追求對方。

    說她就是在自己生自己的氣,因為不能把一句“我喜歡你”好好地說出口。

    池秋婉聽得愣了半天,說:

    “你早說啊,操心死我了!

    第二天,池秋婉就將池柚帶到了專業的心理醫生面前,詳細地說明了池柚的狀況,準備以最科學的方式來幫助池柚。

    女兒想談戀愛不是什么大事,喜歡上誰也無所謂,只要能讓池柚的心再向外面敞開一些,池秋婉就覺得什么都值得。

    池柚在心理醫生那里陸續醫治了半年。

    心理醫生是個年輕的女人,叫柴靈,二十多歲的年紀,因為新鮮上崗還沒遭受太多社會的毒打,所以保留著滿腔熱忱。

    她教池柚怎么更好地和外界相處,教她如何直面自己喜歡的人,甚至還會教池柚很多追求人的方法以增強她的自信。

    相處久了,柴靈還覺得這小姑娘特有意思,慢慢地和池柚交上了朋友。

    有時候在付費診斷時間外,她也會叫池柚在附近吃個飯聊會兒天。聊天時順口做的心靈按摩免費,不要錢。

    在最后一次去柴靈那兒接受完治療,兩個人出了醫院在附近喝散場奶茶時,池柚悄悄把白鷺洲這個名字告訴了她。

    “原來你喜歡的那個人叫白鷺洲呀,”柴靈在腦子里將這三個字默寫了一遍,“嗯……這名字挺好聽,還挺有古韻,讓人腦子里一下子出現好多古詩詞。”

    池柚點頭,她也這么覺得。有時候她念起白鷺洲的名字,感覺像是一句詩,也像是一幅畫。

    平常池柚都不怎么談及她要追求的這個對象,傾吐很少,大多時候她都是聽柴靈的開導。

    這眼看著所有治療都結束了,最后一次見面馬上要拜拜了,柴靈才頭一回看到了池柚隱隱打開的心的缺口。

    她忍不住循循善導地想問更多,想再多療愈對方一點,能多一點是一點。

    “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池柚想了一會兒,說:

    “是個很優秀的人。”

    柴靈:“怎么優秀?”

    “她會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就……不是盡量去做好,是一定會做好的那種!

    池柚聊起白鷺洲的細節,覺得胸口有一陣熱流一扯一扯的,很溫暖。

    “總是冷冷的,淡淡的。有不開心也不叫人知道,什么都不說,十來年了,發的難過的微博一雙手就能數完。對了,她的微博還不讓人關注,誰關注她,她就手動移除粉絲。我每次看她,都要搜索進去看呢!

    柴靈聽到池柚談到白鷺洲,愿意說這么多話,也跟著為她開心。

    又問:“那你都喜歡她什么呢?”

    “不知道。”

    池柚紅了耳廓。

    “就是覺得,她什么都好。”

    優秀的樣子也好,冷淡的樣子也好,強迫癥似的清空粉絲數的小習慣也好。

    還有低著頭在清晨陽光里工作的樣子,背著手站在糕點柜前的樣子。

    內心波動時眉間隱隱壓一下忍耐的樣子。

    都好。

    “你這么喜歡她,可是聽你說的,她的性格似乎是不太容易接近的那種!

    柴靈支起下巴。

    “你想過以后要是追不到她,要怎么樣嗎?”

    池柚眨了眨眼,說:

    “我沒有想要追到她啊!

    柴靈以為自己聽錯了。

    “什么?”

    池柚溫順地重復:

    “我沒有想要追到她。”

    柴靈愣了愣,霎時,濃濃不解漫了上來。

    “你在我這兒治療這么久,不就是為了能好好地去追求她嗎?你花這么長的時間做準備,半年了,追她的方法都寫了三個筆記本了,這么用心,你居然不想要‘追到’她?”

    “不是不想,就是,沒有想過。就……嗯……無所謂。”

    池柚清甜地笑了,眼底溫軟而遼闊。

    “反正,追不到也沒關系的。”

    她想起了那一天白鷺洲發的微博。

    也想起她做出的決定。

    確實,她做這一切的出發點,本來就不是要和白鷺洲在一起。

    她只是,想讓自己那即將上演的曠日持久的、沒皮沒臉的、無尊嚴無底線的追逐,成為一個證據。

    一個白鷺洲也會被堅定選擇的證據.

    其實少女漫畫從來都沒有奢望過真的和水墨畫裝訂在一起,少女漫畫只想墊在水墨畫的下面,把水墨畫的人生抬高一點點,一點點就夠了。

    只要能讓你知道,你是會被堅定地選擇的,就夠了。

    第035章

    黎青抬起手腕, 看到表上的指針已經臨近半夜十二點。

    “還有五分鐘,”她不輕不重地打了個響指,“端上蛋糕, 準備走了!

    聚集在她房間的林慕橙和程棗棗趕緊把帶的禮物裝在身上,黎青親手端起舍友們共同親手制作的蛋糕, 宋七月也打起精神飛速地補了一下口紅。

    一行人輕手輕腳地來到白鷺洲的房門* 前。

    不管里面的兩個人是不是已經睡覺了, 哪怕硬叫起來呢, 這份大大的生日驚喜小柚子指定不能錯過。

    她們今天準備了好久,一整天都泡在島上的商業街,大半天的時間七手八腳地做出這個五顏六色的大蛋糕。

    雖說確實是稍微有那么一點點丑。

    但這是愛啊!

    滿滿的愛!

    一群人鬼鬼祟祟地貓在人家門口, 黎青盯著表再次卡了一下時間。

    到11點59分時,她精確地敲響了門。

    怕叫不醒人,她還使勁多敲了幾下。

    過了一會兒,里面傳來由遠及近的輕緩腳步聲。

    咔噠, 門鎖開了。

    白鷺洲握著門把手, 睡夢中被吵醒的樣子很明顯。她身上慵懶而隨意地穿著件淺青色的絲質襯衫,領口延出去的那一片涼白脖頸上還有睡覺時壓著的紅印,眼睛里蒙著霧。

    白鷺洲的眉頭明明沒有動,但就是讓人感覺她在皺眉。

    她盯著黎青手里的蛋糕, 沉默片刻。

    “我吃不了這么多!

    她說。

    眾人沒反應過來。

    “你們吃剩下的切一小塊, 明天給我就可以了!痹捖,白鷺洲就要關門。

    “你在跟我搞笑嗎表甥孫女?”宋七月一把撐住門, 使勁往里面看, “我們是來給小柚子慶生的,小柚子人呢?”

    白鷺洲見宋七月那么殷切地往自己房間里瞅, 也有點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說:“為什么要來我這里找她?”

    黎青立即意識到了什么, 那張千年老狐貍的笑臉終于第一次掛不住了。

    她臉一沉,問:“她不在你這里?”

    白鷺洲:“不在。”

    黎青:“沒有和你一起睡?”

    白鷺洲:“沒有!

    黎青:“是今天沒有還是一直沒有?”

    白鷺洲:“一直沒有。”

    話落,除了白鷺洲之外,在場的所有人都臉色一變。

    七拐八拐地變著法兒把池柚送到白鷺洲屋子里,是黎青起的頭、她們所有人一起共同策劃的主意。她們以為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因為池柚白天的時候除了稍微困一點,什么也沒表現出來。

    沒有想到,這個計劃居然從第一天開始就停滯擱淺了;蛘哒f直接夭折了。

    黎青看了宋七月一眼,對白鷺洲坦誠道:“這兩天我剛跟七月談上,所以我倆一直一起住。七月和池柚換了房卡,所以按理說這幾天池柚應該都只能來你這里住的!

    白鷺洲眼底的情緒凝固了一瞬,目光在黎青和宋七月身上走了一圈后,眉頭皺了起來,“她沒有來過,她去哪里了?”

    黎青:“找找吧。”

    宋七月也很擔心的樣子,拿出她那帶著珠鏈的粉殼手機給導游打去電話。導游被深夜吵醒,聽了問題,語氣稍微帶了點不耐:“沒人找我換房間,也沒人說過什么沒地方睡的問題……”

    黎青說:“小柚子的性格不會去找陌生人蹭地方,別問了。我們都去找找!

    眾人放下蛋糕彩帶,分頭散去。

    白鷺洲沒有關門。

    她站在門口,手里還握著冰涼的門把,眼底最后一絲睡意完全褪去。

    鼻息微重,嘴唇從咬住到放開時,發出了短暫的一下輕氣音。

    片刻后,白鷺洲轉身從衣架上拿了件寬松的長外套,隨意一披,出門了。

    娛樂房過零點都關了,別墅里沒什么空房間。舍友們覺得池柚應該走了很遠,或許已經住到了別的賓館,又或許在海灘上。她們一邊嘗試打她電話,一邊往外面去。

    但不知道為什么,白鷺洲覺得池柚沒有走很遠。

    她在看過大廳,廚房,各個公共衛生間之后,繞到了花園里。

    走到噴泉池邊時,她腳步一頓。

    她能感覺到池柚。

    雖然還沒有看見那個人,但她能感覺到。

    很神奇吧。

    或許是因為過去的兩年多,池柚總是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她,讓她們倆彼此的磁場慢慢地產生了一些交纏。每次池柚出現在周圍,她都能感覺到空氣有點不一樣。

    仿佛是有一顆稚嫩新鮮的果子,落在了她看不見的地面上。

    但有微弱的甜香氣息。

    還有細小的滾動聲音。

    然后她就知道,果子馬上要滾到她的腳邊來了。

    白鷺洲轉了個彎,撩開一片肥厚深綠的芭蕉葉,看見了池柚。

    池柚蜷縮成一團,手臂抱著膝蓋,將自己勉強擠在不長的木凳上。呼吸很均勻,眉毛也沒有皺起來,雖然臉上有一點霧露氣,但那點濕潤沒有影響她的睡眠。

    睡得很香,很乖,鼻息都淺淺的沒什么聲音。

    白鷺洲走過去,伸手想拍醒池柚。

    但她又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手一僵,撤了回來。

    “池柚,醒一醒。”

    她只站在她面前,出聲喊她。

    沒反應。

    “池柚!

    對方的睫毛動了一下。

    “池柚,醒醒!

    池柚的睫毛又抖了抖,模糊地“嗯——”了一聲。過了一小會兒,她才緩慢地睜開眼睛,盯著站在跟前的白鷺洲看了良久。忽然又眨了下眼,眨去大半朦朧。

    “老師!

    她嗓子很啞,帶著濃重的鼻音,讓她的聲音的年齡感聽起來又縮水了一些。

    白鷺洲以為自己會想問她:

    為什么這幾天沒有地方睡覺不去和黎青她們說清楚?不想說清楚的話,又為什么不來自己的房間?

    標準間兩張單人床的中間,隔了兩米的距離和一個床頭柜的長度,池柚過來睡,并不會冒犯進自己的私密范圍。

    還想問她在這種地方將就好幾晚是什么感覺?

    能睡得好嗎?不冷嗎?不害怕嗎?

    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嗎?

    可是白鷺洲濡了濡嘴唇,喉嚨輕動一瞬,就咽下了所有將要沖出口的疑問。

    她只是和池柚說了四個字:

    “跟我回房!

    池柚向她確定了一下,不矯情,就只確定了這一下:“我去您的房間睡覺么?”

    白鷺洲:“對!

    池柚便一句都沒多問了,點頭,“好。等等,肩膀和腿還有點麻……”

    白鷺洲也沒有扶她,就站在原地,靜靜地等池柚自己緩過來。

    池柚還有點頭昏腦漲,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等白鷺洲先踏出一步,她就落后白鷺洲半個身位的距離跟在后面。

    “你的行李呢?”

    白鷺洲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在幽暗的夜里,輕輕的,帶著她音色里慣有的一抹微冷的清亮。

    池柚想起了以前她在睡覺之前戴上耳機,打開白鷺洲在K歌app里唱的戲。背景音是蘇江的琵琶,池柚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戲種,只知道耳機里的聲音好動聽。就像今晚白鷺洲說這句話的感覺一樣,好聽。

    “行李在黎師姐那里,我每天早上等宋姐姐走了,就回去洗澡換衣服。”

    池柚說。

    白鷺洲:“我打電話給宋七月,讓她們回來。然后你去拿你的行李,我清理出一塊放你行李箱的位置!

    池柚愣了愣,“您的意思是……我之后幾天也一直和您一起住嗎?”

    白鷺洲:“對!

    池柚想問為什么,卻有些猶豫。

    她沒有問出口,可是前面的白鷺洲回答了:“你黎師姐和宋七月剛剛談上戀愛,你再回去和你黎師姐單獨住,宋七月應該不太愿意吧。”

    “啊……是!背罔贮c頭,確實是這樣。

    然后一路再無話。

    舍友們以及宋七月得到了通知紛紛趕了回來,看到池柚人沒啥問題她們也就都放心了。只是這一圈折騰弄得人又累又困,池柚也困困的,慶生的事暫時沒了心情。

    她們把蛋糕放進別墅的公共冰箱里,打算白天再好好慶祝。

    走的時候,宋七月想問些什么的樣子,飄忽的眼神轉來轉去,估計是不確定自己今天的住處。

    黎青沒給她機會開那個沒情商的口,直接拉著她手腕帶她走了。

    門被關上,房間里瞬時安靜下來。

    就剩她們兩個人了。

    白鷺洲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穿著那件淺青色的絲質襯衫坐在了單人沙發里,拿起筆記本電腦看工作的文件。睡意暫無,她短時間沒有要上床的意思。

    池柚蹲在地上整理自己的行李箱,把要換的干凈衣服拿出來,又翻找起自己的睡衣。

    兩個人都不說話。

    池柚找到了,拎起睡衣看了眼衛生間,小聲問白鷺洲:“我去洗澡?”

    白鷺洲盯著電腦,沒什么表情地“嗯”了一聲。

    如果是普通人,這時候一定會感慨一句好奇怪的氛圍。

    孤女寡女,陌生的旅居房間,“我去洗澡?”“嗯”這樣的對話。

    好可怕的曖昧氣氛。

    而且這種給旅客住的房間,不知道是不是怕客人死在衛生間里沒人知道,衛生間的玻璃門都沒有裝鎖,透明度也要比家用的毛玻璃更高一點,人站在里面可以清晰地看見身體輪廓。

    可誰叫池柚不是普通人呢。

    她硬是一點兒都沒覺得不妥,一臉清澈地就拿著睡衣進去了。

    白鷺洲本來也沒注意這么多,她對于男男女女那些事本就不太敏感,要遲鈍一些。直到聽到了水聲。

    然后她才想起了那扇遮蔽性不怎么好的玻璃門,和熱水淋在上面時會令玻璃更清晰的水痕。

    “……”

    她抿了下嘴唇,繼續照常工作,全程沒有抬起眼一次。

    第036章

    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 池柚才洗完出來。

    聽到門被拉開的動靜,白鷺洲的目光依然鎖在電腦屏幕上,輕聲問了一句:

    “穿好衣服了嗎?”

    “嗯, 穿好了!

    池柚清脆地回答。

    白鷺洲這才抬起脖子。垂了半個小時的脖頸瞬時傳來一陣酸痛,她還聽見了很小的“咔噠”一下骨頭摩擦聲。

    她看向池柚, 愣了一下。

    池柚穿了一套白底綠碎花的睡裙, 頭發濕漉漉的還沒吹。

    睡裙是吊帶的, 沒有袖子,雪白的兩條胳膊沒了防曬衣的遮擋,纏滿左小臂的紗布暴露了在白鷺洲的眼前。

    大腦還來不及思考, 白鷺洲的嘴就先問了出來:

    “胳膊怎么了?”

    池柚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沒當什么大事,說:

    “就是,前兩天摔在碎瓷片上, 胳膊杵了一下, 醫生包過了!

    ……大蚊子。

    白鷺洲這下明白了海灘燒烤時池柚為什么會對自己的胳膊又抓又拍的。

    這就是她當時想問的“大蚊子”。

    “你沒換過紗布嗎?”白鷺洲看那紗布都泛黃卷邊了,“那你洗澡的時候……”

    “我這樣洗的!背罔窒裥W生舉手回答老師問題一樣舉起了自己的左胳膊,90度標準垂直角度,指尖朝天, 繃得特端正。

    白鷺洲:“……”

    雖然池柚舉得很端正, 但洗身上又要洗頭,她一只手在淋浴下面動來動去, 水還是難免濺到了紗布上。

    而且看起來, 前兩天她洗澡的時候也濺過水,因為紗布上有舊濕痕干了的團團輪廓。

    拜這衛生間糟糕的門所賜, 池柚早上回黎青那邊洗澡的時候黎青肯定不會待在房間里,要避嫌, 再見她就已經穿好長袖衣服了。池柚自己又不愿意和別人說,所以這么好幾天過去,硬是沒一個人發現。

    白鷺洲把電腦放到一邊,讓它待機,一言不發地下床,拿上房卡出門了。

    過了一會兒,她用門卡刷開門,回來了。帶著從別墅公共區域找到的藥箱,拎著藥箱扣的食指和中指之間還夾著一卷新紗布。

    “過來,我給你重新包扎!

    白鷺洲坐回單人沙發上,示意池柚坐到小茶幾對面的空沙發上去。

    池柚順從地坐過去。

    沙發很軟,包裹性很好,坐進去就讓人想要睡覺了。她打了個帶眼淚的哈欠,把胳膊放在茶幾上,困頓地盯著卷邊的紗布,和手腕上的舊紅繩。

    白鷺洲撥開那條不知道誰送給池柚的紅繩,動作慢而仔細地拆開了舊紗布,里面的傷被捂了三天,恢復得并不好。傷口分布細碎,有一些已經紅腫化膿,情況很糟糕。

    她用棉簽一點一點將化膿的地方擦干凈,很輕,幾乎沒有帶動皮膚周圍的傷處。

    平時白鷺洲總是離池柚很遠,池柚還沒察覺出什么。這一次離得這么近了,老師還在給她做處理傷口這種較為親密的事,池柚才忽然發覺,白鷺洲好像在刻意地不碰到她的皮膚。

    白鷺洲給她拆舊紗布時,還有用棉簽清創時,始終聳著手,手腕懸起,指尖也收得很高。

    池柚發現這一點后,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故意抬了一下胳膊。

    白鷺洲果然馬上抬起了手。

    她再次抬高一點胳膊。

    這次白鷺洲直接收回了手,只是動作比較自然,像是普通地去換棉簽。

    “老師,是不愿意讓我碰您嗎?”

    池柚直接問出了口。

    白鷺洲的臉上沒什么變動,心里卻頓了一下。

    可是想想,她也不必搪塞什么假話。

    “嗯。”

    池柚又問:“是不想讓我這條受傷的胳膊碰您,還是不想讓我任何一個地方碰您?”

    白鷺洲:“……任何一個地方。”

    池柚一下子回憶起很多細節!澳恰安灰獛臀曳龅首,喝多了也不要我扶您,都是這個原因嗎?”

    白鷺洲:“是。”

    “哦!

    池柚點點頭,盯著自己的胳膊,手指動了動,中指和無名指無意識地點了下桌面。

    “像這種事,您可以早一點直接告訴我,我就會注意了!

    “……”

    白鷺洲動作停住,不禁抬眼看向池柚。

    池柚這句話的內容和語氣都很平常,聽不出是在不開心鬧脾氣還是真這么想。所以白鷺洲需要看一眼她的表情,想從她的眼睛,嘴角,眉毛里面,發現一點端倪。

    可是池柚的表情也很平常。

    還是跟幾秒前一樣帶著一些困意,有點百無聊賴,等著早點包扎完好睡覺的樣子。

    她沒有生氣,沒有鬧脾氣。

    甚至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白鷺洲出神了短暫的兩秒,又垂下眼,繼續手上的動作。

    池柚覺得要是在白鷺洲給她處理傷口的時候睡著了也不太好,就拿出手機,強打精神再堅持一會兒。

    她手機靜音了,一打開才發現今晚舍友們為了找她給她打了很多電話。

    然后池柚用她能動的那只手一個一個對話框點進去,依次表示了抱歉和感謝,附言希望這個時間點自己沒有打擾到對方睡覺。

    因為一邊手不太方便,她花了挺長的時間去打字。很有耐心,很有禮貌。

    池柚點著微信,點著點著,忽然側了一下手機。

    她的頭也跟著側了一點,以一個稍微有點怪的姿勢繼續點屏幕。

    這個動作挺常見的,一般父母在身邊時手機上彈出什么少兒不宜的內容,或者不可泄露的重要工作信息過來時,人就會坐成這個樣子。目的就是不讓旁邊的人看見自己在干什么。

    池柚坐成這樣,明顯也是在防著白鷺洲,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屏幕。

    白鷺洲又抬眼看了下她。

    不言語,扔掉手上帶血的棉簽,又換了一根新的。

    這一根新棉簽的棉花裹得不太好,暴露了一小塊竹簽頭在外面,白鷺洲沒有看到。擦上池柚傷口的時候,池柚的胳膊抖了一下,伴著一聲輕哼。

    她顯然被刮疼了,但除了抖了一下和輕哼一聲外,再沒什么動靜了。

    還是那個姿勢看手機,頭也不抬。

    白鷺洲馬上換了一根完整的棉簽,沾上碘伏,轉過頭來一眼就看到還在埋頭沉浸的池柚。

    “……”

    她到底在看什么?

    “你在看什么?”

    想到這句話的那一刻,白鷺洲就直接問了出來。

    池柚只是說:“沒什么!

    一般來說,這段對話到這里就可以了,該結束了。

    因為好奇而去提出了疑問,但是對方沒有明確回答,那就說明對方不想回答。

    就不必再追問了。

    正常成年人都懂這個道理,更別說是一直都對別人隱私沒什么興趣的白鷺洲。

    可,白鷺洲還是又開口了。

    “不方便告訴我?”

    聲音低了一點,句子沒什么感情,都聽不太出來是個問句。

    她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明明沒有皺眉,卻感覺像是在皺眉的表情。

    “嗯……”

    池柚撓撓頭,其實也沒什么好瞞的,大大方方對白鷺洲笑了笑。

    “就是白天導師發給我的信息,我剛剛才看到,他讓我修改一份報告。是……《尸檢報告》,PPT,帶圖的,還不止一張,我怕您看見那些圖害怕。”

    那似有若無的皺眉表情消失了。

    “沒事,我不害怕。”

    白鷺洲拿出消炎藥膏,用棉花團沾了,涂到池柚的胳膊上。

    “你坐正,不然光線不好,我看不清。”

    “好。”

    池柚乖乖坐正了,但是也按滅了手機屏幕,扣在了桌子上,沒有再繼續看那份《尸檢報告》了。

    藥膏被輕柔地沿著皮膚紋理涂抹上,均勻的薄薄一層,在燈下面反射著油亮的光。

    從始至終,白鷺洲真的寸毫都不曾碰到過她。

    最近的時候,是食指按住棉花團壓下來時,隔著很薄的一層棉絮。

    那瞬間,好像可以把頭頂直射燈的熱度錯認成她指尖的溫度。

    這一瞬的錯覺……

    池柚盯著棉花團擦過去的地方,本來微笑的嘴角沉了一下,變成了一個稍微帶點苦的笑。

    也沒有很苦,就一點苦,真就一點點。

    在她本就沒有奢求太多的世界里,有這一秒的錯覺,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所以沒關系。

    而且她發現老師真的很厲害,怎么做到真的完全碰不到的呢,這么細密的上藥工作,就跟解剖時不沾血一樣困難。

    這要是拉去玩那種拿個鐵環順著電絲走不能碰到電絲否則就要被電的游戲,絕對是頭獎啊。

    嗯,拿頭獎,也確實是白鷺洲的風格。

    想到這兒,池柚忍不住輕輕地笑了一下。

    從鼻腔里細細地“哼哼”,這種笑。

    白鷺洲:“笑什么?”

    池柚搖搖頭,支起下巴,臉側的軟肉堆在掌心里,聲音啞啞的:“太困了吧,困出幻覺了,好困啊這幾天!

    白鷺洲:“馬上。就差包紗布了,包完你就去睡覺!

    池柚:“嗯,好!

    空氣一時間安靜下來。

    沒人說話了。

    一安靜,池柚就更困了。

    困出淚花的眼睛,還是下意識追隨著白鷺洲的影子。

    她看見白鷺洲的食指和中指夾著藥膏管,用無名指和尾指撩了一下垂落的頭發,白皙指節一彎,黑發就掖到了耳朵后面。

    好困,好困。

    “……所以,沒地方去的時候,為什么不來找我?”

    燈下,白鷺洲突然開口。

    問完后,她又補充了一句:

    “作為你曾經的老師,我幫幫你,很正常!

    “因為船上的時候,答應您了呀,擦完臉就走,不打擾您了!背罔謳е胍獾穆曇糗浥磁吹。

    白鷺洲:“為什么不回去找黎青?”

    池柚:“黎師姐和宋姐姐她們倆需要私人空間!

    白鷺洲:“那你自己呢?”

    白鷺洲是真的在認真問。

    這么幾天到處流浪,池柚為她著想,為黎青和宋七月著想,為很多很多人著想,就沒有一瞬間,為自己想過嗎?

    “……我沒事的。”

    池柚的眼皮都要張不開了,嘟嘟囔囔地回答。

    “只要你們都睡得好,我怎么樣都……沒關系……”

    白鷺洲:“別人的體驗和心情,排在你自己之前么?”

    池柚打了個小瞌睡,眨眨眼。

    又輕聲重復了一遍:

    “我沒事的!

    白鷺洲放下藥膏管。

    良久,白鷺洲不帶情緒地輕笑一聲,抽了兩張紙低頭擦自己的手。

    “小時候你就總把最好的零食留給同學,即使他們對你不好。很多時候,寧可自己受欺負,也不愿意我去訓斥那些孩子!

    緩緩地長嘆。

    “你果然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這是池柚徹底睡著之前,清醒意識里,聽到白鷺洲說的最后一句話。

    第037章

    池柚第二天醒來的時候, 被一條白被子嚴嚴實實地裹著躺在床上。

    她迷蒙間想抬手,手都抬不起來,被裹太緊了, 跟一條毛毛蟲似的。

    不難猜到,是她在沙發上睡著以后, 白鷺洲不想碰到她, 又不能叫她在沙發上坐著睡一晚, 就用被子把她裹了起來,然后搬到了床上放著。

    她掙扎著伸出一條胳膊,揉揉眼睛, 看到窗外橙黃色的朝陽,拿起枕邊的手機看了一眼。

    18:00

    ……啊。

    原來這不是朝陽,是夕陽。

    這一覺感覺把過去三天沒睡好的全補回來了,補得池柚非常滿足, 心里感激了一下白鷺洲不叫醒之恩。

    池柚拽了拽身上的被子, 閉上眼睛,腦海里出現了昨晚白鷺洲隔著被子把她“端”到床上的情形。

    關于這一點,雖然她昨晚知道白鷺洲不愿意和自己有皮膚接觸時稍微有一點失落,但她也沒有非常非常難受。

    因為她了解白鷺洲, 她知道白鷺洲就是習慣給自己設定一些奇奇怪怪的底線或者規則, 然后用那條線壓迫自己。

    別人估計不太能理解,不過池柚懂, 這是白鷺洲要確保一件事能完美達成的必要條件。白鷺洲需要給自己畫線, 保證自己始終在線內,這樣她才覺得自己掌控了這件事。

    就像, 有課要上的頭兩天她絕對不允許自己碰咖啡,以免精力失序。

    考研最緊要的那一個禮拜里絕對不允許自己碰手機, 以免心猿意馬。

    其實稍微碰一下咖啡和手機也不會有什么天塌下來的影響,但白鷺洲就是要通過“嚴格遵守自己劃出的底線”這個行為,來給予自己最多的安全感。

    這就是做什么都太拼的后遺癥吧。

    太想做好每一件事了,太習慣逼著自己了。

    池柚胡思亂想了一大圈,賴了二十分鐘的床,懶懶地翻了個身。

    ……白鷺洲。

    此時此刻,就在沙發上坐著,和剛翻了身的她,對視上了。

    池柚看了手機時間后心里默認白鷺洲已經出門去跟旅行團了,萬萬沒想到這人還在房間里,還一直不出聲。

    她心梗了一下,磕巴道:

    “老、老師。”

    今天又是一個沒有穿旗袍的白鷺洲。

    她穿了件霧霾藍色的襯衣,版型放量很足,袖子疊起來挽到了胳膊肘后,下擺也掖進了褲腰。褲子是純白色的闊腿褲,一看就很軟,很服帖,布料伏在她的二郎腿上,很漂亮。

    她參加旅行團之后就開始越來越喜歡這種隨性懶散的穿著,比旗袍要舒服很多,適合在陽光總是過于明媚的海灘邊穿。透氣又寬松,也可以讓她不用總那么端正地坐著。

    白鷺洲放下了手里的手機,小幅度地活動了一下脖子。

    “你終于起了!

    她說“你終于起了”,不是“你終于醒了”,說明她知道池柚在賴床,但她沒有打擾。

    池柚注意到白鷺洲的頭發散著,沒有梳子仔細梳過的一絲不茍,更像是吹干頭以后隨手向后抓了兩下,發絲還帶著一點天然的弧度。

    但也不亂,很好看。

    那種蓬松感,自然感,襯得她那張臉更顯幾分精致。

    “沒見過您穿這件襯衣呢!

    池柚窩在被子里說。

    白鷺洲“嗯”了一聲。

    “昨天去島上的商業街買的。你喜歡嗎?”

    這句問話給池柚帶出了一點錯覺。

    感覺像是情侶之間的尋常清晨,她窩在床榻里,她的女朋友穿著新買的一件衣服坐在她旁邊等她起床。她醒了,對方就問她:“好看嗎?你喜歡嗎?”就像池柚學習的那些講愛情的網絡小說里一樣。

    池柚的耳朵紅了,沉吟片刻。

    她囁嚅著說:“嗯。我覺得你穿襯衣比穿旗袍好看!

    這一秒的她有點情不自禁,連稱謂都短暫地從“您”換成了“你”。

    白鷺洲眼里的光停滯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你喜歡這件衣服的話,我今天可以帶你去買一件!

    池柚:“啊……這樣子。不用破費啦!

    白鷺洲:“不用客氣,今天是你的生日,就當是我送你的禮物!

    池柚:“嗯?游輪那天的那個頭發不是禮物么?”

    白鷺洲不太想承認那個被池柚頂著跑去和黎青跳了舞的頭發算是她給的生日禮物。

    太廉價了,時效性也太短了。

    頭發一解開,什么痕跡都沒留下。

    她從沙發里站起來,轉身去收拾包,不多解釋什么,只留下一個背影,“起床吧。她們也在等著給你慶生,你的蛋糕可能快酸了。”

    襯衫扎進闊腿褲腰的位置很細,那是她的腰的位置,一握都沒有的感覺。

    但她真實的腰比那里,應該還要再窄一層細皮帶的厚度。

    池柚使勁閉了閉眼睛,不好再賴床,慢吞吞爬起來,拿了干凈的衣服去衛生間換。

    白鷺洲收拾好包,目不斜視地走出門了.

    等池柚收拾好了來到別墅餐廳,看到朋友們都坐在長餐桌兩邊等了她好陣子。

    白鷺洲也在那里,只不過一個人坐得比較偏?吹贸鰜砗推渌瞬惶芰牡揭黄穑砻婵吞椎墓Ψ蛞膊惶胱,就低頭看手機。

    啊……過生日……

    池柚對這個是真的沒什么興趣。

    人類啊,為什么有這么多東西要慶祝?

    但她還是掛上了一張笑臉,走過去,乖乖地坐下,等她們依次給自己送上禮物,為自己唱完生日快樂歌,然后很捧場地吹滅蠟燭,雙手握起拳頭裝作許愿。

    假裝許愿的時候池柚閉著眼睛想,算了別浪費,還是許一個得了。

    那就希望——

    蛋糕還沒酸吧。

    這樣大家還能吃兩口。

    許完愿就切蛋糕分蛋糕,由小壽星來。

    池柚有私心,給其他人切就是普普通通地切,給白鷺洲切就挑了顏色最好看、水果最多的地方,而且切得要更厚。

    分完以后,池柚坐下來吃了一口,眉毛皺了一下。

    這個蛋糕確實放得有些久了,在冰箱里隔了夜,奶油雖然說沒有酸,但是變得很硬,像吃水泥。上面的水果也不新鮮了,蔫蔫的,帶著一點苦味。

    ……她居然把這樣的蛋糕切了最大的一份給白鷺洲。

    大家吃了一口蛋糕以后臉上多少都嫌棄了一下,然后就一邊拿叉子敷衍地戳著發硬的奶油,一邊和旁邊的人聊天。

    黎青算是最仗義的了,吃了三分之一吧,就再也塞不進去了。

    池柚也沒吃太多,就挖了點下面的黃蛋糕坯。

    可是,白鷺洲吃完了。

    她一個人坐在偏遠的座位上,獨立在這邊的喧鬧之外。一只手臂搭在翹起的二郎腿上,另一只手握著塑料叉,慢慢地,一叉一叉規整地刮下奶油和蛋糕坯,放進嘴里不出聲地默默吃。

    一般人吃自己盤里的東西會挑挑揀揀,吃蛋糕也會,喜歡奶油的會先吃奶油,喜歡蛋糕坯的會先挖空蛋糕坯。喜惡是有順序的。

    不過白鷺洲的吃法讓人看不出喜惡。

    她的叉子叉下什么她就吃什么,吃得很干凈,盤子里也不會剩下任何東西。所以別人完全看不出來她喜歡哪個,不喜歡哪個。

    很難猜。

    但更難猜的是,為什么會愿意吃完這東西?

    池柚不解。

    黎青開口提議:“要不咱再去買一個蛋糕吧?小柚子生日,不能這樣湊合!

    宋七月:“好啊,剛好我也還想去商業街那邊逛逛!

    池柚試圖阻止:“真的不用了,謝謝姐姐們,真的!彼娴恼娴牟幌朐賮硪槐樯湛鞓犯璐迪灎T許愿這套流程了。

    黎青攬住了宋七月的肩:“沒事,去逛逛也好!

    宋七月回過頭看向白鷺洲,挑了挑眉。

    “表甥孫女,你是不是也要和我們一起去。俊

    白鷺洲現在能主動坐到餐桌旁邊吃蛋糕,宋七月估計她八成也會想去一起逛街。

    果然,白鷺洲輕輕地“嗯”了一聲。

    宋七月壞笑:“嘿嘿,那你叫我一聲表姨奶奶,我就帶你去!

    “……”

    白鷺洲用紙巾擦了擦嘴,站起身。

    “告辭!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宋七月從黎青的懷里彈出來,連忙喊住白鷺洲。

    “你怎么這么開不起玩笑啊你!行行行,不用叫了,不用叫了!

    黎青用手掩了下嘴,輕笑出聲。

    然后她挺起身,手再次搭回宋七月的肩上,懶懶一收,將她帶回懷里。

    “你還笑!”宋七月剜了黎青一眼。

    黎青微微笑著,略顯無奈地說:“那怎么辦* 呢,我天生愛笑!

    嘴上這么說,手卻還是輕軟地拍了拍宋七月的肩頭,溫柔地安撫她。

    白鷺洲又靜靜地坐回了椅子里。

    不說話,細白修長的手指拈起塑料叉子玩。

    池柚的目光一直黏在白鷺洲身上,看了一會兒,低下頭,又轉頭看了一會兒。

    她忍不住湊近去了一點,小聲問:

    “老師,您跟我們一起去逛街,是想——”

    “說過了,給你買衣服。”

    白鷺洲淡淡地回答。

    兩個人聲音不大,但旁邊的黎青和宋七月都聽到了。

    宋七月一臉驚奇,捂著嘴悄悄和黎青說:“我這表甥孫女好奇怪啊!

    黎青:“為什么這么說?”

    宋七月眉毛一挑,“不奇怪嗎?明明那么抗拒小柚子,但是又說要去給小柚子買衣服。雖然說買衣服這種事挺普通的,但那是白鷺洲哎,白鷺洲主動做這種事!她那個死性格,你不覺得這事兒就讓人感覺稍微有一點不太一樣了嗎?”

    “啊……”黎青似有若無地笑,“這個嘛,我還真是也猜不透!

    為什么那么抗拒,卻又會稍稍逾距。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止是黎青不知道、宋七月不知道、池柚不知道,就連白鷺洲自己,她也不知道。

    是的,白鷺洲也想到過這個問題。

    但她不知道。

    第038章

    海島的商業街很繁華, 不比一線大城市的差。尤其是她們現在正逛著的商業中心大樓,里面有一層專賣奢侈品,顧客都是人均年收入上百萬的那種。

    很多有錢人都會來這座海島度假, 這一層就是專為了這些有錢人設置的。

    但醫科大這幾個學生顯然沒什么錢,這一層對于她們來說就是用來從二樓穿上四樓的過渡。

    四樓是吃飯的地方, 她們都沒吃晚飯, 又遭了不新鮮蛋糕的荼毒, 準備先去搓一頓香的。

    雖說才在海灘上吃過烤肉,不過四樓有一家烤肉口碑非常好,而且全國獨一家就在這兒, 不容錯過。

    一行人直奔烤肉店。

    人有點多,她們點了兩份3-4人的套餐。

    座位是稍微偏一點的落地窗前,加了兩把椅子?颈P上方懸著很粗的一根管子用來導走油煙,多少有點遮擋視線, 隔著導煙管看不見對方的兩個人會產生一截距離。

    池柚和白鷺洲就坐在導煙管的兩側, 剛好看不見對方的臉。

    程棗棗撞了撞林慕橙的胳膊,問:“哎,怎么感覺這幾天都沒看見你男朋友?吵架了?”

    “……分手了,他已經提前回去了!绷帜匠群茌p地回答, 然后迅速眨幾下眼, 清去喉嚨里的不自然,也不想多言語這事, “哎喲求求你們了, 聊點別的吧!

    程棗棗睜大眼睛:“怎么會,來的時候不還……”

    林慕橙低著頭, 只是重復:“聊點別的吧聊點別的吧!

    池柚很認真地說:“我看網上說,情侶一起出來旅行, 是很容易分手的。很多問題,就是要住在一起,一起出去玩,一起規劃安排事情,才容易凸顯出來。所以林姐姐,別難過,這很正常!

    宋七月咬著筷子尖一臉“嘖嘖嘖”的表情看著池柚。

    媽呀這情商。

    聽著是好話沒錯,但是跟直接往人家心尖上捅刀子有什么區別。

    黎青干咳一聲,挑起另一個話頭:“小柚子,許教授問我,他昨天發給你的報告你怎么還沒給他返回去?”

    池柚怔了怔,才想起昨晚那份《尸檢報告》沒有改完就把手機按滅了扣桌上,結果一扣就忘了。今天醒來就忙著和大家一起,也沒改。

    池柚:“我現在改吧。”

    黎青看著池柚低頭改報告的樣子,又側目看了眼身邊已經開始興沖沖烤肉的宋七月,笑意忽然深了一下,故意問:

    “你覺得要怎么改?說出來我幫你參考!

    “……”

    池柚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

    “我覺得胸骨的取法還可以再改進一下。取之前得先用手去摸一下看看肺部是否出現了胸膜黏連,有過肺結核或者肺膜炎的話,一部分肺是可能會粘在胸壁上的。”

    黎青又問:“取的手法呢?”

    池柚:“用‘舀’的比較穩一些,將胸骨整個從體腔里舀出來,但是我得多添加一條備注,需要提醒處理一下黏連的隔膜組織!

    黎青:“解剖工具呢?”

    池柚:“就用PM40解剖刀,不用換!

    黎青:“體腔內空間不足影響完整取出怎么辦?”

    池柚:“拓展空間……嗯……那就把腸子拉直取出,最后塞回去就行了!

    靠。

    宋七月烤肉的手僵在半空,一臉不忍直視,想yue又yue不出來的表情。

    “你們是人嗎?!”

    不對,池柚小笨蛋什么都不懂。

    “你是人嗎?!”

    她狠狠瞪向黎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向只喜歡微笑的黎青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其他兩個舍友都是醫學生,對這種談話司空見慣,也跟著一起笑。

    池柚也不知道她們在笑什么,她覺得這幾句對話很普通,平時食堂吃飯她們也會聊課業,又沒有把血淋淋的圖片掛出來當背景板。

    她知道正常人是會害怕圖片的,但她不知道文字也會不妥,因為她在醫科大的環境里習慣了談論這些。

    池柚幾下改完給教授發了過去,然后一臉恬靜地開始烤肉。

    “老師,您要吃什么,我幫您烤?”

    她還誠懇地邀請白鷺洲。

    導煙管后,看不清的白鷺洲沉了沉肩,好像嘆了口氣。

    不知道為什么,白鷺洲忽然想起了和池柚重逢的那次。

    她正準備回家熬白蘿卜骨頭湯,池柚就給她送了一個人體骨頭模型。

    她當時和池柚說自己可能十年內都不會想吃白蘿卜骨頭湯了。但其實,她后來吃過很多次。

    她不像宋七月那樣會被攪得沒有胃口,她不太受影響的。

    嘆氣不是因為煩躁或者不適,她的嘆氣只是包含了一點點的無奈;蛟S嘆氣的時候她也隱隱挑了下嘴角,覺得這事兒挺有意思。

    烤盤上血紅的生肉開始滋滋作響,挨鍋底的一面滿滿變得焦黃,散發出食物的香氣。

    烤肉很香,可宋七月放下烤肉夾,吃不下了。決定教導一下傻傻的小柚子。

    她轉過頭,語重心長地對池柚說:

    “小柚子,我們和你們這些醫學生不一樣,就我,還有你白老師,我們這種普通人聽不了這些太血腥的東西,我們聽了就犯惡心你知道嗎?一犯惡心就吃不下飯了,吃不下飯人就要干瞪眼餓肚子,就餓得不美了。所以你乖乖的啊,下次不許說了!

    池柚聽了宋七月的話,腦子里反應了一下。

    然后認真記到心里,對著導煙管后面的白鷺洲愧疚地道歉:

    “對不起,我不懂。我以后知道了。”

    “……”

    白鷺洲沒說話,她可能覺得不必回答。

    這個小插曲很快就過去了。

    只是池柚最后還是沒有將那幾片為白鷺洲烤的牛肉遞過去,她猶豫了幾下,夾進了自己碗里。

    隔著導煙管,她看不見白鷺洲的臉,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還有胃口吃。

    她沒辦法通過觀察白鷺洲有沒有動筷子來推斷,因為白鷺洲連那個巨難吃的隔夜蛋糕都會吃完,真的很難從白鷺洲的表面行為去猜準她的真實想法。

    吃過飯后,大家準備在商場里逛一逛,消消食,順便該加餐甜點的去加餐甜點,該跑廁所的跑廁所,該買衣服的買衣服,之后再聚一起。

    林慕橙和程棗棗去逛別的地方了。宋七月本來想拉著黎青去吃冰淇淋的,不過在看到白鷺洲帶著池柚走向三樓奢侈品專層時,她腳步一頓,轉了個彎。

    “哎!”宋七月眼里亮晶晶的,“表甥孫女,也帶我一起啊?”

    黎青掃了眼白鷺洲要去的方向,輕笑:“白教授居然這么有錢啊!

    “你以為呢!

    宋七月撐在欄桿上面對黎青,眼神掠了下已經坐扶梯下到了三樓的白鷺洲。

    “她老爹可是開大集團的老總,聽她奶奶提起過,她家大姐去世以后,她老爹就把大姐的所有股份給她了,老有錢了我和你說。”

    池柚不禁一愣。

    如果不是宋七月提起,池柚也不知道原來白鷺洲還挺有錢。在她旁觀了這么多年的時間里,她從未意識到這一點。

    可能是因為白鷺洲平時的生活真的很低調,沒有任何奢靡的習慣。也可能是池柚不認識衣服和包的牌子,畢竟所有的衣服在她眼里都只是用來包裹人類軀體的一塊布。

    還可能是因為,白鷺洲的錢來得比較晚。

    又是姐姐不在了以后,才輪到她的東西。

    白鷺洲平時確實不亂花錢,家里后來給的都投資成了房產做穩定收益。她只是在買衣服的時候比較追求舒適和品質,會買貴一點,用自己的工資和零碎收益也完全夠了。

    聽到宋七月這么說,她想起認識挺久的了,還沒有給過這位小親戚什么見面禮,于是說:

    “那你一起來吧,我也送你一件!

    宋七月樂得顛顛的,冰淇淋也不吃了,拉著黎青就跟上。

    白鷺洲找到昨天她買襯衣的那家店,進了店,正要直接叫導購去取一件一樣的給池柚試試,正要張口,卻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一樣的衣服……

    會……像情侶裝嗎?

    “你看看別的吧。”白鷺洲面色平靜地對池柚說。

    池柚沒有想那么多,正好她也不是很想要那件白鷺洲同款,她只是喜歡白鷺洲穿著它而已。她自己穿的話,還是喜歡小裙子。

    “好啊!背罔止郧傻攸c頭,跟著導購去選了。

    宋七月進店以后簡直如魚得水,拉著池柚到處挑挑選選,選好就推著池柚去試衣間忙活了。

    白鷺洲和黎青兩個人就坐在等候區,經理給她們端來茶水點心。

    “慢用,有需要隨時叫我們。”

    送完東西,經理就客氣地退開到不打擾客人的合適距離。

    這好像是白鷺洲和黎青頭一回單獨相處。

    白鷺洲還是沒什么表情,也不說話,不玩手機,就坐著,等結賬。

    黎青喝著茶,看白鷺洲那個樣子,輕輕地笑了一下,肩顫了顫。

    白鷺洲:“……笑什么?”

    黎青:“沒什么,就覺得你這人也蠻有意思的。”

    白鷺洲:“什么意思?”

    黎青:“沒什么意思,就字面意思!

    “……”

    白鷺洲沉默了一會兒。

    本來不打算和黎青說什么的,但這兩句對話下來,瞧著黎青那輕浮樣子,她濡了濡嘴唇,又開口了。

    “既然已經和七月在一起了,就專心對她。”

    黎青九曲十八彎地“哦——”了一聲。

    “這話說的,好像是擔心七月,但其實白教授也在擔心小柚子吧?”

    白鷺洲:“……”

    黎青:“你是怕我朝三暮四,兩邊都吊著!

    也不奇怪,畢竟白鷺洲頭幾天還看見黎青在親密無間地給池柚戴卡牌,沒兩天又說和宋七月談上了,看著確實怪不靠譜的。

    “所以呢,那又怎樣?”

    黎青卻沒有解釋,往椅背上沉靠過去,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

    “我就是兩邊吊著,談夠這個換那個,把池柚當備胎。池柚的心眼兒又沒我多,騙她太容易了。怎么,你有什么立場來管呢?”

    第039章

    她有什么立場呢?

    白鷺洲想再說些什么的, 可是黎青這句話問出來,她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是啊,她有什么立場。

    她現在坐在這兒和黎青對話的每一個字, 都沒有任何的立場。

    因為她和黎青沒有任何關系,不是師生, 不是朋友, 什么也不是。黎青是池柚的同門, 不是她的同門。如果她和池柚沒有關系的話,她自然和黎青是說不上話的。

    黎青等白鷺洲把這個問題過了心之后,四兩撥千斤地說:“開玩笑的啦!

    白鷺洲皺了皺眉。

    黎青捂著胸口十分真誠地說:“其實我特別純情, 真的!

    白鷺洲:“……”

    黎青看白鷺洲那個冷臉樣子,又開始笑。

    “白教授,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在糾結些什么?”黎青問。

    白鷺洲:“我不懂你的意思!

    黎青又端起茶水喝, “我又不是瞎子, 我看得出來,你就算沒有喜歡上池柚,對她也肯定是有好感的。沒有人會一直幫一個真的很討厭的人。那你為什么又要推開她?就因為你們曾經是師生?”

    白鷺洲放下了手里一直攥著的手機,也端起了茶杯。

    “我們已經熟到可以聊這些了嗎!

    “怎么不能聊呢, ”黎青笑瞇瞇的, “沒準我也是你未來的表姨奶奶呢!

    她真和宋七月修成正果的話,那可不就跟宋七月一樣, 也是白鷺洲的表姨奶奶。

    超級加輩。

    白鷺洲:“……”

    白鷺洲:“無聊!

    黎青收斂起玩笑的口吻, 輕咳一聲,“說真的, 你可以和我講一講。你看,咱倆又不熟, 你有些話也不可能找太熟的人說。旅行結束后我們未必還會再見面,你說完,我就當忘了!

    白鷺洲有點出神,上齒尖輕掠地劃過下唇。

    黎青:“就當是給我一個不再繼續撮合你們的理由。”

    撮合。

    這個詞進入白鷺洲大腦時,一瞬間她就想明白了很多事。

    也一瞬間就懂了這些天黎青的種種異常行為。

    原來如此。

    真沒想到,居然還有人在為了她和池柚這段關系,在背后悄悄負重前行。

    其實用“負重”這兩個字倒也沒必要,不至于上升得如此有犧牲意味。但不論如何,黎青肯定是用了心的,付出了不少時間精力。

    “……”

    白鷺洲不帶感情地笑了一下,幾分釋然。

    “是我狹隘了,你是真的很想幫她。”

    黎青:“所以你就當是認真拒絕池柚那樣,和我說明白,認真拒絕一次我的好意。說服我,我以后就不會再擅作主張干涉你們的任何事了。”

    “……不是因為曾經是師生。”

    白鷺洲抿了一口茶水,眼睛瞥著下面。

    她不再推諉,也懶得過渡,直接開始回答黎青的問題。

    “我雖然遵循師德,但并不迂腐。我早就不是她的老師了,再重逢也是很多年以后,其實本不該有什么顧慮!

    黎青:“那為什么……”

    白鷺洲:“問題在于,那是池柚!

    黎青的眉頭蹙了一下。

    “池柚她不是一個正常心智的人!

    白鷺洲攥住杯子,目光無意識地飄向了宋七月和池柚去往的試衣間方向。

    “她的身體是成年了,然而她的感情,她的心,究竟有沒有隨著年齡一起長大,一起變得成熟起來,沒有人能知道!

    抿了下唇角。

    “她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天真得會把花染紅了送給我,還是在笨拙地去學習怎么和這個社會鏈接,飯桌上,也傻傻地根本不曉得自己說的話是不是合時宜!

    白鷺洲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來。

    “如果她始終都沒有長大,根本沒分清過感情的種類,十多年來對我一直都是年幼時候的雛鳥情節,我在她眼里,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可以滿足她這種情節的老師,而不是一個獨立的人……”

    她抿了抿下唇。

    “雛鳥情節,不是愛。對不對?”

    黎青:“……”

    白鷺洲:“如果我明知道她可能不是真的愛我,我還去回應,去嘗試開始這段感情,對她來說,公平嗎?”

    黎青擱在桌上的手指縮了一下。

    “如果我和還不成熟的她在一起了,等以后有一天她真的長大了,終于弄明白理清楚了,發現對我不是愛情,你叫她怎么辦?她那么懂事,永遠只為別人考慮,就算知道自己不愛一個人了她也不會馬上抽身的,她只會出于責任,出于同情,委屈自己,可能委屈一輩子也說不定。或許到頭來,這世界上都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她到底舍棄了什么。所以……”

    白鷺洲吞了吞唾液。

    良久。

    “所以,對她來說,真的不公平!

    她本來可以不再對池柚有師德了。

    可是只要池柚一天不成熟,只要這雛鳥情節存續著,哪怕是十分之一的概率在存續著,她就要重新將師德抱起來,像一堵墻一樣,永遠砌在她們之間。

    她沒有選擇。

    因為在這樣無奈又無法改變的現實里,她現在做出的選擇,就是唯一能對池柚負責的方式。

    “……我明白了。”

    黎青終于清楚了白鷺洲最深的顧慮與心事。

    她以為自己聽完還可以勸一勸白鷺洲,但仔細想想白鷺洲的話,她又覺得,確實,沒有什么毛病似的。

    白鷺洲也只是在保護池柚,以她自己的手段。

    “不過……”黎青猶豫了一下,“如果她以后變得成熟后還是喜歡你呢?或者……萬一她現在就已經很明白……”

    白鷺洲反問:“怎么才能知道一個人變得成熟了?”

    黎青嘆了口氣,無力地搓了搓指尖,“很難丈量哈。”

    白鷺洲沒說話。

    黎青低低地笑了笑,說:

    “可能,你現在就是缺一把尺子吧!

    能丈量池柚的靈魂的尺子。

    黎青忽然發現,白鷺洲真的是一個很會壓抑自己的人,而且是習慣了壓抑自己的人。她壓得太好了,有些事情她不親口說出來,連自己這樣的老狐貍都看不出一點點端倪。

    旁人只能看到她是一個狠心的人,一個既要推開對方又要蔓延善意的糾結體,一個看起來甚至是有點差勁的被追求者。

    沒有人懂她決絕的態度與無法控制的關心之間,那縫隙里流淌出來的是什么。

    白鷺洲自己也不會懂。

    她在壓抑克制自己的時候,也不敢去真正地正視心中每一個突然跳出來的、可能會真實影響到一些現實的問題。

    說話間,宋七月和池柚已經換好衣服出來了。

    黎青和白鷺洲很有成年人默契地回歸本位,仿佛剛剛的對話沒有發生過。

    宋七月試了一件碎花襯衫,不俗氣,很高級的碎花設計。襯衫下擺是扎起來打了結的,露出一截妖嬈腰身,很襯她的身材。

    池柚挑了件灰湖綠色的連衣裙,微妙的灰色調,清新的感覺上又多添一抹內斂,像夜空下寧靜的草地。

    綠色顯人白,灰湖綠好像更顯一些。無袖的背心口淌出兩條牛奶一樣的胳膊,裙擺只到膝蓋上方,兩條纖細的腿和胳膊是一樣的白。

    “好看好看,都好看。”

    黎青笑著夸贊二位美女。

    “再試試別的嗎?”

    宋七月滿意地對著大鏡子來回看,“我不試啦,就這件。剛剛在換衣間對著里面的鏡子都試了一輪了,就喜歡這個。”

    池柚不是個糾結的性格,她一開始逛店的時候就一眼看中這件裙子,試衣也只拿了它,只要合身,她就不會再考慮別的!拔乙簿鸵@件!

    白鷺洲起身,“那結賬吧!

    宋七月嘖嘖起來,“表甥孫女,你可要出大血了呀。我剛看了吊牌,這店里就沒有下一萬塊錢的衣服。”

    這兩件衣服加一起,得要快三萬了吧。

    白鷺洲面不改色地遞上卡,毫不在意的樣子。

    宋七月在心里再次嘖嘖一聲。

    看來是真有錢啊。

    黎青忽然起身也走過去,給店員遞了一張自己的卡。

    “七月這一件我來付!

    白鷺洲瞥她一眼:“我答應過我買的!

    黎青:“誒,白教授可不要擋著我給我女朋友獻殷勤啊!

    白鷺洲:“……”

    宋七月連忙把黎青拉到一邊,有點著急地壓低聲音:“很貴的哎!”

    黎青慢悠悠嘆了口氣,“那可不,太貴了,這一下子可把我攢的幾年的獎學金都刷空了!

    宋七月:“那你還——”

    黎青:“你心疼我嗎?”

    “你……”宋七月紅了紅臉,瞄了眼幾步之外的白鷺洲和池柚,用胳膊撞了下黎青的小臂,“別亂花錢啊你。”

    黎青摸摸她的頭,溫柔地說:“沒事的,你記得心疼我就好!

    白鷺洲不動聲色地看著黎青擱那演戲。

    普通老百姓認不出來,白鷺洲認得出來,黎青掏出來的那張卡是銀行高級VIP的限定卡,她在自己父親那里見過,無額度上限。

    ……這戲多的富二代。

    “老師!

    池柚輕輕地喚她。

    白鷺洲看向池柚。

    “您覺得……”

    池柚的耳廓有一點紅,手指撚著裙擺側面。

    “好看嗎?”

    白鷺洲輕掠地上下掃了一眼,沒有讓自己多看。

    “嗯”了一聲。

    “那我就收下了!

    池柚認真地說。

    “很貴,我知道的。我明年一定會送您一樣好的生日禮物。”

    “不用!

    白鷺洲淡淡地撇出兩個字。

    池柚又想張口問,她的意思是不用送這么貴的,還是不用再送任何東西了。

    但眼里的躊躇攔住了她,她也有一點意識到這個問題問出來可能只會自取其辱。

    她們……還有明年嗎?

    池柚很輕地呼出一口氣,揪住裙擺側面的手指縮得更緊了,甚至已經把新衣服捏得起了皺。她的鼻息變得稍微有一點顫,淹沒在嘈雜的商場背景音里,除了她自己,誰都聽不見。

    “給自己省點錢!

    白鷺洲付完賬,又清淺地說了一句。

    池柚抬起睫毛,嘴巴有點驚訝地微張開,看向白鷺洲。

    不知道是不是她那一聲好像沒有人會聽見的顫抖的呼吸飄入了對方的耳朵,于是她紛紛擾擾的思緒也飄了過去。

    對方將她的糾結收納,過濾,揀擇,篩洗,反向流轉出來,透過密密的網布,穿過一層層高墻,像海浪選出了深海里最不會引起人綺念、卻又最能安撫她的小貝殼,沖刷到了屬于她的海灘上。

    然后就相當于側面地回答了那個她不敢宣之于口的問題:

    是不用送那么貴的,還是不用再送任何東西了?

    ——“給自己省點錢!

    意思是你可以送,送便宜點。

    我們還有明年。

    不論那時,我們的關系落在了哪一種定義里。

    第040章

    四個人買完衣服以后, 大家又聚集在一起去負一層的小吃區買了些關東煮和甜點,拿在手上邊吃邊逛,吃不完的就拎回去當夜宵。

    回到別墅后, 分別回房前,黎青提起明天的行程。

    “明天要出海去海釣, 早點休息。我看了天氣, 很曬, 記得做好防曬,各位!

    林慕橙:“好咧,謝謝黎大佬!”

    程棗棗:“晚安咯大家, 小柚子記得回去拆禮物哦!

    宋七月:“拜拜咯!

    池柚:“拜拜姐姐們,晚安!

    白鷺洲拎著一盒甜甜圈走在最前面,沒有留下來和她們寒暄告別。

    池柚道別完后連忙追上白鷺洲,說著“謝謝老師”, 從白鷺洲手上接過那盒甜甜圈。

    她在逛商場的時候買了好幾樣好吃的, 一手拿糖葫蘆,一手拿冰淇淋蛋筒,還想吃甜甜圈。沒手了,于是白鷺洲幫她拎了一路。

    池柚時刻謹記白鷺洲的禁忌, 翹著蘭花指將甜甜圈的袋子從白鷺洲手上卸下來, 一點兒也沒碰到對方。

    白鷺洲靜靜地等她卸完貨,轉身刷房卡打開了門。

    在背對池柚的時候, 她有點遲鈍地想起剛剛池柚小指翹得老高去取袋子的認真樣子, 門鎖發出“滴”的開鎖聲,她在開鎖聲的短暫掩蓋里, 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

    “你先洗,然后我再幫你重新上藥包扎!

    白鷺洲脫下外套, 掛在衣架上。

    池柚:“昨晚不是才包了么?”

    白鷺洲:“每天都要換藥,不然發炎!

    池柚:“好。”

    白天在烤肉店吃飯的時候,其他人知道了池柚胳膊受傷的事。

    她們驚訝了一下,但又不是特別吃驚,沒有張大眼睛張大嘴巴說“啊你怎么都不說一個人忍那么久好心疼你哦”,而是說“不愧是小柚子你啊,一如既往的懂事,不忍心叫姐姐們擔心”。

    白鷺洲也不知道那時候她心里一閃而過的感覺叫什么。怪怪的。

    她其實希望看到池柚舍友們更愕然的樣子。或許是因為,她們越平靜,越代表著池柚的這種懂事是一種司空見慣的常態。

    而這種習慣了“隱瞞”的常態,讓白鷺洲又想起了對黎青說的那一段假設。

    仿佛再一次讓她確定。

    如果池柚步入了一段錯誤的關系,池柚真的會因為善良而隱瞞自己所有真實想法。

    ……

    依舊無解。

    池柚去洗澡時,白鷺洲還是和昨天一樣,坐在單人沙發里,低頭看筆記本電腦。

    這已經是她們住在一起的第二天了,第一天那種淡淡的尷尬感消退了不少。白鷺洲維持自己不抬頭的動作也少了幾分僵硬,更專心地投入了手里的工作。

    池柚洗好以后坐過來,白鷺洲放下電腦拿過藥箱,重復昨天的包扎流程。

    有點無聊,池柚看著白鷺洲幫自己上藥,順便單手拆開了甜甜圈的盒子,吃甜甜圈。

    甜甜圈里面裹著香濃的巧克力醬,爆漿的,很容易吃到嘴巴周圍。池柚就拿了一疊紙放旁邊,不小心沾到嘴角,就用餐巾紙擦干凈,紙巾疊好放在膝蓋上。

    再沾到,她就拿起紙巾,再疊一下,仔細擦去。

    爆漿甜甜圈,這么好的道具,要是擱在言情小說里,怎么不得讓女主沾一嘴然后男主深情地湊過來盯著對方的眼睛溫柔地用大拇指揩去,沒準兩個人一對視,還得親一口。寫得曖昧點,主角甚至可以直接用嘴去吻干凈那些巧克力醬,然后瞇著眼睛回味說哎喲好甜哦。

    但池柚又乖又實誠。

    自己一個人揣著一沓紙巾安安靜靜地吃,吃臟了就自己安安靜靜地擦,一點兒不叫人操心的樣子。

    “我有一點不舒服,一會兒洗完澡就先睡了。你吃完記得刷牙!

    白鷺洲將棉簽丟進垃圾桶,忽然說。

    池柚聽白鷺洲說不舒服,便馬上問:“哪里不舒服?”

    白鷺洲:“肚子。”

    池柚:“肚子?是……”生理期?

    白鷺洲:“吃壞了。”

    池柚飛速地沿著今天白鷺洲的飲食想了一遍,剛剛逛負一層時的兩顆關東煮,快餐店的一支迷你小蛋筒,四樓的烤肉,還有……下午那一大塊蛋糕。

    仔細想想好像都不是特別衛生的感覺,不過那塊隔夜的蛋糕是罪魁禍首的概率應該是最大的。

    池柚緊張地坐直了,“那怎么辦?我、我去找……”

    “這里有藥,”白鷺洲點了點藥箱,“我吃兩顆就行,不嚴重!

    池柚:“很疼嗎?”

    白鷺洲:“還好!

    白鷺洲的“還好”和普通人的“還好”不一樣,如果真是還能忍受的輕度疼痛,白鷺洲會說“不疼”,而她說“還好”,其實就是要更嚴重一點了。

    可她包扎的時候坐得也太直了,完全看不出來身體哪里不適。

    池柚放下甜甜圈,抿了下嘴唇上的巧克力醬。

    茶幾上的亂攤子收拾完后,池柚去洗漱干凈刷了牙。白鷺洲讓她去睡覺,猶豫了一下,多囑咐了句別亂看。

    昨晚她洗的時候池柚已經睡著了,沒有現在這么……

    尷尬。

    又尷尬了。

    還好池柚是個頂聽話的小老實人,白鷺洲進衛生間后她雖然沒有上床睡覺,但坐在沙發上轉了過去,背對衛生間,咬著手指頭等。

    她很擔心白鷺洲,不知道白鷺洲的不舒服到了什么程度,還會不會更難受。所以她就坐在這兒,強撐精神不睡覺,以備白鷺洲不時之需。

    淋浴間里。

    白鷺洲脫衣服時看了眼玻璃門外。

    從里面向外看,什么都不看清,比從外向里看要模糊很多。她也看不見池柚現在的位置,不知道池柚到底有沒有乖乖去睡覺。

    她又往里面站了站,躊躇片刻,才開始解襯衫扣子。

    解到一半,她終于忍不住小小地吸了口氣,捂住腹部彎了下腰,手指撐在了瓷磚墻上。

    是一陣一陣的抽痛,不怎么連續,來的時候卻像碾著她身體里的一根筋,反復傾軋。

    她自己知道是哪一個食物導致的,因為從逛商場之前她就開始隱隱作痛了。

    “嗯……”

    她閉上眼,這一聲嗯更像是嘆氣。

    緩了一會兒以后,白鷺洲睜開已經有點濕漉漉的睫毛,繼續慢慢地脫掉襯衣。

    她是水墨畫一樣的人,很白,很瘦,身形薄,頸長骨細,四肢纖長,因此總蘊含著清雅的古典韻味。

    她脫掉襯衣,就像水墨畫從現代* 都市的衣飾包裝紙里取出來了,徐徐展開,又讓人開始想用白玉與古琴去描寫她。

    她承起一點疼痛時,便是白玉裂碎紋,古琴顫弦音。

    能用上這句形容的白鷺洲需要兩個限定條件。

    一個是沒有穿衣服。

    一個是要攜著脆弱的病氣。

    缺一不可。

    所以此刻的這幅水墨十分難得。

    熱水從淋浴頭里沖出來,白鷺洲站在水里又閉上眼,讓水流從頭頂往下淌。想從脊梁骨那里開始,到尾椎結束,叫熱水順走神經里的疲憊與抽痛。

    因為今天比平常要更累更痛一點,所以她用了比平常更久的時間在洗澡上。

    偶爾想起池柚還在外面的時候,她會稍微側一下肩,讓背朝外。

    洗了大概有快一個小時,地面的積水都淹沒腳趾了,她才關上淋浴,穿衣服。

    純白色的絲質睡衣披上肩頭,袖子穿進去,扣子一粒一?酆,水墨畫又裹進了矜貴的現代裝裱里。

    白鷺洲又花了二十分鐘吹干頭發,感覺到腹部好一些了,手指捏了捏疲倦的眉心,才打開門出去。

    池柚真就沒乖乖上床睡覺。

    清清瘦瘦的一團,背對著衛生間蜷在沙發里,聽到門響也不動彈,身體呼吸起伏均勻。

    ……睡著了。

    又跟昨天一樣,在沙發上睡著了。

    不過這次是生生等睡著的。

    白鷺洲先坐下休息了一會兒,喝了點水。然后默默起身走到池柚床邊,拿了被子,過來將池柚嚴嚴密密地裹到被子里,隔著被子將她端回床上去。

    也是跟昨天一樣,把她卷成毛毛蟲,然后送她去睡覺。

    很累了,腹部也不舒服,白鷺洲今天的動作吃力很多,她還要控制自己盡量不發出太大的呼吸聲,免得吵醒池柚。

    端完池柚,她又去收拾了一下有點亂的沙發。

    沙發上有池柚脫下來的外套,沒有掛起來,也沒有放回臟衣袋里。白鷺洲拎起來準備疊好時,看見外套的領口有兩塊烤肉沾上的油星。

    ……

    她拎著衣服,使勁閉了閉眼,去掉腦袋里的那抹昏沉,又在原地緩了一會兒。

    然后呼出一口氣,吐出一點小腹痙攣般的疼痛,再次走向衛生間。

    白鷺洲站在水池邊,挽起袖子。

    她開始給池柚洗衣服。

    白鷺洲沒有打濕衣服全部,只打濕了沾了油星的那一塊,拆了臺子上的一次性香皂。這種一次性香皂不太好用,不過也暫時找不到別的。

    別墅沒有洗衣機,大家都是將每天的臟衣服收納起來準備一塊帶回家的?捎忘c這種污漬放久了就洗不掉了,最好是當天清潔。

    只洗這一小塊,一會兒用吹風筒吹干,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一次性香皂需要像橡皮一樣使勁擦上去,不能沾太多水,得撚在指關節里使勁搓,才能搓掉一些顏色。

    搓著搓著,白鷺洲咳了一聲,沾著泡沫的手支在水池的陶瓷盆邊,又疼彎了腰。

    這次好一會兒,抽痛才過去。

    她的大腦因為勞累和腹痛變得有點模糊了。

    但此時此刻抵著肚子,扶在水池邊,她只想到了一件事情。

    今天過得好長,做了很多事,去了好些地方。

    可她一直都忘了和池柚說一聲: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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