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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宋七月無話可說。

    怎么不可以呢, 當然可以了。白鷺洲有這種覺悟,她還應該給她鼓鼓掌,夸一句你好棒才對。

    但宋七月察覺到了籠罩在白鷺洲身上的陰郁, 讓她沒辦法像平時那樣將揶揄的話說出口。

    白鷺洲的狀態很不好,她看得出來。生著病, 飯也不怎么吃得下去, 或許也沒怎么睡過好覺, 所以人一下子瘦了那么多。

    在這種身體狀況下,白鷺洲又是懷著怎樣的心理去探索那種事情。

    很難想象。

    真的僅僅只是出于身體的欲望嗎?

    還是在逼著自己,逼到了不擇手段, 想要打破某些囚困著她的樊籬?

    其實宋七月也想問問白鷺洲,她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因為池柚。

    宋七月不太清楚白鷺洲和池柚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她們這些外人只看得到結果, 就是池柚選擇抽身了。

    她們不明白原因, 只能盡量避而不談那件事。

    畢竟表面上看來,現在的結果沒有什么不好。白鷺洲一直在拒絕,如今得償所愿。池柚也愿意試著走出去,不再糾纏。她們這些朋友沒必要再插手什么, 似乎順其自然就是最好的局面了。

    可是……

    如果白鷺洲沒有想象中過得那么好, 是不是說明……

    心里雖有想法在躍動,但宋七月想了半天, 也想不出這現狀具體能代表些什么。

    白鷺洲這人實在太隱忍, 太能藏,讓人永遠也猜不透她的真實想法究竟如何。

    宋七月在發呆的時候, 白鷺洲已經走出臥室了。她收拾了餐桌上的剩飯,背著琵琶, 提醒還在臥室的宋七月:“走了!

    “哦哦,好!彼纹咴禄剡^神,小步跑出去。

    她們直接下到地下車庫,白鷺洲開車帶宋七月過去。

    白鷺洲的車是一輛SUV,啞光龍石綠色,很漂亮,看著不便宜。不過車標挺陌生,宋七月這種只認識大廠車標的沒見過,她對車本來也不感興趣,就沒多問。

    “以前怎么沒見你開過這車?”宋七月坐進去,左右觀察里面的內飾。

    白鷺洲系好安全帶,輕聲說:“你見我開過幾次車。”

    宋七月:“好像還真沒見過幾次,你一直打車來著。那你有車為什么不常開?”

    白鷺洲沒回答,只打著火,開始倒車。

    如非必要,她是絕不會在別人面前提及自己腳踝的事的。

    宋七月對白鷺洲這種問了上句沒下句的情況已經習以為常,她小翻了個白眼,懶得再和對方搭話,掏出手機找黎青聊天去了。

    一路沉默。

    到胡同巷口,車停在外面,兩個人下車,步行進入小巷。

    在巷口,白鷺洲還是和往常一樣,去老點心鋪買了一份棗泥糕。

    進入白柳齋,奶奶和爺爺正在石榴樹下的小石桌邊喝茶。看見白鷺洲和宋七月一起進來,奶奶很高興,左一個“洲洲”右一個“小七”地叫,接過棗泥糕,很珍惜地立馬拆開,裝盤端出來讓大家一起吃。

    白鷺洲不想在爺爺奶奶面前咳嗽,所以嗓子癢的時候就清喉嚨,茶也一直在喝,水續起來沒停過。

    奶奶注意到了,關心地問:“喉嚨不舒服嗎?看你臉色好白,生病了?”

    宋七月多嘴幫答:“那可不嘛。”

    “沒事!

    白鷺洲放下茶杯,云淡風輕。

    “不嚴重。”

    “真沒事哦?”

    奶奶皺眉,仔細觀察白鷺洲的狀態。

    “要是不行的話你就說,蘇江那邊推就推掉了,老汪和我是老朋友了,他不會放在心上的!

    白鷺洲給茶杯里續茶,又清了清喉嚨。

    “沒關系,既然答應了汪伯伯,那就去吧。況且……”

    淅淅瀝瀝的茶水慢慢將茶面續到快過半的位置。

    “最近忙一點也好!

    爺爺一直沒說話,似乎已經從白鷺洲的細微言行中看出了什么。

    李恩生沉思片刻,緩緩開口:

    “洲洲,你記不記得,之前一連好多年,總有一只黑色的烏鴉來這棵石榴樹的枝頭落著?”

    烏鴉……?

    怎么突然說這個?

    宋七月好奇地抬眼。

    白鷺洲倒茶的動作一滯。

    “嗯,記得!

    奶奶也想起來了。

    “是有這么個事。不過那只烏鴉很奇怪哎,一般來說鳥類不都是隨著季節遷徙的嗎,但那個鳥來得就沒什么規律,有時候隔一個月來一次,有時候三五天就來一次。我尋思它可能有靈性,想著留下來養著也好,結果給它筑了巢,院子里撒好多谷子,它也還是沒愿意在咱這兒定居。后來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怎樣,再也沒來過了!

    爺爺笑了笑,“是啊,洲洲很喜歡那只烏鴉呢,還給它起了名字,叫‘小烏黑’。每次在書房工作時,累了,抬頭就能看見那只烏鴉站在枝頭,一直陪著她。因為習慣了被陪著,所以它不來的時候就期待它來,它徹底消失以后,她也不適應了很久。”

    他從白鷺洲的手上拿過茶壺,幫她繼續倒。

    “可是當時再不舍得,過去了這么長時間,現在你也已經想不起來它了,對不對?”

    白鷺洲的嘴唇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爺爺將倒好的茶推到白鷺洲面前。

    “時間會沖淡一切習慣的。”

    宋七月都聽出來了李恩生的話里面隱藏的深意。雖然* 不曉得李恩生是怎么知道池柚的事的,還是在心里暗嘆一聲,文化人安慰起人來是不太一樣。

    白鷺洲攥住杯子,良久。

    她忽然抬起眼,看向李恩生。

    “沖不淡的!

    李恩生頓住。

    白鷺洲很輕地一字一句說: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只烏鴉!

    李恩生還想說些什么。

    白鷺洲卻站了起來,拎起她的琵琶琴包,轉開了話題:“奶奶,我知道你會擔心我嗓子的狀態,所以特地帶來了琵琶。你聽聽我的演出曲,看看效果。”

    奶奶:“原來你帶琵琶來是為了這個!

    白鷺洲:“對,讓您放心一點!

    奶奶:“好好,洲洲果然懂事,但你也別勉強!

    白鷺洲:“不勉強!

    石桌邊空間有限,白鷺洲去搬了一把椅子來,坐在離石桌眾人稍遠一點的地方,抬起二郎腿,將琵琶抱在懷中,一邊清脆地撥動琴弦,一邊擰動琴軸調音。

    她可以不用調音器,直接用耳朵來校準音調。

    宋七月支著下巴看白鷺洲調琴。

    白鷺洲時不時還會咳,但她強忍著,沒有一聲咳出來,只會鼻息震顫一下,然后胸口隨著輕輕一突,鎖骨的輪廓會忽然銳利一瞬。

    纖長的手指按在琵琶弦上,仿佛新雪堆在石榴樹的細枯枝頭,雪與枯枝都淋著簌簌冷意。同樣裹著冷意的眼眸低垂,認真地看著琵琶,黑壓壓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幾乎沒有眨動。

    宋七月不禁又想起今天在白鷺洲臥室床頭柜上看見的東西。

    宋七月以為,那個畫面只要出現在腦海里,她就會感覺渾身刺撓,氣血上涌,臉紅,難以面對?煽粗F在的白鷺洲,她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反應。

    白鷺洲太冷了,冷到和“欲望”這個詞成了對立面。讓人莫名覺得,冰冷的她,生著病的她,做那種事,并不會沾上任何旖旎色彩。

    甚至,宋七月認為,是帶了痛苦色彩的。

    或許是因為白鷺洲已經無力再做更多的掩飾,她的壓抑逐漸具象化到了她的眉毛、眼睛、唇角。

    她雖然依然會關心家人、和宋七月開削蘋果的玩笑、解釋一兩句開車的事情,但只要多注視她一會兒,注意到她總是垂得很低的眼睛,以及習慣性緊繃的唇縫,就會知道,她現在恐怕很難讓自己笑一笑了。

    那她還能享受那種事的歡愉嗎?

    亦或歡愉也會到來,可她在到來之際,是長久的郁結得到釋放,還是不解、空洞、悵然、以及發現怎么做也仍舊改變不了現實的無力?

    她的樊籬還是存在,她還是找不到說服自己的證據。

    沒有結果的掙扎,只會讓人共情掙扎者的煎熬,不忍心再去想別的。

    這可能就解釋了為什么宋七月會有這樣心情。

    宋七月看著白鷺洲冷冷淡淡地彈起琵琶,唱起第一句評彈的調子,皺了皺眉,歪著頭嘖了一聲。

    不知道為什么,這場景,這人,就是突然覺得哪里怪怪的。

    不止是剛剛那些原因,還有別的原因。

    “嘶……”宋七月偏過臉去,小聲問白碧英,“大表姐,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太和諧。俊

    白碧英聽了會兒,說:“她嗓子聽起來還清亮,但仔細聽就知道本音啞了,是努力掐的,有點不太自然!

    宋七月:“不是這個,您也太高看我了,我哪聽得出這名堂啊。”

    白碧英:“那是什么?”

    宋七月又觀察了好陣子。

    “啊,我發現了!”

    宋七月的拳頭落在掌心,砸了一下。

    “她這時候是不是應該穿一件旗袍啊?”

    白鷺洲此刻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太妃椅里,抱著一把古樸典雅的琵琶,頭頂是一片上百年的老石榴樹,唱著一支古韻悠長的曲。可她身上卻穿了一件現代化的白襯衫。

    襯衫是略寬松的版型,下擺扎進黑色褲子里,袖口挽到了小臂上方。

    這分明是她在海島上習慣的穿著。

    然后宋七月就想起來了一件事。

    在淺灘邊吃飯聊天的時候,她們偶然得知過,池柚曾經夸過白鷺洲穿襯衫比穿旗袍好看。

    奶奶笑了一下,說:

    “是啊,是該穿旗袍。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從旅行回來,我見過洲洲的幾面里,她就一直只穿襯衫了!

    宋七月張了張嘴,目光再次落到白鷺洲的襯衫上。

    她想起那次淺灘邊烤肉時的對話,和海邊白鷺洲穿過的每一件襯衫。

    想起白鷺洲床頭柜上的東西,還有地上散落的衛生紙團。

    甚至想起那只黑色的烏鴉。

    她忽然就明白了。

    其實,一直沒有準備好道別的人,是白鷺洲。

    第052章

    從白柳齋出來后, 宋七月撐著傘等網約車時,給黎青發消息:

    【我覺得,我們可能還是需要, 再幫一個忙。】

    黎青很快回復:【猜到了!

    宋七月:【猜到什么了你?】

    黎青:【知道你要去見白教授的時候,就猜到你見完后會想要再幫忙撮合她們一次!

    宋七月:【哇你能不能不要這么聰明?】

    黎青打來了語音電話。

    黎青:“你想要怎么幫?”

    宋七月:“你先告訴我你怎么猜到的!

    黎青:“沒什么可說的, 因為沒有特別有邏輯的推測過程, 就是直覺而已。”

    宋七月:“……行吧。我其實也沒計劃, 你來想想唄!

    黎青:“在你走的這幾個小時里,我已經想好了。”

    宋七月的手機響了一下,提示收到了新消息。

    她沒掛語音, 放下手機看了一眼。

    宋七月:“……”

    宋七月:“你,做了個,PPT?”

    黎青:“她們現在這個狀態哪還跟以前一樣容易撮合啊,我不得保證萬無一失么。”

    宋七月嘆氣。

    “我現在真是又想損你, 又覺得你這可靠的德行, 怎么莫名其妙的還怪迷人的。”

    黎青輕笑。

    事實證明,黎青的行為純粹是多慮了。

    她們等池柚歸校后,挑了個合適的時候問池柚,能不能周末的時候一起去看電影。問的時候也很坦誠, 說可能會邀請白鷺洲一起去, 看池柚介不介意。

    “周末?”

    池柚的重點卻不在白鷺洲身上,而是時間。

    “確實是有一天的空閑, 可以啊!

    剛好, 她從鄉下回來以后,已經去地下室完成了最后一部分, 正不知道該怎么告訴白鷺洲。這湊巧就是個好機會。

    宋七月挺驚奇:“你就這么答應了,一點兒都不避諱她么?”

    池柚搖頭, “我是告別了對她的感情,又不是告別了她這個人。而且之前答應過她的,以后還要帶著喜歡的人和她一起吃火鍋,怎么會避諱見面呢!

    宋七月:“啊……”

    好彪悍的思維。

    “不過,既然答應過她要帶著喜歡的人,這下要見面的話……”

    池柚皺著眉想了一會兒,其實有點不太想再次開啟和柴以曼的尷尬對話。

    “我要帶著別人過去么……”

    黎青馬上阻止:“算了吧,你也別一根筋,不帶也沒什么的。”

    這要是帶了可還得了。

    池柚乖巧點頭,“好。”

    等池柚爬上宿舍床睡覺了,黎青和宋七月準備出去夜走。

    下樓的時候,宋七月惴惴不安地和黎青說:

    “我怎么覺得怪怪的。”

    她咂了咂嘴。

    “小柚子不會是真放下了吧,你看她,一點不在意的樣子!

    黎青:“不在意就不在意了唄。”

    宋七月:“說什么屁話,要真這樣,那咱們做的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黎青:“當然有意義了!

    宋七月:?

    黎青聳肩:“給白教授一個追妻火葬場的機會,不好么?”

    宋七月笑不出來,“要是擱以前,我肯定跟你一樣是看熱鬧的心態。唉,你是沒見到白鷺洲本人,她現在那個狀態,我真有點擔心……”

    黎青:“狀態很糟的話,不就更不用擔心了!

    宋七月:“為什么?”

    黎青:“因為小柚子會心疼她的!

    宋七月:“你剛不是還說她可能不在意了……”

    “其實會在意的!

    黎青攬住宋七月的肩,安撫地揉了揉。

    “你啊,還是不了解小柚子!

    可是黎青也不敢說自己就完全了解池柚。

    她只能大概猜到,池柚的感情還沒完全消退掉。然而池柚到底會怎么選擇,白鷺洲又能不能和之前有一點點的不一樣,她都拿不準。

    最后一次的幫忙了,就這樣吧。

    她們確實已經盡力了。

    第二天宋七月給白鷺洲發了微信消息,說了周末約看電影的事,也坦然地和她說了池柚會去的事實。

    隔了一天之后,才收到了白鷺洲的回復。

    宋七月看到得有點晚了,只看見對話框里顯示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然后才是一個字:

    【好。】

    也不知道那條被撤回的消息是什么。

    宋七月不清楚池柚和白鷺洲期不期待周末的到來,反正她是怪期待的。好壞總要有個結果,她和黎青做的無非是給結果延出另一種可能。這個可能不論走向哪里,對她們四個人來說都算是一種交代。

    周末這一天,下午六點,黎青和宋七月準時帶著池柚在電影院檢票口等待開場。

    今天還是在下雨,雨勢小了一點。電影院的保潔阿姨還是在一刻不停地拖地,客人們鞋上和傘上帶的水很容易積在瓷磚上,很滑,危險得很。

    廣播宣告要入場了,等待的觀眾從座位上起來,涌向檢票口排起長隊。

    電影還有十分鐘開始。

    可白鷺洲還沒來。

    池柚用長柄傘杵著地,盯著地上的水漬不說話。

    她聽見宋七月在嘗試給白鷺洲打電話,也聽見宋七月罵罵咧咧地不停地說“怎么不接”“搞什么啊”“不是都答應了嗎怎么放鴿子啊”。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在廣播最后一次催促入場時,黎青嘆了口氣:“進去吧,不等了!

    池柚彎了下嘴角,說“好”。

    她們的票在最后一排,離屏幕有點遠。

    是個青春狗血傷痛愛情電影,宋七月挑的。綠蒙蒙的濾鏡,讓本就顯遠的屏幕更模糊。

    池柚有點困了。

    不只是因為電影無聊,還因為,她昨晚失眠了。

    她確實,也對這次的見面有點緊張。

    池柚其實很感謝黎青和宋七月給她一個機會,有這么好的一個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見白鷺洲一次。不僅僅是因為地下室的事。

    她從來都不否認,她想見到白鷺洲。

    當初答應白鷺洲去喜歡別人,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白鷺洲說只要她喜歡上別人,她們就可以繼續見面。哪怕是作為普通師友那樣相處,起碼,她不用向白鷺洲這個人告別。

    她的人生經歷不住幾次“再見”的。

    告別感情,已經是她能直面的最困難的痛苦了。

    她現在已經可以把情緒壓得很好。在鄉下小別墅的幾天里,她又好好地訓練了自己一番,她相信現在別人看不出什么端倪。這樣她就能松口氣,再見到白鷺洲,便可以偽裝到對方什么也看不出來的地步。

    如此這般,白鷺洲應該就能安心地繼續和她相處,繼續日常的相見,然后安穩步入她們即將到來的普通師友關系里。

    時間再久一點的話,她相信,連自己也可以說服。

    到真正完全放下的時候,她再去認真地、慎重地、考慮別的人。

    柴以曼也好,任何其他人也好。

    她把決定權交給基因。

    到那時,基因讓她選擇誰,她就選擇誰。

    那個節點到來時,朋友們,媽媽,還有白鷺洲,都會徹底放心了吧。

    所以……

    所以,今天白鷺洲沒有來,會是因為,還沒有徹底放心嗎?

    池柚又忍不住自責起來。

    她要是可以做得更好一點就好了。

    如果那天,她不是只說了句“再見”然后轉身就走,而是繼續看著白鷺洲的眼睛,告訴她自己真的放棄了,讓她不要擔心,會不會更妥當一些?

    她還是太軟弱了,不夠強大。沒人知道,那句“再見”讓她差點控制不住表情和身體。

    很難。

    說“再見”真的,很難。對她來說。

    電影放了什么,池柚也不清楚,一直在走神。

    不知道還有多久才結束,進度應該已經過半了吧。

    她正默默計算著時間,忽然聽到有很輕的腳步逐漸走過來。她以為是坐在里面的人要借過,往后退了退。

    那人卻沒從她膝蓋前過去,而是輕輕地落座在了她旁邊的空位上。

    隨后,一個滿滿的爆米花桶放在了她和那人座位中間的扶手空當里。

    “對不起,來晚了!

    很久都沒聽到過的熟悉聲音卷著疲憊輕淺地響起。

    池柚轉過頭,驚訝地看向坐在身邊的人。

    白鷺洲在昏暗的屏幕光線里,蒼白得像是一張半生熟宣紙。

    她穿著件新襯衣,黑色的。不知道是因為襯衣是黑色,還是因為衣服本來就寬松,她整個人顯得好瘦,脖頸和袖口里探出的一截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能斷。

    鴉黑的長發有一點亂,發尾上還有未干的雨,染得一身潮濕涼意。

    她嘴唇越抿越緊,胸口驀地顫抖兩下,連帶著喉嚨和鼻子也抖了兩下,悶沉的鼻息聲紊亂了幾秒。

    不難分辨,她在強忍住咳嗽。

    宋七月注意到了姍姍來遲的白鷺洲,本來看電影抹著小眼淚的她一下子不悲傷了,皺起眉,俯過來撐在池柚的扶手上,壓低聲音問:

    “你干嘛去了?我打你手機你怎么不接啊?你票都沒有怎么進來的?怎么神出鬼沒的你這人……”

    “蘇江的演出提前到今天了,忙得比較晚。我才從蘇江開車趕回來!

    白鷺洲的聲音啞得不行,不知道是唱的還是病的,掩都掩不住。

    “沒顧得上看手機,重新買了張票進來的。”

    因為她剛說完話,刺癢襲來時想忍也沒時間給她忍了,接連不斷的咳嗽從她喉嚨里劇烈地溢出。

    她捂住嘴側過頭去,盡量控制得小聲,咳得眼白都發紅。

    “你……”

    池柚坐直了起來,差點就沒繃住。

    她理智回籠了一剎,吞了吞口水,穩住心神。

    “您還好嗎?”

    白鷺洲咳完,慢慢喘氣,平復了一會兒。

    “沒事,不嚴重!

    她的嗓子更啞了。

    “……”

    池柚深呼吸一輪,攥緊雙手,逼自己看屏幕,不要再看向白鷺洲。

    可是下一秒,她的余光看見細長漂亮的手指向前伸去,放在了爆米花桶上。

    然后手指握著爆米花桶的邊沿,向她這邊傾斜了一點。

    沙啞的聲音低低地對她說:

    “給你買的,吃吧!

    第053章

    池柚盯著大屏幕, 心跳亂了幾拍。

    明明白鷺洲也沒有說什么過分的話,沒有做什么特別大的事,只是將一個爆米花桶向她斜了一點, 可她卻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也斜了一點。

    那只漂亮的手不是放在了爆米花桶上,而是放在了她已經刻意關掉的情緒開關上。

    她已經踏入第二階段的一只腳, 突然就被往回拽了一下。

    池柚用了很大的理智去壓制, 才沒有讓自己的腳步往回退。

    她意識到這樣的情況以后還會有很多, 只要她和白鷺洲見面,她們兩個人相處、交集,她就會因為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而搖擺。

    因為太不舍得放棄了, 所以,她的潛意識會開啟某種自我保護機制,讓她的大腦騙她,給她希望和憧憬, 好像這些細節可以說明白鷺洲對她有了什么不一樣。

    但她知道不是的。

    白鷺洲曾經告訴過她, 那都不是回應,只是一個老師對一個學生的正常關心。

    ——“我只是在幫我的一個學生而已!

    ——“一點私心都沒……”

    ——“沒有。”

    ——“要是老師的其他學生也遇到難處,老師也會……”

    ——“也會這樣。一模一樣!

    也會這樣。

    一模一樣。

    所以其實,這桶爆米花也沒有什么不一樣。

    都是大腦反射神經給她的錯覺罷了。

    池柚隱隱地苦笑, 收拾好心情, 讓剛剛翻涌了一小下的心海重歸平靜。

    她自然地伸出手去,捏爆米花吃。

    “老師, 您也吃!背罔钟煤芷匠5恼Z氣說。

    白鷺洲:“不了, 我嗓子不舒服,咽不下去!

    池柚:“那您剛剛應該再買杯飲料的, 喝一喝潤潤喉嚨!

    白鷺洲:“……忘記了!

    宋七月又湊過來小聲和她們說話:“哎,表甥孫女, 你蘇江的行程提前到今天,怎么不早和我們說呢?時間撞了,你可以不來的呀!

    白鷺洲沉默片刻,“我看時間來得及!

    要不是汪伯伯拉著她說了會兒話,再加上今天下雨路堵,確實是來得及的。

    宋七月:“我意思是,我們可以改個時間約。”

    “不必!

    白鷺洲掩住嘴又悶咳兩聲。

    醫科大的學生們臨近畢業,最近很忙,她知道。

    錯過了這一天,或許很難再有另外一天的閑暇了。

    宋七月又說:“那你這一天也太忙了,趕來趕去的,你現在身體又這樣子,還不好好休息,再拖下去……”

    白鷺洲:“我說了不嚴重。”

    宋七月:“可得了吧你,你嘴里說的能有幾句實話。”

    白鷺洲:“真沒事。”

    宋七月:“還沒事,你看你那臉兒白得……”

    池柚忽然開口:“宋姐姐,我們換下座位吧!

    宋七月愣愣地看向池柚,“?”

    池柚:“你和老師要聊天,坐近一點方便!

    宋七月:“不、不是。”

    宋七月本來是想多說幾句白鷺洲生病的事刺激一下池柚,沒想到池柚是這個反應。

    池柚起身,走到了最左邊。她還沒弱智到坐在黎青和宋七月中間,于是站在黎青左邊等黎青起來。

    黎青笑了笑,沒說什么,利落起身。她一起來宋七月只能硬著頭皮跟著起來,兩個人往白鷺洲那邊挪了一個位置。

    于是座位現況就變成了:

    池柚——黎青——宋七月——白鷺洲。

    宋七月感覺自己和黎青現在簡直就像王母娘娘劃出的銀河。

    極其該死地隔在了牛郎織女中間。

    宋七月欲哭無淚。

    這可怎么辦。

    黎青笑著無奈地搖了搖頭。

    白鷺洲再次緊緊地抿住嘴唇,半晌,緩慢地呼出一口氣。

    她看向池柚沒有帶走的爆米花桶,喉嚨不停地動,吞咽著口腔里本就因為生病而無法分泌太多的唾液,讓越來越干的嗓子勉強能再說出一句話。

    “爆米花……幫她遞過去吧,謝謝。”

    池柚聽到了,不等宋七月動作,遠遠地說:

    “不用了,給宋姐姐吃吧。”

    淡然的口吻,目光甚至都沒有從屏幕上側一瞬。

    這特么我敢吃?

    宋七月崩潰地撐住臉,再沒心思看電影劇情了。

    白鷺洲突然捂住嘴,連續悶咳好久?鹊胶竺嬉呀浭詹蛔×,呼吸都在顫抖,她馬上站起來,快步向外面走去。

    她一路走到鐵門外,連關好門的力氣都沒有了,隨手一帶,鐵門緩緩關回來,卻沒有合嚴。

    從留下來的那條縫隙里,宋七月看見白鷺洲站在門口,撐著墻,按住胸口劇烈地咳嗽。

    整個人難受地深彎了腰背,一下一下地抖,咳到有眼淚出來,然后匆匆地用手背抹去。

    那只手垂下去,撐在膝蓋上。在走廊明亮的燈光里,指節上有明顯的濕痕反光。

    宋七月嘆氣。

    她坐在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可是池柚現在的位子,剛好錯開了這一條縫隙。

    音效極好的IMAX廳環繞聲,也掩蓋住了那陣劇烈的咳嗽聲。

    “怎么辦啊黎青。”宋七月悶悶地說,音量只有黎青能聽到。

    黎青的手覆了上來,溫柔地握住宋七月,說:“沒事!

    宋七月:“你壞心思那么多,還有什么壞招,想一想好不好!

    黎青點點頭,看著宋七月輕聲說:“好!

    宋七月抱住黎青的胳膊,腦袋在她肩上拱了拱,“你真好!

    黎青靜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還是只有她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其實我真的不想管了。我之前已經答應過白教授,只要她說服我,我就不再插手她們的事。她確實說服我了,我不想言而無信?墒乔皫滋炷阆胍獛兔Α揖陀X得,再幫最后一次吧,這場電影結束,一切就順其自然!

    宋七月:“那你……”

    黎青:“因為你剛剛的樣子很難過,很認真。所以為了你,我可以再多言而無信一次!

    宋七月眼眶紅了,咬了咬嘴唇,小聲嘟囔一句:“放屁吧,你哪有那么喜歡我。”

    黎青笑:“你看我表面那個樣子,其實我真的特別純情,真的!

    宋七月:“哼,不信。”

    唉。

    怎么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所有人都不信。

    白鷺洲回來的時候還和去的時候一樣,好似什么都沒發生過。

    她把自己整理得很好。

    她向來如此,整理自己就像整理一本書,不論如何狂亂地翻過那些書頁,如何在字里行間摩挲過那些抑揚頓挫,合上書時,也會仔細地擦去表皮的指印和灰漬,壓住所有翻閱過的痕跡。

    于是池柚用余光草草地瞥過一眼后,就以為,這本書從未向她打開過。

    電影很快結束了。

    最后女主死了,男主瘋了。前排有的人在哭,有的人在吐槽狗血。

    審美的不相通,導致情緒的不相通。三觀的不相通,導致觀影結局的不相通。

    電影散場時,池柚看了眼手機,已經八點了。

    白鷺洲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問她們:“要散了嗎?”

    宋七月正想說什么,黎青先一步說了:“這個時間了,都還沒吃晚飯吧?反正我挺餓的。上次七月是不是說過要請吃海鮮大咖?”

    宋七月忙點頭:“對!對!”

    黎青問白鷺洲:“白教授奔波一天,想必也沒吃什么東西,一起?”

    白鷺洲:“……嗯!

    黎青看向池柚:“小柚子可一定要去啊,不然七月請客對象都沒了!

    池柚坦蕩點頭,“好啊。”

    得嘞。

    宋七月在背后給黎青豎了個大拇指。

    那就走吧,海鮮大咖。

    剛好白鷺洲開了車來,她們便一同坐白鷺洲的車過去。

    黎青和池柚第一次看到白鷺洲的車。黎青坐到后排時稱贊一句:“嗯,仰望U8,好品味!

    宋七月在她身邊落座,聽著皺了皺眉,“嗯?這什么車廠?”

    黎青:“比亞迪旗下的。”

    宋七月:“奧,比亞迪啊!

    黎青笑著說:“怎么很失落的的樣子?”

    宋七月:“我還以為表甥孫女家那么有錢,會開個帕拉梅拉邁巴赫之類的,再不然寶馬奔馳奧迪,結果就開個比亞迪。”

    黎青:“……仰望是比亞迪旗下的高端車品牌,這輛車,要一百多萬!

    宋七月睜大眼睛。

    我靠,一百多萬買個比亞迪,有病吧。

    黎青沒告訴宋七月的是,這不是有病。

    普通有錢人如果有一百多萬打算買一輛車,肯定會優先考慮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是豪車的車廠。就比如宋七月說的帕拉梅拉,邁巴赫。面子和虛榮總是會占大多數人購買第一輛車的主要成因。

    如果有人閑得花一百多萬買比亞迪,那就說明她家里不止這一輛豪車。只有玩具足夠多的小孩,才不會在乎其中一件玩具是不是夠讓ta有面子。

    池柚坐在副駕駛座上。

    ——因為黎青和宋七月已經坐在了后排,她只能坐在副駕駛。

    “我覺得挺好看的,值得的!

    池柚系好安全帶,說。

    白鷺洲不禁側目看了池柚一眼。

    她分不清池柚這句話是單純的夸贊,還是在有意無意地安慰她。

    家里確實有很多車可以開,爸爸讓她選的時候,她不想太高調,便選了這臺仰望u8。她不喜歡被人圍觀的感覺,盡管她并不是很經常開車出門。

    她討厭被注視。

    可是池柚夸贊她的車,她發現她既希望池柚是在安慰自己,也希望池柚是真的在夸。

    她喜歡現在被安慰,也喜歡現在被池柚欣賞地注視著。

    或許……

    或許這說明了,剛剛在電影院的一切,都是她多想。

    “那以后如果再出來玩,我就開這輛車,帶你們!

    白鷺洲握住方向盤,開始倒車。

    第054章

    過來的一路上, 她們正常地閑聊。

    池柚也和白鷺洲說話,沒有很異常的地方,似乎什么都沒發生過。白鷺洲逐漸放松了一些, 握著方向盤的手由緊繃到隨意搭著。

    四個人到了海鮮大咖的店門口。

    白鷺洲停好車,和其他人一起走入店中。

    這家店是宋七月給的定位, 她以前經常帶朋友來吃, 是她固定約飯的地點之一。平常她只會帶很好的朋友過來, 因為她真的很喜歡這家店,如果帶交情淺的朋友來之后鬧矛盾絕交了,然后絕交的朋友又覺得店不錯還想來……

    她可不想在最喜歡的店里碰到尷尬的人。

    宋七月此刻在心里求爺爺告奶奶, 希望白鷺洲和池柚別鬧崩了。

    她真的不希望以后每次來這兒之前還要思考一下會不會碰到倆鬧崩的冤家,然后食欲全無。

    她們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人少,安靜一點。

    四人座, 兩邊分別兩個座位。黎青自然是和宋七月坐一起, 那池柚就只能和白鷺洲坐一起。

    池柚坐在里面,沒有刻意坐得很邊緣。

    但是她把隨手卸下的包放在了她和白鷺洲之間。

    服務員來點單,宋七月直接點了一個套餐,說這是招牌套餐, 第一次來吃這個準沒錯。

    “等一下!

    池柚叫住了拿著點餐pad正要走的服務員。

    “那個, 我能再看看嗎?”

    服務員:“當然!

    池柚拿過pad,低頭看了一會兒, 在屏幕上劃了兩下, 抬眼說:

    “我看見菜單里有海鮮粥,你們喝粥嗎?”

    宋七月:“還喝什么粥, 那個套餐量可大了,肉都吃不完!

    黎青:“我聽七月的。”

    池柚看向白鷺洲, “您呢,不喝嗎?”

    白鷺洲沙啞地說:“不用了!

    池柚:“可是我剛剛看了,海鮮大咖只能做成辣的,您的嗓子現在可能吃不了幾口。給您點一份粥吧?”

    白鷺洲偏過頭,看了池柚一眼。

    很短的一眼,卻在稍稍用力。

    想看出一點什么似的。

    池柚見白鷺洲不說話,自作主張地點了一份,將pad還給服務員。

    宋七月給她們倒飲料,說:

    “這家店生意好,所以上菜慢一點,咱們可能得等會兒了。”

    白鷺洲站起來,“我先去一趟洗手間!

    宋七月:“行,你不用急,反正得等好陣子。”

    “嗯!卑樦拮叱鰞刹,又回頭,看向池柚,“你上不上?”

    池柚“啊?”了一聲,思索片刻,沒感覺到身體有什么排泄欲。

    “不上。”

    “那就去洗手間洗個手吧!

    白鷺洲說。

    池柚:“一會兒吃的時候會有手套,而且我和黎師姐包里常備酒精片,擦一擦就好了!

    “……”

    白鷺洲緩緩地吸氣,呼氣,聲音更輕了一些。

    “我有話,想單獨和你說!

    宋七月不敢作聲,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目光在池柚和白鷺洲臉上來回飄。

    黎青只是垂眸喝飲料,保持沉默。

    池柚沒有起身,別過頭去握飲料杯。

    “……您和我有什么話,都可以當著宋姐姐和黎師姐的面說啊!

    白鷺洲的表情有了細微的變化。

    她的眼里蒙起簌簌涼意。但不是堅硬的冰,而是在冰里搖搖欲墜的、即將凋完的花。

    “池柚,有些話,我們必須得‘單獨’說一說。”

    池柚的嘴唇抿了抿,半晌,松開了飲料杯。

    “好吧!

    她站起來,走到了白鷺洲的身后。

    兩個人一前一后,向洗手間走去。

    這段路并不長,一分鐘不到就走到了。白鷺洲進了洗手間,在洗手臺仔仔細細地洗了兩遍手。

    她轉過身,看見池柚抱著胳膊站在門口,沒有進來,正盯著地面發呆。

    白鷺洲皺了皺眉。

    抱著胳膊這個姿勢并不適合出現在池柚身上,它更像是成年人袒露疲憊或者顯示防備的一個動作。但她幾乎沒有見過池柚這樣的年輕天才有什么疲憊的時候,池柚在面對她時,也不曾有過什么防備。

    “都來了,不洗一下手嗎?”白鷺洲從紙巾箱里抽了兩張紙,擦去手上的水珠。

    池柚搖頭:“我用酒精片擦就好,自來水不會比酒精更干凈的!

    白鷺洲扔掉紙巾團,回過頭,看鏡子里的自己。

    身* 后有兩個客人上完廁所有說有笑地出去了。

    廁所隔間門都是半敞開的狀態,說明這里暫時沒有了旁人。

    池柚換了條胳膊抱著,肩頭靠在瓷磚墻上,問:

    “老師,有什么話要和我說?”

    白鷺洲盯著鏡子,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這么像水墨畫。

    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眉毛睫毛,黑色的襯衣,和白紙一樣的一身單薄皮膚。

    “老師?”

    池柚又喚了白鷺洲一聲。

    “……”

    白鷺洲再次看向池柚,向外走了兩步。

    “你最近過得怎么樣?”

    池柚笑了一下,說:“還好啊,就是有點忙,要答辯了。不過我已經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不會出什么問題!

    白鷺洲:“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規培醫院?”

    池柚:“我先畢業吧,等畢業的事結束我再好好想下一件事!

    白鷺洲:“嗯。”

    “就問這些嗎?”

    池柚晃了晃腳尖,眼睛眨下去,然后就沒抬上來,看著地面。

    “那完全沒必要回避開她們啊!

    “當然不是。其實我是想問明白……”

    白鷺洲頓了頓,吞咽了好幾次唾液,濕潤干涸的喉嚨。

    “你和以前一樣,又有些忽冷忽熱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池柚沉吟片刻,說:“是我不對,上次告別,我就說了一句‘再見’,然后就走了。我以為您會明白的。嗯……我應該再講清楚一點才對!

    白鷺洲的嘴唇又白了幾分,喉嚨一直在動,“……你想講什么?”

    池柚:“我想講的,就是告別啊。”

    告別……

    白鷺洲覺得眼皮有點重,很難抬起來讓眼睛再看著池柚了。

    她沉默了一小會兒。

    “你和我告別過很多次了,在火鍋店那次,你就說過要放棄我了。后來我生病,你來白柳齋看望我,也答應過我會放棄。這一次,又要說一遍?”

    池柚抿住下唇,深吸一口氣,“老師,其實您應該知道這一次和之前的區別!

    白鷺洲:“你可以再明白一點地告訴我!

    “您知道的,‘再見’這兩個字對我有特別的意義,所以我說出‘再見’,就說明這次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樣了!

    池柚怕自己詞不達意,又再說得清楚了一些:

    “我說‘再見’的時候,就是真正放棄的時候!

    又有陌生客人過來,穿過她們兩個人之間,走到洗手臺洗手。

    水流淅瀝瀝地落到池子里,伴隨著搓手的聲音。

    咯吱。水龍頭被關上。

    那人甩著濕淋淋的雙手走出去了。

    等這個小空間再次只剩下她們兩個人,白鷺洲又開口,聲音更啞了:“是什么讓你做出這個決定的?”

    池柚:“這個重要嗎?”

    白鷺洲:“不重要嗎?”

    池柚:“……以您的性格,不會好奇這些無關緊要的小問題!

    白鷺洲勾起嘴角,“呵”得笑了一聲。

    “對。好,不問!

    “而且,我沒有忽冷忽熱。我覺得,我是在以您喜歡的普通師友關系那樣和您相處,就是,會互相幫忙,但是要保持距離。”

    池柚坦誠地認真解釋。

    “是不是我理解得不對?如果是我哪里做錯了,您可以再教教我!

    白鷺洲覺得很殘忍的一點,就是直到現在,直到問出這個問題,池柚都還是以一種關心她的姿態,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她們之間沒有爭吵,沒有面紅耳赤。甚至池柚仍舊在關注她的看法和情緒,讓人連恨的感情都生不出來。

    多殘忍。

    但她沒有要怪池柚的意思。

    她都清楚,這不止是池柚選擇的結果,也是她選擇的結果。

    是她開的頭,池柚只是續寫者。

    而作為最沒有資格抱怨的開頭者,她現在,只需要再確定最后一件事。

    然后。

    她就也可以告別了。

    “池柚,你現在,已經不喜歡我了,對嗎?”

    白鷺洲終于抬起了沉重的眼睛,平靜地看著池柚,語氣也淡到和往常一樣。

    你的第一階段,已經徹底過去了,對嗎。

    池柚也看向了白鷺洲,與她對上了目光。

    “對!

    她不止用語言回答白鷺洲,也用已經訓練得很好的面部表情回答白鷺洲。

    無波瀾,無起伏。

    白鷺洲點點頭,良久,又點了點頭。

    其實她應該,在電影院的時候就知道答案了。

    今天的池柚那么從容,從未有過的從容。那可能真的不是忽冷忽熱,而是池柚對待一個普通朋友、或是一個普通老師的樣子。

    “所以,會問我的身體還好不好,在車上夸我的車,剛剛幫我點海鮮粥,都是因為,你對待其他朋友也會……”

    “是,也會這樣。”

    池柚很確定地回答。

    “一模一樣。”

    也會這樣。

    一模一樣。

    同樣的話拋回給了白鷺洲。

    “……好。”

    白鷺洲淡淡地笑了,后退了一步,像是想要離開了。

    “祝賀你啊。”

    送上最后違心的慶賀。

    “等一下!

    池柚卻叫住了她。

    白鷺洲停住腳步,回過頭,嘴唇動了動,又抿住。

    “你……還有什么想說的?”

    池柚從褲子口袋里掏了一會兒,抓出一把餐巾紙包、糖果、手機等雜物,攤在手心里找了找,捏出一把銀色的鑰匙。

    她把其他東西塞回兜里,將鑰匙遞給了白鷺洲。

    “這個,請您收下!

    白鷺洲不解,“這是什么?”

    池柚:“是我家地下室的鑰匙!

    白鷺洲:“你爸爸殺人的那個地下室?”

    池柚:“對!

    “你……”

    白鷺洲語塞了。

    “給我這個干什么?”

    “地下室里,有我給您的最后一份禮物。”

    池柚淺淺地笑起來,她的眼睛里,也開始學會攜上對一個人的漫漫余生的祝福。

    “這些年我給您送了很多花,潤喉糖,奶茶,還有許多別的小禮物,您大多都不肯收。這是最后一份了,請您一定收下,有時間務必去那里看看。就當是給我這實在太長太長的課題,做一個結課儀式吧!

    第055章

    白鷺洲收下了池柚的鑰匙。

    那天, 她沒有再返回飯桌,海鮮粥也不知道最后進了誰的肚子。她沒有什么力氣再去和人交流了。

    很累。

    過去的三十一年,她好像從未這么累過。

    她也沒有辦法第一時間去到那個地下室里, 看看池柚留給她的最后的禮物。因為她開車回家后,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病。

    病到她再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強撐著站起來, 告訴所有人她沒事、不嚴重。

    她向來知道她的身體很懂事, 會在需要她緊繃著一根弦的時候乖乖地保持基有的健康, 然后在她終于可以放松的間隙里,才釋放出所有積壓已久的病痛。

    也或許不是她的身體懂事。

    是她習慣了對自己催眠,對自己壓抑、逼迫, 對自己欺騙、控制。連她的神經和器官都被逼壓得不得不服從于她。

    好神奇的體質啊。等她百年之后死了,應該把尸體捐給像池柚和黎青這樣的優秀醫學人員,好好解剖一下,研究研究人類的精神意志是如何影響身體細胞的。

    她確實也是個天才。

    創造一個永遠站在山巔的假人的天才。

    白鷺洲病得沒辦法起床, 父親不忍心折騰她到醫院, 于是叫了私人醫生上門幫她打吊針。爺爺奶奶也來看過她,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所以幾乎沒什么交流。

    大概一周之后,白鷺洲的意識才稍微清醒了一點。

    她醒來時, 在她房間里陪著她的, 是二姐。

    二姐坐在窗口邊,窗臺上擺了個煙灰缸, 她正望著窗外郁郁蔥蔥的梧桐樹出神。指間夾著一根燃了一半的煙, 煙跟著手搭在窗戶外面,沒有叫煙霧飄進來。

    “二姐!卑樦揲_口說話時, 發出的聲音連自己都快不認識了,太啞了。

    白鵲起聽到白鷺洲醒了, 馬上把煙按進煙灰缸,揮手散去煙霧!澳阈蚜耍筐I不餓,我給你叫外賣!

    白鷺洲:“不餓。”

    二姐:“你能不餓?這么多天你都睡著了沒吃東西,全靠葡萄糖吊命。行了我知道你什么德行,別廢話了啊我給你點份粥!

    白鷺洲偏過頭,看見了床頭的吊瓶架,視線緩緩下移,看向正在輸液的手背。

    “我的感冒這么嚴重了。”

    她低聲喃喃自語。

    “你不止是感冒,你喉嚨發炎,肺也發炎,高燒不退,腳踝做過鈦板手術的地方也發炎。醫生說你血液的白細胞數量都要爆表了。”

    二姐點完外賣,把手機扔到一邊。

    “你再不醒,就必須得轉移到醫院去了!

    白鷺洲:“……”

    二姐摳著手指,“哼”了一聲,“給你說過,踩剎車腳疼就不要開車,疼是身體給你的信號,亮紅燈的意思知不知道。那天去蘇江干嘛非要開車,你自虐。俊

    “……”白鷺洲沉默片刻,“那天的飛機高鐵我都查過了,沒有可以在六點之前趕回來的班次!

    二姐:“你六點有什么大事兒?”

    白鷺洲:“……沒有,沒什么!

    “……”

    白鷺洲看向陽臺上死氣沉沉的假綠植。

    “不過我倒是真有點后悔,那天在六點……趕回來了!

    二姐去客廳給她倒了杯水過來,細心地插上吸管。她估摸白鷺洲現在應該也沒有坐起來的力氣。

    白鷺洲喝了一點水,捂著嘴咳了一會兒。

    “你啊,從小就這樣!倍銍@道。

    白鷺洲蒼白地笑了笑,“哪樣?”

    二姐:“我也說不上來具體哪樣,反正你就一直這樣,爛木頭似的,又臭又硬!

    白鷺洲:“……”

    二姐:“你永遠都記不住,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白鷺洲:“什么意思?”

    “我意思就是,我從來、從來都沒見你哭過。”

    二姐看著床上單薄虛弱的白鷺洲,嘴邊癟出一個苦笑。

    “病成這樣,除了身體原因,心理原因也很大。但你寧可把情緒撒到身體上,也不愿意撒給淚腺。就算昏睡過去了,無意識的情況下,也是一滴眼淚都沒流過。真厲害啊妹妹!

    白鷺洲又輕咳了幾聲。

    她咽了咽喉嚨,輕聲說:

    “堅強一點不好么?”

    “好,有什么不好的!

    二姐落在白鷺洲臉上的目光一瞬不瞬的,沒有移動。

    “只是你一直做個假人,不累嗎?”

    ……累啊。

    當然累。

    就是太累了,才會生這一場大病。

    二姐在床旁邊的書桌邊坐下,翹起二郎腿。

    她支著下巴,忽然說:

    “我昨天幫你收拾東西的時候,倒是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玩意兒。”

    白鷺洲:“你……”

    二姐:“沒亂翻,沒想窺探你隱私,就往抽屜里擱雜物的時候看見了。”

    說著,二姐單手拉開了抽屜,在最淺的地方撈起了一只粉色海螺。

    “你看,就在這么顯眼的位置。”

    白鷺洲的表情一時間僵住。

    “我記得你不是個旅游會帶紀念品回來的人啊!

    二姐捏著那只海螺仔細打量。

    “以前家里一起去旅游,讓你買點冰箱貼或者禮物回來,你都不買。說一來沒有朋友需要送,二來覺得這些東西都是身外之物,留在眼里的風景才是最重要的。這個呢?海島帶回來的吧,一個爛海螺,你能不能和我說說你是怎么想到帶這個回來的?”

    白鷺洲:“……”

    她沒有回答,胸口起伏的頻率亂了一點。

    “還有一個更奇怪的東西!

    二姐的手往抽屜里探去。這一次,撈上來了一條舊紅手繩。

    “放在海螺旁邊的紅繩子,好舊啊,估計被戴了有十幾年了吧。我可從來沒見你戴過這條手繩,這是誰的呢?”

    白鷺洲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吐出兩個字:

    “放下!

    二姐繼續觀察著那條紅手繩,絮叨:

    “還有洗不干凈的一些痕跡,有一點泥沙,撿回來的?從哪里?河邊?海邊?”

    白鷺洲的聲音變冷了幾個度:

    “我讓你放下。”

    “喲,假人終于會生氣了。”

    二姐放下了那條紅手繩,向前逼近了一點。

    “那能不能告訴我,那個能把你逼生氣的手繩的主人,到底是誰?”

    白鷺洲側過頭去,吐息有一點顫抖。

    二姐緊盯著白鷺洲只露了一般的側臉,笑了笑,說出了一個名字:

    “池柚!

    “你……”

    白鷺洲轉回了頭,驚詫地看向二姐。

    “你怎么……”

    怎么會知道。

    二姐放松了身體,懶懶地坐回椅子里,將海螺和紅手繩都輕輕地放回抽屜,關好。

    “雖然你昏睡的時候沒流過眼淚,但你……”

    她突然笑了一下,肩膀沉下去,用身體嘆氣。

    “叫過一次這個名字。”

    白鷺洲倒吸了一口氣,大腦混亂了起來。

    “我記得這個小孩,她小的時候在白柳齋住過,我還抱過她,給過她棒棒糖吃!

    二姐眨了眨眼,看著天花板,陷入回憶。

    “是你以前的學生啊。怪不得,你會是現在這個反應。”

    白鷺洲咬住牙,強迫自己穩住情緒,語氣盡量淡然地問:

    “所以呢,你是想譴責我,還是想勸我!

    “洲洲,我剛剛不是在審訊你,也不是在質問你!

    二姐皺起眉,柔軟的目光落在白鷺洲身上。

    “我更不是想譴責你或者勸你。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原則和想法,我從來都勸不了你什么。罵你,更沒用,你不在意罵聲。”

    白鷺洲:“那為什么要說出來?”

    就不可以,當做沒有看見抽屜里的東西么。

    二姐:“我就是想告訴你,我知道了。以后如果你因為這件事不開心,難受,你可以找我說一說。你聽說過放血療法么?你一直憋著,我真的很擔心,你就當是我幫你放血好了,和我這個親姐姐傾訴傾訴,也可以在我面前哭一哭。不要再像這次一樣,把氣都撒給自己的身體,你病得真的很嚴重,再多高燒兩天你的大腦神經就廢了,失語、癱瘓、意識障礙、癲癇,什么后遺癥都有可能出現,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謝謝,二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白鷺洲平靜地彎了彎唇角,眼里沒有一點笑意。

    “不過,只可惜,我已經進化掉淚腺了。”

    二姐不禁冷笑,搖著頭,笑了好一會兒。

    對于白鷺洲的拒絕,她像是也在意料之中。

    性格啊,真是全世界最難改變的東西。

    你把有些東西戳破了,撕碎了,攤開了。對方還是孤傲地用背影對著你,不在意,不憤怒,也不肯回頭。

    “白鷺洲,你很行。不是在諷刺你,是夸你,你真的很行。”

    二姐站起來,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

    “我從商這么多年,商業界都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鐵石心腸到這種地步的人。哦,鐵石心腸也不是罵你冷血,就是字面意思,你的心真的是鐵打的。我就是希望,這塊鐵足夠硬,能保護你一輩子,我也算另一種放心了!

    白鷺洲輕聲說:“對不起!

    “我沒生氣,你不用和我說對不起。我要走,是因為我時間很金貴,按秒計費。既然我意識到你不會和我傾訴,再說什么也是浪費時間,我不如去賺錢好了!

    白鵲起看了一眼表。

    “走之前我會幫你把外賣拿進來,放在你床頭,記得吃。病有什么問題或者缺錢了,隨時找我!

    白鵲起安排好一切之后,就利索地離開了。

    她確實沒有生氣,繃起的嘴角和一直皺著的眉頭都昭示著,她只是無奈。

    伴隨著關門聲,空蕩蕩的大房子,又只剩下了床上的那一個人。

    白鷺洲翻了個身,感覺每塊骨頭都在疼。她扎著吊針的手搭上了書桌,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兒,才從貧血性頭暈里又睜開雙眼。

    她用掌根抵住了抽屜。

    微微用力,將剛剛二姐沒有關嚴實的抽屜嚴絲合縫地推了回去。

    第056章

    自從那天在海鮮大咖餐廳里, 兩個人去洗手間結果只有池柚一個人回來、并且再也沒見到白鷺洲之后,黎青和宋七月就明白了,都結束了。

    池柚也知道, 都結束了。

    她沒有再回家,而是一直住在了學校。因為她不知道白鷺洲會什么時候去地下室里看禮物, 她不想碰到白鷺洲。

    那天在洗手間門口, 那樣好的偽裝, 她真的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再重現一次。

    有個作家說過,忘記一個人,只需要兩樣東西, 時間和新歡。

    池柚沒讀過太多文藝作品,是黎青讀一本書時念出了這句話,被她聽到了。她當時不以為意,現在回想起來, 覺得……

    還是覺得, 沒什么道理。

    能被時間和新歡沖淡的人,從來都不會是那個真正正確的人。

    她會這么覺得,是因為被驗證了一次。

    ——新歡。

    柴以曼主動找她了。

    倒是沒有找到她跟前來,就是在微信上主動給她發了消息, 打破了上次打招呼后尷尬的長久的沉默。

    柴以曼:【小柚子, 不好意思。我這段時間一直在忙新書簽售的事,全國各地行程很緊, 所以一直沒有再聯系你。希望你不要多想, 我不是冷著你,只是不想和你聊上以后因為忙而不能及時回復你消息, 我怕你會一直等著,我也會覺得我那樣很不禮貌,F在簽售都結束了, 所以,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

    池柚發覺柴以曼主動聯系她已經是柴以曼這條消息發出三天后了。因為她的微信有很多未讀小紅點,除了親人、導師和宿舍群的,她都點得不是很勤快,經常延遲好幾天才想起來點進去看看。

    她看到這條消息時,正在食堂吃午飯。

    池柚放下筷子,回復:【沒關系,姐姐先忙。】

    她才要關掉手機繼續吃飯,屏幕還沒來得及鎖上,柴以曼就秒回了。

    柴以曼:【已經不忙了,看,回得很快吧?】

    池柚繼續打字:【是挺快的。】

    柴以曼:【你應該正在忙畢業的事吧,真是不巧,要么我在忙,要么你在忙,總是錯開了!

    池柚不太想繼續聊。

    其實如果她不想聊了,現在回復說自己確實在忙,對方肯定就不打擾了。不過她是個實誠性子,不習慣對人說謊,便誠實地進行了回復。

    池柚:【我不忙,我要做的工作都做完了,等過幾天答辯結束,然后等畢業典禮就好。】

    柴以曼:【那你趁答辯前這幾天,不好好再準備一下?】

    池柚:【不用,我很聰明!

    池柚說自己很聰明的時候沒有一點自夸或者炫耀的成分,她就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對她來說,只要論文終稿完成,她就不必像其他人一樣需要做反復的準備。所有論點就在她的大腦里,隨時可以一字不落地掏出來。

    柴以曼發來一個小貓哈哈笑的表情包。

    柴以曼:【你果然像你媽媽說的一樣可愛,小天才!

    池柚回復:【舍友姐姐們現在都不會這么叫我了,她們說,這樣叫我,好像在叫一只兒童電話手表。】

    柴以曼又發了兩遍小貓哈哈笑。

    柴以曼:【其實我一直都很想見見你,不過我現在人還在國外,暫時有別的行程安排。我看了時間,等你畢業典禮之后,我差不多就可以回云州了,到時候我請你吃飯?】

    池柚想了一會兒,回道:【到時候再看吧!

    聊天框上方安靜了一會兒。

    池柚吃完了最后幾口飯,準備端盤子走人時,手機傳來新消息。

    柴以曼:【你有沒有看過我的小說?】

    池柚連柴以曼的筆名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看過。

    更何況她除了學習過一些網絡愛情小說外,從來不會因為興趣而主動看別的小說,她只喜歡看尸檢報告。

    池柚:【沒有呢!

    柴以曼:【告訴你一個秘密!

    池柚:【什么?】

    柴以曼這次打了很久的字。

    半晌,發來了一大段話。

    柴以曼:【兩年多以前我在寫一本刑偵小說的時候,查找過有關解剖和尸體的資料。當時就找到了你發表在國刊上的一篇論文,我在小說中引用了很多段落,當然,我標了出處的。我知道那篇論文是一位19歲少女寫出來的時候,就忍不住去想象,這么厲害的小姑娘是個什么樣子。想象著想象著,便創作出了一個19歲天才法醫女主。所以你沒想到吧,其實我們的交集這么早,你的本名“池柚”在兩年前就已經印在了我的小說引用標注里,你的一抹影子也早就活在了我的小說女主身上。】

    池柚看著這一大段落,覺得……

    嗯……

    就覺得,柴以曼不愧是個寫小說的,遣詞造句挺講究,發個微信消息也跟創作文學一樣。

    然后,其他的什么浪漫啊、驚嘆啊、恍然大悟啊、感慨真是緣分的欲望啊——

    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

    跟剝了頭皮的頭蓋骨一樣。

    光禿禿的。

    她的心也是光禿禿的。

    池柚草草地禮貌結束了對話。

    到最后,也沒有確定要不要和對方吃飯。

    按理說,這位“新歡”真的是一個很優秀的新歡了,媽媽說過,又漂亮又有閱歷,還很有成就。今天聊天聊下來,也能感覺到對方是個溫柔有趣的人,相處起來會很舒服,不會覺得無聊沒話講。

    而且,這段緣分確實挺浪漫。

    柴以曼還沒有認識她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用筆去描寫她。而她,在自己最沒興趣涉獵的文學作品里,有幸被柴以曼永遠地留下了一個剪影,和一個鉛字姓名。

    只是……

    是不是因為沒有見過面。

    所以她這么心如止水的。

    池柚想著,要不回頭還是和對方約一次吃飯好了,就安排在畢業典禮后。

    忍不住嘆了口氣。

    她能感覺到,自己已經開始有一點疲于應付這樣的社交。

    晚一點回了宿舍,池柚準備寫一份新的實驗報告,無關學校要求,只是她今天在實驗室里解剖白鼠時有了點新的發現。跟姥爺提起的那個最近被熱議的醫學話題有關。

    雖然她的本能很不愿意去想那件事,但她的理智還是在推著她去想。

    ——出國的事。

    如果這份報告做出一點成績,或許進入卡羅林斯卡的概率會大一些。

    池柚在寫報告時,又收到了柴以曼的消息。

    柴以曼:【你現在有空嗎?】

    池柚拿著手機抿了抿下唇。

    就算柴以曼現在不忙了,她們……也……沒有必要聯系得這么頻繁吧?

    柴以曼:【我知道交往該有度。不過,臨時有個小忙,想問問你方不方便幫一下!

    池柚對于朋友向來都是有求必應,有忙必幫。她不知道柴以曼算不算她的朋友,但仔細想想,她們也沒有在談戀愛,算不得戀人。

    那么,現在應該就算是朋友吧。

    既然是朋友,能幫就幫。

    池柚:【好的,姐姐請說!

    柴以曼:【記得白天我和你說過的那本刑偵小說嗎?就是用了你作為原型的那本。最近它被改編成廣播劇了,畫師畫了海報,我不太確定女主的形象是不是準確。我想,要是方便的話,能不能開個視頻,讓我看看你!

    池柚:【你要把我畫上去?】

    柴以曼:【哈哈,不是啦,只是參考。】

    池柚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幫朋友忙而已,直接就發了視頻請求過去。

    柴以曼估計也沒想到她打視頻打得這么快,響了十多秒,視頻才被接通。

    手機屏幕上,柴以曼正坐在電腦前面,坐姿很好,腰背清挺,手邊是一杯咖啡和一副金絲眼鏡。

    她雙手十指交叉著,放在鼻子前面,上目線看著鏡頭。

    池秋婉給池柚發過柴以曼的照片,但池柚沒興趣點開,所以一直不知道柴以曼長啥樣。

    現在看到了本人,果然池秋婉說得沒錯,很漂亮。

    很漂亮很漂亮。

    吃完晚飯回來的舍友們忽然打開了門,有說有笑地走進來,包括宋七月。宋七月今天又跑來陪黎青吃飯了。

    她們一進來就注意到池柚在跟人視頻通話,“哇”了一聲,紛紛涌上來圍觀。

    程棗棗:“這誰啊小柚子,你朋友嗎?我們怎么沒見過啊。”

    林慕橙:“我怎么看著有點眼熟,等等,讓我想想……”

    程棗棗:“好漂亮啊小姐姐,你是什么明星網紅之類的嗎難道?”

    宋七月吸了一小口氣,轉頭對黎青說:“這個人長得,也太……”

    黎青:“嗯?”

    “不不,我不是想夸她好看,就是、你不覺得她長得……”宋七月斟酌了一下用詞,又壓低了一點聲音,“這完全和白鷺洲是一掛子長相啊,白,瘦,高,成熟,黑長直。但她可比白鷺洲要溫和多了,你看她的笑,明明長得怪清冷的,可又讓人感覺……”

    黎青饒有意味地看著宋七月。

    宋七月知道感覺像什么了。

    “我靠!她笑的時候好像你啊。”

    怎么會有這么一個人,完美雜糅了白鷺洲和黎青的優點。

    又矜貴,又優雅,又親和,又溫柔。

    林慕橙終于想起來了,“對對對,我認得你,你是上個月才出席了全國作者大會的柴門雪大大,上熱搜了的,我記得!”

    柴以曼也沒想到還沒來得及和池柚打招呼,就要先和她的舍友打招呼了,“柴門雪是我的筆名,我本名叫柴以曼。初次見面,我是……是小柚子的朋友!

    池柚很坦蕩地介紹:“她是我媽給我介紹的相親對象,現在確實還是朋友!

    黎青干咳一聲,說:“別圍在這兒了,大家該干嘛干嘛去。”

    林慕橙和程棗棗也意識到不能打擾人家相親,連忙匆匆打過招呼就散了。

    黎青和宋七月也走開了。倆人拿了外套,又出了門,去操場散步。

    等人都走完了,池柚呼出一口氣,看向屏幕里的柴以曼,“剛剛那么久,姐姐應該看清我長什么樣子了,我就先掛了!

    柴以曼:“別急!

    池柚:“還有什么事嗎?”

    柴以曼:“剛才沒認真看,再給我十秒。”

    池柚便乖乖坐著,讓柴以曼再看十秒。

    十、九、八、七、六……

    她默數著結束這段視頻通話的時間。

    “小柚子!辈褚月鋈唤兴

    池柚鈍鈍地抬頭,“?”

    柴以曼:“你的右眉毛里,是不是有一顆痣?”

    池柚摸了一下自己的右邊眉毛,“好像是有!

    “嗯!

    柴以曼點了點頭。

    “那我的女主畫像,她的右眉毛里,也會有一顆痣的!

    池柚:“這一次的畫像嗎?”

    “當然,這一次!

    十秒已到,柴以曼遵守諾言,抬手放在了掛斷鍵上。

    在按下去之前,她忽然笑了笑,又說:

    “也或許以后,每一次!

    第057章

    “媽呀, 她也太會了吧!”

    宋七月在聽完池柚如實交代的和柴以曼的所有交流后,驚嘆道。

    池柚懵懵地:“會?會什么?”

    “撩妹啊,”宋七月殷切地坐到池柚旁邊, 侃侃而談,“你不覺得她很蘇嗎?要是我, 我都被撩得不行不行的了。”

    黎青笑了一聲。

    宋七月:“笑屁啊你!

    “我告訴你, 小柚子, 你完了!

    宋七月信誓旦旦地說。

    “哦不不,應該說你好日子要開始了。多完美一人啊,我給你說你陷進去是遲早的, 你要是喜歡白鷺洲,你沒有理由不喜歡這個柴以曼吶。而且柴以曼更好,起碼她的眼睛是看著你的,不像我表甥孫女的眼睛, 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你, 你就等著吧,你早晚會喜歡上她。”

    “是嗎?”

    池柚遲疑地問。

    宋七月:“肯定的!

    “哦……”

    池柚點點頭。

    既然宋七月這么說,那她就再努力接觸接觸吧。

    雖然到目前為止,她還是心無波瀾。

    后來, 池柚收到了柴以曼發來的廣播劇女主人設圖。她回柴以曼, 這不就是我的樣子嗎,不是說只參考不完全一樣的么。柴以曼說因為你長得很可愛很漂亮, 依照你畫在海報上只會吸引更多聽眾購買, 所以值得完全還原。

    她很禮貌地回句謝謝。

    柴以曼又說,還有另一版稿子, 如果池柚不愿意的話,她一定尊重池柚的意愿。

    池柚回復說無所謂。

    她沒有說行, 也沒有說不行,而是無所謂。

    她確實不在意這件事。這種事在她這里,還不足以進入她的大腦讓她去思考妥不妥當;蛟S是她不覺得這很重要。也或許是她* 本質上還是不太在意柴以曼,所以對有關柴以曼的所有事都提不起什么興趣。

    所以,池柚得出了結論。

    ——嚴謹一點,因為目前只接觸了這么多,所以應該叫做“階段性結論”。

    那就是:

    新歡沒用。

    一個人的時候,深夜的時候,她的腦子里還是只有白鷺洲。

    白鷺洲在做什么呢?

    在吃飯,睡覺,還是看書,做飯,玩手機,工作,看電腦?

    下一次見面會在什么時候呢?

    是不是只有她帶上柴以曼,才有一個借口再見到白鷺洲?

    可是那樣做,對柴以曼公平嗎?

    不公平的,她知道。

    她曾經發過誓,不會把任何一段感情當做工具,自己沒有收拾好,就不會去耽誤任何一個人。所以她清楚,還不是時候。

    她可以和柴以曼聊天、見面、吃飯,但是,絕不可以更進一步了。

    池柚同樣把這物化為一個課題,她給這個課題定了一個時間。

    三個月。

    如果三個月后她發現自己還是沒有辦法喜歡上柴以曼,就和柴以曼說明白,結束接觸。

    她把這個決定坦誠地告訴給了柴以曼。

    柴以曼又發了個小貓支下巴的表情包。

    她仍舊溫柔又優雅。淺淺淡淡地,卻又柔柔軟軟地,說:好呀,隨你。

    就這樣,在和柴以曼聊天、準備新報告、等待答辯的日子里,時間一天一天過去。

    答辯很快到來。

    也很快結束。

    人們專心等待的大日子往往過去得很平淡,甚至留不下什么深刻的記憶錨點,就在緊張和渾渾噩噩中,時間既慢又快地消逝掉;秀币晦D眼,這一天就已經過去了。

    答辯對于學生們來說多少算是一個轉折點。盡管它到來的那一天看起來顯得很平凡,然而跨過去了,生活的心態都會瞬間不一樣。

    ——當然僅指在校的生活。畢業后的苦惱還排著隊在等待著,虎視眈眈地預備給學生們的心態多來幾輪磋磨。

    于是,畢業前等待畢業證的這段時間,就是最后的狂歡。

    拍畢業照,舉行畢業典禮,還有,畢業典禮當天晚上,醫科大與師大聯合舉行的學生專屬夜場狂歡派對。

    這一天,宿舍全員到齊。因為必須得到齊,畢業典禮么,由不得誰不來。

    幾個人參加完畢業典禮,去到學校各個地方拍照。教學樓,圖書館,林蔭小路,噴泉廣場,所有她們一起上課時走過的路,她們都穿著碩士服去拍了畢業照。

    拍完一天下來,回宿舍都六點了,累得所有人窩在椅子里不想動彈。

    池柚揉著酸痛的腳踝,試探著問:“要不那個派對就,不去了……?”

    林慕橙擺手:“哎不行,得去,我都和學生會的學弟說好了。人家再三確認咱們宿舍是不是全體到場,酒水都是按份數提前買的。”

    程棗棗:“你可真有精力啊你。不過咱確實也得考慮考慮小柚子,人家本來都不想參加這些亂七八糟的活動,能陪著咱拍一天照就不錯了!

    林慕橙看向池柚:“那要不小柚子你休息,我們去就行!

    黎青端起保溫杯喝了一口水,說:

    “還是去吧,最后一次集體活動了,以后恐怕很少有機會再聚一起!

    林慕橙不以為然,“咱都在云州,怎么會沒機會呢。”

    黎青笑了笑,“那是棗棗、你、我。小柚子應該是要出國了!

    程棗棗:“。俊

    林慕橙:“哈??”

    池柚愣住,看向黎青。

    “黎師姐,你、你怎么知道的?”

    “不好意思,不是故意偷聽的!

    黎青放下保溫杯。

    “那天剛好在床簾里睡覺,聽到你跟那位姓柴的大作家發語音消息,在聊之后出國去瑞典的安排!

    “我……”

    池柚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她其實沒有確定要出國,只是柴以曼和她聊天難免會聊起這個事。池秋婉早就告訴過她了,柴以曼也有出國的打算,這也是撮合她倆的原因之一。

    但她也沒辦法信誓旦旦地告訴朋友們,她一定不會走,因為她自己也不確定。

    而解釋只要出了口,不管是怎樣的內容,其代表的意義多少都有否定的意思。

    這樣的暗示她沒法給。

    她不愿給了別人希望,最后卻又有要剝奪走的可能。

    程棗棗:“那既然這樣,今天小柚子就去吧,最后一聚了嘛。”

    池柚遲疑了一會兒,點頭,“好……好。”

    林慕橙突然有點傷感,吸了吸鼻子,“你個小丫頭片子,悶聲做大事啊,給我們瞞得死死的。”

    池柚抱歉地笑了一下,也不知要說什么才好。

    “池柚!

    黎青連名帶姓地喊池柚。

    池柚咽了咽喉嚨,看向黎青。

    “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所以現在,我有話該說就說。我真的很喜歡你,無關風月的那種,單純的,純粹的,對一個優秀的女孩子的喜歡和欣賞。所以我總是對你的生活很好奇,很想參與進去,多了解一些。于是導致我擅自插手過你很多事。我好像,一直忘了和你說一句,抱歉!

    黎青從來沒有和池柚說過這么長的一段話。

    她緩了口氣,嗟嘆。

    “看來這個季節,分別不只是關于愛情的,也是關于我們的同窗情。我真的、真的希望,以后見或不見,你都可以在你的領域做出杰出的成績,收獲令你自己滿意的成果,找到一個真正合適的人,快快樂樂地活著。”

    池柚忽然眼睛紅了。

    黎青仍然笑著,萬年不變的溫柔的笑。

    她看著池柚,輕聲問:

    “快樂一輩子,可以做到嗎?”

    直到黎青這番話說出來,池柚才真切地感受到了“畢業”這兩個字背后代表著什么。

    如果比喻成書,她和黎青各為兩本小說的主人公,那么現在,就意味著她們要作為彼此書中的配角,即將下線。

    又要說“再見”了。

    又要開始給對方送上漫漫余生的祝福了。

    可要是出國,就無可避免會是這樣。她必須要和國內的一切親朋關系逐一道別。

    要說很多很多“再見”,要送很多很多祝福。然后離開。曾經在一間宿舍里親密無間的朋友,離別之后,連她們墻上掛的時鐘都不再是同一個時間。

    池柚很難過。

    似乎只要是能扯動她靈魂的分別,就會讓她難過。

    不論是多細的線,不論線的那頭牽著的是愛情、還是友情。

    在離別的氛圍中,她們比平時更安靜地換好衣服,一起打車前往夜場狂歡派對的地點。

    那有寬闊的場地,有烤肉臺,有露天K歌,有DJ打碟。有吧臺,有泳池,有黑暗,有在黑暗中游走的五彩的燈光。

    還有好多好多的人,舉著杯,玩著水,拿著麥克風嘶吼著一首歌。

    有人泡在水里,將一份份打印過的論文紙稿撕碎,揚上天空,打起水花澆滅它們。

    有人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地給自己灌酒,酒從嘴角流到下巴,打濕了衣領。

    有校園情侶分坐在小茶幾兩邊,在紅著臉小聲商量畢業后的去處。

    不知道是程棗棗還是林慕橙把消息漏了出去,所有認識池柚的人,不論交情深淺,都舉著酒杯來和池柚告別。祝她出國順利,學業有成,前程似錦。

    池柚聽著一聲聲祝福和一聲聲“再見”,喝下了每一杯敬她的酒。

    她坐在泳池邊的沙發里,醉眼朦朧地看著這場才剛剛開始的派對。

    今天會進行得很晚,通宵也說不定。而她醉得很早,旁觀著所有人在這方小小天地的狂歡,不禁想:

    如果她嘗試學習一下狂歡,她的狂歡會是什么呢?

    是繼續喝酒,喝到爛醉如泥。

    還是搶過那個麥克風,哭給全場所有人聽。

    或是穿著衣服跳進泳池,把頭埋進水里。

    都不是。

    這一切,雖然瘋狂,但都不能讓她感受到真正的釋放和快樂。

    她不禁想:

    她今天,會等到屬于她的狂歡嗎?

    在醉意下,她看見了坦蕩開闊的、一覽無余的內心深處的欲望。

    清清楚楚地看見了。

    在想到“狂歡”這個字眼時,她的雙眼里,有白鷺洲的身影。

    第058章

    白鷺洲的這場病, 直到一個月后才稍見起色。

    她終于能起床下地了,不用再打吊瓶,也不用爸爸幫忙找的保姆來幫忙照顧。

    這讓她自己也緩了一口氣, 她真的很不習慣家里有陌生人來來去去。

    她能自由行動之后,第一時間遣散了偶爾來的醫生和經常來做飯的阿姨。盡管身體還是很虛弱, 她仍然堅持自己一個人, 起居, 吃藥,做飯,慢慢恢復。

    白鷺洲恢復到能出門的那天, 剛好是池柚畢業典禮的那天。

    她沒有忘記池柚給她的那枚鑰匙,也沒忘記池柚那天和她說的話。

    ——“有時間務必去那里看看。就當是給我這實在太長太長的課題,做一個結課儀式吧!

    好巧。

    結課儀式,畢業典禮, 這聽起來似乎是同一件事。

    白鷺洲在下午四點的時候就吃完了晚飯。吃得很清淡, 就兩片面包和一個蘋果。

    她沒什么胃口,也沒有太多力氣去廚房開火。更何況,她還掛念著別的事。

    ……

    其實,那天餐廳對話以后, 不僅是池柚不敢再見到白鷺洲, 白鷺洲同樣也不敢再見到池柚。

    見到該說什么呢。

    該用什么樣的表情呢。

    不知道。

    所以要擱在平常的某一天,白鷺洲未必有勇氣前往池柚家的地下室。但今天不一樣, 今天池柚一定在學校參加畢業典禮, 畢業典禮后還有一個兩方學校學生會聯合舉辦的活動,這活動白鷺洲聽師大的學生提起過。池柚應該也會跟著舍友一起去。

    這樣的話, 她再前往,就不必擔心會有碰到池柚的可能。

    吃過飯, 白鷺洲拿上鑰匙,站在電梯前。

    思索了片刻,還是沒有按B1層,而是按了1層。

    她現在的身體還是別再勉強了。

    打車吧。

    不折騰了。

    去的路上,白鷺洲望著車窗外無數一閃而過的高樓大廈與喧鬧繁華,想到要去往的那個地下室,大腦里開始忍不住猜測地下室里的東西。

    當年她從風言風語里聽說過孫金文的往事,大概知道孫金文在地下室都干過些什么。據說警察查封地下室那天,整棟樓都封了,里面的居民都被請出去隔在了封閉線外。

    因為現場太慘烈了,怕居民一不小心圍觀到一點,就精神出問題。

    池柚身體里一半的血繼承于孫金文,地下室的鑰匙也繼承于孫金文。那……

    她在地下室的行為,會不會繼承孫金文呢?

    白鷺洲相信池柚。

    但她只敢相信,池柚能送給她的禮物一定是寄托了好意的。她猜不到這份好意的表達形式,是不是合常俗倫理的、普通人能夠接受的形式。

    而且到底是什么樣的禮物,不能被輕易地帶在身上直接交給她,只能放在地下室等她親自來看?

    腦子里不可控制地出現一些越來越不好的想象。

    不能帶出來,一定有不方便帶出來的理由。

    為什么會不方便。

    還有什么特征能讓這個東西“不方便”。

    似乎不敢細想。

    白鷺洲對池柚的底線已經拉到了最低。她想,只要不涉及違法犯罪行為,一會兒看到怎么樣的場景,她都接受。

    希望池柚的天性中的刀鞘一直包裹著她。

    希望她的惡,沒有壓倒過她的善。

    一邊這樣祈禱著,心里深處,一邊漸漸建設出了一些具體的構想。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兩種可能。

    第一種,好一點。

    池柚也許會想要通過這最后的禮物,來向她進行最后一次熱烈而磅礴的示愛,將所有沒訴說完的愛意充分地展示,證明自己是真的喜歡她。

    另一種,差一點。

    結課儀式,這個詞語,可以是對一段旅程美好的告別與對未來的希冀,也或許,有可能,滲透著“破釜沉舟、玉石俱焚”這樣的慘痛態度。

    不管是好是壞,打開門,就知道了。

    白鷺洲走到單元門口,握著鑰匙盯著黑洞洞的樓口,用手背掩住嘴又悶悶地咳了一會兒。

    她不怕尸檢報告里血腥的圖片,但并不代表她的接受能力已經高到了和池柚一樣的程度。她還需要一點時間來做心理準備。

    做心理準備的時候,她又想到,如果里面既不是示愛,也不是玉石俱焚,有沒有可能只是一些簡單的祝福呢?

    池柚會想要送給她什么樣的祝福?

    祝她工作順利?身體健康?

    還是祝她早日找到一個合適的人?

    又或是升職、發財、天天開心?

    ……想象不到更多的了。

    人世間的祝福,好像無外乎就是這些。

    不知不覺,她站到了六點半。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白鷺洲抬起頭,看著大樓零星亮起的幾個窗戶,咽了下干澀的喉嚨。

    大樓像一只調酒師手中的玻璃杯,堆滿一整杯方方正正的冰塊。有的冰塊被握杯子的手指環住,所以幽暗;有的冰塊透出了指縫中的如晝燈光,所以明亮。

    池柚家的窗口是被手指環住的冰塊,漆黑一團。

    看上去不僅池柚不在,池秋婉也不在。

    白鷺洲意識到自己不該再耽擱下去了。

    因為她發現,她站在這里遲遲不肯踏出一步,或許并不是真的在害怕地下室里的東西,也不是非要猜出一個準確的結果才要進去。

    這份禮物無疑是一個收尾的舉動,她打開門、拆開包裝、完成這個儀式,也就說明——真的都結束了。

    池柚對于感情的結束在于她將鑰匙交給白鷺洲的那一瞬,而白鷺洲的結束在于用鑰匙打開地下室的這一瞬。她的結束注定要比池柚有滯后性。

    就是這一點點的滯后性,讓她的潛意識里,竟然生出了一點點的留戀。

    然而她不該留戀的。

    白鷺洲斬掉腦中的亂麻。

    不再多想,握緊鑰匙向地下室走去。

    站在地下室門口,白鷺洲深吸了一口氣,將鑰匙緩緩推入鎖孔。停滯了兩秒,才轉動下去。

    吱呀——

    門被打開。

    門打開的同時,地下室里的感應燈光立即亮起。

    在光的泄洪下,一切,一覽無余。

    白鷺洲在看見里面的東西時,愣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她的手還停留在轉動到底的鑰匙上,忘了松開。

    半晌。

    她忽然彎起唇角,唇縫里溢出一聲短促的笑。

    地下室很大,有一間客廳那么大。

    卻一點都不空,因為被一樣東西填滿了。

    不是血,不是肉,不是骨頭。

    不是氣球,不是鮮花。

    不是恐怖與血腥,也不是表白與浪漫。

    是積木。

    龐大的積木量繞著寬闊的地下室整整一圈,放在定制的同樣繞房間一圈的桌子上。從進門開始,順著往前走,繞場后回到門口剛好可以看到結尾。像一副立體的現代清明上河圖,有街道,有河水,有高樓建筑,還有許多許多積木小人。

    白鷺洲慢慢地向前走了兩步,低頭仔細看。

    她很快發現,這個積木世界里,是有主角小人的。

    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姑娘,從出生為一個嬰兒開始,被爸爸媽媽如珍寶似的抱在懷里、放在嬰兒車里,有時抱著她在住宅樓下逗小狗,有時推著她在公園散步,溫馨而日常,普通又不普通。

    再往前走,小姑娘慢慢長大,更可愛了。背上小書包,開始上學。

    學校里,很多小孩子都來和她做朋友,牽著她的手,給她分享零食,拉著她一起跳皮筋、踢毽子。老師也很喜歡她,給她親手戴上紅領巾,讓她站在升旗臺上做那個眾人艷羨的演講者。

    看到這里,白鷺洲似乎明白了什么。

    積木小人是池柚。

    這里,是池柚的下輩子。

    池柚曾說過,如果有下輩子,她希望可以做一個出生就普通而平凡的人。正常地長大,不受人白眼,朋友環繞,世人友好。

    白鷺洲不禁想:這套積木里,會有我嗎?

    會在哪個截點出現呢?

    她繼續向前走。

    積木小姑娘又長大了一些,進入大學。家里的長輩與隔代長輩都來送她,這個幫忙買一床被子,那個幫忙買一個熱水壺,戀戀不舍地擁抱她、與她告別。

    大學里,積木小人還有許多追求者,但她很傲嬌,都一個個拒絕了。追求者們捧著鮮花垂頭喪氣地離開。沒多久,卻又鍥而不舍地涌來,仍在她的宿舍樓下高舉蠟燭和玫瑰,盡管最后她一個也沒有選擇。

    再大一些,積木小人走入了社會,成為了很優秀的職場員工。老板喜歡她,一直帶著她向上走,貴人們紛紛而來,助她不費力氣地平步青云。

    接下來是婚姻。

    因為積木的草坪上,開始出現了花籃和氣球。

    白鷺洲閉了閉眼,才繼續走。

    積木小人站在花童身后,跟著白鷺洲一起向前走。

    路的盡頭,那個等著牽她手的人,池柚會做成白鷺洲的樣子嗎?

    白鷺洲好像在和積木小人一起忐忑著。

    花橋下,神父的旁邊。

    有一個白色的身影,端莊而肅穆地站著,等待著新娘的到來。

    白鷺洲先一步到達了路的盡頭。

    她出神地望著,無意識地伸出手去,指尖點在了那個等待的小人臉上。

    ……

    小人沒有臉。

    沒有頭發,沒有裝飾。

    甚至,沒有一件能代表性別的衣服。

    就是光禿禿的、最普通的一個白模。

    這一刻,白鷺洲的心晃了晃。

    她忽然有一種預感。一種搖晃的預感。

    她繼續走。

    結婚后,積木小人和白模小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從二三十歲,到四五十歲,再到七八十歲。雖然有時候會吵架,冷戰,忙碌,但最后都會和好,彼此紅著臉拉著手,鞠著躬道著歉,親密地訴說愛意,從未分離。

    ta們沒有孩子,可ta們的感情似乎已經無所謂有沒有孩子了。

    生活不擠,已然填滿的心卻不再需要更多的紐帶來證明。

    ta們一起去看望親人,一起和朋友們出游旅行,一起在繁忙的夜晚陪在對方身邊工作,一起在生病時吊鹽水、吃外賣。

    一輩子很快,時光的流逝逐漸變成ta們臉上幾條彰顯衰老的皺紋。簡單的線條里,是攜手走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踏實歲月。

    最后,ta們和所有的親朋一起坐在公園的長凳上,白發蒼蒼,充滿希望地等待天邊即將升起的太陽。

    一路走下來,積木小人的一生真的平凡而幸福。

    家人們環繞在側,朋友們時常相聚,愛人不離不棄,事業蒸蒸日上。身體健康,無重疾無意外,蒼老之時,生命中的重要之人也沒有一個離開。

    這是很長、很好的一生。

    作為主角的一生。

    被所有人堅定選擇著的、被世界無限偏愛的一生。

    白鷺洲站在積木的終點,呼吸顫抖。

    她終于知道她預感到的是什么了。

    她紅著眼睛,抬起手,摸了摸佇立在盡頭的一塊銘牌。

    那是這副積木作品的名字。

    是池柚親手刻上去的端正的七個字.

    【白鷺洲的下輩子】.

    那個積木小姑娘,不是池柚。

    是白鷺洲。

    這里,是白鷺洲的下輩子。

    ……

    ——“這是一盒散裝積木塊,你想拼什么就自己來!

    ——“積木是造物的好媒介。只要磚塊夠多,你可以拼出你想要的任何東西!

    ——“有些東西很貴,或者很虛幻,你這輩子也拿不到真的!

    所以去拼下輩子吧。

    ——“老師,我想不出來拼什么。”

    ——“老師,如果您有下輩子,您下輩子想怎么樣呢?”

    那一年,白鷺洲不愿去想這個問題。她說過,只有這輩子得不到的遺憾,人們才會將之轉換為心愿,付諸于來生的期望中。而“遺憾”兩個字,不堪深想。

    她也記得,暑假補課結束時,池柚在她們分別前,握著那盒積木第二次問她:“您的下輩子,有什么想要寄過去的遺憾嗎?”

    她依舊沒有回答。

    她現在也無法回答。

    因為她從未敢真正正視自己的內心。就算有一句話寫成了微博,她也從不敢去真正深想過什么。

    可是她不敢做的事,池柚竟然去做了,將她凌厲地看穿了,看破了,真正摸透了,她那不被堅定選擇過的一生。

    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時間。

    這套龐大的積木有新有舊,跨度絕對不止是三年。

    而在這套積木里,除了表面的那一層含義,白鷺洲也讀懂了池柚的另一層意思。

    它送上的祝福,不只是希望白鷺洲會被選擇與偏愛,還有……

    還有……

    白鷺洲連眨了好幾下眼睛,用所剩不多的克制在忍耐,遠遠地望向積木的全景。

    一直以來,她都會刻意地淡化自己的苦難。她會把微博的個簽和心里的個簽都改成那句話:“世間不淹沒過生死的起伏,都該是一種常態。”

    她會告訴自己:世界上還有很多真正在水深火熱的人,那些連飯都吃不飽睡覺都找不到地方的人難道不比她過得苦嗎?所以,大多時候她不允許自己難過,她覺得那是矯情,是不知足,是不夠堅強。

    然而追根究底,這種過度的豁達,其實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安全感。

    因為從來沒有人會真正地來體諒她、走進她、鍥而不舍地拽住她。

    所以,她用潛意識告訴自己:

    如果沒有人來救我,那么只要我將我自己定義為身處地獄之外,我就不需要人來救。

    可是眼前的這一套積木世界告訴她:

    不要輕視你受過的苦,不要蔑視那個在苦難中掙扎過來的你自己。

    哪怕,是外人看來很小的傷口。

    哪怕,就是貪心地想要那么一點點的偏愛、那么一點點的安穩、那么一點點的健康。

    別人遭受過的滅頂之災可以放進“下輩子的愿景”中,你的小小傷口,也值得放進去。

    你不高興的時候可以覺得委屈,失落的時候可以期待更多,想哭的時候,可以哭。

    所有人類正常的欲、貪、悲,你都可以允許自己擁有。

    別做個假人了,白鷺洲。

    別逼自己了,白鷺洲。

    希望你,也學會做一個普通人。

    熾燈管下,白鷺洲的手指緊緊地按在刻著“白鷺洲的下輩子”的銘牌上,終于忍不住了,眼淚順著眼尾一痕一痕地落。

    她發現,她一直以為池柚很天真很幼稚,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變得成熟。因為池柚好像永遠都不能成熟,所以她只能為池柚做一個引路人。

    可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現在輪到池柚,做了她的引路人。

    她錯了。

    天真,并不等同于幼稚。

    這一刻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池柚很成熟。至少,比她成熟。

    她窮極一生攀過無數山巔仍舊學不會的與自己和解,池柚幫她學了,替她答了,做出了最優秀的成績單,送給她了。

    白鷺洲將手蜷起抵住額頭,肩膀不停地抖,眼淚濕透了下巴。

    哭著,哭著,她的嘴角卻驀地彎起,在淚眼迷蒙中酸澀地笑了一下。

    怎么會這樣呢。

    她忽然發現——

    她好像,找到那把尺子了。

    第059章

    丈量一個人是否成熟的尺子可以有很多種, 只是一直以來,白鷺洲都找不到適合池柚的那一支。

    但今天,面前這一條整整環繞地下室一圈的積木, 白鷺洲很肯定,這就是那一支了。

    池柚對她的理解太深刻了。

    而“理解”, 是要比單純的“愛慕”更高維度的東西。

    喜歡一個人, 可能是不成熟的癡迷, 是一見鐘情的頭腦發熱,是著迷于色相的瘋狂,是對某種特質的定向依賴。

    可是“理解”, 它需要理性。

    理性是癡迷、發熱、瘋狂、依賴這些所有極盡熱烈的火焰燃燒之后,余燼中剩余的堅硬的骨骼殘骸。

    許多人困惑一生,無休止地爭吵、爭辯、爭奪,也沒有在愛情中學會這一點。而池柚, 這么小的年紀, 連一段真正的愛情都沒有經歷過的時候,就已經懂得了這樣做。

    不去爭一個我對你付出太多而你卻對我付出太少,不去糾結是你負我還是我負你,不聲嘶力竭地傾訴, 你是不是對不起我, 是不是忽視了我,是不是誤解了我。

    而是穿過所有感情的皮相與迷惑, 看到了白鷺洲心底最深處的郁結, 然后坦然而溫柔地說一句:我都理解。

    所以遷就白鷺洲的一切不合理要求。

    所以從不生氣,離開時也沒有吵架, 還在關注白鷺洲的情緒。

    所以,永遠像個傻子一樣懂事。

    白鷺洲心甘情愿地承認了。

    池柚是成熟的, 是理性的,她懂是非、明事理,足以對自己說的話和做出的承諾負責。

    白鷺洲感到情緒里開始同時滋生出愧疚與喜悅。她意識到,眼前的一切說明著池柚大概率是真的明白自己的感情,池柚是真的愛她,她可以再也不用擔憂有關師德的事,她們終于可以作為兩個獨立的靈魂去嘗試靠近。

    然而,與之俱來的,生出了更多的忐忑。

    她沒忘記,這份好不容易讓她丈量清楚池柚靈魂的尺子,是池柚送她的告別禮物。

    她等待已久的故事起始,卻是對方的結束陳詞。

    現在……會不會已經晚了?

    白鷺洲現在真真切切地有了要弄丟某樣珍貴的禮物的感覺,這感覺來得洶涌又突然,沖得她出了好一會兒的神。

    等她如夢初醒地記起眨眼,她發覺,自己一秒都不該再多耽擱。

    去找池柚吧。聊一聊,雖然她這會兒心亂得也不知道該聊什么。

    先找吧,就現在。

    她關好地下室的門,仔細反鎖,認真地收好鑰匙,然后打電話給手機里所有認識池柚的人,詢問清楚池柚現在的位置。

    她很后悔,這幾年為了態度更明確地拒絕池柚,從來都沒加過池柚的微信,也沒留過池柚的電話,現在想找到她,居然需要繞這么大的圈子。

    最后還是宋七月告訴她,池柚去了兩校聯合的夜場狂歡派對,還沒回去。

    白鷺洲問到了派對的地點,打車前往。

    在車上,她仍未從剛剛的震撼中完全緩過神來。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眼前全是那套積木一點一滴的細節,揮散不去,歷歷在目。

    她第一遍看時,還不知道那個作為主角的積木小人是她自己,F在從頭回想,她便忍不住代入了進去。

    越是回想起更多的情節,心里便越是漫上莫大的暖意。

    環繞在側的家人……時常相聚的朋友……不離不棄的愛人……輕易托舉起她平步青云的事業……

    偏愛……安穩……健康……

    緩緩地,從未有過的溫暖從頭到腳地包裹住她,暖得她感覺到眼眶又熱了。像打開了某個閘,以往存蓄克制了多少委屈,現在統統都要一瞬涌出。

    好在她尚存理智,沒有讓自己的狀態太狼狽難看。

    白鷺洲揉了揉發紅的眼尾,身體受了情緒的刺激,不禁捂住嘴咳了一會兒。

    胸口有一條筋被扯著,有點疼,麻中帶癢。又很舒服,說不上來的奇妙感覺。什么東西在痊愈,在復蘇,在將修復帶岌岌可危地搭連在還不太牢固的斷裂點上。

    情緒的大幅翻涌對白鷺洲來說是一件陌生的事,包括情緒勾連起的身體的反應。以往她也失落過,但失落也會被她壓得淡淡的,這次卻濃烈異常。烈得她壓不住,也不想再去壓。

    在等待抵達目的地的時間里,白鷺洲有一點無措地摩挲著自己的手指根部,不著痕跡地很慢很慢地深呼吸。

    她用生疏的肢體動作和強制平穩下來的吐息,去學著適應這種感覺。

    不太好受。

    可是,卻讓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在真真切切、有血有肉地活著。

    作為一個普通人活著。

    擁有貪、欲、悲地活著。

    ……

    兩校聯合舉辦的派對在一個稍稍偏遠的地方,是個類似于海邊別墅的場地,有樓,有各種娛樂房間,有供人休息的客房。院子很大,填滿了許多娛樂設施,還有巨大的泳池。

    兩個學校的畢業生聚在一起,不僅是研究生,也有今年即將要畢業的本科生。人頭攢動,什么聲音都有。唱歌聲,交談聲,大吼大叫的發泄聲,酒杯碰在一起的動靜從四面八方傳來,哭的笑的鬧的,吵得人恍惚。

    白鷺洲下了出租車,站在門口,第一時間意識到,自己想找到池柚需要花費很多時間。

    人真的太多了,也太亂了,光線昏暗,大部分人又都在移動,要找一個人非常難。

    門口的師大學生認出了白鷺洲,一見是老師,嚇得酒都醒了三分。

    “白教授?!你、你……”

    學生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

    “是有什么事嗎?是不是我們鬧得太瘋了,學校那邊讓您來……”

    白鷺洲示意對方稍安勿躁,“不是,我就是來看看。”

    師大學生戰戰兢兢地往場地里* 看了一眼,“那我去找一下學生會長,告訴他您來了。”

    “不,”白鷺洲搖頭,“不用驚動別人,我只是來找個人,你就當沒看見我!

    “這……”

    白鷺洲看懂了學生臉上的糾結,知道他們這樣的純學生派對,怕老師在場會變了性質。盡管只有她一個老師,安安靜靜地找個人,所有人也會因為看見她而緊張。

    “我就進去十分鐘,找到人就走,找不到也離開,可以嗎?”

    師大學生哪兒見過白教授這樣低姿態地說話,末尾還用“可以嗎”這樣請求的句式,忙說:“沒事沒事,其實上過您課的人的比例也沒有特別大,您找就好,隨便找!

    白鷺洲:“謝謝!

    師大學生:“不不不,您別謝!闭鎵蚴軐櫲趔@的。

    白鷺洲向那個學生點了點頭作為告別,然后向里走去。

    她先沿著泳池找,泳池里的人多得跟下餃子似的,有人還在玩水槍。她經過時,被不止一次滋到過。一圈走下來,發尾都濕得向下滴水。

    有些上過她課的學生看見她,會一臉驚訝地磕巴著和她打招呼。但更多的學生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在酒精迷醉中、昏暗燈光中的錯覺,瞥她一眼便大笑著繼續玩了。

    在泳池走完一圈的時候,白鷺洲沒找到池柚,但先找到了黎青和宋七月。

    也不知道宋七月這個外校人是怎么混進來的。她泡在泳池里,趴在邊上喝酒,喝多了,已經暈睡了過去。黎青正蹲在岸邊,將濕漉漉的宋七月抱出來。

    黎青一身衣服本來是干的,抱住宋七月,也將她自己弄濕了。但她絲毫不在意,全部注意力只在宋七月身上,小心地護著宋七月的脖頸和頭。

    泳池的水淹在她的衣服上,她身上一直有的那股消毒水味被浸得濃了一些。

    白鷺洲走到跟前,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黎青,躊躇片刻,選擇直接問問題。

    “打擾了,你……見過池柚嗎?”

    黎青對白鷺洲的出現似乎不怎么意外,應該是宋七月和她通過氣了。

    她抬眼看了下白鷺洲,說:“剛來的時候見過,后來走散了。白教授,在這兒找人恐怕不容易,要不等明天,等池柚回家了你去她家里找?”

    白鷺洲不置可否,只說:“我再去找找吧!

    黎青便道:“她應該不太可能在樓里,你沿著舞池、酒臺、還有那邊的休息區找一下試試看。實在找不到的話,你可以去喝杯酒!

    白鷺洲:“謝謝!

    黎青:“白教授!

    白鷺洲正要走,聽到黎青又喚她,便停下來。

    黎青將宋七月放進藤椅里,撣了撣身上的水珠,看著白鷺洲,“你要是回心轉意了的話,可能得抓點緊!

    白鷺洲皺了皺眉,“什么意思?”

    黎青輕輕地笑了一下,“就是這意思啊!

    白鷺洲:“……沒有詳細一點的解釋?”

    黎青:“沒有!

    黎青偏了偏頭,銳利的目光審視著此刻的白鷺洲。

    “不過你好像沒有否認‘回心轉意’這個說法。”

    白鷺洲直視上黎青的眼睛,選擇坦白:

    “我不否認!

    “哦。”黎青了然地點點頭,不再多問,轉身去繼續照顧宋七月了,“那祝你順利!

    白鷺洲抿了抿嘴唇,“七月喝多了,早點帶她回去!

    黎青沒回頭,背對著白鷺洲點點下巴:“好,謝謝!

    和聰明人的談話便是如此。沒有太多語氣助詞,不用等待對方的情緒緩沖,不必接受對方的詳細盤問。三言兩語,彼此都懂,也都無需再多言。

    告別了黎青,白鷺洲順著黎青提供的路線接著找。

    舞池、酒臺、休息區。

    只是一圈找下來,也還是沒找到池柚的半個影子。

    白鷺洲走得太累了,腳踝又開始疼。

    她想起黎青說的:找不到就去喝杯酒吧。她不太想在這個時候喝酒,但也確實渴了,還沒痊愈的喉嚨已經干燒了很長一段時間,未痊愈完全的身體似乎又到了臨界值。去吧臺看看有沒有別的飲料也好。

    她走到露天吧臺邊,找了高腳凳坐下。

    調酒師是學生會長找來的一個師大學生,這個學生曾經在酒吧兼職過,會調酒,剛好在這里發揮一下余熱。他上過白鷺洲的課,一眼就認出了白鷺洲。

    “白教授!”調酒師驚詫地睜大眼睛。

    白鷺洲沒有余力再多做解釋,只疲乏地問:“不含酒精的飲料有嗎?”

    調酒師:“您怎么——有,有有,我給您調一杯。”

    白鷺洲:“謝謝!

    調酒師轉過身去拿了量酒杯和搖酒壺,后知后覺地又將量酒杯放下,轉而去拿冰塊和果汁,回過頭來想問白鷺洲要喝什么口味的飲料時,眼睛再一次睜大,呆呆地看著白鷺洲的身后。

    “池、池同學?”

    白鷺洲有點晃神,疲憊的大腦神經突兀地跳了跳,提醒著她快清醒。

    可她還沒來得及回頭看看,便感覺到小臂上一緊。

    有灼熱的五指猛地攥上了她的手腕。

    第060章

    老師是不會出現在這個只有學生會來的派對上的。

    這是池柚在看見白鷺洲的背影后, 大腦里出現的第一個想法。

    第二個想法是:反正這么像,不如就把她當作白鷺洲好了。道德不道德,正確不正確, 都是此刻已經被酒精蒙蔽了理智的池柚無法再去細想的問題。

    她只知道,屬于她的狂歡, 出現了。

    或許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池柚壓抑在心里的感情, 一點兒也不比白鷺洲壓抑過的痛苦少。尤其是在那天暴雨的大巴站說完“再見”之后,每一天,她勸自己放下的每一天, 都活得像具走肉。

    她曾意識到過,離開白鷺洲的她就是一具干涸的尸骨,白鷺洲就是她的福爾馬林,抽離走白鷺洲, 她人生的最后一點生氣與濕潤也會蒸散去。時間沒用, 新歡沒用,什么都沒用,什么都救不了她。

    以前是,現在也是。

    未來, 不知道。

    她從不會去想未來的事, 尤其是被酒精麻痹了的眼下,更不會想、不愿意想。

    或許未來她真的會走向別人吧。但今天, 她只想走回到白鷺洲的身邊。

    哪怕是假的白鷺洲。

    池柚將手伸向那個人時, 心里疼了一下,錯開了與她的皮膚接觸, 還是只握住了那人蓋著襯衫袖子的手腕。

    滾燙的手指隔著一層襯衣布,灼燒上對方的皮膚。

    “走, 走,跟我走。”

    池柚口齒不清地和對方說。

    白鷺洲回過了頭,失神地望向池柚。

    池柚朦朦朧朧地看著那人的臉,覺得自己真是喝多了,怎么會感覺這人不僅背影像白鷺洲,臉也這么像白鷺洲呢?

    ……不會的。

    她甩甩腦袋,再一次告訴自己:

    教師是不會來這個派對的。

    白鷺洲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她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不知從何說起。半晌,只回問池柚一句:

    “去哪里?”

    池柚嘗試拽了一下這個很像白鷺洲的人,對方沒有抗拒,她一拉,人就從高腳凳上下來了,她再輕輕一拉,人就順著她的動作走了兩步。

    不拒絕好啊。

    不拒絕,說明對方也不反感她,她就放心了。

    “我想,發泄一下,想,狂歡一下!

    池柚丟掉了臉皮,醉意模糊地笑,拽著對方的手腕一直不松。

    “你愿不愿意幫幫我。俊

    愿不愿意幫幫我啊。

    白鷺洲的目光不禁從池柚紅通通的臉慢慢向下,一路滑到池柚正緊緊攥著她的手,再從交握點滑向自己手腕處被捏皺的襯衫袖口,和自己那只被池柚夸贊過無數遍的細長的手。

    幫……

    要怎么幫?

    已經三十一歲的白鷺洲,各方面都成熟的白鷺洲,經歷過床頭柜上的東西和一地衛生紙團的白鷺洲,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許多不該想到的畫面。

    “可是……”

    白鷺洲想說,可是她還有很多別的話,需要先說出來。

    而且有些事不該這么快。

    池柚打斷了她,不想聽到“可是”后面的內容:

    “你幫不幫嗎?”

    她最后的語氣助詞聽起來像輕掠的“嗎”,也有一點像近似于撒嬌的“嘛”,帶著懇求,和些許酒精淹沒過后的沙啞與哽咽。聽得白鷺洲心里軟下來,一時間,所有的事都愿意往后放一放,只覺得不論池柚的要求是什么,起碼,先口頭答應吧,讓這一秒的池柚得到短暫的安撫。

    “……好。”

    池柚笑了,拉著白鷺洲向大樓走去。

    走的路上池柚還順手拎了罐度數不小的啤酒,當場打開,一邊喝一邊搖搖晃晃地走。

    白鷺洲看著走在前面的池柚,見她醉得走路都不穩的身形,忍不住輕聲開口勸道:“少喝一點。”

    “你不管!”池柚有點兇地醉醺醺地吼。

    白鷺洲:“……”

    池柚吼完,用手背抹了一下濕漉漉的嘴唇,又馬上小聲地為自己的不禮貌道歉,“對不起哦!

    白鷺洲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池柚拉著白鷺洲上樓,找到一件供客人休息的房間,拽著白鷺洲讓她先進去,然后自己用身體把門關上,趴在門上,好陣子沒動彈。

    時間久得白鷺洲懷疑她是不是站著睡著了。

    白鷺洲正想出聲喚她一下,卻聽到了很輕的“咔噠”一聲。

    是落鎖聲。

    池柚仍舊趴在門上,背對著白鷺洲,悶悶地說:

    “你去,床上,躺好!

    白鷺洲看了一眼身后雪白的大床,耳廓漸漸紅了。

    她眨了下眼,聲音很輕:

    “我有話對你說!

    池柚:“你先躺下。什么話,躺下,再說!

    話落,池柚抬起手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啤酒,吞咽聲在安靜的房間里很明顯。

    白鷺洲沉默了一會兒。

    猶豫過后,她還是走到了床邊,撩開被子一角側坐了上去。

    她倚在床頭的靠枕上,單臂環住胸口。坐下時氣流從鼻腔中涌入頂了胸腔,讓她控制不住地掩住口鼻,連續悶咳了幾下。

    咳嗽時,脖側的一根纖細青筋一顫一顫地浮在蒼白的皮膚上。

    池柚撐著門站直了,將啤酒隨手放在小桌上,踉蹌著走過來。

    白鷺洲看著一步步向她走近的池柚,眨眼的頻率漸漸增高,握著胳膊的手也寸寸收緊。

    她今天過來本就是臨時起意,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做什么。但眼前已經開始有些變質的氛圍告訴她,她大概能猜到將要做什么了。

    放在平時,哪怕是明天,她情緒下去一些,她都不會允許這樣的事如此提前地發生。

    怎么可以這么快。

    不可以。

    但今天就是今天,去地下室是今天,看到積木是今天,喝醉的池柚在今天。所有爆發的感情都在今天。

    然后有些理智的話,忽然就,很難說出口。

    池柚走到了床邊,看了白鷺洲片刻,似乎是不滿意白鷺洲此刻的姿勢,伸出手去,輕柔地捉住白鷺洲的兩側肩頭,引著她完全躺下去。

    白鷺洲感覺自己的鼻腔里有滾燙的氣息,不知道是因為心跳失序,還是在這寒涼深夜里奔波許久,又開始低燒。

    壓著白鷺洲躺平在床上之后,池柚拽過被子,給她蓋上。

    騰地轉身,走了。

    白鷺洲又低咳了幾聲,咳得泛紅的眼睛不禁追隨著池柚,眼底生出疑惑。

    這是……

    池柚并沒有離開房間,而是去了衛生間。不多時,傳來了嘩嘩的龍頭水流聲。

    白鷺洲的大腦反應了一陣子,才懵懵地看向自己的手。

    ……是她預料錯了么?

    池柚……那個青澀樣子,會嗎?

    半晌,衛生間的門打開,池柚扶著墻走出來,墻面被她的手留下一道隱隱的濕痕。

    她沒有上床,直接走到了白鷺洲躺下的這一側。應該是想要蹲下來,可是她醉得太厲害了,膝蓋一軟,“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白鷺洲忙坐起來,想要托池柚一把。

    池柚搖搖頭,沒讓白鷺洲扶,自己搖晃著跪坐起來,胳膊撻在床沿邊,醉眼迷蒙地看著白鷺洲,說:“你躺好、躺好!

    白鷺洲擔心地瞥了眼池柚剛剛摔到的膝蓋,猶豫一瞬,扶著床緩緩躺了回去。

    躺好后,白鷺洲才忽然發現,池柚的右手握著一塊濕毛巾。

    池柚支起上半身,舉起了右手,小心翼翼地將濕毛巾放在白鷺洲的側臉上,輕柔地擦下去。長長的睫毛垂著,泛著水光的眼睛里滿是心疼和委屈。

    “上次,在電影院看到你生病了,那時我就,很想,這樣照顧你!

    池柚清淺地笑了笑,笑容里沒有一點點雜質。

    永遠那么簡單、純粹的雙眼。

    “你看起來病得好嚴重喔!

    那眼里的簡單、純粹,讓白鷺洲馬上意識到,剛剛的一切,恐怕都是自己多想了。

    讓她躺下,不是為了解衣服。

    衛生間的水流聲,只是為了沾濕毛巾。

    跪在她面前,是想委低姿態,方便將毛巾放在她的臉上。

    “你把我帶到這里,就是為了照顧我嗎?”

    白鷺洲望著正低頭認真幫她擦臉的池柚,小聲地問。

    “嗯!

    池柚點點頭,眼眶忽然紅了。

    “我想,照顧你,想對你好,想靠近你,你生病的時候,我好想關心你?墒恰

    她眼底的光在晃。

    “我已經沒有資格了!

    白鷺洲感受著濕毛巾擦在臉側舒適的涼意,鼻尖一酸。

    她很清楚。

    這資格,是她親手從池柚那里剝奪走的。

    池柚看見了有一滴淚從那人的眼角滑下,浸入了濕毛巾中。

    果然……這不是白鷺洲。

    白鷺洲怎么會哭呢。

    白鷺洲想到了十幾分鐘前,池柚在吧臺前攥著她的手腕,那樣放肆又孤注一擲的神情,說著想發泄一下,狂歡一下。所有人在看到那樣的表情與話語時,都一定會想得更曖昧瘋狂許多,包括她自己。

    可是池柚的越界、瘋狂,心底那壓抑已久需要噴薄而出的全部,竟然只是,想要有一個能照顧她的資格,而已。

    池柚想要的越少,越單純,就讓白鷺洲的心口越疼。

    這份感情太美好了,溫柔,小心,純粹。美好得叫人不敢相信,是她配擁有的。

    白鷺洲顫抖著吐出一口氣,看著池柚,問:

    “為什么想照顧我?”

    池柚抿著嘴巴沒說話。

    白鷺洲:“你……喜歡我嗎?”

    池柚晃神了一會兒。

    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小得趨近于自言自語。

    “喜歡,當然喜歡,我喜歡你,喜歡你好久,好久,好久了!

    白鷺洲:“那現在,還喜歡我嗎?”

    對于這個現在進行時的問題,池柚遲疑了。

    她并不是懷疑自己的感情,而是即便是面對假的白鷺洲,她也不敢將實話說出口。她怕,自己好不容易跨出第一階段的腳步,又會因為這一句話而退回來。

    那是萬丈深淵。

    不可以退回去的。

    白鷺洲見池柚遲遲沒有回答,不久前那種即將要弄丟一件珍貴禮物的恐懼再一次洶涌地襲來。

    這樣美好的人,美好的感情,詳細地向她完整而充分地展露過后,卻即將要被收走。

    她要怎么樣才能抓住?

    白鷺洲忍著悶痛的胸口,眼睫抖動得失去了所有沉穩。

    她艱難維持著最后一點自持的語氣,換了個問法,再一次輕輕地開口:

    “……那你告訴我,那天你在餐廳和我說已經不喜歡我了,是騙我的,對不對?”

    這一晚的池柚還不懂,有些相似的問題只要問出來第二遍,不論第一遍提問被怎樣回答、不論新一遍的口吻如何收斂,其實都包含了一種不顯山露水的隱秘態度。

    ——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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