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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祈雨不可怕,誰沒上香誰尷尬

    一月二十九,顧慶之的信坐著朝廷送奏折的船到了揚州,稍加分類整理后,又由信使送去了林府。

    信封上倒是看不出來什么,林滿拿著信送去了林如海外書房。

    林如海瘦了許多,呼吸稍顯急促,林滿將信遞了上去,略顯得緊張,道:“老爺,京里來的信,是送奏折的船送來的,還挺厚的。”

    “哦?”林如海接過信,撕開信封,抽出里頭信紙,打開一看就笑了,“是慶之。”

    林滿一下子就放松了,笑道:“他倒是有幾分本事,竟然能叫送奏折的船給他帶信。”

    顧慶之的信寫得淺顯又親切,林如海一邊看,一邊跟林滿分享道:“這孩子……去年就擔心我生病,信里還是這樣,誰能想到呢……我如今真的病了,吃著藥也不見好。”

    林滿眼圈微紅,道:“老爺,您放寬心,不過就是傷風,很快就能好的。”

    林如海嘆氣,道:“去年年底傷風,養好了又犯,如今……”林如海看著自己拿著信紙的手,干癟、枯瘦,膚色差不多都變成了黃黑色。

    “如今再去科考,怕是當不了探花了。”他自嘲的笑了一聲。

    林滿忙安慰道:“您還是揚州第一美男子。”

    林如海笑了好幾聲,沒做回答,又去看信了。只是看了兩行,他又皺了眉頭。

    “監正?他做了欽天監監正?”

    別說林如海了,林滿也不信啊,他笑道:“小哥兒活潑,許是怕您擔心,這才稍許夸大了些,想叫您知道他過得好。年輕的男孩子,總是這樣的。他把您當長輩,才會這樣寫。”

    林如海笑笑也不在意,繼續往下看,臉色就又變了。

    “黛玉在賈府過得不好,賈府從不叫她出門?”

    林滿臉色也變了,他猶豫道:“其實當日我送顧小哥兒去賈府,回來的時候就聽他說過,咱們姑娘一直靜養。老爺……”

    林如海是怎么打算的,林滿也是知道的,把姑娘和家產全都托付給賈家,怎么想怎么叫人心驚膽戰。

    “老爺,其實當日我從京城回來的時候,顧小哥兒就跟我說過這個,說咱們姑娘在賈府住了這四五年了,別說出門了,連廟里上香都不曾有。還說以后他照顧姑娘。”

    林如海不說話,林滿繼續道:“當日我不覺得有什么,還覺得是顧小哥兒為了在老爺面前邀功,才說這些話,可是事后想想,我在賈家住了十天,賈家那管家是天天陪著我,每天都有酒,熱情得不得了,這未嘗不是拖著我,不想我去打聽消息的意思。”

    林如海眉頭皺了起來,整個人越發的飄零了。

    “黛玉她母親是賈府老太君最喜歡的女兒,又一直看重黛玉,二房的幼子又跟黛玉從小一起長大,性子好,兩人也相熟。”

    “老爺,這都是賈家人說的,如何作數?當日夫人還在的時候,也說過,二房幼子不喜讀書,整日在內閨廝混——”

    林如海打斷了他,“那是以前的事,五六歲的孩子,剛啟蒙,又要讀書又要寫字,一開始是這樣的。二房的政老爺人品端方,又喜讀書,必定不能把兒子養成這樣。”

    林滿就嘆了口氣,又道:“其實這么多家產,都留給姑娘一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兒……不如上報朝廷,再分族里些,您有同年又有座師,又當過三年翰林,托付給讀書人,讀書人總是要臉面的,大家互相制約著,再給姑娘尋個人品好的學子,就算清貧些也沒什么,哪怕只留下一成家產,那也足夠姑娘好好生活了。”

    林如海也跟著嘆氣,臉上又浮現出兩團病態的艷紅來,“現在還不能上報朝廷啊……我無子,萬一真有什么三長兩短,后事就要朝廷管了。說不定我又養好了呢?若是剛當巡鹽御史的前兩年,我是必定不敢這么偷懶的,如今每日只去衙門半天,也無人能看得出來。”

    這番話聽得林滿心酸異常,他忙換了個話題,“姑娘許是快回來了,我估摸著那邊大運河解凍,就算一開始有不少公務船,最多也就十日,姑娘就回來了。”

    林如海輕松的笑了笑,眼睛也彎了,“等她回來再問問吧。”他又重復了一遍,“說不定我就好了呢。”

    這天早上,欽天監的一干人都在外頭大屋坐著,這間屋子雖然人多,不如里頭小房間安靜,不過正朝東,早上這會兒太陽特別好。

    “咱們這位顧大人好幾天沒來了吧?”

    “上回張大人去問過,說是溝通天地去了。”

    當下就有人問了給顧慶之教周易的人,“周易學的怎么樣了?”

    這人無奈笑笑,“卦象等等記得倒是很快,就是解卦這一塊,沒什么天分,思維過于死板了。”

    周圍人笑了笑,道:“還得多經歷些事情,見多識廣之后才好解卦。”

    “我倒是不關心這個,我只關心他來之后,合八字和算卦都提價,我什么時候能舒舒服服的養馬。”

    “還記得你那馬不放呢。”

    旁邊人一起笑他,又有人道:“說起來,我昨兒還聽說,有人想請顧大人親自合八字,據說潤筆費要給一千兩呢。”

    屋里瞬間就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張監正身上,張大人沒來由縮了縮,道:“推了。顧大人沒空,最后還是只收了五百兩。”

    話音剛落,錦衣衛的人進來了。

    張監正起身,錦衣衛看了看他官服,知道他是欽天監主官,便拱拱手道:“顧大人今日開始正式祈雨,希望各位大人齋戒沐浴一天,明日隨祭。”

    錦衣衛跟所有官員都不是一個路子,再者張大人也沒太反應過來,只跟錦衣衛又拱拱手,目送人離開了。

    等錦衣衛一走,屋里眾人就炸開了鍋。

    “張大人真是鎮定,進退有據,我方才看見錦衣衛就慌了。”

    “你慌什么,咱們顧大人是錦衣衛千戶,縱然是虛職,可他認得尹大人,總是有幾分香火情的。”

    張監正僵硬的笑了笑,“咱們又沒做什么,也不曾公開罵過錦衣衛,怕什么?不過說起來……祈雨啊……”

    大屋里又安靜了下來。

    “他會求雨啊… …”

    “人家能預報天氣從不出錯,自然也能稍微求求雨?”

    “書上沒教這個……”

    “他是想教咱們?”

    “完全沒有頭緒啊……”

    “我怕我學不會啊……”

    不僅是欽天監,要真輪起來,欽天監還是靠后的,像顧慶之手下的幾個錦衣衛,還有衛公公,以及御前行走四人組,都是今天上香的。

    不過跟別人不一樣,顧慶之打算叫欽天監全程陪著一起祈雨,反正專業對口。

    再說他都收了欽天監的潤筆費了,也得回報點什么。

    而且整個祈雨儀式,香火是不能斷的,這一條不管在哪個流派里都有,說出來就更加增強了可信度。

    總得有人幫著一起上香才行,還得分班次輪值。

    中午,尹恩立從皇宮出來,順路拐到了太廟,顧慶之正在祭臺照看香火,見尹恩立過來,順手幫他也點了三柱香。

    尹恩立上了高臺,站在顧慶之身邊,垂目屏息,舉著香做供奉狀,然后將香遞給了顧慶之。

    三炷香插在香爐里之后,兩人走到一邊說話去了。

    “已經去了,早上陛下帶著大興宛平兩縣縣令去見了太上皇,被罵出來了。太上皇罵陛下無能,這點小事也處理不好,還說無雨是陛下德行有愧。”

    顧慶之發出嘲諷的一聲哼。

    “明天是跟內閣學士去勸太上皇,后天是已經告老還鄉的元老們,大后天是皇室宗親。”尹恩立說到這兒,抬頭看了看天,天上一絲云也沒有,“真的能下雨。”

    顧慶之道:“陛下就從來不懷疑我。”

    尹恩立翻了個白眼。

    顧慶之道:“好好勸解太上皇吧,鬧大一點。到時候等滿朝文武百官都來上過香,就只剩他一個,那他就完了。俗話說得好,祈雨不可怕,誰沒上香誰尷尬。”

    “這是哪門子的俗語。”尹恩立沒好氣道。

    顧慶之指了指自己鼻子,“我是世俗之人,我說的話就是俗語。”

    兩人正說著話,就見宛平大興兩縣縣令過來,視線一對上,顧慶之便道:“兩位大人也來上柱香。越是虔誠,雨就越快下來。”

    這也沒什么好推脫的,兩人整了整官帽,又拉平了官服,上前嚴肅正經的上了香。

    送走幾人,臺上又只剩顧慶之一人了。

    他打開金手指看了看,這次的策略,是打算一直叫京城晴著,把積雨云吹到京城周邊預備著,等到十號,再把云慢慢吹到京城,然后十一日早上下雨。

    計劃很完美,實施起來也沒有任何問題。

    中午這會兒沒什么人進出了,顧慶之叫了人看著香火,他下去休息了。

    進入二月,天氣是一天比一天暖,這天,史湘云來賈家玩,拉著人陪她放風箏。

    自打林黛玉走后,賈寶玉的確是沒精打采的,基本就沒正經去過學堂,整日不是在賈母屋里,就是在姑娘屋里待著解悶,又或者去找秦鐘逛。

    “又沒風,放什么風箏?”賈寶玉沒精打采的道。

    史湘云沖他哼了一聲,道:“怪沒意思的,好容易來一趟,也不陪我玩。再說這么好的太陽,哪年能有這么好的天氣?真希望年年都是這樣。”

    賈母笑道:“就是不放風箏,出去走走也好,一天到晚待在屋里,身子哪兒能好?”

    “就是,林姐姐就一天到晚都在屋里,你看她弱的。”

    有賈母發話,一屋子人都出去曬太陽了。

    史湘云又要了風箏,道:“雖然沒什么風,但是我能跑啊,說不定就放起來了。”

    其余幾個姑娘是沒她這個閑心思的。

    如果非要說林黛玉是不動,迎春就是徹底沒存在感,坐在一邊都不說話的。

    探春心里總有股氣,又是幾個姑娘里最注重儀態的,平日里放風箏也都是丫鬟放起來才交給她的,叫她自己跑是不可能的。

    雖然陪著出來,不過就笑著說了兩句,“你小心些,別摔了。”就算完事兒。

    惜春也沒興趣放風箏,而是對著花園里的花,一朵朵看了過去。

    一直陪著史湘云玩的,也就只有薛寶釵了,連賈寶玉都是后頭加進來的,還是因為薛寶釵說了一句,“寶兄弟,你也稍微動一動,哪怕做個樣子,別叫老太太擔心才是。前兒才為你沒精神,還請了太醫來看,你也該安安她的心才是。”

    賈寶玉是知道自己沒病的,聽見這話,又想老太太素日疼他,便放下憂愁,道:“看咱們誰的風箏先升起來。”

    這么一鬧開,互相嘲笑對方的風箏趴窩了,果然就好了許多。

    幾人在外頭鬧了一個下午,史湘云汗留得頭發都黏在額頭上了。

    回去的路上,她挽著薛寶釵的胳膊走在最后頭,笑道:“還是寶姐姐好,還記得去年我來放風箏,林姐姐就走那么兩步路,害得我也不敢跑太快,生怕她看了多心。”

    “你呀,叫我說你什么好呢。這話可千萬別跟別人說。”薛寶釵忙板正了臉,“你照顧她,體恤她體弱多病,原本是你好心,可這話要叫別人聽見了,就該說你嫉妒她了。”

    “我嫉妒她什么?”史湘云哼了一聲,“我也就跟你說說。”

    “我不告訴別人,你也要管住嘴才是。”

    “你們說什么呢?”賈寶玉回轉過來,“嘀嘀咕咕的也不叫我知道。”

    史湘云笑道:“你猜。”

    兩人追逐打鬧著往賈母院子去了,薛寶釵還在后頭大聲道:“云丫頭!仔細看路,別摔了!唉……都這么大的人了,寶兄弟也是,整日跟她胡鬧。”

    臨近黃昏,夕陽給天邊照出了橘紅色的晚霞,很是好看。

    太上皇站在大明宮門口,笑容很是扭曲。

    “戴——”他才叫了一個字,立即就住嘴了,只是片刻之后又憋得難受。

    戴權是他用了多年的太監,早就習慣了,尤其是遇上什么事兒,總是要問一問的。

    可如今……太上皇又憋了片刻,“叫戴權給朕滾過來!”

    戴權很快就一路小跑到了太上皇身邊,從除夕到現在已經一月有余,他瘦了一圈,加上年紀大了,臉上皮都掉了下來,也不像以前那樣,站在那里就是通天的氣勢。

    他現在佝僂著背,低著頭,完全是個普普通通伺候人一輩子的的太監了。

    太上皇道:“這樣的晚霞,明天要下雨?”

    要說狠顧慶之,戴權肯定是排第一的,畢竟太上皇充其量也就是被氣了一頓,無非就是從未有過的生氣體驗,戴權可是一落千丈,連宮外的家產的都沒保住。

    他道:“依奴婢看,別說明天了,三日之內都下不了雨。”

    太上皇從鼻孔發出一聲嗤,“不用你說,外頭的牌子上也寫了,未來七日都是晴天。”

    戴權不敢說話了。

    半晌,太上皇又道:“榮國府……真的試了他一個月?”

    那這時候果斷是要拉著他們一起下水的,不管是想有個墊背的,還是所謂法不責眾,又或者本著看見別人慘,自己似乎就沒那么慘的心理,戴權果斷道:“的確如此。”

    “榮國府說那人是林家送來的,說是不好駁了林家的面子,這才求了奴婢,只求往宮里走一圈,不求別的。榮國府還說一共試了他一個多月,沒見有什么稀奇的,有時候還出錯,想他是個騙子,不知道怎么入了林如海的眼,才求來了這個前程。”

    戴權如今心有戚戚,不太敢說顧慶之是個騙子,只能句句不離榮國府,力求讓太上皇明白,他也是被榮國府騙了。

    況且榮國府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貨,這些年他們惹太上皇生氣的事兒還少嗎?

    果然,太上皇冷哼一聲,咬牙切齒道:“榮國府!”

    戴權等了片刻,小心試探道:“要是叫奴婢說,皇上怕是想一點點從您手里摳出內庫來。”

    “他敢!”太上皇眼睛一瞪,“他做夢!他這兩日天天帶人來勸我,不就是想要皇莊嗎?還叫皇叔來勸我,我偏不給他。”

    太上皇看著外頭夕陽和晚霞,“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下雨!”

    第一天是宛平大興兩縣縣令上香,第二天是內閣大學士上香,第三天到了告老還鄉的功臣們上香,第四天是皇室宗親們上香,到了第五天,正好是二月初五,也就是出二月十一的天氣預報的時候。

    天氣預報一共四塊牌子,前門外那一塊是人人都能看見的。

    上頭明明白白的大雨圖標,都不用錦衣衛去宣傳,天還沒黑呢,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真能下雨?”

    “我怎么不太信呢?”

    “可是神仙都說要下雨了。”

    太上皇也再次失眠,只是空氣溫暖而干燥,他一邊覺得不可能,一邊又覺得萬一呢?

    初六早上,早朝過后,皇帝道:“文武百官也去上香吧。”

    高臺上是個小香爐,下頭供眾人上香的是個長條形的大香爐,四面都能同時上香的,不過上朝的人也不少,大家排著隊,神情肅穆一一上前進香,怎么也得到下午才能完事兒了。

    顧慶之就在一邊看著,等差不多一半人上過香之后,又安排起了點風,刮來挺厚一片云。

    “起風了!”

    “有云了!”

    不僅是前朝嘩然,后頭大明宮的太上皇,更是直接沖了出來,就在宮殿前的廣場上站著,抬頭看著天,眉頭緊鎖,臉色陰沉的好像下一秒就要發作。

    當然今天是下不了雨的,顧慶之就是想調節一下氣氛,給不安于室、退了休還要跳出來博存在感的太上皇找點樂子。

    果不其然,等文武百官都上過香,又是一陣大風吹來,云沒了。

    顧慶之裝模作樣唏噓一聲,道:“還是不夠啊……”

    大明宮里,太上皇哈哈大笑起來,“下不了雨!朕說下不了雨!”

    日子一天天過去,早上吹吹風,中午來點云,下午又是一陣風給云吹散了。

    別說太上皇了,尹恩立來上香的時候,看顧慶之的眼神都越來越不好形容了。

    顧慶之輕咳兩聲,道:“陛下的詞兒寫好了嗎?”

    這好歹算是正事兒,尹恩立道:“寫好了。”按照往常,他肯定是要跟顧慶之詳細說說的,只是這兩天,他是天天失眠,一睡著又要做噩夢,夢里還全都是顧慶之,這誰受得了?

    顧慶之又提醒一句,“別寫太長。就簡簡單單兩句,第一求列祖列宗保佑,第二求上天開恩,第三我是來求雨的。”

    “這都三句了。”尹恩立翻了個白眼。

    顧慶之知道他這兩天焦急上火,也不在意,道:“說多了效果不好,長篇大論的哪有三句話力量足?”

    尹恩立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他沒精打采道:“知道了,陛下原本寫的就不長,我回去再勸他改改。”

    顧慶之又安慰他,“沒兩天了,馬上就完事兒,再說當初這個計劃你也同意的。”

    尹恩立有氣無力翻了個白眼,慢吞吞走下高臺。

    二月初九,十六日的天氣預報也出來了,上頭還是個有雨的圖標,這下京城的討論度是更高了。

    榮國府也在說這事兒。

    “看著怎么都不像。”賈寶玉趴在窗戶邊上,“稍微有點暈,可是云淡風輕,怎么都不像有雨的樣子,二月十一怎么能下雨?”

    榮國府雖然已經不是上等人家了,可他們這個體量,莊稼欠收對他們是一點影響都沒有,就算一直不下雨,他們家光水井就有三口。

    賈母笑道:“快坐直了,你看看你像什么樣子?回頭叫你父親看見了,仔細你的皮。”

    賈寶玉這才轉過來。

    探春手上也拿了一份抄錄的天氣預報,贊嘆道:“他這兩個月可從來沒錯過。”

    自打有了天氣預報之后,賈府還專門派了專人每日去抄錄,回來再每日抄上幾分,送去各房。

    薛寶釵試探了一句,“聽說這人也姓顧?”

    這都幾個月過去了,賈母是一點都不擔心了,她笑道:“也不知道顧小哥兒在他手底下做得怎么樣了?這人是有真本事的,希望顧小哥兒多學點東西。”

    薛寶釵松了口氣,又想自己可從來沒給他沒臉,又想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混出來,這善緣究竟用不用得上。

    說到顧小哥兒,難免叫人想到林家,那提起林黛玉就是很正常的了。

    “也不知道林妹妹到哪兒了。”賈寶玉一臉的離愁別虛,“再過三天就是她生辰了,可別在船上過。”

    “差不多也該到了。”賈母算了算日子,道:“也就這兩天了。還有你璉二哥照應,又有黃嬤嬤看著,保管給她好好送到。”

    二月初九的下午,送林黛玉的船靠了岸。

    賈璉提前換了整齊的衣服,又好好收拾了一通,他原本就長得很是好看,這么一打扮就越發顯得精神了。

    那邊榮國府也是提前差人來說過的,大概什么時候到,岸上也是也有來接人的馬車等著。

    林黛玉不用人扶,自己提著裙子直接就上去了。黃嬤嬤一愣,下意識就開口,“姑娘——”這不合規矩。

    自打開船那一日被賈璉警告過之后,黃嬤嬤雖然的確是不戳火了,但是她日日都規勸林黛玉要守規矩,說了快一個月,早就成了習慣。

    不過她及時想起來如今已經到了揚州城,周圍又都是林家的人,她笑道:“姑娘慢些。”說罷又跟林家來接的幾個人笑笑,道:“我原先是老祖宗屋里伺候的,老祖宗專門叫我跟著,一路上照顧姑娘的。”

    林如海這兩日又不太好,林家的人也沒功夫跟她瞎客氣,不過一句:“您上后頭的車。”,然后就是留人慢慢搬行李。

    林黛玉上了馬車,只吩咐一句,“快些!”

    馬車很快就駛出了碼頭,一路往林府去了。

    林黛玉手里緊緊攥著帕子,死死捂在胸口,只覺得自己心要挑出來了。

    “這條街過去,還有兩個路口就到家了。”

    雪雁的一句感慨,叫林黛玉忽得紅了眼圈。

    馬車很快到了林家,林黛玉依舊沒叫人扶,自己下了馬車,提著裙子就往正堂去了。

    黃嬤嬤還裝模作樣喊了兩句,“姑娘跑慢些,別叫老太太擔心。”又被賈璉低聲喝了一句“閉嘴”才作罷。

    罵完黃嬤嬤,賈璉快步跟上林黛玉,一起到了林家正堂。

    船一靠岸,就有林家的人先回來報信了,林如海正等在正堂,一看見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兒,他也紅了眼圈。

    林黛玉腳步一頓,隨即就是更快地速度撲了上去,雙手死死抓著林如海的手臂,眼淚吧嗒吧嗒就掉了下來。

    “父親,你怎么瘦成這個樣子了。”不僅瘦了,頭發也白了大半。

    林如海沖她一笑,“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他輕輕拍了拍林黛玉的頭,又跟一邊抹眼淚的林滿道:“上折子吧,八百里加急,說我身染重病,無力處理鹽政,請陛下另擇賢能,早做打算。”

    話音剛落,他腿一軟,跌坐在了椅子上。

    “父親!”

    第32章 求母親保佑父親多活幾年

    糟了!

    賈璉忽然發現他犯了個錯誤,林如海病了這幾個月,不說骨瘦如柴,但人的確是瘦了,而且面色枯黃。

    林黛玉做了快一月的船,看著也很是憔悴,又哭紅了眼睛,甚至可以說稍顯邋遢。

    可他呢?他打扮得如此精神,豈不是叫人誤會?

    雖然老太太叫他來,的確是要幫著處理喪事的,可——

    賈璉一邊喊著:“快請大夫!”一邊裝作匆忙,沖出了房間。

    所有人的注意都在站不穩的林如海身上,沒人注意他。

    賈璉飛快扯了扯衣服,又扒拉了兩下頭發,先叫自己看起來沒那么整齊了,又拿袖子墊著,在臉上用力揉搓兩下,眼圈也給他搓紅了。

    賈璉這才又回到屋里,皺著眉頭一臉嚴肅道:“不如先攙回屋里歇著?”說完就要上手扶。

    林滿將人攔住了,道:“現在不能動,這病一犯就是心跳如擂,完全不能用勁。”

    說話間就有人抬了躺椅來,四個下人小心翼翼把林如海抬了上去,送到了里間。

    林黛玉坐在床頭的圓凳上,林滿跟幾個下人站在床腳,賈璉則是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

    “煩勞璉二哥一路護送我,既然已經到了林家,璉二哥也不必再擔心了。黃嬤嬤還要去賈家老宅,璉二哥也是要去看看榮國府的鋪子。”

    林黛玉聲音還是輕輕柔柔的,不過語氣堅定,不容忍拒絕,“房間可收拾好了?先安排璉二哥跟黃嬤嬤歇歇,明日備船送黃嬤嬤去金陵。”

    黃嬤嬤是沒資格跟著進來的,賈璉聽了這番話,不由得有些詫異,他也常聽王熙鳳說家里的這兩位表姑娘。

    如今再看,至少在林妹妹這兒,王熙鳳是看走眼了。

    “如今一來,就見林姑父生病,不說我,就是老太太也是心疼的,等見了大夫我再走吧,也不差這一會兒了。”賈璉也板正了態度,正經回應道。

    躺在床上的林如海有氣無力道:“讓他留著吧。”

    林黛玉立即就不說話了。

    屋里安靜了下來,賈璉正襟危坐,目光平視,眼睛一點不帶動的,不過余光已經往林黛玉身上掃了好幾次了。

    真要論起來,林家的太太,也就是他那位姑姑賈敏死后,林黛玉是可以以林家女主人的身份出來待客的。

    這么一想,賈璉總算是明白林黛玉為什么在賈家總是那么別扭了,下人們又總說她尖酸刻薄了。

    賈家上下都把她當成了小女孩,是老太君的外孫女,是孫輩,可人家早就是正經主子了。

    因為這些日子已經見過了諸多賈母背后的算計,賈璉不禁又多想了一步,老太太是故意的,還是故意的呢?

    他一直知道老太太想叫林黛玉跟賈寶玉配做對,可真要比門第比身份,賈寶玉是遠遠不及林黛玉的。

    所以老太太要從一開始就打壓林黛玉啊。

    賈璉又想贊嘆老太太好算計了。

    說話間,大夫來了。

    他進來就問,“又犯病了?”

    林滿點點頭,憂愁道:“已經是第四次了。”

    林黛玉站了起來,下人搬了小圓凳叫大夫坐在床邊,大夫號脈足足號了一盅茶的功夫,這才放下手來。

    “還是喝上回的湯藥,等好了就喝萊菔子湯。”大夫站起身來,又囑咐道:“切記不可勞累,不能傷神。”

    方子都是以前開好的,早就有下人熬藥備著,如今大夫說還是喝這個,當下就有人端了湯藥過來,跪在床邊給林如海喂藥。

    林如海不好用勁兒,這藥喝得很是艱難。

    這些日子大夫常來的,早就有下人準備好了診金,林黛玉跟林滿一起送大夫出去,賈璉也跟了出來。

    林黛玉掃了他一眼,他早晚都得知道,當下也不多說什么,只問大夫:“我父親得的什么病?”

    “林姑娘回來了?”大夫驚喜說了一句,隨即就皺了眉頭,“林大人是去年冬天吹了風染了風寒,養了一個月才好,后來又添了心悸的毛病,若是能好生修養,不要勞心勞力,或許還能養好。”

    聽到或許兩個字,林黛玉的心也跟著撲通撲通跳了。

    “或許還能養好?”她輕輕的重復了一遍。

    “沒兩日就要春分了。”大夫忙解釋道:“林大人是虛弱至極,氣虛血虛,陽氣生發總歸是有好處的,待養過夏天,只要能在冬天之前有所改善,就算是養好了。”

    林黛玉松了口氣,“好生送大夫回去。”

    送走大夫,林黛玉又回到了書房,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林如海呼吸心跳漸漸平穩,他自己坐起身來,接過丫鬟手里的湯,一口氣喝干了。

    “原先就不愛吃蘿卜來著,如今得了這個病,倒是把這毛病治好了。”

    說完,他又沖林黛玉笑笑,“看著是兇險,不過小半個時辰過去,什么事兒都沒有。”

    林黛玉強忍著才沒把頭扭過去,她也跟林如海笑笑,“爹爹還總說我不愛吃藥,不愛惜身體,如今看見爹爹吃藥,才知道我是跟誰學的。”

    爹爹還是林黛玉小時候三四歲還是個粉團子時候對林如海的稱呼,如今一聽見這個,林如海不由得情緒激蕩,他道:“才回來就叫你看見我生病。趕緊先去歇歇,我如今病著,也沒法幫你接風了。”

    “如今都回家了,我想要什么自然會吩咐他們,爹爹不用管我,我才自在些。”

    父女兩個都是苦中作樂,雖然聲音輕快,言語帶笑,但兩顆心里都在滴血。

    林黛玉站起身來,道:“父親好生歇著,我先回去洗漱,這衣服還是船上穿的,原該洗漱過后再來拜見父親的。”

    這邊說完話,賈璉面帶微笑也跟林如海行了禮,親親熱熱叫了一聲林姑父。

    賈府派誰來早就寫信說過的,林如海笑道:“你便是長房的賈璉?的確是樣貌英俊一表人才。”

    “當不得林姑父這樣夸,我們老太太問您好。”

    “我還挺好的,老太太身子可硬朗?”

    林如海才問了一句,林黛玉便輕輕咳了兩聲,這什么意思很明顯了。

    林如海道:“先去歇歇,有事咱們回頭再說。林滿,派人好生伺候著。”

    林黛玉這才放心,出了房門又跟賈璉道:“璉二哥,父親生病,我難免焦急,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請您見諒。”

    目光坦蕩,言語間一點猶豫都沒有,賈璉不禁又想起王熙鳳說的,“美人燈”、“聲音大了都怕驚擾她”、“一吹就散”,這是真真正正看走眼了。

    “林姑父生病,我也是萬分焦急,妹妹只管照顧林姑父,我無礙的。”

    林黛玉福了福身子,轉身往后院去了。

    院子早就收拾好了,從明間進去,林黛玉瞧見正堂正對面的墻上還掛著她五歲那年放的大風箏,樣子沒變,不過顏色已經褪得差不多了。

    她笑了起來,不過下一息,就紅了眼圈。

    東邊兩間是書房,墻角放著她投壺用的東西,桌上放著打香篆的東西,香粉盒跟以前沒什么差別,香爐也干干凈凈的一點灰都沒有。

    多寶閣上還有好幾盞花燈,跟外頭的風箏一樣,都是形沒變,但是顏色一點沒剩了。

    “我都多久沒回來了……”

    林黛玉嘆了一聲,只是她哪里還有時間和精力傷感懷念呢?

    丫鬟婆子很快上來伺候她洗漱更衣,她又稍許歇息片刻,就又往書房去了。

    林滿一直在這兒伺候著,見林黛玉來,他道:“姑娘,方才賈家人過來了,要看老爺的方子,我給他看了。”

    林黛玉也能想到是為什么,雖然她一直避免提到那個詞兒,甚至連想都不敢想,不過賈璉來干什么,她是清楚的。

    她點點頭,道:“看就看了。”

    方子就在桌上放著,林黛玉也拿起來翻看著。

    林滿在一邊道:“老爺平日里喝的都是補益的方子,犯病之后,就是用人參當歸等等大補之物濃濃的熬一碗喝了,只是大夫說老爺虛不受補,這些藥留在體內,怕要生熱邪,所以還得來一碗藥克一克。”

    “當日我還在的時候,范大夫就是揚州城的名醫,如今這許多年過去,他醫術是必有長進,我是信他的。父親只要好生喝著藥,是一定能好的。”

    林滿應了一聲,把方子收起來了。

    林黛玉又去林如海屋里坐了坐,見他還好,就是略顯困倦,又說了兩句話,就出來了。

    賈璉這時候正琢磨林如海的藥方子。

    這時候的讀書人,多是懂些醫理的,賈璉雖然不讀書,但是他識字也見多識廣,那藥方子上許多名貴藥材,他是認得的。

    比方人參,鹿茸等等。

    人參朝廷管得嚴,非權貴不能買賣,鹿茸雖然不管,但是鹿茸的價格跟黃金也沒什么差別了。

    真要用上這類藥,怕是活不了多久。

    賈璉思索一番,覺得林如海怕是還能撐一段時日,他如今留在這兒,林家人看他必定不順眼,賈璉打定主意,明日先去金陵看看賈家祖產,過上幾日再回來。

    等吃過晚飯,賈璉百無聊賴,如今林如海病著,他也不好出去解悶,就是林家的媳婦或小廝,也不是他能調笑的,那還能怎么辦呢,只能睡了。

    不過才解了一個扣子,外頭忽有人叩門,“璉二爺,我們老爺有請。”

    賈璉忙收拾妥當,又拿了賈母的書信,跟著這人又去了林如海的書房。

    天色昏暗,書房里點了點燈光,昏黃的燈光下,林如海臉色越發暗沉,幾乎都成了黑色。

    賈璉先把書信遞了上去,道:“這是老太太親手寫的信。”

    賈敏是賈母最愛的女兒,兩人是有書信來往的,林如海自然也認得賈母筆跡,當下他仔細看完了書信,尤其是賈母說的如何安排林黛玉。

    入贅、兼祧和繼承榮國府。

    林如海一瞬間也分不清究竟哪一條路更好些,況且這也不是他能選的。

    他閉上眼睛想了想,問道:“從前聽說二房的寶玉不喜讀書,如今還是這樣?”

    賈璉是干什么來的?

    別說榮國府如何,也別說這差事辦砸了,老太太怎么對他,單說這差事他中間能得多少銀子,那賈璉也必須叫這事兒成了。

    賈璉管著榮國府庶務多年,外出交際都是靠他,自然知道該如何說,才能取信于人。

    “臘月初他染了風寒,稍微歇了兩天。”他一邊說一邊想,“再有就是逢年過節歇一歇。老太太若是有個什么不好,他也會侍疾的。”

    這個休息的程度,雖然遠遠比不上頭懸梁錐刺股,但在有爵位的富貴之家,已經是頂尖的刻苦了。

    而且最后一句還說了他孝順,直接證明了他品德高尚。

    “對了。”賈璉又添了一句,“他還有個伴讀,我是在外頭做事的,有些事情也沒太記住,仿佛記得是個五品官的兒子。”

    這句話又說了賈寶玉的交際圈,總之是讀書交際兩不誤。

    林如海松了口氣,臉上卻沒表現出來,又問:“我記得寶玉已經十四了?差不多該下場一試了。”

    賈璉猶豫了一下,半真半假地說:“過年的時候,我聽二叔說過,只是老太太覺得他還小,叫明年再去考。”

    有這個意思,就證明賈寶玉讀書已經讀到能參加科舉的地步,再者林如海哪里還撐得到明年呢,所以把這一次糊弄過去就行。

    真要能讀書,入贅就不是上佳的選擇了。

    況且二房的長子,十四歲就中了秀才,這個小兒子自然也差不到哪兒去。

    林如海點頭道:“如此甚好。黛玉……我跟你去了的姑姑就這一個孩子,她沒被我們慣壞吧。”

    賈璉頓時就想起賈府下人說她尖酸刻薄嘴上不饒人,給周瑞家的沒臉,還有人說她瞧不起薛家姑娘,老給人下不來臺等等,還跟史家姑娘不太對付,經常拌嘴。

    “……跟家里姐妹相處挺好,聽我內人說,平日里活潑伶俐,說話很是風趣。姐妹跟她都有說不完的話。”

    林如海臉上不由自主就有了笑容。

    “管教下人也很是有一手,我內人平日管著家里,也經常夸她兩句,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賈璉畢竟不是內宅廝混的,說到這么多就夠了,再多就要惹人生疑了。

    林如海又放了三分心,看來賈母當初說的接她去好好教養,教她管家等等,也都是實現了的。

    “這是給你的。”林如海臉上多了幾分笑容,指了指桌上的信封。

    賈璉拿起一捏,憑借豐富的經驗,就知道這是銀票了。

    “林姑父,我——”

    “你既然叫我一聲姑父,又是頭一次見面,原該給你些見面禮的,只是你都這么大了,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便多給些銀子,你喜歡什么,自己去買。”

    賈璉應了,又道:“我明日想先去金陵看看,過兩日再回來。”

    林如海也知道他是來干什么的,當下笑容又少了三分,揮揮手:“嗯,去吧。”他總是還能再撐幾日的。

    賈璉告辭離去,出去就拆開信封看了看,“一千兩?不愧是鹽稅上的,出手果真大方。”

    收了這銀子,賈璉再看林家大宅,總有種探究的心理,這宅子里有多少好東西呢?

    那邊林黛玉換了素凈的衣服,往林家正房去了。

    林如海不曾續弦,平日里就住在書房里,正房如今只剩下賈敏的牌位。

    林黛玉上了三炷香,看著青煙裊裊,思緒放空,一瞬間好像什么都沒想,卻又有很多念頭直接冒了出來。

    六年了……自打她去 了榮國府,就再沒給母親上過香。

    外祖母真的喜歡母親嗎?

    不管是母親的生辰又或者忌日,外祖母毫無表示。

    縱然是榮國府不便供奉母親的牌位,但是忌日拿出來上香寄托哀思,誰都不敢說不好。

    就算連這個也不行,那母親忌日讓她出去廟里上香總可以吧?

    這也沒有,她剛去的頭一年還暗示過,被找借口糊弄過去了。什么她身子不好,不便出門,外頭刮風,怕她生病等等。

    外祖母只在適當的時候說:“我這些子女,最疼的唯有你母親。”

    林黛玉虔誠的跪了下來,看著母親的牌位,“母親,請你保佑父親多活幾年,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的活在這世上,我也不想……再回去榮國府了。”

    第二日一早,林黛玉過來請來,賈璉過來辭別,正好遇上了林如海的幕僚。

    林如海的請辭折子已經寫好了。

    他接過折子仔細看了,親手拿了印章蓋上,嘆道:“發吧。”

    幕僚一臉的悲痛,出去送折子了。

    林如海眼睛睜了又閉,終于是下定了決心,他當初寫信給榮國府,已經是做好了準備,怎么到如今反而猶豫了呢?

    “你早些回來。”林如海囑咐賈璉,“這信我發了八百里加急,最多四天就能到京城。朝廷選人,下一任巡鹽御史一月內必定到任。”

    他嘆了口氣,語氣堅定了些,“我無子,只有黛玉一個女兒,朝廷安排的……人,應該也是跟巡鹽御史一起來。你從金陵回來,有些東西就該變賣了。”

    林黛玉恨不得捂住耳朵,可父親臉上那神情,又叫她怎么都不敢動。

    “我先前不敢變賣家產,是怕被人看出端倪,上折子參我,況且若是叫朝廷知道了,由他們來安排,留給黛玉的東西怕是不到兩成。”

    賈璉的心也隨著林如海的話飛快跳了起來。

    他姑姑的嫁妝就有不下二十萬兩,而林家四代單傳,四代的主母嫁妝加起來,就算前頭的都比不上他們榮國府,怎么也得過五十萬兩了。況且有些東西,是越留越值錢。

    如今變賣家產賣得急,這里頭能做手腳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只是如今賣得急,有些東西怕是要被壓價,或者先送去賈府在金陵的宅子,以后再慢慢打算。”

    林如海說到這兒,又覺得心口開始狂跳了,他忙躺了下來,深呼吸幾次,總算是平靜了下來,“我歇歇,你們先出去吧。”

    賈璉倒是神情自若,強忍著喜悅,好生告別,又囑咐林黛玉幾句好好照顧林如海,這才離開。

    林黛玉都不記得她應了什么,等回過神來,她看著身邊的林滿,只冒出一句話來。

    “我回來的太晚了。”

    父親為了把東西全留給她,硬撐著不上報,還要去衙門理事裝樣子。

    范大夫說過的,要生靜養才能好。

    “我回來的太晚了……”

    “姑娘。”林滿叫了一聲,也不知道該勸什么才好。

    林黛玉忽然用力咬了上唇,借著疼痛叫自己清醒了過來。

    “范大夫說父親要靜養,他說只要養過夏天,父親就能好。如今折子既然已經遞了上去,衙門又有副手看著,從此以后,一切煩心的事情都不許拿去煩父親!讓他好好養著,他能養好的!”

    林滿大聲應了是。

    林黛玉回去屋里靜坐了半日,又去給母親上了香,到了中午,來陪林如海一起吃飯。

    林如海是沒什么胃口,只是女兒陪著,又不想她擔心,這才又多吃兩口。

    林黛玉笑道:“我在榮國府的時候,外祖母就老說我吃得不多,如今看來,還是跟父親學的。”

    “你也太瘦了些,還是要多吃點的。”

    不僅是林如海沒胃口,林黛玉也是一樣。

    飯菜可口,又是林黛玉以前愛吃的,林如海看著這一桌子菜,嘆了口氣道:“你外祖母在信里,叫我不要告訴你,怕你知道多了,待寶玉不同以往,叫人看出端倪來,連累你名聲受損。可是我想著,我女兒自小聰慧,進退有據,能自己拿主意的,我私下里告訴你,你別跟你外祖母說。”

    “爹爹,你別說了……我知道的。”林黛玉低了頭,眼淚一滴滴掉了下來。

    “你外祖母的意思,若是二房的長孫能長大,便把寶玉過繼給林家。若是他中途病故,就叫寶玉兼祧,娶兩房夫人,你是大房。”

    林黛玉輕輕的搖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反對什么。

    “你外祖母還說,若是那賈璉生不出兒子來,將來也叫你兒子繼承榮國府。”

    林黛玉木然坐在那里,一言不發,連動也不動。

    可這話還是要說的。

    “我林家沒什么人了,叫那些遠方親戚照顧你,我不放心,我怕他們吞了財產還要來害你,況且他們的身份也不配照顧我女兒。把你托付給朝廷,我更不放心,縱然我有不少同年,還有座師,可我怕那些人為了自己名聲,給你選個傲氣的窮酸秀才,到時候你求助無門,吃苦的還是你。”

    “托付給你外祖母……你母親是她小女兒,她是你外祖母,是你世上除我之外,最親的人了,托付給她,我也放心。你帶著林家大半的財產過去,女人的嫁妝就是她的底氣,你底氣比誰都足。不過我也找人打聽過,賈家在金陵的那幾房,很是貪財,你手別太松,別尋機會就打賞,這樣容易把下頭人養貪了。”

    林如海絮絮叨叨說了這一通話,已經是開始喘氣了,林黛玉嚇得忙抬頭幫他順氣,林如海還要安慰她,“我沒事,早上一起來就吃了藥。”

    林如海歇了片刻,又道:“將來不管是過繼還是兼祧,你都不用在意,林家就算絕嗣,也是絕在我這里的,跟你沒有關系。”

    “爹爹,你別說了。”林黛玉死死攥著手,指甲已經劃破了掌心,有點疼,可疼一點好,這樣眼淚就下不來了。

    林如海聽見女兒的啜泣聲,心里難過極了。

    “我希望你過得好好的,我……也就能為你安排這么多了。”

    林黛玉猛地掐了自己一下。

    “父親,你別擔心,我過得很好的。我住在外祖母院里,想要什么不過吩咐一句。二舅母……二舅母雖然當日跟母親不太對付,可是有外祖母在,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樣。”

    “寶玉……寶玉待我也極好,我說什么,他都聽的。以前母親雖然說他不上進,不過他慢慢都改了的,二舅舅也說過他極有詩才。”

    “家里的姐妹們……都住在二舅母院子里,外祖母只喜歡我一個,她們將來也都是要出嫁的。”

    “外祖母……外祖母身子也還好,平日里從不生病,她還能照顧我很多年。”

    林如海長舒了一口氣,“我總怕有哪里安排的不好。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守孝三年,出來年紀也到了,三書六禮還要再走一年,嫁人太早也不好。”

    “爹爹,爹爹,你別死,你真的別死。”

    林如海虛弱的笑了一聲,“傻孩子,人總是要死的——好好好,我不說這個,范大夫也說我能養好的,我把這些要操心的事兒都說出來,就能好好養病了。你既然回來,這個家就交給你了,我什么都不管,只管養病,我也想瞧見你出嫁啊……”

    第33章 下雨了

    二月初十,京城的天空再次飄來了朵朵白云。

    “這都多少次了。”太上皇唾棄一口,不像剛開始那樣還要出去在院子里看上一個時辰,他就朝天上瞄了一眼就算完事兒。

    “不過這人的確是有點東西。”太上皇笑了起來,“雖求不來雨,至少能求來云,只是照他這么折騰,文武百官天天要來上香,也不知道能忍他幾天。”

    “上皇說得是,還要處理朝政呢,誰有空天天陪個小子玩鬧?”

    旁邊戴權奉承道,他如今雖然依舊不能出宮,不過憑借對太上皇的了解,還有幾十年積累下來的底蘊,總歸是又回到太上皇身邊伺候了,長此以往,不怕起不來。

    等他起來,那些在他頭上踩了一腳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陛下畢竟年輕,也沒經過事兒。被人忽悠忽悠就跟著一起糊弄,當皇帝是要沉穩的,陛下哪里沉穩呢?過不了兩天,他就得求上皇來幫他穩定局面了。可惜上皇幾十年的威嚴,竟要用在這種地方。”

    戴權笑嘻嘻的說,到時候他也能跟著一起出來,尤其是那個借機占了他位置的全福仁,還有投靠全福仁的那些叛徒,他要叫他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宮里太監管的慎刑司,可比外頭那個厲害多了。

    只是到了下午,太上皇午休起來,下意識往外頭一看,“怎么還有云!風呢?前兩日這個時候,風都把云吹散了!戴權!戴權!風呢!”

    戴權苦哈哈一張臉,他怎么能知道。他更加沒想到打臉來得如此之快,早上才暗示了姓顧的是個騙子,皇帝被他忽悠了,顏面不保,下午云就遮住了太陽。

    真要這么下去,說不定還真能下雨。

    不過到了這步田地,又是仇人,還當著太上皇,戴權就是想軟也不敢軟。

    “陛下,沒有水汽的味道,無非就是云厚了些,這樣也下不了雨。”說完這個,戴權又小心補充一句,“春雨貴如油,春天本就是綿綿細雨,連傘都不用打的,依奴婢看——”

    他跑去窗口看了看天,增加可信度。

    “這充其量也就是挽回陛下的臉面,畢竟是天子,也沒做過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老天爺也得給他兩分臉面的。”

    太上皇一想,的確是這么個理,他嗯了一聲,袖子一甩去內室了。

    不遠處的御書房,皇帝正在處理政務,不過不是很專心的樣子,看完一本奏折,也要探頭看看天。

    他甚至還把書桌移到了正挨著窗口。

    “終于要下雨了。”皇帝嘆息道,從顧慶之開始求雨以來,他就沒睡過好覺,尤其一天天距離二月十一越來越近,他怕的東西太多了。

    可如今看見這厚厚的云,皇帝笑了。

    “朕要封你個大的!”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到了晚上,云層越發的厚了。

    京城里達官貴人多,還有皇宮,守夜的人更多。夜里的風越來越大,空氣中的水分也越來越多,首先發現的就是守夜的人。

    “月亮看不見了。”

    “星星一顆沒有。”

    “真的要下雨了。”

    “咱們家老爺也是去上過香的。”

    “這是個真神仙!”

    “國師也不過如此了!”

    第二天一早,天亮了跟沒亮差不多。

    昨天還是灰白色的云,今天已經成了烏黑黑一片,低低的壓在了頭上。

    低氣壓叫人呼吸不暢,也叫太上皇憤怒異常,“這就是你說的不會下雨!”

    這明明是你說的,我不過是順勢迎合罷了。

    戴權低著頭站著,整個人沒精打采的,他甚至生平第一次歇了爭強好勝的心,橫豎都這樣了,不如老老實實的待著,哪怕去守皇陵,也比伺候太上皇好。

    太上皇太難伺候了。

    乾清宮里,皇帝換了十二團龍十二章袞服,頭上帶了金緣邊二龍戲珠烏紗翼善冠,他面色輕松,聲音含笑。

    “這件禮服朕還是挺喜歡的,萬一一會兒淋了雨,可就不能穿了。”

    全公公也換了大紅蟒衣,“恭喜陛下,得此能臣。”

    皇帝大笑兩聲,步履輕快出了乾清宮。

    太廟門口的祭壇上,文武百官以及皇室宗親已經按照次序,特別有序的開始上香了。

    這活動已經是第五天了,第一天的時候他們還挺興奮,畢竟上香的時候刮風了又來了云,可是一連五天,縱然是嘴上不說,心里也有點別的念頭,甚至幾個御史都打算回去寫本子參他一本了。

    大魏朝早朝都不是天天上的,圣人也說子不語怪力亂神。

    可如今……

    眾人看著天上黑漆漆的云,再看看祭臺邊上那個身影,神情肅穆,誰也不敢說話了。

    這人有本事,有真本事!

    欽天監的一干人也是休戚與共挺直了腰板,跟太監和錦衣衛的人一起幫著點香,然后遞到來上香的人手里。

    揚眉吐氣啊,什么叫揚眉吐氣啊!

    皇帝那邊是算著時辰來的,等他坐著轎子一路到太廟的時候,文武百官已經上完了香。

    顧慶之下來迎接皇帝,“陛下。”

    皇帝心中一驚,托著顧慶之的手臂就沒叫他拜下去,“你怎么瘦成這個樣子了?”

    顧慶之還在高速生長期,原本就是修長的體型,如今喝了十天的米湯,臉頰都恨不得凹陷下去了。

    “陛下,求雨,總是要叫上天看見態度的。”他讓開臺階,“陛下請。”

    皇帝緩步上了祭臺,顧慶之親手點了香遞給皇帝。

    皇帝心情激蕩,呼吸都亂了頻率。

    他深呼吸好幾次,雙手將香舉過頭頂,大聲道:“朕懇請上天賜恩,朕懇請列祖列宗垂憐,朕祈求京城下雨!”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流程,皇帝在百官注目下,親手將香插進了香爐。

    一道閃電破空而下,隨即便是轟隆隆的雷聲。

    “春雷響,萬物生!”

    “這是吉兆!大吉兆!”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百官越來越響的說話聲中,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方才跪得快的人忙又起身,皇帝激動的快要暈過去,他覺得就是當日登基,也沒今天來的爽快!

    “慶之!你好,你很好!”皇帝用力拍著顧慶之的肩膀,“朕封你做國公,安國公!”

    顧慶之身上都給淋濕了,他拉著皇帝的手,在噼里啪啦的大雨里喊道:“陛下,先躲雨!”

    太廟這地方,三面都是用來祭祀的大殿,顧慶之被皇帝拉著,到了主位的正殿,別的宗親官員,琢磨著自己的地位,也找到了合適的避雨的地方。

    皇帝站在大殿門口,感受著鋪面而來的水汽,看著落在地上又彈起來,最后濺在他龍袍上的雨滴,高興極了。

    “慶之,這雨下得真好。”

    皇帝開個頭,剩下的都是贊美。

    “恭喜安國公。”

    “安國公年少有為,是陛下之福,也是大魏朝的福氣。”

    “……是陛下封的第二個國公。”

    皇帝笑瞇瞇的看著顧慶之,忽然聽見這么半句話,他臉色忽得變了變,“朕記得——”

    成熟冷靜的皇宮大總管全公公及時堵住了皇帝的話,他飛快貼在皇帝耳邊小聲提醒道:“頭一個是皇后生父。”

    皇后生父封國公,兄弟中選一人封侯爵,這也是傳統了。

    皇帝笑道:“朕沒想起來,也是情有可原嘛。”

    “朕……”皇帝看著被圍在人群里的顧慶之,互相想感慨點什么,不過最后搖頭笑笑,沒說出來,而是轉頭問全公公,“他那屋子,夠得上國公的規格嘛?要么把朕的黎王府賜給他。”

    全公公笑道:“陛下放心,夠得上。而且奴婢說句實話,您當初出宮就三年,黎王府還沒來得及擴建,不如靠近西苑的宅邸風景好,還有個挺大的能劃船的湖呢。”

    皇帝失笑,又去看門口的大雨滴了。

    太廟里的人有多高興,大明宮里的太上皇就有多難過。

    他陰沉著臉坐在正堂上的太上皇寶座上,一言不發。

    這寶座規格雖然高,純金質地,上頭還鑲嵌著各色寶石,但起來其實是不怎么舒服的。

    因為要顯示主人的權威,椅背高,扶手寬,坐上去完全沒處借力,全都要靠自己的挺著。

    太上皇平日里是不坐著寶座的,這是他用來炫耀的東西。

    可今天,他覺得自己的權威被打破了,他覺得他那個跟傀儡一樣的皇帝兒子,要翻出他的手掌心了,他潛意識里覺得,他要借一點外力,才能抱住自己的權威了。

    太上皇是這么想的,皇帝的“鷹犬們”也是這么計劃的。

    傾盆的大雨下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就停了,雨后的太陽從白云里露出一個角來,陽光傾瀉而下,在水滴的映照下,整個太廟都成了金色,叫人心曠神怡。

    這時候,早就安排好的人也開始發力了。

    “就太上皇沒上香。”

    “不會吧……那豈不是有他沒他一個樣?”

    “我要去求見太上皇,請他退居大明宮,好好頤養天年!”

    周圍的配殿里的討論,很快就傳到了主殿,策劃者們對視一笑,跟著一起進來的宗親里立即出來了一人,“陛下,太上皇該頤養天年了。天無二主,太上皇既然退位,又如何能插手朝政呢?”

    求雨成功帶了巨大的凝聚力,而唯一沒上香的太上皇徹底成了外人。

    群臣慷慨激昂的情緒需要一個發泄口,這話題根本就不可能有第二種走向。

    皇帝被民意“挾持”,從善如流帶各部主官和宗親代表往大明宮去了。

    顧慶之安排人收拾祭臺,也跟著一起去了。

    “請太上皇頤養天年!”

    這句話叫太上皇變了臉色,“你們要造反不成!”

    顧慶之上前一步,道:“上皇,您下一句是不是要說:皇上,何故造反?”

    皇帝造反?皇帝帶著,那就是撥亂反正。

    太上皇被噎了個半死,看著這一群人,心中竟然生出了一點悲涼,“你們……你們竟然逼朕!朕九歲當了太子,二十四歲登基,到如今六十九歲,朕頭發都白了,你們竟然逼朕!”

    人群里,全公公安排的小太監來了一句,“老而不死是為賊,圣人誠不欺我。”

    “誰!是誰!”太上皇大怒,他指著顧慶之喝道:“皇帝,你想清楚了!你讓這么個人上來,他無父無母,對朕全無敬畏之心,他早晚要謀反!”

    太上皇多年都是用的這招,百試不爽。皇子被他這么說,要么真造反,要么就只能回家憋著,至少三年不敢參政。

    官員更是難過,要么當面撞柱自證清白,要么當場辭官自證清白,沒有第二條路。

    顧慶之上前一步,大聲道:“要說逼人謀反,誰能有上皇精通?一般人都生不出六個兒子來,您兒子光謀反的就有六個!六個!”

    “城門一關,吊橋拉起來,守著護城河,誰能沖進皇宮?王府就一百府兵,他們怎么進來?他們是被你放進來的!還放了六個!你可真能行!固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今有太上皇逼兒子謀反!幽王要是能活到現在,大小也得給你敬杯酒!”

    這話說得在場眾人都感同身受。

    能當到各部主官的,基本都是五十朝上,幾年前的謀反事件,他們也算是親歷者。

    宗親就更不用說了,虎毒不食子,太上皇連惡虎都不如。

    “你!你還說不是謀反?你竟然敢對朕不敬!皇帝,你就養了這么個玩意兒!”

    皇帝也上前一步,跟著道:“請太上皇頤養天年!請太上皇交出皇莊用于賑災!”

    這是皇帝早就想好的。

    “皇宮每年有戶部撥款,皇莊上兩百多萬畝地一年產的糧食,宮里人一輩子都吃不完,可大魏朝還有許多吃不飽飯的百姓,邊關的將士每日訓練之余,還要自己種地,朕要把這些糧食,一半送去邊關,一半用來賑災!”

    這話一出,戶部尚書先給皇帝行了一禮,“陛下仁慈,是萬民之福。”

    大魏朝地大物博,每年總有幾處洪澇或者干旱,賑災的錢糧每年籌得戶部焦頭爛額。

    可如果皇帝自己出這個糧食,戶部尚書是真的打心底里感謝皇帝,也是打心底里覺得這是個好皇帝。

    “上皇!”顧慶之厲喝道:“陛下才是天命所歸,你不過是代管皇位,如何還要死撐著不放!”

    聯想到方才皇帝一上香,雨就下來了,在場眾人齊齊上前,“陛下才是天命所歸!”

    “你們——朕記住你們了!朕饒不了你們!”

    這話說出來,太上皇才是走到窮途末路了。

    在場的有誰?現任皇帝,各部主官,宗親里的長輩,就是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前途著想,也沒人會幫著太上皇東山再起。

    全公公帶著人,去取皇莊的賬本和記錄等物。

    皇帝則是站在大殿里,幫全公公撐場面,也時不時挑一挑太上皇的刺。

    “父皇,您過得太奢靡了。”

    太上皇閉著眼睛,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不多時,全公公帶了東西出來,皇帝隨意拿了最上頭一本總賬,翻開看了看。

    顧慶之也湊過去掃了一眼,小聲道:“陛下,這賬好像不太對。”

    皇帝也看出來了,他質問道:“父皇,兩百三十多萬畝地,皇莊的地多是靠近水源,就算周圍沒河,井總是有的,水源充足還不用交稅,如何一年下來,就折合銀子四十三萬兩?”

    兩百三十萬畝地,一年輪休三分之一,剩下還有一百七十萬畝,皇莊的地都是好地,產量都高,畝產都是三石往上的,就算全都按照一年一熟來算,佃戶留三成的自用,再加上損耗,差不多也得有兩百萬石的糧食剩下來。

    皇帝是這么算的,也是這么跟太上皇說的,“兩百萬石的糧食,折銀四十三萬兩?父皇,要么你被人騙了,要么這賬本是假的。”

    太上皇頭疼欲裂,哪里跟得上皇帝的思路算銀子,他怒道:“只有這么多!產量高,糧價自然就低,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如何做皇帝?”

    皇帝轉頭看著戶部尚書,尚書道:“各類糧食價格不等,不過大體算來,秋收時節的糧食,一兩銀子能買兩石,最便宜的時候,一石糧食也要賣四錢銀子。”

    皇帝嘆氣,“父皇,您也太好騙了。”

    太上皇大怒,“他們今日跟著你逼朕,來日就能跟著你的兒子逼你,這些官員留不得了!他們已經有了反心!”

    皇帝并不在意,內閣幾位大學士直接跪了下來,他們雖然沒有顧慶之心態好,也沒他膽子大,不過表忠心還是會的。

    “陛下明鑒,臣等絕無反心,否則叫臣等天打雷劈,百死不得超生!”

    也有人直接拿自己年紀說事兒,“臣都六十七了。”

    皇帝的年紀最大的兒子,才兩歲多。

    為了以防萬一,早就溜達到太上皇身邊的尹恩立小聲跟太上皇道:“上皇,你怎么想的?這是從龍之功。”

    太上皇怒急攻心,頭一歪,直接裝暈了。

    尹恩立離得最近,看得清清楚楚,他跟皇帝輕輕搖了搖頭。

    而且太上皇裝得也不像,暈了的人自然是全身放松的,可太上皇還繃得挺緊。

    皇帝輕松道:“太醫一會就來,早上淋了雨,回去多喝些姜湯,免得受寒。諸位都是肱股之臣,朕離不開你們。”

    大魏朝,至安五年的這一次團建活動,顯然極其成功。

    不僅培養了向心力,還增加了忠誠度,順便我方首領威勢大增,還打擊異己,爆了資源,所有人都很滿意。

    顧慶之跟著皇帝到了乾清宮,身上的衣服已經差不多干了,全公公還親手端了姜湯來給他喝。

    皇帝長舒一口氣,道:“原先朕盼著太上皇早點去,免得大家都難受,可經歷這么一遭,朕覺得他還是多活幾年的好,朕想一點點從他手里把東西摳出來。”

    適當的報復有利于身心健康,顧慶之道:“陛下說得是,下一步是不是該要礦山了,尤其是鐵礦和煤礦,兩個不能都在太上皇手里。”

    這兩樣合在一起就能鍛造兵器,皇帝自然也是能想到的,他點頭道:“那便先要鐵礦吧。全福仁,派人看著大明宮,進出人等一一登記造冊,不能有一個遺漏。”

    忙了一早上,累歸累,不過人都挺興奮的。皇帝拿了桌上他親筆寫的圣旨,跟顧慶之道:“你是真的辛苦了,圣旨朕提前寫好的,你回去好生休息,朕叫他們擇日子——你覺得什么時候舉行封國公的典禮好?”

    顧慶之道:“倒是也不用太著急,還得再上幾天香。陛下,您仔細想想,如果有人來求您辦事兒,苦苦求了十天,您終于發了圣旨,結果這人頭也不回走了,您怎么想?”

    皇帝失笑,道:“的確得再好好進幾天香。不過……至少陪朕吃了午飯再走吧?”

    顧慶之痛痛快快答應了。

    吃過飯,顧慶之回去小房間好好睡了一覺,一覺醒來就覺得不太對,睜眼一看差點蹦起來,原因無他,忠順王正坐在他床邊,板著臉瞪他。

    “王爺!您這是——”

    忠順王沒好氣道:“你府上什么時候能收拾好?”

    他靠在旁邊椅子上,“你府上沒好,黎王府沒人敢去,所有人都把賀禮送到了我府上,我一個親王,皇帝的親哥哥,我母妃還養大了皇帝,什么時候淪落到幫人收禮的地步了?”

    顧慶之披了衣服坐起來,笑道:“大概因為您給我操辦了冠禮?”

    忠順王嘆道:“遇人不淑啊……”

    顧慶之越發覺得忠順王是個妙人了,不說別的,就說他荒唐到恰到好處。不夠清醒的人,又怎么能恰到好處呢?

    “王爺大恩,我是忘不了的,只要我活著一日,我保管王爺的田地風調雨順,您家里娶妻嫁女之日,永遠是風和日麗。”

    忠順王瞇著眼睛看他,半晌道:“不用你活著一日,只要我活著一日就行。”

    顧慶之點頭,又道:“上回聽說王爺要嫁女,不知準備的如何了?”

    忠順王道:“日子是早就則好的,一入秋就出嫁,正好在婆家過中秋。”

    顧慶之也不跟他客氣,忠順王主持了他的冠禮,這就是名義上的長輩了,一家人。親疏關系也是要算在誅九族的范疇里的。

    “王爺幫我宣傳宣傳,就說選了日子之后又來求了我,我保證從曬嫁妝到出嫁,再到三天回門,全都是秋高氣爽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忠順王瞇著眼睛看他,“你這是打算賺個大的呀。”

    顧慶之假模假樣的嘆氣,“皇帝仁慈,連皇莊都捐了出去。我也不好總問他要銀子,我府上一百多下人呢,后頭還得添人。而且我欽天監眾人,連個馬都騎不起,我手下還有二十錦衣衛,潘勇還要給我一隊老兵看家護院,我這又升了國公,這一大家子人,我養不起啊。”

    忠順王勉強給了點反應,白眼一個,“你的國公俸祿肯定是最高檔,一年五千兩銀子。”

    顧慶之就當沒聽見,繼續道:“總不能去魚肉鄉里,欺壓百姓吧?那我這神通,早晚叫天上收了回去。反正京里的皇親國戚多,富商也多,我賺點他們的銀子又有何不可。不過您幫我宣傳的時候記得,至少提前半年來找,這事情要祈求上蒼的,不上個半年香,求不來好天氣。”

    “說了這么半天,你打算收多少?”

    顧慶之這兩日想的就是這個,他道:“一共三檔,最低檔一萬兩銀子,保證成親那天不下雨不下雪,不刮大風。”

    “中間一檔兩萬兩銀子,成親那天風和日麗,冬天不冷夏天不熱,不管是誰都得說這是好天氣。”

    “至于最上等的,就是五萬兩銀子,從曬嫁妝到回門,都是好天氣。”

    忠順王當了二十多年的王爺,對京城的達官貴人和富商們也是有所了解的,他點頭道:“能掏出這個銀子的人不少。”

    “這還沒完。”顧慶之又道:“三書六禮加上最后成親,講究的人家總共得用三對大雁吧?皇莊可是回到皇帝手上了,皇莊出品的大雁,一對兒五千兩不貴吧?叫太監穿著官服去送大雁,只收五千兩也不貴吧?”

    忠順王倒抽一口冷氣,“京里的富商怕是要搶瘋了。”

    “要搶他們也得在我面前搶,咱們再搞個競價排名,帶價排隊。找我擇日子,我一個月就擇一次,物以稀為貴嘛。對了,今年七月先給您留下來,七月的就別賣出去了。”

    聽見賣這個字兒,忠順王一邊翻白眼一邊點頭。

    “最后就是分成了。”顧慶之道:“陛下六成,剩下還有王爺和全公公各一成,欽天監要合八字算日子,給他們一成,最后一成就是我的。”

    這個分成是不太合理的,顧慶之專門留下來給忠順王加點參與感的。

    果然,忠順王想了片刻,道:“不能這么分。陛下依舊是六成,你占三成,欽天監監正也不過正五品,若是下頭官賺得太多,該要被人彈劾了。況且送大雁這部分已經全都是太監的了,不用再給他們分成。還有尹恩立和潘勇,得想個法子把他們也拉進來,按次數給銀子。至于我,也是幫你拉一次,你給一次銀子。”

    顧慶之接了上來,“那就這樣,選最高檔次的,辦酒宴的時候送錦衣衛或者京營五大營高官一位,喝喜酒鎮場子。”

    忠順王大笑了起來,“你真的好好上香求雨了?”

    “求雨主要還是陛下的功勞。我能有這個本事,也是沾了求雨成功的光,。”

    忠順王站起身來,笑道:“我為了你操勞這么多,為了你給我家里風調雨順,我真要長命百歲才行。”

    顧慶之親自送他出了太廟。

    第二天就是二月十二,是春分,是花朝節,也是林黛玉的生日。

    一大早,榮國府把給新近安國公的賀禮裝車,往忠順王府送去了。

    與此同時,衛公公帶著個嬤嬤,坐著馬車,帶著早就準備好的茶葉和風箏,從黎王府出發,往榮國府來了。

    第34章 回揚州

    “你是跟著給陛下進時鮮的船一起回來的。”

    馬車上,衛公公又強調了一遍。

    兩次的借口不一樣,嬤嬤自然也就不一樣,好在黎王府的人多,就是每月都送些東西,也能好幾年不帶重樣的。

    嬤嬤客氣笑道:“記著了,多謝衛公公給我尋了這么個好差事。”

    上回的那個嬤嬤得了五兩的銀錁子,雖然在黎王府當下人什么都不缺,但誰又會嫌銀子少呢?

    馬車很快到了榮國府的后門,那嬤嬤上前道:“林大人托我們家老爺給林姑娘送些東西,麻煩跟鴛鴦姑娘說一聲。”

    黎王府的嬤嬤氣勢足,又是背靠皇帝,對上誰都不可能卑躬屈膝,更何況背景里還有一輛兩匹馬拉的馬車,找的還是老太太屋里的鴛鴦,這人想都不想,搬了個小圓凳出來請人歇腳,轉身就往里頭去了。

    跑出去才兩步,他忽然想起來,前些日子仿佛聽說林姑娘回家去了?

    后門走的全都是下人,他一個后門口當差的人,混得自然也不怎么樣,算是賈家最外圈的下人,別說給主子磕頭了,他連周瑞家的這等管事都夠不著,老太太院子里的消息,他知道的有限。

    念頭過了這么一圈,他飛快的往里頭跑,把消息傳了上了去。

    守院子門的婆子是知道這消息的,她眉頭一皺,覺得這里頭有事兒,再一想前些日子趕車的魏五被人打斷腿,縱然魏五平日里外頭也得罪不少人,但是敢在宮門口動手,動手的還是個太監,那指定是上頭主子們得罪人了。

    興許有點什么關系?

    婆子立即往里頭傳消息。

    巳時剛過,賈母才吃過飯,正歪在軟榻上消食,丫鬟們旁邊圍了一圈,給她揉腿捶肩念書解悶,婆子先給鴛鴦說了,鴛鴦不敢瞞著,立即進來稟告了賈母。

    賈母猛地就從榻上翻身坐起。

    “林如海托她家老爺差人給黛玉送東西?”賈母瞇著眼睛,往日里慈眉善目的雙眼此刻顯得分外的精神。

    “林如海是年底送信來說自己病重的,年底大運河凍著沒法啟程,開春一解凍黛玉就走了,林如海也該想到,就算現在黛玉還沒到,但也一定在路上了,林如海這東西送的……上回那兩罐茶葉真的是他送的嗎?”

    鴛鴦沉思道:“前頭我也覺得奇怪,不年不節的送什么東西?況且林家從來沒單獨給林姑娘送過東西,都是夾在給老太太的禮里一起送來的。”

    賈母點頭,“送來的的確是好東西,我也沒多想。后頭林如海生病的信來,我還以為是那會兒他就不太好了。”

    賈母也沒耽誤太多時間,手一指道:“去試試她,看看她究竟是哪里來的。”

    鴛鴦拿了銀錁子出去,賈母又叫了管事的婆子進來,“備車,找兩個能干的男仆跟著,看看那車去哪兒。”

    等這些人都出去,賈母陰沉著臉坐在屋里,腦海里只有一念頭:給黛玉送東西?誰敢借林如海的名義?難不成林如海想把黛玉托付給外人?

    方才跟賈母說話耽誤了些功夫,鴛鴦拿著銀錁子就往外跑,到了后門這才放慢腳步,跟那面生的起來迎她的婆子笑道:“媽媽等急了吧?方才老太太吩咐我去給姑娘們送東西,這才來晚了些。”

    “不急。我貿然來訪,等一等也是應該的。”她指了指用布包起來的一大一小兩個盒子,道:“這就是了。”

    鴛鴦故意裝作氣喘的樣子,道:“多謝嬤嬤,不知這送的是什么?”

    嬤嬤搖搖頭,“我們做下人,只管辦差,具體里頭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鴛鴦遞了銀錁子過去,又問:“敢問嬤嬤府上是?我回去也好說給我們家老太太。”

    往日里抬榮國府的老太太賈母出來,效果是很好的,畢竟是國公夫人,可這嬤嬤是黎王府出身,她怕誰呢?

    她笑道:“我是跟著送時鮮的船回來的,用這船幫林大人送東西已是違例了,不好直接報我們家老爺的名號。你就這么說,該知道的都知道。”

    鴛鴦就不知道,賈家消息也沒靈通到這地步,而且聽老太太緬懷過去,以前國公爺還活著的時候,榮國府偶爾還能從宮里得些時鮮類的賞賜,據說還曾分過兩顆荔枝,可如今別說時鮮了,逢年過節也就從禮部領些勛貴都有的東西,一點體面都沒有了。

    “雖然是江南回來的,不過嬤嬤官話說得倒是好。”這等試探本來就難,一時間鴛鴦也想不到別的法子,只好裝作去拿東西,問了這最后一句。

    “原本就是京城人。”嬤嬤上前又幫鴛鴦托了托東西,叫她提穩,這才轉身離開。

    但是鴛鴦不甘心,差事沒辦好還在其次,主要是賈府如今事事不如意,打過年起,老太太沒人的時候就經常長吁短嘆的,夜里也總失眠,她是老太太的忠仆,全家都是榮國府的下人,她總是要給老太太排憂解難的。

    “嬤嬤。”鴛鴦叫住了她,笑道:“既然來了,不如去給林姑娘請個安,回去也好跟你們老爺交差。”

    這嬤嬤眼睛一亮,笑道:“也行,你稍等片刻,我去說一聲。”

    這嬤嬤走回馬車,掀了簾子跟衛公公道:“她們叫我進去見見林姑娘。”

    “哦?”衛公公也來了興致,道:“那就去見,回去我也好跟咱們安國公請功。”

    這嬤嬤應了一聲,轉身跟著鴛鴦往里頭走了。

    只是走著走著,她心里不太舒服了,這榮國府修得比黎王府還氣派,連窗戶都用得紫檀木。

    縱然榮國府是開國的國公,那會兒皇帝賞人手也松,但是住得皇帝還要好,這誰能忍?

    鴛鴦還不知道有她幫忙,榮國府即將又被記上一筆,她這會兒正飛快的盤算:三姑娘是三月初二的生辰,就比林姑娘小了不到一個月,這嬤嬤又沒見過林姑娘,若是叫她來套話,必定是看不出破綻的。

    鴛鴦把她帶到了賈母院子門口,“您稍等,我先去回老太太。”

    嬤嬤點頭,左右打量著奢華的榮國府。

    鴛鴦都沒走抄手游廊,而是沿著院子中間直接就跑了進去,連門簾都是自己掀的。

    “老太太,我把人帶來了,您看能不能叫二姑娘去問兩句。”

    鴛鴦就是賈母教出來的,兩句話賈母就知道她什么意思了。

    賈母都沒怎么猶豫,直接便道:“去!趕緊去!”

    這差事別人也沒法辦,鴛鴦忙又跑出來,先去吩咐紫鵑兩句,再把這嬤嬤帶進來,告訴她林姑娘去她二舅母院里請安去了,然后又往王夫人院里去找探春。

    她這一天跑的路,比她以往所有加起來都要多。

    紫鵑給這嬤嬤上了茶之后就站在一邊,第一次做這等事情,她略顯忐忑,好在這嬤嬤也沒開口閑聊的意思,算是相安無事一直等到了探春過來。

    探春跟林黛玉相處也有好幾年了,當下學著她的模樣,半垂下頭,連腳步都放緩放慢了些。

    鴛鴦笑道:“嬤嬤,姑娘來了。”

    這嬤嬤忙起身行了半禮,打量著林姑娘,鴛鴦一見她這模樣,就知道事情妥了,這人是肯定是沒見過林姑娘的。

    探春緩緩走到上首坐下,輕聲道:“嬤嬤一路辛苦。”

    嬤嬤笑道:“不辛苦,如今見了姑娘,回去也好跟我家老爺交差了。”

    “不知府上是……?我也好寫信告訴父親。”

    嬤嬤又笑,“您只管說東西收到了便是。”他們黎王府的人也經常被套話的,別的不說,想知道皇帝喜歡什么樣姑娘的人數不勝數,他們早就被練出來了。

    探春又試探些別的,什么路上走了多久,送的什么東西等等。

    黎王府又不像賈家消息閉塞,進貢的東西,那不就是給他們家主子的嗎?

    過于細節的不知道,但是說也是能說個一二三出來的,完全沒有破綻。

    不僅探春有些失望,鴛鴦也是一樣。

    一盅茶的功夫,什么都沒試出來,可這就差不多了,再留人就不正常了。

    鴛鴦便勸道:“嬤嬤在我們這兒用了午飯再走吧?”

    嬤嬤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便笑道:“不用了,外頭人還等著呢,回去還得跟老爺回復,姑娘萬福,我這就告辭了。”

    鴛鴦又領著嬤嬤從后門出去,看著她上了馬車,又見榮國府的馬車跟上去,這才放心回來,才轉頭,就見前頭接了這嬤嬤的小廝湊到鴛鴦跟前沖她行禮。

    鴛鴦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從腰間的荷包里摸出個銀瓜子丟給他,又往賈母院子里去了。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叫探春來直接跟賈母說的,兩人都要臉的,所以中間傳話的只能是鴛鴦。

    “什么都沒問出來?”賈母不可置信的看著鴛鴦。

    鴛鴦無奈的點頭,道:“不過這婆子的確不是尋常人家能養出來的,在京城也敢坐著兩匹馬拉的車出來。”

    她仔細跟賈母都說了一遍,賈母沉思道:“可惜璉兒不在,不然還真能去問問時鮮的船究竟是誰送的。現如今只能等跟人的回來再說了。”

    賈母想了片刻,奈何他們賈家如今是一點消息渠道也沒有,她再想下去,除了叫自己頭疼,再沒別的用處。

    “上回那個彩色的水晶掐金絲的一套盤子,拿去給探春,再給紫鵑的爹安排個小管事的位置。”

    鴛鴦應了一聲,忙出去辦事了。

    賈母嘆了口氣,神情越發的落寞。

    外頭,嬤嬤已經上了馬車,衛公公問道:“見到林姑娘了?”

    嬤嬤點頭,道:“見到了,長得挺好看,眉眼間很是精明,長得也挺結實。能養成這樣,榮國府也算盡心了。”

    衛公公松了口氣,“安國公還總怕林姑娘吃虧。”

    嬤嬤想起當時那場景,搖頭道:“林姑娘跟榮國府挺親的,言語里處處都是維護。”

    衛公公笑道:“國公爺總覺得榮國府對林姑娘不好,總覺得林姑娘是強顏歡笑。”

    “國公爺年紀還小,是這個樣子的。”

    兩人正說著話,車廂被人敲了敲,外頭馬夫轉過來小聲道:“后頭有人跟著。”

    衛公公出身乾清宮,嬤嬤是黎王府的。

    衛公公冷笑道:“這是窺視帝蹤!”

    嬤嬤感慨道:“榮國府真是找死。”才從榮國府出來就被人跟上了,不用想也知道是榮國府的手段。

    “直接回去。”衛公公吩咐道。

    馬車稍稍放慢了速度,叫后頭榮國府的馬車跟得再近一些,方便一會兒動手。

    不多時,馬車進了條寬大的青石板路,后頭車上的兩人略顯緊張,“這是王府一條街,跟到這兒差不多了吧?”

    另一人恨鐵不成鋼道:“怕什么,這路難道不許別人走?咱們跟過去就是了,看清是哪家的,繼續往前走。”

    這條街上住得最次的也是郡王,兩頭都有守衛,各家還都有府兵,衛公公見后頭的車已經跟了進來,掀開簾子就跟路邊的守衛道:“攔住他們!”

    衛公公這張臉就是憑證,榮國府的馬車察覺不對想要掉頭,可已經來不及了。

    守衛長槍一橫,別說被擋了個嚴嚴實實根本走不了,就連逃走的心也不敢起。

    衛公公跳下馬車,榮國府連車夫一共三個人已經跪在了地上,“大爺饒命,我們是榮國府的人,就是路過而已。”

    衛公公也不理會他們,“壓進去問清楚!”

    中午剛吃過飯,顧慶之剛從宮里出來,正往太廟去,就見衛公公一臉焦急的過來,“大人,林大人重病,林姑娘已經于上月啟程回揚州了。”

    啊?

    “怎么搞的,怎么就病了呢?你怎么知道的!”顧慶之焦急的問,他努力搜尋著那點子記憶,仿佛……他記得賈璉帶著林黛玉,扶靈回蘇州,趕回來好像已經是臨近過年的時候,現在還是二月初。

    顧慶之拉著衛公公的胳膊到了他平日休息的小屋。

    衛公公把今天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抓著那三個人問了,才知道林姑娘十五一過就走了。怪不得榮國府要把我們騙進去。他們還敢差人假冒林姑娘!”

    衛德惠也是一肚子火,他是個太監,他還沒仗勢欺人呢,就先被人欺到頭上了。他當太監這么久,還是第一次吃這種虧。尤其想到他跟嬤嬤說林姑娘跟榮國府親的那一段,他恨不得自己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了。

    “我得去一趟揚州。”顧慶之道,他原本就打算要去揚州的,一來是看看林如海,二來總歸不能叫林姑娘再在榮國府住下去了,最后原主家破人亡的仇要報。

    只是沒想到這才幾個月。他飛得夠快了,可還是沒趕上。

    “走,進宮去見皇帝。”顧慶之掉頭就又往宮里去了,他是有爵位的人,離開京城是要皇帝允許的。

    衛公公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大人,林大人這事兒辦得不太對。按理是該先上折子請辭的,那些人說他是去年年底就給榮國府送了信,可宮里到現在都沒收到他的請辭折子。您雖然是皇莊出身,可陛下知道您實際上是林大人舉薦的,若是真收到他的請辭折子,陛下是肯定會跟您說的。看在您的面子上,陛下還要給派個御醫。”

    顧慶之腳步慢了三分,他不由得想起來自打林如海死后,林黛玉就全然沒人管了。

    古代的撫恤制度是很完善的。

    林如海是正統科舉出身,還是探花,當過翰林的,朝廷命官病死,朝廷也是要管的,尤其是高官,哪怕已經告老還鄉,派個欽差去協理喪葬儀式,順便加贈官職,是很正常的事情。

    若是太窮的,朝廷還要給安排房子,若是孩子還未成年,朝廷要一直管到成年。

    可林如海呢?他是真的人死如燈滅,徹底煙消云散了,唯一的孤女就好像不存在一樣。

    別說朝廷了,就林如海的同僚們,哪怕逢年過節送個東西的也沒有,賈家姑娘還能去王家逛逛,林黛玉就真的一直在榮國府住到死了。

    當初不覺得什么,可真的遇見了,這里頭哪哪兒都是蹊蹺。

    做了六年的巡鹽御史,皇帝對他是多么的信任,結果管都不帶管的?處處透著違和。

    甚至他能當六年巡鹽御史,也很違和。

    “……要么等請辭的折子上來再說。”

    “真能瞞過皇帝?”顧慶之板著臉問他。

    衛公公又是一陣猶豫,“瞞不過,總是能查出來的,只不過人活著的時候,要看他三分面子,死了之后就什么都瞞不住了。”

    “那就實話實說。”顧慶之又往前去了。

    皇帝見他回來,驚喜之余還要笑話他,“怎么,中午沒吃飽?又找回來了?朕就叫你多吃些,你總說中午吃多了下午要困。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樣子了?”

    “陛下。”顧慶之行了一禮,“林如海病了,我想回揚州看看。”

    皇帝驚訝極了,當下便問:“可有林如海的折子?”

    御書房里伺候的太監回道:“不曾收到。”

    衛公公還想開口替他解釋,下人嘛,就是干這個的,不過顧慶之一張嘴,就什么都說了。

    就連林如海應該先上折子請辭,然后再接林姑娘回家,他也都說了。

    皇帝陰沉著臉,半晌沒說話。

    “既然你開口了,”皇帝沉思道:“朕就當是你替他請辭了,再派個御醫吧。”

    “多謝陛下。”顧慶之又替林如海解釋了一句,“他就一個女兒,興許是病倒之后,分外的惆悵,所以才接了女兒回去。”

    這個解釋有點牽強,不過皇帝很給面子,他語氣輕松,笑道:“你回揚州,也算是衣錦還鄉了,雖然不能明說,不過朕不能叫人看不起你。”皇帝一頓,吩咐全公公,“去拿塊如朕親臨的牌子來,朕也給你漲漲威風。”

    顧慶之放下心來,笑道:“多謝陛下。那祭臺別撤了,香火別斷,至少能保證京城周邊半年風調雨順。”

    皇帝笑著拍了拍顧慶之的肩膀,“多帶些人回去。衛德惠,一路照顧好朕的安國公。”

    話說到這兒就該走了,不過顧慶之想了想,又問了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問題。

    “陛下,您究竟為什么要林如海當六年的巡鹽御史?我問過了,別說是大魏朝了,就是前朝滅亡之際,巡鹽御史也沒有超過兩年,林如海為什么能當六年?而且他是太上皇點的探花,并不能算是您的天子門生。”

    皇帝猶豫了一下,微微皺了眉頭,左右一看,全公公招手帶著屋里人出去了。

    “真要說起來……林如海當巡鹽御史的第一年,太子謀逆,前后牽連了許多人,朕也因此上位。你也知道,朕原先不是被當做太子培養的,別說太子了,太上皇都沒打算培養朕當個賢王。”

    顧慶之一邊聽著,一邊點頭。

    “朕初登大寶,心中忐忑,太上皇又說一年只能辦一件大事,朕就先換了京城的防務。后來……”

    皇帝思索著,“巡鹽御史的確是一年一換,不過朕剛上位,連年號也換了,前頭的自然不算,加上林如海干得挺好,朕就叫他又做了一年。”

    這理由也算正常,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后來太上皇的人要林如海回京,朕自然是不能叫他回來的,太上皇——”

    皇帝突然頓住了,幾乎是跟顧慶之異口同聲道:“這里頭有問題!”

    皇帝語速突然變快了很多,“朕當年剛當皇帝,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太上皇看不慣朕,所以他贊成的,朕就要反對,他反對的,朕必須贊成!”

    “太上皇是故意的!他也想叫林如海當巡鹽御史!”

    說到這兒,顧慶之總算是松了口氣,他就覺得林如海死的蹊蹺,整個過程都透著詭異。

    真要是重病,不會拖了一年之久,可若是病不重,又沒必要接女兒回去托孤,除非他知道自己只能死。

    顧慶之又問:“陛下,若是……就算林如海真的先接了林姑娘回去,再上折子,最后把家產女兒全都托付給賈家,您真的就生氣不管了嗎?”

    皇帝想了想,道:“生氣肯定是生氣的,前頭一兩年說不定會不聞不問,不過畢竟是朝臣,那么多人看著呢,就算是為了江山社稷,等朕消了氣,自然會照付一二的。”

    所以這里頭究竟有什么事?

    一時間皇帝跟顧慶之都安靜了下來。

    “我明日就啟程。”

    “你明日就啟程。”

    兩人相視一笑,皇帝又道:“你是衣錦還鄉,查訪林如海之事,朕許你便宜行事。”

    “是!”

    第35章 顧欽差

    這個年代出門一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去一趟江南,來回路上就得兩個月,這還是一切順利的情況。

    皇帝就又多說了兩句。

    “大魏朝三大糧倉,兩湖、江南還有兩廣。江南是最繁華的,不僅產糧食,還有絲綢,是糧倉也是錢倉。都察院里,負責收繳鹽稅、監察鹽商,查處私鹽的巡鹽御史一共六人,林如海這個兩淮巡鹽御史,手下督管的鹽稅是最多的。”

    “不僅如此,太祖皇帝就是在金陵發跡的,那地方是龍興之地,雖然如今都城搬到了京城,可金陵一直沒落下。”

    這點顧慶之也知道,“開國的四王八公多半都祖籍金陵。”

    “那地方……最好不要出問題。”皇帝道:“朕再排些錦衣衛,你們明察暗訪的,相互有個照應。”

    顧慶之便道:“既然如此,那我不如更聲張些。我記得前些日子陛下要削減后宮開支,放宮里太監出來,這事已經是人盡皆知了,不如趁機再安排些人去江南織造府,三方一起查,多少能看出些問題來。”

    皇帝點頭應了,他是覺得后宮太監人過于多,不是覺得太監不好用,像太監和錦衣衛這些人,都是依托皇帝才能存在的,皇帝除非被忽悠拐了,否則不可能不倚重太監的。

    就像前朝的幾個皇帝,被群臣忽悠著處理打壓了太監,然后就只能依仗朝臣,然而朝臣結黨營私,跟太監相比,很難說哪個危害更大。

    畢竟太監死了勢力就散了,可搞不出一個大家族來,也沒法侵占幾十萬畝的土地傳家。

    這些東西,雖然皇帝當皇子的時候沒機會學,不過當了皇帝之后,也是了解到不少。

    “既然如此,朕再給你個好東西。”皇帝笑道:“江南造船也是一絕,去年太上皇就下旨叫他們造了一艘樓船,他還想再去江南呢。”皇帝言語里露出幾分不屑來,“太上皇好大喜功,六下江南,朕年幼時也跟著去過一次,真是——奢靡,看得人膽戰心驚。”

    顧慶之臉上也有了笑容,他已經猜到皇帝要叫他干什么了,把太上皇的船開回來。“臣一定好好照顧這船。”

    皇帝笑道,“朕還得封你個什么官兒。巡船御史?巡撫?這都是至少加侍郎銜的,林如海就是戶部侍郎銜。不過你不是科舉上來的,你的本官是欽天監監正,要么封你個欽差吧。”

    “給陛下辦事,都是一樣的。”顧慶之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別的,“陛下要么再給我兩道密旨?林如海既然病得蹊蹺,折子也上得蹊蹺,一道圣旨給他加銜戶部尚書,一道圣旨給他的女兒……封個鄉君?”

    大魏朝女子的封號從高到底一共七級,最高是長公主,最低就是鄉君,若是真的能叫林黛玉封了鄉君,皇后能名正言順的接管她,別說婚事了,連住哪兒都不用問榮國府。

    “若是一切順利,這里頭真的有問題,這兩道圣旨也能安林如海的心,若是沒別的問題,真的是他重病臨死昏頭了,那尚書銜就沒有了,給他女兒封個鄉君,也算是他多年功勞的報償了。”

    皇帝點頭,“縣君吧,也別鄉君了。他雖不義,朕不能不仁。”

    顧慶之再次松了口氣,他能做的都做了。

    “你很是有情有義。”皇帝忽然唏噓一聲,“希望林如海不要辜負你的好意。”

    顧慶之再次從皇宮告辭,一路回到了黎王府。

    他這個級別出門,一樣不用帶很多東西,一路上都有驛站,真要豁出去臉面不要,連銀子都可以不帶。

    不過臨走前,還有幾件事情要辦。

    第一就是他快要修好的房子。

    當日全公公說皇帝要給他幾個太監用,最后一共是給了是三個。

    衛公公是個全才,又是乾清宮出身,跟在了顧慶之身邊貼身伺候。

    剩下兩個,也都是內書堂讀過書的,其中一位不僅識字還能畫一手不錯的工筆畫,當日衛德惠的建議,就是讓他去管庫房。

    別家送來的禮,總是要登記造冊的,尤其是貴重的東西,要是光寫個金項圈,那就是故意留后門,等著日后有機會換出來。

    正經登記造冊不能光寫個金項圈,還得有大小重量花紋等等,像御賜的東西,還得畫個圖案在冊子上,并且專門擺放。

    還有一個太監對數字很是敏感,去管了顧慶之名下的產業,雖然現在只有一個田莊、一個酒樓外加一個雜貨鋪,不過考慮到交通不方便也沒有電子賬本,這人還得給他配兩個手下。

    這次去江南,衛公公肯定是要跟著的,剩下兩人繼續留在京城,監督宅邸修整。

    說到自己帶大池塘的一環大豪宅,顧慶之又跟這倆太監道:“給孟大人的紅封豐厚些,他才幫我寫的顧宅兩個字,沒用上就又換新的了。”

    紀公公笑道:“大人,孟大人高興著呢。不過要是大人不舍得,也可以把顧宅兩個字掛在里頭。橫豎咱們家里是三跨院呢。”

    顧慶之這個身份,如今也能被稱一聲老爺了,只是他總覺得這稱呼別扭,最后換成了大人。至于私底下叫什么,他就管不著了。

    顧慶之想了想,中路是正堂,得想個高大上的名號,東側是書房會客區,“那就掛在西邊吧。”

    說完太監,下來就是錦衣衛,尹恩立一開始只給了他一個小旗,外加五名力士,后來慢慢增加到了十五人,顧慶之打算帶五人走,剩下十人留在京城,一來人生地不熟,去了沒多大用,二來若是真要用人,去當地現找也是一樣的。

    這邊處理完,全公公帶著圣旨從宮里來了。

    先是封顧慶之做欽差的圣旨,明面上的差事,就是去把太上皇去年定的船開回來。

    下來是兩道密旨,一個是給林如海加銜做戶部尚書的,一個是封林氏女做縣君的。

    最后還有一塊“如朕親臨”的牌子,全公公笑道:“欽差都不算什么,這牌子才是最好的。江南那地兒能人多,就像一般官員出行,差役舉著‘回避’、‘肅靜’的牌子,金陵府尹是翰林,他出來除了回避肅靜,還能再舉一塊‘欽點翰林’的牌子,也能加自己是哪哪榜的舉人,哪哪榜的進士。”

    明白了,這就是古代版本的履歷,他現在是代皇帝出行,顧慶之笑道:“替我多謝陛下。這牌子舉出去,也沒人敢找我麻煩。”

    這還不算完,全公公又拿了幾塊腰牌出來,“這是司禮監的牌子,不管哪處的太監,總是要給你幾分薄面的。這是錦衣衛的牌子,叫當地的指揮使配合你。還有這個,是驛票,尋常官員出行,各部都有自己的驛票,你這個是宮里的章,最高級別的。簡單點說就是能吃能拿,所有東西都是你先挑,歇在岸上能睡最好的房間。”

    顧慶之就又沖皇宮的方向行了行禮,“多謝陛下。”

    全公公笑道:“陛下可管不了這么細。”

    “多謝全公公。”

    送走全公公,就是臨行前的最后一件事了,榮國府的三名下人,還有一輛挺不錯的馬車跟兩匹毛色光亮的高頭大馬。

    別的不說,就光這兩匹馬,一年養下來就得三位數的銀子,開頭那個數字還不是一。

    “榮國府還是有銀子。”顧慶之沒去看人,只去看了看馬。

    “我有幾個法子,你幫我參詳參詳,哪個好?”顧慶之問道。

    衛公公站在一邊,“大人請講。”

    “第一,就是消息捂得嚴嚴實實的,不叫榮國府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就叫他們猜吧。這三人送去軍營做苦力,馬車砍了當柴燒,馬送去玉泉山,一點痕跡都找不到。”

    衛公公設想了一下這個場景,覺得挺好,三個大活人連帶馬車和馬匹在京城消失得無影無蹤,從哪兒都打聽不到消息,這不得急死?

    衛公公點了點頭,“我覺得不錯。這三人不是什么好東西,一開始問的時候,他們可倒了不少壞事出來。軍營苦力里頭不少或多或少都犯過點事兒,跟這三人挺配的。”

    “京里能押人的地方,也就是大興宛平兩縣縣衙,他們既然是榮國府的人,不能算是尋常百姓,那順天府的人也能管,上頭還有錦衣衛,還有京營,刑部和大理寺也能挨著邊。”

    “榮國府下人也多,打聽消息肯定是全放出去,各地兒打聽的,你說要是這些地方都說‘人我們押了’,榮國府又會是個什么反應?”

    衛公公笑了一聲,道:“這個也好,嚇個半死還摸不著頭腦,就丟了三個人,結果六七個衙門都說人在我們這兒,總不能是分尸了吧?我都恨不得躲在榮國府,看看他們臉上什么表情。”

    “最后,”顧慶之又道:“就是簡簡單單直接打上門去。我既然是國公,他們該開中門迎接我,還得開中門送我走。我也不說該怎么辦,我叫他們自己想。”

    “這個也不錯。”衛公公照舊點頭,“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一臉不服氣。”

    其實說完,顧慶之就有了主意,俗話說得好:小孩子才做選擇題,成年人全都要。

    這三條又不沖 突,他可以一條條來。

    “把人總去軍營,總不能叫我養著他們。”顧慶之一邊笑一邊說,“我不在京城,宛平大興兩縣縣令怕是要軟,畢竟賈家還有塊榮國府的牌子。”

    衛公公顯然也明白顧慶之是什么意思了,他道:“大人說得是,聽說王家跟都察院關系不錯,若是大人不在,又有王家周旋,說不定還真能糊弄過去。”

    說完這個,剩下就都是小事了。

    顧慶之去給御前行走四人組的伙伴們辭行,衛公公再去挑些隨行的丫鬟小廝婆子,事情辦完,天也就黑了。

    “人還沒回來?”鴛鴦一聲驚呼,瞪著面前的管事,“叫你派得力的人去,你是不是隨意應付了事!”

    管事年近五旬,比鴛鴦高了不少,不過在她面前依舊是低眉順眼的,小聲分辨道:“的確是得力的人,人機靈,也辦過不少差事的,還是府里的家生子,忠心也沒問題的。”

    “那你說人去哪兒了?”鴛鴦質問道:“這是老太太吩咐下來的差事!”

    管家如何不知道?

    他苦笑道:“許是……去得地方太遠了?跟著一直過去,還沒來得及回來?”

    鴛鴦冷笑,“你既然說人機靈,若是真跟出京城,也該先差個人回來報信才是,你真安排了兩個人?”

    “鴛鴦姑娘,我如何敢在這事上撒謊?連帶車夫一共去了三個,我派差事的時候,周圍也有人,人人都知道的。”

    鴛鴦手一指大門口方向,“別的差事你再不用管了,守在門口就等他們三個,人回來了不論多晚,立即回報!”

    問完這個,鴛鴦回到賈母院子里。

    賈母一下午都有點坐立難安的,還特別后悔,她覺得她沖動了。

    首先這人找的借口是送貢品的船,還是個下人,還敢在京城坐兩匹馬拉的車,就算是騙子,也不是一般的騙子。

    其次送來的東西她也拆開看了,茶葉罐子依舊是景德鎮的手藝,茶葉是新茶,這才幾月?除了第一茬的嫩葉,還得坐上送貢品的船,不然不會這么快到京城。

    這人沒說謊。

    還有那個風箏,賈母早年也是見過不少好東西的,這是貢品,這是百工坊的手藝,不會有錯。

    她怎么就被攛掇著叫人假冒黛玉,又叫人跟出去了呢?

    原本好好的善緣,如今結仇了。

    等鴛鴦進來,就看見滿臉不善的賈母在瞪她。

    鴛鴦二話不說,直接跪了下來,“老祖宗,管事的說人還沒回來,興許是跟出城了。”

    賈母冷哼一聲,只是如今冷靜下來,連鴛鴦也不是能隨意處置的,鴛鴦跟著她多年,她父母哥哥管著賈母在金陵老家的產業,根深蒂固啊。

    況且鴛鴦做事的確是得力。

    賈母沉聲道:“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跪的。去看看鳳姐兒,王家跟都察院有些關系,叫她幫著打聽打聽。”

    鴛鴦又去了王熙鳳屋里,賈璉不在,王熙鳳正跟平兒吃飯,鴛鴦把事情都說了,王熙鳳笑著點頭應了,平兒一邊又拉著鴛鴦稍坐了一會兒,給她嘴里塞了塊燉火腿。

    等鴛鴦離開,平兒嘆了口氣,道:“也不知道怎么了,如今這事兒是一件比一件邪乎。大過年的,先是車夫叫人打斷腿,去找戴公公打聽,消息就跟鬧著玩兒似的。家里人心惶惶的,如今三個活人說沒就沒,怕不是撞邪了。”

    “什么人心惶惶的,慌的只有咱們。”王熙鳳沒好氣道,“外頭的忙著撈銀子,里頭的姑娘太太們還歲月靜好呢。這也不可能是撞邪,指定是得罪人了。咱們也別管那么多,反正你璉二爺也不在,差事也攤不到咱們頭上,天塌下來上頭還有兩位老爺呢。”

    只是說歸這么說,王熙鳳晚上依舊是失眠了。

    她前頭回王家打聽消息,王家雖然也沒打聽出來賈府車夫的腿是叫誰打斷的,不過他們打聽出來兩個宮里的消息。

    第一,戴公公很久沒出過宮,疑似失寵。

    第二條消息跟第一條略有矛盾,說是太上皇身體不好,戴公公在侍疾。

    再有就是前兩天下雨之后,王家人又給他送了條新消息:皇帝逼宮,太上皇退居二線。

    還有一條看似無關的消息,皇帝覺得宮里太監太多,未來兩年宮里不進太監了,還要把一部分太監送去皇陵。

    這些消息叫王熙鳳生出些危機感來。

    賈家自詡跟戴公公關系好,賈母也時不時說兩句當年國公爺還在的時候,太上皇多么器重他。

    但這些消息,不是太上皇就是戴公公,賈府一個都不知道。

    “賈府這破船已經開始滲水了啊……”

    王熙鳳又嘆息一聲,想起前日下雨,賈寶玉高高興興看雨,又說要圍起來放魚進去,越發的覺得榮國府要完。

    寧榮二府加起來,子孫沒有一個爭氣的。

    空守著兩座國公府,卻沒法把巨大的聲望和關系變現。家里族人還一代比一代多,多數都是不思進取,只知混日子的酒囊飯袋。

    進項一年比一年少,人一年比一年多,都指望著榮國府吃飯,遲早要被拖垮。

    王熙鳳又翻了個身,“也不至于垮得太快。等老太太死了,再一分家,我必定要把這許多人都攆出去!”

    王夫人后院里,探春也沒睡著,而且是一點睡意都沒有,清醒的可怕。

    自打早上假扮林黛玉,她的心就一直通通跳到了現在。為什么要假扮林黛玉,來的人又是誰,這里頭究竟有什么事兒,探春想到現在也沒個頭緒,別說午飯了,連晚飯都是吃兩口就撐了。

    況且鴛鴦還專門吩咐過,不叫告訴別人,叫她想找個人商量都不可能。

    她雖然對林黛玉言語上偶有不客氣,不過那是做給王夫人看的,可今天這樣……太過了。

    當然今天晚上睡不著的人遠遠不止這幾個。

    比方跟她兩墻之隔的王夫人,她瞧見鴛鴦叫探春走,也發現探春一天都心神不寧的,她還打聽到早上來了個婆子,進了賈母院子里。

    賈母叫探春過去,究竟是說了什么呢?

    要說是婚事……探春下個月就十三了,這時候開始相看,也不至于太早,可這事兒也不能瞞著她呀。

    總不能是她放任金玉良緣傳播,賈母想給她點教訓?

    她這個婆婆管得還真是多!

    賈赦院子里,邢夫人也沒睡著。

    她沒睡著的點跟別人不一樣,她消息沒王夫人靈通,況且隔壁榮國府她也插不進手去。

    她也沒熟到能看出來探春心神不寧,她看見的,只有賈母送了探春一套七彩的掐金絲水晶碟子。

    “老爺,您也不管管,老太太這也太偏心眼了,平白的送二房的庶女這等有銀子也買不到的好東西?怎么,是我們迎春不配?老爺才是襲爵的,要真的這么下去,等分家產的時候,榮國府這點東西,全叫老太太扒拉給了二房了。”

    賈赦瞪她一眼,“那是老太太手里的東西,她就是想給二房,我有什么辦法!”

    邢夫人氣不過,“透明的水晶碟子,薛家人還說了,這東西怕是宮里才能用,就算是當初皇帝賞的,那也是賞給榮國府的,就該是爵產的!”

    “你有膽子你去要回來。”賈赦也是一肚子火,家里這許多姑娘,縱然是有個好惡,有個親疏遠近,哪怕敷衍一點,至少給迎春兩個瓷盤子吧,好么,什么都沒有。

    這心真的偏到沒邊了。

    邢夫人又道:“她們總說咱們是小門小戶出身,沒得規矩,也不知道什么是體面,可咱們哪兒有她們沒規矩呢?”

    賈赦不說話,只是喝酒,邢夫人咽不下這口氣,道:“迎春叫老太太養得跟咱們一點都不親,你看薛家人,每天都要去二房屋里坐坐,迎春呢?除了請安,竟是一句話都不跟咱們說,她在二房坐的都比在咱們這兒久。別的不說,璉兒總是她親哥哥吧,她跟她親哥哥也不親,都扒著寶玉呢。”

    “老太太就是故意的。老爺也常說前頭我那沒見過面的小姑子,被老太太養得極好。這個我的確是沒見過,可我見過二房的大姑娘,進退有度,大家閨秀。二房的探春也是聰明伶俐,做事干凈利落,四姑娘惜春還小,可也知書達理,還能畫一手好畫。可迎春呢?被自己屋里的丫鬟嬤嬤欺負。老太太就算是看不起老爺,也不能把咱們這一房的女兒養廢了吧?”

    這話不能說是強詞奪理,只能說雖然推理過程有點問題,但是論點跟論據都是實實在在的,而且林黛玉來之前,這些姑娘還真都是養在賈母院子里的。

    酒喝多了的賈赦直接站起身來,一腔怒火就往賈母院子沖過去了。

    院門雖然關了,可大老爺叫開,誰又敢攔他呢。

    “母親!母親!兒子究竟是不是你親生的,你竟然如此偏心!”

    賈母雖然沒睡著,可冷不丁的來這么一下子,她也被驚到了。

    賈赦跌跌撞撞的進來,鴛鴦正拿衣服給賈母披在身上。

    一聞這個沖天的酒氣,賈母怒喝道:“你又是在哪里灌了貓尿,敢到我面前撒野。”

    “兒子究竟是不是你親生的!”賈赦又哭又叫,“原先府里就有傳言,說我其實是艾姨娘生的。你跟艾姨娘前后腳生產,艾姨娘生了個死胎,你生了父親長子,你還——”

    “胡說八道!”賈母抓著枕頭就砸了過去,“我十月懷胎生了你,你非但不知道感恩,哪里聽的混賬話也到我面前說!鴛鴦,拿水來潑醒他!”

    賈赦這話聽得鴛鴦也是膽戰心驚,要不是被賈母抓著手,她早就跑了,如今聽見賈母吩咐,她忙跑了出去。真要往大老爺頭上潑水她也是不敢的,她去要醒酒湯了。

    賈赦還在鬧,什么“不叫我住長房”、“偏心老二”、“什么好東西都留給二房”、“只管二房前程”、“二房人多,公中的銀子也是二房花得多”還有“水晶盤子”等等說了一通。

    不過賈母也聽出來了,還是今天那水晶盤子鬧的。

    “老了……”賈母一聲嘆,做事竟然留下這些疏漏來,再一想這些年日積月累的,竟然叫親兒子懷疑不是自己親生的,一時間她也有些灰心喪氣,連罵賈赦都提不起精神來。

    鴛鴦很快回來,兩碗濃濃的醒酒湯灌下去,賈赦算是清醒了。

    “母親……”他叫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賈母看見他就煩,別過臉去,沒好氣道:“趕緊滾回去,少喝點酒,別哪天喝多了掉進井里,還要叫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賈赦臉上也臊得慌,不過心里也有點發泄過后的爽快,加上看見賈母這個態度,他反而不那么難受了。

    “母親早些休息。”賈赦笑著來了一句,轉身走了。

    “沒臉沒皮的!”賈母坐在床上呆了片刻,跟鴛鴦道:“我記得還有一套番邦進貢的酒壺酒杯,明日收拾出來,給他送去。”

    鴛鴦應了聲是,再次伺候賈母躺下。

    賈赦這么一鬧,雖然沒人敢明著說,不過私下里也有不少流言,加上賈母確實偏心,而且誰家襲爵的大老爺不住正房呢?

    更別說賈政和王夫人聽見這話的反應了。

    賈家這水潭,自打車夫被打斷腿,表面上都不是風平浪靜,如今丟了三個大活人,是越發的暗潮洶涌。

    可想而知,在人沒找到之前,他們還要為這事兒吵許多次。只是不知道原本就不是一條心的賈家,這么吵下去,傷和氣能傷到什么程度。

    第二日一早,顧慶之帶著人上了船。

    這船隊一共三艘船,除了顧慶之,還有朝廷派去接替林如海的人和去慰問關懷的人。

    太醫雖然在顧慶之船上,不過慰問的差事明面上是落不到顧慶之頭上的。

    林如海是探花出身,還是個高官,能慰問他的,自然也得是差不多的出身,雖然顧慶之是個國公,身份不算是辱沒林如海,不過他年紀太小,雖然現在個頭說自己十五歲沒人會懷疑了,但誰會叫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去代表朝廷關懷高官呢?

    出了京城,顧慶之就在船頭上立了香案,到了下午,大運河上就刮起了北風,三艘船都揚起了帆,行進速度快了不少。

    “怎么看都是神仙手段。”

    “要是一路這么吹,最多二十日就能到揚州。”

    船上議論聲不斷,就是艙底劃船的人也在感謝顧慶之。

    大運河是人工河,大運河上的運輸,除了風就是靠人力了,不僅有艙底劃船的人,還有岸上的纖夫。

    如今這風吹起來,大家都省事。

    船上的日子單調且重復,顧慶之每日照舊是習武讀書練字,有時候聽衛公公給他講講各種他應該知道的隱秘和潛規則,抽空也跟太醫聊兩句。

    太醫是去給林如海治病的,既然能當上太醫,總是有兩把刷子的,顧慶之發現他做了不少的預案,什么病怎么治都寫在了紙上,各種要緊的藥材也都帶了,方劑加減要根據什么調整也寫了不少,叫人很是放心。

    船隊每隔三五日就會靠岸停一晚補給,顧慶之也趁機下去走一走,只是心中惦記著林如海,補給完了就催著趕緊上路了。

    三月初一,船隊停靠在了揚州岸邊,正式到地方了。

    他們上船前消息就傳了出來,雖然揚州知府是不可能日日等在碼頭接他們,但是碼頭有他留的人手和車馬。

    這人道:“三位大人,不如先去驛館休息,知府大人準備了接風宴,待歇息一日后,再去林府拜會。”

    顧慶之先開口道:“兩位不知道如何打算?我是要先去看看林大人的。陛下派了御醫,要先給林大人送去的。”

    接替林如海的御史董伯中道:“自然是要先去林大人府上的。”

    兩淮巡鹽御史是非常重要的位置,林如海一干就是六年,他要是不配合,不好好交接,萬一出點什么岔子,董伯中覺得自己腦袋保不保得住都是問題。

    所以他得給林如海這個面子,他得把林如海捧起來。

    最后來關懷林如海的人就更不用說了,他就是來干這個的。

    知府派來的人能勸,但是不敢攔,他差人回去報信,自己則是翻身上馬給幾人引路,齊齊往林家來了。

    第36章 顧、顧慶之?!!!

    到了林家門口,知府很自覺去叩門了。

    一邊叩門他還一邊給京里來的幾人解釋,“林大人臥病不起,林家稍顯忙亂,如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幾位大人見諒。”

    顧慶之帶頭,幾人都表示了可以理解。

    門很快開了,知府上前交際,下人很快把幾人往林如海外書房帶。

    顧慶之覺得這下人看著很是面生,他是沒見過的,但是大門迎客,也算是比較重要的職位,尤其是在林如海養病期間,來探望的人必定不少,又怎么可能在這時候提拔新人呢?

    顧慶之咳嗽一聲,道:“聽說林家有個管家林滿,做事很是周全,怎么不見他?”

    下人道:“林管家正照顧林大人。”

    外書房是交際的地方,距離正門不會太遠,說話間就到了。

    林如海的外書房是個兩進的院子,前頭正堂用于會客,回頭一進左右兩邊都是寢室,不僅有主人休息的地方,也方便留客。

    下人在前頭引路,知府也側著身子,做半個地主之誼,只是一進正堂,顧慶之就瞧見賈璉了。

    這人還是那粉面含笑的精明模樣,見人進來,忙行禮道:“幾位大人,一路辛苦。”

    他這剛直起身,就瞧見了站在最前頭的顧慶之,人頓時愣住了,臉上笑容也僵了。

    “顧——”顧慶之?!!!

    雖然長高了很多,容貌肯定也有稍許變化,但那張臉,不會認錯的,怎么是他?

    他是什么人?

    賈璉腦子轉得飛快,想著方才下人回報的內容:“……知府帶著京里人來了,安國公、詹事府少詹事柯大人,還有御史董大人。”

    他是——他是安國公?

    賈璉頓時覺得天塌了,他怎么可能是國公?他是不是混進使團,把人給騙了?

    他明明是個騙子!老太太說他是個騙子!說這是林如海想提醒皇帝他該回京才獻上的人!

    他要有這本事,當初怎么一點都不顯!

    怎么辦?怎么辦!賈璉想起當初賈家是怎么對他的,最后送他進宮的時候又說了什么,慌得手腳無措,就保持那個背部微微傾斜的姿勢,徹底不敢動了。

    顧慶之笑瞇瞇笑道:“怎么,我是入不得這位——”他轉頭道:“這誰?林如海什么過繼了這么大一個兒子?”

    賈璉一張粉臉頓時漲得通紅,知府也覺得這事兒辦得不好,在場所有人,就算加上安國公身邊的太監,還有皇帝派來的太醫,沒一個品級比賈璉身份低的。

    他既然代林如海迎客,就應該去門口迎接,然后帶他們去林如海書房。

    結果接他們的是下人,賈璉等在中間,這算什么事兒?

    知府不高興,他也不說話了。

    賈璉面上一開始是驚恐,可隨著顧慶之開口,驚恐有一部分化作了屈辱,再怎么他也是榮國府的人,他捐了官,他是將來要襲爵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他還從來沒被人這么侮辱過。

    只是想歸想,他是不敢質問的,別說質問了,他現在只能裝作心平氣和,還得擠出笑來,道:“這位大人,我是林大人的內侄,榮國府賈璉,林大人無力起身,叫我來招待各位。”

    顧慶之是站在最前頭的,他看不見身后的柯大人臉上已經露出不滿的神色了。

    不過衛公公看見了,這一路上十幾天都在船艙里,安國公想做什么,言語間難免透露出一二,雖然深層次的目的和想法他不知道也不敢多想,但表面上要干什么,衛公公門清。

    維護林如海。

    “這位內侄。”衛公公展示了一個太監的基本功——陰陽怪氣和陰謀論。

    “難怪,榮國府的傲慢,就是宮里也有所耳聞。你該是在門口迎客,直接帶幾位大人去書房的。林大人病得再重,他依舊還是林府的主人。你攔在這里得罪人,最后還要算在林大人頭上。”

    被衛公公這么一提醒,在場人都反應過來了,代表皇帝來看林大人的柯泉明直接沉下臉來,跟一邊的下人道:“去問林大人能否見客。”

    顧慶之也問了個問題,“你是誰家的人,你的身契在誰手里?”

    那下人嚇得滿頭冷汗,哆哆嗦嗦直接跪了下來,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足夠說明問題了,“叫林滿出來。”知府不等顧慶之開口,直接就吩咐道。

    端茶的下人急忙出去叫人,知府一邊覺得這是無妄之災,一邊覺得榮國府過于貪婪,又低聲恭維道:“幸虧幾位大人來了,不然我還不知道林大人處境竟如此艱難,是我失職了。”

    好在林滿的確是在里頭陪著林如海,不過三五息,他就匆匆跑了過來,“幾位大人——”

    跟賈璉一樣,他也露出了見鬼的表情。不過跟賈璉不一樣的是,他的表情隨即轉成了驚喜。

    “慶之?”他小聲叫道。

    顧慶之笑道:“林伯。”

    林滿頓時紅了眼圈,“好啊,你真的好啊。”

    顧慶之上前挽住了林滿的手臂,“林大人如何了?究竟是什么病,陛下叫我帶了太醫來,不管什么新病還是沉疴宿疾,一起給他看好了。”

    兩人一起就往后頭去了。

    衛公公笑著探手道:“三位大人請。”

    剩下不管是知府,還是同從京城來的兩人,都沒怎么覺得驚訝。

    來探病,肯定是要找跟林如海有舊的人。

    董御史進都察院的時候,是分給林如海帶的,而林如海當年進翰林院的時候,是分給柯泉明帶的。

    那安國公跟林如海有點交情,不也挺正常?

    探望的人都進去了,完全沒人招呼賈璉,屋里空無一人,只剩他從賈家找來的幾個下人,他總算是沒那么僵硬了。

    可是一抬腳,他就覺得頭暈目眩,腿也軟了,扶著桌子才沒叫自己栽倒。

    “叫昭兒跟興兒來!趕緊!”賈璉一腳踢在下人背后,不過腿腳無力,也沒踢出什么氣勢來,“跑著去!”

    慌張叫他的嗓子發緊,直接就嘶啞著破音了。

    賈家在金陵的下人雖然完全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可想想剛才那些人說的話,再一看從容淡定誰都不放在眼里的璉大爺成了這個模樣,他們也知道壞事了,還是壞大事。

    兩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分頭去找人了。

    顧慶之打頭進了林如海的病房,“怎么瘦成這個樣子了!”

    如今三月初,江南已經很是暖和了,被子也換了薄款的,可林如海蓋著被子平躺在床上,已經撐不起什么輪廓了。

    況且平躺著原本就顯得臉大,可就算是這樣,林如海臉也瘦得沒什么肉了。

    “慶之?”又是一聲驚呼,顧慶之兩步走到了林如海床前,“林大人……”

    顧慶之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不過他手比他腦子快,直接按住林如海的肩膀,沒叫他起來。

    “躺著!先叫太醫來看看!”

    隨行的喬太醫兩步上前,把他隨身的小藥箱放在床頭的柜子上,拉著小板凳就坐下來,拿著脈枕往床邊一放,撈著林如海的胳膊就往上一搭,準備號脈了。

    “這是——”林如海看著一屋子的人,有點摸不清情況,主要是摸不準顧慶之是個什么情況。

    見他還想說話,顧慶之直接把床幔放了下來,“先號完脈再說別的。”

    說完他又跟在場三人歉意的笑了笑,小聲道:“咱們先別說話,別叫太醫分心,也別叫林大人著急。”

    屋里安靜了下來,其他幾人都是久居官場的,涵養功夫是練到位的,只有林滿,時不時看看顧慶之,再時不時看看顧慶之。

    過了許久,太醫站起身來,衛公公再次顯示了他職業太監的素養——眼里有活兒。

    他手腳麻利把床幔拉了起來扣好,又在床尾尋了好幾個墊子,給林如海墊在背后,叫他靠了起來。

    喬太醫看了看顧慶之,臨上船,宮里也有吩咐,他一切都聽這位安國公的。

    兩人在船上也商量了各種眼神,總之這個眼神以及眼球移動軌跡,林如海這病能治。

    顧慶之頓時放心下來,道:“太醫請講,這都是代陛下來探林大人的,說出來大家都放心。”

    “林大人這是病后失于保養導致的虛弱,再加上七情內傷造成氣血失調和飲食減退。林大人年過五十,恢復起來本就較慢,所以看著兇險。”

    喬太醫解釋完,又跟林大人說了一句,“林大人不用擔心,你這嚴格來說不是病,是病后陰陽失調,氣血津液三虧導致臟腑機能失常,不用喝藥,食療就行。”

    讀書人對醫理都是“略懂一二”的,聽太醫這么說,屋里幾人都放下心來,知府大人笑道:“如此甚好,想必陛下也能放心了。”

    柯大人也是一樣,他年紀大了,去年就從翰林院轉到了詹事府,詹事府是太子輔官,有太子的時候,就是皇帝給太子留的幫手,等太子繼位就是一飛沖天。

    皇帝才二十出頭,別說立太子了,皇子路還沒走利落呢,這個時候,詹事府就是老臣榮養的地方。

    可想柯大人年紀有多大了,他可見不得生離死別離愁別緒。

    柯大人笑道:“你好好養病,養好了親自起來送我。”

    董御史也跟著笑道:“我先祝林大人高升了。”

    顧慶之心情也很是不錯,雖然七情內傷里的七情究竟是什么導致的還不知道,不過他就是來查這個的。

    “行了,既然林大人無礙,幾位大人回去歇息吧,無論是去驛站還是走親訪友,我是不管的。詩中有云,煙花三月下揚州,如今清明剛過,正是江南最美的時節,各位可不要辜負這如詩如畫的江南美景啊。”

    顧慶之這個身份,他暗示的如此明顯,一同從京城來的兩人自然是明白的通通透透。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道:“林大人好生養病,我等先告辭了。”

    這次就是林滿送他們出去了,衛公公跟著太醫去前頭開方子,寫食療的食譜,里頭臥室就剩顧慶之跟林如海了。

    顧慶之往床邊一坐,“林大人啊林大人……”他喜悅中帶著感慨,“我升得夠快了。我十一月見了皇帝,到二月已經是欽天監監正、錦衣衛千戶和安國公,如今還有個欽差的名頭,短短三個月,我房子還沒收拾好呢……”

    林如海立即就想起他前頭的那封信,一時間百感交集,又想他升得這么快,肯定已經是皇帝心腹了,只是想說的話如同茶壺里的餃子,完全倒不出來,半晌只冒出一句話來,“當初你叫我小心生病,還是沒防住啊。”

    顧慶之思緒萬千,一肚子話如同線團一樣纏在一起,不知道要從哪里揪出個頭緒來先開始。

    兩人正相顧無言呢,外頭忽然又進來一個人。

    “父親!你可要用些水?”

    林黛玉進來了。

    “林姑娘。”顧慶之忙從床邊起來。

    林黛玉見屋里還有人,忙把頭低下,只是剛才那一眼,她就覺得這人眼熟,又聽他叫自己……

    “顧小哥兒?”

    這稱呼如今是不合適了,林如海輕咳兩聲,“你叫一聲顧大人便是。”

    林黛玉再次福了福身子,“顧大人。”

    顧慶之讓了地方,“林姑娘坐。”

    林黛玉上前兩步,雖然沒坐下,不過站在了床頭。

    “許久不見……”林姑娘臉色似乎又蒼白了些,不過方才那一眼,倒是能看出來她目光堅定了許多。

    林如海這般虛弱,太醫也說是七情內傷,內中緣由也不是輕易能問出來的,不然上輩子他也不會養病養到死,把家產女兒全都托付給賈家。

    況且林如海人也在江南,不會對名為護官符,實則是“想好好活下去,絕對不能惹的人一二三四”的名單一無所知,賈家是金陵一霸,京城的榮國府又能好到哪兒去?

    他不過繼,放任林家絕嗣,看著賈璉變賣林家財產,最后把家產女兒都托付給賈家,肯定是走投無路了。

    那他要做的,除了叫林如海好好養病,就是先叫林如海安心,叫他知道賈家不是唯一的選擇,也要叫他知道賈家不靠譜,就算有個榮國府的名頭,那也是紙老虎。

    最后,就是進一步拉近關系,讓他說出實話來,不然他想查都沒有頭緒。

    顧慶之便道:“林大人養病,姑娘好生侍疾便是,外頭一切有我,林大人是我的恩主,陛下也是知道的,有我在,沒人能怎么樣。”

    說著,顧慶之解下腰間御前行走的牌子給遞給林如海,笑道:“林大人沒見過這個吧?”

    林如海的確沒見過御前行走的牌子,但是他識字啊,他不可置信的看著顧慶之。

    顧慶之輕松笑道:“我這么有出息,林大人高不高興?”

    被他這么打岔,林如海雖然覺得荒謬,不過臉上也起了笑容,他正要說話,屋里又進來一人,賈璉。

    雖然讓人去找昭兒跟興兒,不過這兩人一人去清點林家祖產,一人去變賣林家祖產,要回來也沒這么快,賈璉在外頭待了片刻,又聽下人說京里來的人走了,他也影影綽綽看見許多人出去,完全沒想到顧慶之竟然留下了,不然他是絕對不敢進來的。

    賈璉一進來就又僵住了。

    顧慶之跟林黛玉笑道:“當日姑娘給我了二兩的銀錁子五個,一兩的銀錁子十個,里頭還有一吊錢,我被這位璉二爺送去太上皇的宮里,帶不得這些東西——”

    他一頓,似笑非笑看著賈璉,“當日我是怎么說的,璉二爺可還記得?”

    賈璉如何不記得?

    不過他腦海里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卻不是這個,而是:方才在外頭,他認出我來了!他是故意折辱我!他完全沒把榮國府放在心上,他就是來報復的!

    他一點不在乎榮國府!

    賈璉臉上紅了又青,青了又白,白了又黑,他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被人威脅要命,他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如今哪里說得出來?

    林如海手里拿著御前行走的牌子,不知道該說什么,林黛玉聽見這話,心里的猜測總算是落地了,他們是真的沒把顧——大人送去給皇帝。

    “璉二爺年紀輕輕,怎么就不記事兒了呢?你不記得,我還記得,我說:這木匣子你們收好了,將來能救命的。”

    顧慶之緩步踱到賈璉身前,“璉二爺,榮 國府下人上千,主子也有十幾,一兩銀子買主子的性命,一枚銅線買下人的命——你還不趕緊去找!”

    顧慶之忽然一聲吼,把賈璉嚇得打了個哆嗦。

    “顧大人,你——”賈璉不知道該說什么,以往順風順水的,他出去平事兒,說的都是“你也不想得罪榮國府吧”或者“看在榮國府的面上,這事兒不如就這么過去”,他就沒低過頭。

    可如今遇上個不把榮國府放在心里的,往日的八面玲瓏,如今什么都不剩下了。

    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我就是個辦事兒的,是老太太吩咐我這么做的。他這才明白,往日人家夸他精明能干,夸的都是榮國府的牌子。

    顧慶之故意一言不發等著,把賈璉等得是越來越緊張。

    林家如今就這么一個賈家人,雖然顧慶之打算在他身上給林如海多刷些自信和真相出來,但是首要第一條是可持續發展,他上前用力在賈璉胸口拍了兩下,屈辱意味十足。

    “出去吧,我和林大人有話要說,你真的想聽?陛下的口諭……你要是真的聽了,就別想見到今天晚上的月亮了。”

    賈璉后退兩步,還要用力保持儀態,“顧大人,林姑父,我先告辭了。”

    賈璉這一走,屋里再次安靜了下來。

    林黛玉忽然說了一句,“那銀子和銅板,都是賈府的。”

    顧慶之一時間沒品出來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林黛玉又道:“他們說父親病了,要清淡飲食,把我們家里的廚子也換了。”

    再一想外頭迎客的下人已經是賈家人了,顧慶之起身道:“這怎么行,我還想吃張嬸子做的金蔥麻鴨呢。”

    “林大人好生養病。”顧慶之笑道:“就不用招呼我了,我怎么也在您府上住了三個月,就跟回自己家一樣,我不跟你客氣。”

    顧慶之就要走,林如海忙把他叫住,“你的牌子。”

    顧慶之笑道:“林大人多看兩日,這牌子可不易得,陛下一共就發了四塊,林大人多看看,好好努力,說不定以后也能得一塊。我還有個‘如朕親臨’的紫檀木大牌子呢,上頭字還是金粉寫的,不耽誤我辦事。”

    林黛玉沒忍住笑出聲來,又把頭偏了過去。

    “林姑娘隨我出來。”顧慶之道:“林家少了那些人,姑娘幫我認認,我只住了三個月,不好說所有人都認清了。”

    林黛玉跟上顧慶之,走了兩步忽又回頭,柔聲安慰林如海,“爹爹好生養病,我幫顧大人辦事兒,很快就回來。”

    縱然是顧慶之聽不出來,可林如海能聽出來,他女兒的聲音輕快了許多,跟她沒去賈府之前幾乎沒什么差別了。

    屋里再次剩下林如海一人,他靠在那里,手里拿著“御前行走”的牌子,往日沉甸甸的胸口,似乎也輕快了許多。

    林黛玉跟著顧慶之出來,方才雀躍的心忽又覺得略有不妥。

    “顧大人,我是二月初九到的,后頭他又去了金陵幾天,正經開始理事已經是二月十五,如今不過三月初一。顧大人舟車勞頓,不如先歇息一日,明日再吃金蔥麻鴨也是一樣的。”

    說得雖有點隱晦,不過顧慶之聽明白了,這是說賈璉賣人還沒賣幾個,勸他先休息。

    顧慶之一想也是這個道理,累不累都是其次,主要是辦事也得先安排人手。

    正經買賣下人是要去官府過戶的,他要先去官府打聲招呼,還得知道人都賣給了誰。

    顧慶之便道:“他倒是會賣人,有手藝的一個一個賣,剩下的一起賣。”

    林黛玉沒搭話,顧慶之忽然想起來,后來不管是雪雁,還是她自小的奶嬤嬤,都不跟林姑娘親近了,這又是為什么?難道說賈璉把這兩人的家人也都全賣了?

    這可能性很大,若是林姑娘帶了許多人去賈家,又有幫手,又如何能落到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地步?又怎么吃點燕窩都要被下人說嘴。

    正經出嫁,誰家不陪個四房八房人的,林姑娘身邊就只有一個小丫鬟,一個老嬤嬤,連榮國府的大門都沒出去過。

    賈家從一開始就想吞她的家產,從一開始就是打算把她圈在榮國府養死的。

    “林姑娘——”顧慶之對上她的眼眸,忙又移開視線,笑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不管是什么,我總能給你尋來的。”

    “就當是當日的謝禮了。”顧慶之忙又解釋道:“我在賈家住了一月有余,只有你正經關心我。”

    林黛玉猶豫了片刻,小聲道:“我想叫父親好起來。”

    “林大人肯定能好!”顧慶之斬釘截鐵道:“我來就是干這個的,林大人一定能好。”

    林黛玉眼圈一熱,道:“顧大人好生歇息,我去安排妥帖的下人來伺候。”

    她匆忙往后頭走了,顧慶之往前頭偏廳去,想問問太醫是怎么安排的,順便還要安排人手找回林家被賣的下人。

    不過他走到第一進,就聽邊上傳來衛公公的聲音,“你甚至都不肯叫我一聲父親。”

    衛公公……就二十出頭啊,還是京城人士,聽說六七歲就當了太監,怎么在揚州還有兒子嗎?

    顧慶之往跟前走了兩步,又聽見衛公公的聲音。

    “咱家在宮里也聽過不少,你們榮國府都是管戴權戴公公叫爺爺的,咱家資歷淺,不敢與戴公公比肩,叫一聲父親總不算辱沒了你們榮國府吧?”

    叫爺爺是尊稱,叫爹就是真侮辱人了。

    顧慶之往窗口一看,果不其然,對面的賈璉再次滿臉通紅。

    衛公公也不是真想認兒子,他一甩袖子,“罷罷罷,咱家是個太監,當不得你們爹!以后見了咱家,再想叫爹咱家也不認了!”

    窗外的顧慶之不由得假假的又重重的嘆息了一聲,隔著窗戶朝里頭說風涼話,“你說你得罪誰不好?得罪太監?還是個有大總管當干爹,自己也有品級的實權太監。”

    第37章 顧大人是心藥

    聽見顧慶之的聲音,衛公公從里頭出來,笑得眼睛都成一條縫了,顯然這口惡氣出得很是暢快,“國公爺還有什么吩咐。”

    顧慶之很滿意他的表現,道:“今兒沒事兒了,你好好歇半天,有事明日再說。”

    也給榮國府的人喘口氣,雖然是虛假的喘氣,可人生若是連希望也沒有,那也太苦了。

    這時候林滿也來了,他滿臉笑容跟顧慶之道:“地方安排好了,大人這邊請。”

    顧慶之跟著林滿往走,走過林如海的外書房,“這是二門了吧?”

    林滿笑道:“就在后頭第一個院子,雖然在垂花門北邊,不過跟里頭不通的,姑娘專門吩咐的,大人一共帶了十名隨從,這院子正好住下。”

    穿過一處錯落有致的灌木假山造景,顧慶之就瞧見院子門口的牌匾了。

    “花溪間?”顧慶之笑道:“聽這名字里頭想必有花有水了?”

    林滿聲音里的高興勁兒怎么也止不住,顧慶之一來,老爺精神了許多,姑娘也開始吩咐事兒了,那個看什么都像是在算銀子的賈家人也吃癟了,他如何不高興?

    “是姑娘起的名字。里頭造景很是精致。”

    說話間一行人就進了院子,迎面而來就是個約莫一丈高的假山,上頭栽種著精致的園林松樹,下頭一汪深潭,溪水從假山頂上落下,擊打在半山的平臺上,濺出別致的水花,又環繞著松樹飛出一片霧氣來,最后又緩緩而下,注入深潭。

    林滿又道:“姑娘在花溪間跟花溪濺之間猶豫了很久,最后是覺得濺字過于直白了,這才叫了花溪間。”

    顧慶之點頭道:“我雖然不懂這些,不過林姑娘起的名字,很是好聽,也有詩意。”

    林滿就又告了賈璉一狀,“原本都是日日打掃的,只是賈家那人來了半月有余,我們府上是人心惶惶,又被他賣了些管事的,許多差事都亂了,姑娘才又叫了人去收拾,很快就好。”

    “說起來,沒見到福伯跟堂伯?”顧慶之皺著眉頭問道,林家三位管家,林滿是負責生活方面的,林堂是平日里跟林大人去衙門的,還有個林福,管的是林家的產業鋪子等等。

    “他們還在。”林滿道:“林堂如今在衙門待著,鹽稅不能亂。林福……唉,不過半個月,他就瘦了一圈。”

    顧慶之便道:“叫福伯回來,賈家手伸出來多少,我就給他剁多少!”

    林滿大聲應了,“我這就去!”

    顧慶之在院子里逛了一圈,這院子里一共十五間屋子,不是正房一定要坐北朝南這種建法,而是跟景致結合,藏在景里。

    他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間書房,房間挺大,左邊是臥室,中間用鏤空的隔斷隔開,右邊是三面通頂的書柜,上頭不僅有書,還有各種或別致或奇怪的擺件,沒有三五代人的收藏,成不了這幅模樣。

    最有特點的地方,是大大的窗戶,而且全都用的是紗糊窗戶,光線好,隔著紗窗看綠樹紅花,很是有韻味。

    很有夢中的書房那個味兒了。

    一想這樣的宅院被賈家賣了,顧慶之覺得賈家怎么樣都是活該。

    橫豎現在也不冷了,些許小風還能親近自然,顧慶之笑道:“我就住這間了,床幔換個厚些不透光的,晚上睡覺還是要安靜沒亮的。”

    顧慶之這邊游覽他暫住的院子,越看越滿意,心想回頭問問這院子誰造的,也給他整個同樣風格的,就是不知道南方的園林在京城會不會水土不服。

    那邊林如海見了人,說了許多話,又聽說自己病不重,連藥都不用吃,再加上顧慶之給的“御前行走”的腰牌,又想他說還有個“如朕親臨”的牌子,也知道這是個能做主的皇帝心腹,心下輕松許多,當下便是困意襲來,直接倒頭就睡了。

    林黛玉也是一樣,她原本除了日日在林如海身前侍疾,唯一管的事情,就是圍住林如海的書房,能叫他安心養病,只盼著他病好之后,一切都能好。

    如今來了個顧慶之,非但林如海有救了,甚至……她以后不用去賈家了,這叫她如何不開心?

    吩咐完給顧慶之收拾院子,她也是倒頭就睡,連午飯都沒起來吃。

    林滿是林家的家生子,跟兩位主子的心情也都差不多,不過他就不能到頭就睡了,他先差人去叫林福、林堂兩人回來,又去整理這些日子賣出去的家產和下人的名單,這次他倒要看看,賈家還能怎么樣!

    賈家的確不能怎么樣了。

    賈璉如今雖然不是驚慌失措,可也有點驚弓之鳥的感覺。

    他看著垂首安靜立在他面前的昭兒跟興兒,一時間心潮起伏,腦海里冒出許多念頭。

    首先一個,就是他父親醉酒后曾經跟他說過的:不能聽女人的。

    ……她們不出門,眼界有限,你若是聽她們的,早晚要吃個大虧……

    第二,就是老太太把他們所有人都騙了。

    不算在金陵賈家住的幾天,他在林家住了半月有余,聽林家下人的意思,林如海雖然有回京城的想法,可沒有獻人提醒皇帝的打算。

    加上顧慶之來之后這半日,他也聽了不少林家下人的議論,顧慶之就是林如海正經推舉的有才能的人,跟祥瑞一點邊都不沾,再一看顧慶之如今都是國公了,這不是有才能,這是有大才啊!

    賈璉原本以為父親說的“不能叫女人管家”,一是嫌棄他被王熙鳳管得死死的,二來借機說老太太叫二房住正房,是嫌棄她偏心。

    如今再看,老太太把他們騙得好苦。

    ……試探了一個月,毫無特別之處。

    ……這人就是個騙子,貪吃還好色,還要占小媳婦的便宜。

    老太太就是想養著林妹妹,想要林家的家產,不想叫林如海回京!

    她連明著說都不敢,只敢用這些陰謀詭計。她教唆著所有人對付顧慶之,最后還要被逼無奈說都是你們的錯。

    明明就是她的錯!

    家里所有人,從主子到下人,都在奉承她,她就真的信了。

    別人恭維她會養孩子,還說自打老國公去世后,賈家全都是她在撐著的。

    她就撐了個這?

    刻苦讀書的賈環跟賈蘭她不喜歡,整日把賈寶玉當寶。

    賈璉甚至覺得,如果當日能把他祖父的庶子留幾個下來,說不定如今也有能成才的,哪怕庶女嫁得再好一點,也能有幾個幫手,他也不至于一個人苦苦撐著。

    他賈璉再精明能干,他也沒辦法了。

    把過錯全都推到賈母頭上,賈璉頓時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輕了許多,話也能說出來了。

    “興兒,你送信回去。”

    賈璉沉聲道,只是語速比平日快了許多,滿滿的都是焦躁。

    “就說……顧慶之升了安國公,他就是皇莊出身,又在前門立了天氣預報的那個!他現在住在林家不走了,他要對付賈家,老太太的謀算八成也不成了,請老太太早做打算。實話實說!”

    其實興兒回來這一路,尤其是林家人對他的態度,以前是暗地里瞪他,現在明眼都給他臉色看了,他也能猜到不少,他是真的不想回去。

    路上辛苦都在其次,回去家里主子朝他撒氣,他這小身板如何承受得住?

    只是在變賣家產這一條上,昭兒比他能干許多,也只能是他回去。

    興兒小心問道:“爺,是坐船回去還是騎馬回去?”

    “這你也要來問我?我叫你盡快回去!你說騎馬還是坐船!”賈璉吼道。

    “三月初,我是怕送時鮮的船多,而且大運河一解凍,往日積壓的東西,也得到五月才能送完。”

    “坐船!”賈璉沒好氣道:“你要是騎馬中途遇見劫道的或者下雨生病了,我還得派人伺候你不成?”

    興兒小聲應了是,賈璉又抽出兩張銀票來,又拿了榮國府的名帖,“只你一個人搭船,方便許多,不要吝嗇花銀子,趕緊報信!現在就走!”

    賈璉一腳把興兒踢了個踉蹌,他忙跑出去收拾東西了。

    賈璉嘆了口氣,看著昭兒,“先停兩日,我看看情況再說。”

    中午,下人給顧慶之送了飯來,還一臉窘迫的解釋道:“老爺跟姑娘都睡了,還沒起,林管家說他們好不容易睡個好覺,沒讓叫起來。”

    顧慶之失笑,一邊的喬太醫倒是點了點頭,道:“好吃好睡才能好,叫睡。”

    吃過午飯,歇息片刻,先是知府送了請柬過來,說明日設宴款待三位大人,下來是同來的兩位大人各自安置好了,也派人過來給顧慶之送了消息。

    董大人直接住在了巡鹽御史衙門,又很是客氣的說想借林如海的幕僚幾天。

    柯大人住在了驛站,說年紀大了,要歇兩日再出去走親訪友。

    下來是林家的三位管家過來行了禮,林滿還拿了他整理的名單過來。

    “已經賣了十三個人。林福正整理賣出去的產業。”林滿說著就嘆氣,“上好的水田,就這么賣出去了。”

    顧慶之安慰他,“無妨,他算是什么親戚?內侄?都不在五服里頭,誅九族才能輪得到他。”

    林滿從來沒聽過有人這樣論親疏遠近的,但這么算也的確是有種詭異的安心感。

    顧慶之又道:“他又是姓賈的,他憑什么賣林家的家產?這事兒我覺得不合理,回頭我問問縣令——”他一邊說一邊扭頭吩咐衛公公,“把陛下賜的牌子拿出來,見縣令的時候帶去。”

    他又扭過頭跟林滿眨了眨眼睛,“你別擔心,我覺得縣令也得說不合理。”

    想起那塊“如朕親臨”的牌子,林滿偷笑了兩聲,“大人說得是!”

    聊了幾句,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

    這次不管是林如海還是林黛玉都起來了,顧慶之讓人去拿先前范大夫開的方子,又便帶著喬太醫一起,往林如海屋里來。

    大夫說話總是比他可信的,而且跟林如海講清楚了,他自己也就知道該怎么保養了。

    再者就是要看看范大夫的方子有沒有問題。

    中午的時候,太醫還在斟酌食譜,到了下午這一頓,就是喬太醫安排的。

    一道山藥肉丸湯,加了些切成絲的綠葉蔬菜。

    另一道是加了麥冬跟枸杞熬的粥。

    最后是挑兩樣林如海喜歡吃的東西做。

    “山藥補氣,麥冬枸杞補陰,早上號脈的時候,察覺林大人夜里睡得不好,稍有陰虛。”喬太醫解釋道:“還有一道阿膠棗還在熬,這是專門用來補血的,林大人沒事兒的時候當零嘴兒吃就成。林姑娘也能用一些。”

    “既如此,給林姑娘也號號脈。”這是顧慶之早就想好的,也吩咐過喬太醫動作要快,就是怕林黛玉諱疾忌醫,找理由推脫過去。

    喬太醫也不用人招呼,直接把脈枕就放在了桌上,自己坐好,又招呼道:“姑娘請。”

    這下還真是找不到什么理由了,林黛玉左右看看,林如海是一臉的鼓勵,顧慶之臉上帶笑,她緩步走過去坐下,把手腕搭了上來。

    這次診脈就比給林如海診的快多了。

    喬太醫笑道:“姑娘沒什么問題,就是擔心林大人,這些日子也沒睡好吧?”

    林黛玉點點頭,喬太醫道:“跟林大人差不多的問題,沒林大人這么嚴重。不過姑娘還在長身體,只要吃好睡好,多曬曬太陽,多走動,讓氣血運行起來,三兩個月就好。”

    顧慶之松了口氣,道:“我就說你得多曬太陽。冬天總在屋里待著,那可不一出來,吸了冷氣就得咳嗽嗎?”

    林黛玉頓時就想起在賈府的時候了,她小聲辯解道:“我也不愛吃藥。”

    顧慶之就又跟林如海道:“可再別把林姑娘送賈府去了,養烏龜都不能這么圈住的。”

    林如海瞪他一眼,顧慶之絲毫不在意,又跟林黛玉道:“等林大人好些了,我帶你去劃船,我這次來——”

    把正事兒忘了,他是來收船的欽差啊!

    顧慶之笑了兩聲,“咱們去坐大船,林大人想去嗎?”

    這擺明了哄人嘛,林如海又瞪了他一眼。

    這時候林滿拿了滿滿一摞方子過來,遞給了喬太醫。

    喬太醫先從最上頭一張方子看起,往下翻了三四張,又去看最初林如海生病的時候,是怎么治的。

    “大人,沒有問題。”喬太醫道,不僅是顧慶之,林如海也松了口氣。

    林滿卻還有些顧慮,尤其是兩個大夫治病的手段不盡相同,雖然這個是太醫,又是皇帝派來的,但是有些話他不問不放心。

    “前頭范大夫說,要靜養,要清淡飲食,開的方子也都是大補之物,這……”

    喬太醫也不在意,道:“我們兩個是不同的流派,其實都能治好,但林大人主要是七情內傷,如今顧大人到了,林大人的心病就好了大半。說起來我也是沾了顧大人的光。”

    顧慶之擺擺手,笑道:“不用恭維我,你好好說就是。”

    喬太醫笑,“不過林大人的確是虛弱,范大夫開的方子,用了大補之物還要用瀉藥,正是想補而不留邪。他這么治等于是下猛藥,需得仔細小心,不然——”

    喬太醫想了想怎么說,“就好像馬上就夏天了,一般人多少有點暑濕,又或者濕熱,林大人身體虛弱,原本就比常人更容易熱邪入體,他用大補之物,也容易出問題。”

    看喬太醫還慢吞吞的解釋,不想得罪人,顧慶之來了個直接的,“這么說吧,喬太醫到他這一輩,在太醫院已經是第三代了,他兒子也在太醫院,范大夫呢……就還是個揚州城名醫。”

    “而且喬太醫只給林大人一個人看病,范大夫看的是整個揚州城。”顧慶之攤了攤手,“大家都懂了?”

    這年代大家講話還都挺含蓄的,顧慶之冷不丁來這么一下,還挺震撼的。

    林如海無奈笑道:“知道了。”

    林黛玉比他滿意多了,她是聽怕了可能、大概和差不多等等詞語,遇上個敢下結論的顧慶之,她是真的放心了。

    “多謝太醫,多謝顧大人。”

    “這么客氣做什么?”顧慶之先回應了林黛玉,又跟喬太醫道:“我來的時候也稍稍打聽了些,喬太醫長子正在太醫院,其余兩子不知道做什么營生?”

    喬太醫道:“二子如今正讀書,考過縣試和府試了,如今卡在院試這一關,已經考了三次了。”

    這說到林如海的專業了,他興致勃勃道:“過了院試就是秀才,真正有了功名。”

    他才說了一句,就聽顧慶之道:“無妨,等咱們回京,送他去國子監讀書。”

    喬太醫心咚咚跳了好幾下,國子監讀書不僅僅是讀書的意思,主要這地兒權貴多,能結交不少好朋友。就算將來院試還是考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大人……”喬太醫深深拜了下來,“您放心,林大人的病一定能治好。”

    顧慶之又興致勃勃問道:“還有個小兒子呢。”

    喬太醫回答的越發謹慎了,“他剛過二十,性子略有跳脫,醫術學了些,書也讀了,就是不知道該做什么好。”

    顧慶之想了想道:“既然這樣,可以送去從軍。不管是京營還是錦衣衛,都能去當個軍醫。好好做至少能得個恩蔭,也能惠及子孫。”

    喬太醫覺得他自己都快暈了,“顧大人,這叫我說什么好呢。”

    顧慶之這番話其實都是說給林如海聽的,為的就是叫他知道自己如今也有些權勢了,能幫著他擋風遮雨了。

    “這沒什么。我不過提供一個機會,將來怎么樣,還是要靠他自己的。”

    喬太醫又行了一禮,等飯菜端來,他才告辭。

    顧慶之跟林黛玉陪著林如海吃過了飯,又攙扶著他下來走了兩圈,這才告辭。

    林黛玉追著出來,略帶激動道:“父親飯菜用得比往日多了,往日里他粥也只能吃掉半碗,再兩筷子菜,就沒別的了。多謝顧大人。”

    顧慶之勸她,“我得住到林大人病好,保不準還得帶他一起回京城,姑娘也別太過客氣,總不能一天謝三頓吧?”

    林黛玉故意似的,立即就又沖他福了福身子,“多謝顧大人。”不等他回答,就轉身回到了屋里。

    顧慶之笑了兩聲,嘆道:“榮國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一路舟車勞頓,吃過晚飯顧慶之就開始犯困,洗漱過后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更是一覺睡到大天亮,起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來看林如海。

    屋里不僅有林黛玉,還有賈璉,正問林如海,“……可舒服些了?要用些什么東西?生病還是要以凈餓為主的。上次寶玉受寒,餓了兩頓就好了許多。”

    顧慶之冷笑一聲就走了過去,“這位內侄說得什么話?凈餓為主?你們賈家的人,吃得多吃得好,賈寶玉我也見過,大圓臉,十日里都讀不了兩日書,他是得餓。林大人正要進補,你安得什么心!”

    其實真要說,這說法也不算錯。

    中醫講究胃氣,餓兩頓胃氣升上來,對康復是有好處的,顧慶之不止在一處見過這個說法。

    可問題是,林如海都餓成什么樣了。

    可被顧慶之這么一說,賈璉反應過來了,他又說錯話了。他昨晚上失眠,今兒來可不就憑借潛意識不過腦子說話嗎?

    賈寶玉又是賈家的寶貝,誰對他印象都深刻,舉例子全用他。

    “顧大人。”他索性拱了拱拳,直接就不提了。

    “這位內侄也別老礙眼了,你是能號脈還是能開方子?就是解悶你也不行啊,趕緊出去吧,省得我看你礙眼。”

    如果說昨天還是陰陽怪氣,今天就是直接擠兌。

    賈璉臉上又紅了起來,叫了聲:“林姑父,你看……”

    林如海清清嗓子正要說話,顧慶之眼睛一瞪,道:“林大人好生養著,你的事兒還沒完呢。”

    顧慶之再次一指賈璉,“在別人家里也稍微注意些,別跑來跑去的,書房重地,你來做什么?”

    賈璉一臉又是滿臉屈辱,“顧大人,你過于——”

    “我是安國公。這位內侄,你想清楚了,我還是欽差。戲文里欽差出馬,總得斬兩個人,我這還沒開張呢。”

    賈璉眼睛睜了又閉,閉了又睜,只可惜這不是做夢,安國公還好好在他面前站著。

    “對了。”顧慶之又道:“我提醒你一句,我是皇莊出身。雖然林大人知道我是他推舉的,我也知道,皇帝也知道,宮里不少人都知道,但是這事兒不能拿出來說的。”

    賈璉的臉色又有往黑了變的趨勢,他昨天叫人回去是怎么說的來著?

    顧慶之語重心長道:“你往賈家傳消息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攔你,可這消息不能放開了說。萬一為這事兒叫你賈家獲罪,多冤枉啊,你說是吧,這位內侄。”

    賈璉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里無措極了。

    “趕緊走吧。”衛公公揮了揮手,做出驅趕的樣子,“難不成還要留你吃個早飯?你想吃什么?要不要咱家給你盛碗粥?”

    總算是有個臺階下了,雖然上頭滿是釘子,賈璉這次連告辭兩個字都沒說,扭頭就走了。

    走出去他就狠狠在昭兒身上踢了一腳,“趕緊回去!顧慶之是皇莊出身,不是林大人推舉的!跟家里人說,嘴捂嚴實了,說出去要掉腦袋的!”

    昭兒也急匆匆跑出去了,賈璉就帶了兩個人來,如今兩個人都用不上了。

    “呸!”他一口啐在地上,狠狠一腳踢在抄手游廊的石階上,疼得眼淚都出來了,“都是什么混賬東西!”

    屋里沒了外人,顧慶之松快許多,臉上也不是嚴肅的表情了。

    林如海忽得嘆了口氣,道:“顧大人,你這……”

    猶猶豫豫沒說出來,但顧慶之也明白他什么意思,他帶點皮笑肉不笑的無賴,“林大人,要么我再把你內侄請回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林如海略顯尷尬道。

    “那就趕緊吃飯!我今天事情多,不能陪著了。你好好養病,你也知道,你這請病的流程不對,我出發的時候,陛下可沒收到你的請辭折子。這什么意思你總該知道吧?皇恩浩蕩,林大人打算拿什么還?”

    顧慶之說完,不等林如海應答,直接就走了。

    林黛玉先給林如海盛了碗粥,又給自己盛了一碗,坐下來喝了兩口,道:“加了山楂,還挺好吃的。醫書上說山楂行氣化瘀,別放涼了,不然就更酸了。”

    “黛玉……”

    林黛玉沒看他,一勺勺往自己嘴里扒拉山楂粥。

    “我覺得顧大人說得挺對。況且……”她猶豫了一下,覺得不僅是粥酸,眼睛也有點酸,“若不是顧大人從中周旋,這會兒又會是個什么光景?不說皇恩浩蕩,欠顧大人的,又拿什么還?”

    林如海也不說話了,碗端在面前,一口口吃粥了。

    話雖然這么說,顧慶之一出來就先吩咐道:“安排人看著賈璉,再給喬太醫配兩個人,好生伺候著。我先去拜訪知縣,把這名單送過去,看看怎么辦才好。別的人好說,廚子先請回來,總得叫他們父女兩個吃好些。”

    “下午去赴知府的宴。”顧慶之算完又覺得不太好,“還得去看看太上皇的船。”

    衛公公一邊笑道:“大人,知府的宴會,知縣肯定是陪客,到時候一起說了就行,您是國公爺還是欽差,直接這么去拜訪知縣,知縣多半要覺得您是來辦他的。”

    “那先去看船?”顧慶之問道。

    “正是,那邊也等著呢。”衛公公接過顧慶之手里的名單,“這單子我差人送去就行。您放心,賈家人是不能私賣林家家產的,能叫他賣了,八成還是仗著賈家的權勢,知縣這種事情見得多,保管處理得好好的。”

    第38章 我還要折騰他

    顧慶之跟衛公公上了馬車,還有三名錦衣衛騎馬跟著。

    得知他出門的消息,賈璉松了口氣。

    雖然他打定主意從此躲著走,但是想想榮國府干了什么,這人如今又是個什么地位,只要想一想,賈璉就喘不上來氣了。

    然后就是滿腹的冤屈,他真的什么都沒干,都是老太太的主意,怎么就輪到他受過了?

    另一邊林如海也吃完了早飯,聽見顧慶之出去,還不等說什么,林黛玉先吩咐了。

    “方才聽顧大人的意思,回來怕是晚上了,熱水都備好,伺候周到些。”

    其實不用人吩咐,下頭人也是盡心盡力的。尤其是這位很有權勢的國公爺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的。

    林滿笑道:“姑娘放心,我親自去盯著。”

    正說著話,廚房有人來了,“老爺,姑娘,這是太醫吩咐我們熬的阿膠棗。”

    林黛玉過去接了東西,白玉一般的高腳碗里,放著多半碗阿膠棗,摸著還有些熱,八成是剛做好。

    “父親,您的零嘴兒來了。”林黛玉 聲音里帶著笑意。

    聽見這話,廚房的人也道:“炒的時候還加了老爺喜歡的芝麻。”

    林黛玉抿著嘴笑,林如海一邊覺得他這一病,是威嚴盡失,一邊又覺得許久沒見家里人這么開心了。

    他故意板著臉道:“沒多做一些?這可不夠你們家姑娘搶的。”

    林黛玉的眼睛亮亮的,廚房的人笑道:“喬太醫說咱們府上的棗放得太久了,他今兒出門出藥鋪轉轉,看看有沒有更好些的。”

    等人都出去,林黛玉捻了顆棗放嘴里,“真甜。”

    林如海也吃了一顆,“不僅有黃糖,還加了蜂蜜。”

    顧慶之坐著馬車,一路往河邊走,約莫半個時辰,就到了船廠。

    造船一般來說是歸工部管的,若是戰船,那還得有兵部的人監督,如今這船是給太上皇的,算是貢品,所以監督的人變成太監。

    里頭的人忙出來迎接,打頭的人穿著七品的官服,身邊還跟著一個沒精打采的太監,想也知道太上皇失勢的消息已經傳了出來。

    顧慶之很是客氣跟姓錢的官員打了招呼,這人帶他一路往里,到了最大的船塢。

    太上皇定的樓船自然是氣派非常,甲板上一共五層,最高一層面積不大,只有幾根柱子圍起來,想來是用宴會廳,方便登高望遠。

    顧慶之上去仔細看了看。

    簡單來說,硬裝是完成了,軟裝完成大半,也下過水了,剩下就是個性化定制服務。

    這船太上皇是無福享用了,顧慶之回想了皇帝的喜好,不管是對顏色的,還是對裝飾的,又提了幾個意見。

    “偏沉穩些,純色,不要太花,可以用些螺鈿。”

    尤其是站在最上頭一層,的確是有登高望遠的暢快感。

    “這里欄桿再高些,按照身高六尺來說,手撐著最舒服的地方大概在這里。”

    錢大人帶來的一眾人齊齊點頭應是。

    既然都爬上來了,顧慶之又站到最前頭,雖然這會兒還在船塢里頭,沒什么遼闊的感覺,但是高度已經有了,看得也非常遠。

    錢大人指著不遠的江,笑道:“咱們這里是江都縣的最南端,是大運河跟大江交匯的地方,過了大江就是鎮江府,沿著大江往上游約莫三十里地,就是應天府。”

    這地兒顧慶之知道:“距離金陵如此之近?”

    “緊挨著的是句容縣,金陵城稍遠一些。”

    顧慶之又換了個話題,問他,“我記得樓船原來是戰船?”

    錢大人點頭,“多用于內河作戰,后來因為這種船不太穩,風太大,或者轉彎太急,有傾覆的可能,就多用于游船了。”

    顧慶之頓時就有點失望,嘆道:“這里是內河,我還想看看戰船呢。”

    “那得再往東了。”錢大人笑道:“我們這兒就在大運河邊上,造得多是漕運的船。”

    船上看了一圈已經到了中午,顧慶之跟他們一起吃了飯,又說等到船正式好了,再擺宴席。

    吃過飯,顧慶之讓錢大人給安排一安靜的房間休息,等快到未時末,才離開船廠。

    接下來就是知府的接待宴。

    按照衛公公的提示,一路上馬車走的很是緩慢,力求叫安國公加欽差大人的顧慶之最后一個到。

    果不其然,顧慶之下馬車的時候,知府帶著揚州府下屬八個縣的縣令,正在門口迎接他。

    顧慶之上前,兩撥人建立,顧慶之客氣笑道:“我今日總算是明白,京官為什么都喜歡到地方辦差了。”

    京官出來自動升一級,若是翰林院出身的,那是升兩級,就像林如海,不僅是翰林院出身,還是御史,他在地方上,總督都得對他客客氣氣的。

    一聽顧慶之的話,知府就知道顧慶之雖然看著年輕,不過官場里頭不能說的種種規則,他也是知道的,當下便伸手道:“顧大人上頭請。”

    知府設宴的地方在江邊的一座小樓上,小樓后頭還有私人碼頭,碼頭上拴著一精致的畫舫,檐下掛著紅燈籠,還垂著各色絲綢飄帶,隨風起舞很是靈動。

    知府笑道:“顧大人有雅致,等天黑點了燈,坐這船能一路到秦淮河。”

    說這個他可就不困了。

    不是。

    顧慶之笑道:“倒不是為了這個,等燈籠點起來,這么飄真不會失火嗎?”

    知府道:“船在河上,失火了很快就能撲滅。”

    再瞧瞧知府臉上那表情,顧慶之懂了,這驚險刺激的古代娛樂生活啊~

    顧慶之跟著知府到了上頭,同行的另外兩人都起身迎接,年長的柯大人笑道:“方才我還同知府大人說,安國公年紀尚輕,最好是別喝酒,正好我這兩日也還沒緩過來,我們以茶代酒如何?”

    別說酒了,茶顧慶之都沒打算喝。

    他笑道:“這個點兒喝茶怕是睡不著啊。可準備了梅子飲?”

    知府李大人笑道:“都有,許娘子熬得紅棗茶很是不錯,還放了人參和枸杞,自家怎么也煮不出那個味道來。如今正是喝決明菊花茶的時節,也都備了。”

    當下幾人分別坐下,顧慶之被推著坐到了上首,飯菜很快上來,還有專門的樂女演奏。

    興許是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樂女的年紀都偏大,技藝很是高超,樂器聲完美融入背景,話題也都挺正經的。

    飲料過三巡,顧慶之招呼江都縣令,“吳大人,我有一事相詢。”

    吳縣令忙起身過來,又有人給他搬了凳子坐在顧慶之身邊。

    顧慶之便問,“林大人家里的人被賈家賣了,榮國府賈家,還有兩個鋪子,一塊上好的水田,有什么法子找回來?”

    顧慶之拿了林家管家備好的清單,遞給吳縣令。

    吳縣令翻了兩頁,不過動作稍微有點慢,明顯是在猶豫。護官符嘛,也能理解。

    還沒等他說話,一邊的知府就道:“田地不到走投無路,沒人肯賣,尤其是上好的田地,賣了祖田,將來有何臉面去見列祖列宗?”

    有知府大人背書,吳縣令立即接了上來,道:“不錯,這等大筆買賣,縣衙是要派人核實的,一定要慎重。”

    顧慶之點頭,他聽明白了,不說別的,拖是肯定能拖的。

    “林大人祖籍蘇州,如今在江都縣居住,榮國府的這位,祖籍金陵,人在京城居住。”顧慶之又道。

    吳縣令點頭,“買賣涉及多地,也能發文去確定。而且……”吳縣令猶豫了一下,“可有林大人手書,委托賈家買賣田產等?”

    “我沒聽說。”顧慶之道。

    吳縣令一拍大腿,“那就是私賣了,大人放心,不管是買賣人口還是田產商鋪,都得來縣衙過戶。我看您——至少這田是江都縣的。”

    吳縣令一招手,他師爺過來了,吳縣令把清單遞給師爺,道:“趕緊回去查,這些東西可有來縣衙過戶?”

    “大人。”吳縣令又跟顧慶之笑道:“私下買賣縣衙可不承認的,萬一起了什么糾紛,還得按照縣衙里的備案判。縣里的備案,這地是姓林的。”

    行,這事兒算是解決了一大半。

    顧慶之道:“多謝吳大人。”

    吳縣令客氣道:“林大人不過稍稍臥床養了幾日病,什么牛鬼蛇神就都出來了。大人放心,這事兒下官必定查得清清楚楚。”

    顧慶之又端起飲料杯子,先跟知府道:“我敬大人一杯,您年底回京候缺之時,別忘了來我府上一敘。“

    揚州府這位知府已經做了三年,今年年底就該回京述職了,下一步就是看吏部考評,是升遷還是平級調動,考慮到揚州是大魏朝最繁華的地方,平級調動都是降職。

    不過這人能來揚州當知府,顯然也是有關系的,顧慶之便錦上添了點花。

    “您知道西苑在哪兒吧?西苑最南邊,過了街正對著就是安國公府。”

    李知府肅然起敬,這是真·皇帝近鄰,能住這地兒真不是一般人,“我再敬顧大人一杯。”

    說完了知府,就是縣令了。

    顧慶之便也舉杯敬了吳縣令一杯,道:“回去我問問林大人,他跟江南布政使、應天巡撫還有兩江總督哪個熟一些,有封信要托您轉交。”

    吳縣令也回敬一杯,“多謝顧大人,多謝林大人。”

    知府考評,最后得呈報皇帝,由皇帝做決定,知縣就沒這么高規格了。

    除了宛平大興兩縣縣令,這兩位是歸皇帝管的,甚至還能上早朝。

    其余知縣的考評是頂頭上司知府寫的,然后一路交給布政使、巡撫、總督,最后由吏部決定是否升遷。

    當然能在江都縣當縣令,這位吳縣令背后也肯定有人,顧慶之一樣是稍稍錦上添花。

    一場宴會下來賓主盡歡。

    酉時二刻,天都差不多黑了,顧慶之再次回到了林家。

    “去把那位內侄請來。”顧慶之道:“他變賣人家家產、下人,還有用熟了的廚娘,還得我幫他善后,我氣不過,我要折騰他一下。嗯,好幾下,今天就折騰一下,來日方長。”

    聽顧慶之這么說,衛公公親自去請人了。

    這個點對往日的賈璉來說,是尋歡作樂的日子,尤其是來了揚州之后,沒人看著,手里有銀子,坐畫舫直通秦淮河,那是更樂了。

    不過自打顧慶之來了之后,他樂不起來了。

    他就帶了兩個人,如今全回去報信了,從金陵賈家借的人手,如今也被排擠了,不過他也不敢叫人全回金陵,畢竟萬一……

    如果再出點什么事兒,他還得有人報信。

    而且賈璉覺得大概率,還得出事兒……

    這不就來了嗎?

    “林家內侄?安國公請您過去一敘。”

    是那太監!就說方才眼皮子跳個不停!

    賈璉忙站起身來,跟在金陵賈家的下人身后,去門口迎接為衛公公了。

    衛公公站在門口,兩人的身形對比,往日能被許多人夸一句玉樹臨風的璉二爺,如今佝僂的像個太監了。

    “誒呦,這是叫……丫鬟小廝陪著喝酒那~”衛公公陰陽怪氣道,他上下打量那小廝,又用符合人們對太監的刻板印象的聲音笑了一聲,“這位內侄年紀也不小了,聽說您至今無子?”

    賈璉今年都二十七了,衛公公這話又叫他瞬間就想起賈母的那封信——成親七年只有一女。

    “衛公公。”賈璉自以為用很有涵養的姿態拱了拱手。

    衛公公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哼來,“這位內侄,咱家提醒你一句,有人看不慣你,又當你面表現出來了,你該怎么辦?”

    賈璉一言不發,不為別的,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辦。

    “就算你忍辱負重,想要臥薪嘗膽,你也得表現出來害怕、生氣,你得有表現,哪怕哭呢。不然俗話說斬草除根,你說是嗎?”

    “衛公公!”賈璉這次是真的想哭了,他屋里一個小廝一個丫鬟,更是立在旁邊,恨不得鉆進墻里去。

    “誒呦,您別真哭啊,我就是個太監,回頭安國公該罰我了。”衛公公一個人演得很開心,又生氣跺腳道:“你倒是給點賞錢啊。前頭聽說您送安國公進宮的時候,守門的太監都給了三百兩銀子呢,咱家說了這么多,你怎么一點表示都沒有?咱家是個太監,咱家就是來要銀子的呀。”

    賈璉總算是松了口氣,知道這鬼上身一般的瘋癲太監要干嘛了。

    他忙從床頭拿了銀票出來,守門的太監給了三百……

    賈璉一狠心,遞了一千兩銀票過去。

    衛公公表情立即恢復了正常,“走吧,別叫安國公就等。”

    賈璉忙跟了上去,不過才出房門,衛公公又停住了。

    “公公,是……還有什么事情?”賈璉小心翼翼問道。

    “你這一身酒氣,萬一熏著安國公怎么辦?臨出門的時候陛下可是叮囑過了,叫咱家看好安國公,酒不許多喝,不好的地方也不許去——還不趕緊去洗漱!”

    賈璉被這么一吼,忙轉身往屋里去,他甚至跑了起來。

    衛公公就又陰陽怪氣來了一句,“榮國府是排場大,國公爺是什么身份?他都沒這么等過陛下。”

    賈璉覺得氣都吸不到肚子里去了,他恨不得當場就瘋了,再不用受這些屈辱。

    “公公拿去喝茶。”賈璉又遞了一千兩的銀票過來。

    “早點這么懂事不好嗎?”衛公公嘆息道。

    等顧慶之見到賈璉的時候,已經小半個時辰過去了,當然衛公公走的時候就說了,可能會晚點回來。

    至于賈璉的狀態,顧慶之覺得用五個字來形容很是貼切:失去了高光。

    同時,顧慶之的刻板印象又加深了:不愧是太監。

    “坐。”顧慶之指指對面的凳子,“站著干嘛?”

    賈璉跟個木偶似的,直接就這么坐了下來,竟然也沒行禮。

    顧慶之不由得就又看了一眼衛公公,心中嘆息:這是個人才,跟著他著實屈才了……

    “聽說你來揚州的時候,還帶了黃嬤嬤?”

    賈璉雖然已經有點失去神智了,不過方才一路上衛公公都沒搭理他,又坐在顧慶之面前坐了片刻,巨大的危機感把他的神智又拉了回來。

    “回大人。”賈璉恭敬道:“的確帶了她,黃嬤嬤是去金陵看房子的。”

    “金陵距離這兒也不遠。”顧慶之慢條斯理道:“明日我想見見她,當日她對我還不錯,我這個人是知恩圖報的,你看林大人就知道了。”

    這真不是威脅嗎?

    賈璉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顧慶之看他一臉為難的表情,完全沒有出聲的意思。

    面試過的人都知道,最緊張的時候,不是面試官問問題的時候,而是面試官沉默的時候。

    前者就算不會答,至少還有個思考的方向。

    后者……胡思亂想的同時還得保證精神高度集中,不分裂兩個人格出來很難收場。

    “大人……黃嬤嬤——”賈璉吞吞吐吐,忽又下定決定,“黃嬤嬤前些日子因為醉酒掉進河里,人已經死了。”

    “我不信,真是醉酒?”顧慶之反問道,他當然不是特別肯定,但是為難人,套路就是否定一切。

    哪知道這話一說出來,賈璉出溜一下,直接跪在了顧慶之面前。

    “大人,這事與我無關的。您當日住在內院,我是外頭管庶務的人,這些事情我是一點沒參與。全都是老太太指示的,她當日就說您是祥瑞,還說獻祥瑞的都是無能之人,榮國府軍功起家,是開國的四王八公,不愿被人詬病。”

    顧慶之驚訝的看了衛公公一眼:瞧瞧你都把人折騰成什么樣了?

    “大人!”賈璉跪著往前蹭了兩步,“老太太說一不二,心狠手辣,為了掩蓋真相不走露風聲,當日伺候大人的紅燕,一家子被分開發賣了,紅燕更是因為逃跑被人打死了。”

    “還有當日誣陷大人的婦人,說是小產,流血不止也死了。”

    “廚房里的幾個婆子,有人被狗咬了,有人不小心摔斷胳膊,雖然沒全死,不過也差不多了。”

    “大人!老太太心狠手辣又偏心二房,就連我多年無子,也是她的謀劃,她就是想讓二房的寶玉襲爵,您去看看她給林大人寫的信,她都寫了!她還想叫二房長子的遺腹子賈蘭病故!”

    賈璉說完,就跪在那里低著頭嗚咽了起來,“大人,求你替我做主啊!”

    這下可真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顧慶之一招手,跟衛公公兩個站到了外間,中間隔著多寶閣,又壓低聲音,里頭就算能聽見,也聽不清他說了什么。

    “衛公公……”顧慶之一臉的無奈,“他可是要襲爵的,你把人搞成這樣,將來要怎么收場?”

    衛公公一笑,道:“不怕,等把榮國府的爵位搞沒,他不就不用襲爵了嗎?”

    不能說一點道理都沒有。

    顧慶之有點不知道該說什么,衛公公繼續顯示一個職業太監的專業能力——幫主子分憂解難。

    “正好喬太醫也在,給他開兩副治驚厥的方子不就好了?其實早幾年,太上皇后宮里許多娘娘都特別喜歡受驚,方子我都會背了,無非就是朱砂黃連牛黃等物,再配點別的就行。”

    你這是想把人吃死啊。

    顧慶之道:“還是叫喬太醫來看。”他揚聲道:“把這位內侄送走吧。”

    衛公公忽然拉住他胳膊,“國公爺,送走兩個字也不能說。”

    得,這又是宮里黑話。

    當下有人拉著賈璉出去,衛公公從袖子里掏出銀票來遞給顧慶之,顧慶之給他抽了七百兩,“榮國府還真是有錢。”

    “誰說不是呢?”衛公公笑道:“聽說他們家總共二十房人,全靠著寧榮二府養著。”

    顧慶之又叫了熱水來泡腳解乏,很快喬太醫就來了。

    “問題不大,那位是陽虛又吃了不少補藥,激動之下內熱積在心里,瘋倒不至于。我用了針,又給他開了瀉火的方子,不過難免要虛弱一陣子。”

    也是借機裝瘋賣傻,虛弱就更不用管了,顧慶之揮揮手表示不在乎。

    衛公公笑道:“喬太醫出一趟院門也不容易,京里什么都貴,聽說您小兒子也二十了,家里這么多人,房子也住不住得開?您一個太醫,給人看病總得有些診金吧。”

    顧慶之一聽就知道這是又要問賈璉要銀子去,反正要了也有他一份,他不管的。

    等衛公公拉著喬太醫離開,顧慶之又叫了林滿過來,問過林如海跟林姑娘這一天過得好不好,又吩咐道:“你們家老爺的內侄,明天早上給他送些生米,再來一碗水,一筐菜兩個雞蛋就行。”

    林滿顯然很是贊同這個主意,問都沒問就點頭了。

    顧慶之又道:“他把廚娘賣了,誰給他做飯呢?記得配菜豐富點,雞鴨魚肉都得有,別叫他說咱們林家待客不周。”

    第39章 幫林大人活血

    “您是沒看見他那張臉。”林滿一邊笑一邊回味,早飯是他親自帶人端去的,賈璉那表情,叫他心中積攢了一個月的憋悶全都發出來了。

    “里頭還有一條河豚呢,活蹦亂跳的。”林滿強調道:“這可是好東西,我也是這么跟老爺內侄說的。大江三鮮:河豚,鰣魚和刀魚,可惜他不識貨,就看了一眼,嘴里只說拿走拿走。”

    “那后來?”顧慶之問道,他倒不是關心賈璉,“河豚呢。”

    林滿撇撇嘴,“正燉著呢,中午就能吃。”

    顧慶之也滿意了。

    “別說,我們老爺這位內侄長得是真不錯,臉上露出那種表情,眉頭皺到眼睛都看不見了,也還是眉清目秀的。”

    林滿能這么調侃,證明他是沒多少心理陰影了,顧慶之覺得是自己的功勞。

    顧慶之笑了一聲,“他昨天晚上跪在我腳下一邊哭一邊求我放過他的時候,也挺好看的,雖然有點瘋癲。”

    林滿看著丫鬟把東西一樣樣擺在顧慶之桌上,又道:“姑娘說您不愛吃甜的。就沒給您準備云片糕,那東西里小一半都是糖,這是新做的艾草青團和芡實糕,都做的小塊的,不耽誤吃飯。”

    “嗯。”雖然剛吃過早飯,不過顧慶之這個年紀吧,就是牛放在他面前,也是能吃的,他一樣挑了一塊吃了,然后給出了極高的評價,“挺好,不甜。”

    林滿笑得眼角全是皺紋,“我們老爺也好多了,自打那內侄過來,他病是一日比一日重,別說出門了,連下床都沒幾次。不過這兩日不但能自己起床了,還能出來溜達溜達,可見是要好了。”

    “我就是為他來的。”顧慶之也笑道:“把太上皇的船接回去,誰不能做?可京里找個跟林大人有舊,還能實打實為他好的,而且跟賈家有仇的,也就我了。”

    “多謝大人。”林滿又道謝,問道:“您中午想用些什么?”

    “也沒什么可挑的,等把各樣菜品都吃過一遍再點菜。”

    這么說,潛臺詞就是他今天不出門了,林滿自然也聽出來了,道:“您要不要在我們園子里逛逛?這宅子是老爺當年來揚州第二年置辦的,清明剛過,葉子還是翠綠色,等再過一個月,太陽曬得狠了,就會變成墨綠色,沒現在好看了。”

    顧慶之點頭應了,不過心里還惦記著林滿說的三鮮,“刀魚好吃嗎?”

    林滿笑道:“好吃!這會兒已經上市了,下午就準備。鰣魚是貢品,還得再等等,給皇帝上供的船已經走了,估摸著再有十來天就能到,然后就能吃了。”

    他又解釋道:“尋常百姓捕了吃了,只要別被發現是沒什么相干的。就是官宦人家得稍微注意些,不能吃在皇帝前頭。”

    就還挺合理的,顧慶之道:“您也歇歇,我估摸著您自打去年從賈家回來,就沒怎么歇過了。”

    林滿嘆了口氣,又笑道:“好在如今都過去了。”

    等林滿告辭,顧慶之去院子里稍稍活動了些筋骨。

    昨天一天下來,別的不說,幾趟行程下來,赴宴倒是不累,關鍵是馬車上坐了至少一個時辰,而且還沒法站起來,哪哪兒都難受。

    “以后赴宴,去一次得歇兩天,不然受不了。”顧慶之吐槽道。

    衛公公在他身邊跟著,接道:“過兩日還得有請柬來。”他柔聲細氣的解釋道:“南直隸光州府就十五個,巡撫四位,總督兩位——”

    “還是得安他們的心?證明我這個欽差不是來辦他們的?”

    衛公公笑道:“把太上皇的船開回去,這事兒著實不用派您這樣的過來,往年用的都是太監。”

    顧慶之嘆氣,“我覺得這不對,真要叫我去安他們的心,證明他們都干了能招來欽差的事兒啊。再者,真要有問題,也不是吃頓飯就能解決的。”

    “您就當是看看春日的好風光了。”衛公公道。

    兩人正閑聊,顧慶之聽衛公公給他講江南這一片藏了多少不起眼的高官,那邊林家下人來報,聲音里滿是笑意,而且完全不符合日常交際準則,一進來就給顧慶之行了個比較正式的禮。

    “江都縣令吳大人來了,還帶著張嬸子一家。”

    “走,出去看看。”顧慶之道。

    縣令這樣的品級,來林家不用開正門,不過畢竟是本縣父母官,下人請他去了正堂。

    顧慶之一進去,吳縣令就起身道:“顧大人。”

    顧慶之客氣笑道:“我還想要過兩日,吳大人著實辛苦了。”

    “談不上辛苦。”吳縣令擺擺手,“這人賣得的確有問題,我就先把人給您送來了。聽說林大人還在養病,這廚娘回來,也好做些林大人愛吃的飯菜。下官也盼著林大人早日康復。”

    必要的寒暄兩句,吳縣令說了其中內情。

    “不僅沒在縣衙備案,而且這人賣得太貴了。本地奴仆的價格,十歲以下差不多是三五兩,等養到十六七歲,長得好看的,或者學了手藝的,貴一些差不多能有二十兩。”

    吳縣令繼續解釋道:“像林大人家里的廚娘,年紀三十有余,手藝正好,家里三個孩子最大的剛十二,這樣她一家五口賣出去,其實就兩個成年人能賣出價格來,能有五六十兩已是不錯。您知道這一家人賣了多少?”

    顧慶之不好掃吳縣令的興,往高猜了個數字,“一百兩?”

    “兩百兩!”

    這下顧慶之是真的驚訝了,“我知道揚州富庶,可花兩百兩就為買一個廚娘——是誰買的?”

    見顧慶之反應如此之快,吳縣令捋了捋胡子,“本地一個姓程的鹽商。今年他的鹽引少了兩成。大人放心,下官問過了,這人買了廚娘回去,也就是叫她日日做林大人愛吃的菜。他也沒那么大膽子。”

    顧慶之冷笑一聲,“去問那位內侄要兩百兩銀子。”他又跟吳縣令道:“這買賣不成,也不好叫那鹽商吃虧。該是多少銀子,還給他便是。嗯……這廚娘也在他家做了幾日,按照短工算吧。”

    吳縣令笑道:“本地請出名的大廚,一日宴席下來,多的二三兩,少的也得三五錢。”

    “那就按照一兩銀子一日收,給張嬸子壓壓驚。”尤其是別叫她心里留下怨氣來。

    那邊衛公公接下了這個很有錢途的差事,顧慶之想了想,又跟吳縣令說:“我有一個朋友,是桑家村出身,桑家村是江都縣轄內吧?”

    吳縣令表情嚴肅,點了點頭,“正是。桑家村的桑樹很是出名。”

    顧慶之又道:“只是被人害得家破人亡,一家五口一個不剩,害人的正是富紳張鏡誠。”

    他一頓,吳縣令思索道:“可是有個諢號叫張三山的?”

    “正是,吳大人對他也有所耳聞?”

    吳縣令道:“他手段不怎么干凈。按說正常田地買賣,官府是不管的,不過前兩年,他看上牛尾巴村一塊靠河的田,先是用巨利引誘那幾家人改種了桑樹,后來那桑樹不知道怎么又被火燒了,這下買桑樹時借的銀子就還不上了,那幾家人無奈,只得買了田地求生。”

    不用說,田地肯定是賣給這位張鏡誠了。

    這年代監控手段基本沒有,查起來原本就很麻煩,況且張三山也的確是本地盤根錯節的勢力,甚至能威脅到縣令。

    顧慶之便道:“這樣,我安排錦衣衛去查——”

    聽見錦衣衛三個字,吳縣令眼皮子跳了跳。

    “我朋友另有生路,也沒打算回來,田地是肯定不要的。等他關進牢里,他名下的地拿出來賣,不許賣給鄉紳,分給小塊賣給百姓,尤其是被他害了的那幾家,也算是縣衙的進項了。”

    雖然知道這地不可能全在他江都縣里,不過吳縣令還是站起身來,給顧慶之行了禮,欣喜道:“多謝顧大人,下官再替轄內百姓感謝顧大人。”

    要么怎么說衛公公跟著他是屈才了呢?

    衛公公什么都知道,就像這事兒,也是衛公公告訴他縣令想要升官最看重的是什么。

    首先就是糧食,基本上如果能收到朝廷定下的量的七成,那基本就沒什么問題了。八成有嘉獎,九成的話,考評里無論如何都會有個“出類拔萃”的評語。

    接著就是各種進項,尤其是稅收。

    顧慶之要查張鏡誠,他的家產肯定是充公的,糧食能得不少,田地也能賣出去不少。

    這部分收益還不算什么,畢竟張鏡誠只是個鄉紳,他能占的東西有限。

    關鍵是殺雞儆猴,別的人看見了,今年秋糧必定征收得十分順利,江都縣的刺頭們也能安生些。

    這樣今年吳縣令的評價就會非常高,八成就能直接升官換個地方了。

    這事兒說得差不多了,衛公公帶著銀票回來,當然去給鹽商送銀子是不用縣令出面的,更加不用衛公公出面。

    衛公公笑道:“新的巡鹽御史董大人也上任幾天了,不如借他的人去?張嬸子若是得空,也能跟著一起去。”

    吳縣令道:“我也留一人帶路。”

    吳縣令完全沒留下來吃飯的意思,辦完事兒就告辭了。

    眼看著就到中午,顧慶之去了林如海屋里。

    林如海精神好了很多,再不是前兩日那個病懨懨的模樣,而且明顯是好好洗漱過的,雖然看著還有點憔悴,不過眼中已經有了光,臉上也沒那么蒼白了。

    顧慶之過來的時候,他正在屋里走,還跟一邊小廝笑道:“不用扶我,我好著呢。”

    見顧慶之來,屋里伺候的人行過禮便出去了,顧慶之跟林如海兩個對面坐在圓桌兩邊,顧慶之道:“林大人,廚娘給您送回來了。不是我說,您那位內侄是會撈銀子,讓人不得不佩服。”

    這話說得很是陰陽怪氣,林如海面上顯出兩分尷尬來,沒說話。

    顧慶之又笑話他,“你別往心里去,這跟你沒關系,他又不是你生的,也不是你教的。就是先夫人也沒見過他,這是賈府養出來的,你又何必非要承擔不屬于自己的責任呢?”

    林如海嘆了口氣,道:“原先……黛玉她母親還在的時候,她嘴里的賈府可不是這個樣子。”

    “這也挺好理解。”顧 慶之安慰道:“誰能知道榮國公早死呢?誰又能知道您兩個內兄真的就完全一點潛力都沒有呢?孫子更是……有能耐的先去投胎了,都不愿意在賈府多待。人是會變的,榮國府越來越壞了唄。”

    林如海嘆氣,但是聽顧慶之這么說,他的確是沒那么難受了。

    顧慶之又道:“別的不說,您府上一共也就兩百多的下人,榮國府有一千多,講究排場,養這么多閑人,這就是禍根子。還有這次,您那內侄說伺候我的幾個人,賈府的老太君為了不走漏風聲,把人全弄死了。”

    林如海一驚,“怎么會!”

    “我也不知道。”顧慶之攤手,“是您那內侄說的,肯定是推脫,他們夫妻兩個,一個管著后院,一個管著庶務,不經他們手是不可能的。”

    林如海眉頭皺了起來,顧慶之撿了幾件事兒說了,又道:“人之初性本善,他們能成這樣,肯定是有模有樣學來的,他們才管了幾年榮國府?只能早就成這樣了。”

    他哼了一聲,縱觀榮國府里非正常死亡的幾個人,又有哪個不是被擠兌死的?

    金釧兒、晴雯。

    包括后來王熙鳳派人去要張華的命,逼死尤二姐,她心狠手辣倒在其次,若是在一個環境好管得嚴的地方,她縱然是心狠手辣,她也不敢這么做,更沒機會這么做,只能說是王家家學淵源,到了賈家近墨者黑。

    “我那內侄——”林如海被顧慶之內侄內侄了好幾天,不經意間,賈璉在他嘴里,也成了內侄了。

    當然的確是這個親戚關系,就是叫他的語氣不太對。

    對上顧慶之調侃的眼神,林如海先不好意思起來。

    顧慶之卻沒打算聽他說什么,先憋著吧,這樣過兩日正經問事兒的時候,倒得特別快也特別徹底。

    他站起身來道:“中午了,我就不陪著您吃飯了,畢竟張嬸子回來了,我中午說不定有金蔥麻鴨吃呢。”

    林如海的確是有點哽住的感覺,怎么才開了個頭,人就要走了呢?

    顧慶之回去自己的小院子里,中午的確是吃到了金蔥麻鴨,不過時間挺緊,用的不是整只鴨子,而是只用鴨脯肉做了個意思。

    “張嬸子的手藝還是這么好,明天還想吃。”

    “有的有的,鴨子準備好了,已經燉上了。”

    吃過午飯,顧慶之出來溜達消食,林滿還專門叫了個人來陪著,順便給他介紹花園子里的種種造景和植物。

    清明節剛過去沒幾天,午后的太陽也不曬,還有風吹在身上,氣候宜人,景色秀麗,讓人很是放松。

    顧慶之才轉了小半個園子就不想走了,他才在椅子上靠了沒多久,就見不遠處林黛玉身后跟著兩個丫鬟走了過來。

    顧慶之起身叫了聲“林姑娘”,林黛玉沖他福了福身子,道:“顧大人住得可習慣?有什么欠缺的只管吩咐。”

    “他們照顧得很是周到,就是住家里也不過如此了。”

    聽見他這么說,林黛玉笑了笑,問道:“顧大人早上同父親說了什么?叫他午飯也多吃了半碗,這會兒正喝山楂茶呢。不過喬太醫說父親正進補,吃些山楂有好處的。”

    “倒也沒說什么。”顧慶之不好意思笑了笑,雖然早上也是為了給林大人平平無奇的養病生涯找點樂趣,不過被人家女兒抓包,總有點慚愧。

    “那顧大人下午可還要去看看父親?”林黛玉問道:“若是能叫他再多吃半碗飯就更好了。”

    這個他還真可以。

    顧慶之點頭,承諾道:“放心,下午還去。”

    正說著話,忽然一陣風吹來,吹得些許樹葉花瓣飄到了空中,顧慶之忽得有些懊惱。

    “我還給你送了茶葉和風箏呢,這下可好,被榮國府扣住了。專門找百工坊做的風箏。”

    “原先的茶葉是你給我送的?”林黛玉一下子就猜到了真相。

    “正是。好不好喝?專門挑的茶葉,連茶罐子也是精挑細選的。”

    林黛玉笑出兩個小酒窩來,“我父親原先并不曾單另給我送過東西,都是隨榮國府的禮一起來的。不過榮國府沒一個人猜出來,那會兒我雖然覺得奇怪,不過也沒多想——”

    她稍微一頓,別過臉去,言語里的笑意越發的明顯了。

    “一個柿柿如意,一個云淡風輕,的確是上了年紀的人才會選的東西。”

    “是衛公公選的。”顧慶之笑道。

    見林黛玉高興,他自然不會沒情商去說什么:為了不叫榮國府起疑心才選的這些圖案。

    “一套四個,還有個玲瓏瓷的。”顧慶之試圖挽回一下自己的品味。“我比較喜歡那個。半透明的罐子,里頭茶葉喝了多少看得清清楚楚。回頭把榮國府的也要回來,正好湊齊一套。還有我才給你送的風箏,專門叫人仿的方家的手藝。你喜歡燕子的嗎?”

    林黛玉搖搖頭,“樣子倒是其次,我喜歡飛得高的。我今年還沒放過風箏呢。”

    “那有什么,現在就放。”顧慶之道。

    “不會過季了嗎?清明都過了。”林黛玉聲音里有點小心翼翼的感覺。

    “怕什么,就是沒風都能放風箏,況且現在有風。”顧慶之拉了一邊的下人,就道:“趕緊出去買兩個風箏來。”

    “不用,家里有風箏,我就是——”

    就是怎么她也沒說出來。

    顧慶之便道:“趕緊去拿風箏,我也沒放過風箏呢,你教教我。”

    這種跑腿的事情,自然有丫鬟去,林黛玉引著他又往前頭走了一段,“這塊平,周圍都是矮樹,正好放風箏。”

    顧慶之借著去一邊整理衣服的功夫,把風速點了上去,想也知道,從去年接到林如海的信,再到今年回家,她過得多壓抑,如今有興致放風箏,必須得有金手指,必須放得高高的。

    丫鬟很快回來,顧慶之跟林黛玉一人拿了一個,林黛玉興致勃勃給他示范。

    “先要看風箏的平衡。”她把手指抵在風箏綁線的位置撐了起來,“你看,前頭不能比后頭重,不然放起來就會往下倒,左右也得一樣重,不然飛不高的。”

    顧慶之認真聽著。

    “風小的時候,就要跑起來。”林黛玉頓了頓,手舉起來感受了風,道:“現在這個風不錯,把風箏平放在地上,線松開一段,往前走,再這么用力一拉!”

    風箏被她拉了起來,很快飛到了兩人頭頂,距離地面也有一丈多了。

    林黛玉頗有幾分洋洋得意,看著顧慶之夸耀道:“放起來就是拉線了,這些都是單線的風箏,簡單。我還能放四根線的呢。”

    顧慶之肅然起敬,沖著林黛玉一拱手,叫道:“師父。”

    林黛玉笑得很是開心,“整個揚州城,沒有人風箏放得比我好了。”

    風好老師更好,顧慶之的風箏也很快放了起來。

    林黛玉拉著手中線繩,還不忘指導他,“風大的時候松線,風小的時候拉線,逆風才能飛得高。還有,三角形的風箏飛得最高。”

    她一臉“我把秘密全都告訴你了”的驕傲,顧慶之便又一拱手,“師尊。”

    叫師父是玩笑,叫師尊就過于鄭重了,這稱呼把林黛玉鬧了個大紅臉,“你別看我,你看風箏,要掉下來了!”

    靠著金手指加碼,林黛玉的風箏飛得很高,她甚至還有點遺憾,“早知道今天風這么好,就該多接些線,還能放得更高些。”

    說完她又安慰顧慶之,“你多練練就好了,新手能放起來已經很不錯了。”

    收了風箏,差不多也快到申時了,兩人分別回去洗漱,就到了吃晚飯的時候。

    林黛玉活動了一個下午,晚飯自然是吃得挺多。

    顧慶之答應了她要幫著林如海“行氣活血”,吃完飯就又來林如海屋里了。

    “林大人,還有件正事忘了說。”

    林如海神情嚴肅起來,“顧大人請講。”

    “你還得寫封信。”

    “啊?”林如海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寫信?給誰?”

    顧慶之呵呵兩聲,笑道:“人家吳縣令把廚娘給你找回來。你得謝謝人家吧?”

    林如海正要點頭,顧慶之又問:“布政使、巡撫和總督,哪個你比較熟?”

    林如海也是多年當官的,顧慶之這么一說,他立即就明白要干什么了,給吳縣令的考評加點分。

    這也是正常官場交際,只是……

    “布政使是去年年底才來的,那會兒我病著,未曾見過面。巡撫倒是能說上話,就是南直隸四位巡撫,能管他的那位我不認得。總督……有點不合適。”

    “林大人,你也在官場多年了。”顧慶之一邊去拿紙筆,一邊嘆氣道:“我原想著不用提醒,你也能想起來的,可等了一下午,也不見你寫信,可是大病未愈,拿不動紙筆?”

    說實在的,要是擱在以往,的確是不用顧慶之提醒,不過林如海確實是病了許久,又覺得自己快死了,精神緊繃,加上顧慶之來了以后,事事都不用他操心。

    林如海是真的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往心上去了。

    但是被顧慶之這么一說,他的確是有汗顏,怎么連這個也忘了呢?

    “又沒說不寫。”林如海小聲道。

    顧慶之坐在他身邊給他磨墨,“他自己也得有點關系,知府給他的評語肯定是好,總督太大了,巡撫最合適。”

    林如海嗯了一聲,拿著筆正斟酌字句呢,給不認識的人寫信,只能是尬寫了,但他畢竟是探花出身,就是尬寫,也不能丟了翰林院的臉。

    這一斟酌就斟酌的有點久,半天也只寫了個孫巡撫。

    顧慶之故意逗他,道:“不是吧林大人,這還要我教你不成?你家里下人可被你內侄賣了不少呢,還有田地商鋪,大半都得吳縣令給你找回來。你麻煩人家這么多,就寫封信唄。這事兒可不能拖。南直隸官員多,得讓上頭早點斟酌排位。”

    被他這么一激,林如海臉上有點掛不住,不過兩人的確是已經有了深厚的交情,又很是親近,林如海把筆往他手里一塞,“你寫!”

    顧慶之又笑了兩聲,“我寫就我寫,不過信封得用你林家的。”

    這個也很正常,這是給他林家辦事兒,自然是要他林家出面的,送信的也得是他林家的人。

    林如海點頭應了。

    很快,顧慶之就寫好了舉薦信。

    總結一下,就是給巡撫孫大人介紹了一下吳縣令八字很好。

    林如海是又氣又笑,“哪有你這么寫的?”

    “我是欽天監監正,我這么寫有什么不對?我總不能夸他為官清廉,治下百姓安居樂業吧?”顧慶之又去林如海床頭摸了那塊御前行走的牌子,墨汁往上一刷,就要往信紙上按。

    “不行不行!”林如海一想到這信要裝在他林家的信封里送出去,頭皮就一陣陣發麻,熱血也是一陣陣往上涌。

    活血效果還挺好。

    別說手了,林如海恨不得整個人都擋上去,顧慶之直接給他手背上按了個御前行走的印子。

    “你這要把巡撫嚇死的。”林如海慌張道:“他拿著這信,萬一去彈劾你怎么辦。”

    “怕什么,反正信封不是我顧家的。”顧慶之笑嘻嘻道。

    林如海瞪他一眼,“真是胡鬧——罷罷罷,你趕緊走,沒你打岔,我安安靜靜的,一會兒就能寫好,明早就送出去。”

    正說著話,來晨昏定省的林黛玉到了。

    “父親同顧大人說什么呢?還在外頭就聽見聲音了。父親平日里還說顧大人穩重可靠,怎么今日又胡鬧了?”

    顧慶之搶先開口,“林大人把墨汁滴在手背上了。”

    林如海眼睛都瞪圓了。

    林黛玉笑盈盈道:“父親也一把年紀了。還是打水來洗洗吧?”

    第40章 有人要謀反

    連著三天早上看見生米,雖然賈璉都奔著三十去了,也有銀子生活,更加可以出去吃,不過到第四天,他的確是忍耐到了盡頭。

    在第四天顧慶之出去赴宴的時候,賈璉來跟林如海請辭。

    “林姑父。”賈璉拱手行禮,一張臉定的平平的,神態極其自然,想必跟這兩天喝的朱砂安神湯有很大的關系。

    “坐。”林如海身體雖然還虛弱,穿的也比正常人多一些,不過說話間已經漸漸有了中氣,再不是半月前那個兩句話喘三聲的狀態了。

    賈璉心中暗嘆,原本以為是回光返照,不過誰家回光返照也不會往十天返,林如海的的確確是快好了。

    “榮國府在金陵的鋪子出了些問題。”賈璉嘴角翹了起來,不過這禮節性的微笑,已經沒當初那么自然了。

    林如海自然也看了出來,他平靜的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別說幫忙了,連關心也沒有,可見老太太的謀劃必定不會奏效,賈璉又笑道:“當初過來,老太太還吩咐,在祖墳附近再置辦些祭田,如今您身子大安,我也放下心來,該去處理家族中事了。”

    “知道了,去吧。我也沒什么吩咐的,榮國府在金陵的人不少,也有姻親世交幫忙,如今的應天府尹還是賈雨村,想必也不會起什么波瀾。”

    賈璉起身又行了一禮,“林姑父保重。”然后大步出了房間。

    不過才輕松下來的心情,僅僅維持到他收拾好東西,身后跟著小廝丫鬟提著行李,準備離開林府的時候。

    有人堵門,是林府三管家之一的林滿,還有顧慶之帶來的那個錦衣衛小旗,似乎是姓崔。

    林滿規規矩矩垂首站在一邊,連視線都不肯抬的,像個正經的下人,就好像前兩日端著生米過來,笑嘻嘻問賈璉滿不滿意林府飯菜的人不是他一樣。

    崔頤鳴則是上前一拱拳,道:“賈大人可是要走?”

    賈璉捐的同知,崔頤鳴不過從七品,不過對上錦衣衛,誰都得恭恭敬敬的。

    “正是,金陵家中有事要我去處理。”興許是安神湯吃得多了,不管內心怎么樣,賈璉面上甚至比以前更加的波瀾不驚了,甚至能夸一句進退有據。

    “賈大人,前些日子你做主賣了不少林家產業,因為還沒在衙門過戶,做不得數,官服派人告知之后,所有人都打算退回來,但是你收了銀子,你無論去哪兒,最好告知在下行程,方便跟買家對峙,也好退回贓款。”

    這就成贓款了?賈璉除了氣憤,還有點悲哀,早年在京城,誰見了他不可客氣氣的?如今竟被一個從七品的小旗這般威脅!

    “知道了。”賈璉板著臉道。

    崔頤鳴讓開路,賈璉才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聽見后頭一聲笑。

    “賈大人還不知道吧?前頭買了林家廚娘那個鹽商,今年的鹽引被董大人全收回去了。您出去小心些,程姓鹽商放出話去讓您好看呢。”

    “他敢!”賈璉被藥物遏制住的情緒,總算是有了點波動,“你們這樣陷害我,就不怕榮國府?”

    崔頤鳴嘲笑了一聲,“鹽引被收回去,你要是只能看出來是為了陷害你,那也怪不得榮國府沒落了。”

    崔頤鳴說完便是一伸手,“賈大人請吧。”

    賈璉冷哼一聲,“我們走!”

    他從金陵帶來的幾個人快步跟上,崔頤鳴還在后頭喊,“別走太遠,落腳了記得回來報個信。我想賈大人也不想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府衙的名單上吧?”

    顧慶之今日便是去新任巡鹽御史董伯中府上赴宴的,回來還帶了一壇桂花酒。

    據說這玩意兒度數低,不醉人,釀造過程中還加了枸杞,是專門給小孩子跟女子喝的。

    顧慶之嘗著跟桂花酒釀有異曲同工之妙,除了里頭沒有糯米團子。

    “都是人精啊。”顧慶之回來跟林如海嘆息道,“一石三鳥。”

    林如海的身體進一步康復,喬太醫給他新近開的方子,就是多吃半碗飯,飯后一杯麥冬山楂茶,再出來緩慢走一刻鐘。

    如今兩人就在林家的花園子里溜達。

    林如海笑道:“新的巡鹽御史上任,鹽引發放肯定是要變化的,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跟我當巡鹽御史的時候一樣,那他董大人豈不是要改姓林了?”

    “況且這位程源水,原本我今年就給他少發了兩成鹽引,選這么個人出來,也算是師出有名,董大人上來,也要培養自己的手下,這些鹽引就是最好的利益。”

    “不僅如此。”顧慶之接著道:“他還在幫您出氣的小團伙里出了力,這小團伙里頭不僅有揚州知府,還有本地的縣令吳大人。”

    “巡鹽御史雖然手下有十二個巡檢司,鹽兵三千,不過真要稽查私鹽,沒有縣令配合是不可能的。”林如海語氣里很是有些感慨,八成是在這地方吃過虧。

    “董大人還托我轉達——哦不,是告訴我。”顧慶之輕輕嗓子,道:“我不求能像林大人一樣,能把市面上私鹽的比例控制在官鹽的兩倍以內,只求官鹽私鹽比例維持在三七成,就對得起隆恩浩蕩了。”

    林如海笑了一聲,很是驕傲的拍了拍顧慶之的肩膀,“官鹽不苦,價格貴,私鹽粗制濫造,價格只有官鹽的不到一半,但是鹽又是百姓必不可少的東西,鹽吃少了,人就沒了力氣。”

    林如海嘆了一聲,“鹽引朝廷發下來的價格是每引一兩五錢,到鹽商手里,每引的價格在十二到十五兩,江南地區鹽不貴,大概每斤七八文,運到內陸,貴的地方能買到五十文,個別能賣到一百文。每引四百斤鹽。”

    顧慶之一邊點頭,一邊——

    “這不對啊。按照每斤七八文,一千五百文錢換一兩銀子,一引鹽賣出去才二兩出頭,就算是五十文每斤,那也只有十三四兩銀子,這還沒算運輸成本——剩下都是私鹽?鹽商可真賺!”

    林如海又道:“所以買了鹽引,就能以一定比例運私鹽出去,當然這話大庭廣眾下是不能說的,運私鹽,超過三斤就要枷號示眾,超過五十斤直接處死。那程源水,去年鹽引不到一千,最后運了快十萬斤私鹽出去,這人是留不得的。”

    顧慶之表情頓時就有點復雜了。

    雖然有衛公公,他也接觸了不少官場亞文化跟潛規則,但是這種大家心照不宣的,還明顯違法的行為,他的確是不太習慣。

    “這也要我轉告董大人?”顧慶之小聲問道。

    林如海沒回答這個問題,“當巡鹽御史,我如今最大的體會,就是要控制,不能出現大鹽商,也不能縱容鹽商超出比例去販賣私鹽。兩淮巡鹽御史,每年經手至少三十萬引鹽,慶之,你知道這是多少銀子嗎?”

    “三百五十到四百五十萬兩,明面上的。”顧慶之飛快接了上來,但是他想的跟林如海想的不太一樣。

    “這壓力是不是過于大了?我原本覺得巡鹽御史一年一換,不利于熟悉工作,如今看,怕是一年就要把人累壞了。”顧慶之看著林如海的眼神頓時就滿是欽佩了,原先他的確是覺得林如海身體不好,最大的事實就是他子嗣不豐。

    但是再仔細想想,子嗣只能證明生育,不能代表身體不好。

    林如海可是當了六年巡鹽御史,這哪里是身體不好,這是太好了,這是快累死了。

    顧慶之堅定地說:“你這是累病的,這是帶病工作啊。縱然是報病的程序有些許瑕疵,只要說清楚了,陛下是必須給你升官的!”

    林如海失笑,“怎么就說到升官上頭了。”

    “這事兒你不用管,我是欽差,回頭我匯報給皇帝。”

    “你這欽差不是來收船的?”

    “自然是還有秘密任務的。”顧慶之瞥他一眼,“林大人,等你再好一些,咱們好好說說鹽稅的事兒。現在你該去洗涮準備就寢了。”

    接下來的幾日,顧慶之繼續保持著兩三日一場宴會的節奏,一直到了三月中旬,谷雨到了。

    谷雨能叫谷雨,從名字就能看出來,這天要下雨,下雨有助于谷物豐收。

    就算古代通訊再不發達,距離他祈雨也有一個多月了,顧慶之的名聲在消息靈通的江南地區,算是徹底傳開了。

    揚州知府李大人提前好幾日就約了顧慶之祈雨。

    當然約他的人不止一個,顧慶之最后只答應了李大人。

    原因也很簡單,揚州府這一片原本就是有雨的,不過是零星小雨,他要做的是把零星小雨連成片。

    再有就是揚州府這幾年的確是欣欣向榮,穩中向好,顧慶之回去稍微打聽一下,就點頭了。

    其他地方谷雨這天都是晴的,這樣祈雨就難多了。

    顧慶之雖然能祈雨,但是他心里也一直保持著對自然的敬畏,人工調解天氣會破壞自然的平衡,畢竟后世人工祈雨包括人工驅散積雨云都很是發達,但干旱半年以及洪澇災害的新聞也是層出不窮。

    谷雨這天,早上一起來,顧慶之就在林家正堂前頭設立了祭臺。

    他在林家上香,讓知府去知府衙門門口拜祭臺,總體來說知道的都知道是他做的,但是知府也能在百姓間落個好名聲,尤其是李知府今年就做滿一任了,興許努努力還能混個萬民傘,這是升官的大大加分項。

    李知府也說得很明白,還給了五百兩的“潤筆費”。

    衛公公的評價,這銀子是做明事的錢,配得上知府身份,也不會多到讓人生疑心。

    顧慶之齋戒沐浴,換了凈服,跟一邊站在一處的林家父女道:“林大人,叫你看看我的本事,也叫你知道我這個安國公是怎么當上的。”

    隨著香一柱柱供奉上去,天色漸漸變得陰沉,云也從白色變成了灰色。

    到了午時初刻,一聲春雷震響大地,雨滴也落了下來。

    雨下了約莫一刻鐘的時間,然后就變成了不用打傘的毛毛雨,林如海有點欣慰,也有點驕傲,只是半響就感慨了一句,“這雨下得好啊。”

    林黛玉倒是伸手出去接了接雨滴,轉過臉來跟林如海笑了笑,語氣輕快道:“十月底的時候,榮禧堂叫雷劈了。我記得前兩日他剛叫我別整日待在屋里,讓我多出去走走,多曬曬太陽,接著他就被寶二爺罵了,榮國府也多了許多流言,說他貪吃,說他仗勢欺人,還說他占小媳婦便宜,我也再沒見過他了。”

    林如海臉上卻沒什么笑容,反而變得嚴肅起來。

    雨停之后,祭臺也收了起來,林家人看著顧慶之的除了親切感激,又多了幾分敬重,連帶說話的時候也輕聲輕語了。

    “父親還說,他這個林家老爺,如今說話都沒你管用了。”

    中午吃過飯,顧慶之出來遛彎消食,碰見了同出來消食的林黛玉,兩人順理成章走在了一起,順便聊聊天。

    “林老爺也該退位讓賢了。”顧慶之故作老氣橫秋來了一句,引得林黛玉笑了起來。

    她又道:“我其實挺不喜歡午休的,平日里就沒什么事兒,哪里會覺得累呢?睡也睡不著,還不如寫兩個字,看看書。”

    這個顧慶之也同意,人跟人就是不一樣,有人一天睡六個小時就精精神神,有人一天睡十個小時還要犯困。

    “也可以多出來逛逛,白天累一點,晚上才睡得好。晚上這一覺才是最重要的。”

    這么一說,顧慶之也有點明白過來了,后來林黛玉所謂晚上睡不著,可能根本不是她身體不好,而是無奈只能遵從不適合她的作息。

    連覺都不能隨心所欲的睡,這不就是抑郁的最大誘因?

    “過兩日咱們出去轉轉?這些日子光顧著赴宴了,我還沒看過揚州城的景色呢。”

    林黛玉臉上立即就有了笑意,只是一開口,又有了點惆悵,“揚州城我也好久沒去了。原先我也去過不少地方。別的官不能出轄地,就像江都知縣,不能出江都縣,揚州知府也不能出揚州府,可我父親不一樣,他是巡鹽御史,他手下管著三十多個鹽場呢。”

    想起快樂自由的幼時年華,林黛玉很是懷念,“往東南有太湖,有西湖,有陽澄湖,還有淀山湖。往西北走,有洪澤湖。都是不用下船就能到的地方。”

    如果林黛玉小時候就見過這些景色,又去過這些地方,她又怎么能習慣住在榮國府的后院?

    不過那么小小一片地方,就把人的一輩子關住了。

    說起這些,林黛玉很快就變得興高采烈,“若是一直往東,大概三百里出頭就能看見海,大約要走兩天,你見過海嗎?”

    顧慶之都不忍心說話,只搖了搖頭,林黛玉笑道:“是咸的。”

    “這不是見過,這是嘗過。”顧慶之失笑,他又道:“太上皇的船是個大船,大運河有些地方過不去,這次回去京城,肯定是走海上的。”

    林黛玉忽然就不說話了,顧慶之猜她八成是不想去京城。

    “你去過玉泉山嗎?我在玉泉山下頭有個莊子,那邊的水可好了。”

    “我在前門外還有個鋪子,隔壁是賣首飾的,上回我還看見郡王的女兒去逛了呢,只是我一個人去逛首飾鋪子,奇奇怪怪的。”

    “京里還有大佛堂,還有個觀音庵,我若一個人去,怕是要被當成踢館的。”

    林黛玉笑了一聲,“揚州也有幾個廟,顧大人不如先去試試?”

    顧慶之卻漸漸的不說話了。

    他忽然回過味來,林黛玉方才說什么?

    林如海手下管著三十多個鹽場,當時他是覺得林黛玉去過的地方多,現在反應過來,一個人能管這么多?這真的合理?

    兩淮巡鹽御史,兩淮是指江蘇跟安徽啊,三十多個鹽場,每個巡視三天,加上路程上花費的時間,這都得大半年了。更別的還有其他工作。

    這個工作量,撐了六年才累死在任上,他真有可能是累的。

    “我去找林大人。”顧慶之說完,先往自己屋里取了皇帝給的秘旨,又往林如海這邊過來。

    林如海如今是氣血虛,雖然已經好了很多,不過他中午是要睡覺的,好在這會兒已經起來了。

    丫鬟正伺候他梳頭洗臉,見顧慶之來,丫鬟手上動作快了很多,很快就端著盆出去了。

    “怎么這樣著急?”林如海端著紅棗茶,吹了吹問道。

    顧慶之道:“你覺得上本子叫皇帝把兩淮巡鹽御史拆成四五個如何?”

    林如海眉頭一皺,沒有反駁,而是問道:“你怎么起了這個念頭?”

    顧慶之道:“我才聽林姑娘說,你管著三十多個鹽場,一個人如何管得過來?況且一個人手下過兩三成國庫稅銀,這也不合適。”

    林如海看著他的表情頓時就一言難盡了,甚至心里還生出點慶幸來,幸虧他卸任了。

    “若不是管了這么多鹽場,你如何能累病?若不是事情太多,你又如何能把林姑娘托付給賈家?”這一開口就有點剎不住閘,“若不是忙不過來,你又如何不娶妻不過繼?前頭更是一副想死的樣子——總不能是太上皇逼得吧?”

    顧慶之一臉的懷疑,林如海驚得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

    “你怎么——跟太上皇沒什么關系。”

    中間略有停頓,又有點猶豫,顧慶之眉頭一皺,想著各種細微末節的線索,林如海從翰林院出來之后,就一直在地方當官,所以肯定不是太上皇。

    探花、翰林,這樣的出身長期放到地方,就證明太上皇沒打算好好用他。

    顧慶之拿了皇帝給他加銜戶部尚書的密旨遞給他,“你看看這是什么?”

    林如海接過來一看,有點一言難盡,“這是圣旨……是不是要擺個香案,鄭重一點?”

    顧慶之道:“這是密旨,況且陛下許我便宜行事,還有另一道旨意,發哪個,主要看我。”

    顧慶之就又給他看了封林黛玉做縣君的旨意。

    “林大人,你也當了這么多年官,應該能猜出來這兩道旨意是在什么情況下發出來的。雖然你請病請的不合規矩,可陛下在我的勸說下,也沒打算跟你計較,可若是沒我……”

    林如海點了點頭,“可若是沒你,黛玉能活多久,多半要看賈家的良心了。”

    “你知道!”這下是顧慶之跳了起來,“為什么!若說你寵愛林姑娘,你的確是計劃著把所有家產留給她,可你為什么要托付給賈府?賈府哪里來的良心?從揚州坐船去金陵,一晚上就能一個來回,你不可能不知道金陵的護官符,賈府在金陵沒什么好名聲,京城的難道就是圣人了?榮國府哪里來的良心?”

    林如海咬起了牙,下頜骨那里也凸了出來,“有人要謀反!”

    顧慶之瞇起了眼睛,“謀反?誰?”

    林如海點點頭,“我不知道是誰,去年梅雨之后,我整理案卷忽然發現的。沒有證據,我猜……”

    他快速的喘了兩口氣,道:“江南這一片地方,近十年沒什么大災,百姓安居樂業,近幾個首輔也都不是這一片的,沒有大片土地記在一個人名下,加上周圍人都來這一片討生活,人口應該是穩步上升的。江南富庶,鹽就是這兒產的,多數人是吃得起的,但是鹽稅沒有增加。”

    “我家里也有些田莊,莊上的佃戶人數在增加,揚州城里的百姓,也說日子過得更好了,百姓過得好吃得好,最直接的就是孩子生得多了,生下來能活下來的比例也高。但是鹽稅沒有增加。”林如海又重復一遍,“你說是為什么?”

    “別地兒的鹽過來?”顧慶之搖頭,運費是個問題,而且從哪兒運呢?曬鹽的成本比煮鹽低的多的多。

    “鹽商偷運大量私鹽?”他再次搖頭,林如海前幾日才說過,去年有個鹽商私鹽運多了。他是能查出來的,他對兩淮的鹽商了如指掌。

    “有兩種可能。”林如海伸了手,比劃一個二,“江南的百姓被運走了,或者有個查不出來的大人物挑頭販賣私鹽,我手下十二個巡檢司,三千鹽兵都查不出來的大人物。私鹽五十斤就要處死,你說這哪一條不是謀反?”

    “兩淮十多個州府,巡撫總督加起來都有十個了,竟然沒有一個官員發現?”顧慶之懷疑的問。

    林如海嘆道:“你也知道,我是兩淮鹽運史,我管著三十多個鹽場,從最南到最北,隔了快一千里地。這一片所有的官員加起來,從知府到總督,誰能有我活動范圍大?又有誰能像我一樣能管到這么細?”

    顧慶之腦袋飛快轉著,“這事兒我手下幾個人是肯定查不出來的,得回京告訴皇帝,安排錦衣衛秘密查探。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造反是肯定造不起來的。皇帝是個好皇帝,百姓也安居樂業,更加沒有天災,絕對不會有天災——除非地震。”

    顧慶之說著說著就放松下來,“縱觀這幾千年,哪次不是逼到絕路百姓才造反呢?況且前頭那一次太子謀反,如今皇帝看著王爺是一個比一個緊,府兵都降到五十了。沒有這個條件的。縱然是要清君側,那也得是手里有兵,還得有威望,才能振臂一呼天下來投,要是剛開國那會兒功臣多,亂糟糟的還行,如今造反,能被詔安就不錯了。”

    顧慶之搖頭道:“真沒這個條件。咱們還是說說你的事兒,就為了這個,你把林姑娘托付給賈家?”

    什么叫就為了這個?

    但是這藏了許久的秘密說出來,林如海的確是輕松了,他板著臉道:“我的確是知道金陵的護官符,我也知道賈家如今是個什么樣子——”

    他微微一頓,不屑一顧道:“賈家牽扯不到造反里,他們就沒這個本事。能叫她待在京城的,只有賈家。”

    “而且……”他長嘆一口氣,“如果我正常上折子,正常請辭,那來的也是正常的官員。”

    林如海定睛凝視顧慶之,“如果我冒險裝作昏了頭,皇帝興許就能派心腹來。你年紀雖輕,可我也看見了你的真本事,你的確是皇帝心腹。”

    “可萬一皇帝沒派心腹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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