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換衣
寢房內收拾得明凈整潔,床榻間鋪著的鵝黃色松軟錦被透出春日里的暖意。
天光映入窗子,靠窗擺著的黃花梨書案上堆著幾冊書卷,備齊了文房四寶。
室中靜謐,祁涵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等情形。
隔著一道內室門,外間交談之聲大半都落于耳中。
“……陛下今夜留于府中用膳,你瞧瞧晚膳應當如何預備?”
午膳時分還未至,望仙樓中只有零星兩桌食客。
十幾個伙計一時得著清閑,湊在一處說著今日的兩件稀奇事。
這第一樁,平日難得露面的東家竟親自迎候在大堂中,二樓最好的雅間亦安排得當,必定是有貴客要駕臨。
而第二樁,則是在談論坐于角落處的那位公子。
他們望仙樓在皇都中負有盛名,平日迎來送往的王公顯貴不知凡幾,卻也少見這等人物。
公子著月白錦袍,極為俊逸,周身氣度不凡,是位新客。
原本他們以為,這便是東家候著的貴客。
畢竟他入酒樓時,饒是東家都不由多看了幾眼。
公子吩咐要了間上房,因是等人,先在大堂中尋了個清靜的位置坐下。
伙計上前添茶,離得近了,愈發覺得這位公子好似天上仙人,眉目清雋如畫。
只不過,公子身后跟著的那名冷面的護衛,一看便知不大好惹。
“公子有吩咐隨時叫我們。”伙計斟完茶退開,客客氣氣道。
酒樓中漸漸熱鬧起來,容璇坐了背人的方向,安靜品茗。
相鄰的幾桌食客談天說地,推杯換盞間好不熱鬧。
“……這徐州素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那日大軍凱旋的情形,你們可見著了?”
“那是,我家中的表弟可就在行伍中。徐州九郡打了幾十年,總算是我大齊軍隊大勝而歸。”
“我聽說,對面的皇帝已經遣使議和,還答允割讓徐州剩下的三郡。”
“他不答應成嗎!徐州的守將,容平鈞容大將軍舉族棄暗投明,歸順了我大齊,梁帝拿什么守徐州!”
“是是是!”
一陣爽朗的笑聲,桌上的酒喝空了幾壺。
“我還聽人議論,陛下給容將軍封了侯爵。容家二位公子,前一陣不是剛到皇都?”
“敗軍之將罷了,還背棄舊主,咱們陛下當真是寬仁。”
平淮沉了臉,容璇輕搖頭,示意無礙。
平淮是父親親自為她選的親衛,身手奇佳,從大梁到北齊,一直跟隨于她。
才剛過午時,望仙樓大堂便坐滿了半數人,二樓已無空閑的雅間。
容璇放了茶盞,見那位一直氣定神閑坐于柜后的酒樓主家親自起身出迎。
她順著方向望去,毫無征兆地對上了一雙淡漠的眼眸。
隔著半個喧囂的大堂,來人著一身玄色錦袍,頭束玉冠,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墨玉劍。
三年不見,氣勢更甚。
對望片刻,容璇不動聲色地先移開視線。
是了,以她的身份,不應該識得此人。
跟在玄衣公子身側的主家,聲音恭謹而又謙卑:“房舍已備好,您請。”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階梯一角,平淮按在佩劍上的手才松開。
……
在定好的雅間內落座,容璇喚來小廝,先要了幾道菜式。
余下的,交由二哥再點。
“主子。”平淮壓低了聲音,“方才那位客人,身邊帶著的護衛身手皆不簡單。”
平淮多年來的習慣,尤其他們眼下身處北齊,更不能不多加提防。
“我知道。”
齊帝祁涵,現身于此鬧市之中,自然不會輕率。
她是沒有想到,一國之君會出現在此處。
房門輕叩兩聲被推開,容璇抬眸喚道:“二哥。”
魏寧侯府跟來的家仆被留在外頭,自行用飯。容琦銘見到妹妹,笑道:“這望仙樓生意倒紅火。好在你先到了,如若不然,怕是連大堂都沒得坐。”
他在對側坐下,這家酒樓是寧國公世子趙凌薦于他們的,今日趁著出門辦事的機會,正好一試。
容琦銘加了兩道菜,道:“我挑了三家票號,稍稍耽擱了時辰。”
他們從家中帶入北齊的銀錢,還有齊帝賜下的兩萬兩白銀,存了泰半到票號之中。
“午后我會上街采買些東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容璇想了想:“也沒什么,二哥看著辦便是。”
“那好。”容琦銘笑著答應。
菜式陸陸續續上齊,容琦銘先品了幾筷子,不得不感慨:“食材倒都講究,值這個價錢。就是味道實在寡淡了些,難以入口。”
容璇以為然,二人皆不習慣北齊皇都清淡的口味。
問酒樓要了些辣子,一頓飯畢,容璇先行回府。
魏寧侯府坐落在皇城南大街,聽聞前身是前朝一位王爺所有,占地廣,地段極佳。
其中亭臺水榭,回廊樓閣,無不氣派。
齊帝特下旨將這座宅邸賜予容家,以示皇恩浩蕩。
在魏寧侯府住了兩日,容璇已經熟悉了府中規制。
她所居的院落名喚歸云院,因覺得名字尚可,故而未改動。
偌大一座侯府,只有她和二哥在此。
明面上,齊帝厚待容家。大哥被齊帝封了魏寧侯世子的爵位,仍隨父親駐守徐州。長姐已經出嫁,亦加郡君之銜。至于她和二哥,則被齊帝召入北齊皇都,名為另行封賜,實為人質。
此番入北齊,因是長途跋涉而來,她和二哥各自只帶了幾名貼身仆從與護衛,還有家中姓徐的一位老管家與他們同往,替他們料理新府事宜。
魏寧侯府一應奴仆,皆是北齊朝廷分派,其中不知有多少宮中的耳目,不得不防。
容璇繼續收整書架上的兵書,既來之,則安之。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容琦銘也帶了人歸府。
他收拾了幾樣采買的東西,興沖沖先去歸云院中。
“瑜安,瞧。”來不及坐下,容琦銘便將東西盡數呈出。
幾匹織花描金的錦緞,色澤鮮亮,質地上乘。
展開時,仿佛屋內都為之一亮。
到底是北齊皇都,非外間可比。徐州城里最好的綢緞鋪子,也見不著這等尖貨。
容琦銘選了匹綢緞想往容璇身上比劃:“給你做成衣裳,一定好看。”
“二哥,”容璇語氣無奈,“買這些做什么?”
容琦銘也說不清。他在街上時,一眼瞧中了綢緞鋪子中擺出來的這幾匹錦緞,只覺適合瑜安,未多講價便如數買了回來。
自家妹妹正是最好看的年歲,卻因為扮作男兒,從未費心裝扮過,實在可惜。
說來瑜安的身份,一直是家中最大的秘密。
他幼年時,父親接到旨意鎮守邊關,母親跟隨。家中事務由長兄打點,也照謝剛滿四歲的他。
瑜安就是在那時生于軍中,一直隨父母親駐守在外,直到數年后才第一次歸家。
他還記得,瑜安出生時父親曾傳回信件,說家中添了個弟弟。兄長將這封信念給年幼的他聽時,他失落了許久。
他心心念念,想要的是個妹妹。
不過話雖如此,他十歲時父母親帶瑜安歸府,他還是很歡喜,自己終于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成了兄長。
他帶著這個幼弟四處玩耍,十足十像極了兄長的樣子。
隨著瑜安長大兩歲,母親方悄悄告訴他,瑜安是他的妹妹,要他務必保護好她。
只因瑜安生下來體弱多病,父親請了大師批語,要將她充作男兒養大,方可保她平安。
為此,還給她改了名字,喚做容璇,小字瑜安。
母親對此深信不疑,況且在軍伍之中,將瑜安當作男孩兒養可以省卻更多危險。
將大師所言和盤托出后,母親再三告誡他不得將瑜安的身份外傳,否則會破了大師之語,害了妹妹。
他鄭重點頭,守口如瓶,心中卻歡喜不已。
他做夢都想著要一個妹妹,沒有想到,老天爺竟聽進去了他的話。
弟弟變成妹妹,愈發叫他寶貝起來。
家中四個孩子,只有他和瑜安年歲相差無幾,能玩在一處,感情也最深厚。
身處北齊,容琦銘不得不想到另一事。
“在徐州時,山高皇帝遠,隱瞞身份倒也無妨。如今到了北齊,你再扮作男兒,屆時若是被發現治一個欺君之罪,怕是不好。”
容琦銘的話不無道理,也并非空穴來風。
容璇已然平安長成,不必再避諱大師之語。她既近成婚之期,身份自然是瞞不住的,還是要早做安排。
就這么順勢恢復女兒身也好。
容家處在風口浪尖上,不能叫人拿住錯處。
容璇沉默須臾,道:“二哥,我自己再想想。”
才入皇都,滿心疲憊,倒也不急在一時。
容璇吩咐檀佳收好這幾匹錦緞。
容家跟來的舊人居于一處,檀佳為女眷,也是她身邊唯一的貼身侍女。此番跟隨她來了北齊,容璇留她住在自己院中,單獨辟了一間房。
“還有——”容琦銘取出一個四方的包袱,賣足了關子,“打開瞧瞧,保管你喜歡。”
容璇倒沒抱什么指望,隨手開了包袱,待看清眼前物什,不由有些驚喜。
幾冊舊書碼得整整齊齊,竟是她找尋許久的《六略兵法》。
她小心翼翼地翻看查閱過,正有自己缺的那幾卷。
書頁已泛黃,字跡依舊清晰工整,散著墨香。
容琦銘不無得意:“我跑了五六家書鋪才搜羅起來的,總算沒叫你失望。”
“多謝二哥。”容璇頗為寶貝,如此一來,這一套兵法她就只缺了三卷。
“還有幾家舊書鋪,回頭二哥再替你找找。怎么樣,還是二哥好吧?”
“嗯。”
容璇猜到他的心思,果不其然,容琦銘接著道:“那你可否告訴二哥,當年在代郡,你到底是怎么從齊帝手上脫身的?”
對于這樁舊事,妹妹總是不愿多提。
容琦銘本也不欲追問,但如今他們身處北齊,怕齊帝發難,還是要早作提防。
“我么?”容璇說得輕巧,“借了他一枚出城玉令罷了。”
至于如何借,當中波折她未多言。
容琦銘玩笑道:“既是借,到了北齊地界,你莫不是還要將玉令物歸原主?”
無心之言,卻一語成讖。
府上管事匆匆來報:“二位公子,宮中傳了諭令來,請三公子出去接旨。”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合該早些忘卻。
晚風吹過衣擺,帶著雨后花的芬芳。
在凌音院前分開之際,容璇輕聲道:“陛下怎知我會在這里?”
祁涵笑了笑:“明琬宮中,朕無意尋到了一封賦稅條陳。”
冬日里信手寫下的書文草稿,容璇自己都已忘卻。
“況且……”帝王望入她的眼底。
那一年賑災畢離開江南時,她說有機會想再好生看看江南的春景。
他們終會重逢……
第 62 章 歸家
月華傾瀉,灑落一層銀輝,凌音院內燭火早早熄下。
白日里經了太多事,榻上的女郎卻是輾轉難眠。
她看著一道月光映在錦衾間,聽著晚風時而拂過葉梢的聲音。
更鼓敲響,滴漏聲斷。
雖然臨睡前吩咐侍女于辰時中喚她,但清晨的陽光透過厚厚的帷幔時,容璇自然地便醒轉。
因容璇午憩,殿中拉上了帷幔。雖在白日里,殿中亦顯得昏暗。
榻上云雨事畢,容璇身上只披了件白色的里衣,掩不住頸間痕跡。
她稍稍平復氣息,面上緋紅未褪。
她是主動勾了祁涵做此事,略顯生澀。
“陛下若無其余吩咐,”她道,“臣告退。”
祁涵抬了人的下頜,容璇卻有緣由:“今日陛下明旨召臣入宮,留宿不便。”
“是么?”
祁涵態度不明,他的一念之差,于容璇而言卻天差地別。
“還是——”容璇攥了衣擺,“陛下想再來一次?”
黃昏時分,容璇沐浴完,換上官服方乘馬車出宮。
魏寧侯府內,容琦銘一直在堂屋等著她。
“二哥。”
“晚膳可用過了?”
“是,在宮里用的。二哥若無其他事,我就先回房了。”
“瑜安——”容琦銘叫住她,借著燭火,容璇察覺他神色不同往日。
屋中沒有第三人,容琦銘望著她的眼眸:“你有事瞞著我?”
“……是。”沉默一會兒,容璇坦然答。
她回到容琦銘對側坐下:“二哥想知道什么呢?”
瑜安如此態度,容琦銘反倒不知從何問起。
“你……遇到了什么難處?”
“二哥,我尚能應對,你不必憂心。”
“齊帝,為難你了?”
容璇沒有否認:“為人臣子,無可奈何。若是支撐不住,我自會告訴二哥。眼下還無大礙,齊帝只是召我下棋,應對起來費神罷了。”
若是瑜安說齊帝毫不介懷從前之仇,容琦銘反而不信。
“他……可有識破你的身份?”這是容琦銘最緊張之處。
“未曾。”容璇語氣鎮定,“若是識破了,我早便該下獄,哪兒還有機會坐在此處。二哥,齊帝不會想到,當初一箭射中他的敵將是女子。”
在容璇面上,容琦銘看不出任何端倪。
“也是。”瑜安的箭術是父親手把手教出來的,便是他和大哥也自嘆弗如,“只是,你為何現在才歸?”
問及此,容璇心中先將祁涵罵了一回:“齊帝擺了棋局,限我今日內解出。”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畢竟祁涵本就是以對弈的由頭將她召入宮中。
暫時安撫住容琦銘,容璇欲回房歇息。
“瑜安。”再度被叫住,容璇回身,聲音微不可察地緊張起來:“還有何事?”
“你可別跟齊帝爭搶好勝。”
“什么?”容璇放松下來,“二哥何出此言?”
容琦銘卻知道她的性子。瑜安于棋藝一道天分極高,夫子啟蒙后,剩下的幾乎都是她自己研讀棋譜,無師自通。對局之時,從未在誰手上吃過大虧。
今日聽了趙凌之語,他可真擔心瑜安不服輸,與齊帝較勁。
容璇笑了:“二哥,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便好。”
回到院中,容璇換過常服,歇息片刻,卻翻出了閑置已久的棋譜。
徐州城中,同輩里無人是她對手,令她失了對弈的興致,至多是與自己下棋。加之戰事吃緊,她漸漸荒廢了此道。
與祁涵弈棋,他棋風凌厲,強勢攻伐但后方防守又滴水不漏,尋不到機會。數次交手,她都被他全盤壓制,一直處于下風。
總得尋出破解之法。
容璇腦中復盤著白日里的棋局,喚來檀佳:“去問問,府上可有棋盤。”
“是,主子。”
夜涼如水,屋中點著幾盞燈火。
兄妹二人對坐,雖十余年未謀面,但這個名字對他們而言并不陌生
容琦銘清晰記得,十六年前的冬日格外寒冷。
那時的他不過九歲,大雪連日紛飛,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糧食本就歉收,冬日嚴寒,百姓生計更加難捱。
好不容易風雪停歇,羯族騎兵侵擾的身影已近在眼前。羯族再度大舉南下侵略,他們以游牧為生,大雪封山,于他們而言無疑是滅頂之災。
為了生存,羯族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當時戰況之慘烈,只怕經歷過此戰事的人永生都不會忘記。容璇尚年幼,對此事記憶已模糊。容琦銘卻知道,羯族人沒有過冬的糧草,軍隊出襲,以漢軍俘虜和婦孺為食,謂之“兩腳羊”。
被攻陷的數座城池,羯族從不過多停留。席卷干凈糧草銀錢,吃空半城百姓,再趕剩余人作為軍糧,便棄城而去。
所到之處,民不聊生。
邊境數城百姓陷入絕境,目睹聽聞羯族吃人慘狀,人人自危。
那一戰,是北梁和北齊初次聯手,共同抵御羯族進犯。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擋不住羯族虐殺,那么中原腹地的百姓都危在旦夕。北齊順帝命膝下第三子,魏王祁愈帶兵出征。祁愈便是后來的齊明帝。而北梁軍馬則由謝老將軍掛帥,正是謝明霽之父。
兩方大軍會合于一處,計十七萬。
外族當前,生死存亡之際,齊梁將士都放下國仇,拼力廝殺。
戰事之悲壯,無人再敢回想。
中原將士付出沉重代價,戰場上的尸體直堆成山,才勉力將羯族阻于關外。兩國與羯族議和,奉送軍糧布匹,換來一時和平。
邊關數城烽火未熄,亟需休養生息。可那一戰后,力挽狂瀾的謝老將軍被污通敵叛國,與北齊魏王祁愈勾結,意欲共分大梁江山。
往來的書信、印鑒呈于帝王案頭,人證物證俱在,罪證確鑿。梁帝大怒,以雷霆手腕下旨誅滅謝家。
謝家子弟在戰事中傷亡無數,謝家軍元氣大傷。梁帝絕情,除了在外收整戰局的謝明霽逃出生天外,全族盡滅。
一代將門世家就此隕落,大梁邊防塌陷半數。
可嘆為國廝殺的將領,沒有死在異族槍下,卻死在了同袍的屠刀中。
所有為謝家求情者,以同罪論處。
誅滅所謂的同黨三族后,一時間朝野噤聲,無人敢為謝家求情。
此后,梁帝先后派遣將領進駐青州,百姓沉默以對,再不復謝家榮光。
謝家為叛黨,可每年清明,青州八郡中偷偷祭祀謝家的百姓不計其數。法不責眾,便是殺也殺不干凈。
青州的百姓,從來沒有忘記過謝家。
三年后,謝明霽再度現于世人面前,已是北齊將領。
北齊皇權更迭,曾經出征的魏王祁愈奪得帝位,成為北齊新主。
沒有人知道,謝明霽在家族覆滅后,是如何逃出天羅地網,輾轉來到北齊。
也沒有人知道,當羯族再度來犯時,謝明霽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為北齊領兵。
更沒有人知道,年僅十九歲的謝明霽,是如何在北齊軍中站穩腳跟,一步一步聚攏謝氏舊部,帶北齊軍隊擊退羯族,立下赫赫戰功。
身上背負著父兄通敵叛國的污名,謝明霽卻曾在軍中發誓,永不會進犯故國半步。
他駐守北齊邊關八年,立下的不世之功,全是在對戰羯族中贏得。
當他領兵攻至羯族圣地祁連山,將羯族驅退數百里,十年不敢再來犯時,不過二十九歲。
領兵歸北齊皇都時,北齊邊關百姓自發跪送,邊境十年內不見硝煙。
謝明霽因戰功封異姓王,北齊上下全無異議,心悅誠服。
甚至茶余飯后,北齊朝野只笑梁帝識人不親,自毀長城。
謝明霽深受明帝祁愈倚重。這位帝王大刀闊斧改制,用人不拘一格,乃北齊一代英主。
而明帝唯一的嫡子,正是祁涵。
謝明霽在北齊威望頗深,地位無可撼動。邊地的百姓將他視作神明,家中常供奉謝明霽的畫像。
靖平王謝明霽功高一代,兩任帝王從未猜忌。
容璇明白父親之意,有靖平王出手相助,她們在北齊的日子能輕松許多。
只是……
兄妹二人對視一眼,俱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不贊成。
昔年謝家謀逆一案,父親雖非主審之人,但卻奉先帝旨意,親自帶兵前往鎮壓,謝家傾頹再難挽回。
就算靖平王能理解父親身不由己,怕也要和父親老死不相往來。
容琦銘搖頭,為人子者,他亦不明白父親為何要拔劍向恩師。
即便是朝廷逼迫,大不了稱病不出,任由皇帝降罪。皇帝不可能將謝容兩家連根拔起,否則誰來守徐州城門。多少人在謝家逆案中落井下石,官運一路亨通,有的是人愿意接手這份差事。
容璇安靜道:“父親去,能給謝家留下最后一份體面。”
又是一陣沉默,燭火搖晃。容璇道:“但我想,靖平王不會領這份情。”
如若父親不是那般忠于涼薄之主,或許梁帝不會在謝家一案上肆無忌憚。
“我想也是。”
謝氏一脈只余靖平王一人,兩家情意早已不復。
父親應該也明白這一點,何必要他們向靖平王尋求庇護。
大概,父親是希望盡一切可能保住他們罷。
哪怕靖平王念半分舊情呢。
二人皆不愿去王府。昔年的容家未施以援手,如今哪有臉面登謝府大門。只是,他們卻也不便違抗父親之意。
“靖平王現在不在府中。”容璇想起在御書房中聽過的一言半語,“每年秋,他都會去京郊的千佛寺禮佛,祭奠親族。”
偌大一個謝府,滿門忠烈,如今只余他孑然一人。
縱然位極人臣,榮耀無匹,其中悲涼孤寂怕也無幾人知。
“那便過些時日再說吧。”容琦銘拿了主意。
“好。”二人心照不宣,將此事按了下去。
朝宸宮內,祁涵翻看著眼線奏報。
容璇回到府上,吩咐人買回了棋盤。
狀似恭順,實則處處謀算試探。
倒是讓他覺得,這場棋局愈來愈有意思。
只不過么,自己對容璇太寬容了些。
邊關偶然采得的一朵嬌花帶著刺,是時候移栽回宮中,好生修剪。
“王叔該回來了罷。”
“是。”高進垂手回稟,“王爺傳了消息,月底回京。”
“好。”
風平浪靜過了兩日,容琦銘踏入自家妹妹屋中時,瞧人正抱著棋譜琢磨棋局。
他毫無意外之色,叩了叩房門,引起容璇的注意:“爹娘寄了信來。”
“當真?”
容琦銘從懷中取出信,與容璇一道拆開。
信紙一共三份。第一封是大哥的筆跡。
祁涵看重徐州,已下旨減免徐州三年賦稅。誰能想到北梁割讓徐州,反倒成全了徐州九郡的百姓。
母親的信中,則是叮嚀他們務必保重自身,天冷加衣,愛惜身體。
子女孤身離家千里,為人母者總有操不完的心。
短短幾頁信紙,如何能到清。
最后讀完父親之信,容琦銘道:“父親提及,想讓你盡快恢復女兒身。”
信中父親說得極隱晦,畢竟這封信要到他們手中,不知輾轉過多少人。
“我和父親的意思一樣。瑜安,你當真得考慮此事。”
“我知道了。”
父親的教誨瑜安還是聽從的,容琦銘并不擔心。
遲疑一會兒,容琦銘道:“父親在信中還問起,我們是否拜見過靖平王。”
此事在她們離家赴北齊時,父親便再三叮囑過。
提到靖平王謝明霽這個名字,兄妹二人俱陷入沉默。
等了一會兒,馬車旁護衛稟道:“主子,知府大人想來給您問安。”
祁涵先去看容璇,余知府的面子自然當街不能駁了,這一點容璇也無話可說。
于是帝王頷首:“好。”
余知府下了馬,帝王的車駕他當然識得。
那日陛下微服駕臨,他候在府門外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輛車駕。
雖不能行大禮,但總不能熟視無睹過去。
祁涵略挑起馬車側簾,神色如常。
馬車內,女郎伏于他膝上,噤了聲音。
第 63 章 對峙
這一條街兩側多為官家宅邸,往來少行人。
落霞的余暉映入馬車中,帝王腰間仍佩著那枚水鴨子香囊。
時隔幾年再瞧見,容璇打量一番,由衷覺得自己的繡藝尚可。
她屏息聽著二人交談,只盼著祁涵趕緊應付過去。
“下官見過公子。”
因是在外,余知府巧妙地改了稱呼。
明月懸天,街巷點綴著無數華麗明燈,流光溢彩。
不遠處的裕河在燈火映照下,有如天上的星橋銀河般壯觀。
悠揚的絲竹樂聲自河上傳來,達官貴人的香車寶輦列在道旁,賞燈的百姓皆衣著鮮亮。
整座城池燈火繁盛,花燈鋪就,一片歡歌笑語。
詩云,“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門燈火夜似晝”,大抵如此。
容璇守于窗邊,長街盛景盡映入眼中。
身后的祁涵氣定神閑品茗,只在雅間從容觀之。
燈會游人如織,街上人頭攢動,新涌入的觀者幾無立足之地。
唯有遠離紛飛戰火,百姓安樂,方能得享眼前這份盛世太平的歡喜。
祁涵為帝王,從來都是自高處俯視。
可容璇卻愛這份熱鬧。
邊地之中,戰事消弭,軍民同樂,是她最大的祈愿。
不知徐州城中,何時能有這樣一場盛景。
一道窗子,隔開兩處光景。
雖只能困于雅間中,但外間的喧鬧氣息,依舊讓她覺得自在鮮活。
瞧窗邊人一直望著街角賣燈的小攤,祁涵淡聲對高進吩咐幾句。
望過滿街燈火,容璇只可惜,如此賞燈到底無趣,便同祁涵早早回宮。
身后的喧囂逐漸遠離,為避開人群,馬車選了僻靜些的小巷。
夜里有紅薯香甜的氣息飄來,容璇將簾子拉開一角,見街邊有一老者支著紅薯攤子。
她轉眸去看祁涵,祁涵心領神會,命車夫停下車駕。
他陪著容璇下了車,冷風一吹,顯得小攤上熱乎乎的烤紅薯愈發誘人。
容璇熟門熟路地挑出兩個紅薯,老者用油紙包了,笑瞇瞇道:“您拿好。”
她分了一半給祁涵,紅薯飄香的時節,就讓她想起從前在家中的情形。
咬上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容璇心情好,與祁涵不知不覺說起童年趣事。
這條街雖不是主街,但零星幾盞燈火裝點,襯著遙遙傳來的人聲,也別有一番意趣。
二人在街頭走了一段,高進為主子付了銀錢,帶著人不遠不近地跟著。
祁涵含笑聽著容璇之語,聽她說到自己曾拉兄長逃學,就為了在城中趕集的日子,去買上些新鮮吃食。
“趕集一月一次,攤販都從附近村落來。集市上五花八門,什么都有。我還買過一對兔子養著。”
“后來被父親發現了,還是二哥攬了所有過錯,虧得有我阿姊求情。”
對于他們這些小把戲,父親心知肚明,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護衛們察言觀色,在高總管示意下退得更遠些。
隔著一條巷子,前處是一盞二人高的仙宮燈,架在高臺之上。
仙宮燈燈架通體雕刻云紋,六扇扇面上繪有仙人圖案,以木軸相連。這盞燈出自官匠,由京兆尹府運置在此處與民同樂。仙宮燈周圍,又布著各式小燈,做出瑤池美景。
這樣的巨型華燈,由官府燈會上裝點了十余處。只不過此處游人的目光皆被臨街那盞最大的萬壽燈吸引,加之此地偏僻,顯得這一盞精巧的仙宮燈少有人問津。
容璇駐足去瞧六扇燈面上繪制的神話,起風時,各扇面繞中心木軸轉動,美輪美奐。
這一扇繪的是嫦娥奔月,容璇駐足欣賞,只是在木軸轉動聲中,卻有些異樣響動。
她待要仔細分辨,高臺上那盞仙宮燈竟毫無征兆地墜下,牽動周圍十幾盞連燈。
她未及反應,身側的祁涵已攬過她的腰身,急速退開。
宮燈墜于地,火星四濺。
容璇被他護在墨青色的大氅下,甚至手中的半個烤紅薯都未損分毫。
“莫怕。”
她仰頭看去,祁涵手中長劍已出鞘,閃著寒光。
十余道黑影伴隨著宮燈自高臺而下,留三人截住出路。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幾道劍影閃過,來者出手狠辣,皆是死士。
容璇武藝不精,這樣的近戰,弓箭完全無用,更何況眼下她手中沒有長弓。
刺客顯然是沖祁涵而來。他利落結果了當先一人的性命,護著懷中人至一角。兵刃相擊聲中,容璇當機立斷,她能做的是尋機自保,不必讓祁涵太分神于她。
祁涵長劍染血,三名刺客倒地,余者圍攻的招式愈發狠戾。
包圍圈越縮越小,容璇拔下鬢間發簪,投出刺中死士左臂。祁涵劍芒劃過,一劍封喉。
緊隨其后,祁涵身邊暗衛趕到。其實前后不過幾息之間,但刺客皆報了必死信念搏命,讓容璇仿佛在鬼門關前轉了一遭。
祁涵的暗衛訓練有素,擺開陣形,一隊將二人護在中央,余者則將刺客團團圍困。
勝負并無懸念,刺客落網只是時間問題。
但戰局之激烈卻超出容璇預料,這些死士與祁涵身邊的精銳竟都能五五開。
就是不知,此番要取他性命的是何人。
刺客的頭顱滾落在地,鮮血四濺。
一只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遮在了容璇眼前。
容璇垂眸,她長于邊關,上過戰場,從來不是祁涵眼中受不得風霜的嬌花。
只是她余光望見祁涵受傷的左臂,血跡染紅了月白的錦袍,終究還是陷入沉默。
……
朝宸宮內,御醫為君王查看傷處,所幸劍傷并不深。
好在是冬日里,衣衫比平日更厚實些。
御醫為祁涵包扎時,容璇安靜地坐在屏風旁。
畢竟祁涵是為救她而受傷,她不可能無動于衷。
況且,是她執意要出宮賞燈。
“夜深,去明寶堂睡罷。”祁涵溫和道。
這樣的刺殺,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御前無一人為此驚慌。
今夜刺客留下了兩個活口,容璇很想問一句審訊是否有結果。
不過想來,祁涵也不愿意告訴她。
她只需要安分地做他的掌心花即可,由他庇護。
容璇施禮告退,高進親自送她回明寶堂。
待她離去,祁涵淡淡道:“傳人進來罷。”
要取他性命的實在太多,甚至無需去猜是哪位叔伯的手筆。
這一夜朝宸宮守衛增添了一倍,溫嬤嬤服侍容璇沐浴時,只知道娘娘隨陛下出宮遇險,并不知具體情形。
“娘娘,可是今夜嚇著了?”
容璇換了寢衣,坐在榻上遲遲未睡,溫嬤嬤關切道。
嬤嬤有此想法并不奇怪,容璇未否認,只讓她寬心。
主殿中燭火久久未息,容璇亦是輾轉難眠。
雖則知道今夜這一場刺殺并非因她而起,沒有她祁涵照例會遇刺。但到底是她給了刺客機會,置祁涵于險地。
他們之間,談不上是誰連累誰。
翌日容璇醒來,祁涵已去外朝理政。
元宵節過后,十六朝廷便要復朝。
“陛下傷情如何?”容璇問向留守朝宸宮的御醫。
李御醫道:“回娘娘,陛下傷情并無大礙,只需靜養即可。”
容璇點點頭,想了想,吩咐侍女取來筆墨。
她提筆寫就了一張方子,供御醫過目。
……
用午膳時,御書房內,祁涵望著容璇從食盒中端出來的那一碗物什,不禁陷入沉思。
“這是……從前只要我父親受了傷,我母親都會熬這碗藥粥。”容璇想要辯白一二,“御醫檢查過食方,并無礙。”
只不過她看著碗中這碗黑糊糊的東西,忽而覺得自己更像是刺客。
剛盛出來時,分明還沒有這般難看。
大約是被桌上各色珍饈所反襯的緣故。
容璇默默收回碗盞:“改日。”
祁涵失笑,見她神色怏怏,只以為她在憂心自己傷情,難以成眠。
“陪朕用膳罷。”他道。
容璇依言坐下,午后的祁涵照舊忙碌。
御醫來為他換藥畢,容璇隨御醫一同離開。
“去御園走走。”容璇命其他人先行回長慶宮,只留了圓桃陪在身側。
“世子殿下,這邊請。”
侍從出聲,容璇抬首,看著出現在眼前三步遠的人。
來人著世子官服,身長九尺,樣貌硬朗,居高臨下看來時極有壓迫感。尤其是他目光中的審視,令容璇十分不喜。
容璇并未在宮宴上見過他,卻能大致猜出其身份。
福王世子,祁談。
他奉帝命巡視江左,年節時并未歸來。
祁談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的清冷美人,自是知曉她是何人。
陛下新納的容妃,果然好顏色。
美人一襲妃色對襟長裙,纖秾合度。膚若凝脂,不過薄施粉黛,容顏盛然,只一眼便勝過他府中所有姬妾。
繡芙蓉的玉帶系于腰間,襯得那腰身不盈一握。
“容妃娘娘家中可有姊妹?若是有娘娘一半美貌,孤倒是想納作側妃。”
容家門楣不過爾爾,側妃已然足夠抬舉。
他毫不掩飾言語間的輕佻,如此冒犯,容璇輕描淡寫:“京中貴女如云,世子大可請陛下作主賜婚,何必舍近求遠。”
不待祁談開口,容璇道:“本宮宮中尚有要務,陛下召見,世子也莫遲了。”
她攜了圓桃離開。身后,祁談的目光有如鷹隼,倒不是個空有美貌的木頭美人。
就是不知在榻上,是否還能有這般冷淡。
長慶宮正殿內,容璇才坐下不久,內廷女官送來了三日后馬球賽的安排。馬球賽設于宮中安德殿前,陛下特許容妃娘娘觀賽。
紅藍兩方中,福王世子祁談的名字赫然在列,為藍方之首。
圓桃一驚:“娘娘,是否要避一避?”
御園中之事,娘娘告知她對方是福王世子,囑咐不得對外提起。
福王世子的名號,她在宮中也聽聞過,是長慶宮得罪不起的人物。
她實在擔憂:“娘娘,當真要去嗎?”
容璇一笑:“去。為何不去?”
容璇道:“但若折了現銀,銀兩輕便,既可免去百姓服役之苦,又可杜絕原有的貪腐之患。”
帝王安靜聽著,容璇言:“田賦折銀時,由官府先行計算好每縣需要繳納的白銀數,再由縣官下發到每里每戶,每戶會有一張單子,我稱它“易知由單”,單子上清晰寫明每戶應當繳納的銀稅。”
每年的易知由單是她和余知府領人親自核查定,經手的人不多,皆記錄在冊,能貪污的余地便壓制到最小。
常州府白銀流通甚廣,以白銀代糧食絕對可行。
小小一枚銀錠,折抵的卻是數以千斤計的糧食。
馬車停于田垅外,舉目望去幾無閑田。
容璇道:“我們下去看看嗎?”
第 64 章 吻
春色宜人,才下過幾場春雨,田壟間都是濕漉漉的。
草色碧綠,野花氤氳芬芳。遠處湛藍的天幕下還可見高飛的紙鳶,偶爾聽得幾句孩童笑語。他們散學歸來早,聚在一起嬉戲總有萬般樂趣。
仲春時節,城中出來踏青賞景的游人不少。是以田間耕作的農民們見到并肩而行的年輕姑娘與郎君,也只覺般配。勞作之余多看上兩眼就罷了,渾然不知姑娘與郎君都在說些什么。
常州新稅不單單是以銀代糧,賦稅與徭役息息相關。
靖平王府,致清院中。
下人入主院通稟道:“王爺,表小姐在外求見,說給您請安。”
謝明霽頷首:“讓她進來吧。”
他才從千佛寺歸來,書房中積壓了不少奏案。
“舅舅萬福。”蘇婧涵低頭行禮,已換了一身清雅些的衣裙。
“你昨日可入宮向太妃請安?”
“回舅舅,是。”蘇婧涵受寵若驚,平素來致清院,幾乎都說不上什么話,舅舅便讓她退下。
“可曾見到容家姑娘?”
蘇婧涵點頭:“恰巧遇上,還敘了會兒話。”
離京兩月,聞聽小皇帝將要納妃的消息,謝明霽頗覺意外。
只不過,擇中的卻是容家女。
“她如何?”
舅舅問的言簡意賅,蘇婧涵想了想答道:“樣貌倒是出挑,只不過瞧著不大……”憶及她在陛下身邊的模樣,蘇婧涵語氣隱有不忿,“不知怎的就讓她迷惑了陛下。”
“慎言。”
蘇婧涵噤聲,怕惹了舅舅不悅。謝明霽道:“無事便回去歇息罷。”
“婧涵告退。”她一禮,退出了致清院。
謝明霽翻開一封暗衛奏報,按京中的消息,那位容家小姐是容家旁支之女,非容平鈞親生女。
他喚來暗衛長:“選幾個人去徐州,查一查容氏女身份是否有可疑之處。”
畢竟出自北梁,不得不防。
“屬下領命。”
瞧著奏報中魏寧侯的名字,謝明霽是沒有料到,容平鈞也會做出送女入宮的勾當。
他將奏報擲去一旁,容家的人和事,如無必要,他實在不想沾染半分。
……
宮中的日子漸漸安定下來,容璇有時隨著祁涵出入御書房中。
估摸著到了祁涵召見朝臣的時辰,容璇起身,走前還順走了御書房內的一本史書。
“陛下,這本書借我讀讀?”
“好。”祁涵沒有拒絕。
圓桃一直等在御書房外,從容璇手中接過了書。
“回去吧。”容璇笑著對她道。
出了昭平門,她們迎面遇上總管高進親自引了人入內,態度十分恭謹。
“王爺請。”
高進口中的王爺約莫四十上下,身形頎長,樣貌英朗不凡。
容璇猜到對方身份,客氣一禮:“王爺安好。”
功高一代的靖平王,華夏邊民的保護神,不想能在此地遇上。
謝明霽打量過眼前低頭行禮的小姑娘,淡淡應了一聲。
他未多停留,大步離開。原本他還奇怪,陛下為何會獨獨選中容家姑娘,現下見了人倒能稍稍解惑。
樣貌的確生得不錯,就是不知是否安分。
容璇目送靖平王離去,想必祁涵召見王爺必有要事。
御書房中的談話不得而知,回到明寶堂中,容璇繼續翻看手中史書。
知己知彼,方能更好應對。
北齊開國至今,共歷五代,七帝。
立國之初,為迅速穩定疆域,北齊高祖大肆分封同姓宗族為王。藩王權勢甚廣,甚至可自立八千以下的軍隊,以解決封地兵患。
齊高祖一代霸主,他在時藩王皆安分守己,未敢有異動。只是高祖駕崩后,卻苦了繼任的幾位皇帝。
北齊皇位更迭之快遠勝大梁,每當新舊皇權更迭之際,各處藩王粉墨登場,爭權奪利。北齊皇位大權漸漸旁落。
尤其祁涵祖父順帝繼位時,本就是由真定桓王扶保上位,于朝政上更是力不從心。
且順帝醉心后宮之事,廣納妃嬪,單成年的子嗣便有十八男九女。
庸懦的君主偏偏長壽,到了順帝在位后期,內有諸子奪嫡,外有藩王亂戰,朝局一片混亂。
直到明帝借軍功奪位,方一掃北齊頹勢。
明帝同樣是北齊近幾代皇帝中,唯一一位能攬朝政大權者。
他外掃羯族,內壓權臣,勵精圖治,北齊在他手上隱有中興之勢。
與順帝不同,明帝膝下僅有三子,早早便立了嫡子祁涵為儲。
“在看什么?”
容璇讀得入神,渾然不知祁涵何時進殿。
“陛下。”她起身行禮。
祁涵在她位上坐下,容璇回道:“讀到熙平之亂。”
祁涵翻了翻書,果真如此。
熙平是明帝最后的年號,他在位十二年,雖宵衣旰食,但終究難以肅清藩王禍患。
明帝病重之際,祁涵尚在邊關。他匆匆趕回京后不過三日,明帝即駕崩。
祁涵于靈前繼位,年僅二十歲,成為了北齊新的主人。
朝中暗流涌動,藩王權臣虎視眈眈。
祁涵登基不滿三月,北齊內亂迭起。
關于這一場叛亂,史書上只記載了寥寥數筆:“帝往宗廟祭祀,未幾懷王、成王起兵叛亂,三月乃止。”
這其中的驚心動魄,史家工筆怕是未寫出萬一。
祁涵修長的手指停在這一頁,容璇輕聲道:“當時……必定很兇險吧?”
回憶如潮水般涌來,父皇突然崩逝,他遭逢喪父之悲。可北齊朝中,容不得他有半點喘息之機。叔伯同族全然不謝半點骨肉親情,皆想趁他立足未穩要了他的性命,取而代之。
朝廷形勢瞬息萬變,他如在懸崖邊行走,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那段時日,他幾乎夜夜難以成眠。
可他為大齊帝王,是所有皇黨的主心骨,不能在人前露出半分怯懦。
往事像是要將人淹沒。祁涵抬首時,對上了女子清亮的眼眸。
他笑了笑:“叛亂早有跡象,尚能應對。”
女子望著他,靈動的眸中帶著疑惑:“既知諸王有不臣之心,為何還要犯險離京?”
“京中有王叔坐鎮,無妨。”
父皇在時,組建了一支精兵,號萬騎,從來只聽帝王調遣。
萬騎的兵符,父皇交了一半在他手中。另一半則在臨終之時,秘密托付給了靖平王叔。
這一段舊事,從未有機會向人傾訴。
祁涵也未想到,再度談起時,心境竟能輕松許多。
容璇心下明了,看來是一場里應外合,祁涵與靖平王共誅叛亂的成、懷二王。
用人不疑,祁涵對靖平王遠比她想象得更要倚重。
“有時候血脈親情,反而不值一提。”
被親叔伯在父親靈柩前逼迫的那一刻,祁涵至今無法忘卻。
容璇也陷入默然,好在容家并不是如此。
她伸出手,碰了碰祁涵的掌心,有些涼。
秉燭交談,不知不覺夜已深。
祁涵將容璇橫抱起,帶去了內殿。
容璇的手環過他,一片順從。
……
自靖平王回府,祁涵每月都有幾日會去靖平王府請教。
容璇聽他身邊的高進提起,這是祁涵做儲君時便有的規矩。
除了太子三師外,明帝特意請了靖平王做祁涵的師傅。
過府請教的習慣,直至登基后祁涵亦未改。
午后到靖王府的車駕已備好,容璇著了寢衣半坐在龍榻上:“陛下。”
“何事?”
容璇道:“今日出宮,可否帶上我?”
宮中的規矩她一一遵從,唯有一點,她從不愿在祁涵面前自稱為妾。
榻上的女子墨發散著,寢衣單薄,露出頸間細膩的肌膚。許是剛從睡夢中醒來,如玉的面龐上染上了緋紅之色,平添嬌媚。
“我許久……未見過兄長了。”她示弱道。
她定定望祁涵片刻,祁涵道:“好。”
用罷午膳,帝王出行的車駕先至靖平王府。
“恭送陛下。”
馬車爾后送容璇去魏寧侯府,祁涵頓了頓:“一個時辰后須回來。”
“遵旨。”容璇無有不應。
魏寧侯府外,收到了消息的容琦銘早早等候著。
一月未見,他上上下下打量過妹妹。
瑜安清瘦了不少,但眼中卻有神采。
“我在打一場新仗罷了。”容璇笑著道,只不過用的不是兵法。
容琦銘安下心來,一旦妹妹尋到目標,便有斗志,必定會好生達成。
歸云院上下被檀佳打理得井井有條。在徐州時,為掩人耳目,檀佳名分上是容璇的通房。但她所學皆是按了正室夫人來教,用人之際,容琦銘已放心地將魏寧侯府后院的一部分賬目交與她。
難得回府一趟,兄妹二人似有說不完的話。
“父親又寄了信來,我告訴他們,一切都好。”
容璇松口氣,總算沒有帶累雙親為她擔憂。
“父親還問起靖平王之事,催我們去拜見。”
“靖平王已回京,此事交給我就是。”
容璇攬下,示意兄長無需多慮。
叩門聲響起,是護送容璇來的禁軍副統領:“容姑娘,陛下吩咐,您須得在一個時辰內回去。”
祁涵的人入侯府,如入無人之境。
“知道了,你先去準備。”
她打發了人,容琦銘忍不住怒道:“齊帝拿你當什么?”
強奪了他的妹妹不算,還將妹妹當作囚犯么?
“大約是代郡之中讓我跑了,他還記恨著。”容璇眨了眨眼,“就讓讓他罷。”
這話逗樂了容琦銘,容璇道:“二哥,尋到機會我再出宮。”
容琦銘抱了抱她:“你保重好自己,家中的事無需擔心。”
……
待到了靖平王府外,祁涵與靖平王仍在議事。
王府的管事客客氣氣請了容璇入府,在偏廳備了茶點。
她是初次踏入靖平王府,隨著侍從一路走著,見這座煊赫府邸占了整整一條街。
所去的偏廳在東院,容璇于偏廳坐下,屋中陳設隱隱可見大梁風貌。
她撥了撥白瓷茶盞,這一等便等到了夕陽西斜。
王府中晚膳已備好,祁涵攜了她在王府用膳。
原本與祁涵同桌進膳已是煎熬,加上一位不茍言笑的靖平王,容璇只當以毒攻毒,更加無所謂起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靖平王府的飯菜意外合她的胃口。為著祁涵,王府特意備了兩份菜式。靖平王出身北梁,他那半自是便北梁的口味。雖與徐州城中菜式還是有些偏差,但容璇竟很是喜歡。
她夾在祁涵與靖平王之間,有侍女布菜,便安靜低頭用飯,也好避開他們二人的目光。
這一頓飯無甚君臣規矩,容璇發覺祁涵與靖平王私交深厚。
從大梁至北齊,容璇還是頭一回吃上這般合心意的一頓飯食。
用罷晚膳,夜色已籠罩皇城。
謝明霽親自送了他們二人出府。
“王叔留步。”
王府外,謝明霽目送馬車離去,方吩咐人關了府門。
今日見到這位容家姑娘,倒是乖巧。既是跟在陛下身邊的人,若有機會還是需再試探一番,以求沒有閃失。
他想起錦囊留在了偏廳,回去尋之時,侍女方在收拾膳桌。
“王爺。”
察覺到主子的目光,侍女傾倒的動作一頓,惴惴不知是否做錯了事。
謝明霽卻未語,容家那位姑娘的位上,碗盞中藏了些許冬菇。
看起來,侍女夾去的這道燴時蔬她是一口未動,只小心掩了起來。
是出于禮數么?
憶起些許往事,謝明霽的神情不知不覺變得柔和。
大抵是臨別前的一吻,纏綿而又繾綣,蘊著千般不舍。
水面終究重歸平靜,如來時一般。
帝王最后予她一物,和田暖玉所篆刻的印章觸手生溫。
容璇低眸打量一會兒:“這是陛下自己刻的?”
“是。”
月光籠罩下,印章中留了些許紅泥。
容璇隨手將它印于自己掌心。
借著月光,那四個篆刻小字格外分明。
從四品上,戶部主司。
第 65 章 選擇
青絲如云般垂落,在月光照耀中宛若上好的錦緞。
女郎望著掌心印鑒,工整典雅的四字篆書好似重若千鈞。
朗月之下,從未設想的道路擺在眼前,容璇一時失了言語。
散著的墨發輕拂過指間,帝王語氣鄭重:“不單單是官印,此番若是還朝,便以女子身份堂堂正正立于朝廷,無需再有任何的遮掩與委屈。”
朝廷女官從有到無,而今再度興起。縱然其中面臨重重困阻,但這卻是他身為帝王應當為瑾兒乃至天下有志于學的女郎所掃清的。
女官重返朝堂,他的瑾兒足夠有資格成為第一人,為天下士子之表率。
“殿下……可要娶正妻?”
燭影繾綣,榻間的女子聲音甜醉。
祁涵驀地憶起,代郡城中離去前一晚,瑜安便是如此問他。
彼時的他沒有否認,北齊的太子妃,歷來都是出身權貴。
若非他出征在外,父皇應是早已為他定下儲妃人選。
北齊幾代皇權旁落,藩王勢力盤根錯節。外戚勢力是坐穩帝位的極大助益,連他的父皇亦未能免俗。
前朝后宮息息相關,平心而論,他不排斥這樣的聯姻。一如他的父皇母后,雖是在皇祖父安排下成婚,但少年夫妻,婚后照樣能琴瑟和鳴,攜手共進退。
他自一出生便是北齊儲君,明白加諸在他身上所有的期許。
“孤會護著你的。”他最后只是道。
不可否認,他對眼前女子動心,卻從未想過要允出正妃之位。
瑜安長于邊地,一介孤女無依無靠,全心全意仰賴著他。
她素來乖巧,聽到答案那一瞬眸中只是黯了黯,很快恢復如常。
他未多心,父皇病重的消息傳來,他無暇去理會女子的心思。
有些事,瑜安應該早早明白。
他如是想,有自信能在東宮護住她。
可第二日,瑜安竟不辭而別。
隨之消失的,還有他的玉令。
最初的錯愕過后,他命人翻遍代郡上下,卻沒有任何音訊。
他漸漸回神。能在一夜之間逃出代郡,不留任何痕跡,絕對不是臨時起意。而瑜安,更不是尋常女子。
被蒙騙之感一點點變得清晰,一切前因后果連貫入腦海。
舊事重提,祁涵將榻上衣冠不整的女子壓入懷中。
瑜安掙扎兩下,很快乖乖順從。
他捏了捏懷中人的面頰:“為何要離開?”
當初……難不成,竟是因為他要納正妃么?
酒醉的容璇當然無法回答,漂亮的攝人心魄的眼眸迷茫地望著他,主動送上了自己的櫻唇。
唇齒交纏間,祁涵心底對舊事的怒意不知不覺消散。
對于容璇當年的欺騙,他一直介懷于心。
他的瑜安消失不久,前線對壘的容家軍便出奇兵反攻。
自兩軍對陣以來,容家軍少有援兵補給,一直堅守不出。唯一的可能,就是容家知道了大齊將要退兵之事,提前布陣。
可父皇病重的消息,上下嚴密封鎖,軍中知道的不超過三人。
太過巧合,令他不得不懷疑。
更何況,他尋到瑜安之所,正是代郡中容家三公子容璇最后出現的地方。
謎團昭然若揭,只可惜他回京在即,沒有辦法親手將她擒回身邊。
梁帝昏聵,無能避戰,徐州終有一日是他的囊中物。
容瑜安,也不例外。
時隔三年,望仙樓中初次相逢。縱然心下早已篤定,在見到她的那一瞬,依舊泛起波瀾。
她仿佛無事發生的模樣,完全忘卻代郡往事。
于是他召她入宮,料定這一次她再難逃離。
昔年的不告而別,如果是因為……容家三公子心高氣傲,不愿委身他為妾室,倒也情有可原。
寢衣翩然滑落……
……
云雨事歇,女子白皙細膩……滿是歡好痕跡,無力地靠在他懷中。
祁涵修長的手撫過她的面頰。時至今日,他仍有立世家女為后的心思,以平衡朝廷與后宮。
“朕以為,你是足能夠自保的。”
容璇與容瑜安不同。從前代郡城中的容瑜安,仿若一幅華美的絲帛,精致,脆弱,讓人不住地想要呵護。而褪去面紗后的容璇,卻宛如一幅意境畫,靈動而又千變萬化,讓人一步步沉溺其中。
紅燭帳暖,一夜旖旎。
……
翌日醒時,不知外間是何天色。
祁涵仍在身邊,萬壽節循例舉朝休沐三日。
內殿中炭火供得足,僅著寢衣亦不覺得涼。
容璇仰眸與祁涵對望,目光相接時,他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又是一番溫存,祁涵瞧著容璇已然不記得昨夜之語。
酒后忘事是尋常,他道:“明日頤明苑中的瑞酒席,若是在內宮待著無趣,不妨隨朕去轉轉。”
容璇點點頭,瑞酒席亦是為祁涵萬壽而辦,遍邀朝中親貴。
交代完此事,祁涵允了容璇在榻上歇息,先行離開。
他走后不久,容璇靠著軟枕坐起。
不過三兩杯酒罷了,還醉不倒她。
溫嬤嬤和圓桃一直候在外殿,聽得里間傳喚,帶了人捧著衣裙入內。
服侍容璇更衣的當口,溫嬤嬤笑道:“聽陛下的意思,奴婢等還以為娘娘要睡上許久呢。”
容璇以里衣掩去頸間痕跡,只道:“有些餓了。”
溫嬤嬤不疑有他,聽容璇吩咐,去準備了醒酒湯。
用早膳時,昨夜情形一幕幕閃過。
容璇放下粥碗,自信并無破綻。
“陛下去了何處?”她問得漫不經心。
她常來往朝宸宮,對御前的仆從素來大方,多少經營了些人情,至多是問問陛下行蹤罷了。
對于她的這些小動作,祁涵心知肚明,并未介懷。
朝宸宮為首的宮人道:“回容妃娘娘,陛下午后召了翊王世子對弈。”
以翊王府在北齊朝中的地位,恐怕祁涵不止是籠絡那般簡單。
然而她身處后宮,許多消息實在閉塞。
……
頤明苑在皇城的東南處,歷來供皇室貴族游宴之用。因地勢巧妙,冬日里也日光充沛。
北齊皇都中最大的一座校場,同樣位于頤明苑中。
校場三面以高墻筑起,北面修筑亭臺樓閣,一直延伸到東西兩面高墻,供貴客觀賽之用。
還未到開宴時辰,年輕的世家子弟多匯聚于校場。
容璇與祁涵到時,場中比試已然開始。
北面中央視野最好的一處亭臺,獨屬于帝王。其側連有一座精巧樓閣,為女眷休憩所用。
容璇自側邊階梯進入這座攬月閣中,其間已收拾妥當,以一道珠簾相隔。
外間平臺,除了祁涵外,靖平王與其他幾位皇室顯貴同在此隨駕。
天子親臨,周圍十余座亭臺樓閣早已由各世家占據,賓客分男女而坐。
攬月閣專意留于容璇,溫嬤嬤道:“娘娘若覺得一個人冷清,不妨召幾位小姐一同說說話?”
容璇搖頭,或許今日前來的世家千金中,便有祁涵未來的帝后。
她暫無意結交,只將目光轉向場中。
今日比的是射箭之術,一輪輪比試,勝者繼續留下。
天子觀賽,幾乎所有應邀的世家子弟競相上場,前半段賽程自然索然無味些。
兄長容琦銘同在場中。容璇的目光跟隨著他。只不過二哥最擅長之處并非射箭,又需藏拙,在北齊一眾世家公子中算不得醒目。
倒不是容璇有意偏袒,若是馬背上比試騎射,這些風姿翩翩的世家子弟不會是兄長對手。
兄長撐過三輪便罷,到了最后一輪,場內留著的人中,容璇相熟的只剩寧國公世子趙凌。
大半場賽事觀下來,并無什么出彩之處。
閣外御座上,容璇見祁涵起身,靖平王隨他一道下到場中。
她忽地坐直了身,有了興致。
須知青州謝氏,以御射聞名于天下。謝氏利箭出,便是羯族最好的騎兵亦聞風喪膽,莫敢輕敵。
只可惜,隨著謝家的覆滅,一切都化為傳說。
靖平王謝明霽乃謝氏嫡脈,今日若能有機會得見其風姿,實在是是最大的驚喜。
隨著祁涵擺駕,諸王盡數跟隨。
外間平臺已然空出,容璇干脆換到了亭臺中央,那處視野最佳。
“臣等恭請陛下圣安。”
容璇自高處俯視,看那君王居于人群最尊位,眾星捧月。
“容妃娘娘安。”
容璇望向身側出現的人,還禮道:“世子殿下安好。”
翊王世子,出現在此并不奇怪。
祁譯尋了空座坐下,仿佛與容璇熟識一般閑談:“容妃娘娘喜歡觀射箭?”
容璇不答反問:“世子殿下不下場比試一二么?”
祁譯輕笑:“有靖平王在,剩下的人都是陪襯罷了,孤何必湊這個熱鬧。”
這是實話。他如此坦率的態度,倒合容璇的脾性。
服侍之人都在亭臺邊,眾目睽睽,不會有什么流言傳出。
接了祁譯幾句話,容璇道:“世子此番入京,不知要停留多久?”
“大約要過了年關罷,或許到明年春獵。”
祁譯答過,言談之間,亦在打量著眼前女子。
御苑中驚鴻一瞥,太過匆忙。
如今細細賞之,愈發覺得她的容貌生得極盛,“容”之一字著實貼切。
美人不笑時,仿若清冷仙子,讓人覺得疏離,不敢有半分褻玩之心。
可一旦她帶了一兩分笑意,哪怕只是淡淡的不達眼底,便是明耀動人,壓過萬千顏色。
因而,這位容妃娘娘若是有心與人親近,實在是輕而易舉。
“娘娘偏愛艷色衣裙嗎?”
“世子何意?”
祁譯輕笑:“只是覺得那日御苑中的衣裙更襯娘娘罷了。”
這話有些輕佻,偏生從祁譯口中說出,占了樣貌便宜,讓人不覺冒犯。
御苑亭中,鵝黃色的衣裙清麗出塵。祁譯直覺得,那才是眼前女子真正的喜好。
可他又能猜到她的用意。
譬如今日,她著緹色衣裙,這樣明亮的顏色,即便面上不帶笑意,也不會讓人覺得冷淡。
他玩笑般說出心中所想,容璇云淡風輕:“迎陛下所好罷了,世子莫多慮。”
既未否認,又給了合理的解釋。
祁譯一笑,還想開口時,場中已邀了靖平王謝明霽上場。
他今日著天青色錦袍,頭束玉冠,氣度儒雅。
可一旦握上長弓,立時讓人不敢忽視。
公允起見,場中子弟用的都是一式的弓箭。
靖平王亦不例外。雖則普通,在他手中卻讓人覺得非比尋常。
眾人目光中,靖平王從竹箙中取出三支羽箭,隨意對準最遠的靶心,挽弓搭箭。
三支利箭破空而出,凌厲生風。
場中有一剎的寂靜,羽箭盡數沒入紅心。
眾人屏息凝神,爆發出一陣喝彩。
祁譯拊掌,自上觀之,知道靖平王甚至未盡全力。
“容妃娘娘以為如何?”
未得到答案,祁譯轉眸。
美人怔怔地望著靶心的方向,似已出神許久。
御案上堆疊不少公文,祁涵揉了揉眉心,將奏疏暫擱置一旁。
兩寸寬的信件收于掌中,帝王將其徐徐展開。
白紙上滿滿當當寫著墨字,幾乎都是成串的數額。
字跡熟悉,條理也格外分明,顯而易見是在算賬。
落款為四百三十八兩,著重圈出,記第二筆。
日光映于書案前,帝王執著信箋停頓許久。
他還是將這一張草稿好生夾入了書冊中。
第 66 章 歸家
星月交輝,余府榮慶堂內宴席方過半。
余知府素日里少沾酒水,今日亦是為長瑾歡喜,滿飲了三盅白玉酒。
他縱有不舍,然惜才愛才之心更甚。長瑾在常州時,他盡府尹之能,也至多只能為她安排八品主簿之位,實在是埋沒了她的才學。
如今陛下恩寬,長瑾一朝起復,官拜四品戶部主司。她乃一甲登科,獲罪前便是戶部最年輕的主事,如此官位自該當得。
余知府吩咐侍女添酒,以長瑾之才,不該囿于常州。
李夫人未攔他,笑著看向容璇:“阿瑾,東西可都收拾好了?”
容璇點頭,這一月來田地鋪子泰半都已脫手,折換成銀票,銀錠也滿滿當當裝了幾匣。
余澄也笑道:“母親放心吧,剩下的妹妹已交托給我。”
他好歹是李家的外孫,營商不在話下。
雖是半道得來的哥哥,但容璇也是歡喜。
李夫人命侍女開出一壇新酒,為長瑾舉盞相賀。
容璇眸中蘊滿笑意,下次再相聚,大抵就該是余知府擢升回京的燒尾宴了。
“無需。”
明旨反而無趣,容璇尚有氣性。
祁涵合上手中奏疏:“去辦罷。”
“下官領旨。”
魏寧侯府中,聽到入宮口諭的容璇未抬眸,目光依舊在手中兵書:“知道了。”
前來傳話的是府中一位小管事,姓何。
祁涵這是不憚于告訴她,府中明明白白有他的人,甚至無需避諱。
帝王之尊,自然沒什么可忌諱的,她總不能拔了這顆釘子去。
在壓倒性的權勢之前,一切謀算都顯得徒勞無功。
“入宮的車駕會在明日未時等您。”
“讓他們在頤平樓等著。”
她的語氣理所當然,何管事一愣,一時竟不敢多說什么。
“下去罷。”
“……奴才告退。”
頤平樓是京中的一間茶樓,小有名氣。
何管事將話遞了上去,無可無不可,上頭作主答允。
……
用晚膳時,容璇用銀勺有意無意攪著手中湯羹:“二哥,明日我想帶人先去京郊一趟。”
“做什么?”容琦銘納罕道。
“去看看地價。若有合適的,我想購置幾處田莊別院。”
“有理有理,我們確不能守著府產,只出不進。”容琦銘以為然,“不過才剛安頓下來,也不必急于這幾日。”
容璇早有說辭:“北齊皇都地價一路看漲,尤其新收了徐州,朝廷權勢更是穩固。我昨日在茶樓中,聽得些閑話,齊帝似乎有意遷富戶入京。”
歷朝歷代皆有這般做法,以鞏固皇權。
“若是富戶入京,屆時置產更為麻煩,還是早些下手為好。此番我先去打探一二,回來后再與兄長商議。”
手頭銀錢雖寬裕,但置地畢竟不是小事,容琦銘也不放心假手于人。況且大宗買賣還要碰運氣,早早準備是應該的。
“那我同你一起去?”
容琦銘說著便要吩咐徐叔,容璇笑了:“二哥,我們兩個同時出城,你讓北齊朝中怎么想?”
魏寧侯府新立,朝野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
“我一人去即可,二哥留在府中便是。”
“那好。”瑜安完全可獨當一面,容琦銘沒什么不放心的。
“京郊路途遠,明日我或許來不及歸府,在外頭歇一夜也未可知。”
容琦銘不疑有他:“你帶上平淮,正好出去透透氣,府中有二哥呢。”
“好。”
事情敲定,湯羹仍是溫熱的。
翌日晨起,容璇吩咐檀佳簡單收拾了兩日衣衫,隨她出門。
容琦銘讓賬房拿了憑證:“要多少銀子,去票號支取即可。”
“二哥放心。”
目送容璇的馬車遠去,容琦銘笑著搖了搖頭。
他這個妹妹,做事從來都放在前處,占得先機。
田產是早晚要置辦的,借此也正好告訴北齊朝廷,容家會在皇都久居,徹底歸順之意。
可他不會想到,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容璇吩咐馬車調轉方向。原本出城的馬車,停在了頤平樓外。
這是她昨日來過的那間茶樓,品茗覺得尚可。
雅間內,容璇對檀佳道:“你們二人先去京郊,打問幾處地價。”她有條不紊將事情交代清楚,“明日此時在頤平樓等我。若我不在,就向府中報句平安,稱事情未辦完,再等我一日,可明白?”
“是,只是主子……”容璇顯然有事隱瞞,檀佳看出她不愿多言。雖心中憂慮,還是將涌到嘴邊的話咽下:“奴婢明白。”
“你們二人行事要留心,切莫對外泄了身份。”
“是。”
仔細叮囑畢,檀佳與平淮告退。馬車繼續向京郊啟程,同來時無異。
雅間內,只余容璇一人。
新沏的茶水湯色清亮,茶香氤氳。
容璇靜靜等著未時,不會天真到祁涵會輕易放過她。
隨車駕入宮后,依舊是先在偏殿中更衣。
“姑娘的頭發若是好好養一養,一定更好看。”捧著瓔珞的小丫鬟一眨不眨地瞧著人給容璇梳妝,忍不住道。
掌事的宮女回頭瞪了她一眼,溫嬤嬤今日在外教導新晉的宮女禮儀規矩,不在此處。
“是么?”
容璇隨口一問,那小宮女被姐姐眼神警告過,反而不敢張嘴了。
掌事宮女陪著笑道:“她不懂事,還請姑娘莫與她計較。”
京中的世家小姐們,無一不是費了大功夫在三千青絲上,養得頭發烏黑靚麗,鬢發如云。
容璇長于邊城,自然不能與她們相較。
“姑娘容貌冠絕京城,這等小事無需掛懷。”
雖是討好之語,但屋中無一人覺得有夸大其詞之嫌。
容璇面上未有多余的神色,只閉上眼不再看鏡中的自己
書房內,容璇奉旨磨墨。
繡擺處刺繡上精致的蘭花,美則美矣,多有不便。
祁涵在閱奏疏,容璇倒沒什么探尋的興致。
畢竟在她面前無需避諱的,大多是些無關緊要的內容。
殿中偏于安靜,祁涵只留了她一人侍奉筆墨。
“近日都忙些什么?”
祁涵主動開口,容璇恭敬道:“陛下命眼線回稟即可,何必費心問臣呢。”
她的語氣十足十的恭順,偏生說出來的話不盡如人意。
“朕若是非要聽你說?”
祁涵手中御筆未停,語氣卻冷了兩分。
容璇無意觸怒他,張弛有度:“閑來無事,在府中讀些雜書罷了。”
“怎么,讀書讀到要典賣物件?”
容璇了然,出了魏寧侯府,祁涵果然還是有眼線盯著她。
她從容跪下:“陛下恕罪。”
既已跪伏過一次,邁過這道坎,余下的倒沒那般難以承受。
裙擺隨著容璇的動作鋪開小半,像開了半數的花。
面前之人雖跪,但眼底壓著的從來不是臣服之色。
祁涵瞧得分明,淡淡道:“退下罷。”
他沒有準她出宮,故而侍女帶了容璇回偏殿。
溫嬤嬤已歸來,見到容璇神情柔和。
“姑娘的裙擺都皺了。”
她請了容璇坐下,很快便有侍女上前為容璇整理。
溫嬤嬤道:“衣裳華美,若是皺了實在可惜,姑娘覺得是不是?”
容璇低頭看裙擺上精致的繡樣,坦誠道:“不適合我罷了。”
非但不適合,從始至終,都不該穿戴在她身上。
……
晚間的……自然是避不開的,祁涵傳她入宮也只為此事。
圓月無聲懸于夜空,饒是再冷淡,此時此刻容璇面頰亦染上緋紅。
皓腕被扣于榻間,……由祁涵全權掌控,容璇被迫一一承受。
更鼓響過三聲,御榻間動靜毫無停歇之意。
容璇攥緊了身下帷幔,起先腦中還能保有清明,漸漸迷失于一輪輪的情欲之中。
她咬住唇,拼著最后一分理智,只不愿求饒。
……
翌日醒來已是午后。
容璇撐著床榻坐起身,很快回到明寶堂中。
她不覺得此處是自己的屋子,只是更不愿在祁涵寢殿之中。
容璇更衣之時,才發現身上幾處明顯痕跡。
祁涵大約被她惹怒,尤其不肯放過她。
昨夜不知幾時才睡,滿心疲累。
溫嬤嬤帶了侍女入內服侍她更衣,屏風后,借著與溫嬤嬤二人的空隙,容璇低聲道:“嬤嬤,殿中沒有備湯藥嗎?”
她說得閃爍,溫嬤嬤反應很快,溫和道:“藥還在煎著。”她真心實意勸慰容璇,“姑娘莫憂心,日后會有機會的。想必是陛下謝念姑娘年輕,才會——”
“我知道了。”容璇不動聲色松口氣。
若有了子嗣,對姑娘而言是極大的助益。
可這位瑜安姑娘,好似不大明白的模樣。
溫嬤嬤嘆口氣:“姑娘千萬不要多思。”
依舊換了一身裙裝,容璇腿有些酸軟,回到梨木雕花的貴妃榻上坐下。
若她所料未錯,祁涵喜歡的多是溫婉柔順的女子,就如她從前在代郡中扮作的模樣。
至于如今的她,祁涵既已得手,想必新鮮感不會太久。
她只需無聲無息地讓祁涵厭煩自己便是。
事到如今,既為敗軍之將,她對祁涵已然沒有多少威脅。只盼著祁涵報復過舊日恩怨,將她拋卻一旁便是。
無論如何,是徐州城與容家安危為上,其余的都是小事。
“這是……”
溫嬤嬤屏退眾人遞來的物什,容璇翻過才瞧見書名,竟是一本秘戲圖。
“姑娘且好好學學。”
照理來說,侍寢有侍寢的規矩。可陛下有吩咐在先,她們不敢貿然多嘴。
“今日夜里,也請姑娘預備著。”
年輕的姑娘臉面薄,溫嬤嬤送了東西,自覺告退。
看起來,祁涵今日是不準備放她出宮。
容璇將書擱到不起眼的角落,沒有半點翻看的興致。
她做不出迎合討好的姿態,祁涵愿如何便如何就是。
……
第三日午后,直到祁涵滿意,容璇方有機會出宮。
她說不準祁涵對自己的態度,帝王心思本就難測。
她要讓祁涵對自己漸生厭煩,又不能徹底觸怒帝王,其中尺度難以把控。
總而言之,祁涵對她不過一時興起,更有報復折辱之嫌。
只需熬過這一陣,一切都有希望。
坐上出宮的馬車,容璇在心底權衡過利弊,心底稍稍輕松了些。
“陛下。”
總管高進入見,中書省已將旨意擬好,門下省長官復核無誤。
“那便發往魏寧侯府,宣旨罷。”
天和茶樓內,謝明霽斟酌落子之處:“這三日怎么不見長瑾?”
他們一道歸京,按理說離長瑾到戶部赴任還有月余。
帝王神色不明:“她忙得很。”
買宅子置田地,見上一面都難。
謝明霽挑眉一笑:“難怪陛下還有閑心同臣對弈。”
天邊晚霞燦爛,帝王端了茶盞,目光忽而停于窗外。
謝明霽回首望去,人潮往來之中,很快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長瑾著一襲明藍錦裙,身旁倒還跟著一位姑娘。
她們二人一同進了天和茶樓中。
謝明霽思索片刻,對她有些印象:“那位應當是陳府的四姑娘吧?”
他想起些什么,頓了頓:“長瑾未過門的妻室。”
第 67 章 仕途
長瑾與陳家四姑娘一同進了天和茶樓,想來應當是尋了一處雅間敘話。
謝明霽收回目光,當年長瑾從江南歸京不久,陳太傅便親自為她定下了這門親事。
“說起來,陛下那時可知曉了長瑾的身份?”謝明霽思及此處,好奇問道。
棋局已散,帝王頷首:“嗯。”
自離開江南后,她便一直有意回避著他,爾后又定下了與陳府小姐的婚約。
首輔一黨與東宮不睦已久,他知道她有了抉擇,刻意在避嫌。
他沒有強求。朝堂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她選了暫時保全自身的辦法。
除過朝會,彼時最容易見到她的地方大抵便是冰糖葫蘆攤上,或者糖畫攤前。
眼前棋局無需復盤,祁涵道:“并州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謝明霽正了神色:“人證已由武德司接手,下月初便可護送至京都。”
地方土地兼并之風不止,涉案官員層層相護。若非這一趟南巡,只怕百姓冤情無處可訴。
茶香氤氳,謝明霽逐一收了棋子。
看來后兩月,朝中又該熱鬧起來了。
容璇棄了車駕,將平淮留在了宮墻外。
身后那道宮門離她愈來愈遠,巍巍皇城,長長的宮道似乎走不到盡頭。
無需人引路,朝宸宮她來往過數次,卻從未像今日這般覺得陌生。
“容公子。”高進候在書房外,稍稍一禮。
“我要見陛下。”
高進搖頭,并不敢通傳:“陛下尚在處理朝政,傳令過不見人。”
“好。”
她立在書房外,看著浮云流轉,安靜等候。
隨著天邊光亮淡下去,心緒一點一點歸于平靜。直到暮色四合,帝王開恩召見。
“陛下何意?”
書房中,唯他們二人,她只向帝王問出了這一句。
御案后的君王不答反問:“朕記得,容家有喚作容瑜安的姑娘,不是么?”
帝王輕描淡寫一語,欺君之罪盡顯。
理智回籠,所有的憤懣與屈辱壓下,容璇心底陷入一片冰寒。
“自然有。”她道。
像是早有預料她的答案,祁涵淡淡道:“那便退下。”
會有“容璇”替她赴任,而留在宮中的,只能是容瑜安。
“倘若,”容璇直視祁涵的眼眸,最后道,“倘若陛下有朝一日厭煩,是否可以放臣出宮?”
有了名位,終身都要鎖在這座皇城之中。
祁涵居高臨下,目光中帶有憐憫:“怎么,瑜安已淪落到要等人厭棄?”
……
月掛中天,歸云院內,第三次來的容琦銘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憂心不已。
自從宮中出來,瑜安便將自己鎖在了臥房中,晚膳半點未動。
平淮雖隨她入宮,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容琦銘涵問無果,長嘆了口氣,還是留下一句話:“有何消息,立刻來告訴我。”
他了解妹妹的脾性,瑜安此刻想要靜一靜,那便是誰也不想見。
他停了許久,正欲離開,身后的房門忽地打開。
迎著月光,女子一身櫻粉色的裙裾,恍若仙子。
初次見到妹妹這般打扮,容琦銘愣在了原地。
月色溶溶,院中一時寂靜無聲。
“二哥,好看么?”
許久,容琦銘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自然好看。”
他的妹妹,是徐州城中最美的姑娘。
“進來坐罷。”
容璇轉身回房,烏發挽成了女子發髻,斜斜簪著一枚粉玉釵。
她只會梳最簡單的發式,清水芙蓉一般的面龐,無需過多雕飾。
“瑜安……”容琦銘滿心的擔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容璇自謝自道:“二哥不是想知道,那一年代郡之中,我是如何脫身的么?”她笑了笑,“我就是這樣一身裝扮,在祁涵身邊。”
無需更多的解釋,她同祁涵始于一場徹頭徹尾的算計。
代郡新敗,祁涵以布防圖誘她入城。自她進入代郡的那一刻,情勢遠比她預想得更加糟糕。
城中天羅地網,暗樁叛變。層層圍捕之下,她無處容身,走投無路被逼隱入了邀月樓之中。
身后的追兵很快將這座青樓團團圍困。
因她過去的救命之恩,邀月樓中的元娘甘冒極大的風險將她藏在了房中。
原先的喬裝自然是不能再用,元娘取來衣裳為她改妝,先扮作青樓中人。
而后,元娘燒去了她來時的衣物,趁勢在青樓后院放起一把火。
原本想她借亂局脫身,可祁涵派來的三百暗衛及時趕到,令這座青樓的人插翅難逃。
步步危局,險象環生。容琦銘聽得心驚,偏偏容璇訴說著這段往事時,仿佛是局外人一般。
邀月樓本是官員私產,背后撐腰的正是朝廷選派來的那位梁大人。
代郡淪陷后,邀月樓明面上的主人早已逃離,只留下一個空殼。
這樣的風月場所,本就有不少來歷不明之人。更何況代郡因戰事一片混亂,邀月樓中更涌入不少逃難的百姓。
容璇混在其中,借女子身份遮掩,混過了兩輪搜查。
燒毀衣物的殘片不多時被搜出,更加坐實了她在此處的證據。
她躲在二樓一角,看著親自坐鎮的北齊太子祁涵,從對方眸中看到了勢在必得。
元娘已幫她良多,她不愿再拖累她。
邀月樓中留著的一位管事很快被抓出,交出了現存的名錄。所有留在邀月樓中的人一一對上,剩下如她這般沒有身份籍貫的人,被集中圈在了大堂中。
暗衛的搜查盤問一次嚴苛過一次,排掉年歲完全不符之人,剩下的不過十二人。
祁涵的目光環謝過眾人,最終落在她身上。元娘為她尋來的這套衣裙輕薄,她掌心發涼。
“你叫什么名字?”他開口。
像是害怕似的,她回避了他的目光:“瑜安。”
聽到此處,容琦銘終是忍不住:“你怎么也不換個新名字?若是祁涵知道容家三公子的名字,該如何是好?”
容璇笑了笑:“他問得太突然,來不及想個新名字。”
接下來的日子里,祁涵派人接管了邀月樓,時常往來此地。
她知道暗處有無數雙眼睛盯著邀月樓,不敢貿然離開。
祁涵依舊懷疑她,好在有女子身份的遮掩,可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同祁涵漸漸相熟后,她給自己編了段凄涼往事,求祁涵為她贖身。
祁涵望她許久,最后點頭。
離開邀月樓前,元娘只來得及告訴她一句:“就扮作個笨蛋美人罷,最不易被看穿。”
這就是她和祁涵的初遇。
故事很長,剩下的無需再說。
她已決意入宮,并無第二條路可選。
容琦銘恨自己無能為力,這一日他想盡了所有法子,還是一籌莫展。
“二哥,我惹出來的禍事,斷不能牽連到你們。”
容琦銘緩緩搖頭,瑜安做的決定無人能改。可他身為兄長,如何能眼睜睜看著妹妹一步步陷入危地,卻束手無策。
北齊皇宮是何等地方,齊帝祁涵絕非良配。
“我不會陷在宮中一輩子的。”容璇笑了,眼中有了昔日在邊關時的自信神采,“兄長信我么?”
……
幾乎是一夜之間,陛下納妃的消息傳遍了整座皇都。
所有世家大族都未能預料到,陛下選入后宮的第一位女子,竟出自北梁容家。
而且,是陛下此番擇中的唯一一人。
陛下登基至今后宮仍虛懸,容氏女入宮,引得人紛紛好奇。
一眾世家多方探查之下,容家這位姑娘的身份很快在京中傳開。
魏寧侯容平鈞膝下只三子一女,長女早便出嫁。如今的這位容家姑娘,本是容家旁支的女兒,容將軍認其為義女,養在府中。
聽聞這位容姑娘容貌生得極美,容家一直悉心教養,視如己出。
自陛下繼位以來,多少人盯著后宮的位置,想要送女入宮,蔭蔽家族。本以為陛下允準納妃是件喜事,盡讓容家捷足先登,占了所有的好處。
一時間,有關容家的傳言甚囂塵上。
在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眼中,容家自詡忠良,卻在府中養了位容貌姣美的義女,其目的能為何?
怕不是意在要嫁入北梁皇族。
流言愈演愈烈,即使魏寧侯府閉門謝客,還是能聽到不少風聲。
容璇聽著檀佳的轉述,不過一月罷了,祁涵為她捏造出的身份滴水不漏,足夠瞞過多方耳目。
無人在意的地方,容家三公子“容璇”已調任出京。
區區一個六品官罷了,引不起任何波瀾,甚至不足以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歸云院中,容璇將舊日的衣物盡數封存。從前離不開的束胸,一并擱入了箱中最底層。
祁涵留給她的時間并不多,她忙于安排一應事宜。
“你不帶檀佳入宮?”
“是。”
容璇不帶任何人隨身,見檀佳請了兄長來勸,搖頭道:“不了,平白被我拖累。”
“主子……”
檀佳的心意她明白,早就是跟定了她。
“你留在府中,替我操持好歸云院所有事務。交給其他人我皆不放心,等我回來便是。”
她話說得輕松,可所有人都知曉,一旦入宮,不知能否再相見。
平淮同樣被她留下,容璇只準備孤身入宮。
在意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安排好,等到收拾入宮的行囊時,不過小小一個包袱。
兄長為她采買的那幾匹錦緞,她吩咐人趕在幾日內做成了衣裳。
除此之外,只有兄長硬塞給她的八千兩銀票。
“宮中不知是何情形,你總要帶些銀子在身邊。”
這八千兩銀是府上的小半數積蓄,府中一應用度開銷也不小。
兄長的心意,容璇終是沒有回絕。
“還有爹娘那邊,不要告訴他們。”她笑了笑,“二哥,替我圓個謊。”
真到了入宮前的最后一夜,容璇反而輕松,一夜好眠。
……
翌日晨起,她換上宮中送來的衣裙,憑著記憶給自己挽了云髻。
“如何?”她看向銅鏡后的檀佳。
檀佳紅了眼眶,主子原先從不曉這些發式,現下卻一一學起。
宮中的軒車已等在了魏寧侯府外,由禁軍護衛。
天子納妃,魏寧侯府的街上聚了不少來瞧熱鬧的百姓。
容璇與兄長告別,未多留戀,在宮中侍女的伴隨下登上了馬車。
望著從容不迫的妹妹,容琦銘鼻尖發酸。
若是妹妹出嫁,他必定是要給她好生置辦嫁妝,風風光光送她出門,日后為她撐腰。
哪會想今日這般,什么都倉促,受齊帝折辱。
他袖下的手發白,目送馬車平穩駛離,消失在街角。
圍觀的百姓三三兩兩散去,只記得容家二小姐入馬車時的驚鴻一瞥。
傾城美人,當如是。
……
朝宸宮偏殿內,溫嬤嬤領著服侍的十余名侍女正式向容璇行禮。
“陛下吩咐,姑娘這些時日暫居此地。等到冊封之后,再行分派宮室。”
祁涵仍在御書房理政,容璇環謝這間熟悉的臥房,淡淡應下。
“午后會有女官大人來教導姑娘禮儀,還請姑娘準備著。”
“好。”
祁涵見過禮數,只是方才吃了些許糕點,眼下暫時沒有胃口。
殿中并未留多少侍從,母子二人閑敘家常。
言太后觀帝王神色,自然能察覺不同往常之處。
自從宸妃離宮后,涵兒幾乎是全心全意撲于政事,宵衣旰食,從無懈怠。
至于其他事盡數看淡,叫人連相勸都無從開口。
她二十七歲入宮為皇后,為太后,與先帝一同教養出的國之儲君,對得起大晉列祖列宗。
但她為人母,卻免不了心疼自己的孩子,無緣覓得良人。
自從涵兒南巡歸來,言太后心中有了數,而今也算是看開了。
她道:“宸妃尋回來了?”
此話一出,言婉鈺也隨之抬頭。
月光皎皎,帝王眸中蘊一抹清淺笑意。
“是,”他道,“過些時日,兒臣便帶她來給母后請安。”
第 68 章 上朝
趁著早起天涼,伙計們有條不紊地將箱籠搬入宅子中。
綠樹成蔭,這座氣派宅邸的主人顯然是位讀書人,單是裝書的箱子就足有七八抬。
容璇三日前才買下這處院子,門口的匾額都還未來得及掛上。
東院的正房已經收拾出了住人的模樣,過兩日便可搬來居住。
宅子的地段無可挑剔,容璇十分滿意。
懷月陪著郎君草擬家中要添置的物件,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足足三進三出的院落,大大小小房屋一共十八間。
前院用來待客,過垂花門再分東西兩院,西側的院子規制稍小些,前后連通一處花苑。
謝王叔早年遭逢巨變,才成了如今淡漠的性子。
這些年刀光劍影,已經甚少有人和事能入王叔眼中。
但祁涵看得分明,王叔并不排斥瑜安入府,甚至是默許。
起初他自然以為王叔是謝念自己的情面,只是這幾月相處下來,王叔對瑜安仿佛是天然的長輩對晚輩的寬和。
只不過表露得并不明顯,唯有熟悉王叔之人方能感受到。
“王爺這些年,想必甚是不易。”
從異國叛將到北齊重臣,當中的辛酸艱險,容璇實在難以想象。
見她好奇,祁涵便略略說了些。
“你可知道,十三年前羯族大舉來犯,齊梁聯手共御外侮之事?”
容璇點頭,這一場戰事,上至耄耋老人,下到稚子孩童,在邊境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邊地告急,羯族毫無人性的屠戮迫使齊梁不得不擯棄前嫌,暫時聯手。
北齊皇室武將出身,素來崇武,齊順帝任命尚是豫王的明帝掛帥出征,至于北梁那處,則是威名赫赫的謝老將軍領兵。
“我父皇與王叔就是在軍中相識。王叔他……救過我父皇兩次性命。”
彼時大齊儲位之爭已落到明面上,爭斗不休。
他的父皇實在未料到,外敵當前,邊地百姓生死存亡之際,皇室諸人仍一心內斗。
皇都的刺客來時,若非謝王叔恰好遇上出手相助,只怕父皇兇多吉少。
說來諷刺,齊梁對立百年,效忠北梁的謝王叔尚且知道齊心退敵,仗義援手,而他的那些叔伯,眼中卻依舊只有一張冷冰冰的龍椅。
國守不住,何談帝位。一國之君,怎可向羯族卑躬屈膝,忍辱媾和?
父皇長謝王叔七歲,二人同在軍營中,惺惺相惜,漸成莫逆之交。
到了對羯族的最后一戰,父皇在刀林劍雨身先士卒,華夏軍民士氣大振。
那一仗打了三天兩夜,又是謝王叔,拼力在羯族的箭矢下保下了父皇性命。
無關乎彼此立場,生死相托。
羯族戰敗退兵后,一時間父皇的聲望在北齊達到頂峰。
可更大的危機旋踵而來。
未有喘息,父皇率將士在前線浴血拼殺得勝,安居京城的皇室權貴卻趁勢發難,構陷父皇勾結謝家,意欲謀反。
他們有備而來,一應“罪證”俱全,滿城風雨。
皇祖父召父皇回京問罪,對此事已然信了五六分。
父皇沒有坐以待斃,調用在皇都的所有人馬,挾擊退羯族之余威,孤注一擲在京城起事。
廝殺三日,最終奪下了大齊帝位。
可謝氏一門作為北梁臣子,卻被判上通敵叛國的罪名,滿門皆斬,只有王叔逃出生天。
父皇尚立足未穩,聞聽消息,派了身邊半數精銳奔赴千里,終于在齊梁交界之處,救下了被一路追殺、身負重傷的王叔,將他帶回了大齊皇都,護在自己的羽翼下。
對容璇談起這段往事,祁涵略去了皇室操戈,心中亦不免隨舊事悵然。
父皇對他提起過戰場上的王叔,少年將軍,鮮衣怒馬,那是何等的驕傲飛揚,意氣風發。
可他真正第一次見到王叔時,他臥床養傷,面色蒼白,眸中全無半點生氣。
至親含冤而亡,獨一人留存于世間。換作是他,亦實在難以振作精神。
他還記得,自己奉父皇之命照看王叔多時,王叔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我有個小侄女兒,只比你小上幾歲。”
“她……沒有等到我回家,會不會怨我?”
話語間的憂愁,濃重得化不開。
謝王叔在豫王府住了三年,喪親之痛尚未平復,羯族再度興兵來犯。
以游牧為生的民族,離不開對華夏的劫掠。
大齊內憂外患,朝中父皇信任的可用之將,無一人能夠派去抵御羯族,獨當一面。諸王虎視眈眈,野心仍在,聯合所屬朝臣對父皇施壓,意欲父皇御駕親征。
父皇腹背受敵,危難時刻,是謝王叔主動請纓。
定下出征的主帥李健守成有余,克敵不足。王叔愿意前往,解了父皇燃眉之急。
王叔在邊關對羯族的第一戰,率了父皇撥給他的一千驍騎,長途奔襲深入大漠千里,直搗羯族王帳,斬敵三千零七十二人,俘虜羯族右相國,在軍中打響了威望。捷報傳回皇都時,所有對父皇的流言與攻訐一夜之間銷聲匿跡。
此后李帥受父皇密令,大膽放權給王叔。王叔領兵七戰七捷,長期駐守在邊關。有王叔在外,父皇得以騰出手來,肅清內亂。
王叔在邊關鮮有敗績,軍功累累,被齊梁百姓奉若神明。父皇對他已是賞無可賞,為王叔修建謝氏宗祠后,在民心所向中,破例加封王叔為大齊第四位異姓王。“靖平”二字,是父皇親自擬下。
王叔在邊關八年,羯族敗退數百里,漠南再無羯族王帳。
凱旋之時,父皇親率文武百官相迎。
當問及王叔還有何所求時,王叔只道,想為自己的小侄女求一份榮耀。
于是父皇賜下郡主之爵,詔命禮部擬來幾十個封號,供王叔擇選。
甚至于,郡主之位并非追封,而是父皇實打實的封賜,只為圓王叔一個心愿。
晚風吹拂,迎著天邊落日余暉,容璇忽而想起靖平王府中那一處華貴的院落。
她所有話語,最后只余極低一聲嘆息。
祁涵未傳步輦,二人一同回了長慶宮中。
……
寧靜的午后,高進代帝王來長慶宮送賞賜時,容妃娘娘正把玩著手里的一柄木彈弓。
他行了禮,瞧見前日送來的一對夜明珠,三斛南海珍珠,還有那柄黃楊木嵌玉的蓮花如意都還擱在一旁八仙桌上。
他賠了笑,呈上今日陛下給長慶宮的賜禮禮單,皆是絲路上的外邦貢品,新奇且貴重,庫房里難得一見。
容妃娘娘面上卻未有多少歡喜神色,依著禮數謝了恩,隨手抓了幾枚珍珠給他作賞。
高進受寵若驚,推辭一番才受了賞,一五一十回到朝宸宮復命。
祁涵合上手中書案,這幾日瑜安皆有些悶悶不樂的模樣。
不知是因為當真想去元宵燈會,還是年節思鄉。
他發覺自己漸被她牽動思緒,許是近來政務清閑,倒引得他為這些俗務煩惱。
罷了罷了,由她去罷。
到了晚間,嬤嬤傳來帝王吩咐,請容妃娘娘入朝宸宮侍寢。
容璇早有所料,無可無不可。
沐浴完,因是天冷,便披了件外裳,在寢殿中等著祁涵。
“陛下萬福。”
她曲膝行禮,被祁涵抱去榻間。
絲制的寢衣褪開,帷幔由君主揮下。
……
美人如玉的面龐染上三分情欲,攝人心魄。
身下人照例乖巧,一派順從之意。
祁涵吻上她的唇,美人輕啟唇畔回應。
雖則恭順,卻不是他完全想要的。
或許是他那日的回拒,讓瑜安不敢再有旁的祈求。
祁涵并不喜如此。
有些時候,稍稍縱容著她也無妨。
……
十五那日,午憩時的容璇迷迷糊糊被圓桃喚醒。
“娘娘,陛下到了。”
容璇定了定神,坐起身時壓下了被吵醒的兩分煩躁。
“怎么這時辰還在睡?”
已近申時,容璇心道成日無事可做,睡得久些只當補上過去幾年的虧空。
不過話出口,順從地變成:“還不是昨夜陛下———”
她欲說還休,倒是取悅了祁涵。
“去換身衣裳罷。”
剛睡醒的美人眸中猶帶著幾分霧氣,神情不解。
“元宵燈會,今夜最是熱鬧。”
容璇這才發覺,君王今日著的是月白色的錦袍,周身上下并未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只在腰間系了一枚白玉佩。
祁涵輕笑,如愿在眼前人的面上見到了明媚的笑。
容璇去里間更衣,選了條藕荷色繡纏枝蓮花的襖裙,配了深一色的比甲。這身衣裙是兄長后頭為她置辦的,一直沒有機會上身。
難得穿一次,恰巧同祁涵今日的衣著相配。
發髻挽了尋常的云髻,以一支赤金嵌明珠的發簪做點綴,腕上套了一對羊脂玉鐲。
收拾妥當,黃昏時分,馬車駛出了宮城。一路行過漸漸熱鬧起來的街巷,最后停在一間熟悉的酒樓外。
望仙樓。
容璇憶起,她初次在皇都之中見到祁涵,便是在這座酒樓中。
大約那時,他便已有謀算。
這個時辰正是望仙樓熱鬧之時,酒樓的掌柜如上回一般恭候著。
二樓視野最佳的一處雅間留與帝王。容璇取下帷帽,推開窗子,能望見不遠的裕河,如玉帶一般穿城而過。
街兩旁,華燈已陸陸續續裝點起,只待日暮。
“先用晚膳。”
容璇點頭,發簪上的明珠閃著溫潤的光。
她依舊不喜望仙樓今夜菜色,只用了一碗元宵。
膳房的師傅費了些心思,以瓜果之色,將碗中湯團染作了五色,每一色配有不同的餡料。
除了廊下的護衛,容璇發覺附近長街上亦有暗衛。
她內力不深,只怕守在帝王身邊的人手遠超她所察覺的。
她并無半點出逃之意。
看起來,哪怕她對祁涵一片順意,他依舊防備著她。
種種對帝王心意的揣摩,莫衷一是。
可饒是再如何神謀妙算,誰又能想到當年被放逐房州的容大人竟是女兒身,犯下欺君重罪后還能被陛下恩赦,甚至以女官身份重返朝堂?
哪怕陛下明日下旨重新迎陳太傅入內閣,都比眼前荒誕的景象要可信上一分。
霞光吐艷,女郎盛極的容顏沐浴在金輝中,絲毫不曾為往來懷疑目光所擾。
女子之身又如何?
她乃元和二十九年一甲進士,仁宗欽點的榜眼,清貴翰林出身。
她比他們差在何處,為何不能立于這朝堂?
第 69 章 靠山
朝霞漫天,鳴鞭聲響徹云霄。
文臣武將間涇渭分明,依序肅然而立。
鴻臚寺傳唱,帝王駕臨,百官俯首。
“臣等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扶光照耀于帝王御座,天家威儀叫人不敢直視。
“眾卿平身。”“娘娘若是倦了,不若去廂房歇息片刻?”
林嬤嬤已叫人收拾出了一間上房,容璇望了望外間夜色,甫一用過晚膳祁涵與靖平王便去了書房議事,至今沒有傳回消息。
她等得累了,又不能先行回宮。
“多謝嬤嬤。”她領了林嬤嬤的好意,起身時扶過鬢邊歪了些的步搖。
林嬤嬤在前引路,穿過垂花門,帶著容璇往東處走。
到靖平王府做客多次,容璇一向少進王府后院。
她記得前些日子所讀史書中提過,南安六年靖平王大勝而歸,明帝親自下旨為他擴修府邸,許多地方都按了宮廷規制,工匠們不敢不盡心。
一隊隊侍衛巡查井然有序,許是因為祁涵在府上,王府戒備愈發森嚴。
“那一處可是蘇小姐的院落?”
容璇遠遠指了指有燈火的一方小院,雖說離得不近,但隱隱可見其中的精致氣派,像是女兒家的住所。
林嬤嬤道:“表小姐的院子在西處,不在此。”
同在王府中,但一東一西隔著,除了表小姐特意來請安,平素也甚少遇到。
容璇覺得奇怪,靖平王至今未娶,后院也無側妃侍妾。
這般規格的院落,不像是王府尋常人能住的。
溫嬤嬤顯然不愿多提,容璇未多追問。
“娘娘請。”
暖閣中收拾得甚是雅致,留了幾名侍女于外間侍奉。
容璇在貴妃榻上坐下,閑來無事與圓桃開始打雙陸。
再往前不遠就是靖平王的致清院,祁涵大約就在那處議事。
……
燭火將燃盡,密報被火焰吞噬。
“看起來,福王是按捺不住了。”
謝明霽神色凝重:“這只老狐貍在后操盤許久,來者不善。”
眼見著陛下在徐州之戰后威望日盛,福王怕是寢食難安。
“暗衛來報,福王封地內的幾處銅礦,都有加急開采的跡象。”祁涵叩了叩桌案,“不是鑄造兵器,便是私鑄錢幣。”
福王這個心頭大患是一定要除去的,父皇在時沒能奈何的了他。
二人心知肚明,這些年多少次風浪,都是福王在背后推波助瀾。
“眼下,還得看翊王之意。如若他站在對側——”謝明霽看向書案上掛著的輿圖,“只怕會棘手許多。”
祁涵的目光落在幾處藩王封地上,高祖開國時大肆分封同姓宗親,如今大齊立國尚未滿百年,藩王已成了國中最大的禍患。
父皇從祖父手中接過帝位時,所面臨的朝廷千瘡百孔。他不拘一格任用寒門子弟,視謝王叔為手足,為他留下了股肱之臣。
祁涵道:“過些時日翊王世子入京,且先試他一二。”
翊王府從來都是聰明人,謝明霽提醒道:“這段時日,宮中也要加緊宿衛。”
“朕明白。”
出了書房,已是月掛中天。
祁涵去接容璇時,轉過青玉屏風,就見貴妃榻上的女子手支著下頜,已然睡去。
燭火映照著她的面龐,若隱入凡間的仙子。
“陛下來了。”容璇睡得淺,被腳步聲驚醒,知道來人是祁涵。
她才從睡夢中醒來,眸中帶了些懵懂。
落在祁涵眼中,竟有幾分可愛。
“回宮吧。”
容璇點點頭起身,外間風涼,祁涵將自己的一件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墨黑的大氅鳳毛極順滑,容璇攏了攏系帶,順從地將柔荑放到他掌心。
祁涵的手比她還要涼,她的身形在女子中算是高挑,只不過站到祁涵身側,無端地就短了不少氣勢。
車駕離開靖平王府時,剛過戌時。
今夜祁涵獨自宿在朝宸宮,并未召幸她。
長慶宮內,容璇沐浴完,長發散著淡淡的馨香。
“我記得,十二月初五是陛下的萬壽節?”
“正是。”瞧容妃娘娘為此上心,溫嬤嬤有些欣喜。
算算還有不到二十日,容璇想了想,道:“過兩日再提醒我一遍。”
“是,老奴明白。”
收拾好床鋪,溫嬤嬤帶著侍女吹熄了外殿燭火。
除了守夜的侍女外,長慶宮中陷入一片靜謐。
……
翌日晨起容璇是被溫嬤嬤喚醒的。
“娘娘。”
容璇揉了揉惺忪的眼,感慨自己近日來越發懶散。
“出何事了?”
溫嬤嬤道:“聽朝宸宮的消息,陛下身體抱恙,晨起便傳了太醫。”
容璇仍有些瞌睡,交代道:“讓膳房熬些滋補的藥粥,午后我們去朝宸宮一趟。”
話畢,她又睡了回去,溫嬤嬤便按吩咐辦事。
原本以為沒什么大礙,用罷午膳到了朝宸宮中,容璇才發覺祁涵的風寒有加重傾向。
按高進的話,祁涵午膳前仍在御書房處理政事,直到眼下方回來休憩。
太醫開的藥方熬好送上來,殿中彌漫著淡淡的藥香。
說是侍疾,容璇也做不了什么。只安坐在一旁,瞧著祁涵喝了苦藥,順手遞了一枚蜜餞過去。
祁涵慣來不喜甜,卻接過了容璇手中的果脯。
“朕無礙,回去歇著罷,莫過了病氣。”他道。
容璇眉尖輕蹙,倒不是擔憂祁涵的病情。只是平心而論,她的確不想祁涵在眼下出事。
北齊朝中看似平順,實則暗流涌動,皇權更迭頻仍。若是祁涵鎮不住朝廷大局,新的權臣上位,對徐州、對容家會多一分風險。
況且入宮以來祁涵待她尚可,至少從未在衣食用度上克扣過她。
“陛下可要用些膳食?”
她帶來的粥還溫熱著,親自盛了半碗出來。
祁涵用了些,容璇便功成身退。
趁著朝政的空隙,高進代內廷來請示今歲萬壽節的安排。
雖說有尚官六局分理,萬壽節一應都有儀程,但仍需有人坐鎮。
一般而言當仁不讓是后宮之主操持,只不過陛下尚未立后。
后宮無主,還是有諸多不便之處。
先帝在時,因端敬皇后過世,萬壽宴都是由后宮中幾位高階妃嬪輪流執掌。
祁涵思忖片刻,道:“由宜太妃接掌便可。”
高進領了旨,明帝的宜妃是端敬皇后的族妹,在幾位太妃中與陛下算是最親近的,但也不過爾爾。
他有些猶疑:“陛下,可要讓容妃娘娘跟著宜太妃歷練一二?”
畢竟后宮中陛下只有容妃娘娘一人,容妃娘娘位分足夠,又得陛下寵愛,擔得起操持萬壽宴的殊榮。
“不必。”祁涵的回答干脆利落。
高進領命,原本是想借此事在容妃娘娘面前討個好,現下倒是不敢再多嘴。
殿中歸于寧靜,祁涵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幾碟果脯。
他的瑜安,只要好生待在自己身邊即可。
余下的,都不必憂心。
……
宮中開始緊鑼密鼓地安排萬壽節所有事宜。天子壽辰,排場非同凡響。宮廷內外官員各司其職,忙中有序。
置身后宮中,這一份忙碌卻同容璇毫不相干。她雖身處北齊宮城,倒總像個過客一般。
她心知肚明,若是在大梁,她們那位陛下的壽誕怕是要提前三月大操大辦。
相較之下,祁涵的壽辰都可以稱得上一句體恤百姓。
她端詳著手中的繡棚,這刺繡比她想象得難上數倍。陸陸續續繡了十幾日,還是不成樣子。
溫嬤嬤夸贊道:“這花已經有了模樣。娘娘的心意最是貴重。”
容璇笑了笑,她對祁涵的心意么?那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
只要在旁人眼中,她對祁涵上心即可。
等到萬壽節前兩日,壽宴的所有安排就送到了長慶宮中。
容璇簡單閱過當日的賓客名錄與座次安排,便讓溫嬤嬤好生收起來。
晚上的宮宴設于明華殿,受邀赴宴的皆是皇室宗親,朝中勛貴。
兄長也在其中,只不過位次靠偏靠后,也不知壽宴那日能否有機會說上話。
“娘娘,尚功局的周司衣給您送了禮裙。”
“請她進來吧。”
容璇命人看茶,周司衣謝了恩。
她身后一字排開的四名司衣司女史,手中托盤中捧著的正是萬壽節那日容妃娘娘的衣裙。
周司衣帶著人展開禮衣,海棠紅的裙裾上刺繡著大片牡丹花,鸞鳳穿于花叢中,鳳眼乃是由明珠點綴。花蕊處綴了各式珠玉,繡線中交織的金絲銀線,在光下熠熠生輝,與華美的繡樣交相輝映。
后宮中沒有主位,以容妃娘娘風頭最盛。
司衣司活計松泛,對容妃娘娘的禮裙愈發上心。
容璇瞧著那華麗奪目的繡樣,想到自己可憐巴巴的繡棚,不禁覺得好笑。
打賞了司衣司上下,容璇客氣地讓人送了周司衣出去。
圓桃歡歡喜喜:“這衣裙可真好看。娘娘換上一定能壓過滿殿風采。”
溫嬤嬤點了點她的腦袋,帶著手下幾個伶俐的丫鬟,仔細將衣裙掛好。
……
萬壽節這一日,是個極晴朗的天。碧空澄澈,有冬日里難得的暖陽。
“宮宴酉時三刻才開始,急著梳妝做什么。”
容璇笑著道,讓侍女收了那套明珠紅寶的頭面,隨意挽了云髻,擇了一身鵝黃色的宮裙,裙擺繡著幾叢臘梅。
明暖的顏色,正適合冬日里。
“天氣好,陪我去御苑逛逛罷。”
金殿之上,帝王著十二章團龍袞服,腰束玉革帶。
容璇不動聲色端起茶盞,在林晉說起京中茶樓時,笑了笑道:“天和茶樓不錯,謝世子就曾在那處設席。”
林晉一頓:“容大人與宣國公世子有舊交?”
容璇矜持一笑,謝景和的名號果然挺有用。
她既沒有承認,也不曾否認。
探花郎若有門路,不妨問到謝景和頭上去。
她替林晉斟滿了茶水,送客之意盡顯。
第 70 章 入宮
天色漸晚,也快到了散值歸家的時辰。
對側人不顯山不露水的話語,林晉心底其實信上了幾分。
容長瑾原是首輔門生,因罪流放房州。如今起復,背后必定有貴人扶持。
宣國公世子的名號,雖在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
“姑娘先用些點心。”
溫嬤嬤吩咐侍女捧上了兩盞糕點,已經到了午膳時分,御書房那處尚未有消息,是以不能傳膳。
“可否遣人去問涵一二?”
容璇厭煩枯等,溫嬤嬤道:“回姑娘,這怕是……不大妥當。”
看出溫嬤嬤的為難,容璇不再多言。
她在屋中無事可做,從書架上翻出一幅字帖,干脆練字靜心。
白日里無趣,過了晌午的尾巴,高總管的人方有話語傳來,陛下半個時辰前已在御書房用膳。
容璇練字的筆一頓,繼續寫完了這張字帖。
因陛下未歸,原本預備的菜式撤去半數,又重新熱過一遍。
宮中的飲食慣例不合容璇胃口,她就著湯羹,總歸用了半碗米飯。
時間趕得緊,午憩才過一刻,宮中派來教習規矩的高尚儀已至。
因容璇尚無名位,高尚儀又位居五品,故而無需見禮。
她打量過眼前清冷的美人,這般姿貌,無怪乎能得陛下青眼。
原本她擔憂容家這位小姐并非出自世家大族,一朝為妃,要教習的宮中規矩甚是繁瑣,平添不少麻煩。
孰料半日教導下來,對面的女子全然配合,一點即透,全無半點驕矜之氣,讓她甚為意外。
臨走之際,高尚儀留下了一卷宮規。
“還請姑娘熟記,下官明日再來。”
容璇頷首,溫嬤嬤親自送了女官離去。
明寶堂內,小丫鬟圓桃替容璇揉了揉肩:“姑娘今日累壞了吧。”
那厚厚的書卷,她看著都替姑娘覺得累得慌。
“尚可。”
容璇選了這個單純的小丫鬟貼身服侍,明寶堂事宜則由溫嬤嬤打點。
幾日過去,宮規容璇學得很快,余下的時間高尚儀也為她說起些宮中事。
祁涵生母端敬皇后早逝,宮中沒有太后坐鎮。只有明帝留下的幾位太妃,居于南宮中好生奉養。
明帝嬪妃不多,幾位太妃皆出自世家大族。
聽聞明帝與端敬皇后伉儷情深,膝下只有祁涵一個嫡子。祁涵的兩個兄弟,安王和裕王皆是安分守己,稱得上一句兄友弟恭。
加之祁涵繼位至今空懸后宮,宮中情形狀似一片清明,倒讓容璇松口氣。
除了宮規禮儀外,亦有司寢局的女官來教授陰陽調和之術。
起初容璇頗為排斥,但細想下來,若是不學,榻上受罪的反倒是自己。
翻著這些圖冊,容璇自嘲一想,自己竟也不算紙上談兵。
唯一棘手些的是,厚厚的幾卷宮冊,數百條宮規需要她熟記。
“宮中規矩皆是為陛下而守,全憑陛下心意。”替容璇整理書冊時,溫嬤嬤溫言道。
容璇輕笑,明白其中之意:“您說的是。”
用過晚膳,圓桃來道:“姑娘,東廂房已備好了沐浴的熱水。”
總管高進午后傳了陛下吩咐,祁涵今夜要她侍寢。
明寶堂中早早便為此準備。
……
圓月清輝,今日三省議事,祁涵回到寢殿時夜色已深。
秋日的夜里已有涼意,榻邊的女子披了斗篷,烏發柔順地垂著。
“陛下萬福。”
她一禮,緋紅的寢衣壓下了眉眼間的清冷,與三年前代郡中的那抹身影漸漸重合。
祁涵頷首,女子順從上前,合著規矩為他更衣。
若有若無的幽香環繞在側,白日里政事的疲乏散去些許。
“在宮中可還習慣?”
年輕的君主開口,不過學了幾日規矩,瑜安倒是乖順不少。
容璇未答,卻輕踮腳尖,仰頭吻上了他的唇。
輕暖的斗篷落于地,一夜春宵。
……
翌日晨起,服過避子湯藥,容璇得了祁涵允準,閑暇時分可于后宮中自由行走。
只不過前后皆有數名侍女相隨,也不可越過與前朝相隔的明和門。
北齊皇宮承自前朝,在幾代君主手中數度擴改。容璇費了幾日,方厘清后宮中所有布局。
祁涵的朝宸宮位居中央,與之相去不遠,是未來皇后的朝寧宮。
東西為嬪妃宮室,當下仍盡數空置著。南處則為太妃居所,容璇輕易不曾踏足。
熟悉了整座皇城,容璇最喜歡的是北處御園中的景心亭。那是后宮中的最高處,可以望過重重宮墻,俯瞰整座皇城。
禁軍巡查不斷,她知道,祁涵對她仍有防備。
她并無出逃的心思;終有一日,她會堂堂正正離開。
“姑娘,快到用午膳的時辰了。”
祁涵傳了話會回宮用膳,容璇點頭,知道溫嬤嬤是提醒自己不能在外久留。
她下了景心亭,擇了條穿過御園的小徑,慢慢回朝宸宮。
小徑的岔口是一處八角亭,此刻里頭有幾位年輕的姑娘談笑,脂粉香甜的氣息隨著秋風飄散。
容璇原本想繞開,孰料亭中坐在中央位置的女子竟主動起身同她打了招呼:“可是容小姐?”
出于禮數,容璇停了腳步。
同她說話的女子著水紅色對襟襦裙,外罩一件金色的寬袖外袍,玉蘭花的刺繡鋪滿了裙擺。精心挽就的發髻上簪了數支嵌紅寶金簪,頸間的紅寶瓔珞亦是隆重,明艷張揚,卻讓人不免覺得繁瑣。
溫嬤嬤在容璇身后低聲道:“姑娘,這是靖平王爺的外甥女,蘇小姐。入宮來給幾位太妃請安。”
謝府全族盡被梁帝誅殺,靖平王身邊只留下了一位堂姐所出的外甥女,自然格外疼寵。
“容小姐,不妨過來一敘?”
她狀似熱絡,耳邊的紅寶耳墜華貴非常。
容璇與她并不相熟,婉拒道:“尚有事在身,多謝蘇小姐相邀。”
被拂了面子,蘇婧涵笑著道:“容小姐莫不是瞧不上我們?”
眼前女子身份并不難猜,雖發髻上只簪了兩枚玉釵,但那一身淺綠的衣裙乃御貢的云錦所制。幾句話的工夫,蘇婧涵早便打量完了容璇,不過薄施脂粉,卻容色傾城。
她心中不悅更甚,陛下后宮中的第一位妃嬪,偏偏被這位出身平平的容氏女搶了先。
不過仗著一副好容顏罷了,至多是為妃的命。
明明是初次相見,容璇卻能感知到亭中人的敵意。
蘇婧涵再度出言相邀,容璇猶豫片刻,還是給了她兩分顏面。
不是為她,而是為靖平王。
謝氏滿門忠烈,靖平王多年來宿衛齊梁邊境,擊潰羯族,保全邊境數十萬百姓。
容璇敬重這位素未謀面的靖平王,既是他唯一的外甥女,多少愿意客氣些。
在亭中一角坐下,容璇打量過亭中的幾位世家小姐,顯然是以蘇婧涵為首。
“聽聞容小姐出自徐州,離家千里,不知可會思鄉?”
說話的是蘇婧涵身邊的女子,容璇淡淡道:“自然。我同蘇小姐的心境想來是一樣的。”
她將話題引回,幾位小姐你一言我一語,話里話外皆是試探。
見其他人沒有討著多少便宜,蘇婧涵道:“容小姐出身將門,不知父兄現在何處任職?”
容璇對上她的眼眸,祁涵給她安排了容家義女的身份,想必場中人早便知曉,卻還要有此一問。
正欲答時,外間是侍女的行禮之聲:“給陛下請安。”
亭中女子紛紛止了話,起身行禮如儀:“陛下萬安。”
祁涵方議事畢,仍著朝服。
容璇淺施一禮,第一次站去了祁涵身后。
祁涵目光落在她身上一會兒,爾后才看向亭內其余人。
“平身。”他淡淡道,“王叔可回府了?”
這句話是在問蘇婧涵,她上前半步,心中不無喜悅:“回陛下,舅舅是這兩日的車駕回京,應是快到了。”
原本她隨靖平王同在千佛寺禮佛,祭奠謝氏族人。這是每年的規矩,可舅舅今歲也不知緣何,在千佛寺多住了一月。
因宮中陛下要納妃的消息傳出,她方尋了借口求過舅舅,先備了車駕回京,否則還要跟著在千佛寺吃齋念佛。
只是她才回京城,陛下就定下了后妃人選,半點眼神都未給其他世家。
但無論如何,陛下待她總歸與其他世家小姐不同。
她還想多與陛下說幾句話,可問過王叔之事,祁涵對容璇道:“走罷。”
容璇點頭,隨祁涵一道離開。
“恭送陛下。”
望著二人離去的背影,莫名般配。蘇婧涵眸中隱有不甘,她十四歲就到了靖平王府,與陛下也算是有一段青梅竹馬的緣分。陛下對她向來另眼相待,有靖平王府做后盾,她以為嫁入皇城并不難。如今卻讓別的女子捷足先登,何其不公。
……
“陛下對蘇小姐如何看?”
出了御園,容璇離開祁涵身后半步距離,開口問道。
“問這個做甚?”
“好奇罷了。”
倘若祁涵日后要迎蘇婧涵入宮,只怕日子不會安生。
她憂慮在此,不過話語聽在祁涵耳中,卻是另外一番用意。
“王叔的外甥女,自然稍加禮待。”他道。
容璇了然,看來亦是因為靖平王的緣故。
只不過么,那位蘇小姐實在不怎么讓人有好感。
自己因靖平王禮讓過一回,也便夠了。
回到朝宸宮,二人心平氣和地用了午膳,偶爾有幾句交談。
午后的祁涵仍要去御書房理政,容璇自回明寶堂中午憩。
溫嬤嬤替她卸下釵環,欣慰道:“姑娘這樣便很好。”
“什么?”
溫嬤嬤將手中一對耳鐺遞給圓桃,替她打理烏發:“老奴覺著,姑娘就該像今日這般,多尋些機會與陛下說說話。”
他閃爍其詞,將名次略去不提,氣勢隨之弱了些許。
女郎揚眉淺笑:“那何大人似乎是好意?可惜了,本官一甲登科,不是為了相夫教子的。”
秋風吹拂,一句話輕描淡寫,卻有如狠狠在何司務面上扇了一記耳光。
他同進士出身,沒有人比他更知曉金榜題名的萬里挑一。
便是林晉在旁也不能出言相幫,甚至于在此事上,他天然地要和容璇站在一處。須知鼎甲的榮耀,是由他們共同維護。
容璇唇畔仍是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爾雅道:“本官尚有要務在身,恕不能奉陪。”
她目光掃去,何司務讓開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