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共事
日過午時,御書房中方才有閑暇傳膳。
秦讓稟道:“陛下,膳房備下的糕點都已送到戶部。不過宸妃娘娘不在官署中。”
象牙箸微頓,祁涵抬眸:“哦?”
秦讓自然著人打聽了一番:“宸妃娘娘與人有約,應當是為公事。”
陛下不曾在宸妃娘娘身邊安排人手,許多消息打探難免貽誤些。
秋色宜人,天和茶樓內一早便預留了雅間。
三公子回府的消息傳來,容琦銘幾乎是立刻趕至容璇院中,與她前后腳進屋。
命心腹在外把守,他上上下下查看過容璇,確信她無事,方長長松了口氣。
“為何一夜未歸?齊帝如何為難你了?可有識破你的身份?”
一連串的發問,容璇感到無奈:“二哥,能坐下再說么?”
“好好好。”
容琦銘拉著她坐下,卻察覺出妹妹的聲音不大對勁。
“許是昨日在宮中睡著不習慣,著涼了。”容璇搪塞道。
“為何會留宿宮中?”
余光撇見檀佳已收好東西回來,容璇的話半真半假:“昨日入宮,齊帝將我扔在御書房廂房中晾了半日。等到他召見我時,天已黑了。侍從說陛下忙于朝政,忘了時辰。”
不消多解釋,容琦銘也明白皇帝是故意為之,要給瑜安一個下馬威。
“我恭恭敬敬向齊帝請罪,他挑不出錯處,也未耿耿于懷過去之事。只不過宮門已經下鑰,出宮不便,就在宮中臨時歇了一晚。”
容璇說得輕松,容琦銘心知肚明,妹妹何等自傲,若是她一人,勢必不會對齊帝如此服軟稱臣。
她能忍下這一切,全是為了保全他和父兄。
他心疼她,安慰時只覺蒼白無力。
說到底都是他無用,在北齊護不住妹妹,要她受如此折辱。
“二哥,我沒事的。”
容璇反倒能寬慰他幾句:“這一關早晚要過,早早拜見也好。以后我謹慎些,避開齊帝便是。”
話雖如此,容璇心里明白,只怕祁涵不會輕易放過她。
皇權之下,如今的她對上祁涵,沒有半分勝算。
就如今日,若非祁涵愿意施恩,她根本踏不出宮門。
寬了容琦銘的心,容璇道:“二哥,我有些累了,想睡會兒。”
與帝王周全自是費神,容琦銘點頭道:“好,午膳可用過了?”
他讓廚房一直備著吃食,見容璇稱是,便不再久留。
其實何止是容璇疲倦,自妹妹入宮未歸后,他亦是一夜未睡。
送走兄長,容璇喚來檀佳:“幫我備水沐浴罷。”
她寬下外袍,這身衣衫是回府前在街邊的成衣鋪子中臨時添置的,好在二哥沒有留心到此處。
泡在熱水中,洗去身上痕跡。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的月事才過不久,宮中也賜了湯藥,不用擔心會節外生枝。
“主子,包袱里的衣物首飾要作何處置?”檀佳來請示,首飾華貴自不必說,她懂些針線功夫,那件石榴紅的簇新衣裙,從衣料質地到刺繡皆是一等一的,只比主子的身量稍微寬大些。
容璇揉了揉眉心,這套衣裙出自宮廷,是以她沒有貿然丟在外間,只能包起來帶回。
檀佳心細,她大概已有所懷疑,只是體貼地沒有問起。
容璇眼下不想再多提此事:“壓箱底便是,莫讓旁人知曉。”
她無需解釋,檀佳從命:“是,主子。”
沐浴完,容璇一覺昏昏沉沉睡到了月上柳梢。
昨日被祁涵折騰半宿,本就睡得不安穩,今日還要分出精力陪他下棋,實在是讓她疲于應付。
屋中昏暗,檀佳點了燭火:“主子醒了。”
容璇披衣起身,晚膳時辰應該已過,現下倒覺得有些餓。
“主子,二公子在前廳等著您用晚膳。”
“好。”她答應一聲,換了從徐州帶來的舊衣衫。
晚間的飯菜稱得上可口,瞧容璇多吃了半碗飯,容琦銘不無得意:“這些辣子是我從集市里搜羅回來的,總算能做出些家鄉味道。”
瑜安的口味檀佳已仔細同廚房交代過,不會犯了她的忌諱。
用茶漱過口,仆從收拾了桌子,容琦銘道:“明日準備做些什么?”
他們過去在徐州城中忙于戰備,還要時不時應對朝廷欽使的刁難。戰事吃緊時,曾經兩天兩夜未合過眼。
現在倒好,驟然清閑下來,反而不習慣。
“過幾日朝廷應該會給我們賜些虛職。”容璇猜測,“走一步看一步罷。”
此話說向容琦銘,亦是在說給自己聽。
白日里睡過,回到自己屋中,容璇依舊覺得乏累,熄了燭火早早睡下。
魏寧侯府中不知有多少各方眼線,只有在臥房之中,有心腹相守,才能得些許安寧。
……
翌日晨起無事,容璇翻開了兄長新贈予她的《六略兵法》。
手中幾卷她已通讀過數遍,一直以未能讀完全本深感遺憾。
“……勝兵先勝而后求戰,謀定而后動……備而后攻,勿使有變……”
泛黃的書頁被小心翼翼翻過,容璇一壁讀,一壁抄寫,時不時在自己的簿中批注幾句。
秋風瑟瑟,書案后的人幾乎都忘了時辰。
兵法字字精妙,容璇嘆服。
叩門聲響起,容琦銘倚在門上,提醒著容璇:“該用午膳了,以后有的是時間看。”
他可沒指望受到北齊重用,日后必定是賦閑的命。
“好。”容璇夾好書簽,悉心收起。
一連兩日,容璇都關在房中研讀新得的兵法。
《六略兵法》傳世不多,她手中尚缺三卷。
兄長為她尋回的幾卷并非連冊,因而第三日午后,容琦銘見她帶了平淮出門,還頗為納罕。
“我去舊書鋪轉轉,興許能找到些寶貝。”
容琦銘也不愿她整日悶在屋中,出去散散心甚好。
雖說知道妹妹手頭銀錢寬裕得很,但容琦銘還是劃了一筆銀子出來給她。
魏寧侯府的賬目容琦銘沒有假手于人,親自和徐叔在管。
這倒提醒了容璇,他們從容府中帶來些家私,再加上北齊朝廷的賞賜,雖則豐厚,但畢竟不能坐吃山空。還是要想些開源的法子才行。
“等我回來再商議罷。”說到此處,容璇心下一動,回房中不知取了什么物件,自后門出府。
街上的幾間舊書鋪子平淮按吩咐事先打聽過,拿著條目想為容璇指路。
“先不急,你可見過當鋪?”
“有的。”平淮指了方向。
于是宣平街上最大的永寶當鋪中,掌柜迎來了一單大生意。
起初被伙計請出來時,他還有幾分不耐。待見到絲綢中包著的幾枚珠花時,眼登時直了。
他客客氣氣請了容璇進雅間,吩咐人看茶。
容璇喝茶的當口,掌柜戴上手衣,仔仔細細對光一一察看過。
平淮眼一眨不眨盯著,防備掌柜使壞。
掌柜動作留心,不說這金子成色和鑲嵌的寶石,單說這手工就耗費不菲,說不準還是宮廷王府中流出來的寶貝。
掌柜未起疑,近幾十年朝廷變天得快,多少王爺勛貴一朝成了階下囚,抄家時那珍寶是整箱整箱抬出,流落到民間的也不少。他見得多了,這等寶貝可遇不可求。
心底已然贊不絕口,掌柜接著打量眼前的客人。觀這位公子周身氣度不凡,旁邊還跟著個不好惹的護衛。
容璇有分寸,她從宮中戴出來的首飾,挑來典當的都是小件,再三確信無宮廷印記。
心中打過算盤,謝念著客人身邊冷臉的護衛,掌柜面上不動聲色,說了個尚可的數。
價錢比容璇預想得漂亮許多,只是掌柜既然立刻愿意出這筆現銀,當然還能往上加一加。
自家公子說價,平淮幫不上什么,直直聽著。
掌柜擦了擦額上汗,伙計則給容璇添茶,一臉嘆服。
難纏的客人他見得多了,還沒見過這般厲害的。眼前的公子年歲也不大,氣定神閑,竟能將大掌柜逼得一讓再讓。
最后掌柜收了東西,價格比他最先的數目高出了四成。
不過他也不會白白吃虧,有言在先,若容璇要贖回,須得付下三倍銀子。
容璇自然答應,平淮接過銀錢,銀貨兩訖。
陪著笑送走了人,掌柜親自將飾物收入庫房之中。
方才那位公子擺明了不會再要這些寶貝。
畢竟好東西不愁售,他只消在自己的珠寶鋪子好生放上一段日子,待價而沽,總歸能有筆不錯的盈余。
平白得了三百兩銀票,容璇神清氣爽。只可惜那支金鳳步搖還有其他幾枚簪子不便脫手,如若不然,進項遠不止此。
錢袋子鼓了,無需動用兄長給她的銀錢。
容璇將幾家書鋪一路轉過去,雖未尋到心心念念的《六略兵法》,也還淘換到不少喜歡的舊書。
兵法孤本本就難遇,全憑運道。容璇并不灰心,付了銀錢,掌柜殷勤地主動將厚厚兩捆書直接送去魏寧侯府。
這一日收獲頗豐,用的還不是自己的銀子。
容璇逛夠了,尋了家茶樓歇腳,包下了二樓最好的雅間。
她要了一壺清茶,給平淮另要了兩壺酒。
推開臨街的窗子,容璇看著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往來大多衣著富麗,一派安樂。
不似徐州城中,總像蒙上了一層灰色,百姓時時驚懼著戰爭再起,羯族肆虐。
這樣安寧和樂的景象,怕是終他們一生都難以看見。
“回府罷。”容璇忽然失了興致。
于她而言,魏寧侯府不過落腳之處,從不會是家。
……
“陛下。”
吏部呈來的折子里備選了幾個官職,祁涵斟酌過,圈出其二。
“發往中書省,擬旨罷。”
“臣領旨。”
外臣退下后,祁涵道:“讓人傳話給容瑜安,要她明日午后入宮。”
“是。”
宮中在魏寧侯府奉召安插了人手,周邊也布了暗哨。只不過容家二位公子戒備心甚重,尤其是容三公子,從不讓等閑人近身。
陛下吩咐不必擅動,只遠遠監看即可。
腳步聲慢,容璇被他抱去御座上,跨坐在他身前。
緋紅色的官袍亂了幾分,祁涵將人擺得更舒服些。
“就是什么?”
容璇攥了他的錦袍,被熟悉的氣息包裹著,她愣一愣才答話:“景和要將戶部調來的公文歸檔,我與他要約時間。”
“著急么?”
“倒也不急。”
案子未全盤結清,早日歸檔只是守規矩罷了,晚三五日都無妨。歸還時還要請戶部中第三人做見證,確保無誤。
既下著雨,確實不急于一時。
“嗯。”祁涵漫不經心答應一聲,“朕記得,明日是休沐?”
第 72 章 睡覺
烏云堆疊,天色昏暗,似與夜晚無異。
原本以為是淺嘗輒止的吻,容璇被郎君抱于懷間,一步步退守。
“祁……”
話語湮沒在深深淺淺的吻中,容璇閉了眼眸,只能相信他會留些分寸。
雨聲呢喃,女郎的衣襟與氣息一同凌亂。
分明未點口脂,柔軟的唇瓣卻嫣紅水潤,似春日里盛放的花朵。
回宮的車駕上,容璇晚間吃得太多,此刻有些昏昏欲睡。
路上沒什么要同祁涵說的話,她干脆闔上眼眸睡覺。
橫豎夜里是睡不安穩的,正好補眠。
從前在軍中時,她在趕路的車駕上睡去是常事,已經練出了本事。
今日見過兄長,知道家中一切安好,讓她心底輕松不少。馬車靠枕柔軟璇適,行進平穩,竟真就讓她在祁涵身邊淺淺睡去。
身側人的氣息漸漸平穩,祁涵瞧了會兒睡熟的人,取了條薄毯替她蓋上。
靠的近了,他發覺容璇好似比初進宮時還要瘦些,下巴尖尖的。
她睡著的模樣,有幾分惹人愛憐。
方才用晚膳之時,他是難得見她胃口這般好。
車駕不多時入宮,停到朝宸宮門外。祁涵抱了人下車駕,容璇未動。
其實甫一停車她便醒了,只由得祁涵抱她。
沐浴完,床幔之中,她懶洋洋勾了祁涵的脖頸,做些消食之事。
反正是避不開的,倒不如主動些。
……
冊封的旨意三日后頒了下來,封二品容妃,居長慶宮。
溫嬤嬤由衷替容璇歡喜,有了名位,姑娘在宮中的地位便會更加穩固。且長慶宮是除了皇后的殿宇外,離朝宸宮最近的居所,后殿還連通了一處小花苑。過去幾任長慶宮的主人皆備受帝王寵愛,譬如順帝的嫻貴妃,這是個極好的兆頭。
無論住去哪兒,只要搬出朝宸宮,容璇都自在許多。
她請了旨,將溫嬤嬤帶去了長慶宮做掌事嬤嬤,圓桃亦跟了她去,做貼身侍女。
正二品的妃位,一月俸祿有三百兩,完全無需動用兄長給她的銀錢。
宮中花銷并不多,容璇吩咐人備了錦匣,將現銀盡數存起來。
每一月她仍隨祁涵出宮。祁涵時與靖平王議事,既樂意帶她前去,想必也有遮人耳目的用意。
有時兄長在兵營輪值不在侯府,她便留在靖平王府打發時間。
畢竟父親讓他們尋機多與靖平王結交。不論父親用意為何,但看靖平王與祁涵的交情,只怕用處不大。
容璇只當出宮散散心,至少還能在靖平王府用一頓晚膳,她一段時日不吃都會有些惦念。
冊封禮之后,宮中倒也給她備了個御廚,專做北梁口味,只是覺得差些意思。
“娘娘請用茶。”
即使在秋日里,王府花苑中花開得亦盛。
容璇所在的一方水瀾亭,是賞花最好的所在。
靖平王府專門選了位嬤嬤隨侍于她。嬤嬤姓林,聽說是曾經謝府的舊人。
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使然,容璇與這位面善的嬤嬤有相見如故之感,幾次相處下來也聊起些舊事。
當年謝府出事的時候,這位林嬤嬤早已嫁人數載。
可婆家為怕受牽連,哪怕半點風聲也無,還是毫不猶豫將她休棄。
丈夫無情,她收拾了包袱便離開,到山間為主家立了衣冠冢,一直為過去的主人家守墳。
清苦的日子一過就是七八年,后王爺大勝羯族,揚名天下。羯族后撤百余里,這樣的好消息邊境百姓奔走相告,連她在山中都有聽聞。
王爺回青州追尋舊人,重修宗祠。謝府的老人,只要愿意跟隨,都被王爺接到北齊好生安置。
她仍在王府侍奉,承蒙王爺不棄,打理府中中饋。
有腳步聲近,林嬤嬤暫止了話頭。
蘇婧涵在十余名侍女的簇擁下經過水瀾亭外,施施然一禮:“容妃娘娘萬福。”
林嬤嬤欠身道:“表小姐安。”
容璇捧了茶盞,略一點頭還禮。瞧蘇婧涵盛裝而來的架勢,容璇輕描淡寫吩咐人退下,只繼續賞花。
一場風波至此消弭。
蘇婧涵一口氣堵著,即便是在靖平王府,她在皇妃面前也做不了主。
“臣女告退。”
她不甘不愿離開,將這處花苑留給了容璇。
“表小姐十五歲才到王府。若有什么不妥當之處,還請娘娘多擔待。”林嬤嬤笑著道,言語間并未偏頗蘇婧涵。
說起此事,容璇亦好奇。謝府一百余口盡為梁帝所殺,蘇婧涵一個女兒家,是如何千里迢迢來到靖平王府。
她問到此,林嬤嬤稍稍為她解惑:“表小姐的生母是謝家旁支的一位姑娘,因自幼失祜,將軍和夫人一直將她養在謝府,多有照拂。論輩分,毓華小姐算是王爺的堂姐。謝家出事時,毓華小姐已出嫁,不在三族之內。”
見容妃娘娘對謝家舊事有些興趣,林嬤嬤挑了些來說。“我們王爺是將軍和夫人的老來子,與前頭的哥哥姐姐年歲差了一大截。”
這個容璇知道。論輩分,靖平王與他父親是同輩,但年歲卻相差了十歲有余。
“王爺的樣貌不似雙親,全然是挑了優處長的。年輕時不知是青州城中多少姑娘的春閨夢里人。”
“王爺至今未娶么?”
“是。”林嬤嬤說來無奈,偌大一座王府,冷冷清清的。
表小姐千里迢迢投奔到王府,王爺一直好生待著。
可她這些年瞧著,表小姐同她那娘親的性子實在相像。
當年毓華小姐在謝府寄居,吃穿用度夫人皆是按了府中正經小姐的份例。可偏偏毓華小姐心比天高,及笄后瞧不上謝府為她安排的親事,使了手段執意嫁入高門,離開了青州。
夫人被她氣得狠了,備了份嫁妝將她送出門,算是全了養育之責。
奈何婚后毓華小姐過得不如意,夫婿頻頻納妾,婆母也不慈。
出嫁幾年,毓華小姐借省親為由,帶著三歲的表小姐回了謝府,一住就不肯離開。
彼時羯族來犯,戰事危急,將軍和少爺們都去了戰場。夫人擔心路途兇險,也就允了毓華小姐攜女長住。
這些話自是不能對外人道。林嬤嬤笑著道:“娘娘今日晚膳想用些什么,老奴好交代小廚房準備。”
容璇憑空一時想不出什么,她用膳在家中時便挑剔,王府菜式卻大多合她胃口。
鏡心閣中,蘇婧涵遠遠瞧著亭中言笑晏晏的二人,攥緊了手中繡帕。
這林老婆子,對自己可從來沒這般熱絡過。
眼見著那位是陛下新納的皇妃,便如此上趕著討好。
她冷哼一聲,只可惜舅舅對老婆子甚是客氣,她平日都不好多說什么。
再怎么樣,不過是謝府的奴才。
在這靖平王府,除了舅舅,可只有自己一個正經主子。
……
晚間送走帝王車駕,致清院書房中,謝明霽請了林嬤嬤來。
“王爺。”
“近幾回你跟著容妃,可有看出什么不妥?”
他自然不是無緣無故將林嬤嬤放在容璇身邊。
“未曾。”林嬤嬤一五一十回稟,揀了些好話來提。
她如此說,加之從徐州回來的暗衛探查無誤,謝明霽便預備撤回人手。
雖說對容氏女的身份仍有芥蒂,但既然陛下心悅,也不是什么大事。
“嬤嬤似乎很喜歡她?”林嬤嬤言語間的維護,謝明霽聽得出來。
林嬤嬤也說不出為何,就是與那姑娘投契。
“容妃娘娘的生辰在二月里。”她道,“若是小小姐還在,也該有……”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謝明霽道:“天色不早了,嬤嬤早些回罷。”
“是,王爺。”
林嬤嬤告退,從外間帶上了書房的門。
長夜寂寂,良久,書房中傳來一聲輕嘆。
……
長慶宮中,容璇沐浴完,侍女好生替她擦拭著頭發。
宮中長日無聊,將容璇的性子磨得平和了幾分。
烏發養護過,帶著淡淡的茉莉花香。
夜里越來越冷,一晃快要入冬。
她記得剛入北齊時,才是初秋。
“娘娘,陛下快到了。”
“知道了。”容璇披了件月白的家常衣裙,裙擺處繡的粉瓣蓮花溫柔沉靜。
回宮后祁涵仍先去了御書房,只傳了口諭會留宿長慶宮。
雖身處后宮,但她能察覺到祁涵與靖平王有所謀劃。
北齊朝局,遠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般安穩,
或許,這便是她的機會。
祁涵來時夜已深,帶入一身寒意。
“陛下喝盞蜜梨羹罷。”
殿中明亮和暖,著月白衣裙的女子笑意吟吟,親自為他捧來一盞湯羹。
祁涵政事的疲乏不知不覺散去,甜羹入口,仍是溫熱的。
偏殿備好了沐浴水,高進侍奉帝王前去。
一切看似溫柔體貼。
容璇未費心力,侍女收拾了剩下的碗盞。
紅燭帳暖,女子衣衫半褪,巧笑倩兮。
“陛下不累么?”
“自然。”
祁涵吻上她的面頰,一夜歡好。
沉沉睡去前,容璇想,或許情欲二字,欲也能生情。
……
翌日醒來,早已奉帝命備好的避子湯一直溫著。
藥汁入口清苦,容璇蹙了蹙眉飲盡,挑了枚蜜餞壓下舌尖的苦意。
她將空碗放回盤中:“端下去罷。”
溫嬤嬤瞧著心疼,雖說是太醫院院正親自配的避子湯藥,可娘娘這樣頻頻喝著難免傷身。
就算中宮未立,但嬪妃誕育子嗣的先例也不是沒有。
容璇不以為意,祁涵對她仍舊戒備。
無論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在乎。
她從沒有給祁涵生兒育女的打算,日后也是拖累。
“圓桃,讓膳房再做些芙蓉桂花糕來。”她交代道。
“是,娘娘。”
芙蓉桂花糕是她近日的心頭好。
叫膳房多備些,午后她若是心情好,就送些去御書房給祁涵。
月上柳梢,后殿浴池中備好了沐浴水。漢白玉的圍欄旁水霧氤氳,很有幾分仙境的味道。
如此大費周章,容璇好奇看向身畔人。
祁涵笑了笑:“泡一泡溫泉水,可解疲乏。”
容璇“哦”一聲,昨夜疲累,她身上的確還酸軟著。
他說得似乎有些道理。
第 73 章 湯泉
衣衫逐一除.去,懸于屏風前。
溫熱的池水裹著全身,容璇閉目養神,的確是說不出的舒心愜意。
如玉的肌膚漸被霧氣蒸騰成粉紅色,纖腰盈盈一握。
烏黑的墨發散于身前,襯得頸間那一抹肌膚愈發嬌嫩細膩。
水面偶爾泛起漣漪,花瓣隨水起伏,變換出不同圖景。
本是恬適安逸的夜晚,直到女郎白皙的腳踝被帝王握于掌心,抬起,在她睜開的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欺.入。
溫泉水暖,進.入格外順利。
今日除夕,宮廷夜宴依祁涵吩咐,即設于朝宸宮。
除夕宴慣例是后妃陪宴,只不過祁涵后宮無人,又無子嗣,顯得格外冷清些。
容璇記得宮冊中所載,祁涵的祖父齊順帝在時,除夕宴常設在明華殿,最盛時有一百一十二位嬪妃作陪,無論位分高低皆能列席伴駕。
順帝子嗣繁盛,大多折于奪嫡紛爭中。
這對北齊來說,拋開動亂倒是件好事。
如若不然,單是供養這些王爺,又不知要耗費多少國庫。
大梁一直苦于黨爭,武將奪權,君主御下猜疑不斷,北齊則有藩王之患。
“在想什么?”
寫字的君王忽而出聲,容璇反應極快:“想晚間穿哪件衣裙罷了。”她眸中帶了一點笑,“陛下覺得呢?”
“都可。”祁涵的確覺得無甚要緊,他的瑜安云鬢花顏,衣裳反而是次要。
不過這話聽來,難免讓人以為敷衍。
容璇也不在意,看了看外間天色,先行告退回宮更衣。
祁涵頷首,臨走時她還順走了祁涵寫的兩張福字。
旁的不提,祁涵的書法極好。若是不做君王,說不準還能靠賣字畫為生。
長慶宮內,溫嬤嬤帶人捧了五六身衣裙供容璇過目。
畢竟是新年,容璇望去,最后擇選了一件海棠紅繡連珠團花錦紋的對襟長裙。
圓桃服侍娘娘換上后,溫嬤嬤暗暗點頭。海棠一色嬌妍,襯得娘娘面容如玉,容色傾城。后宮暫無主,衣著裝扮上娘娘無需避忌。
容璇瞥了眼剩下的幾套鮮妍衣裙,她先前未見過,想必又是尚服局新送來的。
按照二品妃位的定例,其實已然超出不少。
“娘娘受陛下寵愛,尚官六局也想獻一點心意。”溫嬤嬤替她整理著袖擺,這個道理容璇自然明白。
橫豎費的是祁涵后宮用度,沒有她也會有旁人,她何必替祁涵節儉。
梳妝畢,差不多就到了去朝宸宮的時辰。
膳房一早便為今日的夜宴做準備,一切已預備妥當。
因祁涵不喜歌舞,容璇亦然,晚間的舞樂便撤了。
除此之外,雖是只有他們二人用膳,其他一應君臣規矩倒沒有馬虎。
帝王桌案上冷熱膳食點心一共三十六品,她面前則是二十八品。
容璇看了看,其中有幾道是膳房專為了她的口味而做,算是破了定例。
二人的桌案隔著些距離,一時都無話。
玉饌珍饈一道道由侍女呈上,總算讓殿中沒有那般沉悶。
容璇忍不住想,前兩年她還未入宮時,難不成祁涵都是一人過的除夕。
縱是天子,也不能讓臣下在除夕團圓之際伴駕。
每逢佳節,思鄉之情尤甚。
雙親尚在徐州千里之外,二哥也不在身邊。說來好笑,兜兜轉轉陪她今歲過新年的,竟然是她以為不復相見的北齊太子祁涵。
家中新年遠不及北齊宮中排場,可那份熱鬧與愛意,無可匹敵。
或許父母親和大哥此刻也坐在團圓桌前,惦念著她和二哥。
今夜月光淡淡,宮燈繁盛,反而襯得愈加冷清起來。
容璇執銀箸的手慢下來,抬眸時,瞧見祁涵興致同樣不佳。
她嘆口氣,自己尚有雙親可以思念,祁涵卻是孤身一人。他那幾個兄弟,看著也不像與他親近的模樣,客客氣氣守著君臣之分罷了。
不過有失有得,北齊萬人之上的君主,輪不著她心疼。
容璇斟了杯酒,唇畔帶了恰到好處的笑意:“我敬陛下一杯,愿陛下新歲安康,百事如意。”
算是今夜唯一的交集。
這酒并不算烈,祁涵陪她各飲一杯。
接著又是各自用膳。
“陛下,已到了賜膳的時辰。”
高進入殿請示,能得此殊榮的,北齊皇都共有十六家府邸,最先一位自然是康王府。
賜菜本由皇帝欽點,不過除了康王府、翊王府和靖平王府,其余祁涵大都交由了內廷安排。
“福王府……”他沉吟片刻,容璇忽而憶起,福王的封地就在膠東不遠。
“福王世子巡視江左有功,福王府賜一道金玉三寶。”
高進領旨,旋即退下。
小小的插曲并未影響什么。待到用膳畢撤了膳桌,朝宸宮外的宮燈皆被宮人換下,夜色籠罩整座宮城。
煙火齊備,高進請過帝王旨意,廊下依序傳話,“放煙火——”。
年年看慣的東西,不過是見瑜安有些興致,祁涵攜她上了邀星閣。此間開闊,視野最佳。
夜幕沉沉,云紋點綴其間,星光黯淡。
忽地,有煙花在天邊炸響,一瞬間劃亮整個蒼穹。
煙花絢爛,一處接一處盛放于天幕,將夜空照耀得有如仙境。
璀璨華美,容璇初次觀此盛景,立時被吸引了所有目光。
煙火照亮了身側人的容顏。
從代郡回皇都前,他想,瑜安會喜歡這里的煙火。
只可惜,等來的是瑜安的不告而別。
如今,她又回到了自己身邊。
看起來依舊喜歡這一場焰火。
“陛下瞧——”
一朵五色的煙花綻放于夜空,耀眼奪目。
容璇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轉頭之際,從他的眼眸中見到了自己模樣。
又是一朵五彩煙花盛放,這一回祁涵未錯過。
焰火璀璨,歲歲如新。
……
正旦日,文武百官朝賀天子,天不明即候在朝和殿外。
內外命婦拜見中宮皇后,因后宮主位空懸,今歲亦作罷。
朝和宮寢殿內,容璇已然自睡夢中醒來。
隔著一道屏風,高進稟告之聲隱隱傳來:“……福王府遞了折子,……為大雪所阻,未及回京……”
最后一句聽得不甚分明,福王世子,便是巡視江左那位。
“朕知道了。”
是趕不及,還是不愿朝賀,心中皆有數。
榻上美人仍安睡著,面頰緋紅,幾縷發絲垂落在白皙細膩的頸間。
替人掩了被角,祁涵起身離開。
正旦這一日,外朝禮樂聲、萬歲聲不斷,連容璇在后宮中都有聽聞。
祁涵無暇陪她,容璇寫了幾副新年對聯,帶著圓桃貼在了寢殿外,另兩副差人送到了魏寧侯府。
府上免不了人情往來。兄長出征討匪,容璇備了節禮,交由徐叔和檀佳安排必要的走動。
“娘娘,玉鳴齋排了戲目,聽說要連唱十日呢。”圓桃興奮道,臉頰紅撲撲的。
容璇看出她的心思,道:“你去替本宮聽一聽。晚間回來若是好,后幾日我們便去。”
“是,奴婢遵旨。”
容璇分了把賞錢給她,叫她帶了幾個年輕的小丫頭一起去了。
瞧人歡歡喜喜的模樣,笑意根本藏不住。
溫嬤嬤陪著容璇打賞長慶宮上下,長慶宮內一片喜氣洋洋。
一連幾日,宮中大宴小宴不斷,絲竹流水聲不絕。
王妃命婦入宮,有時會來長慶宮請安。
容璇打起精神一一應對,最初雖十分生疏,但適應了幾日,有溫嬤嬤幫著,漸漸游刃有余起來。
不過從這些貴婦口中,倒聽不到什么北齊朝中有用的消息。
這些夫人心心念念、明里暗里都有將自家貴女送入宮的心思。
畢竟后位空懸,誰都想為自家府上爭一爭的。
長慶宮雖盛寵,到底只是徐州容家旁支女,中宮之位絕對無法染指。
場面上的客套話容璇做的熟了,唯有福王世子妃進宮請安時,容璇笑吟吟問了一句:“聽聞世子巡視江左,新年亦在外奔波,不知可定下歸期?”
此話祁涵在除夕宴上提過,她知道并不奇怪。
世子妃出身清河崔氏,是位端莊秀麗的女子:“勞娘娘記掛。雪路難行,世子傳了家信,恐要年后方歸。”
容璇點一點頭,話些家常。
……
到了初五那一日,祁涵早早便有交代,要去靖平王府上。
容璇在宮中應酬幾日,正好出去躲一躲清靜,央了祁涵一同前往。
這幾日二人見的少,祁涵自然應允。
天子駕臨,靖平王府開了正門迎駕,所有人等候在了府門外。
下馬車時,容璇一眼便望見蘇婧涵立在靖平王身后,眾仆從之前,發上珠釵耀目生輝。
原因無他,蘇小姐今日這一身丹霞色的衣裙實在奪目。
容璇腳步一頓,若無其事般跟在祁涵身旁。
雖是費心裝扮,但靖平王府正廳中,蘇婧涵并未被允準伴駕,只到廳外便歸。
不用見到這位表小姐,容璇微不可察松口氣,省得她要演些吃醋戲碼。
再者,蘇小姐對祁涵的心思,怕是熟悉些的人都能猜出來。
不一定是為男女之情,更像是愛天家富貴。
容璇對祁涵納后宮無甚看法,但若是蘇婧涵入宮,只怕自己首當其沖會惹上不少麻煩。
在正廳內喝了一盞茶,容璇借口賞梅,先行由林嬤嬤陪著離開,留下靖平王與祁涵議事。
靖平王府東院有一片梅林,紅梅簇簇,馥郁芳香。
容璇攏了攏身上天青色的披風,其上以金絲銀線繡著朵朵白梅,倒與眼前景相稱。
她在梅林中一處亭子坐下,亭周圍種的是梅花品類乃重瓣宮粉,濃艷瑰麗,雍容端莊。
林嬤嬤命人送了新換碳的手爐來,道:“風大,娘娘若覺得冷,不如去暖閣中坐坐?”
容璇笑著道:“我素來不畏寒,無妨。”
此處景致好,她想多坐一會兒。
“王爺鐘愛梅花嗎?”她道,好奇靖平王府種了這么大一片梅林。
以梅花喻靖平王品格,倒也貼切。
“是……夫人愛梅。”
她說的夫人,乃靖平王的母親,將軍夫人謝柳氏。
謝家敗落時,謝夫人為免成為謝將軍拖累,在梁帝降旨誅殺后,毅然攜謝府老少自焚而亡,全了謝家一門最后的忠烈與體面。
北風起,吹落幾朵殷梅。
容璇心上無端地有些沉悶,謝念老人家身體,道:“嬤嬤回屋中歇息罷,不必留在我這兒。”
有糊名、謄錄的工序在,女郎們的卷子也能被公正判之。
祁涵為她推動秋千,聽得她喃喃自語:“雖未趕上,總不至于我再去考一回。”
帝王失笑:“存夠了資歷,不妨去做主考官。”
容璇仰眸:“這個倒是不錯。”
晚風輕拂,花氣襲人。
紫宸殿后殿浴池中同樣備好了湯泉水。
被帝王抱至池畔時,容璇匪夷所思:“你不累嗎?”
白日里在御書房閱了大半日的政事,她單是在旁看著都覺辛苦。
祁涵慢條斯理解了她腰間系帶,答曰:“溫泉水自然解疲乏。”
第 74 章 佳節
月色溶溶,花香裊裊。
桂花酒并不醉人,只是叫這溫暖池水裹挾著,女郎被抵于池壁間,面頰飛起紅云。
一陣又一陣的水浪叫人應接不暇,至于溫泉水能否解乏,女郎早已無力分辨。
夜色漸濃,沐浴清爽后披了玉白的寢衣,容璇靠于帝王懷中沉沉睡去。
本以為休沐日可以好生歇息,不料晨曦初現,才過卯時的尾巴,她便自然地醒轉。
榻間和暖,容璇側眸望了一會兒錦帳上懸掛的玉飾,還是覺得不能就這么起身。
她思忖著繼續睡去,不過稍一動作,卻被身后的郎君就勢撈入了懷中,調轉了方向壓于他身前。
寢衣衣料柔軟熨帖,對上他的目光,察覺到變化,女郎眸中原本的慵懶全盤散去。
“時辰尚早。”他道。
“替我呈上去給左侍郎罷。”
自請調任出京的文案早便擬好,一直壓在容璇案頭。
今晨左侍郎身邊的人旁敲側擊問起,她順水推舟。
崔令史應是,接過容璇遞來的疏案,很快去辦。
硯臺中墨跡已干,容璇望著外間晴空,湛藍澄澈。
“若是劉兄,此局會如何解?”
午后翰林院內,容璇復盤了棋局。
黑白二子交纏,劉喻審慎觀之,不覺凝眉。
他神情是罕有的肅然,良久方道:“若單是棋局,自然有解。可若棋局之外還有局,怕是不易。”
二人目光交匯的一瞬,容璇知道對方已然看透。
容璇笑了笑,正要收拾棋局,劉喻忽而又道:“黑子固然氣勢如虹,可白子只守不攻,非懷瑜素日品性。”
懷瑜是容璇的字,這般稱呼她的人不多,劉喻算一位。
順著棋盤望去,從棋局伊始,白子步步落了下風。
“不過我想,你已有了決斷。”
一味守成,那便只能等候黑子疏失。
所有話都點到即止。
二人散了棋局,若無其事般繼續對弈。
“大人。”
目送著容璇離開,直到小廝出聲提醒,劉喻才收回目光。
“您瞧什么呢?”
“瞧人。”劉喻親自整理著棋盤,方才,若是他沒猜錯——
容璇身上,總讓他覺得有些非比尋常的秘密。
原本他可以一字不提。
只不過,以棋會友,他愿意將容璇視作友人。
……
疏案遞交兩日,遲遲未有回音。
兄長昨日歸家,說起兵營中事,他主教習騎射,一切尚算順遂。
此番輪換,兄長能在府中停歇五日。
“你在工部如何?”
容璇輕描淡寫說了調任京郊之事,容琦銘雖有不忿,還是點頭道:“算是個好機會,出京避避也好。”
他家妹妹可沒有那等攀附郡主的心思。主動避離京城,也能躲開齊帝為難。
“這等小事,既是康王的意思,想必齊帝不會過問。”他道。
“我想也是。”
第三日容璇被傳喚入宮侍奉筆墨,工部事務暫且擱置一旁。
御書房內狀似風平浪靜。祁涵聚精會神于要務,御案上分堆了兩疊書案,一方已批復,另一方尚未閱看。
工部小小的調令,自然沒有資格單獨出現在陛下書案。
容璇看著奏案一封封少下去,站久了腿有些酸。
她面上不顯,稍稍整理了沾上墨跡的袖擺。
“京郊修筑堤壩之事,你早便知道了罷?”
“是。三日前章侍郎有所告知。”
“是么?”
容璇垂眸應是。
早在半月前,戶部提請修筑水利的疏案已經擱在祁涵案頭,近日才發還。
“你可知朕為何要容璇去工部?”
“臣愚鈍,不敢揣測圣意。”容璇停了磨墨的手。
二人目光相撞,祁涵輕笑:“回去罷。”
容璇不明所以,行禮道:“臣告退。”
手上沾染了墨汁,回到工部時容璇才發覺,取了帕子隨手擦拭。
祁涵今日的話意味深長,可她猜不透其中深意。
這份疑惑,在午后調任的一紙書文發到她值房后更甚。
工部由她往京郊督查水利,后日啟程。
明日正是休沐,劉侍郎將她召了去,交代了幾句相干事宜。
容璇對水務一知半解,萬萬沒想到抽調得這樣緊急。
劉侍郎卻笑道:“事急從權,容大人還是早些回府準備罷,午后不必當值了。”
遠未到散值時辰,劉侍郎一派為下屬考量的模樣。
“敢問侍郎大人,與我一同前去的官員有哪些?”
這一趟調令實在太過輕率,許多事務都未安排清楚。
劉侍郎道:“工部自會安置妥當。容大人回府去罷,要收拾的行囊還有許多。”
他下了逐客令,容璇斟酌著道了謝,先回自己值房中。小小一方桌案上,有她半月前命崔令史從工部府庫調來的幾份卷宗。
這些卷宗皆與水利相關,有些年頭。不算什么機密,可帶回府研讀。
……
“二哥。”
同兄長打過招呼,歸云院內,容璇瞧著那份調任的公文,仍覺有些不真實。
“后日便要啟程?”容琦銘訝然。
“走的是急了些。”行囊一時不知該從何收起,好在檀佳處事周到細致,請示過容璇,先行帶人忙碌起來。
“你這一去,大約要多久?”
兄長問及,容璇搖頭:“不好說。”
工部什么消息都未透露,她也是一問三不知。
她收整好公文,卻想起了另一事。
今日御書房中,祁涵無故問起京郊堤壩修筑一事。
那么自己自請往京郊,他必定是知道的。
半月前她于祁涵書房中見到那封請修水利的奏案,便動了心思。
稍加利用清涵郡主議親之事,雖有康王的名目遮掩,但此事確實是她刻意為之。
如若祁涵看穿,為何還放了她離開?
調任的文書上加蓋了工部的公印,白紙黑字,是她容璇的名字。
“你可知朕為何要容璇去工部?”
祁涵的問話驀地劃過她腦海:“兄長,我——”
管事在外的稟告中斷了她的話語:“二位公子。”
“何事?”容琦銘示意容璇先噤聲。
管事無要事自然不敢攪擾:“宮中有圣旨將至。宣詔官還有半個時辰到府上,先遣了人通稟消息。”
不到一月,魏寧侯府已接了兩道圣旨。
“知道了。”容琦銘沉聲道,“讓府上人先預備起來。”
“是,公子。”
魏寧侯府上下本就是北齊朝廷安排的人,這些事務無需另外調教。
打發了管事,容琦銘轉向容璇:“你方才要說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容璇將公文夾在要帶走的書中,“先應付圣旨罷。”
“好。”容琦銘先回自己院中更衣,畢竟半個時辰還是倉促了些。
未時三刻,魏寧侯府所有人等都候在了正院外,悉聽圣意。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位亞長秋,坐論婦道,聽天下之內治,序人倫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風化。爾魏寧侯幼女容瑜安,祥會鼎族,體仁則厚,敏慧沖懷,端靜惠和……”①
幾乎是在聽到容瑜安這個名字的一瞬,容琦銘的心沉入谷底。而后宣詔官一字一句,他全然聽不在耳中。
“著選容氏女入宮闈,另擇吉日行冊封嘉禮。欽哉。”
宣詔官的尾音回蕩在前院,他笑吟吟將圣旨遞與容琦銘:“恭喜二位公子。聽聞貴府千金抱恙,陛下特令不必親自出來候旨,當真是陛下愛重。”
那封圣旨如有千鈞,容琦銘聽著宣詔官恭維,遲遲沒有接過。
他看向跪在身側的容璇,欺君與抗旨的念頭在他腦海愈演愈烈。
容璇沒有看他,鎮定著接了旨意。
宣詔官又說了好一會兒吉祥話,最后道:“三日后辰時宮中即會來接容小姐入宮,還請府上早為容小姐打點。”
……
“你老實告訴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歸云院內,容琦銘揮退了所有人,握著圣旨的手已經發白。
瑜安這個名字,是父親私下為她起的。應大師之語,寓意平安順遂。家中只有極親近的人才知曉,斷不會傳給外人。
他將圣旨拍在桌案上,容璇卻一語未發。
容琦銘心中焦躁,身為兄長,極力克制著情緒。
前因后果瑜安不提,那便暫且不論。眼下最要緊的,是要保住妹妹。
父兄遠在北梁,魏寧侯府一切大事都要他們拿主意。
三日后入宮,宮中催得那般緊急,他上哪兒去找一個“容瑜安”來頂替入宮?
稍有不慎,就是欺君大罪,誅連容家滿門。
“兄長,”容璇聲音平緩,像是在訴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我進宮一趟。”
魏寧侯府的車駕很快備好,平淮揚鞭,馬車向皇城的方向疾馳。
街景自兩旁閃過,北齊皇都繁華而又安寧。
宮門口宿衛的禁軍盡忠職守:“宮中有令,外臣無詔不得入見。”
馬車被攔在了宮門外,容璇下了車駕,示意平淮退后。
這一處的動靜很快請來了今日當值的禁軍副統領,魏寧侯府的馬車標識他自是認得。
“容公子可有陛下傳召?”
“未曾。”容璇坦言。
禁軍副統領不假辭色:“那么,公子請回。若是擅闖,罪名可不輕。”
暖陽灑落,重重宮門后的殿宇泛著金色的光。
容璇唇畔帶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祁涵對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可沒有他的旨意,自己連見他一面的資格都沒有。
如此棋局,如何能勝。
平淮未帶佩劍,警惕地審視眼前威脅著主子的人。
禁軍上前幾步,只待吩咐。
禁軍副統領最后警告道:“容公子請回,莫要——”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陽光下,容璇手中取出的玉令漸漸清晰。
他看清此物,登時單膝跪于地。
見此玉令,如見陛下。
禁軍跪了一地,恭謹肅穆。
“我可否入宮?”
從代郡之中取得的玉令,祁涵并未收回。容璇只覺自己的境地可笑,全盤受制于人。
副統領再不敢阻攔,洪亮的聲音響徹在宮門外:“放行。”
禁軍隊列齊整,讓開一條路,容馬車同行。
“容公子請。”
只不過宸妃娘娘容顏太盛,硬生生讓人覺得帝王為她傾心合情合理罷了。
灌叢間薔薇開得正盛,容璇陪著婉鈺散心。
她信手折下一枝薔薇,盼著能帶給婉鈺些許好心情。
言婉鈺將薔薇花簪于鬢邊,人花相映,總歸對她露出一分笑顏。
謝明霽遙遙望她們二人身影,言家姑娘遲遲未嫁,連母親都提過兩回。
他有感而發,對身側的帝王玩笑道:“陛下別說,若長瑾當真是男子,言小姐的姻緣還真就不用愁了。”
第 75 章 心意
天幕明凈,帝王神色淡淡:“你最近很清閑?”
謝明霽一噎,忙道:“陛下說笑了。”他一五一十解釋幾句,“不過最近武德司的事務確實尚可。原本以為衛縣的案子要忙過中秋,不過此番有長瑾相助,確實多得了兩日閑暇。”
他要從戶部調什么案牘都無需久候,長瑾還會額外梳理出一份節略給他,幫著他盡快厘清線索。
“苦主與被告各執一詞,互不相讓。長瑾比對出前后十幾年的魚鱗圖,臣再于被告親族面前稍稍一詐,對面果然露了破綻。”
一理通百理明,再核查其余侵地案時便能輕車熟路。
與長瑾共事格外舒心,這一點謝明霽在江南時便深有體悟。
薔薇朵朵墜于枝頭,祁涵望向漸行至閣前的女郎。
他不曾多言。
冬日里的陽光暖融融照著,在樹叢間灑下駁駁光影。
亭中,容璇方拾到一根檀木枝椏,用帕子擦拭著。
“娘娘,這是要做什么?”
圓桃好奇,橫看豎看沒瞧出玄妙之處,就是普通的枝椏。
容璇拿手中物在光下比了比,枝椏分叉,是一副完美的彈弓架。
“去尋些皮筋來,還要軟墊。”她對候在亭外的侍女吩咐幾句。
“是,娘娘。”
在這宮中,容妃娘娘若是想要什么,自然立時就能有。
容璇用小刀細細打磨過弓身,手指靈巧地纏繞著皮繩,完全不需假手于人。
圓桃在旁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個時辰,別府的小姐必定都忙著為赴宴裝扮。她家娘娘倒好,還在這里玩著彈弓。她有時聽宮里人說起,容妃娘娘雖然盛寵,但若是陛下壽宴后納了新妃,怕是難以長盛不衰。
她忍不住為娘娘感到擔憂,想破了腦袋也幫不上娘娘什么,只能盡心伺候。
她替娘娘遞著東西,曬著太陽,越來越暖和。
費了些工夫彈弓做好,容璇試了試,拉動彈繩。手藝雖生疏了些,還好沒丟。
瞧著這把精巧的木彈弓成形,完全不輸手藝人,圓桃眼中滿是驚奇:“娘娘可真厲害。”
容璇笑而不語,亭外對出去是一棵雪松,正巧在假山半山上。
她拾了顆圓石,對準了枝上一枚松果。
彈弓發出,松果被小石擊中,晃了晃卻未落下。
容璇來了興致,換了枚大些的石子,愈發仔細地瞄準。
圓桃看著石子接二連三利落射出,正擊中連接的枝椏,那一枚松果騰地墜落。
容璇唇畔揚起一抹笑,圓桃想替娘娘去拾,卻聽得假山下一句人聲。
容璇幾步出了亭子,向下察看情形時,正對上一雙昳麗的鳳眸看來。
那人的冕服容璇識得,乃一品世子冠冕。不過北齊皇室歷代分封的諸王不少,一時不能確認其身份。
他的玉冠上沾了些雜容,松果滾落在腳邊,想來方才砸中的正是他。
“你是哪家的女郎?”祁譯開口,好端端走在路上,忽而被砸中,聲音中倒沒什么惱意。
他樣貌生得俊朗無塵,一雙鳳眸極其出挑,說話時眼尾上挑,帶了些漫不經心,卻不讓人覺得輕浮。
圓桃知道眼前這位貴公子身份定不一般,惴惴著不敢替自家娘娘攬下禍事。
不過那柄彈弓還握在容璇手中,完全抵賴不得。
容璇道:“這位公子,對不住。”
女子聲音清悅,若暖風拂面,春花綻放。
祁譯目光從女子容顏向下,觀她衣著,只當她是今日赴宮宴的世家女,微微一笑。
離開后,他身邊的小廝不免稱奇,難得見世子殿下這般寬和,被冒犯了都無二話。
“秦汜,走吧。”
祁譯往朝宸宮而去。陛下召見,尚需應對。
……
宮中赴宴的賓客漸漸多了起來。雖說宴廳設于明華殿,但有不少命婦入后宮來給太妃請安。
容璇帶了圓桃回長慶宮,溫嬤嬤早就翹首以待。
午后梳妝自是繁瑣,兩位梳頭的侍女商議過數種發式,最后定下飛天髻,又憑巧思加以改進。
一樹樹華貴的發釵簪于髻上,步搖垂落,搖曳生輝。
中宮無主,裝扮上無需避忌太多,只不逾矩即可。
一整套的頭面皆是內廷總管親自送來,聽聞亦有陛下之意。
再到上妝、更衣,一番收拾妥當,已近黃昏。
鏡中女子容顏如玉,宛若盛時的牡丹,明艷不可方物。
所有珠釵點綴地恰到好處,不顯繁瑣。明珠璀璨,卻毫無喧賓奪主之感。
“娘娘,御輦一刻鐘后便至。”
溫嬤嬤將宮中赴宴之事打點得宜,完全未讓容璇分神。
能與天子同往,對她們娘娘而言是莫大的榮寵。
圓桃是第一次陪著主子參加這樣大的場面,溫嬤嬤已事先對她耳提面命許久。
長慶宮中十余名宮人跟在御輦后,皆倍感榮光。
明華殿后的安和殿,專供帝王宴會前休憩之用。
前殿的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傳來,悅耳可聞。
祁涵打量著著身側人,這般明艷的顏色,很適合于她。
容璇偏頭看他,流蘇輕輕相撞,發出清泠響聲。
她道:“今日發上珠釵,格外沉些。”
似是抱怨之語,聽來卻只有撒嬌意味。
祁涵眸中帶了淺笑:“很好看。”
容璇回之一笑,雖是今日壽宴的主角,北齊多少勛貴齊聚為帝王賀壽,臣服于皇權腳下,但她瞧著祁涵并未有多少高興的神色。
在宮中許久,她多少能猜到兩分祁涵的心思。
開宴的時辰將至,容璇隨祁涵起身,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遠。
明華殿內,隨著內侍一聲聲的通傳,所有賓客皆端立于位上,恭候帝王御駕。
三呼萬歲之聲排山倒海而來,響徹于大殿之中,經久不息。
天子氣勢,當如是。
容璇伴在祁涵身側,一步一步從容登至最高位,只在經過魏寧侯府席位時眼神稍稍與兄長交匯。
“眾卿平身。”
帝王于至尊之位上落座,眾人方免去禮數。
容璇的席位在帝王右后,同樣能俯視整座大殿。
一應席位安排尊卑分明,最近幾席皆為皇室宗親。
她是初次見到北齊諸王,因先前閱過萬壽宴一應安排,現下能將人物與名位一一對上。
右首乃康王之位,論輩分是祁涵嫡親的皇叔。
順帝晚年的奪嫡之亂,容璇在史書中有所見聞。父子相疑,兄弟鬩墻,十余位皇子或死或廢,滿朝風雨。
最后由明帝繼位,時至今日,能從奪嫡亂戰中全身而退,享有榮華安度晚年的,只有康王一人。
左首席位屬于靖平王謝明霽,偌大的席面,靖平王孤身一人而坐,在滿殿喧囂中總顯落寞。只是因他的權勢地位,無人往此處想罷了。蘇婧涵并無誥命,沒有資格坐在天子近前。她的位置安排在了大殿中段,位居縣主、郡君之下。
至于右首第二席……容璇望著那位與她一面之緣的貴公子,對方也認出了她,舉杯遙遙向她一敬。
翊王世子,此番專意入京賀壽。
翊王一脈先祖乃北齊高祖胞弟,同高祖征戰天下,所向披靡。高祖稱帝后,封翊王于晉地,位在諸子之上。
皇室紛紛擾擾,翊王府尊榮不減,更立下數次從龍之功,歷來為北齊皇室嫡脈所籠絡。
祁涵也不例外。
其中是非容璇暫不便參與,只知祁涵白日召見翊王世子,必不簡單。
她飲下了杯中酒,察覺到另一道視線,往康王府的席位看去。
清涵郡主今日盛裝,無愧為京中第一貴女,此刻她眸中滿是疑惑,目光盡數落在她身上。
金玉堆中養大的小郡主有些單純,容璇無意間騙了她,不免愧疚。
觀對方的神色,大約心中已起疑。
容璇未在意,外間身份的麻煩,交由祁涵為她擺平便是。
歌舞升平,殿中一派祥和安樂。
容璇斟了酒,款款行至祁涵位上:“我敬陛下一杯。”
她倒的,可不是甜醉的桂花酒。
女子巧笑倩兮,華燈之下,容貌愈發盛然。
“這酒烈,少飲些。”祁涵叮囑道。
容璇卻一飲而盡,全不在意的模樣。
隔著一道珠簾,并非所有赴宴的賓客都有資格到上首為陛下敬酒。
御案附近的情形落于眾人眼中,大殿中段議論最是熱鬧。
“后宮無人,陛下當真是抬舉這位容妃娘娘。”
縱觀整座明華殿,有資格坐到陛下身側的,竟然是歸降的北梁容家女。
“陛下寵愛,內廷安排位次時,自然高看她一眼。”
一名夫人掩扇道:“方才入殿時,樣貌雖瞧不真切,但的確是個美人坯子。”
稱一句光艷動天下的確不為過,難怪陛下獨獨挑中了她。
徐州邊境之地,竟能養出這樣的美人兒。雖不愿承認,但便是皇都中的第一美人,也未能在容貌上與她相較。
“話是如此,就算陛下寵愛,憑這位的出身,做到二品妃位也就到頭了。”
說話的是桓遠伯夫人,慣來眼高于頂。她與宮中的賢貴太妃是堂姐妹,又道:“估摸著萬壽節后,宮中就要有動靜了。”
后宮不可一日無主。北齊皇室歷代皇后,慣來是出自世家。
皇都中最出挑的貴女都盛裝在席上,就是不知后位花落誰家。
……
帝妃先行離席。席散后,滿殿賓客陸陸續續歸府。
容琦銘不免遺憾,妹妹坐于帝王身側,席間一直無法靠近。
趙凌拍了拍他的肩:“容妃娘娘在宮中過得甚好,你莫擔憂。”
他是為數不多知道容家小姐真實身份的人。
當初容璇入宮后,是主動在御書房外尋上他,請他為容府報了平安之語。
他那時的驚訝之情溢于言表,原本以為在京郊的容三公子,竟是女兒身,被陛下納入了后宮之中。
驚異之余,他對外從來都是三緘其口。
“我知道,多謝。”容琦銘明白趙凌關懷之意。
可即便后宮如金屋,卻從來都不適合妹妹。
“世子殿下。”有腳步聲靠近趙凌向來人見禮,又為容琦銘引薦道,“翊王府的祁世子。”
祁譯長于晉地,與趙凌不過點頭之交。
二人陪著翊王世子寒暄幾句,祁譯倒對容琦銘道:“你們兄妹,孤看并不如何相像。”
在外人眼中,容瑜安只是容家旁支之女。
不過從小到大,妹妹生得的確不像雙親。
母親曾笑言,若是模樣像父親,可沒有這般好看。
二人恭送了翊王世子離開,同行一段各自歸府。
……
朝宸宮內,容璇已卸了簪環,墨發柔順地散著。
換下華服,此刻寢殿之中,女子面頰飛紅,染上了幾分醉意。
祁涵在她唇畔親了親,瑜安飲的是外間貢來的葡萄酒,初時不覺有什么,后勁卻極強。
懵懵懂懂的模樣,惹人愛憐。
他將人橫抱起,帶去榻間。
衣帶解開,起初瑜安乖順地由他親著,主動送上櫻唇。
卻在寢衣將將褪下時,躲去了榻里間,星眸無辜地望向他。
他知她醉了,已被她撩撥起幾分火氣,耐著性子笑問道:“怎么了?”
寢衣又滑落些許,瑜安道:“殿下……可要迎娶正妻?”
兩條路擺在她面前,她沒有什么選擇,更沒有猶豫的機會。
她是顛沛流離慣了,但這并不代表她愿意繼續去流放地受苦。
月光隱去云后,女郎說得累了,疲憊地靠于人身前。
殿中安靜了許久。
祁涵垂眸,這段被逼迫的往事,她從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
她默默忍下,甚至是樂天知命,隨遇而安。
他以為她在朝中不易,出仕并非本心,只為榮華。
他不曾顧及她的意愿,將自認為合適的東西強加于她。
他沒有好好愛她。
第 76 章 真言
月色清寒,秋夜里更添幾分涼意。
容璇指尖無意識拂過郎君衣袍上的繡樣,從前每逢席宴,推杯換盞是免不了的。同席的賓客們還尤其喜歡來灌她。
她無家族可倚仗,在朝為官哪一方都不好得罪。有時酒過三巡,會有人開些俗氣的玩笑,道“容大人比侍酒的女郎還要漂亮七分”“庸脂俗粉如何能與容大人相較”。余下人時而起哄,要她來敬一杯酒。
酒后的戲語無人計較,官階不高自然只能體面相迎。
她很害怕自己在席上酒醉,怕自己在迷蒙中露了破綻。
不過此時此刻,酒力漸上涌,她靠在郎君懷中卻唯有安心之感。
場中安靜一瞬,十支羽箭正入壺中。
清涵郡主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周圍人隨之一片叫好。
容璇回到原位,離郡主兩步遠,客氣而又不失禮數。
余下的隊伍依次上場,自然是不敢越過清涵郡主的。
容璇瞧著一支羽箭不動聲色擲偏。倒不是為引人注目,如若她不投中十支,剩下的人怕是要輸得更難看。
毫無意外地,清涵郡主同她以十二支羽箭拔得頭籌。
得了這對金壽桃,清涵郡主難得對金玉之物如此歡喜。
她欲分出一只給容璇,容璇辭謝不受。
被她有禮地拒絕,素來嬌慣的清涵郡主也不惱,讓一旁瞧著的幾位公子好生羨慕。
明眼人都能看出郡主對容家三公子的好感,但不會有人真正往心里去。
原因無他,二人身份相差實在懸殊。康王府金尊玉貴的郡主怎么可能配北梁降將,不過一時新鮮,當個好看的玩意兒罷了。
聽聞康王府有意給郡主議親,那瞧在眼中的至少得是如寧國公世子趙凌一般的人物,天子近臣,軍功在身前途無量。
容家這位三公子也知分寸,與郡主離著距離,并無逾矩。
若是換了旁人在郡主身旁,無論是否避嫌,怕都要讓人覺得攀龍附鳳。
偏偏對著三公子清冷如玉的面龐,愣是沒人往此處聯想。
清涵郡主興致正濃,讓侍女收了金壽桃。她圍在容璇身旁,除了他,連個眼神都吝于給其他人。
對著這么個嬌貴姑娘,容璇半是無奈半是縱容。
遠處的棋局剛散,由一年輕人繼續坐莊。
容璇心道清涵郡主大約不會觀棋太久,干脆同清涵郡主告了句話,過去討教棋藝,以期脫身。
那位公子年歲約莫二十出頭,樣貌清俊,禮貌對她頷首。
容璇在他對側的空座落座,接過白棋。
清涵郡主坐到一旁,側頭對容璇道:“這是翰林院修撰劉喻劉公子。他的祖父是我朝太傅,劉崇劉老大人。”
劉太傅乃國之圣手,他的名號容璇在北梁都有聽聞。
“這位是容家三公子。”
二人見過禮,既是坐莊打擂,規矩自然是不同的。
劉喻面容沉靜,有條不紊地開始擺上棋局。
“請。”
容璇便從解局開始。對手布的這手棋局頗有意思,白棋破局游刃有余。
白子一枚枚落下,劉喻的神情變得認真。
清涵郡主不精于棋道,但卻一直安安靜靜坐著觀棋,并不出聲打擾。
感受到她時不時望來的目光,容璇也不知道她是看棋還是在看自己。
要不是秋日里衣衫穿得厚,她還真怕讓這個小姑娘盯出端倪來。
棋局解開,劉喻道:“容公子,不妨對弈一局,如何?”
棋呆子主動相邀,清涵郡主驚訝地眨了眨眼。
“卻之不恭。”
劉喻讓了黑子,棋逢對手,容璇眸中神采奕奕。
開始二人落子都迅速,漸漸放緩了節奏。
觀棋之人來來去去,容璇看著仍陪在一旁的郡主,本想開口讓她去做些旁的事,免得在此處耽誤辰光。話未出口又覺不妥,像是她刻意趕了人似的。
劉喻的棋路,隱隱讓容璇覺得與祁涵有兩分相似。只不過劉喻棋風溫和許多,不似祁涵那般殺伐果決,毫不給人留退路。
二人落子愈來愈慢,一子錯,滿盤皆輸。連觀棋的清涵郡主瞧著都緊張起來。
棋局驀地中斷,趙府的管事來稟,宮中賜的壽禮即將至府中,闔府都要出去相迎。
接過壽禮謝恩,馬上便要開宴。
“改日再下罷。”容璇先收了黑棋。
劉喻手中摩挲著白子,仍盯著棋局,口中應道:“好。”
去宴廳的路上,清涵郡主道:“他可是我們這兒有名的棋癡。若是不與公子分出勝負,怕不會罷休的。容公子可得做好準備。”
“哦?”
清涵郡主儼然將容璇當作了自己人:“他么,跟趙世子一樣,自幼是堂兄的伴讀。雖說年紀比我們大不了幾歲,但實在是老成,人也無趣,開口就像是長輩說教似的,叫人敬謝不敏。”
她口中的堂兄便是祁涵,容璇明了,對清涵郡主道了聲謝。
趁著人多,她借勢與清涵郡主分別。
正欲去前廳尋二哥,容璇卻被熟悉面孔攔住去路。
“容公子安。”
朝宸宮的總管高進,此番是他奉帝命來寧國公府賜壽禮,彰顯陛下對國公府的看重。
“陛下召您即刻入宮一趟,車駕已經備好。”高進說話客客氣氣,“請。”
壽宴上人多眼雜,北齊皇都權貴相聚,不現身也好。
容璇交代平淮照實帶話給兄長,自己則隨高進入宮。
她處事利落,并不拖泥帶水。
高進在前為人引路,容家這位姑娘聰慧,識時務,從不讓他們難辦。
入宮換了衣裙,朝宸宮書房內祁涵正在閱戶部的奏案。
高進領了人候在書房外,殿中只余容璇一人侍奉筆墨。
這樣的事她從前在代郡中也做過,多是在祁涵閑來讀兵書時。彼時的她還會從只言片語中探聽些軍中的消息,現下只覺無趣。
困在北齊皇都之中,只需安分守己即可。
御案上堆疊的奏疏與稅收相干,單調且枯燥。
容璇侍立在旁,殿中寂靜,顯得辰光過得愈發慢。
無聊得緊了,容璇偶爾也看看翻開的奏案內容。翻來覆去提到的田制與租庸調,她不擅此道。北齊大概是想革新稅制,不過事關民生,非一朝一夕之功。
待到茶水涼了,容璇重新去沏茶,趁勢去殿外走動走動。
高進卻早就命人備好,等在了外間。
新沏的茶水冒著熱氣,是江北新來的貢茶。
容璇接過盛著茶盞的描金托盤,無可奈何轉身回殿中。
穿著衣裙,腳下要格外留神。
除了斟茶遞水,潤筆磨墨,容璇在此也無事可做。
祁涵對自己諸多試探,將她放在此處,亦是篤定她不會生事。
她百無聊賴陪著,眼見著日頭漸盛。如若不是祁涵橫插一腳,或許自己已經赴完宴回府。
茶水沏了兩回,等到正午已過三刻,高進方求見道:“陛下,午膳已備好,您看——”
祁涵目光仍在奏疏上,欲揮退人時,瞥見了身旁的容璇。
頓了頓,他道:“傳膳罷。”
高進松口氣,忙退下吩咐人安排。
午膳就擺在書房旁邊的明和閣中。
站了一個多時辰,容璇的確是餓了,以至于和祁涵同桌用膳都能保有些胃口。
帝王膳食自是講究,只不過饒是色香再如何俱全,都比不過口味寡淡。
“壽宴如何?”
膳桌上的沉悶被打破,容璇道:“寧國公府晚輩一片孝心,令人稱頌。”
她的回答簡短,避重就輕挑不出錯處。
“可遇見了什么人?”
“趙世子待客周到,帶著引見了些人。”容璇記人極快,報了三兩個名字。
有問有答,不會多說一句。
祁涵面上看不出是何情緒,淡淡道:“你同清涵相識?”
皇室這一代沒有公主,宗室中以清涵郡主為貴。
容璇撇開自己的干系:“郡主相邀投壺,推拒不妥。”
她怕祁涵給容家安上一頂結交權貴、心懷不軌的帽子,補了一句道:“哄小姑娘高興罷了。”
她應對得宜,祁涵的問話出乎意料:“你多大了?”
沉默一瞬,容璇道:“過了年就滿十九。”
上位者一聲輕笑,連侍奉在旁的高進都忍不住帶了笑意。
真論起來,郡主殿下可比瑜安姑娘還年長三月。
差不多的年歲,心性反而大不相同。
用過午膳,容璇思忖著脫身之法。
眼下的局面不能維持太久。若是長此以往,二哥那邊必定是瞞不住的。
可若是告知二哥,他也幫不上自己什么,徒添他的煩惱罷了。
祁涵心思難測,不知道這一場逢場作戲,他到底還有多久的興致。
容璇未多彎彎繞繞:“陛下可還有吩咐?”
她沒有掩飾想要離去之意,祁涵把玩著手中茶盞:“京中宴飲,少出席為宜。”
“是。”
不消祁涵提,容璇自知要避開。
“退下罷。”
容璇施禮告退,她回到偏殿更衣,踏出朝宸宮時心情并不輕松。
攻守之間,今日是躲過了,下一回又該如何。
回到魏寧侯府,兄長尚未歸來。
“告訴二公子,就說我先行午憩。”
容璇交代了侍女,自里間鎖上了房門。
眼下的局面,于她而言實在太過被動,毫無還手之力。
目之所及,從前讀過的卷帙兵書整整齊齊藏于書架上。可眼下這里不是戰場,沒有可以運用自如的計策。
得想辦法破局才是。
容璇在書案后坐下,話雖容易,奈何自身與父兄受制于人,無論想做什么都束手束腳。
戰場再如何兇險,總有解局之道。
可眼下的形勢,除去等祁涵厭倦,沒有更好的辦法。
這一場上位者的游戲,開始與終止,全憑祁涵心意。
但她偏偏猜不透半點祁涵的心思。
他究竟想要如何。
瞧街邊玩耍的孩童一眨不眨盯著自己手中剩下的兩個烤餅,容璇示意他上前來,半蹲下身將吃食遞與他。
“早些回家吧,”她看見他雖有些臟亂、卻一針一線繡得整齊的衣衫,“莫讓家里人擔憂。”
孩童點點頭,笑容純粹:“多謝姐姐。”
容璇目送他跑入巷子深處一間小院中,有炊煙裊裊升起。
她笑了笑,自己也擇了條近道歸家。
穿過小巷,容府掛起的燈籠前,她遠遠便望見一駕熟悉的馬車。
月光映照出二人身影,著天青色錦袍的郎君眉眼溫潤如玉,踏著月色含笑向她走來:“去何處了?”
他遞給她一串紅艷艷的糖葫蘆。
第 77 章 留宿
月光落了他們滿身,執過容璇的手時,祁涵發覺她的掌心有些涼。
容璇將糖葫蘆照在月下,裹著的糖衣晶瑩剔透,點綴著白芝麻。
她道:“屋子里就不冷了。”
她攜祁涵入府,懷月收了消息迎出來,待看清那位造訪府上的貴客時,下意識膝蓋一彎便要行禮。
府中尚有其余人,容璇以眼神示意過懷月。
懷月定了定神,斂衽一禮后,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排。
頤平樓外僻靜的小巷內,魏寧侯府的車駕已在此等候多時。
平淮倚在馬車廂上,佩劍抱于胸前。
未免引人注目,馬車并未懸掛任何侯府的標識。
檀佳遠遠望著,直到那抹櫻粉色的身影越靠越近,方才敢出聲。
“主子?”
容璇帶了面紗,遮去大半容顏。她提著裙擺上了馬車:“走罷。”
檀佳眸中難掩驚訝神色,她還是頭一次見到主子這般裝扮。
平淮一言不發跳上馬車,確認無人跟隨,揚鞭啟程。
直到他們離開,護送容璇出宮的車駕方回宮復命。
馬車內備了容璇的換洗衣裳,她先摘下釵環,而后更衣。
有檀佳相助,喬裝自然快上許多。
“吩咐你們的事可辦妥了?”
容璇以玉簪束發,檀佳從馬車柜中取出一疊書冊。她與平淮按容璇的交代去往京郊查看地價,又通過中間人相看了幾處合適的田莊。
容璇一目十行看過,心中大致有數,總得對兄長有個交代。
檀佳看她專注神色,欲言又止。主子離開的這幾日究竟發生了什么,又為何會換上裙裝,她無從得知。
她默默包好容璇換下的衣衫飾物,衣料觸手質地極佳,想必同上次那一件同出一處。
“主子,這些事,可要告知二公子?”她猶猶豫豫開口。
容璇揉了揉眉心,連著兩日都未能睡安穩,有些疲倦。
“我會尋機會告訴他的。”
主子給了答案,檀佳遵命。她知道無需自己多嘴,只替容璇先守好這個秘密。
回到府中,容璇自去見容琦銘,檀佳則抱了包袱放回容璇院中。
“二哥。”
“回來了。”
她在容琦銘對側的空位坐下,將手中單子遞與他:“這兩日我和檀佳尋了商行,打探了幾處有意出手的田莊鋪子。”
容璇熟練地報出幾個價目:“不過我們尚不熟悉京中地價,中間人的話未必可信,得細細琢磨比較。”
買地置產是大事,馬虎不得,最好還是要找個知情人打聽。
能信任的趙凌他們不愿多麻煩,況且趙凌一直在外征戰,約莫也不懂這些。
“慢慢比價罷,總能尋到合適的。”
容琦銘笑了笑:“先前著急的是你,現下說緩一緩的也是你。”
“大宗銀子開支,總要謹慎。”
容琦銘應是,贊同容璇的看法。見她眉宇間有疲倦之色,道:“這幾日在京郊累著了吧。”
容璇沒有否認:“想在兩日內趕著多看幾處田地罷了。二哥,那我去歇會兒。”
“好,用晚膳時我再讓人叫你。”
……
合上房門,容璇只留了檀佳侍奉。
歸云院中的仆從這段時日也摸清了主子的脾性,皆安分守己做事。
檀佳已將帶回的衣裙與飾物收整好:“主子,這些應當如何處置?”
“與上次的收在一處,莫讓人知曉。”
典當一事,試探一次便夠。
果然不錯,即便是在魏寧侯府外,祁涵還是派人監視于她。
既已有了肯定的答案,無需再生事端。
容璇只覺可笑,父兄皆在徐州城中,祁涵還怕她逃了不成。
才坐下沒多久,院外的仆從傳話道:“三公子,宮中傳了詔書來,請您出去接旨。”
來宣旨的是吏部的官員,朝廷給兄長和她賜下了官職。
不出意料都是些閑職,官階體面,俸祿優渥,多是留給世家子弟的美差。
旨意著意點明下月月初上任,算算仍有十余日的閑暇。
接了圣旨送走宣詔官,容琦銘原本擔心之事再度被提起。
“你若真是赴任,屆時身份為人所察覺,豈不是要有一個欺君之罪?”
“兄長覺得該如何?”
容琦銘拿不定主意,難不成要妹妹主動承認實為女扮男裝,主動請辭?
欺君之罪容璇暫不擔心,祁涵早已看穿。依他的氣度,不像是會秋后算賬。
容璇擔心的反而是自己的官職:“兄長的是武職,我卻要去工部做文官,兄長不覺得蹊蹺?”
“或許是想將我們二人各自分開吧,有所防備。”容琦銘心心念念的還是妹妹的身份,“赴任還早,你再想想。”
翌日禮部送了官服來,雖說他們都無意為新朝效力,但明面上的應卯功夫還是要做足,不能讓人抓到錯處。
……
御書房外,趙凌奉旨入見。
高進先提醒他道:“趙將軍,容大人還在里頭。”
容大人?
見趙凌面露疑惑神色,高進低聲道:“容家三公子,容璇。”
趙凌不免意外,未預料到容璇會在。
他進了御書房:“臣叩見陛下,陛下萬安。”
“平身。”祁涵賜了座,一時沒有多分神。
趙凌謝了恩,在侍從搬來的椅上落座,才發現陛下在與容家公子下棋。
容璇今日換了北齊官服。淺緋色的官服式樣趙凌是見慣了的,只是容璇身上仍能忍不住讓人多看幾眼。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目光轉向棋局。對弈的二人神色平靜,棋盤上黑白二子卻是膠著。
趙凌觀完全局,其實在他看來棋局已近尾聲。陛下所執黑子氣勢如虹,步步緊逼,白子且守且退,依舊頑抗。
趁著斟茶的工夫,高進悄聲道:“已經下了兩個時辰了。”
以致誤了陛下召見趙世子的時辰。
趙凌所稟并非十萬火急之事,自然不在意多等幾刻。
原本以為棋局很快會結束。不想白子幾度絕處逢生,黑子壓制。直至最后一刻,容璇方擲子。
雖未翻盤,可殘局部分趙凌看得嘆為觀止,可想而知先前棋局之激烈。
“臣告退。”容璇起身,不再耽誤祁涵與趙凌議事。
“去吧。”
趙凌與容璇略見過禮,高進送了容璇離開。
宮人上前收拾棋局,不知是不是趙凌的錯覺,他總覺得陛下與容公子間有些熟稔。
……
侍女畢恭畢敬引容璇去偏殿更衣。
今夜祁涵依舊要召幸,容璇寬了官服,隔著屏風從侍女手中接過衣裙。水藍色繡芙蓉的對襟上衣,配了深一色的下裙。
容璇散了發髻,換了里衣,隨手將外裙放置一旁。算算日子,離上次入宮才過去兩日:“你們陛下后宮中,就沒有別的妃嬪?”
被她留下服侍的是上次那個多嘴的臉圓小宮女,喚做圓桃。
圓桃搖搖頭,老老實實道:“回姑娘,并沒有。”
她也是三月前月才被調到此處當差。雖在朝宸宮中,但服侍的主子并非陛下。高總管只交代過一句,要她們好生侍奉貴人。
三月前,正是容家接受招降之時。
有其他侍女在旁,容璇不便再多套話。
宮里冷冷清清,怪不得祁涵屢屢召她入宮。
今夜是肯定睡不好的,容璇下棋費了些精神,干脆去榻上補眠。
侍女在殿中點上安神香,其余人等退下,輪到圓桃和另一名宮女值守。
殿中寂靜,容璇卻輾轉反側。兄長是知道她入宮之事,若今日不歸,只怕難以交待。
另一頭,趙凌稟完要務,出宮回府時天色尚早。今日遇見容璇,正好提醒他一事。他告知了雙親,便親自去魏寧侯府送請帖。
“這月二十五,我家祖母七十大壽,特來請容兄和令弟過府赴宴。”
趙凌誠心誠意遞了帖子,雖說容家作為降臣,魏寧侯府在京中身份多少尷尬,但為著容琦銘對趙凌的救命之恩,寧國公夫婦也是真心相邀。
況且寧國公趙成在外領兵多年,素來敬仰北梁容平鈞將軍之名。
旁人或許不知,但他身處前線,最是明白容平鈞歸降大齊的緣由。
一代名將遇上猜忌、薄情的君主,是最大的不幸。
容琦銘接了請帖,趙家為天子近臣,既能對容府示好,想必亦有皇帝的授意。放眼京中,寧國公府風頭正盛,多少人想要親近巴結而不得。
趙凌主動相邀,也是存了助他們在京中站穩腳跟的好意。
容琦銘爽快答應,屆時一定前來為老夫人賀壽。
喝了一盞茶,趙凌不見容璇出來待客,不由奇道:“三公子不在府上嗎?”
容琦銘為他添茶:“晨起便被陛下召入宮對弈,尚未歸來。”
趙凌奇了:“不瞞容兄,今日我在御書房中遇見了三公子。”他說起那場棋局,連連感概,“同輩之中,我還是頭一回見到能與陛下一較棋藝的。”
陛下的棋藝師承太傅劉崇,是老大人最得意的弟子。劉老太傅乃是聞名天下的國手,北梁亦多聽聞他的名聲。
老太傅曾說,太子殿下是天生的掌權者。
后一句趙凌未向容琦銘提起,只道:“不過三公子先我一步告退,怎么,他還未回府中?”
容琦銘心中一緊,面色還如常:“許是路上有事耽擱了吧。”
“也是。”
客客氣氣送走趙凌,容琦銘望著外間天色:“什么時辰了?”
“回二公子,剛過未時。”
趙凌的話應該不會有假,瑜安如果不在宮中,又會去何處。
……
殿中腳步聲響起,容璇下意識睜開眼眸。
躺在榻上難以入眠,此刻反而覺得愈發疲累。
熟悉的氣息,來人是祁涵。
他閑閑坐于榻邊,容璇隨之坐起身。
她的長發散著,仿佛剛從睡夢中醒來,沒有平日里那般生人勿近的氣息。
祁涵挑了容璇一縷發絲把玩,隨口問話:“你對臨山怎么看?”
臨山是趙凌的字,容璇安靜片刻,給了簡短的答案:“是個可結交之人。”
她抬眸看向祁涵。她素來自詡識人準,卻看不透祁涵。
秋日的午后璇爽寧靜,祁涵的手撫過容璇瑩潤的面頰,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祁涵眸中溫和:“此為朝廷例行公事。”
他將一枚玉令單獨交到容璇手中,憑此可號令麾下暗衛:“這才是我給你的。”
并非帝王,而是夫婿。
玉令雕鑿細膩,握在掌心小小的一枚。
暗衛隱下,容璇道:“那另一事呢?”
帝王笑了笑:“秋日時節,自然要登高賞景。”
西山漫山紅葉,太宗于此地修筑頤安行宮。那兒還有幾處溫泉,花開得繁盛。
若能勻出閑暇,秋日盛景,錯過倒有些可惜。
第 78 章 登高
秋闈放榜的這一日,貢院街前人頭攢動。相鄰的幾條街巷亦是車水馬龍,仿佛大半個京都的百姓都在往此處趕。
秋高氣爽,天幕湛藍明凈。
容璇舒舒服服地靠于軟枕前,街上行人太多,他們出城的馬車被堵了一刻。
內廷精心打造的一對金累絲嵌玉丹桂明珠步搖簪于她如云的鬢發間,雕工之細膩,仿佛當真氤氳著桂花香氣。
帝王吩咐無需開路,容璇笑道:“我們特意繞了遠路都是這般光景,貢院前只怕是水泄不通。”
皇帝下詔,命容家三公子容璇后日申時入宮覲見。
容琦銘領魏寧侯府上下接了旨意,見容璇神色如常轉身回歸云院,他收了圣旨散開眾人,趕忙追去容璇院中。
“你們幾個,就在外間守著。”
“是,二公子。”
容琦銘進了里屋,容璇屋內已基本收拾齊整。他們此番入北齊,本就未帶多少行裝,最受妹妹看重的無非是幾十卷書冊手稿。
她之所以選中這一處院落,也是看中了屋內幾架紫檀木的多寶書架。
容琦銘看她若無其事般歸置兵書,將圣旨一放有些憂心:“齊帝單獨召你,你怎的這般態度?”
若皇帝召的是自己,容琦銘反而不會心焦。偏偏齊帝指名要見的人是瑜安。
臨行前父親再三叮嚀,要他務必照謝好瑜安,照謝好自己。不必父親提,父兄不在身邊,照拂幼妹他當仁不讓。
他忍不住提醒容璇:“你別忘了,你當年在安平關射齊帝那一箭,想必他早就知道是你。你就沒有什么辦法,就一點不著急?”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能有什么對策?”
容璇放好一卷兵書,頭也不回道。
這話說的直白,卻是事實,容琦銘無可辯駁。
他心里也明白,容家新近歸降,他們二人入京實為牽制父兄的人質,齊帝暫時不會動他們性命。可身處北齊皇都,若是齊帝有意為難,只怕不會讓瑜安好過。
容琦銘向旁邊坐下,凝眉苦思。
他倒是真希望瑜安能如父親取的字一般,燦如美玉,平順安康。
容璇只吩咐人替他倒了杯茶,依舊做自己手中事。
屋中唯他們二人,院外也是心腹把守。
容琦銘望她單薄的身影,輕嘆口氣。瑜安所著衣衫還是前年母親親手為她縫制的,數年穿下來式樣早就陳舊。
齊帝召見之事懸在容琦銘心頭,令他無心飲茶。
夕陽的余暉一點一點隱下,屋中點起幾支燭火。
茶涼了大半時,還真叫容琦銘想出了個絕妙的法子。
“要我說,”他放下茶盞,壓低了些聲音,“不如——”
容璇回身,聽得他道:“不如你干脆改回女兒裝。齊帝再如何,總不能同你一個姑娘計較。”
他愈想愈覺有理,順勢讓瑜安恢復身份更好。
容璇無言,換回女兒裝么?
怕不是讓祁涵新仇舊賬同她一起算上。
……
“陛下,寧國公世子到了。”
御書房內,朝宸宮總管高進恭聲稟告。
“傳。”
“臣叩見陛下,陛下萬安。”
趙凌單膝叩地,恭敬行禮。
“平身。”
此次徐州之戰,祁涵欽定的主帥正是趙凌之父,寧國公趙成。趙成不負眾望,八戰七捷,與朝廷內外合應逼降北梁,一舉攻克徐州。
趙凌自幼為他伴讀,此次亦隨軍出征,立下戰功。
大軍還朝諸事繁雜,到第三日他方有空召見趙凌。
趙凌揀了要緊的戰果來說。此番領軍出征的將領人選,是陛下與朝中多方勢力博弈的結果。他作為新銳,自覺要做皇帝在軍中的眼睛。
“聽聞回來路上,你們在平溪口正面遭逢了羯族?”
羯族以游牧為生,一直游竄于齊梁北境,時時南下燒殺劫掠,侵擾漢族百姓。
提及此事,趙凌仍心有余悸,又不免赧然。同北梁休戰后,父親率大軍先行,他領輜重部隊押后,同行的還有新歸附的容家兵士。
行至平溪口外,天色漸漸昏暗。在他察覺到異常時,已然失了先機。
雖在戰場有所歷練,他卻是第一次遭逢羯人正面襲擊。羯族騎兵左沖右撞,銳不可當,他方寸大亂,倉皇敗退。
對羯族的恐懼近些年早已深入軍中,這支民族披發左衽,軍糧不足時常以人為食,乃是華夏最深的夢魘。
齊軍被沖散成幾股,亂軍之中,若非容家二公子容琦銘舍命相救,只怕他早就命喪羯族長槍之下。
軍中人最重義氣,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
祁涵未繼位時曾上戰場與羯族交鋒,其中兇險不消趙凌多提,亦能感知幾分。
“平安歸來便好。”
祁涵收到軍報之時,趙凌這支軍隊已平安脫險。
此事趙凌雖有失職,但面對的是羯族突襲,情有可原。
“多謝陛下。”
揭過這一節,祁涵淡淡道:“容璇如何?”
陛下獨獨點出容三公子,趙凌心中一凜。
容家世代鎮守徐州,在徐州威望頗高。容平鈞將軍威名更是響徹三國,此番歸降,陛下厚待于他,已賜封魏寧侯爵位,令他仍舊駐守徐州。
而容將軍膝下三子一女,長子封魏寧侯世子,長女加郡君之銜。至于剩下二子,則隨大軍一道歸來,至皇都另行封賞。
昔年在邊關,容三公子容璇對陛下有過一箭之仇。雖未傷及陛下,箭鏃僅射中了衣帶鉤,然……
北齊與北梁對峙多年,趙凌自信陛下不會沒有容人之量,卻還是不由為容璇捏了一把汗。
他不知是否該先為容璇說情,猶豫了一會兒,繼續說起平溪口遇襲之事。
羯族騎兵來勢洶洶,彼時的他毫無招架之力,兩萬兵馬被羯族壓制,軍心不穩。
是容璇當機立斷,借他之名丟棄輜重。趁羯族為搶奪軍資動亂之際,利用地形設伏大破敵軍,方轉危為安。
容家與羯族是多年的對手,趙凌也不知為何,危難時會選擇相信容璇,聽從他調遣。
他嘆口氣,容璇小他三歲,熟知兵法遠在他之上,更能自如用于戰場之中。
祁涵輕叩桌案,一應事宜,趙凌已在軍報中簡略提過。如今再度說起,更為詳致。
“陛下,容家三公子確有將才,臣自愧不如。若他誠心歸順,臣以為……或許可以一用。”
趙凌大膽舉薦,北齊用人從來不拘一格。
憶起方才離去的那道身影,祁涵輕笑。
容璇么,他自是知道她的本事。
……
翌日午后,寧國公世子趙凌來魏寧侯府拜訪。
寧國公府三朝重臣,是北齊開國元勛。趙凌更是朝中新一輩子弟中最出挑的,深受當今陛下重任,無可置疑的未來股肱之臣。
他的到訪,也代表了些陛下對魏寧侯府的態度。
容琦銘與他在軍中關系處得不錯,屏退了些仆從,尋機向他打聽容璇明日被召見之事。
趙凌畢竟是天子近臣,看得總比他們通透些。
趙世子沒有推脫,雖然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但卻能給容琦銘吃一顆定心丸:“陛下寬宏,不會因舊事容不下三公子。”
他自幼為太子伴讀,這點把握還是有的。
容琦銘懸著的心放下了些,誠懇道:“多謝。”
他不是挾恩圖報之人,可為了容璇不得不開這個口。
趙凌報之一笑,且讓容琦銘寬心。
月夜冷清,容琦銘毫無睡意,與容璇商議明日入宮之事。
趙凌的話容璇自然知曉,她亦不覺得祁涵會因為那一箭要她性命。
可偏偏,她和祁涵間不止一箭之仇。
“怎么不說話?”
自與趙凌交談過,容琦銘已放心不少。齊帝既非狹隘之人,以瑜安的聰慧,就算被為難一二,應該也能應對。
“只是在想明日齊帝會說些什么罷了。”
容琦銘點頭,早做準備也好。
“明日我送你入宮,就在宮門外等你。”
“不妥。”容璇搖頭,知道兄長擔憂自己,“傳揚出去,其他人該如何議論?”
就算提防齊帝,也不能放在明面上。
“我帶平淮入宮即可。”
她打消了容琦銘的念頭。
夜已深,清冷的月光撒于窗格間。
瑜安在榻邊坐了許久,起身打開了桌角暗格。
更鼓響過三聲,這一夜,歸云院中注定難眠。
……
午時剛過一刻,宮中的車駕已經到了魏寧侯府外,前來召容璇入宮。
她仍著天青色的錦袍,墨發以玉簪挽起。
容琦銘眉峰微蹙,侯府并非沒有自己的車馬。
他將容璇送到府門外,平淮跟在三公子身后。
為首之人容璇倒還認得,是祁涵身邊的統領,名喚周正。
她若無其事地上了馬車,與為她挑起馬車簾子的周正擦身而過時,周正用只他們二人聽見的聲音道:“陛下有令,您一人入宮即可。”
容璇未置可否,令平淮照例坐于車夫身旁。
周正沒有當場為難,思忖片刻,命車夫啟程。
容琦銘目送馬車遠去,久久立于府門口未動。
“若是三公子回來,即刻報于我。”
門房領了吩咐,馬車已消失在街角。
轉過兩條街,容璇交代平淮道:“你且下車,在外間多留一個時辰,再回去告訴兄長,我一切安好。”
周正策馬在旁,耐心等著容璇交代。
“公子——”
平淮素來聽容璇的命令,從不多問,今日卻是例外。
容璇未多言,只淡淡看向他。
宮中情形不明,多帶一人,反而多添一份麻煩。
“是,公子。”
平淮最終服從地一禮,跳下馬車。
容璇揉了揉眉心,一路再無話。
至宮門口,禁軍例行巡查宿衛。周正亮了腰間令牌,車駕順利駛入,暢通無阻。
容璇望著那道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宮門,慢慢打起了精神。
“陛下尚有要務在身,還請公子稍候。”
意料之中,容璇并未多言,只在殿外等候。
昭宸宮大總管不動聲色地打量過面前人,當真是翩然如玉,極為出挑的郎君。
單是輕輕巧巧站在此處,就叫人挪不開目光。
候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殿門打開。
“容公子,請。”
祁涵召見她的地方并非臣子常來往的御書房,而是朝宸宮。
“叩見陛下。”容璇恭敬行臣禮,“陛下萬安。”
灶上忙碌的人答:“就好了。”
容璇拉過小姑娘的手,不曾動作時,先聽得面館外一聲悶哼。
光天化日,一把冰涼的匕首貼上了她的后頸。
“這位郎君,還是莫要亂動為好。”
小女孩就坐在她對側,乖巧跟著店小二走開。她捏著手中糖果,不敢抬眸看她。
容璇指間微不可查叩于桌案。
寂靜的巷子,少有人聲。
自己今日還真是,蠢得要命。
第 79 章 后位
匕首閃著寒芒,見容璇尚算識相,刀刃便沒有再迫近。
黑布條蒙了她的眼睛,容璇勉力放平呼吸,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方才那道聲音再度響起:“沒用的東西,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頸間的匕首握得很穩,容璇猜想身后人應是這伙人的頭目。
他斥責的那位店小二,估計是為了在茶水中下藥一事,叫她覺察出了異樣。
秋高氣爽的時節,正是詩會游宴的好時機。
登過寧國公府的門后,北齊不少世家府邸設宴邀約賓客時,皆會給魏寧侯府遞上一份請帖。
容琦銘收了忠平伯府家送來的帖子,好奇道:“寧國公府的面子這么大?”
“有齊帝的授意吧。”容璇頭也不抬,“容家作例,往后其他武將歸順北齊就沒了后謝之憂。”
功夫是做給世人看的。
既然相請,容家初來乍到不好推拒。
“二哥,我就不去了。”
在寧國公府赴宴是趙凌的情面。她畢竟身份尷尬,多一個人知道樣貌反而多一分危險。
容琦銘點頭:“好,有我呢。”
容璇尋的借口也簡單,稱病,水土不服即可。
她在府好生“休養”了幾日,清涵郡主還私下命人送了些滋補藥物來。
這位郡主的一番好意,讓容璇哭笑不得。
近幾日祁涵許是忙于公務,無暇理會于她。整頓一國稅收,可不是件小事。
容璇松口氣,二哥宴飲赴得多了,也能聽到些外間消息。譬如康王爺有意給清涵郡主議親,世家中有適齡子弟者皆在表現。
康王府是正經皇族,當今陛下也要尊稱康王一句皇叔。若是娶了康王膝下唯一的郡主,對自身仕途,對家族大有裨益。
難怪那日在寧國公府,不少世家公子對她抱有敵意。
“還有啊,”容琦銘接著往下說,自覺無關緊要,“我聽人議論起,昨日早朝時禮部奏請讓齊帝納妃,齊帝答允了。”
“當真?”
沒想到妹妹感興趣,容琦銘回憶一番,多說了幾句:“齊帝即位至今一直空懸后宮,朝臣幾次奏請要陛下選妃,都被壓下。”
“許是解決了徐州這個心腹大患,有此興致了罷。”
“有理有理。說真的,若是這位陛下再拖延下去,都要讓人懷疑有何隱疾。”
容璇飲茶的手一頓,沒有多接話。
祁涵納妃,對她而言是一大善事。
她誠心祈愿祁涵早日覓得佳人。
……
明日便是赴任的日子,兄妹二人各自分別。
拜見過工部尚書大人,她在工部的日子還算清閑。
兄長則在西山兵營中,十日輪換一次回府。
當了數日差,一向風平浪靜。
六部與翰林院同在宮城腳下,閑暇時分,容璇受劉喻之邀,往翰林院弈棋。
自他們二人在寧國公府壽宴相識后,劉喻一直惦念著那盤未盡的棋局。因容璇稱病,故而未能相邀。
二人對弈互有往來,容璇勝四負六。
她落下一枚黑子,對側清俊溫潤的公子出身清貴文臣世家,同趙凌一樣為祁涵伴讀。只不過趙凌作為新勝的少將軍,蓋去了他大半風采。
棋品見人品,二人弈棋時從不談其他,心底漸有惺惺相惜之感。
“承讓。”容璇險勝一招。
二人細細復盤眼前棋局,他們分出自齊梁,彼此切磋能進益不少。
估算著到了時辰,容璇起身:“我先回工部,告辭。”
劉喻禮貌頷首:“改日再與容公子切磋。”
容璇笑著應下,又道:“我有一事想請教劉兄,不知可否?”
“自然。”
散值后歸府,用晚膳時容琦銘道:“你這半月常去翰林院對弈?”
“工部無事,無妨。那位劉修撰劉大人是真心愛棋,也是官場中難得的心思純正之人。”
容璇如此說,容琦銘沒什么不放心的。
雖然陷在北齊,但日子還是要好生過下去。
……
“容大人!”
行走在宮道上,容璇聽到熟悉的聲音回身。
女子一身嬌俏的紅裙,因腳步走得急,鬢邊的步搖晃著。
“郡主安好。”容璇拱手一禮。
能在此遇見容家三郎,清涵郡主有些驚喜:“我入宮來給姨母請安,可巧碰見容大人。”
容璇在工部為官已有半月,清涵郡主轉換了稱呼。
宮中的淑寧太妃,與康王妃乃是嫡親的姐妹。昔年姊妹二人一嫁入宮中為妃,一嫁入康王府,傳為了一段佳話。
“聽聞容大人近來身子不適,可好些了?”
“有勞郡主掛念,不過是水土不服罷了,并無大礙。”
瞧他氣色如常,清涵郡主點點頭。
容璇適時道:“陛下召臣尚有要事,不便多留,先行一步。”
難得遇上,清涵郡主本想與他多說幾句話。只不過皇兄召的人不可耽擱,若是容家公子能得皇兄器重,也是件好事。
二人在宮道口分別,容璇去往朝宸宮,清涵郡主則往壽安宮的方向而去。
這一段插曲并未放在容璇心上,祁涵今日要她留宿宮中。
“明日非休沐之期,臣尚需應卯。”
“怎么?”帝王聲音未有波瀾。
“是。”
容璇安靜下來,皇帝有興致,容不得她是否愿意。
月光黯淡,帳中旖旎。
輕薄的寢衣落于地,女郎青絲散亂,肌膚勝雪。
錦帳內點點情欲,近半月祁涵召她并不多,每次翻來覆去愈發久。
容璇數著時辰,說是納妃,也沒有聽見什么動靜。
許是走神引起了帝王的不滿,突如其來的……,錦衾間不可抑制地溢出一聲嬌吟。
女郎櫻唇輕啟,在榻上已然不同祁涵較勁。
數回順從下來,祁涵在此事上溫柔些許,是他將來的后妃有福。
動靜久久未歇,圓月無聲。容璇疲累至極,待到偃旗息鼓,迷迷糊糊睡去。
月光傾瀉入屋中,懷中人面頰緋紅,靠于他身前。
帝王修長的手撫過她眉眼,大約只有此刻,容璇在他面前才會顯露出幾分本性。
容家三公子也好,代郡中的瑜安也好,從來都是籠罩一層厚厚的面紗。
他很期待她揭下面紗的真實模樣。
……
醒來時日光已大盛,容璇渾身酸軟,知道今日應卯是趕不及了,干脆披衣回到偏殿中接著睡去。
無人攪擾,這一覺直睡到午時。
容璇服了湯藥,又換上昨日入宮的官服。
溫嬤嬤服侍她更衣,替她系好官服的盤扣。
四下里無人,溫嬤嬤輕聲道:“姑娘準備一直這么下去嗎?”
容璇的身份她并不知曉,只是姑娘每每入宮皆著男裝,又從不在宮中多停留,想必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姑娘……已是陛下的人,總該適時討要個名分才是。”
這些日子她瞧著,只要姑娘愿意說些軟話,陛下興許會答允的。
避子湯藥服多了畢竟傷身,眼見著陛下近來召幸愈來愈少,姑娘還是要趁受寵時得個名位。
“嬤嬤,我這樣便很好。”
容璇知道她一番好意,卻不能領受。
以后,這位心善的嬤嬤會有新主侍奉的,她不過是個過客。
“大人可算來了。”
甫一踏入工部值房,崔令史立刻迎上前。
令史乃九品官職,多為協助工部事務的副手。容璇為六品掌簿,工部按制調撥了一名令史給她。
“有何事么?”
容璇在工部一向無事,難得缺了半日,亦未想著隱瞞,不過少半日俸祿罷了。
兄長在兵營中,十日方回府輪換一次。
“左侍郎大人召幾位大人去議事,改在未時。”
原本定的巳時,偏偏容大人不在,才耽擱下來。
“好,我記下了。”
容璇不得不感慨自己的運道,難得缺半日卯,就趕上了事。
好在午后工部的議事廳中,侍郎大人提起的不算什么要事。
京郊需新修一座堤壩,用以農田水利灌溉。
那處不少田地隸屬官家,中書省提請修筑堤壩,門下省并無異議,交由工部執行。
工部承擔此項事務已駕輕就熟,層層攤派下來,現需要都水清吏司一位掌簿親自前往勘探督工,報上額費用度。
此事少則一月,多則兩三月,要在京郊住下。
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出身撫遠伯府的廖掌簿事不關己的模樣。
張林二位掌簿對望一眼,都水清吏司的活計多年來是他們二人分管,左不過是從他們二人中擇一位。
容璇卻發覺,侍郎大人的目光點在自己身上。
人選未定,左侍郎要他們四位商議一番,三日后報上。
幾人頗覺奇怪,左侍郎的意思顯然是屬意容家郎君前往。
散去后,容璇回到自己的值房,后腳廖掌簿不請自來。
他是撫遠伯府三公子,靠著祖輩蔭封得了這個官職。另外兩位主簿平日里少與他往來,他心里也明白,閑閑度日罷了。
如今工部里撥來了新人,他是有心將容璇劃到自己這邊的。
旁的不提,單就容家三公子這副樣貌,也是很愿意讓他相交的。
來者是客,容璇備了茶相待。
廖掌簿飲了口茶,一語中的:“容大人可是在想,為何左侍郎會讓你前去?”
他開門見山,容璇倒喜歡這份直爽。
“愿聞其詳。”
雖說政事平平,但撫遠伯府的公子頗通人情世故,消息更是靈透,否則也不會在工部如魚得水這些年。
“這是上頭的意思。”他笑了笑,“你可知尚書令是誰?康王爺。”
尚書令官居一品,多由皇族充任。縱然尚書省實權都由左右仆射兩個副職分擔,康王只擔虛銜,但他若要過問尚書省事務,底下人無不從命。
廖掌簿意有所指:“容兄同清涵郡主有些交情吧?”
容璇旋即了然,聽聞康王正在給郡主議親,大約是怕她留在京中會有什么非分之想,壞了郡主的親事。
“多謝。”她接下了廖掌簿這份人情。
對方一笑,盡在不言中。
這幫劫匪資質參差不齊,手段老辣如六哥已回去報信,而那店小二卻連蒙汗藥都下不準。
其實若論上策,容璇應當再多留幾日,看看他們還有多少人,下一步動向為何。
貿貿然動手,已是打草驚蛇。
不過容璇坦言:“我害怕,就先出來了。”
她不通武事,惜命得很。
燭火明滅間,長毅忠誠宿衛于房門前。
謝明霽由衷道:“長毅比你更害怕。”
第 80 章 交鋒
拂曉時分,武德司連夜提審三人便有了結果。
容璇一覺睡得安穩,在客棧中和謝明霽一起用早膳時,聽他逐一說起外間動向。
“眼下正是秋收時節,賊匪選在此時下山劫糧,以備冬日所需。”
面館中擒獲的三人都是被派來打探路途,其中一人手背上有條疤,落草為寇已有四五年。容璇的護衛便是被他出手打暈,至于另外二人去歲才入伙,稍一訊問便招了個干干凈凈。
他們一行原本有五人,因覺得倉山、后丘幾處村子都有利可圖,便遣兩人先行回去報信,準備行動。
“陛下,容妃娘娘在外求見。”
祁涵換過一本奏案,淡淡道:“讓她進來。”
“是。”高進傳了話。
御書房外,容璇自圓桃手中接過描金的食盒,獨自入內。
“陛下萬福。”她行云流水般一禮,將宮中的禮儀規矩學得極為漂亮。
祁涵自案牘后抬首,容璇今日著了天青色的繡芙蓉對襟上裳,月白的羅裙上芙蓉花盛放。云鬢上以玉步搖點綴,飾以幾朵珠花。
她將一碟精致的糕點取出,步搖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動。
這般清雅的打扮,哪怕如玉的面龐清冷似月,望去也只覺溫柔沉靜。
“陛下用些糕點,歇一歇罷。”她道。
沒有準備多停留,容璇整理過裙擺離開。
“晚間,朕會去長慶宮中用膳。”
“是。”
女子唇畔漾起一抹笑意,落于君王眼底,若冰雪消融。
只在轉身出御書房的后一刻,笑意隨之消失于無形。
“恭送容妃娘娘。”
高進客氣地送了人,早已叮囑過御前的仆從,若是容妃娘娘到需及時通稟。
出來一趟回到長慶宮,容璇簡單吩咐過晚膳之事,便不再過問。
溫嬤嬤笑著道:“娘娘,陛下晚間要來用膳,不如換一件明艷些的宮裙?”
圓桃跟著點頭,回拒的話涌到嘴邊,容璇想了想,還是道:“嬤嬤替我挑一件罷。”
“老奴領旨。”
溫嬤嬤開了八扇的衣櫥,各色的衣裙幾乎要挑花了眼,許多娘娘都未穿過。
畢竟后宮中只有容妃娘娘一位主子,娘娘得陛下寵愛,內廷自然是什么好東西都緊著送來。
……
黃昏時分,御駕到了長慶宮。候在殿外的女子換了緋紅色的宮裙,燭火掩映下,發上珠釵愈見華光,卻奪不去女子容顏半分光彩。
這般費心盛裝,顯然是為了今夜。
祁涵輕頷首,心底升騰起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滿足。他扶起行禮的女子以示恩寵,執了她的手入內。
傳膳時,菜式由溫嬤嬤一一精心打點過,確保沒有疏漏。
用罷晚膳,陛下自然是留宿長慶宮中。
守夜的宮人遠遠候在廊下,陛下起居注中,高進再添上一筆,不得不感慨容妃娘娘之受寵。
是了,這般清冷絕艷的美人,愿意放下身段費心討好,本身便是一件妙事。哪怕只是稍稍使些手段,有幾人能抵擋。
寢殿內的紅燭不知燃到幾更。容璇的墨發散于枕間,承受著身上人繾綣的吻。
……
清晨的一縷光照入寢殿,容璇醒來尚早,便服侍祁涵更衣。
此一事假手于宮人亦可,她有時親力親為。
她半跪下為祁涵系上腰間玉佩,這樣事情做得多了,漸漸熟練起來。
祁涵要去早朝,吻了吻她的面頰,道:“再睡會兒無妨。”
容璇搖頭:“今日要去給太妃請安。”
雖說宮中沒有太后,省了不少禮數。但作為后宮晚輩,三月一次去南苑問安的規矩還是不能廢。
祁涵未多言,并不在意這些小事,想必瑜安足能夠應對。
送了祁涵離開,容璇洗漱完坐到銅鏡前:“替我梳妝罷。”
宮中的幾位太妃皆出自大族,想來是明帝為了平衡朝綱所納,背后勢力不容小覷。
太妃中以賢貴妃為首,祁涵生母端敬皇后故去后便是她掌管后宮,只離后位一步之遙。
容璇無意與她們沖撞,她身后沒有家族撐腰,幾位太妃借機拿喬,她含笑應著便是。
畢竟在外人眼中她得祁涵寵愛,難免要有所謝忌。
容璇唇畔帶著一抹笑,孤身在這宮中,看起來她能倚仗的唯有祁涵。
出了壽寧宮,溫嬤嬤道:“先前老奴聽說,賢貴太妃有意送自己的侄女入宮。”
想必是因為此事不成,所以對娘娘說話帶刺。
容璇未放在心上,旁的她不知,但祁涵的后宮外人怕是插不進手。
“若是有子嗣的妃嬪,先帝駕崩后便可隨王爺去封地,也算是個好去處。宮中的麗妃娘娘與惠妃娘娘就是這樣的例子。”溫嬤嬤道。
容璇明白她之意,想讓她趁年輕哄住了祁涵,早早誕育子嗣,為自己留條退路。如若不然,日后世家女入宮,她的日子怕是會難過些。
她望著四方宮墻外的天際,無論是居于南苑頤養天年,還是蹉跎大半歲月隨子出宮,都不是她想要的命運。
“嬤嬤,回罷。”
溫嬤嬤自覺多嘴,惴惴怕惹了容璇不悅:“娘娘勿怪。”
“不妨事。”溫嬤嬤的話既是為長慶宮上下考慮,亦有關懷她之意。
若無溫嬤嬤提點,她在宮中還要艱難。
唯一值得歡喜些的是,明日到了領月俸的日子,后日她便可隨祁涵出宮。
兄長這幾日正好輪換在府上,給她看了攢下的家中信件。
“母親寄了好些過冬的衣裳來,一多半都是給你的。”
容琦銘不無遺憾,只可惜母親做的都是男裝,妹妹一時用不上。
妹妹的事,家中還不知曉。
容璇的手撫過一件棉袍,棉絮厚實,一針一線細密,都是母親親手縫制的,冬日里透著暖意。
她道:“這里的冬日,倒沒徐州難挨。”
“是啊。”容琦銘道,“父親在信中提起,羯族那邊又不大安穩。”
冬季來臨的日子,就要時時防備羯族南下劫掠。
“齊帝會有安排的。”比之遲遲拖欠將士糧餉,克扣過冬棉衣的大梁朝廷,容璇反而更信任祁涵。
拋開家國立場,其實徐州百姓在北齊治下,比在大梁更好。
父親的信是一月多前寄出,想必此刻已在應對羯族侵擾。
每年這個時候,都是容家兒郎上戰場的時刻,如今他們只能困在北齊。
容璇知道兄長心中煩悶,巧妙地轉開了話題。
臨走之前,她帶走了母親給她做的風領,剩下的交由檀佳好生保管。
“外頭冷,兄長快些回去。”容璇與他揮手。
她放下防風的錦簾,車駕該往靖平王府而去。
容琦銘跨入府門,每見到妹妹一次,他心底便安穩幾分。
今日的妹妹換的是紅色織金的襖裙,明媚張揚的顏色,想必妹妹在宮中過得不錯。
他需照看好魏寧侯府,讓妹妹無后謝之憂。
……
靖平王府,到了慣常休憩的偏廳中,容璇先望見了主位上著藏青錦袍的靖平王。
她腳步一頓,貿然退開又著實失禮。
畢竟是靖平王府上,她定了定神,上前見禮:“王爺安好。”
“嗯。”謝明霽淡淡應聲,晚輩之禮他受得起。
侍女奉上了茶盞,謝明霽道:“坐罷。”
容璇思忖片刻,向一旁椅上坐了。
宮中跟來的人低聲回稟過,原是中書省有要事,祁涵臨時離開,晚間會再回王府。
是以眼下偏廳中,她和靖平王一同等著。
已經入冬,屋中還未點炭火。容璇也不意外,靖平王常年征戰沙場之人,自是不畏寒。
北齊皇都冬日也是溫和的,不似在徐州城,北風起時一片肅殺。
靖平王手中執了書卷在讀,容璇無事可做,偶爾瞧去幾眼,猜測是一卷兵書。
廳中氣氛一時沉悶,好在有林嬤嬤相陪。
她送上了泥金的手爐:“晚間風涼,娘娘可覺得冷?”
容璇笑著搖搖頭,過慣了徐州的冬日,北齊皇都這點寒意自然不算什么。
林嬤嬤帶人換了新茶,送到王爺手邊。
一節緊要的兵書讀完,謝明霽端了茶盞,正眼瞧過坐在不遠處的小姑娘。
她安安分分的,燭火掩映下,細看眉眼間著實出挑。
他開口道:“家中喚你什么名字?”
知道靖平王是在同自己說話,容璇答道:“瑜安。”
話音剛落,卻見林嬤嬤抬眼向自己看來。
她補了一句:“懷璇握瑜,順遂安康。”
“瑜安……”謝明霽玩味著這兩字,倏爾笑道,“是個好名字。”
他知道容家這一代的小輩以玉序齒,譬如容平鈞長子名容璋和。他既為養女取了這樣一個名字,想來有幾分真心的疼愛在。
“年歲多大了?”
這是長輩的尋常問話,容璇依言道:“二月初五的生辰,過了年就滿十九。”
十九歲,若是在青州也該議定下親事了。
“我有個小侄女,”她聽得靖平王道,“同你一般大,生辰在春日里。”
容璇瞧靖平王驟然溫柔下來的神色,目光像是在透過她,看向什么人。
她心里明白,謝家遭逢變故,靖平王口中的小侄女應該早已不在人世。
若是同她一般大,那么謝家傾覆時,怕是還未滿七歲。
靖平王聲音中的愁緒似是化不開,讓容璇亦跟著揪心起來。
背負著家族覆滅的仇怨,從此天地之間,只余自己孑然一人。
她不知該如何勸慰靖平王。以自己的身份,其中說什么都是不妥。
容璇垂下眼簾,最后選擇了沉默。
眼前人其實還是個小姑娘,她與玥安同歲,謝明霽心底不知不覺柔軟幾分。
“孤身在外,可會思念雙親?”
容璇答道:“有兄長陪著,一切還好。”
說起容家的公子,謝明霽道:“聽聞你有位兄長,曾在邊關傷及了陛下?”
瞧她緊張的神色,謝明霽笑了笑:“隨口一問罷了。陛下也不會計較這等舊事。”
原本各為其主,沒什么好怪罪的。
容璇點點頭:“只是一箭射中了衣帶鉤,未有大礙。”
彼時離得太遠,她張弓搭箭時,祁涵似有察覺。
她說得云淡風輕,但兩軍對壘,謝明霽自然知道如此箭術絕非易事。
他仍待說些什么,王府中管事的通傳中斷了這一場對話。
“王爺,陛下到了。”
謝明霽頷首,起身出迎。
容璇點頭,四名帝王親衛將她團團護住。
白景踏入戰局,長劍出鞘,有如龍吟。
劍芒所過之處,可斷星河。
秋風蕭瑟中,容璇的目光一直望向那一抹玉白身影。
她好像……也得學幾招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