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秋色》
文/詞樹
文學城獨家發表
第一章
十月,秋風颯颯吹走酷暑悶熱,云朵退到天際,瓦藍的天空好似寬廣起來,連空氣都像是凈化過一般清新怡人。
喬漁就是在這么個涼爽的季節里,打包所有行李從東城回到更為涼爽的小城雁汀。
東城是沿海城市,喬漁在那里生活了快十年,大學四年,工作六年。
這幾年時間,她也從未回過一次故鄉,此前在母親面前大放厥詞說不闖出一番天地她絕不回來,現如今卻是灰溜溜地打包回來了。
喬漁是個好強的姑娘,哪怕成績不如何,高中時的家庭巨變還是讓她快速成長起來了。進入大學后除了課業,她也在鉆研怎么去掙錢,聽說娛樂圈影視行業來錢得快,便毫不猶豫轉去了戲劇影視文學專業。大二時給短視頻撰寫腳本,大三開始獨立接劇本創作,大四時更是到劇組實習了一番。
按理畢業后該有一番更為廣闊的天地的,然而社會不如校園,運勢似乎也開始在走下坡路。
這些年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錢來財散的,手里沒能留住一分半毛,還因為一場官司導致身上背下一筆小小債務;談兩年的男朋友也訂婚了,新娘卻不是她……
總之,混得當真失敗。
行李打包好郵寄走,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座留下太多辛酸的城市。
飛機在省城落下時已經是深夜,她隨便找了個酒店簡單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喬漁坐上第一趟回家的高鐵,兩個小時后到達雁汀。
此時天色尚早,出站口零星幾個人,一眼望去空蕩蕩的,沒人來接她,即便是她有提前說過。
喬漁也不意外,拉著行李箱打了個車,報上記憶中的地址。
滴滴車穿過大半城市,到達星月家園時,時間也不過才八點半。
秋天的早晨下霜又降霧,一眼看去都是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星月家園的大門口早就不設安保措施了,滴滴車停好,喬漁拖下行李箱進去,除了一成不變的老小區建筑外,來往的大爺大媽早已經不認識了。
她提起行李箱按著記憶中的單元樓走去,上樓,在門前停住腳步。
老小區的房屋隔音不怎么好,母親胡女士的大嗓音隱隱約約傳出來一些。
喬漁松了口氣,還好,還找得到回家的路。她摸出鑰匙,轉了兩圈,沒能打開。
屋里的聲音消下去,過了片刻,里面的門打開,一個中年男人警惕探頭,從防盜門里往外瞥:“你誰……”而后一頓,“小漁?”
喬漁扯出個笑:“齊叔。”
“誰啊?”中年女人的嗓音隨后而至,緊接著手里拿著鍋鏟跟著探頭。
看見門外站著的喬漁,胡玉蓉愣了一瞬,這才想起來,之前喬漁確實有跟她說過今天回來這事,可被她給忘得一干二凈了。
中年男人趕忙拉開外面的防盜門,“小漁回來了,快進來,別在外面站著了。”
喬漁應了聲,拉著行李箱進去。
家里的格局跟最后她離開時還是一樣的,但擺件早已經不一樣了。走前最熟悉的紅木椅子換成了灰色布藝沙發;老舊電視機也換成了超清大屏;原來的陽臺裝上玻璃改成了廚房,狹小的廚房則刷上一層膩子粉成了雜物間……
喬漁站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屋子里,一時間有些怔然。
客廳左側,她之前住的房間門打開,一個六七歲模樣的男孩揉著眼睛出來,嘟囔:“怎么這么吵?”
“吵什么吵。”胡玉蓉抬著鍋鏟過來,“趕緊洗漱了過來吃早餐,一會兒送你去培訓班。”
齊宇皺起小小的眉頭:“今天不是星期六嘛……”隨即在胡女士的目光下癟了癟嘴哦了聲,一扭頭才看見站在沙發邊的女人,他愣愣地仰頭盯著看了會兒。
喬漁垂首低眸,打量起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來。
圓頭圓臉圓身板,長得胖乎乎的,眼睛也小小的,如今也不過才六七歲,就已經燙了一頭卷發。
“你誰啊?”小孩兒仰著頭問。
齊大海趕緊過來扯了扯兒子,推著他去洗手間洗漱。
洗手間門關上,不大的客廳剩下母女倆面面相覷。
時間靜謐下來,倒顯得屋外的聲音格外嘈雜。
喬漁的目光直直放在母親手里的鍋鏟上,抿唇:“爸爸可舍不得讓您做家務活……”
喬家也有過鼎盛時期,喬漁的太爺爺靠一架拖拉機撈廢鐵鋼筋掙下喬家滿門家業,曾一腳闖入雁汀世家圈子,成為新一代的黑馬。
奈何子孫不成器,爺爺膽小怕事,‘閉門造車’,勉強守住大半家業;到了爸爸這一代,因不善經營又盲目投資,加之市場經濟下滑導致衰敗提前。
十八歲的喬漁見證了它的落敗,也就是那時候,她的爸爸永遠離開了她。
因此胡女士也是過了十幾年的豪門太太生活的人。
胡玉蓉將鍋鏟放到身后,扯了扯嘴皮子,冷哼一聲:“也沒見你回來得多么光鮮亮麗。”
喬漁:“……”
胡玉蓉到底還是細細打量了她一番,咕噥一句隨便坐,轉身進了廚房。
早餐算不上多么豐富,一人一碗面外加一份拌醬。
喬漁沒胃口,意思意思地吃了兩嘴,抬眸間見桌對面小男孩在偷瞄她,見她看過去立馬呲溜呲溜吃面條,倒是不怎么挑食。
胡玉蓉吃完早餐,瞥見墻角邊的行李箱,恍然一拍腦袋,說:“之前你住那間給小宇住了,我一會兒把旁邊裝雜物那間騰出來,里面有張木床還可以……”
“我已經租好房子了。”喬漁打斷她的話。
胡玉蓉張了張嘴,隨即臉色一沉,“都回來了就在家里住了,你是嫌家貧還是嫌你欠的債還不夠多?!”
齊大海蠕動兩下嘴唇,跟著勸說:“對啊,在外面住不安全還花錢,不如就……”
喬漁直接打斷:“我說,我已經租好房子了。”
“反了天了!”胡玉蓉筷子往桌面一砸,怒指著她,“誰家女兒像你一樣?啊?八年來對自己母親不聞不問,也不回一次家,當你媽死了不成?!”
“好不容易回來了也不住家里,只想著往外跑,那你還回來做什么?!”
年少時與母親堵的那口氣其實早已經在時間長河里慢慢消散了。
這些年不回來也不過是……她沒有家。
這里早已經成了他們一家三口的家,而不是她的家,即便這套房子還是當初爺爺留下來的。
喬漁抿緊嘴唇,沒說話。
“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齊大海趕忙站起身倒了杯水放桌面上。
胡玉蓉氣了會兒,板著臉說:“租的房子趕緊給我退了,小房間不喜歡就把小宇那間騰出來。”
小男孩癟嘴:“那是我的房間……”剩余的話被男人一把捂住嘴給蓋住。
齊大海拉起沙發上的書包,朝兩人打了聲招呼:“我送小宇去書法培訓班了。”話說完抓著小男孩快速出門。
胡玉蓉板著臉站起來,把桌面上的碗筷收進廚房,隨后轉到左側房間,開始噼里啪啦收拾小男孩的東西。
喬漁嘆了口氣,走進去拉住她的手:“……不用收拾了,我住小房間就好了。”
胡玉蓉倔著氣,頭也不回地說:“小房間哪容得下你啊。”
“……”喬漁無奈,伸手將胡女士手里的東西放回桌面,用了點力把母親拉出房間,隨后將房間門拉上。
胡玉蓉抿著唇杵在門口不說話,喬漁也不管她,拉過墻角的行李箱推開小房間的門。
一股子霉味撲鼻而來,她皺了皺眉,抬眸往里看去。
房間沒有窗戶,通風全靠開門,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擠滿整個屋子,靠墻一側放著一張老舊矮小的木床,床上丟著幾個紙箱子。
喬漁站在門口一言難盡。
胡玉蓉擠開她走進去:“騰一騰就寬敞了。”說著按下門旁的開關。
昏黃的燈光亮起,照得房間有些壓抑。
胡玉蓉彎腰拾起地面上的紙箱,開始收拾屋子。
喬漁無言,站了片刻,脫去大衣,卷起袖子也跟著收拾起來。
一個小時的時間,房間就被收拾出來了。
鋪上床單之后,勉強有了能住人的樣子。
喬漁將行李箱推到床尾,隨后在床上坐下,按了按太陽穴,肩膀塌下來,松著腰背,呆呆地坐了會兒。
過了片刻,她提過包,從里面摸出女士香煙,捻起一根咬在唇間,隨后再次摸了摸包,沒摸到打火機,喬漁這才想起火機上飛機時被收走了,她強壓內心的煩躁,拿下煙胡亂塞進煙盒里。
門咯吱一聲被推開,胡玉蓉手里拿著剛買回來的燈進來,一眼便看見她手里捏著的煙盒,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強忍了下去,只是說:“累了就睡會兒吧。”
喬漁面不改色地嗯了聲。
胡玉蓉抿緊嘴唇,將燈泡遞過去時順手就拿過喬漁手里的煙盒,沒問什么時候學的壞習慣,而是問:“會換燈泡嗎?不會換的話等你齊叔叔回來幫你換……”
“我會換。”喬漁接過燈。
胡玉蓉怔了怔,想要說點什么,最終還是轉身往外走,“那你睡吧。”
喬漁剛松下肩膀,門又被推開——“對了,睡醒了去見個朋友。”
她這時還不知道是什么朋友,便隨意應了聲。
房間門徹底關上,喬漁垂眸坐了片刻,站起來將燈關了,打開手機電筒照著,搬來椅子站上去將老舊燈泡擰下來,隨后將新燈泡換上。
這事以前她可能不會,但在過去幾年間的磨煉下,她從一開始的手忙腳亂,到現在的熟能生巧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光景。
摁下開關,刺眼的光猛地亮起,喬漁瞇了瞇眼,適應片刻,她關了燈在床邊坐下。
腦袋昏昏沉沉,前路也極其迷茫。
她不知道現在要做什么,往后又要去做些什么。
深深嘆了口氣,喬漁往后一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
雁汀的秋天很美,幾年過去,景色更勝從前。
滿城銀杏逐一飄黃,隨著一陣陣風落在街道兩旁,給這個清冷飄零的十八線小城市增添了一抹亮色。
“嚓”一聲。
一片金黃的銀杏葉碎在了一雙紅底黑面的細跟高跟鞋下。
喬漁盯著手機上的導航,聽見腳下枯葉碎開的聲音,垂首看一眼,挪開腳。
導航顯示梧桐路的幸運咖啡就是在這里,但她怎么沒看到呢?
雁汀這幾年變化極大,而她又一直在東城,這次回來,卻是連小小一家咖啡店都找不到了。
高跟鞋繞過地面枯葉,往前走去。
秋風卷著濕冷的空氣飄過,喬漁硬生生打了個冷顫。雁汀比東城可要冷得多了。
早知道穿暖和一點就好了。
喬漁身上只穿著一件v領短款白襯,一條薄薄的煙灰色闊腿西褲,外搭一件黑色大衣。
雖是大衣卻薄得不抗凍,腳上的高跟鞋磨得她腳后跟陣陣生疼,她只想躺在床上窩進被窩里睡大覺。
怪她上午什么都沒問就答應了下來,此時也只能裹緊大衣繼續往前走,就當是來喝杯免費的咖啡了。
轉過街角,幸運咖啡店就在眼前。
落地窗戶外種著還有些綠的花花草草,一道雙開玻璃門,里面隱約可見喝咖啡的身影。
工作日,又是這個時間,來喝咖啡的人很少。
喬漁松了口氣,踩著細跟踏上臺階。
手機在包里響起來,她摸出手機,是胡女士的。
喬漁站住腳步,接通電話:“什么事?”
胡玉蓉的聲音從話筒里傳出來:“到咖啡店了沒?”
喬漁說:“到了。”
胡玉蓉頓時松了口氣,“到了就好,”隨即有些不悅,“我推給你的微信你怎么不加?。”
喬漁抿了抿唇,走到玻璃門的另一側,說:“一會兒見著人了再加。”
胡玉蓉反問:“你不加微信怎么就知道誰是誰了?”
喬漁沒說話,靜靜地看著路邊飄落的銀杏葉。
胡玉蓉也知道她這個女兒什么性子,硬邦邦地說:“介紹人剛給我看了照片,小王總今天穿的是白襯衣,手上戴著一塊很貴的表,我瞅著應該是勞力士,然后他工作挺忙的,隨身還帶著電腦辦公,這會兒應該是邊辦公邊等你。”
白襯衣、手表、帶著電腦。
“好,我知道了。”喬漁語氣平靜。
胡玉蓉再次強調:“小王總家世都是頂好的,你一會兒謙虛溫柔一些,別總把你那副臭臉給擺出來……”
喬漁有些不耐煩:“知道了,我先掛了。”
掛斷電話,喬漁仰頭看了眼雁汀灰蒙蒙的天空,深呼吸一口涼涼的空氣,轉身拉開咖啡店的玻璃門進去。
暖暖的咖啡香飄上鼻尖,喬漁在門口站住腳步,抬眸看向咖啡廳。
如外面看到的一樣,工作日來喝咖啡的人很少,一眼便能看見臨窗的位置上坐著一位年輕男人。
桌面上擺放著一臺銀白色的筆記本,一杯咖啡,伸手端咖啡的精瘦手腕上戴著一塊腕表。離得遠,她沒看清是什么牌子,但看著就低調內斂。
年輕男人身穿白襯衣,紐扣扣到領口下的第二扣,露出一截麥色的脖間皮膚,一身清雋又透著些性感的氣質。
男人長得出乎意料的年輕,臉型耐看,濃密的黑發打理得清爽整齊,鼻梁高挺,嘴唇略薄。
喬漁有些意外,沒想到胡女士還挺靠譜的,給她找了這么個相親對象。
剛剛聽著胡女士在電話里一口一個小王總,喬漁還以為是那種有點錢的油膩男,聽說是某家地產公司的兒子。
喬漁踩著磨腳的高跟鞋,徑直朝著男人走過去。
他似乎還沒發現她已經到了,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腦,骨節分明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著。
走得越近,越能看清男人的膚質。
不算細膩,但也不算粗糙,麥色的臉上干干凈凈的。
平添一絲好感。
喬漁郁悶了一下午的心情有片刻緩解。
看來相親……也不是件壞事嘛。
高跟鞋的聲音在桌邊落下,隨即不走了。
年輕男人在鍵盤上打字的手指頓住,有些疑惑地側眸看向走道,瞥見黑色高跟鞋和筆直的長腿,他一瞬收回視線,繼而抬起漆黑的眼眸。
喬漁剛掛起假笑的面容猛地一頓,一時間所有話都卡在了嗓子里。
這是……江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