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部分人類的認知不同,世界無法完全用科學解釋,那些僅出現在文學創作中的神明、妖怪和亡靈活躍在生者無法輕易觸及的地帶。
從人類的愿望中誕生的存在,即為神明。
而他,大文豪,偉大的文學之星,是從讀者對作者的怨念中誕生的神明。
……
“——等等,我記得你念的那一長串話,報出的名字不是大文豪?”
回家路上,里苑想起那段拗口的賜名臺詞,靈魂狀態的她清晰地聽到另一個正常名字,而不是像玩笑話的「大文豪」。
得到的解釋也像玩笑話:“啊,真名和筆名的區別。”
里苑睜大眼睛:“大文豪是你的筆名?”
“對。”
里苑以為這是人類為他起的籠統稱謂,拿天神菅原道真舉例,「大文豪」相當于「天神」,「神宮寺千夜」相當于「菅原道真」,自誕生之際就無法更改。
搞了半天是他自己取的!?
有點好奇他的才華了。
“那我叫你大文豪嗎?”里苑心里沒底,“你剛才報的是筆名,是不是不能叫真名?”
她既摸不清這位大文豪的想法,又不懂這方面的規矩,雖然她沒有生前的記憶,但她知道名字是最短的咒,萬一觸犯禁忌就不妙了。
她跟在半步之后的側方,等待對方的答案。
神明說:“都可以。”
清冷的音色好似碳酸飲料倒入玻璃杯后浮現的氣泡,咕嚕咕嚕地在頂部翻涌,消散得極快,若即若離的姿態連曇花一現都稱不上,是隨處可見的現象。
“哦……”里苑干巴巴地應了一聲。
平平無奇的回答讓她有些失落,人生重啟,迷茫如退潮般散去,興奮如漲潮般涌上,她對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充滿好奇。
可與她簽訂契約的神明相當冷靜,和一板一眼有問必答的客服機器人無異。
正當她垂下腦袋之際,氣泡水咕嚕咕嚕地續上了。
“最開始我想把「大文豪」當真名,「神宮寺千夜」當筆名,但有人提議不要這么做。”神宮寺千夜偏過腦袋,“所以我調換了一下。”
“誒!?真名也可以自己取?”
“因為我是無名神,沒人在意我叫什么。”
直白的表達如冰冷鋒利的匕首般筆直地刺入心臟,聽不到悲鳴,也聽不到哀嚎,紫水晶靜靜地沉入海底,和路邊的石子無異。
“……”
里苑微微張嘴,半天說不出話。
蹦出那么落寞的話,把輕松的氣氛全堵回去了呀!
最要命的是,對方似乎一點也沒有那句話充滿殺傷力的自覺,平淡的語氣聽不出情緒,顯得她這位心里一咯噔的旁觀者更奇怪了。
——她不會碰到情感缺失的三無屬性了吧?
與里苑豐富的內心戲不同,神宮寺千夜自認為對話已經結束,僅對里苑的反應有些困惑,但他不是必須掌控一舉一動的獨裁制神明,沒有刨根問底的打算。
也許是不適應神器的新身份。他想道。
正準備移開視線,清亮的少女音在耳邊響起:“沒關系!以后我會在意的!”
神宮寺千夜:“……?”
在意什么?
神宮寺千夜疑惑地瞥了一眼,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指的是真名,盡管如此,他依舊無法理解對方忽然高漲的情緒因何而起。
這是必須鄭重宣布的要事嗎?
還是說,她對神明的誕生機制存在誤解?
他認為有必要科普一下關于卡密薩馬的常識。
“神明依靠人類的信仰維持存在,你是神器,無法提供信仰,在意沒用。”
里苑一噎:“重點是這個嗎?”
神宮寺千夜歪頭:“不是嗎?”
“不是啦!”里苑急得差點跺腳,“我的意思是今后我會記住你的!”
“沒必要。”
“太果斷了吧!?”
“但你可以記住我的作品。”話鋒一轉,神宮寺千夜的語氣鏗鏘有力,“若有朝一日被遺忘的我不復存在,作品將代替我留存于世,這才是真正的永恒。”
——好、好有覺悟!
里苑此刻的心情唯有震撼。
盡管還未拜讀過作品,但她已然將對方視為才華橫溢的大作家。
“剛才就想問了,莫非你是類似學問之神菅原道真的文學之神嗎?”
“文學之神?”白發少年微微一頓,沒有正面回答,“我是從讀者對作者的怨念中誕生的神明。”
里苑恍然:“怪不得對寫作很有執念呢!”
“不一樣。”神宮寺千夜面無表情地潑冷水,“只有飽含負面情緒的執念才能歸為怨念。”
“好嚴謹……”
“不是我在咬文嚼字,這是設定。怨念和執念的區別就像《全職●人》的「念」和「纏」,雖然是同一世界觀下的戰斗體系,但混為一談的人絕對是活不過友克鑫篇的炮灰。”
說完,他不忘貼心地補上一句:“有哪里沒聽懂嗎?”
里苑:“……”
一個字都沒聽懂。
好像有什么陌生的知識從大腦皮層飛快地滑過去了!?
沉默半響,她決定以初入職場的社畜心態,從第一個沒聽懂的詞入手虛心請教:“《全職●人》是什么?”
神宮寺千夜目光堅毅:“一部偉大的作品。”
里苑:“……”
她懷疑有人夾帶私貨但沒有證據。
大致推測出上述天書可以忽略,她回歸問題的本質,不確定地詢問:
“神明也能從怨念中誕生嗎?”
怨念,僅從字面理解就讓人產生不妙的聯想,但這位神明怎么看也不像是和邪惡掛鉤的存在。
得到的答案疑似坐實她的猜測:“愿望與怨念指向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前者誕生成神,后者墮落成妖,也就是人類口中的咒靈。”
“那你……”
“但隱藏在怨念之下的真心是人類迫切的愿望,平行線變成分叉口,故我反常地以禍津神的姿態降生。”
復雜的出身被白發少年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他連一個側眸都沒給,坦蕩地行走于霞光之下,神與妖的差異如同永無交集的白天與黑夜,而他不偏不倚地踩在分割線上。
以人類的思維來看,這是一件幸運的好事,因為神注定比妖尊貴圣潔。
神宮寺千夜不那么認為。
文學面前眾生平等,只要能創作出優秀的作品,就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但大部分咒靈無法做到正常溝通,更別提創作了。
“沒必要分得那么細致,神明不見得體面。”神宮寺千夜道。
聲音如羽毛般輕飄飄的,捉摸不透他的情緒,里苑還沒來得及思考這句話的含義,這段像是從出生點前往村長家的新手指引被畫上句號。
“到了。”
目的地是一處住宅式公寓。
用普通來形容都有些抬舉,建筑物清晰可見被歲月腐蝕的痕跡,房齡做她的陽間父母估計綽綽有余,符合想象的僅有冷清的氛圍,半天不見一個人影。
顯而易見,這里是房租低廉的偏僻地段。
居然那么接地氣嗎?
無名神對應的不該是無人供奉的無名神社嗎?
里苑一邊詫異地環視四周,一邊跟隨神宮寺千夜拐進六層高的公寓樓,陰冷潮濕的走廊只在推門的片刻才暴露在陽光下,借著余光照亮角落的蜘蛛網。
理所當然地,公寓樓沒有配置電梯。
她在內心祈禱千萬不要住在頂樓,否則每天摸黑地爬上爬下太辛苦了。
神明庇佑,愿望成真。
他們住在地下室。
里苑:……
原來是地理意義的接地氣。
@高天原,能不能給自家員工分配一下住處?
“床鋪已經收拾好了,浴室在隔壁。”神宮寺千夜指了指唯一一間臥室,盡管外界環境不盡人意,但屋內整潔干凈,純白的被褥整整齊齊地疊成方塊,“有什么需要的和我說。”
“你住哪兒?”里苑不確定地看向衣櫥,狹小的寬度不像是能夠塞進一人的樣子。
難道這是神器專用的員工宿舍?
太好了,她就說神明怎么可能住那么破爛的地方嘛……
“——我住書房。”
神宮寺千夜指向對門,無情地打碎美好的遐想。
里苑瞠目結舌:“這不是儲物間?”
巴掌大的地方能分出一間書房,她該說不愧是熱愛文學的神明嗎?
“硬要說的話,也算儲物間,因為我的手稿全都存放在這里。”神宮寺千夜拉開房門,咯吱作響的噪音背后藏著另一片小天地,書桌和書柜便是它的全貌。
他邁入其中,仿佛回到了真正的家。
書房延續臥室的風格,狹小卻不顯凌亂,占地最多的是緊貼天花板的書柜,秉持不浪費一點空間的原則,四面墻除了門以外都沒幸免于難,被填得嚴嚴實實。
書桌則擺在中間靠后的位置,幾日前摞成小山的參考書籍早已收拾回原處。
“打擾了。”里苑探頭探腦地走進書房,生怕稍有不慎就破壞這片知識的海洋,“我能看一下嗎?”
她一進門就被數不勝數的手稿吸引了注意力,迫切地想要翻閱作品,以此了解今后朝夕相處的神明。
對文學充滿熱愛的神明先生,筆下會誕生什么樣的文字呢?
是優美的?還是大氣的?又或者是深奧的?
她好奇神明眼中的世界。
“當然!”紫眸一亮,迸發出鮮活的情緒,神宮寺千夜瞬間來了精神,“以后整理和裝訂手稿是你的工作,你剛好熟悉一下。你喜歡什么類型?這本是科幻,這本是校園,這本是魔法……”
他如數家珍地清點作品,最后從書柜中取出得意之作:“給,我的最新小說《絨毛》,我相信年輕人一定會喜歡的。”
里苑鄭重地雙手接過:“我一定會認真讀完的!”
神宮寺千夜淺笑:“嗯。”
以手稿為交界點,一黑一白兩道身影被聯系在一起,畫面其樂融融,空間無法限制熱愛,時間阻隔不了真心,文學的傳承莫過于此。
前提是忽略小說內容。
如果上一位神器輕苑在場,她一定會驚恐地發出尖叫,順便抽走手稿以免釀成慘案,再不濟標出高能預警,讓初生牛犢做好心理準備。
可惜,她已經辭職了。
……
數十分鐘后。
里苑面色凝重地將手稿翻回第一頁,在此之前,她從未意識到文字是有力量的。
那種大腦被泥頭車反復碾壓的奇妙體驗對她造成了嚴重的精神傷害,恍惚之間,她差點以為這是自己生前的死法。
“怎么樣?”
白發神明平靜的聲音宛如來自地獄的審判,里苑緊張地咽了咽:“我、我再細品一下。”
她不信邪地又看了幾本,但炸裂程度不相上下。
比如這本《深夜食堂》。
人類少女愛上野豬妖怪,禁忌之戀被村民百般阻撓,再見之時伴侶已成盤中餐——紅燒獅子頭,她的眼淚從嘴角流下,連干三大碗米飯。往后她郁郁寡歡,最終含恨離世。村民以此警示后人不要捕食野生動物。
短短幾頁怎么能寫出那么震撼的劇情!?
這就是從怨念中誕生的神明嗎?
里苑惆悵極了,以后這些溫暖心靈的創人小故事要和她日日夜夜永不分離嗎?
救命!未來好黑暗!
她收起手稿,決定垂死掙扎一下:“大文豪先生,你考慮寫長篇小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