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宮寺千夜很久沒收到讀者的建議了。
以前——可能是幾十年前，也可能是幾百年前，時間太久他記不清了，好幾任神器向他提議過創作不同題材或風格的作品。
作為一個優秀的作者兼神明，他非常樂意滿足讀者的愿望。
于是，在他如蝗蟲過境般把各個類型都禍害了一遍后，再也沒人斗膽提議了。
閱讀爛文，本就是一項考驗意志力的工作，論其恐怖程度不亞于把人按在考場上強制看兩個小時似懂非懂的英語閱讀，而創作欲被激發的神宮寺千夜產量超級加倍，一個小時的酷刑延長至三個小時。
神器們實在遭不住，和人類作者比命長也就算了，和神明作者比命長不等于慢性自殺嗎？
提議得很好，下次別再提議了。
如此一來，給神宮寺千夜造成錯覺，他是什么都能寫的全能型作者。
“——長篇小說？”
久違的建議讓神宮寺千夜陷入沉思，回顧創作生涯，為了追求完本數量，他一直避免篇幅過長，長篇小說是未曾涉及的空白領域。
正好新作已經完成了，不妨嘗試一下。
雖說篇幅越長越考驗作者的心性和毅力，但他認為不成問題，近乎永生的神明最擅長應對無盡的時間與孤獨，人類耗費幾年乃至十幾年才能打磨一部作品，而這些時間之于他漫長的生命不過是滄海一粟。
但有一個致命的問題。
“我很樂意走出舒適區。”神宮寺千夜輕嘆一聲，“但據我觀察，現代社會的快節奏生活讓人類愈加浮躁，嚴肅文學本就不是網絡市場的主流，長篇的嚴肅文學恐怕更不容易被讀者接受。”
”你還要發網上！？”
里苑被嚇得直哆嗦，腦海里浮現出百萬讀者討伐報社作者的壯觀畫面。
不知為何，居然有幾分熱血沸騰。
她趕緊把這個念頭甩出去，她是和神宮寺千夜統一戰線的神器，口誅筆伐這種事千萬別發生。
而且重點錯了！
“你、你寫的是嚴肅文學？”
“對啊。”神宮寺千夜理直氣壯道，“反映現實生活，啟發讀者對人性和世界的思考，不是嚴肅文學是什么？”
里苑：“……”
首先，哪里反映現實生活了？
算了，他開心就好。
她的本意不是探討專業知識，而是盡量減少今后可能受到的精神傷害，讓神宮寺千夜寫長篇小說正是她的應對策略。
讀完那么多本手稿，里苑認為最大的問題是轉折生硬。
拿《絨毛》為例，前一行還在寫男女主的校園故事，后一行變成男主媽和女主爸在月下接吻，就像看電視劇突然換臺一樣前言不搭后語，割裂感極強。
而這幾乎是神宮寺千夜的通病。
看到《深夜食堂》被端上飯桌的紅燒獅子頭，里苑心中的問號直沖云霄。
男女主被村民阻撓后發生了什么？
為什么男主變成了盤中餐？
為什么能確定獅子頭是豬妖男主？
為什么女主反而食欲大開？
為什么女主吃飽了才開始傷心？
……
信息量爆炸的劇情集中在短短幾行字中，無數疑惑涌上心頭，但在文中沒有得到解答，僅是草草交代一下結局，像是嘲笑讀者講邏輯就輸了，最后將文章上升到所謂的嚴肅文學的高度。
——這不就是寫爛文卻標榜現實向的行為嗎！？
但從故事本身搶救超出了里苑的能力范圍，相當于全部推翻重寫，她能想到的只有拉長篇幅，把那些沒交代清楚的事情全都寫進去。
至少能讓人勉強接受想一出是一出的劇情，而不是仿佛跳過了百八十集。
“大文豪先生，你可以試著寫得詳細一點。”里苑委婉地勸說，“不是每個人都能讀懂…嗯…嚴肅文學，如果你打算發到網上，太晦澀的類型不適合。”
盡管眼前的白發少年可能年齡比她還多一位數，但注視著這張稱之為她弟弟都不為過的臉，哪怕被創得千瘡百孔，她也不忍心把話說得太過。
更何況他對文學的喜愛是貨真價實的，他既沒有干傷天害理之事，也沒有以此謀生，沒必要用直白的批評澆滅為愛發電的熱情。
“很深奧嗎？”神宮寺千夜若有所思地捏著下巴，他逐漸理解了一切，“所以，輕苑不喜歡是因為她沒看懂。”
里苑一噎：“……不排除這個可能性。”
對不起，素未謀面的輕苑前輩！
換一個思路，不理解作者的想法，某種意義上也算沒看懂！
“原來如此。”神宮寺千夜垂下雙目，纖長的睫毛為紫眸蒙上一層薄薄的陰影。
幾秒后，陰霾隨著抬眸的動作被拂去，他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謝謝你的反饋。”
“不、不客氣。”
里苑沒想到事情的進展如此順利，她以為這是一位固執己見的犟種神明，結果他意外的好說話，凡是有利于寫作的建議會在深思熟慮后采納，非常有大家風范。
她心里一咯噔，好說話不代表是好事。
說明前幾任神器沒少給意見，但效果杯水車薪，否則不會直到今日還維持如此創人的風格。
但愿不是最無藥可救的結局。
……
“——理子妹妹！”
夏油杰猛地睜開雙眼，冷汗浸濕衣領，他呆滯地盯著天花板，抬手緩緩搭在額頭上。
半響，他喃喃道：“又是噩夢啊……”
自從星漿體事件后，夏油杰沒睡過一次安穩覺，天內理子的尸體和圍著尸體鼓掌的教徒化為揮之不去的夢魘，“猴子”在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把他的信念和自尊心踩碎在地。
這次也不例外。
他夢見天內理子被囚禁在小黑屋里，必須讀完一百本異世界輕小說廁紙才能刑滿釋放，隔著窗戶都能感受到她的無助和絕望，他想沖進去營救她，但必須回答正確門口的智力大闖關才能進去。
題目是——
「大文豪的真名是什么？」
他回答夜蛾正道，然后就炸了。
被炸醒的夏油杰緩緩起身，他揉了揉太陽穴，夢里的自己和題目一樣離譜。
但題干中的「大文豪」很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見過。
一段難以描述的記憶浮現在腦海里，夏油杰打開手機確認，果不其然，前段時間看的那本骨灰發霉的爛文作者就叫大文豪。
心理陰影居然嚴重到入侵夢境的程度了。
求知欲得到滿足，本該就此打住，但他眼尖地留意到大文豪的最新作品多了一本。
新書名是《世外桃源》。
相比起不明所以的《絨毛》，這本的內容大致可以從名字窺見一斑。
世外桃源，理想之地。
短短四字如吸鐵石般牢牢地抓住夏油杰的目光，深藏在心中的迷茫再次躁動，他無法遏制地懷疑自己的理想是可笑的空想，卻不得不為了搖搖欲墜的信念催眠自己。
所謂的世外桃源，究竟該是什么樣子？
在那里安居樂業的人們，和現實世界有什么不同？
是世外桃源滋養了他們，還是他們打造了世外桃源？
無法得到解答的疑問在腦海中盤旋，試毒的欲望不斷加劇。
夏油杰懷疑自己是病急亂投醫，不管答案是否具備參考價值，他都好奇別人的想法。
字數不多，只更新了幾章，看完用不了多久。
猶豫片刻，他懷揣著神農嘗百草的勇氣，毅然決然地打開大文豪的新作——
【虹銷雨霽，浪花輕撫礁石，濺起細膩的水珠，來自大海的低吟與清脆的啼鳴彼此交織，奏響一曲輕柔暇逸的音樂。
驀地，大片海鷗展開白翼，相繼掠過波光粼粼的海面，乘風直上，乍破碧空。
白色的精靈是天生的獵手，矯健的身姿驟然發力，垂直向海面俯沖，長而尖的喙叼起淪為食物的活魚，在陽光下，它們是自信的勝者。
白色的精靈也是天生的藝術家，以羽毛為筆，以生命為墨，將天空當作大自然贈予的畫板，描繪一道又一道優美的軌跡。落筆即散的筆觸是無法復刻的絕世之寶，曇花一現，千古絕唱，唯有這些詞方能與之媲美。
……
……】
隨著逐字逐句的閱讀，夏油杰的表情從平靜轉變成皺眉又轉變成木然，翻頁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進度條拉到底部。
【……
……
海鷗飛累了，停歇在島嶼，腳蹼被浪花溫柔地沖刷，沿著海岸線優雅地散步。
三三兩兩的路人從林子深處走出，生人的闖入沒有驚擾白色的精靈，反倒親切地圍繞他們打轉，大家都是共同生活在島嶼上的居民。
這座島嶼便是世外桃源。】
整整一章的環境描寫。
準確來說，是幾乎整整一章的海鷗嬉戲。
夏油杰：“……”
浪費了人生寶貴的五分鐘。
遣詞造句很優美，描述的場景仿佛身臨其境，開頭結尾相呼應，可見作者寫得很認真，但他捉摸不透這位大文豪在寫什么。
像一場文字版的動物世界，說是作者坐在海邊實時記錄的他都信。
世外桃源，莫非只是字面意思？
夏油杰不信邪地點開下一章。
海鷗嬉戲變成叢林探險，以路人視角完整地描述了從島嶼外圍走進深處村落的所見所聞，詳細到植物的習性、昆蟲的特征、動物的習性，應有盡有，堪比百科全書。
第二章結束，路人終于抵達村落。
夏油杰：“……”
又浪費了人生寶貴的五分鐘。
雖然水字數是屢見不鮮的通病，但一上來就水兩章不怕勸退讀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