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退至《世外桃源》發表前。
作為新上任的神器兼助手，里苑負責把交付她的手稿打成電子稿發到網上，因為這位文豪先生對電子設備幾乎一竅不通，只會最基本的手機通話。
起初，她自告奮勇地提出擔任電腦老師，電子版更易于修改和保存，打字的速度也比手寫快，但她卻被果斷拒絕了。
因為神宮寺千夜是手稿原教旨主義。
他不接受傳統手寫以外的創作方式，上傳到互聯網是他做出的最大退讓。
在此之前，他慣用的宣傳手段是把手稿復印件當傳單發或四處貼小廣告，神出鬼沒的爛文如病毒般席卷整座城市，犄角旮旯無孔不入。
可想而知，最終變成一則流傳甚廣的都市怪談。
“——冷落紙質閱讀是人類文明最嚴重的退步。”
白發神明煞有其事地仰著年幼的臉龐，淺紫色的發梢從耳側滑落，露出一對人類認知中只存在于虛幻怪誕的尖耳朵。
里苑頭疼地扶著額頭：“你是老古董嗎？”
“以年齡來算，我確實是老古董。”
“……我不是真的在問你。”
“對不起，是我誤解了，我以為你想和我探討不同時代閱讀方式的改變及其對人類文明的影響。”神宮寺千夜義正嚴辭地說出費解的話題，接著遞上手稿，“寫了一個開頭，麻煩你了。”
里苑的嘴角抽了抽：“你高估我了，我參與不了那么深奧的話題討論。”
她一邊接過手稿，一邊登陸小說平臺。
“不過嘛，不是人人都有時間坐在家里靜心看書。外出帶書很麻煩，無紙化閱讀就方便多了，上下班可以看，課間休息也可以看。”
神宮寺千夜歪了歪頭，翹起的呆毛隨之晃動：“論體積和重量，書沒有到不方便攜帶的程度。”
“但它的實用性不強。”
“認為書的實用價值不高的人，會分秒必爭地閱讀嗎？而且幾分鐘的碎片化閱讀無法保障閱讀質量，這不是一個好習慣。”
“大人，時代變了！”里苑愁眉苦臉，閱讀習慣、實用價值和人類文明這些宏大的詞砸得她頭昏腦脹，“大家只想抓緊為數不多的時間放松一下，想不到你那么深刻的層面。”
原以為神宮寺千夜會不厭其煩地念叨他的遠大理想，或者無法理解人類日常而說出符合神明身份的冷酷發言，但上述行為他統統沒有。
他僅評價了一句：“人類真辛苦。”
里苑不禁側目。
淡漠的口吻和表情判斷不出對方的情緒，說是無法與人類共情很合理，說是感慨人類的不易也合理，就像他筆下的故事一樣難以捉摸。
神明都是這樣的嗎？
好奇心與視線一并收回，里苑將注意力集中于新鮮出爐的作品。
如此之快的產出速度是始料未及的，昨天才提議嘗試長篇小說，今天就收到了一沓熱乎乎的手稿。
但她一翻開稿件就陷入了無盡的沉默。
“大、大文豪先生……”以一目十行的速度，里苑顫顫巍巍地翻完了所有內容，“這是完整版嗎？你是不是漏掉幾張沒給我？”
“是完整版，我檢查過。”神宮寺千夜面露不解，“有什么問題嗎？”
——全是問題啊！！！
里苑在心中咆哮，如果聲音可以具象化，她可以撐爆整個地下室。
說好的長篇小說，怎么端上來的是好詞好句大全！？
這下好了，劇情不會再把讀者創飛了。
因為根本沒有劇情。
本著負責任的態度，里苑勇敢地問出不合理之處：“為什么全是環境描寫？”
神宮寺千夜給出的解釋有理有據：“不具體交代世外桃源的全貌，讀者無法身臨其境，我希望讀者能夠發自內心地認同這點，而不是通過寥寥幾筆的設定強行安上世外桃源之名。”
里苑一噎：“……但這也太多了！”
“世外桃源的每一處都值得記錄，有耐心才能領略這份獨到的美麗。”
“但一點劇情進展都沒有，真的沒問題嗎？”
“此地萬物皆平等，人類與動物與自然一視同仁。”
“我記得小說三要素是……”
“人物、情節和環境。”神宮寺千夜應答如流，紫眸閃著堅定的光，“這只是一個開頭，故事還沒展開。放心，我寫的是慢節奏長篇小說。”
里苑：“……”
全是歪理，但她反駁不了。
算了，他開心就好。
打工人無法反抗老板，打白工的也一樣。
總好過發霉骨灰和妖怪肉丸殃及無辜，創人比無聊嚴重多了，畢竟一個是把人騙進來殺，一個是壓根兒騙不到人。
接下來的幾天，里苑勤勤懇懇地擔任手稿搬運工，接連上傳數章世外桃源的導游手冊…啊不…新章節，但勤奮的更新留不住本就寥寥無幾的讀者，數據愈發慘淡。
第一章的點擊有幾十，最新幾章只剩下穩定的一。
居然還有一。
要不是最新章刷出一條評論，她都懷疑是自己貢獻的點擊量。
……等等，新評論？
新評論！？
“大文豪先生！”里苑噌地一下起身，直奔書房，“終于有人評論了！”
這可是她第一次見到文下有活人！
推開門，白發神明一如既往地端坐在書桌前，手中握著一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羽毛筆，從見面的第一天就沒見他更換過，一度讓人懷疑他是太貧困才只能使用廉價的寫字工具。
他聞聲抬頭，清亮的眸子如同駐于窗邊的紫羅蘭，靜靜地注視著闖入者。
“這是第一條？”他問。
“對呀！”里苑揮比原作者亢奮百倍，“大文豪先生，你有新讀者啦！還是追更到最新章的忠實讀者！”
神宮寺千夜“唔”了一聲，斂眸托著下巴：“我以為一直有評論，只是你沒告訴我。”
“……”
不畏撲街的自信是作者應有的美德，大概。
意料之外的反應險些讓里苑一口氣沒上來，她絞盡腦汁，擠出一句委婉的鼓勵：“請務必把這種心態保持下去。”
神宮寺千夜早已對清冷的反饋習以為常，千年來都是這么度過的，哪怕和想象中的場景截然相反也不會影響到他的心態。
他放下羽毛筆，輕盈得好似一片飄落的枯葉：“評論說了什么？”
“啊！”里苑猛地一拍腦袋，“刷到消息通知太激動了，沒點開看……”
神宮寺千夜起身：“走吧，我們一起。”
半分鐘后，兩人齊齊對著電腦屏幕陷入沉默。
【蕎麥面第二份半價：發錯頻道了？這是散文集嗎？】
神宮寺千夜：“……”
里苑：“……”
神宮寺千夜沉眸，他越看越覺得id很眼熟，但他的記性不太好，寫作之外的事很難讓他留下深刻印象。
“大文豪先生。”里苑小心翼翼地觀察神宮寺千夜的反應，余光像是在電腦屏幕和白發神明之間來回搖擺的鐘擺。
評論稱不上犀利但一針見血，從根本上否認了傾注心血的創作，因為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大文豪說過《世外桃源》要走一貫的風格，即嚴肅文學小說。
散文和小說，差得有點遠。
殺傷力約莫詢問正在演奏小提琴的音樂老師教的是不是保齡球。
里苑咽了咽：“那個，需要回復什么？”
“不用。”神宮寺千夜淡然道。
“會不會不太好？”
在里苑的認知里，人氣不高的作者無視寥寥無幾的評論，很容易落下冷漠或傲慢的糟糕印象，最好面對惡評也能不亢不卑地坦然回復，這才符合大眾對創作者的想象。
況且這條評論說的很有道理。
白發神明斬釘截鐵：“作者只需要在「讀者來信」欄目以書信的形式回復讀者，其余情況不應建立聯系，雙方應當保持距離。”
里苑眼角抽搐：“寫、寫信？”
有點太傳統了吧！
“書信聯絡更正式。無論是讀者寄給作者，還是作者回寄讀者，因文字結緣的我們都應該拿出鄭重的態度去觸碰對方的靈魂。”
屏幕反射的光線灑在純白色的睫毛上，像是覆上一層晨間的薄霧。
“但如今將文字傳遞給另一方卻是零成本。”
他頓了頓：“除去網費、電費、話費或者手機卡等一系列開銷。”
里苑：“倒也不必如此嚴謹。”
神宮寺千夜自顧自地說下去：“正因為成本低廉，文字背后蘊藏的多為即時情緒，作者最忌諱被此類評論左右，好評和惡評皆不例外。”
談及創作話題，他的話匣子就收不住，像是不小心往起泡器加入了過量沐浴露，泡沫連綿不絕地從器皿里溢出來。
里苑熟練地掛上死魚眼：“是是是。”
盡管相識不久，但她已經摸清楚了，應對自家神明的突發性話癆，不管有沒有聽懂，她只要點頭附和就夠了。
神宮寺千夜又絮絮叨叨地了一堆高大上的發言。
“作者的表達會因文字的局限性而被誤解……”
“讀者和作者的視角不同……”
“對于作者……”
最后，他得出結論：“所以，不必過于在意評論，國外有一句名言，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但這里只有一個。”
“……”
難得在對話中陷入沉默的一方是神宮寺千夜，里苑這才如夢初醒，她被念經念迷糊了，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一句缺德吐槽。
她趕緊擺手挽救：“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兩個。”
“欸？”
“兩個讀者，你也是。”
神宮寺千夜淡淡地掃了一眼愣住的黑發少女，隨后話鋒一轉：“先不說這個了，有一則不幸的消息要宣布，關乎我們的生死存亡。”
“什么？”里苑立刻切換成嚴肅狀態，雙手拘謹地搭在膝蓋上，她一邊慶幸話題轉移，一邊擔憂遇到什么嚴重的事。
神宮寺千夜輕嘆：“我要維權。”
“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