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不是以武力見長的神明,但不妨礙神宮寺千夜的感知力遠超正常人類。
他屢次察覺到停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哪怕只有一瞬,視線似是刺向皮膚的冰錐,收回得再快也殘留涼意。
最重要的是對方沒有回避的意思,探究的目光如細碎的雨點般斷斷續續地投來,但不是因為他膽大妄為或者不懷好意,更像是隱藏水平不夠,不太聰明地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神宮寺千夜偏頭向側方望去,入目是散落的紙箱,暴露在障礙物的縫隙之中是未能全部遮擋的黑色衣服,布料小幅度地或摩擦或起伏。
顯而易見,紙箱后面藏了一個人。
他慢吞吞地從地上站起來,與里苑相握的手稍稍用力,瘦弱的身型竟不似外表那般弱不禁風,輕而易舉地就把將同樣蹲在地上的她拉了起來。
里苑拔劍四顧心茫然:“誰?哪里有人?”
除了把他們當空氣的貧民窟原住民數人,她沒有發現可疑目標。
神宮寺千夜用行動回答問題。
垂在肩膀上的細辮被甩到身后,他徑直向堆放紙箱的角落走去,平穩的腳步逐漸向目標靠近。
僅剩幾步之遙,風聲驟變。
只見紙箱瞬間化為碎片,不知從何而來的利刃如困獸般撕裂空氣,筆直刺向神宮寺千夜,赫然瞄準致命要害。
“大文豪先生——!”
里苑驚呼。
用不著提醒,白發神明早已側頭避開。
鳶紫色眼眸淡漠地偏向發動襲擊的人類,神情像是凍結的湖面般毫無變化:“異能力者?難怪。”
擁有特殊體質的人類,一類是歷史悠久的咒術師,另一類是近期才冒出來的異能力者,后者的組織構成不如前者規范,也不會散發便于尋找同類的咒力,找到他們的難度更大。
他本想尋找覺醒術式但沒被收編的人類,沒想到遇到了預料之外的目標。
——說起來,橫濱似乎確實是異能力者的大本營……
就在神宮寺千夜漫不經心地思考的期間,普通人類察覺到此處的異響,他們紛紛撤離這個是非之地,或是躲進棚屋,或是朝反方向逃跑,沒空思考憑空冒出的小孩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沒人想被牽扯至莫名的紛爭中。
與此同時,利刃窮追不舍,不將獵物咬碎絕不罷休。
神宮寺千夜向后一躍,向朝自己奔來的神器伸出右手:“「里器」。”
來自神明的呼喚落下,里苑手腕處的紅色印記泛起明凈的光,被賜名的「里」字在空中放大,化作白光包裹住她的身體,化為一支精巧的筆刀飛向神明的手中。
神宮寺千夜握住筆桿,順手轉了一圈,比起戰斗更像是準備書寫。
‘你、您沒問題嗎?’
意識深處,里苑磕磕絆絆得連敬語都冒出來了,她不害怕戰斗,但她擔心這位半吊子文學神處理不了。
她只是一把只適合刻橡皮章的筆刀!
“咣——!”
神宮寺千夜抬手一揚,如同揮灑蘸了墨水的毛筆,將鋼鐵般堅硬的利刃擊飛,力道震得他的手臂略微發麻。
他用稚嫩的聲音回應:“只要有你在就沒問題。”
神器能大大發揮神明的實力。
哪怕只是一把看似不起眼的筆刀也綽綽有余,更何況她的力量并沒有外表那般弱小。
漆黑的不明利刃發起鋪天蓋地的攻勢,高速移動的軌道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兜,籠罩住那道白色身影,企圖將其吞噬于黑暗之下,但統統被體型小巧的武器擋下。
金屬的碰撞不斷發出刺耳的聲響,猶如絡繹不絕的雷點,在擁擠的貧民區奏響樂章。
盡管襲擊者聲勢浩大,但正如最初的印象,他太稚嫩了。
只要拉近距離即可。
神宮寺千夜貓腰躲開黑刃,在新一輪的攻擊到來前,銀光一閃,泛著寒意的刀刃貼上脆弱的頸部:“可以冷靜一下嗎?”
“……”
襲擊者是一個瘦弱的男孩,黑發黑眼,發尾泛白,銳利的目光死死地瞪著將自己逼上死路的白發神明。
他頭一回遇到能力如此出眾的同齡人——不,看起來比他還小幾歲。
“原來如此,是衣服啊。”神宮寺千夜淡淡地道出黑刃的玄機。
身側的衣擺像是加了曼妥思的可樂般躁動起來,他抬眼盯著試圖反抗的襲擊者,又將筆刀向前抵了一些,皮膚被劃出微小的裂口,泛出猩紅的血珠。
衣擺這才消停下來。
“別緊張。”神宮寺千夜盡可能讓眼神充滿真摯,“我沒有惡意,只想請你幫個忙。”
‘電影里的反派都這么說。’無所事事的里苑充當畫外音。
神宮寺千夜立刻打補丁:“不是干壞事。”
“……你想做什么?”嘶啞的聲音響起,漆黑的眼眸滿是戒備和敵意。
盡管他感受不到神宮寺千夜身上存在惡念,但貧民窟的經歷不敢讓他放松警惕。
衣裳干凈的小孩子出現在這種地方本就奇怪,更奇怪的是最初好像只有他注意到這兩人的存在,以及另一人不知怎么就變成了一把……武器?
“我叫大文豪,你叫什么名字?”
神宮寺千夜自報家門。
曾經有人和他說過,如果有求于人,第一步是自我介紹,彼此互相了解,而不是咄咄逼人地把自己的需求一股腦兒地倒出來。
但他顯然沒意識到拿刀抵著脖子已經足夠咄咄逼人了。
對方沉默片刻:“芥川。”
“全名?”
又沉默了幾秒:“芥川龍之介。”
神宮寺千夜點頭:“好的。”
氣氛陷入沉默。
里苑:‘……’
好熟悉的場景。
神宮寺千夜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認為自我介紹已經很完整了,作者身份能從筆名看出來,神明身份不適合逢人就說,但至少單方面了解他是綽綽有余的。
芥川龍之介:完全不了解。
思索稍許,神宮寺千夜決定加深雙向了解,他選擇從身份問起:“你是孤兒嗎?”
手中的筆刀猛地一震,里苑在意識世界無聲尖叫。
——聊天鬼才啊!!!
幸虧攤上的這位倒霉蛋在這方面有些呆呆的,他的反應大概率沒意識到笨蛋神明的問題有多低情商,僅語焉不詳地回答道:“在下無父無母。”
神宮寺千夜詫異地眨了眨眼:“你的自稱好復古。”
上次他聽到類似的稱呼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是一個為了去意大利賣掉樂器換成武器和路費的劍客。
那么文縐縐的稱呼,想必一定很有共同語言。
“既然我們對彼此的了解已經很充分了,那我簡單說明一下事情的起因經過。”神宮寺千夜娓娓道來,“我的文學成果被不法之徒剽竊,急需一個自然人充當維權的中間橋梁,而你,我的朋友,你正是我們要尋找的人。”
芥川龍之介花了幾秒消化這段話:“你需要一個打手?”
“不,我只需要一個自然人。”
“在下沒有合法身份。”
“你不是人類?”
“是。”
“那你正是我們要尋找的人。”
芥川龍之介眉頭緊皺:“在下不懂你所說的維權,來貧民窟這種荒蠻之地大談文學,跟教導泥潭中的野犬餐桌禮儀有何區別?”
區別是野犬真的聽不懂,但人類會被創得體無完膚。
神宮寺千夜顯然不會意識到這點。
“人類在滿足馬斯洛需求的最低層次需求后,必定會產生高級需求,但只有人類會產生自我實現的需求,往往通過文學、理想、歷練等方式達成,而野犬沒有自我實現的需求,教導它們餐桌禮儀多此一舉。以上是兩者的區別。”
芥川龍之介:“……”
他在說什么?
“汝乃有緣之人,文學會庇佑你的。”
此話一出,神宮寺千夜的表情流露著絲絲神性,像極了前來窮苦之地傳教的邪.教頭子,而他接下來的話幾乎要坐實詐騙斂財的不法分子的身份:
“維權成功可以支付尾款的百分之五十作為你的傭金。”
里苑趕忙阻止:‘一半太多了!’
神宮寺千夜火速改口:“抱歉,說錯了,百分之五。”
里苑:‘……’
跨度太大了吧?更像騙子了!
在貧民窟看盡人間百態的芥川龍之介第一次遇到那么奇怪的人,態度和需求都莫名得有些兒戲,但他的脖子被刀抵著反抗不了,再加上對方身上察覺不到一絲惡意或算計,他幾乎是半放棄狀態了。
芥川龍之介面無表情地問:“你需要我做什么?”
“負責幫我聯絡。”神宮寺千夜道。
芥川龍之介目光銳利地注視著比自己稍矮一頭的白發少年,少頃,他用肯定的口吻道出最開始就留意到的不對勁之處:“普通人看不見你。”
“很敏銳。”神宮寺千夜大大方方地承認了,被看穿的真相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既然達成共識,希望你不會逃跑,也不會發動攻擊。”
說罷,他干脆利落地放下筆刀。
解除神器狀態的里苑一臉懵逼地站在神宮寺千夜的身側,她快速瞅了一眼兇神惡煞的芥川龍之介,小碎步地往自家神明靠了靠,儼然一副戰斗前的戒備狀態。
盡管她明白對方攻擊大文豪先生絕非過激反應,沒有警惕心很難在貧民窟生存下去,但這不是諒解的理由。
而且她不確定對方會不會就此罷休。
呆呆的神明讓她非常擔憂。
好在擔憂是多慮的,芥川龍之介只是掩嘴輕咳幾聲,然后就冷眼看著他倆,沒有其他反應。
“正式介紹一下。”神宮寺千夜彎腰撿起一根樹枝,他單手撐著膝蓋,在泥濘的土地上一筆一畫地寫下工整的漢字,是那個更為正式的真名,“我的名字是大文豪,另一個名字是神宮寺千夜。”
他雙手遞上樹枝,如同捧著一根毛筆:“你也寫一下名字吧。”
雖然他基本確定是哪幾個漢字,但名字是最短的咒,各自書寫名字屬于禮尚往來。
芥川龍之介盯了幾秒沒有接過,并非他突然變卦,也不是他耍大牌,而是面臨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
“在下不會寫。”
捧著樹枝的手僵在空中。
“不會寫?”神宮寺千夜像是被雷劈了似的,他搖搖晃晃地往后退了兩步,一雙紫眸瞪得圓滾滾的,這是今天他情緒最豐富的表情,“芥川君,你不識字嗎?”
里苑忍不住在旁邊小聲提醒:“大文豪先生,這里是貧民窟……”
神宮寺千夜呆呆地說:“但他用詞都文鄒鄒的。”
里苑嘴角一抽:“妾身也可以。”
“但你識字。”
“重點不是這個!”
處于話題中心的芥川龍之介默然無言地看著一來一回爭論起來的二人,親自一錘定音:
“如她所說,貧民窟沒有學習識字的機會,更沒有用得著的時候。對于在黑暗與罪惡中掙扎的人們而言,遠遠不如面包與糖果。”
神宮寺千夜立刻扭頭反駁:“但文學能為世人插上翅膀。”
芥川龍之介嗤笑一聲:“你在談希望嗎?”
“不止。”神宮寺千夜侃侃而談,“希望與絕望、光明與黑暗、理想與現實,一切皆是靈魂的羽翼。”
“你說的這些……”
“——去試試吧。”
神宮寺千夜強硬地打斷。
他直勾勾地盯著那雙漆黑的眼眸,語氣平緩卻又擲地有聲:“在紙上書寫詞句的時候,你能變成世界上最自由的人。*”
芥川龍之介冷冷地注視,沉吟不語。
氣氛再度僵住。
里苑戳了戳白發神明:“那現在是……?”
“很抱歉,我可能弄錯了。”神宮寺千夜收回遞出去的橄欖枝,輕置于地面。
他鄭重其事道:“芥川龍之介,你暫時不是我們要尋找的人。”
“……”
正當里苑以為神宮寺千夜要招呼自己離開,他突然扣住芥川龍之介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拉著人家在方才書寫名字的位置前一起蹲下。
“你……!”
接下來的舉動堵住了芥川龍之介的話。
食指被精準地單獨抓住,像握筆般直指土壤,外界的力量牽引著他一筆不茍地落下痕跡。
神宮寺千夜大半個身子向前傾,右手親自教學,左手撐著地面維持平衡,乍一看像趴在地上玩泥巴的孩童,亂涂亂畫著無聊的涂鴉。
但漂亮的字跡誕生于芥川龍之介的指尖,和另一個名字工整地上下對齊。
——神宮寺千夜
——芥川龍之介
白發神明松開手,偏頭露出認真的神情:“不妨從名字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