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宮寺千夜示范完寫法就揚長而去,獨留芥川龍之介一人盯著名字深思。
走遠后,里苑回頭望一眼已經看不到人影的后方,擔憂地問出心中的疑惑:
“大文豪先生,體質特殊的人類不是很少嗎?就這么放他走嗎?”
雙方姑且算是達成共識,但因為這樣的理由在最后一步談崩了,未免太戲劇化了。
講了那么多倒是教人家識字呀!
“很少,但選一個不識字的人類當中間人存在很多隱患。”神宮寺千夜給出的理由很現實,“教他識字成本太高,不收養他估計很難說服他主動學習。退一萬步說,等他學會我們已經被房東趕出去了。”
他微微一頓,小聲嘀咕:“而且我不想和文盲共事。”
里苑:“……”
最后一句才是心里話吧。
她該慶幸自己生前大概率讀過書嗎?
里苑嘆息一聲:“如果文化程度要卡門檻,那我們就不應該來貧民窟。”
神宮寺千夜不贊同地說:“在很多文藝作品中,出生環境非但不會限制角色學習,反而會加深求知欲,正是因為有了文學、有了精神寄托,才有了走向廣闊世界的動力。”
里苑扶額:“那叫主角光環。”
神宮寺千夜鏗鏘有力:“但庫洛洛·魯西魯不是主角。”
——誰啊!!?
如有開了動畫效果的ppt標題大字,在里苑的腦子里哐哐放大。
“雖然不知道你說的是哪部作品的角色,但不管是主角還是配角,他們都是虛構的人物。”里苑心力憔悴,每每這時,她都覺得他倆存在嚴重的溝通障礙,“現實你也看到了,就是芥川君。”
淺紫色的眼眸掃了過來:“他會學的。”
“人家都說比不過面包和糖果。”
“他一定會學的。”
神宮寺千夜仰著稚嫩的臉龐,像不懂事的人類孩童般執拗地重復自己認定的死理,但眼底的堅定與信念絕非是不滿十歲的正常小孩該有的情緒,而是深信自己正確無誤。
不,不是深信。
神明永遠是正確的。
里苑被神明的威嚴震懾住了。
放到平時,無數次經驗教會她切忌胡亂追問,尤其是關于文學的問題,但在那雙紫眸的凝睇之下,她竟鬼迷心竅地產生了不該有的好奇心。
“為什么?”她不禁問道。
白發神明翹起嘴角,總是淡漠的臉上乍現出不一樣的神采,仿若萬千陽光傾灑在寒冷刺骨的冰川上,透亮的冰面反射出耀眼的光線。
他自信一笑:“因為不識字就無法閱讀我的作品。”
“……”
里苑冷漠臉:“哦,這樣。”
就知道不該多嘴!這個笨蛋神明!
接下來,神宮寺千夜對貧民窟仍懷有不切實際的希望,他帶著里苑地毯式搜索,連路過的野狗都不放過,正大光明地一腳踏入它們的領地。
代價是被靈性強于人類的狗群一路狂追。
“——為什么要招惹它們啊!?大文豪先生,你不會真想教它們餐桌禮儀吧!!!”
里苑崩潰地大喊,她做夢……不,她死前都想不到自己的未來竟然是拽著神明在貧民窟一起被狗追!
太荒謬了!和笨蛋神明的小說一樣荒謬!
“我沒有招惹它們。”
神宮寺千夜幾乎雙腳離地,像一面白旗輕飄飄地在空中飛舞,他第一時間就被里苑扯住外套帽子,像一個超市購物袋似的被提跑了。
即便野狗再近些就能撲上來狠狠撕咬,他的表情依舊淡定得像坐在觀光車上。
里苑負重狂奔:“這里的野狗肯定領地意識很強!你不覺得它們特別兇神惡煞嗎?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你還敢湊過去!”
幾分鐘前,她恰好聽到人類的對話,據說前幾天有個小孩子在路邊睡著了,結果被野狗撕咬得遍體凌傷。
如果它們吃了神明的血肉,搞不好會變異吧?
飄在身后的“肉干”事不關己地搖了搖頭:“饑不擇食,太不像話了。”
“你倒是想想辦法!”
神宮寺千夜向前方抬起手:“「里……」”
“等等!”里苑驚恐地打斷施法,“難道你想拿著一支小小的筆刀和它們搏斗嗎?”
光是想象一下武器形態的自己被犬齒咬住,腥臭味撲面而來,唾液滴在刀身,她就險些暈過去。
神宮寺千夜維持抬手的動作:“有什么問題嗎?”
“太不雅觀了!”
“雅觀?”
抬起的手收回,神宮寺千夜若有所思地捏著下巴:“原來如此,這就是最接近人類的思考模式嗎?很復雜的情緒,我經常忽略這一點,所以無法接受交換骨灰盒或者吃野豬妖怪,本質是因為不夠優雅……”
經由這么一提示,他如有神助——哦不,他就是神。
總之,他豁然開朗,作品不被欣賞的疑惑得到解答,所謂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大抵是這種感覺,唯一的區別是他從未認為自己的作者前途充滿灰暗。
靈光乍現,才思泉涌。
他恨不得原地坐下、提筆創作,完成一部技法更加精湛的作品。
這絕對是流芳百世的杰作!
“——大文豪先生!”
半吊子神明深陷碎碎念無法自撥,眼看為首的野犬張開血盆大口,即將咬住他的褲腳管,里苑趕忙匆匆一甩,他的的腳尖擦過野犬的鼻頭,像海底撈拉面似的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
“麻煩你先收一下創作欲!我跑不動了!”
“辛苦了,助手。”神宮寺千夜從魔怔狀態清醒過來,“你可以松手了。”
“那我放了?”
“嗯。”
在帽子被松開的那一刻,神宮寺千夜借著慣性向后一翻,避開飛撲而來的撕咬,來勢洶洶的惡犬讓他聯想到不久前遇到的芥川龍之介。
或許,這是貧民窟生物的共性。
但成群結隊的芥川龍之介還是免了吧。
“「里器」。”
里苑氣喘吁吁地扶著膝蓋,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化為筆刀飛向白發神明。
好在擔憂的事并未發生,神宮寺千夜沒打算和野犬搏斗,僅是看她體力不支順便捎上一程。
他輕點地面,躍向天空,三下兩下地跳到犬群無法觸及的高處,沿著錯落有致的建筑物離開此處,將犬群和犬吠統統甩在身后。
直至脫離危險,神宮寺千夜才解開器物形態,他盯著空蕩蕩的手沉吟不語。
不是錯覺,他的力量變強了。
自從在網上發表了《絨毛》,他一直有這種若有若無的感覺,但力量過于微小,不太容易判斷,再加上一般情況下他不存在戰斗需求,沒有真槍實彈的機會讓他細細體會。
而從前面迎戰芥川龍之介,到現在甩開犬群,他就越來越明晰地判斷出自己的力量今非昔比。
換作以前的他,不可能毫發無傷地制服芥川龍之介。
畢竟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學神嘛。
那么,問題來了——
力量的源泉是什么?
是越來越多的人類對腐朽的文壇失望了,還是他借助互聯網收獲一批新讀者?
盡管兩者皆為他的信徒,他一視同仁地愛護每一位信徒,但就算是神明也不乏存在私心,他更希望大部分信徒是后者。
他的信徒是他的讀者,這該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與此同時。
恢復人形的里苑松了一口氣,她整理完逃跑途中吹得凌亂的頭發,欣慰地拍了拍白發神明的后背,臉上浮現出吾家有神初長成的笑容。
她打趣道:“想不到大文豪先生也有細心的一面呀。”
特意把她切換成便于攜帶的器物形態,一定是考慮到她拖著他逃跑耗盡體力了。
雖然生活環境不太好,但他是一個體恤下屬的好神明。
神宮寺千夜被砰砰兩下拍回了神。
他盯著新上任的神器看了幾秒,很快就放棄了自認為無意義的思考。
無論哪一類信徒更多,他都會十年如一次地繼續創作,其他事就交給人類自身來選擇吧。
“一個合格的作者需具備優秀的洞察力。”神宮寺千夜不卑不亢地說,“很明顯,攜帶筆刀比提著你逃跑方便多了。”
里苑:“……”
里苑:“我收回前面那句話。”
神宮寺千夜疑惑地歪頭:“你聽不出這是一個玩笑嗎?”
里苑更吃驚了:“你居然會開玩笑?”
“幽默不是人類的特權。”
“你有冷幽默的天賦。”
“?”
插科打諢了幾句,神宮寺千夜環視四周,環境頗有幾分眼熟:“我們是不是來過這里?”
里苑的記性比滿腦子只有文學的神明好多了:“這是我們進來的地方,我們應該把貧民窟逛完了。”
“那不就毫無收獲嗎?”神宮寺千夜的語氣有幾分不明顯的沮喪,“我以為橫濱的平民窟會和流星街一樣,人才輩出呢。”
“流星街是哪兒?”
“庫洛洛·魯西魯的故鄉。”
“……”
這人到底是誰啊!?
離開貧民窟時,天色已有暗下來的跡象,火焰般的晚霞從海面燃燒著天空。
里苑無力地問:“接下來該怎么辦?”
說實話,她已經接受了陪笨蛋神明過家家的現實,別說找個識字的特殊體質人類當中間人了,她對維權討債這件事都不再抱有希望。
大不了他倆一起去發傳單、搖奶茶、扛麻袋,總能找到賺錢的活兒。
最差也不過被房東轟出地下室。
她都想好了,反正普通人類看不到他們,他們可以去家具城睡覺,還可以去健身房洗澡,沒準兒比陰濕地下室過得舒服。
果不其然,神宮寺千夜沒有放棄的打算:“這是異能力者的主要活動地帶,多走動一下,可能會有新發現。”
“但路上人好少啊。”里苑張望一圈,“這里不是商業中心嗎?怎么比我們住的偏僻居民區還冷清?”
“是有些奇怪。”
作為神奈川縣重要的國際港口城市,橫濱的街道不知為何有些冷清,稀稀拉拉的行人快步流星,要么低著腦袋,要么神情警惕,仿佛隨時會有災難降臨。
神宮寺千夜不動聲色地觀察環境,準確來說,是隱藏在表象之下的更深層的“環境”。
半響,他得出結論:“比白天更濃重了。”
“有嗎?我們剛到的時候人更多吧?”
雖然稱不上熱鬧繁華,但里苑清晰地記得幾個小時前的橫濱沒那么冷清。
“不,我指的是妖魔最喜歡的陰郁空氣。”
神宮寺千夜抬頭向上空望去,本該瑰麗的晚霞像是覆上了一層若隱若現的黑色薄紗,散發著不詳的氣息:“雖然目前還不至于,但再任其發展下去,恐怕會形成時化。”
“時化是什么?”里苑問。
“彼岸的妖怪最喜歡的東西,屆時會聚集大量妖怪,從而引起一系列災禍。”神宮寺千夜頓了頓,“但那是時化發生后沒及時處理的后果。”
里苑敏銳地理清邏輯:“意思是冷清另有原因?”
“嗯,但具體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可能只是著急回家看黃金檔節目……”
“——嘭!!!”
話未說完,遠處傳來的巨大爆炸聲打斷了神宮寺千夜的舉例,隨即“噠噠噠”地響起一陣連綿不斷的槍響,霎時,街道黑煙滾滾,與常人不可視的陰郁空氣交融在一起。
“是港口mafia!”
“該死的!怎么又開始了!?”
“橫濱完了!”
……
耳邊充斥著人類驚恐的喊叫。
神宮寺千夜望向激烈火拼的爆炸地帶,倒映在堇紫色眼眸中的風景從暮色變成濃煙。
幾秒后,他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黑.幫火拼。”
里苑:“哦你個頭!趕緊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