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做了個夢。
夢中他回到了從前那個昏暗發臭的小屋子,一身酒氣的林志剛瞪著林舟,粗硬的臉上滿是滑稽的憤怒:“賤.種,我收拾你天經地義,你居然還敢去報警?!”
這話多新鮮,反駁一句都是對法律的侮辱。
每周報警一次的小學生林舟不說話。他坐在桌前,手里攥著一根不知哪兒來的火腿腸,面無表情地撕開包裝。
我啃啃啃啃啃。
火腿腸真好吃。
英語老師說,好吃的英文是yummy。
嗯,火腿腸真yummy。
一旁的林志剛愣了愣,半晌,居然沒繼續罵他,而是怔怔地看著小小的林舟,淚眼朦朧間,轉手又開了瓶啤酒:“兒子,你跟你病死的媽可真像......”
廢話,像你那還得了?
夢里的小學生版林舟并不理會林志剛,他很慢很慢地吃完火腿腸,然后眨了眨眼,摸著好受了點的肚子,開始認真思考下一頓能吃什么。
吃什么呢?
林舟翻了個身,鼻尖擦過質地柔軟的襯衫,無意識呢喃:“......蝦。”
英語老師說,她兒子最喜歡吃她親手做的蝦了。
偶爾林舟臉上帶著傷痕上學時,她會憤怒又憐惜地領著林舟回職工宿舍,做蝦給他吃。
耳邊忽然傳來很輕微的心跳聲。
水生調的冷杉氣息隨呼吸彌漫周身,仿佛被密不透風的薄霧包圍。有人低下頭,輕而緩地溫聲問他:“什么蝦?”
“英語老師做的——”
林舟怔然睜開眼,下意識說出夢中英語老師哄他的話:“——yummy蝦。”
“......”
長久而致命的寂靜充斥著空氣。
柔和燈光下,抱著林舟的陌生男人眉眼英俊,下頜線鋒利清晰。他歪了歪頭,薄唇似乎還噙著點溫和的笑意,短促而親昵地問:“小朋友,yummy蝦是什么蝦?”
林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半晌,很是冷淡道:“你香水味很嗆。”
“......”
“還有,你抱夠了沒?”
“......抱歉。”
幾分鐘后,林舟坐在米白色沙發上,面無表情地雙手抱胸,看著對面年輕陌生的男人:“這位先生,謝謝您在我低血糖昏迷后接住了我,但這里似乎不是醫院?”
“這里是咖啡廳后面的休息室——我姓瞿,今年二十七歲,身高一米九五,畢業于常春藤校,昨晚剛從國外回來。”
林舟:“?”
這人也是來面試的?
林舟狐疑地打量著他:“......我姓林,林舟。”
經理不是說只招24歲以下的么?
“林,舟。”
瞿寧森笑吟吟地重復了一遍林舟的名字,又看了眼林舟細白手腕上貼著的醫用紗布,溫聲解釋:“當時情況緊急,我就讓附近的私人醫生趕過來給你注射了葡萄糖,如果你有疑問,可以和我再去公立醫院檢查一遍。”
他說話時發音很特別,仿佛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么大段的中文。林舟注意到他西裝褲的膝蓋處有幾塊凝固的血跡,白色的襯衫也蹭上不少灰塵,整個人看起來很狼狽。
回想起昏迷前聽到的巨大聲響,這應該是他沖過來抱住林舟時,跪在碎玻璃上被弄傷的。
林舟沒什么情緒地移開視線,環視一圈周圍,又問:“瞿先生,請問我的包在哪?”
他完全無視了瞿寧森的傷口,表情平靜地坐在沙發上,甚至連詢問一句的愧疚都沒有,仿佛習慣了被人前赴后繼地簇擁,即便有人為他去死也理所應當。
但瞿寧森知道,林舟只是單純的不在意而已。
他笑了笑,明白刻意賣慘這招不管用,于是神色自然地起身:“應該在外面,稍等,我幫你拿過來。”
林舟:“謝謝。”
瞿寧森又笑了:“小朋友......不用對我說謝謝。”
他很快離開房間,房門咔噠一聲關閉,林舟緩緩吐出口氣。
......也不知道周經理看到他暈倒會作何感想。
不管了,反正經理親口說過——“就算今天你暈倒在這里,我也會錄取你的。”要是改主意了,他就死給周經理看。
口袋里的手機忽然震動,林舟低頭點開,表情變得冷淡。
月清:【阿舟,你昨天怎么沒回我消息?】
月清:【我問了老師,他跟我說今天早上是段時白給我請的假,你怎么了,為什么讓他幫忙?】
月清:【我知道他是你室友,但你不是沒有朋友嗎?你們什么時候變熟了?】
月清:【林舟,你人呢??】
沒等林舟關掉手機,下一秒,瞿清已經急切地打來電話。
......真想捅幾刀讓他閉嘴啊。
林舟面無表情地接通電話,瞿清的聲音很快傳來,語氣因為電波變得有些尖銳:“林舟,你現在在哪里?”
“昨晚我給你發了消息,你為什么不回?”
“為什么不找我?今天為什么要讓你室友幫忙?”
問問問,死人都要被你問得去投胎了。林舟扯下手臂上的醫用膠布,扔進垃圾桶:“早上我在發燒。”
至于為什么大早上就生病發燒——你猜?
瞿清一頓,回憶起昨晚的事,頓時有些心虛:“對不起,阿舟......那你為什么讓段時白幫你請假?你、你跟他很熟嗎?”
哪來那么多為什么,誰讓段時白剛好在那時候回寢室。
林舟只覺得瞿清莫名其妙,不自覺皺了下眉:“沒事我掛了。”
說完,不等那頭回答,林舟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嗡嗡作響的煩人聲音瞬間消失,他神清氣爽地吐出口氣,剛要將手機調成靜音。頭頂忽然響起一道聲音,溫潤中帶笑。
“怎么掛了?”
林舟一驚,倏然抬頭,就見瞿寧森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了自己身側。成年男人的身量極高,近距離完全籠罩住林舟的身體,撩起的額發下是英俊清癯的眉眼,因為逆著光,看不清楚此刻的表情。
林舟冷下臉,一字一句道:“離我遠點。”
他連瞿先生都不叫了。
瞿寧森一頓,立刻從咬牙切齒的濃烈嫉妒中回神,退出林舟的安全警戒范圍。
他將手里的背包連同一杯溫熱的蜂蜜水遞過來,認真解釋:“我敲過門了,你好像沒聽見。”
對上林舟安靜漆黑的雙眼,瞿寧森一滯,再次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聽你和...男朋友吵架的。”
瞿寧森本以為林舟至少會問他怎么知道那頭是男朋友。
誰知林舟只是冷淡地接過背包,將那杯蜂蜜水放在茶幾上,然后說了句謝謝,就要轉身離開。
“等等,你才剛醒,我送你——”
林舟沒回答,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拒絕的意思表示得很明顯。
他其實很少有這樣明面上不禮貌的時候。
但面前這人身上的侵略性太強,盡管他竭力做出一副溫和的模樣,林舟卻依舊能感覺到那股刻在骨子里的獨屬于上位者的強勢。
只是這強勢在遇見林舟時,仿佛自動融化的冰,恨不能將林舟溫水煮青蛙般溶解溺斃。
沒走幾步。林舟腳步一頓,從門口玻璃的折射光里看見了瞿寧森立在原地的身影。
——不知為何,他竟莫名覺得這個身影有點可憐,像是蹲在門口等待主人指令的大型犬,透著溫順到極點的乖巧。
但很可惜,林舟對小動物向來沒什么愛心。
他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咖啡廳,所以他并沒有看到,站在原地的瞿寧森臉上從始至終都維持著相同弧度的微笑,像是一副永遠無法摘下的面具。
直到少年纖瘦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
瞿寧森的唇角弧度變平,這才緩緩收回那副溫和到作嘔的神情。
瞿寧森回到剛才的房間,從柜子抽屜里拿出一盒眼熟的巧克力——林舟暈倒時,他特意讓周助理買了一盒相同品牌的巧克力,和林舟背包里的那盒偷梁換柱。
此刻,瞿寧森垂下眼,慢慢撫摸著這盒曾被林舟擁有的東西。
......終于又和小朋友見面了,真好。
雖然他沒有問自己的名字,但沒關系。
畢竟,他真的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和林舟說過話了。
——他們上一次對話,是4974天前。
瞿寧森輕輕哼著歌,心情很好地回憶著幾小時前抱住林舟的感覺。少年眼睫緊閉,瑩白的膚色通透如玉,毫無防備地蜷縮在他懷中,像只會呼吸的漂亮瓷娃娃。
他的睫毛很長。
他的聲音很好聽。
他的眼睛很漂亮。
對了,yummy蝦到底是什么?有沒有教學視頻?
瞿寧森的腦海中充斥著和林舟有關的東西,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么開心了,然而總有那么一些人,要自找死路地在這種時刻敗壞他的心情。
周助理敲了敲房門,手里拿著一部手機。
“瞿總,老宅那邊的電話。”
瞿寧森接過手機,來到落地窗前,神色不明地看著窗外景色。
電話那頭,瞿清尖銳扭曲的聲音順著電波響起——
“李姨,我都說了我有急事,林舟他掛我電話了你知不知道!你別攔著我!”
“今晚的接風宴我不出席了,你去跟哥哥說,我要去找我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