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間的燈光亮而刺眼,林舟低下頭,往臉上猛地澆了一把涼水。
刺骨的冷澆滅腦中恍惚,他撐在洗手臺上,緩慢平復呼吸。鏡子里倒映出少年清癯的身影,黑色濕發洇散在蒼白如紙的臉上,乍然看去宛若水底游魂,冒著鬼氣森森的美麗。
他真的討厭醫院。
林舟面無表情地想,淡淡的柑橘香從披著的西裝外套處傳來,他走出衛生間,腳步頓住,看向等在門口處的高大男人。
空氣一片沉默。
隔著一點距離,瞿寧森無聲凝望著林舟。水珠滴答滴答浸濕后頸,男人從口袋里抽出手帕,垂眸遞過來:“......林同學,擦一擦。”
他不敢再亂稱呼其他。
林舟卻沒有接。
少年的瞳孔在燈光下折射出玉石般的透明感,開口時,音色也如同玉般易碎。
“抱歉。”他說。
瞿寧森一怔:“......什么?”
林舟斂眸,細密的睫羽遮住漆黑雙眸,也遮住所有情緒。他恢復以往冷淡的模樣,鉆進屬于自己的外殼,沒有去想為什么瞿寧森會出現在這里,也沒精力去想,只是機械而禮貌地道歉:“剛才在boat,是我不對,抱歉。”
“我目前很需要這份工作,瞿先生,請問您還能給我一次機會嗎?”
瞿寧森頓住,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燈光下,他看見林舟毫無血色的巴掌臉,濕噠噠的后頸泛出鱗片般細碎的流光,宛如上岸后缺乏水源瀕死的美人魚,冰冷表情下,是無法忽視的疲憊和蒼白。
......他這樣年輕,甚至稱得上稚氣未脫。
他才十九歲不到。
卻已經仿佛被壓得無法呼吸。
瞿寧森緩緩吐出口氣,將掌心的手帕輕輕覆上林舟瓷白的肩頸,沒有說話。
林舟一頓。
滾燙的掌心下是汩汩跳動的青色血管。瞿寧森認真替他擦干凈水珠,動作小心得像在擦一株嬌貴的蓮瓣蘭。半晌,才側著頭,聲音低而緩:“是你給我機會。”
“對不起,林舟,我不該同開你玩笑——我們是不是還沒那么熟?”
男人的聲音帶了一絲笑意,似乎是想逗他開心。林舟細白的指尖縮了縮,終于抬起細密的睫羽,看向他仿佛時刻含笑的英俊臉龐。
......這人真奇怪。
林舟這樣想著,漆黑的瞳孔里卻也不自覺有了一絲放松。
沒有辭退他就好。
他需要這份工作。
林舟的肩膀卸了點力,想了想,回答瞿寧森的問題:“我們認識很久。”
——所以,已經很熟。
瞿寧森聽懂他的未盡之意,盡管知道這是客套之語,仍是高興地笑了笑。濃重的憐惜幾乎快要沖破胸腔,他面不改色地收回手,退出林舟的安全距離。
他不能再嚇到林舟了。
瞿寧森看了眼林小草的病房,忍住心中不舍,溫聲道:“那我不打擾你了。”
“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找我,能幫忙的我一定幫。”
林舟嗯了聲,點頭,目送著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冰冷的消毒水味再次席卷而來,他立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林舟忽然掏出手機。
點進通訊錄,撥通。
沒接,再撥。
還是無人接聽。
林舟面無表情地掛斷電話,改用微信,點進那個早已經屏蔽的對話框頁面。
林舟:【在嗎】
林舟:【瞿清,你生病了嗎】
林舟:【別生病。】
那頭還是沒有回復,仿佛死了一樣安靜。
真要你死的時候你不死。
現在倒知道裝死了。
林舟回頭看了眼昏迷的林小草,吐出口氣,無意識地往樓梯口亂走,冰涼的指尖動作不停。
林舟:【你怎么請假了】
林舟:【你沒事就好】
林舟:【注意休息】
林舟:【瞿清,瞿家有人在醫院任職嗎?】
林舟無意識地捏住指尖,因為太過用力而留下一道紅痕,紛雜的腦子里只剩下兩個字:腎源。
不能再拖下去了。
林小草住院兩年,情況一直良好,這是她第一次陷入病危。
林舟這兩年加了很多患者群,吳菲也在幫忙留意醫院的資源,然而光是市醫院每天就有上千名患者等待著緊缺的腎源,他擠在其中,尚且遠遠不夠。
他需要更多的錢,需要更多的人脈,才能找到和林小草適配的腎源。
更何況,瞿清是唯一知道點他家庭情況的人。
他需要瞿家。
林舟面無表情地在醫院無意識亂走,以往宛如索命水鬼般糾纏不休的瞿清卻一直沒有動靜,林舟甚至在思考,要不要主動去聯系一下那群紈绔。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透著詫異和怒氣——
“林舟?”
林舟頓住,往后看去。
寬闊走廊處,右腿打著石膏的齊夏站在病房外,臉上是還沒來得及收回的驚喜和怒意。
“你怎么在這里——你身上的衣服是哪個野男人的??”
——齊夏骨折住院了?
而且竟然這么巧,就和林小草在同一家醫院。
林舟看了眼齊夏,沒說話,垂眸又看了眼手機。
齊夏卻誤以為他要走,瞬間急了,連拐杖也沒拿全,立馬拄著一支單手拐往林舟的方向跑去:“等等——”
砰!
伴隨著一聲慘叫,林舟動作飛快地往后一退,瞬間避開往他腳下摔來的齊夏。
病房里的護士聽見動靜出來一看,連忙慌張地跑過來,想扶起這位身份不一般的大少爺:“齊先生,您沒事吧?”
“滾!”惱羞成怒的齊夏猛地甩開護士,痛到扭曲的臉依舊死死盯著林舟,以及,他身上那件明顯大很多的西裝外套。
“林舟,你還真是不安分,”齊夏咬牙切齒地攥緊拳,目光落在少年蒼白漂亮的臉上,只覺得心臟發緊:“這件外套是誰的?說話!”
柑橘香縈繞周身,林舟這才發現,自己忘記將衣服還給瞿寧森了。
......怪不得不怎么覺得冷。
林舟捏住寬大的衣袖,居高臨下地站在走廊處,垂眸看著地上的齊夏,目光和看路邊的一只流浪狗沒區別。
齊夏聽見他聲音很淡地問:“瞿清呢?”
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肯叫。
齊夏囂張的眉眼滯了一瞬,下一秒,濃重的邪火忽然從心底猛地躥上來。他死死咬住腮,聲音又冷又怒:“你就這么急著想看見瞿清?”
那個只會折磨林舟的人到底有什么好?!
林舟莫名其妙:“瞿清是我男朋友,你說呢?”
在找到合適的腎源之前,他暫時名義上還不能和瞿家斷開聯系。
誰知齊夏聽見這句話,立刻掙扎著爬起來,嘲諷地看著林舟:“瞿清被關禁閉了,你身為他男朋友居然不知道?還是說......他覺得你的身份不配,根本不想讓你知道?”
林舟根本沒意識到他話里隱隱的挑撥,倏然皺起眉:“什么禁閉?”
“關多久,誰關的?”影響他找腎源嗎?
齊夏見他這副著急的模樣,只覺喉嚨又酸又苦,仿佛吞下一顆未熟的青杏。他強撐起表面的不屑,冷冷道:“你先告訴我這件外套是誰的,還有,你生病了?”
神經病。
林舟轉身就走,打算回學校問院里的同學。整個s市又不是人死光了只剩下齊夏一個。
s大權貴云集,隨便找個愛八卦的就能問出來,何必在這跟腦殘浪費時間。
“林舟!”
“林舟,你他媽給老子站住!”
林舟無視齊夏的怒吼,披著西裝外套,面無表情地離開這層走廊。那件西裝外套確實很大,襯得少年的背影仿佛一臺長了細腿的雙開門冰箱,遠遠看去,走路的姿態很是詼諧。
齊夏的臉上卻連一絲笑意也沒有。
他死死盯著那個消失的背影,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低下頭,一邊怒罵著什么,一邊恨恨地給林舟發消息,告知他瞿清被關了一個月禁閉。
隨后,他看向一旁不敢說話的護士,惡狠狠道:“你去查今天的監控,看剛剛那個人到底來醫院干什么。”
“還有,給我查清楚,到底是哪個野男人敢陪著他!”
-
林舟回到403時,宿舍里空無一人。
他沒怎么在意,換了身灰色的短袖,先把瞿寧森的外套拿去了學校里的干洗店。
干洗店的阿姨看著西裝的面料,摸都不敢摸,說什么也不肯洗,林舟加價到500才勉強收下。一走出干洗店,林舟立馬將付款截圖發給瞿寧森,附贈一個微笑emoji。
林舟:【你的那件500。】
剛發送過去,身后忽然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林舟收起手機,回頭一看,是個毫無印象的斯文男生。
男生的臉有點紅:“林舟,好巧。”
林舟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環藝院書籍上,點點頭,禮貌回應:“你好。”
男生似乎有點激動,又閑聊了幾句,得知林舟是要去找導師,連忙說:“林老師回老家了,不在學校,你是有什么事情嗎?”
林舟微微皺眉:“我想提前批一個月假期。”
齊夏的信息里說瞿清被關了一個月禁閉,而且是絕對沒人敢放出來的禁閉。等于這一個月里,林舟不能從瞿清那里拿到任何東西。
那他不如提前去boat兼職,這樣也能多賺些錢。
男生聞言,立馬自告奮勇:“我是這屆的學生會會長,我幫你先送假條去院里吧,保證三天、不,兩天之內就能批下來。”
林舟點頭,習以為常地從包里拿出假條遞過去,絲毫不覺得這樣突如其來的殷勤有任何不對。
從小到大,對他獻殷勤的人比空氣里的氮氣含量還要多,林舟早已習慣在一些小事上毫無阻礙。
他看著面前斯文的男生,依舊沒記住他的臉,也依舊如同過去的無數次那樣,禮貌而冷淡道:“謝謝。”
男生臉色通紅地搖頭,忙說不用。幾秒后,他忽然問道:“林舟,你、你請假是去兼職嗎?”
林舟嗯了聲,就見他眼睛瞬間發亮,期期艾艾地問:“請問是哪家店呀?”
……這么容易臉紅激動結巴的人,到底是怎么當上學生會長的?
林舟隨口說了boat的店名,很快轉身離去。
下一秒,校園某匿名論壇上立刻飄起一個新帖子——
「高嶺之花今天分手了嗎:兄弟們,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