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聲
鳳清韻睜大了眼睛, 順著龍隱的目光看過去,瞟到那地方放著的毛筆后,他當時汗毛倒立, 后背像是炸開了一樣發麻。
龍隱丟下那句威脅后也不說話,就那么笑著看著眼前人。
鳳清韻掛著淚珠, 最終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順著他的話動手的。
月光下他幾乎不敢睜眼,只能啜泣著被迫抬手揉在自己的花蕊上,那濕漉漉的薔薇花蜜掛了他一手, 黏膩得讓他在心底把龍隱罵了個狗血淋頭。
可他面上不敢有任何表示, 只能敢怒不敢言地忍著。
對于人類來說,這其實只是平平無奇的一幕。
最多稱得上一句美人拈花一笑,可謂佳景,但要說有多狎昵恐怕是稱不上的。
但對于花妖來說, 記憶中數百年沒開過花, 一睜眼卻就要被登徒子逼著,當著對方的面揉自己的花蕊,還要揉出花蜜來才能善罷甘休, 那沖擊力簡直大到難以用言語形容。
鳳清韻眼淚就跟斷線的珠子一樣順著他的眼角往下滑落,有些甚至還滴到了他自己的花蕊上, 看起來好不可憐。
可現實很快便給他上了一課, 正所謂以地事秦者如抱薪救火, 割地祈求一夕安寢的行為是毫無意義的, 反而只會換來入侵者的變本加厲。
龍隱眼神發暗地看著這一幕,隨即勾了勾嘴角, 抬手一招, 下一刻放在遠處毛筆便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
鳳清韻見狀渾身一顫,似是不敢相信這人居然能不要臉到這種程度吧
“我已經揉好了……”他咬著牙抬起自己濕漉漉的指尖, 瞪著那人顫聲道,“你怎么能說話不算話……”
龍隱聞言一笑,湊上前吻了吻他的鼻尖:“因為本座是說話不算話王八蛋啊……鳳宮主在心底不就是這么罵我的嗎?”
驟然被戳穿了心事,鳳清韻愕然地睜大了眼睛,像是見鬼一樣看著眼前人。
龍隱被他的樣子逗的忍俊不禁,笑了一下后,托著面前那朵花的花萼,沾著水便掃了上去。
狼毫觸及蕊芯的一剎那,就好似直接刺在了他的心頭上一樣,鳳清韻驀然回神,當即也顧不上什么心聲不心聲的了,嗚咽著攥住了龍隱的手腕。
“不、不行……不能……”面對某人的淫威,鳳清韻終于是含著哭腔屈服了,“除此之外……什么都可以……”
他還是沒有經驗,若是沒失憶的鳳清韻面對此種情形,他便是咬牙撐到昏厥,也不會說這種話。
畢竟沒人比他更清楚,這條活了不知道多少萬年的龍心底到底有多少壞水。
可惜眼下的鳳清韻對此一無所知,因此直接夸下海口,正中龍隱心意。
龍隱聞言當即挑了挑眉道:“什么都可以?”
鳳清韻聞言心下還是一跳,一時間有些打鼓,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最終他只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月色之下,那人按著他的后腰,慢條斯理地拆開他的腰帶,動作熟稔得好似做過一萬遍一樣。
鳳清韻按著他的肩膀無意識地戰栗,那人貼在他的臉上小聲拷問道:“出了幻境后,為什么就認不出本座了?嗯?”
鳳清韻被他逼得簡直要發瘋,任誰也想不到幻境中的龍神就是魔尊,面對如此質問,他只能瑟縮著搖頭:“……我不知道。”
龍隱聞言一哂,也沒再逼問,只是繼續手下的動作。
鳳清韻最喜歡吃荔枝,可他眼下的狀況,卻像極了被人剝開硬殼的荔枝,露出內里雪白光瑩的軟肉。
他的上半身被扒了個精光,瑩白圓潤的肩膀就那么暴露在空氣中,常年持劍的手臂并不纖細羸弱,反而線條流暢,透著些許干練。
那就像是鳳清韻本人一樣,外表看似溫柔如水,內里卻自有一番傲骨。
然而越是這樣的美人,被欺負到服軟時便越讓人心癢。
龍隱見狀忍不住在黑暗中笑了笑,他抬手一揮,方才小菜全部被他收了起來,包括那壺還沒來得及喝的酒,桌子上一下子變得整齊干凈起來。
生冷的月色透過窗子灑了進來,下一刻,鳳清韻微微睜大眼睛,有些愕然地被人放在那桌子上。
微微的涼風順著窗戶吹了進來,有那么一瞬間,鳳清韻感覺自己就像一尊玉器,正在月色下被人觀摩。
可這尊玉器實在精美得不可方物。
鳳清韻上身的布料全部堆在他的臂彎處,層層疊疊得看起來像極了逶迤在旁邊床榻上那些數不清的薔薇花。
龍隱托著下巴一眨不眨地看著這一幕,眼看著鳳清韻耳根由白到紅,抬手按在那人白皙的腰肢上:“剩下的,就由鳳宮主自己來吧,如何?”
鳳清韻當即惱羞成怒地按住了他的手腕:“你——”
他想罵這人王八蛋,還想罵他是個不要臉的流氓登徒子。
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瞎了哪門子的眼,才會喜歡上他。
然而話到嘴邊,還未來得及說出口,鳳清韻卻感覺自己的腦海好似驟然被什么鈍物撞了一下一樣,不痛,卻驀然讓他整個人安靜了下來。
屋內毫無征兆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靜,龍隱笑意一頓,卻見鳳清韻怔愣地坐在那里,像極了因失控而驀然安靜下去的人偶。
他的眼神失去了光澤,瞳孔在月光下微微擴散,配上那鋪天蓋地,幾乎填滿整個房間的薔薇花,以及光潔白膩的肩膀,一切都顯得那么誘人。
可龍隱掛在嘴邊的笑卻因此徹底消失,從那人心底聽不到任何聲音的現狀讓他緊跟著升起了一股不詳的預感。
而很快,他的預感就成真了。
——藥效在此刻失控了。
不是失效,而是失控。
紛亂的記憶一股腦地涌上鳳清韻的腦海,不同的片段拼接在一起,惹得他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天崩面前那斷了臂,持著魔刃擋在自己面前的魔尊,和幻境中盤踞在自己身上的龍神交疊。
幻境中血跡斑斑,被人釘死在柱子上的龍,又和眼前人逐漸重疊。
鳳清韻驀然抬手按住龍隱的手腕,瞳孔逐漸收縮,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像一尊美到絕倫的艷鬼。
龍隱看到他這幅模樣,又聽到他腦海中無數紛亂最終歸一的聲音,心下猛地一跳,隨即心頭浮現了兩個字:完了。
他對自己未來的預知是相當出色的,果不其然,下一刻,鳳清韻驟然松開他的手腕,抓著他的衣襟直接翻身而上,那小桌子被撞得散落了一地,發出了咣當一聲。
鳳清韻卻好似沒聽到一樣,就那么一言不發地將龍隱按倒在塌間,披著衣襟騎在他的跨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那一刻,鳳清韻的神色冷得好似天上月,不帶絲毫感情。
然而配上周圍迤邐了一地的薔薇,以及光裸如玉般的上半身,卻又有種扯神明入人間的香艷與刺激。
龍隱被人按在床榻上,眼看著要被就地正法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笑道:“看來藥效過了,鳳宮主已經都想起來了?”
“我想起來了,所以你很遺憾?”鳳清韻歪了歪頭,拽著他的衣襟猛地一扯,魔尊陛下那件昂貴的布料瞬間便成了破布。
龍隱只感覺自己胸口一涼,還沒見過這么兇的小薔薇,一時間有些不適應,連忙舉手投降道:“宮主說的哪里話,本座有什么可遺憾的?”
“自然是遺憾那好哄好騙又好欺負的小薔薇不見了。”鳳清韻手指微微一動,劍氣驟然而出,將他手下所有布料瞬間攪碎,露出了下面堅實的肌肉。
龍隱呼吸一滯,剛想解釋點什么,卻見那人按著他的肌肉瞇了瞇眼,直接了當道:“那蛋是我親生的?平日還要用花蜜溫養?”
只能說逗老婆一時爽,事發之后的樂子就大了。
龍隱心下直呼不好,面上當即識時務者為俊杰地擁著那人勁瘦的腰肢服軟道:“本座錯了。”
鳳清韻冷笑道:“龍神怎么可能有錯呢。”
聽這稱呼就知道鳳清韻的記憶不僅沒有徹底恢復,反而是處于一種極度混亂的狀態。
龍隱難得后背一涼,剛想說什么,原本毫無動靜的藤蔓突然暴起,直接捆住他的雙手,將他牢牢地固定在了床榻之上。
鮮艷的花瓣親昵地蹭著他的臉頰,鳳清韻本人則是輕輕抬手,虛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龍隱呼吸一滯,下一刻卻見那人微微湊近,撲面而來的花香將他徹底裹了進去。
近在咫尺間,鳳清韻披著一肩的青絲,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扯出了一個笑,那笑意卻不達眼底:“喜歡玩毛筆是嗎?”
在夜色中,此刻的鳳清韻不像是謫仙了,更像是什么漂亮到不可思議的鬼魅,和剛剛那副任人宰割的可憐模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然而面對如此危險的花妖,龍隱卻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還敢火上澆油:“本座若說喜歡……鳳宮主打算如何呢?”
鳳清韻和他對視了三秒,下一刻,突然嗤笑一聲后拿起了那根毛筆,卻見上面還帶著他自己淌出的花蜜。
而后他就那么拎著毛筆,將那濕漉漉的第一筆下在了龍隱結實的腹肌上,而后慢條斯理地逐漸向下。
龍隱呼吸一滯,這下子是徹底笑不出來了。
他的眼神忍不住一暗,隨著那毛筆逐漸向下,眼看著就要勾去腰帶時,他的眸子終于控制不住變成了龍目。
那就像是巨大的捕食者在盯著自投羅網還不知死活挑弄祂的獵物。
然而鳳清韻根本不怵他,垂眸直接避開了他的凝視,轉而用藤蔓上的刺抵著龍隱頸邊的大動脈,威脅般讓他不許亂動。
他手下動作不減分毫,卻在龍隱青筋暴起,即將忍無可忍的千鈞一發之際,驟然停了動作。
那就像是箭在弦上還繃緊了弓弦,卻在關鍵時刻故意松了力度一樣。
龍隱一下子兇相畢露,周身的魔氣都有些抑制不住地涌了出來。
“堂堂魔尊,居然連這點拷問都經受不住嗎?”鳳清韻見狀勾了勾嘴角,好整以暇地轉了轉手上的毛筆。
“原來是拷問……本座還以為只是懲罰呢。”龍隱抬頭一口咬在他的側頸,感受到懷中人一僵后,才轉為慢條斯理地舔舐,“鳳宮主既是審問,那總該告訴本座,審問的內容是什么吧?”
“不然平白無故挨了這么長時間的刑罰,本座實在是有苦難言啊。”
鳳清韻冷笑一聲,抬手拽著人的頭發便把他從自己頸側拽了出來,直接了當道:“好啊,那你倒是說說,為什么兩瓶孟婆湯下去對你都不起作用?”
鳳清韻不是傻子,什么懷蛋揉蕊的,統統不重要,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事情在這里。
——為什么龍隱喝了兩瓶孟婆湯一點事沒有,而他自己只是喝了半瓶,就失憶了小半夜那么久。
用什么境界修為之類的說法肯定是搪塞不過去的,畢竟鳳清韻與他同為渡劫,那孟婆湯都能起作用,沒道理龍隱喝了不管用。
龍隱聽聞此話,果不其然便是一僵,但他緊跟著硬是擠出來了一個笑容道:“本座可是天道之下第一人……耐藥性強點不是情有可原嗎?”
“是嗎。”鳳清韻聞言嗤笑一聲,見這人不見棺材不落淚,他索性也懶得多問了。
龍隱還想發揮自己編故事的能力再解釋點什么,但顯然鳳清韻已經不信了,他用主蔓裹著對方的脖子將其抬起,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道:“你不是想喝花蜜酒嗎?”
“連孟婆湯都藥不倒,既然這么能喝,那不如多喝點。”
他話音剛落,支蔓的動作卻和他嘴上說法截然相反,一下子松開了龍隱被禁錮住的手腕。
龍隱瞳孔微微縮緊,當即抬手,下一刻,鳳清韻卻毫無征兆地低下頭,從他的手指上叼住他僅剩的那一枚儲物戒,緩緩摘了下去。
動作間,微涼的發絲就掃在龍隱的胳膊上,激起了一片漣漪。
然而看得見感受得到卻就是吃不到,龍隱忍得肌肉暴起,胳膊上的肌肉堅硬如磐石,一下子討好到了本就貼在上面的花蕊。
鳳清韻渾身一顫,不過很快便裝作如無其事地叼著那枚戒指,探出舌尖將它卷進了自己的口中。
下一刻,他對著身下人吹了口氣,方才那壺一點未飲的酒便全部傾瀉而出,直接澆在了龍隱的身上。
瓊漿玉液瞬間灑滿了那人的腹肌,把整個床鋪都弄得濕漉漉的。
鳳清韻隨即輕描淡寫又理所當然地將龍隱那最后一枚儲物戒戴在了手上。
是個人都能看出眼下鳳清韻的不對勁,他儼然是一副惱怒到了極致,要在沉默中爆發的模樣。
而身為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龍隱見狀硬是沒敢出聲,任由那酒液灑他一身,鼓鼓囊囊的肌肉上掛得盡是晶瑩剔透的水珠,將那處本就充血的腹肌襯得越發形狀分明起來。
數十朵薔薇花見狀一擁而上,花蕊一點點蹭過肌肉,自然也蹭過了那上面晶瑩剔透的酒珠。
宛如燒著般的刺激瞬間攀上了鳳清韻的大腦,方才那股游刃有余緊跟著蕩然無存,他當即繃緊了神色,無意識地咬住了下唇。
龍隱見狀終于忍不住犯欠道:“宮主為了懲罰本座當真是下了血本,有道是殺敵一千自損八——”
他話還沒說完,掛著酒水的花蕊便一下子堵在了他的嘴上。
“閉嘴。”鳳清韻咬牙切齒道。
那充滿酒香的瓊漿中當真混雜了不少花蜜。
故而兩口酒下去,哪怕龍隱差點被嗆死,卻還是噙著笑意接了。
他心心念念的花蜜酒順著嘴角往下淌,端的是一副醉臥溫柔鄉的模樣,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幾口酒下肚,龍隱驀然感到了一股燥熱從小腹處傳來,他頓了一下后驀然意識到——那不是一般的花蜜,而是鳳清韻故意動用妖氣催熟出的花蜜!
龍隱幾乎是瞬間就變了臉色:“等等——”
“等什么,讓你動了么?”鳳清韻拽著他的脖子猛地一用力,垂眸輕聲道,“不是喜歡喝嗎,別浪費,繼續。”
言罷他溫柔而不容抗拒地,握著自己一朵花的花萼,親自捏著龍隱的下巴便把其中的酒液喂了進去。
堂堂魔尊,被自己老婆勾著下巴宛如男寵一樣灌酒,嗆得忍不住咳嗽。
如此姿態顯然很好地取悅了鳳清韻,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眸色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一汪酒灌完,他抬手擦去龍隱嘴邊的酒,期間不忘摸一把那人結實的臂膀,無不滿意地贊許道:“那些凡間的男花魁,便是這么被人灌酒的,不過和陛下比起來……方知那些花魁不過沽名釣譽之輩。”
面對如此“夸贊”,龍隱聞言瞇了瞇眼,一時間連脖子間的逆鱗都顯露了出來。
他就那么渾身掛著酒,完全不顧豎在自己脖頸的薔薇刺,湊上前便危險道:“怎么,鳳宮主還見過凡間的男花魁?”
鳳清韻撐在他腹肌不言語,只是嫌頭發有些亂,耽誤事,于是低頭咬著那把薔薇簪,垂眸把頭發挽了上去。
酆都的月色有些蒼白,照在他的側臉上,就像是故事中那些吸人精氣與人合歡的艷鬼。
直到頭發全部挽起,露出光潔的肩頭和雪白的脖頸后,鳳清韻才輕飄飄地反問道:“若是見過呢?你又待如何?”
龍隱一笑:“不如何,只是鳳宮主既見過了花花世界,本座可得好好伺候了,不然被外面那些人勾去了可如何是好啊。”
言罷,他好似為了證明自己“好好伺候”的決心一樣,扣著鳳清韻的后腦便吻了上來。
鳳清韻睫毛微顫,沒有躲開,只是垂著眸子任由他親上來。
然而龍隱說話時端的是一副大房氣派,好似當真不在乎那些事一樣,可一吻畢,他抵著鳳清韻鼻尖,一眨不眨地看著那人時,卻又忍不住刨根問底道:“那什么男花魁……宮主是什么時候見的?長得比本座英俊嗎?”
——他分明在意的不得了。
堂堂魔尊,眼下小心翼翼地淪落到了跟一個男妓比容貌的地步。
鳳清韻心下說不出的發軟,面上卻勾了勾嘴角故意不答,只是那么噙著笑意看著他。
龍隱實在是忍不住,方才喂進去的那幾口花蜜酒煨得他腹中燥熱不堪。
當他按著鳳清韻的后頸打算再一次親上去時,那人終于側臉躲開他的吻,緊跟著回答了他先前的問題:“之前我帶若琳去凡間,看了出折子戲。”
“戲文寫得不錯,后來我抄了一份寄給宮里,但剩下的都是些降妖除魔的戲目,若琳還想看,我只能去旁邊等她。”
他一個妖族,自然不喜歡看這種打殺精怪的戲碼,卻又不好扶了師妹的興致,于是便一個人去了旁邊的那酒樓。
酒樓從外面看起來燈火輝煌,還是緊鄰著街道建的,看起來十分正經。
然而鳳清韻進去后才知道里面根本就沒他想象得那么正經,雖然不是專業的青樓,但當他坐下后,還是立刻出現了一排清俊的男子供他選擇——明面上說的是只陪酒,但鳳清韻只是缺乏經驗又不是傻子,他起身便要離開。
龍隱瞇了瞇眼:“然后呢?”
“為首的那男孩兒見我要走,當即便跪在我腳下,求我賞口飯吃。”鳳清韻回憶道,“我無奈之下,只好點了出曲,臨走時看他可憐,又給了他一塊靈石讓他贖身回家去。”
此話一出,龍隱就知道情況不妙了:“后來呢?他當真回家了?”
“沒有。”鳳清韻果不其然地搖了搖頭道,“后來我才知道……我一擲千金為他打出了名聲,他非但沒有回去照顧妹妹,反而當上了那家酒樓的頭牌,后來又被南風館請過去做了花魁。”
龍隱瞇了瞇眼:“后來你不是回仙宮了嗎?這些瑣事是怎么知道得那么詳細的?”
“……慕寒陽下山游歷時聽說的。”鳳清韻抿了抿唇道,“回來當故事講給我聽,若琳聽出了端倪,知道我就是那個一擲千金的冤大頭后,慕寒陽聽說后非要拽著我下山去跟那男花魁了斷……但是見了面,他哭著說自己母親生病了,妹妹年幼,他也是萬不得已,后來那事就不了了之了。”
“姓慕的還跟一個小倌爭風吃醋……”龍隱冷哼一聲,先是展現了正宮對前任的嘲諷,而后話鋒一轉,忍不住對那素未謀面的男花魁嘲諷道,“好賭的爹,多病的娘,年幼的妹妹……這種人的話,你倒也真信他。”
鳳清韻按在他的胸口,聞言輕輕笑了一下,語氣間卻帶著輕飄飄的危險:“不信他,難道信你這個謊話連篇的混蛋嗎?”
龍隱:“……”
龍隱一噎,剛想說什么,一朵薔薇剛好用花蕊蹭過他脖子下的逆鱗。
逆鱗本就是龍渾身上下最碰不得的地方,龍隱當即一僵,渾身肌肉瞬間繃緊。
下一刻,花瓣輕輕移開,鳳清韻驀然低頭,在無邊的薔薇花香中,張嘴咬住了那片含著自己花蜜的鱗片。
“——!”
鳳清韻叼著那片鱗片,故意用舌尖舔過鱗片根部與脖頸相連的地方,全然不顧那人搭在自己腰間,驟然掐緊的雙手。
直到龍隱忍無可忍,在無數藤蔓的攀附下依舊要起身時,鳳清韻才驀然停了嘴上的動作,起身一下子縮緊了藤蔓,居高臨下道:“本尊讓你動了嗎?”
龍隱喉嚨一緊,逆鱗上還掛著那人的花蜜,自己卻什么也做不到。
這種看得見吃不到,只能被人狠狠拿捏卻又無可奈何的感覺,讓他一下子嗓子冒了火。
可他忍不住喉結微動,吞下唾沫的時候,腦海中卻清楚地意識到,這還只是血契反噬未到的時候。
若是當真血契反噬……
他沒敢繼續往下想,不僅是因為可能的結果讓他既興奮又頭皮發麻,更是因為鳳清韻見他當真不動了,于是獎勵似的探手往下。
龍隱驀然一僵,此刻的“獎勵”對于他來說卻像極了懲罰。
他臣服般抬頭,吻住了那人的耳朵后低聲道:“是我錯了,麟霜劍尊大人有大量……讓我進去吧,好不好?”
說著不知道他剛好蹭到了哪朵薔薇花的花蕊,鳳清韻輕喘了一下,當即就紅了眼角,可面上依舊保持冷淡:“把話說清楚就讓你進來……為什么兩瓶孟婆湯對你無效,還有你說的那個飛升之法,到底是什么意思?”
龍隱聞言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鳳清韻見狀嗤笑一聲,拿起毛筆,顫抖著從自己的花蕊處沾了花蜜,在他的腹肌上又下了一筆,只是這一次,卻不再是雜亂無章的落筆,反而是當真留下了什么字跡。
月色之下看不太清楚鳳清韻到底寫了什么,只能看到結實的腹肌上亮起了些許水光,龍隱呼吸一滯,莫名的興奮瞬間沖上大腦。
下一刻卻聽鳳清韻啞聲道:“我突然覺得,把你釘在什么地方是對的。”
龍隱被刺激得頭皮發麻,嘴上則不怕死道:“何必那么麻煩,直接在本座身上簽上你的名字……出去就知道是有主的了。”
堂堂魔尊,幻境中的神明,眼下卻收斂了一切鋒芒,任由心上人將自己按在身下,甚至還在祈求對方給自己留一個印記。
鳳清韻聞言卻笑了一下,只是看著龍隱的眼神間,沒有絲毫笑意:“留了你就能當真屬于我?”
龍隱吻了吻他的嘴角道:“不留也是你的。”
鳳清韻卻不置可否,歪著他看了他片刻后,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聽說你們無情道若是殺了道侶,那死去的道侶便會跟隨他一生,甚至能隨起飛升。”
“注意用詞,小薔薇。”龍隱抬頭討好般吻了吻他的嘴角,“是他們無情道,本座可不再是無情道中人了。”
鳳清韻不為所動,只是垂著眸子看著他,從龍隱的角度看過去,看不清他的臉色。
過了不知道多久,鳳清韻隨手扔了毛筆,抬手虛虛地掐在他的脖子上。
龍隱呼吸一滯,下一刻聽到那人語氣空靈縹緲,說出來的話卻無比危險道:“龍隱,我若是殺了你……你也能永遠陪在我身邊,直至飛升嗎?”
龍隱一笑,毫不害怕地湊上前,吻住了他的嘴唇,廝磨間低聲哄道:“鳳宮主舍得殺我?打算怎么殺我?嗯?”
鳳清韻垂著眸子不說話,龍隱卻擁著他,狀似不經意地笑道:“小薔薇該不會是想……吃了本座吧?”
血薔薇以血為食,鮮少食肉。
傳說只有最被血薔薇鐘愛的獵物,才有被它吞吃入腹的尊榮。
鳳清韻聞言一頓,沒有否認,反而瞇著眼看向身下人:“我怎么感覺,你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蟲一樣,什么都知道呢?”
他說著,手上的動作依舊未停,握著毛筆沿著腹肌下面的溝壑輕輕打轉,儼然一副嚴刑逼供的模樣。
龍隱連呼吸都不順暢了,忍得肌肉幾乎要和理智一起爆炸,聞言卻依舊能扯出一個笑容:“自然是因為你的龍神無所不知。”
鳳清韻垂眸道:“是嗎,那你說說我現在正在想什么?”
他說話間,那些薔薇花正人畜無害地貼在龍隱面頰上,還有一些正愛不釋手地蹭在他的腹肌上。
黏黏糊糊的花蜜混著酒液蹭滿了兩人的肌膚,端的是一副香艷又曖昧的模樣,好似無害到了極致。
然而龍隱一眨不眨地看著身上人,卻在此刻無比清楚地聽到了鳳清韻的心聲——
【不愿意說實話的龍好討厭。】
【好想吃掉祂,連鱗片一起。】
第52章 逆鱗
龍隱聽到那聲音后卻驀然笑了。
鳳清韻見狀略顯不滿地蹙了蹙眉, 拽著他的脖子沒好氣道:“你笑什么?”
“自然是笑我們家小薔薇可愛,分明想要連鱗片一起吃了本座,”他就那么湊到鳳清韻耳邊, 分毫不差地低聲念出了他的心里話,“卻只敢在心底悄悄說。”
鳳清韻呼吸一滯, 半晌后瞇了瞇眼后語氣危險道:“……你果然能聽見我在想什么。”
龍隱挑了挑眉:“都說了龍神無所——”
他話還沒說完,鳳清韻驀然扯緊了自己的藤蔓,那帶刺的藤蔓一下子便禁錮住了龍隱的脖子, 驟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荊棘一般的尖刺就那么裹著龍隱的脖子研磨, 好似下一秒就要貫穿他的脖頸一樣,嬌艷欲滴的花瓣鮮紅似血,危險中透著說不出的鬼魅。
廝磨間,花瓣“不經意”地掃過那人脖頸處的逆鱗。
鳳清韻以為自己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覺, 龍隱卻一下子笑了, 驀然湊上前抵著他的鼻子道:“喜歡?”
他沒說喜歡什么,但兩人似乎對此心照不宣。
隨著藥效的加深,鳳清韻的腦海就像一張邊寫邊擦的白紙一樣, 對于方才發生的事,他已經有些記不清了。
于是他也不言語, 只是摟著龍隱的脖子, 細細摩挲著那片與眾不同的鱗片。
薔薇花芬芳的香氣撲撒在龍隱的耳邊, 那動作輕柔得像是愛人之間的耳鬢廝磨, 充滿了愛意,又像是捕食者正在對獵物愛不釋手, 充滿了殺機。
鳳清韻什么都沒說, 但龍隱卻能清楚地聽到他在心里說——
【喜歡。】
【想要。】
龍隱一哂,掐了掐他的臉道:“想要就說, 怎么喝醉了還是這么不誠實?”
下一刻,沒等鳳清韻回答,他竟抬手捏在了自己頸側的逆鱗上。
鳳清韻見狀心下猛地一跳,抬眸想要制止時,卻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那人驟然一扯,竟宛如撕紙一般,猛的撕下了自己頸側的逆鱗。
鮮血瞬間飛濺而出,鳳清韻愕然地愣在了原地,他的主蔓則歡欣雀躍地一擁而上,親昵地裹在了那人的傷口處。
——蛇蛟視逆鱗尚且如護命脈,更何況是龍!
然而龍隱就好似沒感受到疼痛,也沒察覺到頸側的鮮血噴涌一樣,抬手便將那如黑曜石般的鱗片遞到了鳳清韻的面前。
鳳清韻幾乎是大腦空白地,顫抖著雙手去接那枚鱗片,入手之間是玉一樣的光滑冰冷。
在他的怔愣間,龍隱低頭吻了吻他的嘴唇:“是你的了。”
——我也是你的了。
鳳清韻心下一顫,突然沒由來地想起了幻境中龍隱和他說過的一句話——
【拿著本座的心,去見你的心上人吧。】
混亂的記憶在此刻與現實重疊,瞬間攪出了天翻地覆的滋味。
鳳清韻死死地攥著那鱗片不說話,龍隱見狀,垂眸輕輕掰開他的手,捻了魔息,將那枚逆鱗串成項鏈戴在了他的身上。
黑金的龍鱗映襯著那片雪白的肌膚,一眼望過去就像是絕美的鮫人被海底的龍用鱗片標記一樣。
任誰見了都會知道,這是有主的美人。
偏偏那大美人還在垂眸茫然地看著那枚鱗片,一副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烙上烙印的樣子。
那一刻,龍隱心底所有陰暗、扭曲的情緒驟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那種磅礴的興奮幾乎壓倒了一切,甚至于他自己頸側的劇痛與鮮血都變得全然不重要起來。
但對于他不重要,對于鳳清韻來說,那鮮血的味道可實在是太熟悉了。
甚至沒等他本人回神,他的主蔓便迫不及待地裹著龍隱的傷口,小口小口地吮吸起來。
鳳清韻被鮮血刺激得驀然回神,他手中攥著那枚鱗片,看著近在咫尺的龍目,忍不住輕聲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
其實問出此話的一瞬間,他隱約間已經有了些許猜測,然而孟婆湯的后遺癥讓他思緒無比紛亂,一時間搞不清楚這里是幻境還是現實。
畢竟幻境的龍神,似乎也有足夠的能力窺探到他的心聲。
龍隱聞言卻不答,只是攏著他的腰身,像是擁著一碰細雪,待便宜占盡后才笑著反問道:“你覺得呢?”
鳳清韻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眼睛,頭腦一時間有些發脹。
【你是……】他頓了一下,心底冒出了一個很荒謬,卻又極端合理的名字——
【】
那個名字,在此方世界甚至不能直白地念出來。
任誰也想不到,原本鐘御蘭編出來用來糊弄慕寒陽的假話,有朝一日居然成了真。
到底是謊話說上三千遍,便真的出現了名為謊言的神明,還是從始至終,一切都是神明撒的彌天大謊,從而騙過了全天下的所有人。
龍隱聽到鳳清韻心底的愕然卻后一笑,趁著他震驚,攥著他的手腕驀然用力,一下子顛倒攻勢將人按在了床上。
“——!”
鳳清韻心頭一跳,一個沒控制住,主蔓龍隱頸側尚未愈合的傷口便刺了進去。
“恭喜你,猜對了。”龍隱好似感受不到任何疼一樣,低頭吻了吻他的唇瓣,順便不忘低聲夸贊道,“我的小薔薇真聰明。”
猜測被坐實的那一刻,鳳清韻瞳孔驟縮。
他是…他是——
那種修真者刻在骨子里的,對規則的敬畏,以及對上蒼的恐懼,都在此刻噴涌而出。
過于濃烈的情緒瞬間在腦海中炸開,本就混亂的藥效一下子被推上了巔峰,那一刻鳳清韻像是醉酒一般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就像是為了尋找最后一絲清明般,抬手摸住了胸口那塊微冷的龍鱗,卻被人借此機會,攥著手腕緩緩向下。
“——!”
那龍鱗被帶的不知道碰到了哪里,鳳清韻被冰得渾身一僵,剛想收手,那人的吻卻緊跟著壓了下來。
意識到是誰在對他做這一切后,鳳清韻嗚咽一聲,情難自禁地閉了閉眼。
是掌管天地司掌萬物的天……
而藥效也終于在此刻達到了頂峰——所謂的前塵盡忘,忘的不僅是曾經發生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孟婆湯起效后發生的所有事情。
當鳳清韻再睜眼時,他將會忘記一切發生過的事,包括方才之事。
可就在此刻,他心底卻沒由來地浮現了鐘御蘭曾經說過的話語——
【玄武埋于東野,青龍葬于南洋……】
【四象俱死……】
那些仙人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
【肢解天道。】
回光返照般,這個念頭一出,鳳清韻驀然感覺到了無邊的痛苦,他嗚咽一聲,抬手竭力抓著身上人,無論如何想要讓自己把那個念頭記下來。
【不可以,不能忘……】
幻境中那可怖的用人柱做成的釘子,還有那從鱗片下滲出的鮮血,與眼前的現實重合。
鳳清韻心頭幾乎是在聲聲泣血。
可耳邊人卻在此刻輕聲道:“忘了吧。”
——忘了吧,那些沉重的,可怖的過往,以及那深不見底的未來,都由我一人背負。
那人的聲音就好似有魔力一樣,清風順著床沿吹拂過面,昏昏沉沉間,鳳清韻在無邊的困意中,感覺自己好似陷入了泥沼,過了半晌,便當真什么都不知道了,整個人徹底陷入了昏迷。
明月映照下,屋內陡然陷入了一片寂靜。
龍隱擁著人一眨不眨地欣賞著這一幕。
對于他而言,那其實是一個很誘人的畫面。
血薔薇根本收不回去的本體鋪滿了一室,那帶著他標記的大美人就那么玉體橫陳地躺在花叢中,一點反抗的能力也沒有,看起來安靜得像個任人采擷的人偶。
而因為方才的花蜜酒,此刻龍隱的腹部還在隱隱做熱。
不知道是龍的本性在暗示他,還是天道本能的霸道在推搡著他,總而言之,總有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不斷地浮現——明天起來,今夜的一切他都不會記得。
所以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之事。
畢竟你可是百劫不死的天道。
此方世界,無論是神鬼諸魔,無人可以忤逆你。
所有的理由都被擺在面前,可龍隱卻沒有動,只是在月色下靜靜看了那人良久,隨即抬手擁住了那個人。
卻見那可憐的美人明明被欺負了一晚上,眼下甚至都已經昏迷過去了,手上卻依舊不愿松開那枚鱗片。
龍隱見狀,心下軟得一塌糊涂,剛想低頭吻一吻懷中人時,鳳清韻不知道在此刻夢到什么,竟從眼角滑下了一滴清淚。
龍隱一愣,隨即聽到了他在心底泛起的那陣心疼。
難言的愛欲瞬間席卷了他的大腦,最終他小心翼翼地吻去了那人眼角的淚珠,輕輕擁著人靠在了床榻間的無邊錦簇中。
酆都沒有白天,倘若有人在此地昏睡過去,大抵是算不清楚日月的。
而鳳清韻則被迫體驗了一把當地的風土人情,他睡得幾乎不知今夕是何年,最后是被窗外的喧鬧聲給吵醒的。
也不知道夢中到底有什么讓他流連忘返,蘇醒時,鳳清韻只感覺眼皮好似重如千鈞,他費勁力氣抬眸,才勉強睜開雙眼。
入目之間先是龍隱帶傷的脖子,而后便是無數朵饜足的薔薇。
鳳清韻甚至都沒來得及收回本體,便有些茫然地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疤痕。
……這人的脖子怎么受傷了?
眼下的他就像是宿醉剛醒一樣,什么也想不起來,但他還是忍不住抬手搭在那人尚未愈合的傷口處。
“醒了?”
隨著龍隱開口,鳳清韻這才意識到自己正靠在他懷里,而這人似乎從始至終都醒著。
他愣了一下就于是掙扎著想要起來,龍隱見狀立刻坐直了身體,扶著他起了身。
鳳清韻于是僅穿著一件里衣,蹙眉靠在他懷里,似乎是因為頭暈,半閉著眼沒有說話。
龍隱見狀小心翼翼地抬手替他揉起了太陽穴。
屋內一時安靜得可怕,然而鳳清韻的臉色卻隨著呼吸逐漸沉了下去,顯然是逐漸想起了什么。
當然,跟著一起沉下去的還有龍隱的心臟。
鳳清韻深吸了一口氣,終于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你……”
然而他一開口,嗓子發啞的程度便讓他自己閉上了嘴。
龍隱見狀連忙遞了杯水到他嘴邊,動作間無比殷勤。
鳳清韻撩起耳邊的發絲,就著他的手低頭喝了一口,水中甜絲絲的,他驀然一頓,驟然抬眸道:“……這是什么?”
龍隱試探般犯欠道:“花蜜水。”
話音剛落,新仇加舊恨一起涌上心頭,鳳清韻惱羞成怒間拿著壺就要往他頭上砸。
這一看就是徹底恢復了,龍隱連忙陪笑著再次遞上那杯水:“錯了錯了,是沃甘泉,用來補氣血的。”
鳳清韻見狀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劈手奪過杯子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但喝水期間,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龍隱身上。
——他總感覺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非常重要。
是比這王八蛋欺負自己還要重要的事。
可大腦中就好似被人糊了一塊漿糊一樣,什么也想不起來。
正當鳳清韻沉浸在思索中時,他一抬眸,終于再次瞟到了龍隱脖子上的傷口。
他心下猛地一跳,當即放下手中的茶杯蹙眉道:“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按理來說以龍隱渡劫期的修為,整個酆都除了鳳清韻,根本沒人能在他身上留下此等傷口。
龍隱見他急成這樣,故意不開口,甚至還端起鳳清韻剛剛喝過的杯子,低頭喝了一口。
然后就被關心則亂的鳳清韻沒好氣地一巴掌拍在了背上:“……到底怎么回事?!”
都說打人不打臉,鳳清韻惱羞成怒扇龍隱耳光的時候純屬用貓墊子給人撓癢,根本不敢下重手。
然而眼下這一巴掌他卻是毫無所顧忌,反正又打不到龍隱那張臉上,自然是怎么解氣怎么來,故而根本沒收力氣。
龍隱一口水還沒咽下去,直接嗆出來半口,差點被打出內傷,于是他當即收了逗弄人地心思,連忙道:“說說說,劍尊手下留情!”
言罷他抬手點了點鳳清韻的胸口,剛好點在那枚發硬的龍鱗上,鳳清韻一愣,驀然低頭,龍隱立刻趁機為自己申冤道:“本座送個定情信物還平挨一巴掌,實在是冤枉啊。”
經過一晚上的煨燙,昨晚拔下來的龍鱗基本上已經跟他的胸口一個溫度了。
以至于鳳清韻蘇醒后竟未能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那片龍鱗的存在,直到眼下龍隱抬手,他才愣了一下后將其拿出來。
黑金的龍鱗在燭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好似金屬與玉石完美結合的產物。
看到那片龍鱗的一瞬間,鳳清韻渾身一震,瞳孔驟縮間,幾乎是瞬間便意識到了這是龍隱身上的哪塊鱗片——這是他脖子上的逆鱗!
……怎么會有龍隨手把逆鱗穿成串送人?
到底是怎樣的情感,才能讓一條龍心甘情愿地拔下逆鱗,只為了獻給對方做一個毫無意義的掛飾?
鳳清韻驟然從心底泛出了一股難言的情緒,連頭皮都跟著發麻。
見他看到龍鱗一下子變了臉色,龍隱幾乎是瞬間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于是當即笑道:“這可是鳳宮主昨晚哭著鬧著指名要的聘禮,還說不給就要吃了本座呢。”
鳳清韻一愣,惱羞成怒道:“……你別胡言亂語!”
可他罵完后立刻便后悔了——若不是自己昨晚當真展現出了某種偏好,這片逆鱗恐怕也不會掛在他脖子下面了。
想到這里,鳳清韻的面色越發難看下去,就好似在跟自己生氣一樣。
龍隱見狀連忙湊上去哄道:“又怎么了?我的祖宗?”
鳳清韻咬牙切齒道:“……我沒你這種把逆鱗亂送的孫子!”
“這怎么能說是亂送呢。”龍隱擁著人笑道,“能讓我夫人高興,莫說是一片逆鱗,便是龍心也——”
他話未說完,鳳清韻卻好似那個被人掀了逆鱗的人一樣,當場變了臉色,抬手捂著他的嘴瞪向他:“你還敢提幻境之事……!?”
龍隱隔著手跟他對視,見鳳清韻只提幻境不提麟霜劍,便是當真不記得昨晚藥效混亂時的記憶,他在心底幾不可聞地松了口氣,面上則連連笑道:“好好好,不提,本座不提便是了。”
言罷,見鳳清韻面色還是不好,他于是嘆了口氣將人往懷中帶了帶:“這逆鱗是本座心甘情愿取下來的,鳳宮主又何必愧疚呢——”
鳳清韻原本沉浸在自責中,聞言卻一下子品出了些許不對,當即抬眸一眨不眨地看向龍隱。
“喝下孟婆湯的人不是我嗎?怎么就讓你心甘情愿地摘了逆鱗?”鳳清韻當即瞇了瞇眼打斷道,“還有,為什么兩瓶孟婆湯對你都不起效?”
龍隱:“……”
哪怕是再擅長編瞎話的龍,此刻也有些汗流浹背了,他連忙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許是那賣藥的看你出手闊綽又長得好看,不像是回回頭找茬的人,于是就故意騙你錢財,那三瓶中可能只有最后一瓶有效——”
這話編出來龍隱自己都覺得這話不可信,鳳清韻又不是傻子,聞言果不其然臉黑到了谷底,一下子從他懷中坐了起來,龍隱見狀還想往前湊,卻被人抬腳直接踹在了他肩上:“……你給我閉嘴!”
那白皙的右腳配著光裸的腳踝,就那么踩在他肩膀上,從龍隱的角度順著小腿看過去,甚至還能窺到更加不為人知的隱秘。
龍隱一下子停住了動作,并且乖乖閉上了嘴,只不過在鳳清韻沒看到的地方,他的喉結幾不可見地滑動了幾分。
然而鳳清韻不知道這些,他甚至以為自己這個動作充滿了壓迫力,罵完還嫌不解氣,于是踩著龍隱的肩膀繼續道:“你個謊話連篇的王八蛋……從前世開始就沒說過一句讓我高興的話!”
然而他越是努力越是適得其反,罵得人恨不得讓他多罵兩句。
不過堂堂魔尊暴露此等癖好似乎有些有損顏面,于是龍隱裝出一副被罵到問心有愧的模樣,抬手攥著人的腳踝故作受傷道:“……兩世加起來,一句都沒有?”
鳳清韻抽了一下腳沒抽出來,當即惱羞成怒道:“……沒有!”
可他心下卻在小聲道:【有也不告訴你個混蛋】。
龍隱被他可愛得心都化了,面上忍不住想笑,但他的演技卻在此刻達到了巔峰。
只見他聞言眼神一下子便暗了下去,隨即輕聲道;“本座確實不會說話……在幻境之中,亦沒人教過我。前世便因此惹惱了宮主,誰曾想今生竟又因此招致嫌惡。”
“宮主若是當真惱了我,那我只能負荊請罪,請下禁言咒以做懲戒了。”
他嘴上說著自己不會說話,一番話說出來卻充滿了心機,但凡換昨晚失憶的鳳清韻來了可能就要信以為真心軟了。
然而眼下的鳳清韻已經被他騙出經驗了,聞言只是冷笑:“是嗎?這可是你說的。”
言罷他竟當真抬手施了個禁言咒,龍隱一愣,再想張嘴時卻發現自己當真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他面上難得閃過了幾分錯愕,鳳清韻見狀勾了勾嘴角,拍了拍他的臉道:“你果然還是不說話時更惹人歡喜。”
龍隱:“……”
他再一次在鳳清韻這里體會到了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半晌沒有吭聲。
過了一會兒他實在是受不了了,說不出話只得用傳音道:“鳳宮主大人有大量,就是不知道……”
他話還沒說完,鳳清韻便知道他想問什么了,當即冷笑道:“你再傳一次音便多加半天。”
龍隱這下子終于老實了,成了個英俊高大的啞巴。
不過他老實了,外面卻在此刻再次傳來了響聲。
鳳清韻聞聲抬眸,陡然想起來自己似乎是就是因為這股動靜才被驚醒的。
于是他微微蹙眉,下意識道:“外面怎么了?”
扭頭卻對上龍隱兩手一攤的動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姿態。
鳳清韻沒好氣地給了他一腳:“……要你何用。”
然而他嘴上罵完,身上打算起身更衣時,手上卻率先動作,珍重無比地把那逆鱗做成的項鏈放進里衣內后,他才起身披上劍袍,扯著龍隱走出了住處。
酆都本就是魚龍混雜的地方,眼下卻不知道因為什么事,越發亂做了一團。
嘈雜的聲音不絕于耳,黑壓壓的夜色下,無數修士在街道上神色匆匆地人來人往,倒頗有些百鬼夜行的意味。
鳳清韻攏了攏衣襟,剛想拉個人問下出什么事了,一扭頭剛好撞見了昨日那個的妖修。
他眼睛一亮,立刻攔著那妖修道:“閣下,勞煩問一下今天發生什么事了?怎么街上行人都這么神色匆匆的?”
那妖修聞聲扭頭,見到是他后當即露出了受寵若驚的表情,然而還沒等他的笑容展露出來,再一抬眸便對上了龍隱虎視眈眈的表情,妖修一下子便僵在了原地。
龍隱雖然心下不快到了極致,卻礙于被下了禁言咒什么也說不了,只能面色陰郁地瞪著那人。
鳳清韻見那妖修被嚇得不敢開口,連忙把龍隱拉到了自己身后,抿唇笑了一下道:“家夫已經被我毒啞了,閣下不用怕。”
龍隱:“……”
——毒啞了?!
那妖修愕然睜大了眼睛,心下瞬間掀起了一陣驚濤巨浪。
……又是孟婆湯又是毒啞的,這大美人到底在和他的道侶在玩什么?!
難道他修的是無情道?所以要殺夫證道?
妖修想到這里,再次看向他先前眼中那溫溫柔柔的美人時,神色間都帶上了幾分驚恐,好似生怕一個回答讓鳳清韻不滿意,對方便要把自己活刮了一樣,連忙道:“……回、回前輩的話,是鬼門提前開了!”
鳳清韻微微一怔,抬眸望向那無數人擠過去的地方,果不其然是鬼門的方向。
——鬼門怎么會突然提前開啟?
鳳清韻心下狐疑,面上卻對那妖修笑道:“多謝閣下告知。”
他笑得是讓人如沐春風,那妖修卻被他笑得毛骨悚然,連忙恭敬地送他離開,低著頭不敢再有半點非分之想。
鳳清韻于是按著這妖修的指路,帶著龍隱走向了鬼門的方向。
然而到地方后,兩人卻見鬼門前人山人海,在夜色中看起來就跟無數亡魂排著隊要投胎一樣,透著股說不出的滲人。
鳳清韻眉心一跳,隨即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打算直接往鬼門方向沖的龍隱。
對上那人疑惑的目光后,他開口道:“先排隊看看情況。”
——鬼門非十五而開,分明是大兇,他懷疑有詐。
龍隱聞言一頓,于是點了點頭跟在他身后,在隊伍的末尾站定。
只這一來一回的功夫,原本在排隊的修士中,便有人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
而隨著這些有心人的觀察,他們便逐漸確信了自己的猜測——這用面紗遮蓋也蓋不住氣質的美人,帶的竟是個啞巴男人!
在修真界,除非是修閉口禪的佛修,鮮少存在五感不全的人,一般這種人能夠入道,要么是世家栽培,要么是大兇極惡,招致天譴之人。
但眼下天道已死,后者幾乎絕跡,便也只剩下前者了。
故而不少心思險惡者,當即便將兩人當成了世家少爺和他的啞巴仆從,心下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微妙的惡意。
在酆都這種地方,這美人一看就好欺負得不得了。
隊伍遲遲沒有往前的動靜,鳳清韻全當沒看懂那些惡意的視線,順便不忘拉龍隱一下,將對方發暗的眼神也給拉了回來。
鳳清韻攀著他的胳膊道:“你去前面看看,隊伍怎么遲遲沒有動靜。”
龍隱回神挑了挑眉,指了指自己的喉結,鳳清韻卻輕哼一聲,當即推了他一把道:“就這么啞著去,別跟我談條件。”
龍隱一笑,竟當真順著他的意思,就那么啞著走了過去。
他們身后排著的一個修為不低的魔修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見龍隱終于離開后,他眼下驀然一暗,心下起了些許打算。
這魔修自詡和那些沒什么眼力見的散修不同,自然不會當真以為龍隱是個啞巴,他甚至能看出龍隱是個魔修,更能看出是鳳清韻給他下了禁言咒,所以他才說不了話的。
然而哪怕是看出來了,他也壓根沒往別的方向去想,只當那是脾氣刁鉆的貌美小少爺和他手握奴契,只能對他言聽計從的魔奴。
修真界本就是修為越高越難生育,故而某些大能一旦有了子嗣便會寵愛異常。
某些家世顯赫的小姐少爺確實有比較上不得臺面的癖好,一旦暴露,面上便會不好看,所以一般是找魔修或者妖修充當仆從,萬一哪天暴露面子上也好圓過去。
但是下禁言咒的玩法,連那魔修都是還是第一次見。
或許這小少爺有什么更加不為人知的愛好吧,那魔修無不帶著惡意想到,但若是換一換,把這禁言咒下到那金枝玉葉的小少爺身上會是什么下場呢?
此念頭一出,那魔修幾乎是當場便泛出了一股興奮的戰栗。
看那金枝玉葉的美人方才對那啞巴的嬌蠻態度,恐怕自幼便沒經歷過什么苦。
但越是這種被人寵出來的沒經歷過任何苦難的美人,驟然像個小啞巴一樣說不出話來時,惱羞成怒時才會更美味。
尤其是在床上,連呼救都做不到,只能嗚嗚咽咽地咬著牙流淚時,想想都讓人心下發癢。
想到這里,欲望的驅使下,魔修立刻開始給自己找理由。
像這種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其實出門在外全靠那任勞任怨的仆從,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他此次出行僅帶了一個仆從,但眼下那仆從一離身,他基本上便成了一頭任人宰割的羔羊。
想到這里,那魔修勾了勾嘴角,于是給了自己侍從一個眼神。
那侍從當即了然,抬腳走了過去。
鳳清韻正思索著昨晚到底發生了什么,能讓龍隱那么諱莫如深。
然而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面前便壓下了一道陰影。
鳳清韻一頓,抬眸卻見一個不知道哪來的魔修,對著他說是行了個禮,實際上態度卻相當倨傲道:“這位公子,吾主大荒魔王屈尊下輦,特來請您一敘。”
聽到大荒魔王的名頭,周圍排隊看熱鬧的人不知怎的立刻就變了臉色,有些人甚至后退了兩步。
唯獨先前與鳳清韻相熟的妖修聞言,面上閃過了一絲焦急。
“大黃魔王?”唯獨鳳清韻聞言淡淡道,“沒聽說過。”
那魔侍聞言蹙了蹙眉,當即道:“我家魔王在魔界坐擁一城之富,有數不盡的仆從妾侍,公子去后,勢必不會讓你遭受任何委屈。”
鳳清韻聽了只想笑,但他還是好心提醒道:“承蒙閣下厚愛,但二位所說之事,我還是要等我丈夫回來,和他商議后再做考慮。”
魔侍見他油鹽不進,當場氣結。
他還想再說什么,那大荒魔王卻已經按捺不住了,于是親自走上前不屑道:“你丈夫?就那個啞巴?”
鳳清韻一頓,再抬眸看向他,神色間已經有些不善了:“閣下何事?”
“沒什么事,小美人,本王過來只是為了告訴你——”
那魔修說著,想輕佻地勾起鳳清韻下巴,卻被那人側頭躲過了,他愣了一下后當即惱羞成怒,抬手勾住了他脖頸上的項鏈,用力往外一扯,嘴上不忘威脅道:“你那男人回不來了!你若是跟本王回去,或許還能——”
他話還沒說完,卻見自己手上竟扯出一枚黑金的鱗片,他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那上面的魔氣震得一晃。
……區區一枚鱗片,怎么會有這么強大的魔氣?!
那魔王回神后當即惱羞成怒,面上卻不愿表露出來,于是色厲內荏地嘲諷道:“我當你那啞巴男人是什么,原來是個黑長蟲——”
下一刻,一聲微妙的如布帛撕裂般的聲音響起后,鮮血飛濺,周圍驚呼聲驟起。
眼前的一切畫面像是被驟然凝滯了一樣。
掛滿薔薇的荊棘藤蔓一瞬間穿透了那魔修的丹田,上面的薔薇花紅得詭艷。
鳳清韻坐在那里冷淡地看著那個倒在自己腳下,因為疼痛與震驚而面色扭曲的魔修。
無數人震驚地看著這一幕,周圍有見識廣的妖修當即倒吸了一口涼氣:“是血薔薇——”
眾人聞言當即變了臉色。
——血薔薇可是大兇植株,萬年間也少見有能化為人形的。
周圍人回神后恨不得退避三舍,一下子便騰出了一片空地。
先前那個狐假虎威的魔侍早就被這一幕嚇得面色蒼白了,唯獨那魔王回神后垂死掙扎,抓著鳳清韻的主蔓,吐著血罵道:“在……在鬼城擅殺魔修,你就不怕魔尊降罪——!?”
鳳清韻聞言卻一哂,意味深長道:“閣下的意思是,你們魔尊會為了你這種廢物跟我動手?”
龍隱剛帶著人回來便聽到了這句話。
一抬眸,卻見鳳清韻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垂眸宛如看螻蟻般看著那個被他穿了丹田,正跪在他腳下茍延殘喘的魔修。
鮮艷的花苞掛在他身側,正略顯嫌棄地把剛剛抽的血氣往外吐,一副挑食到不行的模樣。
看得龍隱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你個大言不慚的賤人!本王進過魔宮,當過陛下近侍!”那魔王攥著鳳清韻的主蔓叫罵道,“本王可是魔尊親信!”
“是嗎。”
鳳清韻戲謔地看了一眼龍隱,剛想說什么,那魔修卻不知道是瀕死時受求生本能的影響,還是劇痛之下傷到了腦子,總而言之他當即口不擇言地又加了一句——
“若知道你個賤人如此對我……魔尊他老人家定不會輕饒于你!”
龍隱:“……”
鳳清韻原本似是還能端得住嚴肅,聽到這里卻一下子忍俊不禁起來,尤其是對上龍隱那冒火到要殺人的目光后,他竟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那魔王還以為他是在笑自己,當即怒火中燒,正準備說什么,卻感到身邊突然壓下了一片陰影。
他愣了一下后突然汗毛倒立,當即抬眸,卻見這花妖的啞巴丈夫正冷著臉看向他,而他身旁還跟著一個穿著非凡的黃泉侍者。
沒等魔王回神,那黃泉侍者竟然率先走上前,對那花妖低頭恭敬道:“麟霜劍尊遠道而來,吾主感念貴客來訪,有失遠迎,故而特開鬼門,以表歉意。”
此話一出,全場瞬間安靜了下來。
第53章 七情
全場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這一聲“麟霜劍尊”驚呆了。
唯獨鳳清韻本人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抬眸看向那黃泉族的侍者。
原因無他,此話一出, 他們先前的偽裝在此刻算是全部白費了。
鳳清韻的身份既已暴露,龍隱的身份便更不用說了。
——這難道是冥主的授意?
鳳清韻蹙眉在心底思索之際, 旁邊排隊的人卻已經震驚得頭皮發麻了。
那自稱大荒魔王的魔修意識到他方才罵了半天啞巴的男奴實際上到底是誰后,直接嚇得眼前發白,瞬間倒在了地上, 幾乎有進氣沒出氣。
而剩下那些人中, 最震驚的要屬先前那個親眼見到鳳清韻買孟婆湯的妖修了。
此刻他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不可思議地看向兩人。
——又是孟婆湯又是啞藥的……渡劫期大能在床上原來喜歡玩這種情趣嗎?!而且麟霜劍尊本體居然是血薔薇?!
在場的大部分人不清楚孟婆湯的事,但龍隱說不了話是板上釘釘的。
不少人見狀于心底不禁浮現了一個念頭——原來麟霜劍尊喜歡這種玩法,那就怪不得寒陽劍尊能在道侶大典上被魔尊硬生生搶走道侶了, 恐怕他當真是身有隱疾, 又拉不下面子好好伺候鳳清韻,才被對方甩掉的吧。
鳳清韻壓根不知道自己隨手買幾瓶孟婆湯居然能造成這樣的謠言,要是知道恐怕得給想出這種想法的奇才鼓兩下掌。
而眼下, 他的重點全在冥主可能的意圖上。畢竟沒有冥主的示意,此侍斷然不敢當眾點明兩人的身份。
這一手看似當眾高抬他們身份, 但鳳清韻總感覺來者不善。
然而白虎之心就在冥主手中, 眼這遭鬼門肯定是不過不行, 至于冥主就算有歹意, 也得過了鬼門見到她之后再說了。
想清楚這點后,鳳清韻驀然收回視線, 好整以暇地起身同那侍者道:“我二人到此本不想驚動冥主, 不過眼下既是冥主盛邀,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請閣下帶路吧。”
言罷,他當即將自己的藤蔓從那魔尊丹田處抽了出來。布帛撕裂的聲音再次響起,聽得周圍人面色陡變。
那魔王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怎么著,竟像張紙一樣,沒有做出絲毫反應。
薔薇花苞嫌棄地將那不好吃的血吐了出來,鮮血灑了一地,透著股詭異的美感。
眾人頭皮發麻地看著那裹著面紗,疑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美人徑自走到他那男人身旁。
既然身份已經被人點明,其實也沒了偽裝的必要,鳳清韻隨手解開偽裝,在一眾人倒吸冷氣的聲音中戲謔地看向龍隱,故意放輕了聲音,前所未有的溫聲和氣道:“老人家,怎么不走了?”
龍隱:“……”
魔尊真身驀然顯現,魔息驟起間,不少魔修見狀竟連隊也不排了,直接拔腿就跑。
在鳳清韻掩飾都掩飾不下去的笑意中,龍隱抓著他的手腕便把人往懷里一帶。
鳳清韻任由他把自己扯過去,嘴角的笑意越發加深了幾分,跟著他向鬼門走去。
真身顯現后,自然也沒了隱藏實力的必要,他們跟著那黃泉侍者一路縮地成尺,不出片刻便到了鬼門前。
負責鬼門登記事務的鬼官早早便等在了那里,見他們過來,當即俯首:“下官拜見麟霜劍尊、魔尊陛下,恕下官有失遠迎。”
鳳清韻應了一聲后又忍不住抬眸看了身旁人一眼,心里想著這人好歹是個魔尊,先前沒暴露也就罷了,眼下當著外人的面,畢竟是自己男人,還是得給他幾分面子的。
想到這里,他清了清嗓子同那些鬼官見了安,隨即略帶不情愿地抬手在龍隱喉結上一劃,禁言咒便被解開了。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不要臉的王八蛋一經解除禁制,看都沒看那些鬼官一眼,摟著他的腰便要興師問罪:“鳳宮主剛喊本座什么?嗯?”
“……你聽錯了。”鳳清韻忍笑地按在他的臉上。
龍隱危險道:“鳳宮主果然早就在嫌本座年紀大了吧?”
“——沒有!”鳳清韻據理力爭道,“都說了沒有……馬上要過鬼門了,你手腳干凈點……龍隱!你再這樣我生氣了!”
鳳清韻佯裝生氣,但他不知道的是,待他過了鬼門見了冥主,那點裝出來的怒氣便會成真了。
不過眼下,龍隱在他的三令五申下終于收斂了一些。
那負責接待他們的侍者相當有眼色,眼觀鼻鼻觀心了半晌,見他們終于安靜下來后,連忙低頭道:“過鬼門還有一些手續要辦理,還請兩位跟我來。”
鳳清韻對于黃泉界出入之嚴苛早有耳聞,聞言也并未覺得冒犯,點了點頭后便拉著龍隱往屋內走。
侍者見他如此好說話,連魔尊跟著他都通情達理了三分,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氣,隨即轉身帶著兩人向鬼門走去。
兩人跟著那侍者一路暢通無阻,終于走到了鬼門前的第一個關隘。
鳳清韻在那疑似衙門的地方站定,抬眸卻見牌匾上寫著三個字【連緣臺】。
正門上斜貼著一道白底紅字的封條,上面宛如用鮮血寫著幾個大字:【念念勿相忘】。
鳳清韻腳步一頓,下意識與龍隱對視了一眼,卻見對方眼底和他一樣并無驚異,心下便有底了。
早在前世,鳳清韻就對此有所耳聞。
鬼門關對非魂魄狀態的來界者設有三道關隘,分別是離魂司、幽魂所和渡魂臺。
若是有相伴而來者,則無需經歷那三者,反而只需經過合一的關隘,這一關隘便是連緣臺。
連緣的本意是為了讓進入黃泉的人能夠辨明身旁之人,勿在離開黃泉界時,帶走本該輪回的生魂,亦或者帶走向往朝陽的黃泉族人。
相伴入界者只有過了這一關,才有資格進入黃泉界。
因為只要過了這一關,他們便算在黃泉后土前驗明了正身,即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認錯身旁人。
自然也就不能再把“是鬼魂化作我的同伴迷惑了我”之類的話當作借口了。
之后若在出界時發現疑似帶界內人偷渡擅離的情況,便會招致冥主親自出手抹殺。
那侍者在連緣臺前站定,轉身想同兩人介紹此程序的意義,卻被龍隱抬手制止了:“閑言少敘,直接開始。”
侍者止住話頭連連稱是,轉身帶著兩人進了連緣臺。
卻見臺府正位上坐著一個無臉的判官,下面擺著一張橫長數幾尺的桌子,靠近府門的一側放著兩張椅子,而正對面,則坐著一個圓臉的秉筆鬼吏。
那秉筆的鬼吏見二人進來,當即起身恭敬道:“二位請坐。”
兩人剛拉開椅子坐下,鳳清韻便見他們面前的桌子上出現了兩張紅底的宣紙。
上面用黑字寫著他們的生辰八字,鬼吏遞了毛筆過來道:“還請兩位核對一下生辰年月,有無錯處。”
——這道程序,實際上便相當于一人過鬼門時要走過的離魂司了。
鳳清韻分明已經沒了昨晚的記憶,可接過那毛筆后,心下不知為何一跳,說不出的麻意瞬間在胸口蕩開。
他一愣,當即扭頭看向龍隱,剛好對上那人戲謔的目光。
鳳清韻幾乎是瞬間他便猜到了這人昨晚趁著他神志不清到底干了什么,一時間怒火中燒,當即在桌子下給了他一腳。
“劍尊饒命,劍尊饒命。”龍隱連忙笑著把自己面前那張紅紙推到了鳳清韻面前,“你看本座的生辰年月比你可還要小一百年呢,不能以大欺小啊,鳳宮主。”
鳳清韻一愣,垂眸一看,果然見龍隱的紅紙上寫的剛好便是他從幻境中出來的那一天,甚至連時辰都分毫不差。
他心下陡然又升起了那句話——他是因自己而誕生于現實的神明。
可想到這里后,鳳清韻又總感覺有哪里不對勁,那種那些好似忘記了什么的異樣再次泛了上來。
他蹙眉看向那張紅紙,思索了半天最終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于是反手將那紅紙拍回了龍隱面前:“既沒問題就趕緊簽字畫押,別耽誤時間。”
他故作正經的樣子,好似方才拿著龍隱生辰八字不放手的人不是他一樣。
說完他甚至還欲蓋彌彰地拿起毛筆,頭也不抬地在自己那張紅紙上簽了字。
龍隱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紅透耳根卻還要故作正經,忍俊不禁地欣賞了半天,眼見著那人簽完名字,冷著臉扭頭打算找他事時,他才連忙收回視線,低頭在自己的紅紙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姓。
鬼吏立刻將兩份紅紙作為入關文書呈遞給了那無臉的判官。
也不知道那判官既無五官,是怎么審閱的,反正在確認無誤后,他總算是起了身,抱拳像兩人一行禮,兩碗熱騰騰的黃粱飯便憑空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只不過那黃粱飯上豎直插著兩雙筷子,頂端還灑了把枸杞,看起來就像是從飯中滲出的鮮血一樣,怎么看怎么詭異。
鳳清韻見狀眼皮一跳,剛想說什么,那鬼吏連忙走下臺到他面前恭敬道:“二位的生辰經核對并無出入,眼下還請兩位服用黃粱,入夢連緣,驗明正身。”
黃粱一夢這個詞,說的是某人在家蒸黃粱飯時,不小心睡了一覺,在夢中經歷了封侯拜相最終卻人去樓空的一生,當他再睜眼時,卻發現繁華落盡,不過虛夢一場。
或許這黃粱飯便是由此而來的。
但鳳清韻聞言尚有不解:“我二人需要同時吃下這兩碗飯嗎?”
“非也。”那鬼吏搖了搖頭解釋道,“率先吃下這碗飯的人自然會率先進入夢境,緊跟著服用黃粱飯的則會成為前者辨別的對象。”
“待到前者辨別完成后,夢境便會倒錯,角色翻轉,待兩位都完成辨別之事后,鬼門自開。”
鳳清韻聞言了然。
若在夢境中都能分出誰是同去之人,出關時便沒有任何借口故意拋下或者替換身邊人了。
鬼吏見他們已經明白,便開口道:“二位打算誰先服用此飯?”
龍隱剛想自信開口,便被鳳清韻驀然打斷了:“我先。”
龍隱一頓,扭頭對上那人略顯倔強的目光后,頓了一下便改口笑道:“好好好,那便請宮主先吧。”
鳳清韻瞪了他一眼沒接他的話,低頭端起了那碗滲人的飯,拿起筷子便吃了一口。
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這飯的口感居然相當不錯,入口之間還帶著少有的米香,比修真界那些動輒多少靈石的靈米要好吃不少。
見他一口下肚,龍隱也跟著端起了面前的飯碗。
鬼吏見狀開口解釋道:“黃粱飯一般會以如夢者的三魂七魄為基礎創造夢境,進而模擬魂魄偽裝成人的狀態。”
“故而二位入夢時,可能會有種靈魂被撕扯的微妙感,甚至會感到類似一體奪魂的混亂狀態,但這是正常情況,兩位不用擔心,更不要強行破開夢境,以造成連緣失敗。”
鳳清韻吃到一半的動作驀然頓住了,聽到“一體多魂”四個字后,他突然從心底升起了一股不詳的預感,以至于嘴里的米飯都不香了。
他甚至感受到了旁邊那王八蛋戲謔的目光,但覆水難收,他只能扭頭惡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隨即低頭把自己那碗飯吃完了。
黃粱飯起效的時間比鳳清韻想象中要快。
他剛把碗筷放下,還沒回神,便覺得眼前的一切頓了一下,而后整個世界似乎都發生了微妙的扭曲。
下一刻,整個衙門好似驀然融化了一樣,緊跟著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數不清的波紋在周圍蕩開,鳳清韻眼睜睜看著那詭異的衙門逐漸融化,而后復原整合變成了另一處讓他熟悉而頭皮發麻的地方——鏡宮。
而且這還不是一般的鏡宮,只見無數面熟悉的鏡子同時清晰地倒映出鳳清韻愕然的神色。
——這是龍隱之前搞的那個全是鏡子的宮殿!
而正對著鳳清韻的八面鏡子中,卻或站或坐著八個人,其中有一個甚至不能稱之為人——那是龍隱的龍身形態。
眼下那八人正或戲謔,或含笑地看著他。
那副畫面簡直離譜到了極致。
鳳清韻一時間嚇得后背發麻,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有那么一段時間,他腦海中幾乎是一片空白,甚至下意識想扭頭就跑。
過了足足半晌他才驀然閉了閉眼,強壓下心頭的心悸后,抬腳隨便走到了一面鏡子前。
他在鏡子前站定,幾乎不敢去看其中人的眼睛,猶豫了半晌,終于大著膽子抬手想去觸碰那面鏡子時,鏡子里的龍隱竟然笑了一下開口道:“鳳宮主這么快便確定本座是誰了?”
鳳清韻其實壓根沒確定,只是胡猜的,但這人一開口,卻讓鳳清韻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和本體微妙的不同,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那人見狀笑得更開心了:“說說看,本座是誰?”
鳳清韻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深吸了一口氣篤定道:“……你不是本體,是心魔。”
“猜對了,真聰明。”那心魔夸贊后,笑得居然有些燦爛,一下子還有些少年氣,“那不妨再猜猜,本座是你心上人的哪個心魔呢?”
鳳清韻被他笑得一晃,剛想開口,卻聽那心魔“好心”提醒道:“七情分別對應七個心魔,猜錯一個可就出不去了,所以要慎重哦,小薔薇。”
鳳清韻一愣,隨即驀然變了臉色,緊跟意識到了這心魔話里的意思——他需要辨明這七尊心魔與本體之中,到底誰才是本尊,以及,七尊心魔到底對應著七情中的哪一個,他才能從夢境中出去!
意識到這一點后,鳳清韻回神后臉都綠了,心頭陡然升起了一股匪夷所思感——怎么到自己這里難度就驀然提升了?!
以龍隱的三魂七魄構成的夢境,那便說明這八個分明都是真的……這怎么可能分毫不差地猜出來?
黃泉女難不成當真與他有仇?!
面對如此難度,鳳清韻幾乎是一下子便哽住了。
眼見著他面色越來越難看,那心魔含笑,竟從鏡子中伸出來了一只手,頗有風度地放在了鳳清韻面前:“需要給點提示嗎,小薔薇?”
鳳清韻驚疑不定地看著他遞出來的手,一時間根本不敢接。
“怕什么。”那心魔卻笑道,“本座可是七情中最不愿折騰你的一個了。”
鳳清韻心下猛地一跳,抬眸看向那鏡中含笑的心魔。
而后過了不知道多久,他終于一咬牙,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抬手毅然決然地握了上去。
耀眼的光芒瞬間從鏡面上炸開,鳳清韻被閃得下意識閉上了眼。
下一刻,耳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熱鬧喜慶得不像樣子,但聽起來卻不大像是結婚的場合,反而更像是——
“殿下,殿下!馬上要破殼了!”
鳳清韻茫然地睜開眼,還沒適應情況便被不知道什么人塞了一顆熟悉的蛋,在一眾熱鬧的氛圍中,他眼睜睜看著那蛋破了個口子。
周圍人當即喜氣洋洋道:“生了生了,是個公主!是個公主!”
“恭賀殿下喜得公主!”
……這什么亂七八糟的?!
鳳清韻震驚而茫然地抬眸,卻見自己正躺在魔宮的寢殿內,周圍站著一眾無臉的魔侍,不過通過那些人的衣服和動作,他勉強能認出來那似乎就是龍隱座下的四大魔皇。
離得最近最高興的那個應該是月錦書。
然而沒等他細看,他手中那顆蛋終于徹底破殼了,一團煙霧一樣的軟團從中爬了出來,咿呀咿呀地一頭撞進他懷中。
鳳清韻茫然地抱著她,低頭難以置信地看向那軟團。
她抬手抓著鳳清韻胸口的龍鱗便開始玩,然而玩了沒一會兒,龍鱗“啪”一下打在了她臉上。
“……”
鳳清韻驟然回神,心下直呼不好,連忙把她抱起來準備哄。
奈何話還沒出口,那小團子便委屈至極地把臉往他懷里一塞,張嘴就開始哭,晶瑩剔透的小臉一下子哭成了一個淚包,蹭得鳳清韻滿懷的淚水。
旁邊人見狀道:“公主這是怎么了?是不是餓了?”
這些幻影實際上就跟夢中的指引一樣,鳳清韻對幻境也算是身經百戰了,但也沒經歷過這種養孩子的幻境,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辦,聞言下意識喂起了妖氣,柔聲哄道:“乖寶寶,不哭了。”
可那白團子卻怎么也不吃,在他懷里扭來扭去的。
旁邊的侍者見狀急得團團轉:“哎呀,公主破殼后再用妖氣哺育好像不行了,有些不消化了。”
“那得喂什么?”
“好像得喂奶吧……鮫人應該也要喝奶吧?”
“畢竟小公主是吃著殿下妖氣長大的,現在看來也得殿下喂了。”
鳳清韻抱著那團龍隱臆想出來的女兒,還沒意識到這些人的話到底是個什么意思,便驀然感受到了胸口微妙的濕潤,而后整個人一下子便僵在了床上。
回過神后他面上紅一陣白一陣,終于意識到了這夢境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一時間徹底是不迷茫了,滿心只剩下了惱羞成怒,抬眸對著寢殿門口便罵道:“……龍隱!你給我滾進來!”
那些侍者嚇了一跳,連忙解釋道:“殿下,方才您已經讓陛下滾出去面壁思過了,眼下恐怕他——”
他們話還沒說完,身后便傳來了腳步聲。
眾人連忙扭頭,看到來者后連忙低頭道:“陛下!”“參加陛下!”
龍隱笑著走了進來,完全不像是剛面壁思過完的樣子。
鳳清韻幾乎從沒見他笑得這么開心過。
他在這人身上看到的笑,不是得意就是促狹,總而言之總帶點別的色彩。
唯獨眼下不一樣——那是單純而直白的喜悅。
原來對于龍隱來說,這就是讓他最高興的事嗎?不是飛升,也不是窺得大道……
鳳清韻想到這里不由得一怔,尚未回神,那人順勢坐在他的身旁,無比自然地接過了懷中那團軟軟的鮫人。
那團子到了他手中后不知怎的便不哭了,要不是身在夢中由他主導,鳳清韻都懷疑這便宜爹是不是把她給捏暈過去了。
下一刻,那人就那么一手擁著他臆想中的鮫人閨女,一手擁著鳳清韻,低頭在他頸側深吸了一口氣,張嘴便是耍流氓:“鳳宮主身上怎么連奶香都是薔薇的味道?”
鳳清韻聞言如遭雷劈,回神后當即感覺自己剛剛的心軟都喂了狗,一時間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拽著懷中人的脖子企圖把他扔出去:“哪有什么……少在這里胡說八道!你不是本體,是七情喜的心魔……你個王八蛋別在這里傻樂了,給本尊滾出去!”
兜頭挨了一頓罵,那人聞言卻一笑,似乎被罵得心滿意足了一樣,低頭親了他一口,在挨巴掌之前又一笑,隨即抱著那軟團陡然消散了。
原本喜氣洋洋的幻境也跟著全數消弭。
——就這么簡單就結束了?
鳳清韻前一秒還在怒氣沖沖,此刻卻是一愣,心下驀然升起了些許不真實感。
然而沒等他細想,熟悉的微妙眩暈感便再次如潮水般襲來,已經有經驗的他跟著閉上了眼,安靜地等著回到鏡宮。
不過下一刻他再睜眼時,卻并未和他想象的一樣回到那間布滿鏡子的宮殿。
反而在入目之間,他率先看見了一個熟悉而讓他厭惡的面容——一臉深情的慕寒陽。
鳳清韻一愣,厭惡之情油然而生,他正準備起身時卻陡然感覺到了什么不對勁,一低頭,臉色驟變——他上半身竟赤裸,不知道哪來的艷紅喜袍已經褪到了腰間,露出了那截勁瘦雪白的腰肢,而那腰肢之上,眼下還掐著一雙熟悉的手!
掐著他腰的身后人似乎不滿意于他的走神,在此刻恰到好處地低頭,帶著怒氣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鳳清韻嗚咽一聲后終于在極度的羞恥中驀然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在哪里了,他顫抖著地抬眸,果不其然看見慕寒陽身后那熟悉的籬笆和熟悉的夜色,更聽到這人以一副令人作嘔的深情語氣道:“玉娘,我愛上了我的師弟。”
“——!”
鳳清韻臉上當即一陣紅一陣白,瞬間想明白了一切。
——他又回到了在麒麟遺跡的那個夜晚。
只不過在這個夢里,龍隱施加的不再是單向隔音咒,而是單向隔離咒。
單向隔離咒顧名思義,從慕寒陽那一邊向內看依舊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
但從屋內往外,鳳清韻不僅能聽到外面人所說的一切,甚至還能看到外面的一切。
——對于鳳清韻來說,這和當著慕寒陽的面被折騰也沒什么區別了。
哪怕他知道這只是幻境,可巨大的羞恥感還是瞬間吞沒了他的理智,惹得他當即閉上眼睛,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然而身后人卻在此刻不由分說地抬起了他的下巴,強迫他感受著眼下恍若暴露在幕天席地間的羞恥。
外面的“慕寒陽”還在喋喋不休道:“清韻曾經說,他會喜歡我一輩子。”
“可玉娘,清韻的一輩子真的好短啊。”
鳳清韻緊緊地閉著眼,耳垂紅得幾乎要滴血,被迫抬起的脖頸宛如折頸的天鵝,帶著一種脆弱到讓人凌虐的美感。
在這種極端混亂的狀態下,鳳清韻手上用力,按著身后人掐在自己腰上的手腕,指尖都按得發白了。
他咬著牙強迫自己忽略幻境中的情況,大腦飛轉地思索著身后人的名字。
或許真如同“喜”所說的那樣,第一個幻境之所以由他選擇,而且還能簡單無比地解除,恐怕就是因為那本就是最不忍心折騰他的心魔留給他的禮物。
而緊跟著到來的幻境卻不再任由他選擇,反而根據什么自動生成了下一個幻境,直接將他裹挾進來。
但到底是根據什么呢……
鳳清韻咬著牙,強迫自己忽略身后危險而滾燙的熱意,紅著眼角思索著一切。
無情道斬七情而入道,七情…情緒……
恰在此刻,好似有一道光在腦海中閃過一樣,鳳清韻陡然想起來,自己在剛剛那個幻境即將結束時,腦海中最濃烈的情緒是——“怒”。
意識到這一點后,鳳清韻心下猛地一跳,好似找到了什么突破口一樣,抓著龍隱的手腕驀然扭頭,開口便想喊出心魔的名字:“你是——”
然而身后人似乎并不想就那么讓他輕而易舉的離開。
鳳清韻話還沒說完,便被人從后一把捂住嘴,嗚咽著按在了那宛如單向鏡面般的結界上。
“——!?”
鳳清韻猝不及防看到了外面的一切,整個人就像被按到了一面單向透視的鏡子上一樣,肩膀與胸口的肌膚直接被擠壓得微妙變了形,透著股說不出的意味。
身后人則好似壓抑著滔天的怒氣一般,將他死死按在結界上后,低頭于他耳邊啞聲道:“把花放出來。”
鳳清韻瞳孔驟縮,意識到他的想法后一下子軟了腰身,俯趴在結界上忍不住在心底將龍隱罵了個狗血淋頭。
【衣冠禽獸的王八蛋……!】
然而他剛把話罵到一半,屋里竟然緊跟著響起了第三道聲音。
——“在心底罵人也是沒用的,小薔薇。他讓你把花放出來,就乖乖放出來吧,不照做的話,恐怕會很慘哦。”
這簡直跟鬧鬼沒什么區別,鳳清韻斑駁著淚水的臉陡然抬眸,悚然間卻對上了一對熟悉的暗紫色龍目。
“當然。”那心魔見他看過來,當即露出了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你也可以向我求救。”
——一個幻境怎么會有兩個心魔?!
鳳清韻整個人都被眼前的一幕給嚇傻了。
再給他十個腦袋他也想不出為什么兩個心魔能同時出現在一個幻境中。
他幾乎是瞬間就認出了兩個心魔的身份,卻礙于被人捂著嘴,根本開不了口。
無論怎么看,這兩個都是七情中最危險的存在。
鳳清韻驚恐地吞了吞口水,卻因為嘴被身后人死死地捂著,一絲一毫的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發出一些疑似嗚咽的聲響。
他的大腦幾乎要被羞恥和難言的恐慌給燒壞了。
他實在是受不了這種膽戰心驚的感覺了,只能含著淚,略帶哀求地望向那個紫眸的心魔,然而對方只是笑著看向他,繼續重復道:“想讓本座幫你?可以啊,只要你開口求一下,本座什么都答應你。”
這幾乎成了一個悖論,他要求鳳清韻開口求助才愿意幫他,可沒有他的幫忙,鳳清韻根本掙脫不了那紅眸心魔的鉗制。
情況一下子僵持了下來。
過了不知道多久,鳳清韻閉了閉眼,含著淚光妥協般放出了一根最細也是最稚嫩的支蔓,那上面甚至還有幾朵沒徹底綻放的花苞。
可憐的花苞甚至還沒長熟,就被本體放出來示弱,企圖以此蒙混過關了。
而鳳清韻這一招似乎見效了。
身后紅眼的心魔見狀一頓,隨即果真松開了他的嘴,轉而探向了他才放出來的藤蔓。
鳳清韻見狀當即向那紫眸的心魔伸手:“救救——”
那心魔似乎早有預料,笑著上前握住了伸出的手,十指相扣間,卻抬起另一只手抵在了他的嘴唇上:“噓,小聲點,別讓本體聽到了,他說不定會來一起欺負你。”
……什么?!
鳳清韻愕然睜大了眼睛,下一刻再想張嘴,卻陡然意識到了不對勁——這心魔給他下了禁言咒!
鳳清韻面色驟變,回神后羞憤欲絕地看向眼前人,一副被人騙了感情又騙身子的模樣。
那紫眸的心魔見狀樂不可支,笑著勾起他的下巴,抵著他的鼻尖道:“怎么還是這么好騙啊,小薔薇?”
鳳清韻氣結,咬牙含淚瞪著他,一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模樣。
他看起來已經把龍隱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一遍了,卻因為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因此只能像個貌美的小啞巴一樣,被夾著逼到絕路。
眼看著角色翻轉,卻見那紫眸心魔笑意更濃了,掐著鳳清韻的下巴笑道:“說起來,小薔薇先前好像喚過本座什么來著——”
鳳清韻聞言一僵,心下瞬間升起了一股發毛且不詳的感覺,一時間冷汗都冒出來了。
“想起來了,”紫眸的心魔笑著抵在他的臉頰上,親昵地抓起手邊那稚嫩到還未完全綻放的花苞,輕輕一碾道:“好像是——老人家?”
“……!”
鳳清韻心下猛地一跳,心魔挑了挑眉,掐著他的花苞問道:“本座很老嗎?”
鳳清韻沒想到這不要臉的心魔居然連未成熟的花苞都欺負,聞言立刻含著淚顫抖地搖了搖頭。
“好了,別哭別哭,本座只是問問,又沒有真的生氣。”那紫眸心魔見他哭得如此可憐,連忙抬手溫柔地擦去了他臉頰的淚珠,然而緊跟著又話鋒一轉道,“不過你后面那個,本座可能就沒辦法保證他不生氣了。”
鳳清韻一愣,陡然想起來身后的似乎便是代表著憤怒的心魔,他后背發涼間當即扭頭,對上了那帶著冰冷怒火的紅眸時,整個人瞬間被嚇得一僵,一時間感覺天都塌了,恨不得直接死一次。
下一秒,身后面色冷質的心魔卻做出了一個讓他瞠目結舌的動作——他也和那紫眸心魔一樣,抬手抓住了他的支蔓,然而他卻并未止步于此,反而將同一根支蔓上的兩朵花苞交疊在一起——
“唔唔——嗚!”
第54章 懼與悲
鳳清韻幾百歲的道行怎么也沒想過還有這種玩法, 眼淚瞬間便順著臉頰淌了下來,看起來好不可憐。
多重刺激之下,他只恨不得自己就此昏死過去, 可他眼下不但昏不過去,甚至連開口說話都做不到, 只能像個真正的小啞巴一樣嗚咽。
而紫瞳心魔見狀還笑著把玩著他手中那朵花苞道:“認錯總要拿出點誠意來吧,小薔薇?”
鳳清韻聞言實在是撐不住了,當即胡亂點了點頭, 掛著淚珠放出了自己真正的本體——那株成熟而嬌艷欲滴的主蔓。
他寄希望于滿足名為欲望的心魔, 以平息憤怒的怒火。
然而有時候人越是退讓,反而越會換得對方的得寸進尺。
本體放出來的一瞬間,兩個心魔幾乎是同時抬眸,隨即不約而同地抬手, 攏住主蔓上離他們最近的薔薇花。
鳳清韻渾身一顫, 驟然閉上了眼睛。
或成熟或稚嫩的花苞被四只手捏在其中把玩,而他身后就是幻境所化的慕寒陽,以及一覽無余的院子, 那毫無遮蔽,宛如幕天席地般的錯覺讓鳳清韻幾乎整個人都要碎掉了, 忍不住在床榻上蜷縮成了一團。
可僅是把玩似乎對于那兩個心魔來說還是不夠, 至少對于代表欲念的心魔來說, 遠遠不夠。
鳳清韻眼睜睜看著那紫眸的心魔勾了勾嘴角, 他心下猛地一跳,直呼不好。
下一刻, 果不其然, 那人托著他的花萼往旁邊輕輕一拽,便將整朵花貼在了那單向透明的結界上。
“——!”
結界的感覺有一些像冰冷光滑的鏡面, 鳳清韻登時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頭皮發麻間,忍不住想要閉合花瓣,卻被人用指腹強行展開,袒露著花蕊,掛著花蜜強行按在結界上磨開。
若只是單純的類似鏡面也就罷了,然而單向透明的特征,總會給人帶來一種被當眾揉開花蕊的巨大羞恥。
生理上與心理上的雙重刺激,讓鳳清韻被折騰得宛如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哪怕是在床上都直想跪不住。
過了不知道多久,鳳清韻的下巴被人抬起,看著他淚珠掛滿臉頰的可憐模樣,那紫眸心魔不由得一笑。
鳳清韻當即含著淚對他怒目而視,可實際上心頭卻是顫抖著,對接下來未知之事的難言恐懼,讓他頗有些色厲內荏的意味。
似是看出了他心頭的恐懼,那心魔竟在一笑后,抬手解了他嘴上的禁錮。
鳳清韻前一秒還在對他怒目而視,下一秒卻在短暫的怔愣后有些驚疑不定。
他還以為又是這心魔下的套,一時間有些驚疑不定。
光潔的后背上按上了一只熟悉而炙熱的手,鳳清韻被燙得驀然回神,卻見面前那紫眸心魔笑道:“現在能認出我們了嗎,小薔薇?”
鳳清韻頭皮發麻,脫口而出道:“能……”
心魔貼在他的臉上,以一種蠱惑的姿態道:“能就喚出來。”
——【你們是代表欲望與憤怒的心魔。】
鳳清韻脫口而出自己的心聲,與他正對的紫眸心魔一笑:“恭喜你,答對了”。
身后的紅眸心魔抬手繞過脖頸,托著他的臉頰細細摩挲間,終于低頭在他耳邊說出了今晚的第二句話:“再會,我的小薔薇。”
兩人的聲色實際上是一樣的,只不過紅眸心魔的語調聽起來更低沉,就像是壓抑著無數怒火一般。
鳳清韻聞言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在心中直呼自己根本不想跟他們再會。
不過隨著他喚出兩人的名字,幻境緊跟著出現了變化,鳳清韻尚未從那種被兩人夾擊的膽戰心驚中回神,再抬眸時,便發現自己正靠坐在一片黑暗中。
鳳清韻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后,才扶著腰勉強在一片黑暗中站定,只不過他一時間有些驚疑不定。
——結束了?
是第二個幻境結束,還是一切都結束了?
不過鳳清韻很快便否認了后面那個猜測,畢竟眼下才過去三個心魔,不帶本體也該還有四個心魔,事情不可能這么快全部結束。
鳳清韻心下腹誹之際,起身沿著黑暗向前走去。
四周空空蕩蕩,既沒有道路也沒有光線。
鳳清韻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想到,龍隱修個無情道居然能把自己修成這種精神分裂的狀態,也算是四海八荒獨一份。
想到這里,他心思儼然無瑕到了一種記吃不記打的境界,分明剛還被人折騰成那樣,眼下換了個地方,他竟有些忍不住想笑了。
但很快鳳清韻就笑不出來了,他在黑暗中走了不知道多久,前面總算出現了一些微妙的亮光,而他周身的幻境也從徹底的虛無,變成了缺乏光線的黑暗。
鳳清韻抬手間甚至能觸碰到石壁,腳下也能明顯感覺到有了道路,他甚至感覺這條路有些熟悉,但猛地又有些想不起來。
直到走到道路盡頭,看清楚那副畫面的一瞬間,鳳清韻當即便僵在了原地。
——神明的心底,也會有恐懼嗎?
鳳清韻曾經不得而知,而眼下卻看到了一地的鮮血,和盤踞在愛人身上的,龍神的尸體。
亂石零落一地,這是鳳清韻從幻境中出來后,第一次以完完全全旁觀者的視角看到這一切。
以鳳清韻在幻境中彌留之時的經驗看,自己應當是死于窒息,而眼下的一幕也證明了這一切。
他看到“自己”安安靜靜地靠在龍的懷抱中,面如姣好,宛如睡著了一般,沒有任何異樣。
可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盤踞在他身上的龍卻被山石砸得鱗開肉綻,鮮血刺目。
龍身之上本就深深嵌著七枚釘子,拔去后露出的傷口猙獰異常,再次遭受落石,那本就傷痕累累的地方幾乎被砸穿了。
血肉模糊間,那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具完整的尸體,說是被分割的尸首或許更為恰當一點。
一地的狼藉間,鳳清韻整個人甚至有些大悲大痛前的茫然,直到他絆到了什么,他才猛地低頭,看到了那是一節斷掉的龍角。
四分五裂,橫尸遍野。身為神明的所有體面在此刻蕩然無存。
——祂恐懼的是這個嗎?
不,鳳清韻在如潮水的悲傷中否認了這個想法,并且緊跟著明白了龍隱心中最真實的恐懼到底是什么。
——他恐懼的不是死亡,不是死亡后失去體面,而是死亡依舊沒能換來愛人的生命。
鳳清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樣一種情緒,低頭撿起了那截龍角,而后他茫然地走到那具尸體旁,顫抖著抬手,入手之間卻摸到了一片猙獰的血肉。
他愣愣地看著這一幕,腦海中卻沒由來地浮現了幾個大字——【肢解而死】。
哪怕是失去記憶,這幾個字的沖擊依舊是巨大的,鳳清韻心下驀然泛出了難以言喻的悲慟。
他不顧鮮血猙獰伏在龍鱗上,因此蹭了一臉的血污,配上因為淚意而通紅的眼睛,看起來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一雙無形的手捧起他的臉,輕輕擦去了他的淚珠。
鳳清韻一愣,耳邊隨即響起了一道低聲:“好了,乖,別哭了,怎么哭得像個死了夫君的小寡夫呢。”
鳳清韻驀然含著淚光抬眸,卻未看到任何人的影子。
他心下猛地一跳,突然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疑似宿命一樣的慌張感。
“龍隱……你在哪?”他驚疑不定地顫聲道,“……為什么不出來見我?”
“本座一直在你身邊,別怕。”那道聲音低語道,“喚出我的名字后,去下一個地方吧。”
鳳清韻聞言卻第一次生出了不愿開口的念頭,那股悲傷與說不出的惶恐幾乎徹底地包裹了他。
過了不知道多久,在耳畔那聲音不斷地催促下,他才終于撫著猙獰的龍身,低聲啜泣著喚出了心魔的名字。
——【他是七情中的畏懼】。
“乖。”一道清風似是獎勵般落在了他的臉頰上,“我會永遠陪著你的,別怕。”
鳳清韻死死地環著那具鮮血淋漓的尸體,閉眼感受著山洞的融化,心中卻不由得升起了一個念頭。
——你到底是在讓我別害怕,還是讓你自己別害怕呢?你到底在害怕……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個可能的念頭一出,鳳清韻竟驀然間不敢再想下去。
他心下的悲慟直上云霄,幾乎掩蓋過了所有的情緒。他甚至因此已經猜到了下一個心魔會是誰。
鳳清韻埋首在龍鱗間緩了良久,想強撐著壓下心悸,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猜到,最讓龍隱悲傷的事到底是什么。
山洞和他懷中的龍尸一起消失,幻境緊跟著發生了微妙的扭曲。
而當鳳清韻再次睜眼時,看到的居然是一處熟悉無比的地方——仙宮正門。
只不過和他印象中井然有序的模樣不同,眼下的仙宮外人來人往,仙氣繚繞。
無數修真者騰云駕霧而來,鳳清韻見狀一愣,緊跟著便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而后他瞬間便明白了一切——那是前世,龍隱選擇放棄搶婚的那場道侶大典。
這場大典鳳清韻自己不知道在回憶或者夢中經歷了多少次,但他卻從未經歷過龍隱的視角。
他眼睜睜看著龍隱偽裝了氣息與外貌后,一人走過熱鬧的人群,徑自走向仙宮。
周圍的一切都是喧鬧喜慶的,卻好似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沒有人來迎接他,也沒有人能看到他。
直到龍隱走過天門,走到仙宮正殿外時,柳無才帶著笑臉迎了上來,只不過迎的卻是于他擦肩而過的另一個人:“宋前輩!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那姓宋的修士只是一個化神期修士,卻能得到仙宮如此殷切的照應,聞言自然是連忙帶笑回應:“柳道友,別來無恙,恭賀貴宮大喜!”
兩人自然而然地殷切攀談起來,而龍隱堂堂魔尊,卻只能隱匿蹤跡,只身走過人群,沒有一人上來迎接。
而這一切自然是因為——他從始至終就沒有收到鳳清韻給他的請帖。
這里沒有人歡迎他。
在前世,對于鳳清韻來說,結婚要不要請魔尊幾乎是個不需要考慮的問題,甚至全天下人都是這么認為的。
而對于今生的鳳清韻來說,他曾經不止一次想過,龍隱在那場大典上到底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姿態站在那里,又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可每次想到這種事情,他的心臟就忍不住抽痛,只能以一種逃避且安慰的方式揣測到,以龍隱那種桀驁不羈的性格,哪怕是放手,恐怕也是灑脫的。
然而時至今日,鳳清韻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
沒有人能在心上人和他人的道侶大典上做到灑脫,魔尊也不例外。
大典之上仙樂繚繞,高朋滿座,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只有龍隱一人是安靜的。
他的面上沒有笑容,但也沒有特別的悲傷,可他只是平白站在那里,就足以讓鳳清韻心碎了。
他就像一個不合時宜卻又故作坦蕩的過客,匆匆來看一眼不屬于他的心上人。
他似乎看不到身處在幻境之中凝望他的鳳清韻,哪怕鳳清韻陪著他在酒席間坐下,他也未察覺到分毫。
看著周圍人言笑晏晏,龍隱卻一句話未說,只是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天幕,臉上沒有絲毫笑意。
過了不知道多久,等到所有人都落座后,龍隱終于收回視線,緊跟著從懷中拿出了一把蓮花簪。
和那把桃花簪不同,這把蓮花簪的雕刻水準似乎尚有些生疏,但清透的顏色一看就是好玉。
鳳清韻見狀一愣,隨即如遭雷震般僵在那里,心臟像是被一把刀狠狠插進去了一樣難受。
——原來從幻境出來后,他的龍便心心念念著要送他簪子……原來他雕的并非只有一個桃花簪。
可直到鳳清韻大婚,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心上人到底是什么花。
而最終鳳清韻也沒能收到這把蓮花簪。
或許正如龍隱曾經所說的那樣,簪子一旦在大典上送出去,只會給鳳清韻期待已久的大典造成不可磨滅的污點,倒不如不送的好。
最終鳳清韻眼睜睜看著他摩挲了那蓮花簪片刻后,卻在最后一聲鐘聲響起時,終于笑了一下,低頭把那簪子放回了懷中。
遠處天階之上,前世的鳳清韻笑得幸福而喜悅。
而近在咫尺間,今生的鳳清韻眼淚卻決堤而出。
接下來整場大典堪稱賓主盡歡,然而觥籌交錯間,龍隱好似和整場宴會格格不入。
但他依舊沒有走,依舊在那個角落里坐著。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遠處天階上的那人笑靨如花,看著他和他的心上人回到寢殿。
他就那么坐著,直至夜幕降臨,月色灑滿整個仙宮。
所有賓客宴盡而歸,而龍隱依舊沒有走。
鳳清韻旁邊看得心下宛如刀絞,他在此之前并不知道,在他的新婚之夜,于月色下靜靜坐了一晚的其實并不止他一個人。
賓客散盡,那人就那么坐在滿場的蕭瑟中,和他看著同一輪月亮,安安靜靜地呆了一晚上。
鳳清韻隔著水光看向他,心頭卻忍不住泛起了一個讓他心下鈍痛的想法——坐在這里的時候,龍隱在想什么呢?
在他眼中,他的心上人分明正在得償所愿地洞房花燭,那時的龍隱,心頭到底在想什么呢?
鳳清韻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人一遍又一遍地將那枚蓮花簪拿出來,最終在晨光熹微時,可能是因為心底那一點點的不甘與不舍,他終于下定了決心,起身把那簪子放在了已經無人的禮臺上,一如日后一般,在簪下壓了一頁紙,上面寫的是——【祝卿安好,一路順遂】。
而后他深深地望了遠處一眼后,轉身走出了仙宮。
沒有人來送他,他亦沒能看到東升的旭日,送他的只有些許晨光。
鳳清韻終于忍無可忍,抬手要去拿那個簪子,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指尖穿過那把蓮花簪。
心頭劇痛之下,他甚至沒由來地升起了一個疑問——為什么是蓮花呢?
如望蓮臺窺云端……說什么龍神無所不能,你卻連看我一眼都不敢嗎,龍隱?
那一刻鳳清韻幾乎從心底生起了一股微妙的遷怒,遷怒于龍隱那因愛生怖的讓步,遷怒于他的“怯懦”。
可沒等他徹底將那股情緒發泄出來,一大清早便奉命前來收拾殘局的柳無與花盈一起從遠處走了過來。
兩人閑聊著什么走到禮臺旁,看見上面東西的一瞬間,兩人俱是一愣,花盈緊跟著便道:“……禮臺上好像有把簪子!”
他們很快便看到了簪子下面的那頁紙,柳無拿起簪子后,低頭念道:“祝卿安好……一路順遂?”
這紙上沒頭沒尾,既沒落款也沒抬頭,可兩人見狀后,不知為何,心底不約而同地升起了一股猜測——這肯定不是給慕寒陽的。
柳無的臉色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像是硬生生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樣難看。
而花盈則忍不住道:“這是……哪位道友給師娘的吧?”
“什么道友!”柳無卻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樣,比他師尊還要生氣,“大喜的日子送這種東西……分明是不知道從哪來的登徒子!”
言罷他握著那玉簪,抬手便往地上摔去。
“大師兄,等等——”花盈是丹修,對玉石之類的相當敏感,然而她話未說完,那簪子便在地上碎成了一片。
玉渣灑滿了一地,柳無沉著面色看向那碰碎玉,語氣發冷道:“歹人的東西,不摔還等什么?”
花盈恨鐵不成鋼地哎呀一聲,連忙俯身去撿,撿起來后僅看了兩眼,她便一下子愣住了。
柳無似是對這東西耿耿于懷,當即道:“怎么了?”
“……這可是天山玉!”花盈拿著那碎渣震驚道,“你就這么把它給砸了?!”
她連大師兄都忘記喊了,而柳無聞言也沒呵斥她,反而也是一愣——“天山玉?!”
兩人茫然地捧著那捧碎玉,忐忑不安地愣了良久,最終還是花盈忍不住道:“這么珍貴的東西,無論是誰送來的,都得拿給師娘……”
“不行!”柳無卻當即否認道,“誰知道這是哪個登徒子送的,還是拿給師尊以做定奪!”
花盈聞言,神色間難得出現了些許猶豫,不過最終她卻點了點頭:“……也好,長輩的事我們還是別摻和了。”
言罷兩人捧著碎玉,拿著那張字帖便向正殿走去。
而鳳清韻站在一旁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后,電光石火間,他瞬間便明白了一切——為什么前世慕寒陽對龍隱的態度那么抵觸,因為他早就知道大典之時龍隱來過!
千金難求的天山玉就那么碎做了一地,可前世的鳳清韻卻連碎渣都未能看到,甚至包括那頁紙,恐怕都盡數被慕寒陽藏了起來。
而過了數百年,龍隱不知花費了多少精力才得到的另外一塊天山玉,剛送到鳳清韻的桌子上不到幾息的時間,便也被他隨手砸碎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可那些灼烈的情感,卻和那桃花簪一樣碎得徹底,以至于無人問津。
然而對于那些錯過,龍隱卻從始至終沒有提過一個字。
已往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今生既已得償所愿,他的小薔薇又遭受了那么多的苦痛,那么前世所有遺憾與苦果,便全部由他一個人吞下。
鳳清韻看著那空空如也的禮臺,在朝陽光輝傾撒下,心下驟然泛起了萬千難以用語言描述的酸脹與苦痛。
淚水幾乎灑滿了他的臉龐,甚至模糊了他的視線,以至于周圍發生微妙變化時,他甚至未能回過神。
鳳清韻哭到一半再抬眼時,才發現自己正坐在艷紅的床榻上。
沿著面頰滑下的淚珠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后,陡然抬眸看向周圍的一切。
卻見熟悉而喜慶的寢殿映入眼簾,桌上還擺著燒了一半的龍鳳燭。
那曾經是鳳清韻無比期待的洞房花燭夜,可眼下,無論是那鮮艷的床帷還是周遭的一切,都顯得無比諷刺。
鳳清韻驀然起身,披著艷紅的喜服直接沖出了寢殿。
慕寒陽因他昨晚提及心上人之事被氣得惱羞成怒,眼下早已不見了蹤影。
柳無和花盈兩人拿著那捧碎玉和那頁紙,找遍了仙宮也沒找到慕寒陽,正苦于走投無路時,轉身竟一下子撞上了嫁衣似血,眼角卻泛著紅的鳳清韻。
他那副樣子實在是美到了極致,仿佛剛剛在新婚之夜被丈夫之外的人欺辱了一樣。
柳無一下子看呆了,整個人驀然僵在了原地,可他回過神后的第一反應卻是把戴了儲物戒的手往后背,嘴上欲蓋彌彰道:“師娘,您怎么……”
然而他話音未落,下一刻,鳳清韻竟然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一聲脆響過后,整個世界好似都安靜了下來。
柳無幾乎被他打懵了,捂著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一時間也不喚師娘了:“師叔——?!”
鳳清韻不答,只見他指尖微光一閃,便從柳無的儲物戒中奪走了那頁紙。
花盈也跟著嚇得發顫:“師、師叔?”
鳳清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攥著那張紙驟然飛奔向遠處。
朝陽的光輝好似給他披上了一層金紗,他披著血紅的喜服,用盡了靈力向龍隱離開的方向趕去。
他以為自己要緊趕慢趕才能追上那人,未曾想他只是從仙門而出,縮地了不到十寸,便直接在山腳下的樹林間撞上了那人。
鳳清韻驀然一愣,驟然頓住了腳步。
而看到他過來,那人似是從未想過他會來,也跟著怔在了原地,眉眼間難得帶上了幾分愕然。
月色下,鳳清韻穿著鮮艷的喜服,美得恍若神祇,然而眼角卻是紅的,面上還掛著淚珠,看起來好不可憐。
龍隱心下一跳,當即脫口而出道:“怎么了,慕寒陽欺負你了?”
可話一出口他緊跟著便是一頓,因為他驀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
鳳清韻聞言盈著淚不說話,只是攥著那張紙點頭又搖頭,而后再控制不住般,淚珠不斷地往下淌。
那淚就好似砸在龍隱的心頭一樣,他難得有些手足無措,可當他瞟到那張紙的一瞬間,他當即一僵,心頭緊跟著便生出了幾分懊惱:“……他看到本座留的東西,所以因此跟你吵架了?”
鳳清韻又掛著淚搖了搖頭。
哪怕是七情中主掌悲的心魔,見他如此模樣,心下還是碎成了一團,當即收了所有情緒低聲哄道:“那到底是怎么了?”
鳳清韻依舊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里淚流滿面,腦海中卻忍不住想到——為什么分明能縮地成寸的魔尊,會用腳一步又一步地走在這條道路上?
他難道是在期冀什么人的挽留嗎?
可前世的龍隱終歸是什么也沒有等到,就那么孑然一身地下了山,若無其事般回了魔界。
而等到他再次來到仙宮時,迎接他的卻是斷臂與天崩。
是窮盡道心與生命,方換來的一線生機。
他窮極一生,似是在竭盡全力地彌補那于幻境之中,同歸于盡的噩夢。
他要他的心上人活下去,要他的玉娘能和思慕之人一起飛升,共赴大道,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包括他自己,都不足一提。
可眼下,鳳清韻卻披著喜服攔在他面前,掛著淚哭了不知道多久,終于擦了擦眼淚開口道:“……你不是來搶婚的嗎?”
龍隱一怔,喉嚨一緊間竟沒能說出任何話語。
而鳳清韻似乎也沒想等他回答,說完便不由分說地在金燦燦的陽光下遞出了一只手。
所有的苦在這一刻全部化為了如蜜水一樣的甘甜。
鳳清韻含著眼淚笑了一下,就那么舉著手,像是在圓誰的一個舊夢:
“我跟你走。”
第55章 天道(掉馬)
朝陽之下, 陽光像是給人籠上了一層金紗。
鳳清韻自己都不知道在心魔,或者說在龍隱眼中,他這一刻到底有多好看。
那人怔了一下后猛地攥住他的手, 用力一扯便將人直接拽到了懷里。
鳳清韻掛著淚想抬手抱他,右手卻被人十指相握地扣著, 最終他只能抬起左手攀上了面前人的肩膀,埋首在他的頸窩中輕輕啜泣。
那人聞聲低頭吻掉了他眼角的淚珠:“哭什么?”
鳳清韻含著淚搖了搖頭:“……你從來沒告訴我,你還給我雕過蓮花簪。”
言罷他深吸了一口氣, 壓著哽咽道:“我甚至還沒來得及見它一眼……它就碎了。”
“一個簪子而已, 碎了便碎了。”那人聞言立刻哄道,“回去再給你雕一個便是了,別哭了,乖。”
哪怕是代表悲傷的心魔, 此刻也并不愿意把自己的情緒傳遞給鳳清韻, 反而柔聲哄著他。
然而他越是如此,鳳清韻便越想掉淚。
而心魔也就那么抱著他,不厭其煩地不知道哄了多久, 久到太陽已經攀上了樹梢時,鳳清韻才終于勉強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
“好了, 喚出我的名字吧。”那人輕聲道, “欠你的簪子, 回頭一定還給你。”
鳳清韻哽咽道:“……說好了。”
那人鄭重道:“嗯, 說好了。”
鳳清韻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終于含著淚低聲喚出了他的名字。
那幾個字眼出口的一瞬間, 陽光便緊跟著發生了微妙的扭曲,鳳清韻的心好似也跟著扭曲了一瞬。
有那么一刻, 他難以克制地想到,若是沒有重生,若是沒有再來……
那他剛剛其實已經走過了龍隱充滿遺憾而無人所知的一生。
鳳清韻驀然閉了閉眼,心下陡然被難以言喻的酸脹給占據了。
前所未有的愛意占滿了他的思緒,過度的情緒幾乎抽離了他的靈魂。
他閉眼時甚至忍不住慶幸地想到,無論如何,接下來都該是代表愛的幻境,他的心已經碎作了一地,實在是經不起龍隱這么折騰了。
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有感受過的濃烈情緒幾乎撕碎了他的一切理智,可很快鳳清韻便意識到,“喜”的話是真的。
只有第一個幻境簡單而輕快,剩下的幻境再沒一個像前者那么輕松愉悅了。
當鳳清韻再睜眼時,他發現自己正站在無邊的荒野之上。
不詳而陰沉的黃昏下,他的臉上還掛著剛剛哭出來的淚痕,一時間有些茫然,抬眸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只見周圍宛如蠻荒的大地上狼煙四起,一眼望過去竟和前世天崩時有著類似的模樣,甚至比前世還要觸目驚心。
四處盡是戰火,一眼望過去盡是白骨露野,一個活人都沒看見。
鳳清韻心底突然升起了一股不詳的預感,好似有什么沉寂萬年的隱秘要在此刻揭露一樣。
……這居然是代表愛的幻境嗎?
他驚疑不定地走在那不能稱之為道路的道路上,周圍的植被包括地貌都和他認識中有些不同。
鳳清韻下意識以為這是曾經那場幻境中,在自己進入之前時,龍隱曾經經歷的事,可他走著走著卻發現了不對勁——那場孕育龍神的幻境之中是沒有靈氣的,可這片荒涼的大地上卻到處都是逸散且磅礴的靈氣。
——這到底是哪?
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
鳳清韻蹙眉走到了一處亂石前,抬手擦了擦眼角干涸的淚痕,一扭頭卻驀然僵在了原地。
——他看到龍隱穿著黑色的劍袍,用左手支著劍靠坐在亂石堆上,眼睛幾乎已經失去了焦距。
而他的右臂則一如天崩之前那樣,已經斷掉,此刻正在往下淌血。
然而最讓鳳清韻心驚的是龍隱身上那件熟悉的劍袍——那是玄武秘境中,他所見到的那個黑衣劍修所穿的那件!
鳳清韻像一棵古樹一樣僵在那里。
所有的線索好似一粒粒珠子,在此刻全部被串了起來。
那因為孟婆湯而被忘記的真相幾乎呼之欲出,可鳳清韻還是不明白,先前的玄武秘境中雖然離得很遠,但他能確定的是,龍隱分明和那修士長得完全不一樣,眼下怎么又會……
腦海間有什么情緒,伴隨著胸口的劇痛,壓得鳳清韻喘不過氣來。
不過就在他怔愣間,黃昏之下,大荒之上,一個人影從遠處走了過來,他的手里似乎拎著什么,身后又似乎綴著什么,整個身影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有些臃腫。
鳳清韻下意識回神,當即走上前緊張地擋在龍隱面前。
而等到那人走近后,他才看清楚——那人手中拎著一顆看不清容顏的頭顱,身后則綴著三條鮮血淋漓的尾巴。
鳳清韻微微睜大了眼睛,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這一幕,然而下一秒,那狐妖走到龍隱面前開口便不客氣道:“天道——”
此話一出,鳳清韻渾身一震,過了不知道多久,才僵硬地扭過頭,看向那個斷臂的人。
他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狐妖卻隨手把那顆頭扔到了龍隱面前:“你愛找誰匡扶天下就找誰吧,本王不干了。”
但說完他也沒走,只是轉身找了塊離龍隱稍微遠一點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
鳳清韻卻見那人拖著三條布滿血污的尾巴,隱約間能看出曾經的雪白,而剩下六尾竟不知道被誰從根處截斷了。
龍隱聞言瞳孔稍微恢復了些許神智,緊跟著他終于略帶虛弱地開了口,語氣卻和鳳清韻記憶中的龍隱完全不同:“……為什么不干了?”
那更像是……他幻想中,龍隱可能存在的少年模樣。
“殺不完。”天狐指了指地上的那顆頭,靠在石頭上道,“仙之人兮列如麻……”
少年天道聞言卻嗤笑一聲:“殺不完便不殺了?通天呢?那你怎么不直接跟他一塊兒殉情算了。”
向來脾氣暴躁的天狐,眼下聽了這話卻一言不發。
少年天道緩了片刻,握著劍有些不解地扭頭,卻見那天狐沉默著從懷中掏出了什么——那是一捧碎掉的玉佩。
天道見狀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以一種理所當然且平靜的語氣道:“通天死了,你成寡夫了。”
“本王一直很好奇,像你這種無情無心的天道,是怎么修成人形的。”天狐冷著臉道,“哪一天你那寶貝薔薇要是化形了,聽到你這么會說話,一定會跑去另覓新主的。”
……他們在說什么?
可在場的人根本看不見因為狐妖一句話而愣在原地的鳳清韻,少年天道聽到天狐罵他的話后卻只是一笑。
緊跟著,在鳳清韻顫抖的目光中,天道松開了他的劍,用僅剩的那只手從懷中掏出了一枚淺金色的種子,在落日的余暉中照了照,一種期待又遺憾的語氣道:“……我不是它的主人,而且我恐怕也等不到它化形的那天了。”
眼下的龍隱和鳳清韻記憶中并不一樣,他的神色間帶著少年人的桀驁不馴,卻又帶著些許窮途末路的無可奈何。
天狐沒有接天道的話,他只是一言不發地拼著手里碎成一攤的玉佩。
那本就漸近黃昏的落日終歸是落了山,也不知道第二天會不會照常升起。
仙人的頭顱在天道和天狐之間的地方化成了一攤血水,在冷質的月光下,顯得詭異而蒼涼。
大地之上荒蕪一片,好似最后一抹生機也隨著夕陽的落幕而消失殆盡了。
斷臂的血滴在大荒之地上,可那少年天道就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一樣。
過了片刻,他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掙扎著起身,小心翼翼地將那枚金色的種子放在了自己的斷臂處,接下了那不斷淌下的鮮血。
拼玉佩拼到心碎的天狐終于回神,匪夷所思地看向這一幕,過了半晌終于憋出一句:“……我總算知道我們為什么會輸了。”
天道沒搭理他。
“天道化形,飛升便能證得神位,享受正果,聽起來多么震撼人心。”但天狐卻不管那些,反而繼續嘲諷道,“誰知道所謂的天道實際上是個瘋子,臨死前竟抱著一枚種子生離死別。”
面對他的嘲諷,那斷臂的少年天道不為所動,只是在種子吸收完鮮血后,輕輕擦了擦那枚種子問道:“……你知道我為什么化形嗎?”
天狐只是為了嘲諷他而已,對他的故事其實一點都不感興趣,聞言一言不發地收回目光,低頭看向手中的碎玉。
奈何少年天道也完全不管他想不想聽,自顧自地道:“世人都說大道無情,可我確實因它而生的。”
“它是血薔薇,出生便需要鮮血澆灌,沒有血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發芽。”
“不知道從何時起我開始關注它,我眼看著它從河水漂向大海,被海風卷到湖泊,又被山林間的風吹向天際。”
“可它依舊堅韌地活著。”
“我原本以為一粒種子而已,能活下去肯定是全憑運氣,可有一次它險些被鳥吞噬,它情急之下動用了自己的所有靈氣,將自己的顏色變成了金色,因此被人當作金瓜子撿了回去,躲過了一劫。”
少年天道輕輕擦著他的薔薇種子:“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它是有靈性的。”
“自我觀察它開始,它便沒碰過一滴血。身為血薔薇,按理來說它早該因為缺乏養分而死去,可它卻硬靠著吸收月華活了下來。”
天道頓了一下后,在將死之時,卻回憶起了自己誕生之事——“我是受它的堅韌所感,才誕生于世的。”
天道生出的第一個,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念頭便是——到底是什么樣的世間,能讓一粒種子以如此堅韌的姿態活下去?
我也想去看看。
而后就像所有靈妖精怪產生神智的過程一樣,天道竟也化了形,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實體。
一顆血薔薇種子,求生的本能竟然撼動了天道,甚至惹得天地為之動容,大道為它而化形。
可它卻什么也不知道,因為它只是一顆隱約會一點引氣之法,實際上卻連神智都未開的血薔薇種子而已。
天道化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那枚薔薇種子,而后日日用鮮血澆灌。
可惜一百年過去了,他的小薔薇就當真跟一顆實心的金瓜子一樣,一點發芽的意思也沒有。
天狐聽完這個故事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所剩無幾的尾巴毛都要扎起來了:“……不是,你有病吧,那只是顆種子而已,又不是你老婆!”
少年天道一下子沉了臉,當場反唇相譏道:“你手里那也只是枚玉佩而已。”
互相往對方心坎上戳的下場,就是此話一出,原本還算熱鬧的石堆,一下子陷入了難言的沉默。
天狐一言不發地看著手中的碎玉,少年天道則收回視線看向了他手中的種子。
他已經養了這枚種子很久了,可它好似餓了太久了,連天道的血也喂不飽它,一點發芽的跡象也沒有。
然而天道并不氣餒,只是有些遺憾,遺憾于直到他斷臂血盡而死,它也依舊什么都不知道。
天道是不會死的,只會再次回到那種四大皆空,混沌一片的狀態。
但“他”是會死的,他死后,哪怕萬年之后天道再次受什么人什么事所感而化形,可能化成的人也不再是他了,到那時候,更沒人會記得他的小薔薇。
天道有點遺憾,越是遺憾,他便越是想把未來的一切都在此刻找補回來。
然而天狐似是對他剛剛說自己道侶之事耿耿于懷,他托著逐漸冷下去的身體拼著手中的碎玉,安靜了沒一會兒便忍不住嘲諷道:“……喂了那么多血也沒見長出個芽來,要么是嫌你丑,要么就是塊開不了花的石頭,別白費力了。”
少年天道卻很認真地否認道:“它不是石頭,我窺探過了,它未來會是一株很漂亮的小薔薇。”
他是天道,哪怕眼下四肢盡斷,可神權尚在,窺探這種事情的能力還是不容置疑的。
天狐聞言也沒在這上面反駁他,而是扯了扯嘴角諷刺道:“再好看跟你有什么關系呢?你又看不到,反正馬上就要死了。”
這話簡直是往天道的心窩上捅,他聞言一下子沉默了。
過了半晌,他不知道給自己又找了什么念想,逐漸潰散的瞳孔竟微微一亮:“我看不到,總有人能看到的……不過臨死之前,得給它取個名字,這樣哪怕將來被哪個人隨便撿了去,也不敢輕易欺負他。”
“你自己都沒名字,還給一個種子取名字。”天狐斷了六條尾巴,其實也離死不遠了,拼了半天也沒能把那塊玉佩拼回去,他因此心情很差,于是張嘴便嘲諷道,“取了名字又如何,等到將來被人撿去種出來,肯定高高興興地貼著別人喊主人,跟你有什么關系。”
天道只是蹙眉看著那枚種子:“都說了我不是它的主人,它也不該有主人……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了,不能讓撿到它的人給它下奴契。”
他說著一扭頭道:“……之前人族是不是專門針對你們妖族搞出了什么血契,那血契有辦法在開始之前就預防避免嗎?”
“——你想的也太遠了。”天狐一針見血道,“天上地下的螞蟻都快死絕了,哪還有來者欺負它啊。”
天道卻搖了搖頭道:“……會有后來人的。”
天狐看著他宛如看一個瘋子,見他執意如此后,也懶得再勸什么,于是開口道:“你先把血放出來,澆在那種子上面……”
然而說著說著,月色逐漸被霧氣所籠罩,黑暗之中,天狐的聲音已經有些外強中干了。
龍隱聞言沒有絲毫猶豫地剖開了剛剛有一絲愈合跡象的傷口,任由血涌出來,澆在那金色的種子上:“然后呢?”
“然后動用靈氣將血寫成一道咒……”天狐說著念出了一串咒文。
天道用血跟著寫了下去,然而寫到一半,那天狐卻沒音了。
“……狐貍?老狐貍?”
天道喊了幾聲沒人應,忍不住“嘖”了一下揚聲道:“——青丘緣!”
“……別吵!”天狐蹙眉道,“剩下的咒語本王一時間有些想不起來了,你不是要給你的寶貝薔薇取名字么,趁著本王想的時間趕緊取……”
說完,他那邊便沒了聲音,似乎當真是沉默下去回憶咒語了。
天道聞言頓了一下,過了半晌在黑暗中開口道:“它是我化形第一天,在鳳梧臺上找到的。”
“那一日我聽到仙樂陣陣,伴清風而來。”
“凰族的族長說我是應運而生,那仙樂是在邀我去天界登神,可我卻覺得那一切都是為它而來的。”
說到這里,天道頓了一下,隨即下定決心道:“我想好了,我的小薔薇就叫鳳清韻。”
他覺得自己起了一個絕妙的名字,說出口之后,卻沒有人任何人稱贊,也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他天道似是意識到了什么,驀然一頓,其實此刻他也有些失溫了,扭頭時都有些艱難,好不容易扭過去,面前還是一片黑暗。
他瞇著眼睛辨別了半天,才勉強看見一只雪白的狐貍圍著一枚碎掉的通天玉佩,安安靜靜地蜷縮在那里。
它的六條尾巴齊根而斷,血流了一地,僅剩的三條牢牢地裹著那碰碎玉。
——那脾氣暴躁的天狐妖主,終究是和他寡言的道侶死在了一起,而直到最終,他也沒能將他的道侶拼好。
血契的覆蓋咒還懸而未決地掛在半空中,可已經沒人知道下半截咒語是什么了。
龍隱一言不發地看了那兩妖的尸身良久,最終死馬當活馬醫,在那半截咒語中寫上了他給他的小薔薇新起好的名字,而后便將那咒語緩緩落在了那粒金色的種子上。
淡淡的光暈伴隨著咒語落下,天道期待著在自己臨死前能看到奇跡,可惜什么都沒有發生。
那顆種子依舊安安靜靜地躺敢在他的手心,一點回應也沒有。
最終,天道自嘲般地笑了笑,低頭吻了吻那枚金色的種子。
太陽照常升起了,晨光熹微間,天道抬起手,將那枚他用鮮血澆灌快一百年的種子擲向了東方。
朝陽的光輝傾撒在大地上,無數道神識瞬間從周圍涌來。
天道卻好似什么都未察覺到一樣,拖著斷臂起身,靠著那僅剩的一根手臂,將那兩妖掩埋在了山谷間。
做完這一切,他緩緩轉身,終于把目光投向了那幾個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神色間帶著些許恐懼與憤恨的仙人。
“本座等了你們一晚上,未曾想你們竟如此廢物,到現在才找上門。”少年天道的語氣和日后鳳清韻熟識的龍隱還有些許差別,但在說話不中聽方面卻已經有了些許雛形,“你們是一起過來領死,還是挨個來?”
為首者聞言汗毛倒立,嘴上卻不示弱地回道:“你不過是小世界的天道而已,如今麒麟已死……你和行尸走肉無甚區別,束手就擒吧!”
天道聞言只是冷笑:“本座為什么要對你們這幫雜碎束手就擒?”
其他仙人怒道:“你身為天道而化形,看似為此方世界引來無上功德,降下萬千靈脈,但實際上呢?!”
“區區一個小世界,萬年間竟有數百渡劫,什么叫德不配位?這便是德不配位!”
“水滿則溢,過猶不及,你身為天道卻不顧百姓安危,眼下民不聊生,災難與禍患皆由你的私欲而起!”
“若并非你貪戀紅塵,執意茍活于世,哪有今日之景?眼下四象俱死,肢解而死不過是你既定的終局,不若引頸就戮,此方世界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因我而起?”少年天道左手持劍,輕輕一揮,先前還信誓旦旦說他必死無疑的仙人竟被他嚇得當即往后一退。
天道見狀當即露出了嘲諷的笑意:“這一切,難道不是因你們這些在仙界蠅營狗茍卻依舊證不得神位,因此只能來下界哄搶奪食的雜碎而起的嗎?”
“天上神位八千人,除通天外,本座不曾聽聞有哪位神祇降世。”少年天道帶著極端的惡意嘲諷道,“看看你們這群人下界后宛如惡狗奪骨頭一樣的下賤模樣,在天上時恐怕也與仙畜無疑吧?”
那些仙人聞言大怒,當即寄出無數仙器,整片大陸幾乎瞬間便被蒸發成了空氣!
“你以為你便是天道又能如何?!”為首者怒極反笑,“天崩已至,天道將傾!”
少年天道冷笑著看向那些仙人:“天道不滅,爾等仙與人俱死。”
言罷,他似是懶得再多說什么一樣,只是輕描淡寫地收了劍。
他方才放下那么多嘲諷之話,儼然不像是要引頸就戮的樣子,眾仙人見狀驚疑不定,一時竟不敢輕舉妄動。
“死于肢解?”天道見他們如此瑟縮,當即嗤笑一聲,“本座的死法如何,恐怕輪不到你們這幫渣滓決定!”
此話一出,所有仙人瞬間意識到了他的打算,當即變了臉色。
“不好,他恐怕是要自爆——!”
然而一切都已經為時已晚了。
巨大的潮涌突然伴隨著無窮的光線炸開,誰也沒想到因為求生而化出人身的天道,最終竟會選擇自毀根基,悍然自爆。
天道自爆的聲勢幾乎大到壓倒了天地,連日月都為之失色。
那些靠得最近的仙人幾乎瞬間便被炸得神魂俱滅,徹底消散在了天地間。
而剩下那些因為怕死而躲在遠處,打算等到惡戰結束后再出手的仙人因此躲過一劫,但他們最終也成了根基盡碎,只能靠著仙器茍延殘喘的殘仙。
而那些死去仙人的尸首,則化作養料落在了支離破碎的大地上,勉強修補了上面的痕跡。
戰火將大地揉成了一團,最終天道自爆,又將一切還給了天地。
只可惜直至自爆,他也沒來得及看他的小薔薇一眼。
他甚至還沒有名字,便再次歸于了寂滅。
世界歸于了寧靜,殘存下來的低階修士又經過千年的修行,終于到達渡劫后,卻緊跟著發現了“天道已死”的真相。
于是天下悲慟,天下人既悲痛于天道寂滅,又絕望于他們自己徹底定格的命運。
飛升無望,哪怕身為渡劫,萬年后也不過一抔黃土。
但實際上天道本就因運而生,此方世界氣運不絕,則天道不死。
只不過哪怕自爆而亡,天道那所剩無幾的殘魂,也不愿回歸本位,當真就那么死去。
于是他靠著僅余下的一線生機,硬是撐出了一個隔絕一切的幻境,企圖不靠天地氣運,僅靠幻境之力重塑肉身。
而這因為貪圖生機,而不愿歸位化作混沌的天道殘魂,在幻境中失去所有記憶,卻依舊憑借著本能推演了數萬年,企圖為此方世界求一條生路。
祂似是不愿面對被賜福者背叛的命運,于幻境中一遍又一遍地尋找結果。
失去一切記憶的祂自然也就不知道,祂的薔薇種子其實只差了一點點就能種出來了。
然而世間萬物就是這么陰差陽錯,哪怕是天道,一旦有了七情六欲,也只能眼睜睜被卷入其中。
事情最終果真如天狐所言,天道精心呵護了百年的種子,卻在即將發芽時,迎來了天道的終結。
最終在千年后,那粒種子被人族的一個皇子撿了去。
那小皇子如獲至寶地拿著那枚金色的種子給他師尊看,師尊卻告訴他,這是血薔薇的種子,只有用血澆灌,才能發芽。
那人一下子猶豫。
他自由出生在皇家,從小到大受的都是眾星捧月似的教育,如今一朝入了仙門,自然不愿為一粒小小的血薔薇種子,傷及父母所賜的體膚。
他為此猶豫了足足三天,但最終他還是下定決心,決定割一點血試一試,若是種不出來,那便把種子再丟回去。
未曾想剛種下的第二天,他只來得及澆灌了幾滴血,那種子就好像和他有緣分一樣,當即便發了芽,一眼將他認做了最親近的人,用纖細的嫩枝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那皇子大喜過望之際,心下卻不僅因為他母妃遭遇過的事情,生出了些許陰暗的想法來——妖族都是無心的生靈,只有將他們長久捆在身邊,才能真正擁有他們。
于是就因為這點偏見,那人便毅然決然地給剛發芽,連神智都懵懵懂懂的血薔薇下了血契。
可血契下到一半,不知道是他修為不夠還是薔薇太年幼的緣故,咒語竟硬是卡在那一步遲遲落不下去。
那小皇子死死地蹙著眉,面色都因為真氣的抽空而有些發白了,卻不敢去找他的師尊詢問細節,生怕師尊得知后處罰于他。
最終無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將這半成品一樣的血契埋藏在了薔薇幼苗的血脈中,只等它開花那日,再想辦法補全血契。
其實對于一般的妖族而言,若是血脈中蘊藏著完整的血契,不需要契主主動誘發,他們便能感覺到血契的存在,就像今生血契覆蓋后鳳清韻所經歷的那樣。
然而前世的鳳清韻終其一生都未能體會到血契壓制到底是什么感覺。
他原本以為這是因為他運氣好或者天賦異稟。
可直到今日,他才驀然意識到,不是的。
他的所有苦難都被那人早早預料到了。
可那人用鮮血澆灌了他百年,最終卻連見他都沒能見他一面,便死在了上古那場大戰中。
而他竟對此一無所知,錯把歹人當成了辛苦澆灌他的養育者,就那么癡心錯付了五百余年。
鳳清韻心下痛得已經麻木了,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原來人在極端的悲慟之下是哭不出來的。
他的眼淚已經流盡了。
他就那么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天道于幻境的混沌中修養了整整一萬年,才終于應幻境中百姓所念修得了龍身。
而后的一切他便都知道了。
失去了一切記憶的天道,再次選擇了相信他的子民,再一次被背叛,被人用活祭的人柱生樁當作祭釘,釘在了石窟的石柱上。
而后祂終于見到了他曾經念念不忘想要見一眼的小薔薇。
可最終祂卻沒能認出祂的薔薇來,而祂的薔薇,從始至終都不知道,這條為他而死的幻境龍神,才是他作為種子時真正的養育者。
在那場幻境中,對面相見不相識的又何止鳳清韻和鐘御蘭。
那遠隔萬水千山,經歷千秋萬載而最終錯過的舊夢,終究也未能圓滿。
鳳清韻眼看著龍窟坍塌,眼看著鐘御蘭受幻境所迫麻木著神色,眼中卻帶著無盡哀傷地放下了第一捧火。
火光席卷了村莊,席卷了大山,最終席卷了整個幻境。
而后魔尊從火光中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輕聲喚道:“小薔薇。”
——那隔了萬年的呼喚終于在此刻響起,鳳清韻終于再忍不住地落下淚來,無聲地哭成了一個淚人。
波濤般的情緒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智,有無數想說的話涌上心頭。
他想問他的天道,瀕死時他是否當真遭遇了肢解之痛,還想問他,他養育自己的百年間,到底流了多少血,割了多少次手。
然而那些問題都太苦了。
苦到鳳清韻甚至問不出口,苦到他根本不敢面對那可能的結果。
最終千言萬語,只在鳳清韻心頭匯作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天狐妖主不是曾經說過,你身為天道化身卻沒有名字嗎,那為什么從幻境中一誕生,天下人便都知道魔尊名為龍隱。
可他一張口,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便丟人地淚如雨下,若不是他閉嘴的及時,恐怕嘴里緊跟著便會發出幾聲哽咽。
那人見狀連忙心疼地抬手,擦去了他的眼淚:“怎么一見面就把你惹哭了?”
鳳清韻搖了搖頭,忍了半晌,才終于含著哭腔問出方才那個問題。
那人一愣,隨即笑了一下:“我從幻境中誕生,身為人身降臨的那一刻開始就意識到了自己理所當然該叫這個名字……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啊,怎么,你反而不記得了?”
鳳清韻聞言一怔,而后莫名地便意識到了什么。
——龍是他在幻境中見到龍神時,對祂的第一印象。
而“隱”則是代指天道隱匿。
【不要被發現,好好地活下去,活到我發芽長大,活到我能報答你的時候,讓我好好地見你一面。】
——那是他作為種子,跟著少年天道顛沛流離時產生的唯一能夠稱之為念頭的想法。
這一念頭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隨著歲月更迭,依舊銘刻在他的潛意識中不曾褪色。
兩廂疊加,便成了龍隱的名字。
可那些埋藏在上古的舊事,就好似被風吹散的沙粒一樣,消散在天涯海角,沒有人記起過。
正如鳳清韻不記得那從斷臂中澆灌他的鮮血一樣,龍隱也并不知道,他耿耿于懷在別人手里長了幾百年的薔薇,本就是他的。
只是他們都忘了而已。
眼淚再次從鳳清韻的眼眶中決堤而出,這次任由那人怎么擦也擦不干凈。
鳳清韻就那么一邊掉眼淚一邊一言不發地站在那里,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分明是代表愛的心魔,可天道對待鳳清韻的姿態卻顯得有些生疏,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么哄。
過了良久,還是鳳清韻自己緩了下來,緊跟著帶著哭腔開口道:“所以那次在玄武遺跡中,我看到的人……其實就是你……”
那人沉默了片刻后,終于回答道:“對,其實玄武死后不久,便是你剛剛看到的一幕了。”
他并未把話徹底說透,可鳳清韻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說玄武死后不久,他便因此斷了右臂。
可在此之前,他為了支撐天崩,卻只能親手斬下玄武四足以支天幕。
——這和親自給自己凌遲,又有什么區別?
鳳清韻驀然閉了閉眼,心下像是被千萬片刀刮過一樣,幾乎滲出了鮮血。
過了良久,他才問出了心頭的另一個問題:“……可那時的你,為什么和現在長得不一樣?”
那人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后,周身隨即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的氣質和面貌都沒變,只是衣著打扮從魔尊,變成了鳳清韻剛剛在幻境中看到的少年天道。
只不過那張臉和曾經玄武遺跡中的樣子不同,依舊是鳳清韻熟悉的魔尊龍隱的樣子。
“因為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啊。”作為代表愛的心魔,天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竟有些說不出的少年感,“上古時,那老狐貍和他那個不愛說話的男人總是拿此事開涮,久而久之我也覺得你不愿意發芽……是因為不喜歡我的長相。”
“所以后來從幻境中再次化形時,雖然我沒有記憶,但還是按照你潛意識中最喜歡的樣子化了形。”
鳳清韻心下一顫,不可思議地抬眸。
少年天道笑了一下,無比誠實道:
“我只是想讓你多喜歡我一些。”
第56章 厭惡
那一句話說出口, 鳳清韻聞言竟如遭雷劈般僵在了那里。
他的心下陡然間升起了萬千思緒,濃烈的情緒幾乎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給揉碎了。
——【因為我本就是因為你而生的神明。】
原來龍隱騙了他那么多,唯獨在這件事上沒有騙過他。
那支離破碎的天道, 是因為他而再次化形的。
祂的名姓外貌,皆是按照鳳清韻內心所偏愛的模樣而化。
可祂費盡心思, 哪怕是身為天道,最終卻也沒能在前世得到鳳清韻的半點垂憐。
原來感情真的有先來后到。
可明明他才是先到者。
鳳清韻幾乎肝腸寸斷,哭得嗓子都要啞了, 可龍隱本人對那些遺憾而悔恨的過往似乎并沒有那么在乎, 也許是如今擁抱著心上人的甜,足以掩蓋曾經的一切悲苦,讓所有的過往都變得不值一提起來。
可鳳清韻在乎,而且在乎得不得了。
他死死地抓著天道, 丟人的痛哭流涕之余, 心下卻在顫抖間生出了一絲對龍隱的微妙怨恨。
——他明明是天道,為什么要把自己過得這么苦?
喜歡就說,不愿意就搶不就好了?
哪怕沒有恢復記憶, 哪怕什么都不知道,把他搶回魔宮關個幾百年, 自己不自然就愛上他了, 為什么要表現得那么大度啊?
鳳清韻和龍隱的不同, 在這里彰顯的淋漓盡致。
明明是魔尊, 卻因為天道的本質,以為愛是成全。
然而對于鳳清韻來說, 哪怕修了正道, 哪怕成為萬人敬仰的麟霜劍尊,在他身為妖的本能中, 無論如何,愛都應該是占有。
所以他曾經在意慕寒陽的心上人,卻還是在對方求婚時滿心答應和他結成道侶。
倘若一開始種出他的人就是龍隱,愛意滋生下,他本該早就開花了,可惜沒有如果。
鳳清韻流著淚幾乎要把自己揉碎到那人懷中,心底濃烈的愛與不甘幾乎轉化為了微妙的恨意。
只可惜正常的怨天尤人他都做不到,因為天道就站在他面前,所以他只能把一切埋怨都落在這人身上。
最終卻沒舍得開口。
他的天道實在是太苦了,苦到除了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著鳳清韻哭成這樣,少年天道忍不住擁著他吻去了他的淚珠。
可正因為他是還不曾有名姓時天道的化身,是最純凈的,不摻雜任何欲望的愛的心魔,連一個吻,他做得都沒有先前那些心魔一樣熟練,反而有些生疏。
——因為哪怕身為代表愛的心魔,他卻從未見過鳳清韻化形后的模樣。
鳳清韻的眼淚突然更洶涌了,見這樣哄不好,天道手足無措間,最終決定換種方式:“小薔薇,別哭了,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
“其實方才的那些事,連本體自己都還沒記起來。”
鳳清韻一愣,果然被轉移了些許注意,有些茫然地抬頭:“……你不知道?”
“應該是不知道的。”少年天道搖了搖頭,“白虎之心就在黃泉女手中,眼下應該近在咫尺。所以我受白虎之心所感,想起來了這些事,但他是見過你師尊后,才逐漸覺醒天道之力的,眼下信息又這么雜,他的記憶應該并未恢復全。”
鳳清韻隱約間有了種不詳的預感:“……但你既已知道了自己為天道之事,為什么一直遮遮掩掩地不告訴我?”
天道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應該是故意不說的,不過具體為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
鳳清韻心底那股不詳的預感更重了,淚珠盈在眼角,眼看著又要滑下去。
他今天哭的次數已經多到超越數百年的總和了,可他還是忍不住。
天道見狀,為了哄心上人,他不但背叛了其他心魔,甚至連自己的本體都能出賣:“好了,別哭了,我看他們老騙你,實在氣不過,現在我連本體都沒想起的事情都偷偷告訴你了……乖,咱們不委屈,不哭了,好不好?”
然而他越是如此,鳳清韻心下發麻間,卻越是忍不住想流淚,帶著哭腔回道:“我不信,肯定又是哄我的……你總是騙我。”
“那是他們騙你,跟我有什么關系呢?他們哄騙你是因為私情,只有我不愿意。”天道抵著鳳清韻的額頭輕聲道,“因為我本就代表,祂從誕生那一刻起對你毫無保留的愛。”
鳳清韻愣了一下后,情緒突然像是決了堤一樣,整個人驀然間崩潰了。
——【拿著本座的心,去見你的心上人吧。】
【本座的小薔薇不會是天道偏愛之人吧?】
【鳳宮主能有重生之殊榮,自然和我等不同,說不定是天道對你有所青睞呢,本座自然比不了。】
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原來從始至終,他真的是天道偏愛之人。
而他的龍,他的天道,也早就把祂的心交給了自己。
只是他一輩子都不曾知道而已。
鳳清韻聽到此話后忍無可忍,抬手死死地摟著那人,埋在他的頸間哭成了一團。
天道小心翼翼地擁著他,像是擁著一捧一不注意就會化掉到雪。
鳳清韻流了半天淚后,在他脖頸處哽咽道:“你既然不會撒謊……那你告訴我,你所說的無人會死的飛升之法……到底是什么?”
天道聞言一下子笑了,低頭吻了吻他的面頰:“都哭成這樣了,還有心思算計我啊……是看我最好欺負嗎,小薔薇?”
鳳清韻流著淚不答,只是勾著他的脖子看他。
那雙天道乞求了數萬年,如今終于完完全全落在他身上的眼睛,就那么盈著為他而生的眼淚,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沒人能頂得住他這么看,天道也不一樣,于是他幾乎是瞬間便投降了。
“別哭了,乖。”天道擁著他輕聲回答道,“但你問的我確實不知道,這你恐怕得去問本體了。”
但鳳清韻聞言顯然不信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依舊環著他的脖子,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天道實在是受不住了,只能低聲哄道:“好了好了,我再透露一些……我隱約間知道,本體的想法如果當真被你知道了,你恐怕會很生氣……所以他才不敢說。”
他話還沒說完,鳳清韻當即便冷下了臉,看起來已經在生氣邊緣了。
天道見狀一笑,討好般低聲道:“你會懲罰我嗎,小薔薇?”
他分明為了哄老婆連自己都能出賣,卻依舊未能換來鳳清韻的心軟。
“會。”鳳清韻一邊毅然決然地擦著眼淚,一邊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含著哭腔的話,“……你等著,我一定讓你這輩子都不敢再跟我撒謊。”
“好兇啊,嚇死我了。”天道聞言卻一下子笑了,“不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愛你。”
鳳清韻摟著他的脖子,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低聲道:“你個王八蛋,瞞我瞞到現在……我恨死你了。”
他嘴上說著恨,眼底卻盈著淚水。
而天道分明聽見他心底在說——【我愛你】。
【我會永遠愛你。】
天道心下瞬間化成了一團水。
他明明可以像先前那樣,為了討鳳清韻的歡心,直接說出自己能聽到對方心聲的事情。
但他在此刻卻耍了一個小小的心機,鳳清韻沒有問,他便沒有主動說。
這也并未違背他先前所說的事情,畢竟他只是沒說而已,又沒有撒謊欺騙鳳清韻。
這成了天道隱瞞下來的唯一一個秘密,他當然知道鳳清韻知道真相后會如何生氣。
但沒有辦法,哪怕他是天道,哪怕他是代表愛的心魔,但他本質上還是那個惡劣的,忍不住想要逗弄他的小薔薇的魔尊。
“好了,時間不早了。”他擁著他魂牽夢繞了萬年的心上人,抬手輕手擦掉了他眼角的淚珠,“喊出我的名字吧,小薔薇。”
鳳清韻深吸了一口氣,小聲說了句什么。
天道一愣,隨即驀然笑了,他的身后是支離破碎的大荒與龍窟,面上卻帶著心滿意足的笑意,好似曾經經歷的一切都不足為外人道。
因為他的心上人剛剛說的是——“我愛你。”
他將他的名字藏于話間,又將不加絲毫掩飾的愛意送給他。
只這一句,便足以撫平那數萬年的絕望與遺憾。
幻境隨之而分崩離析,連帶著那含笑的,少年天道一起。
斑駁的歲月匆匆而過,正如年輪般增長開來,而后被什么人一刀砍下,戛然而止。
所有的悲歡與彷徨,所有的遺憾與傷痛,全部埋在了幻境之下。
曾經無人問津,但這一次,鳳清韻記得。
他抬手不知道多少次擦干眼角的淚水。
在這個幻境中,他哭得次數已經多到超越了兩世的總和。
可他隱約中總有一種預感——他為龍隱而流的淚,遠遠還沒有到頭。
碎作一地的幻境逐漸拼湊成了下一個幻境的模樣,鳳清韻一邊擦著淚一邊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眼下七情已經過去了六個,只剩下了最后一個——憎惡。
鳳清韻抽了抽氣,他原本以為龍隱憎惡的會是慕寒陽,他甚至做好了再次見到那張讓人惡心的臉的準備。
可幻境碎片逐漸復原后,既沒有像先前山洞內那樣的黑暗,也沒有出現其他場景,反而出現了一片白光——就像曾經的麒麟幻境那樣。
鳳清韻擦淚的動作戛然而止,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而沒等他回神,就在這一片白光之中,一人竟拔刀驟起,對著另一個人悍然劈了下去!
“——!”
鳳清韻愕然地看著這一幕,隨即瞳孔驟縮,心臟突然提到了喉嚨處。
卻見悍然的刀氣之中,那是龍隱的心魔正在持刀劈向龍隱本體!
但龍隱本人并未坐以待斃,他冷著神色揮刀出鞘,兩把魔刃當即撞在了一起,在純凈無聲的幻境中,驟然爆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見一擊不中,兩人竟像兩頭狼王狹路相逢不死不休般,揮刀便要斬出下一式!
鳳清韻見狀驀然回神,當即拔劍出鞘,麟霜劍既出,霜寒千里,幾乎是眨眼間便架在了心魔的魔刃上。
金屬相撞的錚然聲響起,鳳清韻驀然抬眸,剛想說什么,卻見直直地撞上了心魔眼底那尚未收回去的極端厭惡。
他見狀猛地一驚,所有的話一下子全部卡在了嗓子眼。
——那種瘋狂與厭惡甚至到了一種極端自毀的地步,看得鳳清韻心驚肉跳。
但心魔見到是他后,眼下一驚,好似生怕傷到他一樣,當即便收了刀刃,緊跟著也收了眼底的情緒。
這便說明……他方才的厭惡并非是對鳳清韻而生的,恰恰相反,那濃烈的厭惡與憎恨,全是因他的本體而生。
——可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才會對自己露出這種神色?
鳳清韻心頭瞬間掀起了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驚濤駭浪——堂堂魔尊,堂堂天道化身……他最厭惡的,怎么會是自己呢?
分明只有極度自卑自恨之人才會如此,他為什么……
然而沒等鳳清韻想明白,下一刻,那心魔見有鳳清韻阻攔殺不了本體,索性抬手,竟直接打算自刎!
電光石火間,鳳清韻驀然明白了一切——龍隱憎惡的是那個讓心上人落入歹人之手,明明身為天道卻護不了任何人周全的自己。
鳳清韻看到眼前一幕,腦海中卻陡然浮現了先前天道自爆的畫面,當即熱血上涌,千鈞一發之際,什么話從他口中喊了出來,驀然在整個空間中炸開。
在刀刃觸及到心魔的前一秒,時空好似因鳳清韻的幾個字而凝滯了一樣,突然安靜了下來。
下一刻,心魔一眨不眨地看著鳳清韻,身體卻從指尖處開始裂解,最終他一句話沒有和鳳清韻說,便徹底消散在了空氣中,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鳳清韻死死地攥著麟霜劍,直到心魔消散的那一刻,才從那種宛如被魘住的情況中回過神,隨即緊跟著意識到——他剛剛情急之下喊出的是心魔的名字。
他是七情之中,司掌“厭惡”的心魔。
而隨著鳳清韻的指認,最后一個心魔因他的認出而消散,偌大的空間中,終于僅剩下了他和身后的龍隱本體。
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龍隱,鳳清韻本該哭著撲到對方懷里狠狠地罵他一頓,然后再好好地和他相認,將那人還不曾想起的他們的曾經,一點點地講給他。
可鳳清韻卻站在那里,攥著麟霜劍遲遲沒有動。
因為隨著心魔的消散,他的心底突然在隱約間升起了一個猜測,一個關于龍隱所謂的“飛升之法”的,可怖的猜測。
——他的龍本就是天道,其實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人犧牲,主動合于天道后再幫他復活,他只需要找齊四象之心后,直接親自回歸正位,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是鐘御蘭騙了他。
她將自己的靈魂分成了三份,每一份都以為自己保留的那份記憶才是真相。
而鳳清韻曾經以為,自己聽到的內容是真的,慕寒陽與龍隱得知的內容都是假的。
可時至今日他才意識到,自己和慕寒陽聽到的故事一樣,都是被篡改了些許細節的假象。
只有龍隱聽到的才是真相。
這其實也就解釋了,為什么鐘御蘭會“編”出天道化形這看似荒謬的謊言來誆騙慕寒陽,因為她本就知道,天道化形并非謊言,而是真相。
只有讓那些藏在暗處的仙人相信,慕寒陽才是天道化身,那真正的天道化身,才能因此獲得休養生息,重振旗鼓的機會。
至于鐘御蘭費盡心思,為鳳清韻特意編出的謊言,實際上只是為了讓他好受一些而已。
自己犧牲和道侶犧牲,哪怕此刻就放在鳳清韻面前讓他去選,他也會選前者。
鐘御蘭正是知道此事,所以才編出來了第二個謊話。
只不過她和鳳清韻說的話中并非完全是假,至少那一句——“天道之心選擇了你”便不是假話。
可她沒料到的是,堂堂天道化身,只因為心上人靠在懷中掉了幾滴淚,就一個沒忍住,把所有事情都給全盤托出了。
哪怕他當時知道的并不全,但鳳清韻又不是傻子,一旦明白龍隱便是天道化身這最重要的關鍵后,其他一些細節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劍尊可能也想不到天道居然有如此懼內的時候,眼下若能看到這一幕,恐怕也要沉默了。
至此,哪怕龍隱一言未發,鳳清韻卻幾乎猜出了他的意圖——找齊四象之心,而后親自回歸道統,正坐蓮臺,以御外敵。
這聽著確實是一個兩全其美,沒有任何人會死去的好辦法。
但……若當真這么完美,上古之時四象俱在,天道化身為什么不直接選擇此法呢?
祂為什么寧愿經受肢解的痛苦,甚至寧愿自爆,也要重構出一個幻境,哪怕在其中經歷萬年,也不愿當真回歸正位呢?
——因為回歸正位,“他”就相當于被抹殺了。天道自然不死,可也不再是那愿意用鮮血滋養鳳清韻百年的人了。
故而“他”哪怕拼盡最后一絲生機,也要為自己搏一個作為獨立個體活下去的可能,搏一個可能的,能見到他的薔薇的機會。
可如今,在歌舞升平,形式似乎一片大好的今天,龍隱卻打算放棄他從一貫之的信念了。
是為了天下蒼生嗎?還是為了別的什么?
鳳清韻不知道。
或者說,他不愿意知道。
只要一想到某種可能,他便被過于充沛的情緒刺激得忍不住閉了閉眼。
那不單單是酸脹或者酥麻,更多的是惱怒,是難以平息的怒火。
如果真的……如果龍隱真的打算那么做……
鳳清韻深吸了一口氣,手指攥在麟霜劍上,壓得指腹發白,儼然是壓抑到極致即將爆發的前兆。
身后人見狀,似是被他的沉默搞得有些惶恐,終于忍不住開了口:“……鳳宮主半晌不愿回頭,這是見了心魔,因為他們的丑陋而厭棄本座了嗎?”
“……丑陋?”鳳清韻背對著他,以一種難言的平靜收了麟霜劍,“我倒是覺得,他們比你本人坦誠得多,也可愛得多。”
聽到他如此夸自己的心魔,龍隱忍不住瞇了瞇眼,有些不滿地抬起魔刃拍了拍自己的手:“可愛?方才那個可是想殺了本座,鳳宮主連心疼都不說,反而偏愛那種——”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鳳清韻毫無征兆地突然扭頭,抬腳走到了他面前,隨即一把握住了他尚未收回去的魔刃。
“——!”
龍隱有些愕然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想要收起刀刃,卻又怕抽回魔刃傷到他的手,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可鳳清韻就像是發泄一樣,垂著眸子硬是加深了手上的力度,任由魔刃割開自己的手心,鮮血瞬間便涌了出來。
他的睫毛上還帶著淚珠,明明眼角還帶著剛哭過的紅痕,整個人卻透著一種詭異的平靜。
只有血滴在地上的微妙水聲,讓龍隱忍不住喉嚨發緊,一動也不敢動。
鳳清韻就那么攥著他的魔刃,任由血流了一地,垂眸輕聲道:“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是在心如刀絞地跟你說話呢?”
龍隱呼吸一滯,下一刻卻聽那人繼續輕聲道:“但我再疼,恐怕也沒你疼吧……龍隱。”
“天道肢解之痛,比之我,百倍何如?”
龍隱驀然一僵,像是被什么無形的力氣壓著低下了頭顱一樣,帶著肉眼可見的慌張道:“……誰告訴你的?”
鳳清韻紅著眼角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你不是無所不知嗎?不如猜猜看。”
龍隱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哪個心魔抵不住美人計所以什么都招了。
他在心中暗罵那群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東西,面上則膽戰心驚地企圖把那魔刃從鳳清韻手中往外抽。
見鳳清韻并無阻止的意思,他才松了口氣,徹底將魔刃收回去后,抬手將人擁到懷中,柔聲哄道:“那只是心魔而已,他們知道的又不全,本座其實早想告訴你了,只是一直沒找到好機會……”
鳳清韻掛著淚輕聲打斷:“謊話連篇。”
龍隱便像是再次被下了禁言咒一樣,一下子沒了動靜。
鳳清韻輕輕低頭,從外人的角度看,就好像是投懷送抱般,把自己塞進了對方的懷里。
龍隱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收緊了手上的動作。
而那人緊跟著便抬手,輕輕地按在了他的胸口,似是在感受他心臟的跳動,又像是因為過于濃烈的情緒,恨不得將那顆心當真掏出來歸自己所有,這樣他就哪也去不了了。
“龍隱。”那淚痕尚未干涸的大美人就那么靠在他懷中道,“……你的心魔可比你誠實多了。”
龍隱因此平生第一次意識到了什么叫來者不善,一時間心下發毛,不由得飛速思考心魔到底會跟鳳清韻說些什么。
眼下四象之心兩人其實只得其二,故而龍隱所能掌握的天道權能還處于一種半遺失狀況。
白虎之心在黃泉女手中,而此刻的幻境又是因黃泉界的黃粱飯所生,故而他某個心魔可能受到白虎之心影響,想起來了什么有關天道的事情,但他的本體卻并不知道。
對此,龍隱企圖通過窺探鳳清韻心聲的方式來探聽一二,可當他小心翼翼地發動此項權能時,他卻驀然發現——他什么也聽不到。
鳳清韻的心聲在一片荒蕪之中,寂靜得可怕。就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一樣,聽得人心下發麻。
而明面之上,那看似毫無其他念想的大美人則帶著薔薇花香,就那么以一種依靠的姿態靠在他懷中,似是愛慘了他的模樣。
——麟霜劍尊自幼堅韌獨立,自然不會有這種姿態。
可被刺激到恨不得將他吞食入腹的血薔薇會。
薔薇本就是攀附外物而生的植物,血薔薇花妖更是世間罕見,但一旦出現,便以可怖與妖艷聞名八荒的兇植。
而此刻,那看似無害到搖搖欲墜的大美人,就那么靠在龍隱懷中,以一種床笫私語的口氣輕聲道:“龍隱……我很生氣。”
他話中卻不帶絲毫怒意,反而還帶著毫不掩飾的愛意。
但龍隱依舊聽得汗毛倒立,恨不得當即負荊請罪當場坦白:“其實本座真的——”
“噓——”鳳清韻卻豎起一根指頭抵在他的嘴唇前,緊跟著低聲道,“我不需要你道歉,撒謊的人總要為此付出代價。”
“曾經的我付過了,這次該你了。”
言罷他輕輕湊上前吻住了龍隱,在那人一動也不敢動的緊張中呢喃道:“我會讓你印象深刻到哪怕是下輩子……都不敢再跟我說一句謊話。”
第57章 倒轉
鳳清韻這句話堪稱威脅中的威脅, 龍隱聞言心下猛地一跳,可沒等他做出反應,他便緊跟著感覺懷中一空——鳳清韻已經辨別過了他的所有心魔, 并且認出了他的本體。
那么接下來,角色翻轉, 輪到龍隱去辨認他了。
龍隱安安靜靜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隨即驀然笑了一下。
鳳清韻那句兇巴巴的狠話落在他眼中卻可愛得不能再可愛了,就像是一把刷子般掃在他的心頭, 讓他在微妙的擔驚受怕之余, 卻又忍不住浮現了一絲難言的期待與興奮。
——他的小薔薇打算用什么手段讓他畢生難忘的呢?
而后他忍不住抬眸,看向了眼前逐漸浮現的場景。
這種程度的幻境對于從幻境中誕生,此刻還執掌一半天道權柄的龍神來說,簡直相當于完全透明的水平。
雖然無法掌握幻境, 但猜到它接下來的走向還是不難的。
龍隱清楚地知道, 鳳清韻和他是不同的。
他的薔薇心思純凈到沒有任何心魔,幻境因他的三魂七魄而生,又不能憑空捏造, 自然也映不出他的心魔。
三魂七魄中的七魄本就對應七情,只是一般人是由七魄中的一魄或者幾魄對應的七情衍生心魔, 而龍隱身為天道化身兼幻境龍神, 自然更特殊一點, 直接化了七尊心魔出來。
不過很難說這是否和上古時他被肢解而死的死法有無關系, 只不過這些純屬龍隱本人都搞不清真偽的猜測,就更不能告訴鳳清韻了。
而對于鳳清韻來說, 他沒有心魔, 幻境便不能根據他的七魄來進行衍生。
不過除了七魄,人妖鬼魔其實還有三魂——也就是所謂的天魂、地魂、人魂三魂。
天魂又稱胎光, 對應著萬物生靈最初的本源,也代表著一個人最純凈最質樸的向往,主輪回的便是此魂。
地魂又稱因果魂,傳說在陰曹地府時,凡人稱量罪孽時,稱量的便是地魂的重量。
而人魂又稱幽精,主導人的思維,而更直白一些的說法——它其實代表的便是一個人拋卻雜念之后,最理智的模樣。
而和可以被分割開來的七魄不同的是,三魂除非死亡,否則無法分割。
也就是說如果要以三魂為基礎創造幻境,那就不存在什么本體不本體的情況了。
三魂主導之下的每一個鳳清韻都是本體,只是占主魂的魂魄不同,展現出來的性格可能也會有一些微妙的差異。
比如說,傳說天魂主導之下的人純善而溫和,不存在任何負面情緒。
龍隱腳下的幻境最終在不斷變化中,歸一成了一團暖光。
龍隱向著那團光走去,走了不知道多久,終于踏在了一處石板上。
那團溫和的白光在他踏上去的那一刻瞬間炸開,登時便炸成了一方足以以假亂真的小世界。
當龍隱回頭去看時,卻發現他方才踩上的,赫然便是仙宮的正門外的石板。
他心下輕輕一跳,卻見天上正飄著小雪。
眼下似乎是初雪的季節,仙宮門口幾個童子低著頭在掃雪,可石板還是有些滑。
龍隱順著記憶中的道路,穿過仙宮正殿外的演武場,又走過劍閣,終于在一處蓋滿了雪的松柏之下,看到了一個熟悉卻陌生的身影。
他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那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少年,正站在風雪中繃著臉一板一眼地練劍。
那是他未曾見過的鳳清韻,是他錯過的,那人的少年模樣。
龍隱怔然地站在那里看了良久,雪突然下大了,有些甚至落到了少年的睫毛上。
龍隱終于喉結微動,忍不住開口喚了一聲:“……清韻。”
少年一愣,驀然停下手中劍法,于雪中扭頭,有些驚疑不定地看向來者:“這位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叫清韻?你認識我嗎?”
自然是認識的,甚至連清韻二字都是龍隱為他起的。
可惜深陷幻境中的鳳清韻忘了,而龍隱還沒記起。
龍隱被他一聲哥哥喚得心下發軟,走上前抬手替他扶去了一肩的風雪后才調侃道:“怎么不喚叔叔?”
鳳清韻此刻比他矮了半個身子,只能仰著頭看向他,可他話里卻完全是不怯場的理直氣壯:“你長得這么好看,怎么能喊你叔叔呢。”
龍隱一愣,隨即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語氣一下子囂張起來:“本座很好看嗎?”
鳳清韻點了點頭,眼神亮晶晶地肯定道:“你是我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人……比我師兄還要好看。”
對于眼下的少年來說,拿師兄夸人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大的夸贊了。
然而龍隱聞言高興得嘴角都壓不下去之余,自動忽略后面那句話,隨即竟直接抬手將少年抱了起來。
“——!”
鳳清韻嚇了一跳,當即松了劍環住了他的脖子,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哥哥,你干什么抱我?”
天魂主導之下的鳳清韻實在是可愛到了一定境界,對偏愛之人更是一點防備之心都沒有。
龍隱心下軟成一片,抱著他輕聲哄道:“哥哥帶你下山去玩好不好?”
鳳清韻眼神一下子就亮了,可緊跟著似乎又想起什么般,猶豫了下去:“……師兄不讓我跟別人玩,他會生氣的。”
龍隱只是蠱惑道:“提什么師兄,別管那些外人,就說你愿意跟我下山嗎?”
鳳清韻頓了一下,最終小聲道:“……愿意。”
龍隱于是勾了勾嘴角道:“這不就對了。”
于是他也沒用魔息,就那么抱著人一步一步地,沿著他曾經走過的路下山去了。
冬雪下得小了一些,臨近年關,山下的所有地方都是喜氣洋洋的。
鳳清韻似乎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絢爛的人間煙火,剛到山下便被迷了眼,整個人看起來都是亮晶晶的。
甚至龍隱只是給他買了個糖葫蘆,還沒來得及展示身為魔尊的硬實力,鳳清韻便一下子淪陷了,瞬間被哄得找不著北了。
龍隱見狀心下幾乎要化了,一時間又是心疼,又是竊喜,隔了半晌才忍不住道:“小劍尊之前難道沒吃過糖葫蘆?”
“沒有。”鳳清韻握著糖葫蘆搖了搖頭,“師兄不給我吃這些,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馳騁畋獵——”
糖葫蘆似是好吃到他連經文都背錯了。
“好了好了,”龍隱連忙打斷,趁機給人上眼藥道,“別背了小劍尊,你師兄就是個王八蛋,他就是想圈養你,不讓看外面世界有多好,才一直不讓你下山的。”
鳳清韻當即蹙眉,扭頭看向他道:“師兄不是王——”
然而他話說到一半,那張完完全全照著他喜好長得臉就那么近在咫尺地挑了挑眉。
吃人嘴短又色迷心竅的鳳清韻見狀一下子沉默了。
他安靜了片刻后,紅著耳根低頭吃了最后那顆糖葫蘆。
龍隱忍俊不禁道:“小劍尊,你就這么喜歡本座這張臉嗎?”
鳳清韻臉上有些熱:“我沒——”
他剛想反駁,說話間嘴中的糖衣卻被他咬得裂開,山楂的酸味瞬間便涌了出來。
鳳清韻本就喜歡吃甜的,眼下猝不及防嘗到酸味,一下子被酸得蹙了眉,臉跟著皺成了一團,連話也說不下去了。
龍隱見狀連忙道:“太酸了就別吃了,吐出來本座再給你買別的。”
鳳清韻卻噙著那口山楂執意搖了搖頭,眼底都快被酸出眼淚了,卻依舊忍著將其吞了下去。
龍隱心疼得微微蹙眉,拍著他的背不解道:“一根糖葫蘆而已,何必把自己勉強成這樣?”
待那酸勁過去,鳳清韻才輕聲回答道:“……下次可能就吃不到了。”
龍隱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沒有說話。
燈火闌珊之下,鳳清韻說完那句話后再次咬上了下一顆山楂。
他明明被酸得不住地掉眼淚,卻還是要執意將那串糖葫蘆吃完。
因為在他的潛意識里,這些幸福與歡愉只是曇花一現,待龍隱走后,便不會再有人帶他下山了。
所以他要倍加珍惜。
龍隱見狀只覺得心下像是被什么人猛攥了一把一樣,待鳳清韻將那糖葫蘆吃完,他突然抱著懷中人一言不發地向那集市走去,而后在鳳清韻驚愕的目光中,幾乎將整個集市買過來了一遍。
商販為此紛紛側目,鳳清韻被看得一下子紅了耳根。
可當那些琳瑯滿目的點心小吃全部擺在面前后,他幾乎是立刻便將他人的目光拋之腦后了。
其實那些只是連凡人都吃過,甚至都吃膩了的普通零食,鳳清韻見了卻眼睛發直,好似看到了什么這輩子沒見過的珍寶一樣。
然而他自幼辟谷,哪怕這次放開了吃,最終也沒吃掉多少。
正當他頗為遺憾地看著剩下的那些點心時,龍隱竟一抬手,將那些沒吃完的點心蔬果全部裝在了自己的儲物戒中,而后連帶著其中無數靈器丹藥,一起套在了鳳清韻的無名指上。
“——!”
鳳清韻愕然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想要抽手:“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你能。”龍隱卻一下子打斷了他的妄自菲薄,于燈火之下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道,“你值得。”
鳳清韻驀然愣住了。
——你可是我求了兩世才求來的小薔薇,自是值得我傾盡所有來愛你。
龍隱在他的怔愣中掐了掐他的臉頰,于燈火下柔聲道:“從今往后,本座會一直陪著你的,別怕。”
少年鳳清韻并不知道“別怕”到底指的是什么。
畢竟他剛剛經歷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完全不知道未來還有什么值得他害怕的事情。
他最終還是受寵若驚地收下了那枚戒指,然而他卻沒由來地感覺,送出戒指的人似乎比收到戒指的他更要高興。
那人其實什么都沒說,只是站在燈火之下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可鳳清韻不知怎的,見到他如此模樣,心下卻無端地泛起了一股心疼。
他好似在努力地找回什么失去的東西,明知是虛妄,明知是幻境,可好夢正酣,他卻依舊不愿蘇醒。
之后的時間像是被加速了一樣,龍隱眼睜睜看著他的少年緩緩長大,看著他出落得霞姿月韻,英姿勃發間惹來萬千矚目。
而接下來的一切都像是什么平行世界才會發生的事一樣,連夢都不敢做得這么美好。
少年逐漸在那人無微不至的呵護下長成了青年,在這期間,鳳清韻收到的禮物哪怕只用儲物戒裝,那些戒指也幾乎要堆得和他人一樣高了。
他于是就像是個倉鼠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戒指藏在自己的寢殿里,每次下山回來都要坐在床上數一遍。
可就這么數著數著,不知何時怦然心動,有什么事一下子變得不一樣了。
鳳清韻剛滿一百歲那天,其實只能算株勉強成年的小薔薇,卻在當夜發現自己竟長出了花苞。
他當時正在看那人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察覺到自己長出花苞的一瞬間,他心如擂鼓地躺在床上,怔愣了良久終于意識到了那代表了什么,隨即面色通紅,幾乎要冒煙般埋首在了枕頭中,遲遲未敢起來。
但情竇初開又撞上兩情相悅的感覺實在是太美好了。
以仙宮的富庶,鳳清韻本不該被什么東西打動。
然而那人卻在他結嬰當日,送了他一把劍。
那劍出鞘的一瞬間,劍光直沖云霄,映得萬物失色,連他師尊見了都跟著怔了幾秒。
鳳清韻拿著劍不可思議地站在原地,回神后不顧身后人的呼喚,扭頭便往山下沖去。
那人果然沒走遠,好似故意站在那里等他一樣。
“龍隱——!”鳳清韻攔住他當即直呼其名道,“你站住!你送我的這劍到底是什么來歷?”
龍隱挑了挑眉不答反問:“怎么,小劍尊不喜歡?”
鳳清韻臉一熱,下意識道:“我還不是劍尊,你別總……”
然而那稱呼里的親昵意味實在是太重量,讓他直接拒絕,他又有些做不到,只能抱著劍低頭道:“……師尊說無功不受祿,太貴重的東西不能收。”
但他話雖那么說,卻抱著那劍死死不愿松手:“所以,這劍到底是什么材質做的?”
龍隱見狀一下子笑了:“不是什么貴重材質,是——”
他故意拖長了聲音,在鳳清韻略帶焦急的目光中,終于說出了下半句:“——是本座的心。”
鳳清韻抱著劍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他回神后當即羞紅了臉,還以為這人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故意拿劍逗他。
龍隱見狀故意挑了挑眉道:“小劍尊若是不想要,那就把本座的心還回來吧。”
鳳清韻一下子連耳根都熱了,當即抱緊了劍,紅著臉撂下一句“你愛說不說”后,扭頭便逃也似的奔回了仙宮。
空留那人站在原地看著他笑。
然而羞惱歸羞惱,生氣歸生氣,鳳清韻回到仙宮不到兩天,便收到了那人送進來的幾封書信。
上面寫的話語簡直讓人沒眼看,什么“為夫有錯,清韻勿惱”、“卿卿含苞,可借一觀”,總而言之各種字眼看得鳳清韻從耳根一路紅到了脖子處,恨不得當即把頭埋在被褥下面。
可他就是這么沒見識,就是這么好哄。
一百年間,他從未見過對他這么好的人,以至于從床褥間抬起頭后,他十分不爭氣地將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而后便徹底把什么師兄不師兄的拋到腦后了,羞赧但高興地和人下山了。
只不過鳳清韻下山下得實在是太勤快了些,連慕寒陽都看出了不對勁,心思嫉妒間,卻又被劍尊三令五申不許出手,只能特意派白若琳跟著鳳清韻一起下山。
白若琳本就喜歡熱鬧,得了任務自是吵著鬧著要跟她師兄下山,鳳清韻推了幾次,這次終于是沒辦法,只得把她也帶下了山。
白若琳下山前便吵鬧著要聽戲,可真到了地方,那里唱得卻是些男歡女愛,咿咿呀呀的戲,她不喜歡,便百無聊賴地靠在那里開始打哈欠。
然而鳳清韻聽了那出戲文后,卻不知怎的心如擂鼓,整個人一下子怔愣地站在了那里。
他不再像前世一樣哀傷悵然,反而心下砰砰直跳,低頭握筆時都有些握不穩。
好不容易抄完戲文,他忍不住紅著耳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周圍,似是在找什么人。
“……師兄?”小姑娘不喜歡看這些情啊愛啊的,困得擦了擦眼睛,但一看到她師兄似乎要走,她當即便回神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大師兄說讓我看住你,不讓你下山去找壞人。”
“……不是壞人。”
——那是我的心上人。
可后半句話終究還是因為害臊,沒能在師妹面前說出來。
白若琳困得又打了個哈欠,剛想說什么,戲臺上卻緊跟著演起了三打白骨精的戲碼,她眼睛一下子便亮了起來。
鳳清韻見狀松了口氣,隨即像故事中的孫大圣一樣,在他的小師妹身旁畫了一個圈,低聲道:“你先在這里看著,師兄去去就回來。”
小姑娘早就把她大師兄的囑托忘到了爪哇國,頭也不回地嗯嗯兩聲。
鳳清韻拿著剛剛抄好的詩句,便小心翼翼地退出了人群。
他走在車水馬龍的燈火下,像是在找什么人,然而他轉了整整一圈也沒有找到,正當他略顯焦急時,一扭頭卻直接撞在了什么人懷里。
“——!”
那人含笑的聲音響起:“這是哪來的小美人?又是投懷又是送抱的,你心上人知道嗎?”
私會的羞赧混雜著喜悅浮上心頭,鳳清韻面頰一下子更紅了,連忙從他懷里抬起頭:“……你從哪冒出來的?”
龍隱挑了挑眉道:“本座無處不在。”
鳳清韻看見他這幅不著調逗自己的模樣就來氣,抬手給了他一下。
“錯了錯了,”龍隱連忙笑著攥住了他的手腕,“還望小劍尊饒命。”
鳳清韻惱羞成怒間還想說什么,下一刻卻見那人抬手在他發間插了什么。
他驀然一愣,抬手一摸卻發現那似乎是枚簪子,取下來一看,只見那是枚晶瑩剔透的薔薇花簪,只不過尚未盛放,依舊是花苞的模樣。
鳳清韻見狀一下子被他臊紅了臉,龍隱當即笑道:“怎么樣,喜歡嗎?”
鳳清韻被人平白無故占了便宜,面上紅得不行,卻不好說什么,只是摩挲著那簪子尾端的花苞,輕聲埋怨道:“好好的天山玉……怎么被你糟蹋成這樣了。”
龍隱挑了挑眉道:“送本座的心上人,這怎么能算糟蹋呢。”
鳳清韻拿著那簪子小聲道:“……就是糟蹋。”
可他嘴上這么說,手里卻死死地攥著那把簪子,沒有松手。
龍隱見狀一笑,隨即沒等鳳清韻反應過來,便抬手從他懷中抽出那頁紙:“這是什么?”
鳳清韻驀然回神,面上登時好似燒起來了一樣,劈手就要去奪:“哎,你等等——”
“怎么?”龍隱瞇了瞇眼,一下子湊到他面前,“這不是給本座的?”
鳳清韻呼吸一滯,半晌輕聲道:“……是。”
“是不就得了,那有什么不能看的。”龍隱說著低頭道,“讓本座看看,本座的小薔薇到底給本座寫了什么。”
鳳清韻還沒來得及阻止,這人便自顧自地念了出來:“山無棱,江水為竭——”
哪怕身在幻境中,忘卻了現實發生的一切,聽到上面的字句被人念出來的那一刻,刻在鳳清韻骨子里的過往還是讓他下意識心下一緊——龍隱會不會因此嫌棄自己?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最后一個字念完,鳳清韻攥緊手中的簪子,世界都好似跟著安靜了下去。
過了不知道多久,那人卻笑了一下道:“你還小,還不知道什么叫一輩子。”
鳳清韻的心情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下意識想說自己不小了,可那人緊跟著便話鋒一轉道:“但本座答應了,一輩子就是一輩子。”
說著他當著鳳清韻的面揚了揚手上的紙張,低聲道:“以此為證,天地為媒,小劍尊若是反悔,可算是始亂終棄,要拋棄糟糠之夫了。”
說完,那曾經被人惱羞成怒撕去的字跡詩詞,卻被眼前人如珍寶般鄭重地疊好,收了起來。
鳳清韻一怔,在燈火下一眨不眨地看著龍隱,半晌憋出一句:“……我不小了,我都已經長出花苞了。”
可沖動之間話一出口,鳳清韻登時便后悔了,耳根緊跟著紅透了。
“是是是。”那人聞言笑盈盈道,“那能親你一下嗎,已經長大的小先生?”
鳳清韻被他一個稱呼臊得臉紅,可最終還是顫抖著睫毛,輕輕點了點頭。
燈火闌珊間,兩人之間的縫隙逐漸消弭,直至光也不能穿透他們。
那個吻持續的時間不長,因為鳳清韻接吻后就跟被魘住了一樣,靠在龍隱懷里久久沒有吭聲。
龍隱一怔,輕輕松開他,在光暈下看著他:“……怎么了?”
鳳清韻搖了搖頭,睫毛輕顫,在燈火之下宛如幻夢中的蝶尾。
過了半晌,他才像是夢囈般小聲道:“沒什么,我只是在想……”
“要是能早點遇到你該有多好。”
如果是你把我養大的該多好。
那該是很好很長的一生。
是不曾有遺憾,也不曾有錯過的一輩子。
可惜沒有如果,夢散了,人也就該醒來了。
龍隱抬手將鳳清韻的發絲挑起,別在耳后。
他就那么在燈火下看了懷中人片刻,而后語氣繾綣但篤定道:“你想起來了。”
“……這么快就發現了?”鳳清韻抿著唇輕笑了一下,“不過倒也合理,畢竟你可是天道嘛。”
他話里帶著調侃,卻并無怨恨與憤怒,反而異常平和。
龍隱卻還是忍不住喉結微動,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半晌,見那人并未生氣后,當即松了口氣,轉而調侃道:“怎么說想起來了就想起來了,契機是什么……吻嗎?”
鳳清韻不答,只是在燈火葳蕤下柔和著神色看他笑。
龍隱忍不住拉進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間低聲道:“只要親了就能恢復記憶……鳳宮主倒越發像傳聞故事里的精怪了。”
先前威脅龍隱要讓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鳳清韻似乎消失了,眼下的他聞言,只是溫柔異常地反問道:“我是什么,在你眼里恐怕一目了然吧?”
龍隱在月光下擁著他,試探地湊上前,那人果然躲都不躲,他于是忍不住吻了吻他的嘴唇道:“都說天魂主導下的人純凈而溫柔……果然名不虛傳。”
聽到他的夸贊,鳳清韻只是垂著眸子任由他親吻揉弄,眉眼間一點生氣的跡象也沒有。
龍隱見狀忍不住犯欠:“先前之事……鳳宮主果真不生氣嗎?”
鳳清韻似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話,眸色一下子因為笑意而瀲滟開來:“有什么好生氣的,我心疼你還來不及呢。”
他把話說得實在是溫柔到了極致,龍隱活了兩輩子都沒從鳳清韻嘴里聽到過這種話,聽完后心下軟成了一片。
有那么一瞬間,不需要鳳清韻開口詢問,他自己都想直接把一切事全盤托出了。
然而越是溫柔越是危險,龍隱深諳此道,好不容易堅定守住了本心,想動動手腳窺探一二,卻發現天魂主導之下,鳳清韻的心思竟純凈無瑕到宛如璞玉一般,潔白得沒有一絲痕跡。
龍隱見狀只好摟著他的腰將人往懷中一帶,低聲道:“既是心疼本座,那鳳宮主能不能偷偷告訴本座,出了幻境之后,你又打算如何懲罰本座呢?”
鳳清韻抬眸望著他,溫柔得像是一捧水:“那不如你先告訴我,你所謂的,不會有任何人死去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龍隱一頓,隨即笑道:“我說鳳宮主今天怎么這么溫柔,原來是在這等著套我話呢。”
“我以前不溫柔嗎?”鳳清韻低著頭一笑,抬手戳著他的胸口,“不愿意跟我說就不用說了。”
“但正如你所言,天魂主導之下,現在的我可是最好說話的了。”鳳清韻勾著他的脖子,輕輕點在他的喉結上,“你現在坦白,說不準還能從輕發落,若是不說,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你可想好了。”
“本座想好了。”龍隱卻想都不帶想地便直截了當道,“本座倒想看看,鳳宮主所謂的讓本座下輩子都不敢撒謊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他過于利落的拒絕讓鳳清韻都沉默了,半晌后,鳳清韻忍不住抬眸看向他:“其實我一直想問……魔尊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癖好?”
龍隱輕輕攥住他搭在自己喉結上的手,聞言一笑道:“比如?”
“……比如我現在要是給你一巴掌,”鳳清韻垂眸輕聲道,“我感覺你反而會更興奮。”
“是嗎?”龍隱一頓,低頭笑著將他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那不如鳳宮主現在來一巴掌試試看?”
然而天魂純凈無瑕,連怨怒之氣都沒有,自然也不會真給他一巴掌。
“不試。”鳳清韻抿唇一笑,笑得很純,只是說出來的話卻不怎么純,“等下自然有人賞你,不必急著跟我討。”
龍隱呼吸一滯,忍不住吻了吻他光潔的手背:“那能勞煩宮主通融通融,待會兒下手打得輕一點嗎?”
“那可不行,畢竟——”鳳清韻卻好似一眼便洞穿了他的心思,聞言勾了勾嘴角,輕輕點了點他的喉結道,“你分明喜歡的很。”
龍隱呼吸一滯,喉結忍不住上下一滾,剛想說什么,卻感覺懷中人驀然一輕——宛如輕飄飄的云一樣消散了。
幻境隨之分崩離析。
那就像是月宮的仙人降臨人間,匆匆圓了誰的一個夢后抽身離去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月光不再灑在龍隱的身上后,他再度墮入了黑暗。
就和曾經在龍窟內經歷過的無數個日夜一樣,陪伴他的只有孤獨與黑暗。
人在無邊的長夜中,最先遺忘的是四肢的位置,而后遺忘的便是身體,最終則是心臟。
傳說一個人的一生中有兩次死亡,一次是肉體的湮滅,第二次則是真正的死亡——被徹底遺忘。
好在一片黑暗中,龍隱并未迎來真正的消亡,哪怕所有人都遺忘了他,依舊有一個人還站在原地等他。
微妙的光斑于眼前緩緩蕩開,可龍隱并未能看清楚眼前事,五感之中率先恢復的反而是嗅覺——前所未有濃烈的薔薇花香近在咫尺,熱切得撲撒在他的面前。
緊跟著而來的是巨大的窒息感。
他似乎躺在什么地方,身上壓著什么東西,而嘴上則被什么層層疊疊,柔軟又濕潤的東西牢牢地蓋著,幾乎要將他徹底溺死在其中。
龍隱回神后才意識到,那是鮮艷而怒放的薔薇花。
薔薇藤蔓的荊棘親昵地裹在他的身上,不過似乎因為過于親昵了,稍微一劃,便在他裸露的腹肌上留下來一道傷口,緊跟著便流出來鮮血。
但很快,那點血便被一只手蘸了起來,臨抬起前,那只手不往輕輕按了一把那堅硬的腹肌。
龍隱倒吸了一口涼氣,卻發現自己不知為何動不了脖子,只能用余光瞟見一抹驚人的白,而后他輕輕抬眸,整個人當即呼吸一滯——
卻見那披著青色的衣袍,半邊身子暴露在空氣中的大美人,正叼著指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他神色間晦暗不明,嘴角還帶著指尖抹上的血漬,而后一截殷紅的舌尖輕輕舔過那點血,綺麗得不像樣子。
龍隱緩了良久終于意識到除了蓋在嘴上的花苞外,壓在自己臉側那柔軟且微熱的又是哪個部位。
——那是鳳清韻白皙柔軟的大腿。
第58章 地魂
柔軟的腿肉因為長久暴露在空氣中而顯得有些涼, 只有貼在臉頰的那一小部分帶著一絲熱意。
就像是本就寒涼的精怪妖鬼被人用體溫煨熱了一樣,透著股詭異的曖昧。
龍隱甚至不需要動用魔息,只一眼, 便猜出了此刻鳳清韻的狀態——眼下占據他主魂位置的應該是傳言中司掌一切陰暗面的地魂。
相傳萬物死后,跨過奈何橋稱量其一生罪孽深淺時, 稱量得便是承載一切的地魂。
若是罪孽頗深,最終下地獄受刑的也是地魂。
無論此傳言是真是假,都足以說明一個問題——一個人所有負面的情緒幾乎全部壓在地魂之上。
若是地魂占據主魂, 主導出來的表現將會和天魂截然相反, 就比如眼下。
鳳清韻舔去唇邊的鮮血,居高臨下地看著龍隱。
他并未著任何里衣,身上的青色衣袍幾乎滑到了手肘處,雪白圓潤的肩頭就那么暴露在空氣中, 整個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稱不上端莊。
龍隱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柔鄉砸懵了, 硬是忍得青筋暴起,才控制住自己沒直接掐著身上人的腰將他掀下來。
這確實考驗人的意志力,龍隱思維都跟著遲鈍了幾分, 緩了半晌才想到動用天道之力去窺探身上人的心聲。
然而和方才完全聽不到心聲的天魂不同,龍隱剛剛動用相關神權, 數不清的聲音便立刻在他腦海中炸開——
【好想吃掉他。】
【喜歡。】【吃掉……】
【好餓……】
那話語之中近乎扭曲的愛意聽得龍隱頭皮發麻, 比直接刺激更加強烈的興奮感瞬間席卷了他的一切理智。
然而在那數不清的心聲之中, “愛”其實并未占據情緒的主要位置, 憤怒才是——
【為什么要選擇成全呢?】
【為什么要那么無私呢?】
【關起來不就沒有那些事了。】
【關起來……】【吃掉。】
無數極端的情緒摻雜在顛三倒四的言語之中,聽得人頭皮發麻。
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畢竟地魂本就主人的一切陰暗面, 怨與恨才是地魂的本色。
然而任由心下翻江倒海,無數情緒翻涌而起, 但最終鳳清韻并沒有將此宣之于口。
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著龍隱,咽下嘴邊的鮮血后歪了歪頭道:“醒了?”
龍隱沒有說話,當然,以他眼下被無數薔薇堵著嘴的情況來看,他也說不出話來。
按理來說他要么該感到恐懼,再不濟也該感到緊張,可眼下他心底升起的只有興奮,而且是巨大的,讓人頭皮發麻的興奮。
因為鳳清韻的狀況和他是不一樣的。
鳳清韻沒有心魔,所以無論是天魂、地魂還是人魂,本質都是他的本體,起到主導作用的魂魄不同,表現出的狀況也不同。
所以和龍隱那種被心魔刻意放大的情緒不同,鳳清韻眼下所表露的,就是他最本質的情緒。
——他就是因愛生恨,惱怒到恨不得將龍隱吞吃入腹,讓他這輩子都離不開自己,這樣自然也就不會說謊了。
只不過這些壓抑而濃烈的情緒,往日只有龍隱欺負狠了,他才會表現出了一丁點,完全不像眼下這么直白。
在很多志怪小說中,書生往往因皮囊而愛上那些惑人心魄的妖,卻又在對方流露出妖的本質時,被嚇得屁滾尿流,恨不得跪下求饒,再沒了曾經的旖旎。
然而龍隱眼下卻被刺激得心頭發麻,宛如電流般的刺激攀上腦髓,幾乎超過了過往所有刺激的總和。
——鳳清韻最濃烈的恨與愛,都因他而生,都只因他而生。
此念頭一出,哪怕四肢被藤蔓所束縛,龍隱竟忍無可忍,不顧那幾乎扎在他肌肉中的荊棘,抬手便掐住了身上人的腰。
藤蔓來不及收回去,瞬間便扎進了他手臂的肌肉中,鮮血立刻流了出來。
鳳清韻似乎被這種寧愿皮開肉綻也要占自己便宜的大無畏精神給震驚到了,不由得一怔。
下一刻,他被人抓著腰猛地往下一按,整個人立刻回了神:“你干——”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那人驀然咬住他的花瓣,趁他顫抖間,用舌尖將蓋在嘴上的整個花苞一下子推到了一邊,轉而扣著他的大腿往下一壓——竟一口咬在了他的腿側!
“——!”
鳳清韻當即倒吸了一口冷氣,攀在龍隱肩頭的荊棘警告般刺進了他的肌肉中,鮮血順著肌肉紋路便流了下來。
鳳清韻本人則是抬腳就要踹他,然而龍隱就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一樣,掐著那人踹過來的腿,猛地一拽便將人直接按在了身下。
情況陡然顛倒,鳳清韻似是沒想到獵物還能有如此動作,猝不及防間一下子被摔懵了。
地魂本就是不吃苦的性格,回神后當即惱羞成怒,兇巴巴地就要抬眸算賬。
誰知道他一抬頭卻直直地撞上了龍隱布滿鮮血的腹肌,于是驀然僵在了原地。
卻見龍隱肩膀處滲出的鮮血順著肌肉的紋理一路往下,剛好流到形狀分明的腹肌上,勾勒出優越流暢的線條。
鳳清韻怔愣間無意識地看直了眼,甚至連動都動不了一下。
——那是澆灌了他一百年的天道之血,哪怕腦海不記得,可他身體內的本能卻還記得。
甚至不算那些虛無縹緲的上古之事,哪怕只按今生算,他也早就嘗過了血中的甜頭。
地魂本就是主導本性的魂魄,更不用說那血還剛好流在腹肌的溝壑間,簡直就是珍饈配玉碟,鳳清韻見狀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堂堂天道,眼下又是出血又是出賣色相,眼見好不容易生了效,自然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隨即抬手,捏著身下人的下巴輕輕一抬。
一滴血順勢滴在鳳清韻的嘴角上,他下意識舔了一口,鮮血的味道就像是炸在了他的味蕾上一樣,瞬間席卷了所剩無幾的理智。
于是甚至不用龍隱開口蠱惑,他便忍不住湊上前,任由肩頭的衣衫滑落,垂眸輕輕低頭舔掉了腹肌上的那股血。
殷紅的舌尖舔舐在男人的肌肉上,帶來的觸感就像是小貓舔食一樣,柔軟中帶著一絲迫不及待。
然而進食者似乎并未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到底有多煽情,神色間不帶絲毫曖昧,反而透著股對食物的本能喜愛,那種近乎純真的模樣,刺激得龍隱喉嚨發緊,忍不住抬手摸向他的后頸。
被打擾到進食的鳳清韻蹙了蹙眉,吞下嘴中的鮮血后不滿地抬眸看向他。
那個自下而上的角度實在不像吞血,反而更像是在吞別的什么東西。
龍隱見狀喉結微動,有那么一瞬間,他幾乎想按著這人的后腦好好教教他在自己面前露出這幅表情到底會是什么下場。
然而幻境的目的就是讓人沉淪其中,忘卻本心。
龍隱硬生生咬住牙關,用了半晌時間才好不容易把持住,而后終于問出了縈繞在心頭地問題:“……鳳宮主這是把本座關在哪了?”
周圍白茫茫一片,能看到的只有無窮無盡的薔薇花,以及跪坐在他身前的鳳清韻。
鳳清韻不答,抬手理了一下鬢邊的碎發,低頭又舔了一口他人魚線上的鮮血,只把人舔得呼吸發直后,才垂著眸子以一副輕描淡寫地姿態反問道:“你問這個干什么?”
龍隱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卻抬眸神色晦暗地看向身上人,緊跟著便瞇眼拋出了一個無比炸裂的疑問:“你是不喜歡這里,還是不喜歡我?”
給龍隱十個腦袋他也想不出自己會有一天被鳳清韻逼問這種問題,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鳳宮主這話問的可真讓本座傷心啊。”他抬手將人擁到懷中,低頭想去吻鳳清韻的嘴唇,卻被薔薇一下子擋在了面上,只能抵著花瓣輕聲道,“本座對宮主之心,還不夠天地可鑒嗎?”
鳳清韻聞言抬手輕輕撫摸住他的臉頰,那動作不像是愛撫,反而更像是威脅:“那你問這是哪做什么?想離開這里?”
有些道理跟地魂主導之下的鳳清韻是講不通的,地魂主打一個隨心所欲,幾乎不可能為外物所動。
原本主要順著他的話多哄幾句,一切說不定也就迎刃而解了。
然而龍隱也是犯欠,越是軟的他越不愿意欺負,越是硬得一點就炸,他反而越想點一下試試:“本座若當真要走呢,鳳宮主打算如何?”
“當真把我抽筋拔骨,吞吃入腹嗎?”
鳳清韻聞言呼吸一滯,垂著眸子半晌沒有說話。
龍隱犯完欠見狀心下一跳,幾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他當即抱著人哄道:“逗你呢,鳳宮主就是把本座關到天荒地老,本座也心甘情愿。”
他說話時肩膀甚至還在往外滲血,看起來頗有些為了哄老婆不要命的架勢。
“你果然要走。”然而鳳清韻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靠在他懷里自顧自地輕聲道,“……現在不是你養育我,說要和我永遠在一起的時候了。”
都道是最難消受美人恩,龍隱正沉浸在這甜蜜的苦惱中無法自拔時,聞言卻一下子一頓,當即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什么?”
鳳清韻不答,藤蔓攀上龍隱的脖子,他拽著藤蔓強迫龍隱抬起頭,就那么近在咫尺地小聲質問道:“既是說好了要等我發芽,為什么又把我扔給別人?”
他輕輕摸著龍隱的喉結呢喃道:“可真是好無私的天道啊。”
換做往日,面對他如此模樣,龍隱只會覺得刺激又興奮,然而眼下他的大腦卻幾乎要炸了:“不是,麻煩鳳宮主說清楚……什么養育你?”
“……你連這些都不記得了。”鳳清韻垂眸,眸底的情緒異常濃烈,緊跟著得出了一個讓龍隱瞠目結舌的結論——“你果然是不想要我了,所以才把我扔出去的。”
龍隱:“……”
剛被砸了個驚天重磅,尚且沒思考明白扭頭又平白無故被扣了口大鍋,龍隱實在是冤枉到了極點。
眼下未從幻境出去,心魔沒有歸位,龍隱又不是鳳清韻,心思純徹到三魂根本沒辦法得到分割。
龍隱記憶不全,只是從鐘御蘭那里隱約知道自己在上古應該是肢解而亡,卻不知道他實際上是在瀕死時遭受肢解之痛,最終死于自爆,三魂七魄碎得比肢解還要徹底。
因此他哪怕在幻境之中休養數萬年,但還是留下了三魂七魄不穩的后遺癥。
故而他眼下是當真不知道其他心魔到底跟鳳清韻說了什么。
不過眼看著鳳清韻周身的氣場已經危險到了極點,龍隱再顧不得其他,當即抬起雙手表示投降:“……冤枉啊鳳宮主,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但就是給我一萬個腦袋,我也不舍得將你扔出去啊。”
鳳清韻聞言卻只是冷笑,顯然是不信龍隱的鬼話,一時間笑得龍隱心都涼了半截,甚至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難不成他當真在什么時候扔過鳳清韻?
不可能啊,無論是幻境之中還是前世現實之下,他都絕對不可能干出這種事情來。
龍隱大腦飛速旋轉期間,企圖走捷徑從鳳清韻的心聲中窺探到真相,可惜地魂簡直和天魂是兩個極端,眼下鳳清韻的心聲雜亂無章到根本聽不清任何話語。
龍隱心下狂跳不止,腦海中不住思索。
但見他面色幾轉還是猶豫不定,鳳清韻終于徹底沉下了臉,抓著藤蔓就要收緊上面的荊棘。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龍隱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一個讓他難以置信卻又忍不住戰栗的猜測,于是當即開口道:“等等等等……本座想起來了!”
鳳清韻拽著藤蔓打算繼續收緊的動作一頓,垂眸看著他,語氣不善道:“你想起什么了?”
龍隱抓住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神色,斟酌著開口道:“沒能等到你發芽……實在對不起,小薔薇。”
龍隱難得說了句人話,話一出口,看鳳清韻猛地一怔的神色,他幾乎是立刻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驀然松了口氣之余,龍隱心底緊跟著后知后覺地泛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欣喜。
就像是偷來的一抹甜,緩緩在心頭蕩開一樣。
——原來從始至終,他本就是我的。
這個念頭一出,龍隱的嘴角便忍不住上揚。
可鳳清韻看見他笑,卻驀然回神并且一下子拉了臉色,拽著藤蔓猛地一用力,陡然將人拽到面前,語氣陰郁道:“……有什么好笑的?”
龍隱一怔,摟著人為自己喊冤的:“小祖宗,本座又怎么了?笑也犯天條嗎?”
鳳清韻蹙眉看著他,眼底的悲傷卻濃郁到怎么也揮之不去:“你不難過嗎?”
龍隱一愣,驀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被人捷足先登,鳩占鵲巢,你難道不難受嗎,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你到底在高興什么?
龍隱心下揪成了一團,過了半晌才泛出一股后知后覺的疼來。
他含著滿腔的苦澀,于心底默念到——我自然是開心于,原來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并非白費力,你只是忘記了而已,并非是不愛我。
我更高興于至少瀕死之時沒有連累你,至少……沒有因為一己私欲,將你帶到幻境中經受那上萬年的苦難。
萬千思緒浮上心頭,可這些話說出來恐怕又要惹他的小薔薇生氣了。
故而最終龍隱什么也沒說,只是擁著鳳清韻發自內心道:“……對不起,小薔薇。”
鳳清韻聲音發緊:“你對不起我什么?”
龍隱喉結微動,斟酌道:“對不起事出緊急之下就那么將你扔了出去,我本該給你好好尋一個良善之家的——”
“你給我閉嘴!”
鳳清韻聽了他這話卻當即怒火中燒,沒等他說完,抬手就想扇他。
龍隱見狀驀然閉上了嘴。
可鳳清韻手抬到一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驟然止住動作,就那么懸在空中凝滯了半晌,最終竟一改方向,轉手摘下了自己的花苞!
“——!”
龍隱驟然睜大了眼睛,當即心疼到了極致,然而沒等他說什么,下一秒那花苞就直接塞在了他嘴里,而后無數薔薇花鋪天蓋地壓來,恨不得當即將他淹沒。
然而這次龍隱寧愿溺死也再不敢多說一句話,生怕鳳清韻再氣到去摘自己的花。
鳳清韻含淚帶著怒氣隔著薔薇花看向他,心底卻忍不住泛起了一股難言的委屈。
不是委屈于自己的想法得不到重視,而是委屈于這人總是太過于重視他,就像眼下這般,只是摘了花苞便心疼的動都不敢動了,但他卻從未想過,自己到底會不會心疼。
他從未像眼下這樣清楚地明白,龍隱的一切悔意,一切不甘,甚至一切痛苦,都并非因他自己而生,而是皆由鳳清韻前世的悔意而生。
他只是悔恨于沒能給他的小薔薇尋找一個真心對他的人,而并非后悔于沒能用手段強取豪奪,早和他的小薔薇相認。
那如果呢,鳳清韻卻忍不住在心底問道,如果自己當真遇到了一個在世俗意義上算得上好的那樣一個人,他難道就甘心嗎?
如果鳳清韻不曾后悔,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不會有來世,亦不會有今日。
鳳清韻永遠不會知道,有那樣一個人養過他一百年,正如那把他從未見過的蓮花簪一樣。
但憑什么呢?
憑什么他就能甘心忍受,數萬年光陰而過,剜鱗肢解之痛后,卻還是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上人和別人在一起呢?
鳳清韻想不明白。
天道果真是天底下最沒有私心的存在,龍隱也不愧是天地大愛的化身。
可越是如此,鳳清韻卻越是從心底升起一股難言的恨意,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恨誰。
那恨實在是刻骨銘心,濃烈到足以凝結他一切紛繁的思緒,匯聚成一股清晰到足以讓龍隱聽到的心聲——
【我寧愿和你在幻境中遭受萬年風雨,寧愿和你一起被釘死在石柱之上,也不要長于他人之手,去看那根植于你的苦難之中的虛假美好。】
【可你卻總是這樣,總是自以為地將大多數人認為的好給我,卻從未沒想過,在你痛苦之時,我一無所知且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一切時,回頭又是何種心如刀割。】
【我好恨你啊,龍隱。】
龍隱聞言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那鋪天蓋地,足以壓滅一切的情緒幾乎裹挾住了他的所有思緒。
可大音希聲,鳳清韻竟一個字沒說,就那么含著淚對龍隱怒目而視,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龍隱驀然閉了閉眼,擁著懷中人深吸了一口氣道:“……本座知道了。”
鳳清韻含著淚蹙眉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待我們從幻境出去,本座便把一切全盤托出……”龍隱低頭吻了吻他濕潤的眼角,“包括你一直想知道的,無人會死的飛升之法。”
鳳清韻聞言瞳孔驟縮,喉結忍不住上下滑動。
真相就在面前,可哪怕是地魂主導之下,他也有些不敢面對。
過了良久他才輕聲道:“……無人會死,也包括你嗎?”
“包不包括,得看鳳宮主了。”龍隱卻一笑,“若是宮主實在愛本座愛得深入骨髓,本座又怎敢孤身赴死啊,那豈不是讓我的小薔薇守寡嗎?”
鳳清韻有些拿不準他到底說的是真還是假,但心下還是忍不住要去相信,不過嘴上則就是另一種態度了:“……你拿什么保證?”
“本座可是天道化身,這還不夠擔保嗎?”龍隱挑了挑眉,又抬起手道,“那不如以性命擔保——”
“不會說話就閉上嘴!”鳳清韻當即擁著他的肩膀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齒地含淚罵道,“……我恨死你了,你個自以為是的天道。”
龍隱聞言卻是一笑,隨即在他的手下悶聲道:“可是我愛你。”
龍隱難得會說話了一次,幾乎是往人心坎上戳:“從你還不記得我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愛你了。”
這話的殺傷力實在是太大了,鳳清韻突然安靜了下來。
有那么一瞬間,好似等了萬年的希冀終于在此刻圓滿了一樣,地魂天生的怒氣與怨氣甚至都要被這一句話哄得消散了。
然而龍隱見狀卻恰合時宜地犯起了欠,他抓著鳳清韻的手腕往旁邊輕輕一拉,湊上前便要討吻:“可就算本座一片真心向明月,奈何鳳宮主明月照溝渠,居然還懷疑本座的感情,本座真是冤枉啊。”
“胡言亂語,你哪來那么早的真心。”鳳清韻驀然回神,別過頭不讓他親,還要紅著耳根罵他,“……而且哪個世界的天道能像你這么變態,連顆種子都能愛上。”
龍隱心情一好就開始嘴欠,笑盈盈道:“是是是,本座原本是登徒子王八蛋,眼下又成了變態,只有我們鳳宮主高潔傲岸。”
他說著說著,卻牽著鳳清韻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肌上:“雖然鳳宮主把本座脫成這樣綁在這里,又是吃又是咬的,但依舊是光風霽月,無人可——”
鳳清韻被他臊得惱羞成怒:“……你給我閉嘴!”
龍隱理直氣壯地索吻:“你親我一口我就閉嘴。”
鳳清韻睫毛顫抖著看向他他,眼底盡是怒意:“……你認得出我嗎,憑什么就隨便讓我親你?”
“地魂直白坦蕩,”龍隱貼著他的額頭低語道,“本座喜歡得緊,怎么會認不出呢。”
鳳清韻看了他三秒,緊跟著冷不丁拋出了一個問題:“是嗎?那你喜歡天魂還是地魂?”
龍隱:“……”
這簡直是個送命題,一下子把堂堂天道變成了啞巴。
鳳清韻看到他這幅蠢樣,好似終于占了回上風一樣,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手下一用力,勾著那人的脖子便將他拽了下來:“本尊逗你的,看你那緊張的德行,還天道呢。”
“我可不像你一樣自卑。”他摟著龍隱的脖子,垂眸霸道且理所當然道,“三魂七魄俱是我,你別無他選。”
自卑……
這可能是天道從化形到現在,第一個說他自卑的人。
龍隱竟別無反駁的余地,一時間啞口無言,半晌驀然笑了。
在這段感情之中,他不就是因為自卑才一遍又一遍地踟躕,一遍又一遍地放棄。
其實鳳清韻罵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
他確實是個不敢面對失敗,所以只能率先放棄的懦夫。
見他半晌不說話,鳳清韻似是猜到了他在心中說什么,當即蹙眉給了他一下:“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龍隱驀然回神連聲道:“有有有。”
鳳清韻神色不善地看著他,語氣危險道:“你以后還敢嗎?”
他沒說敢什么,龍隱卻立刻心照不宣地悟了,當即擁著人陪笑道:“鳳宮主厚愛……本座又豈敢再妄自菲薄呢?”
鳳清韻聞言瞇了瞇眼,似是不信。
“以后真的不會了。”龍隱見狀當即道,“我向我的小薔薇保證。”
鳳清韻抿了抿唇,看了他三秒后,突然湊上前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了一吻,隨即沒好氣道:“記得你說過的話,出去之后坦白,別忘了。”
龍隱擁著他一笑:“劍尊寬宏大量,看在本座如此識時務的份上,能從寬嗎?”
“你想得美。”鳳清韻冷哼一聲,“一樣都少不了你。”
龍隱還想說點什么為自己爭取從寬,懷中人卻一手死死地摟著他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吭聲。
而也沒等到龍隱再說什么,下一刻,鳳清韻便像是泡沫一樣,一邊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一邊緩緩從他懷中消散了。
幻境隨之破碎,那滿地的薔薇花臨消散之前不忘蹭過龍隱的裸露在外的肌肉,看起來當真是喜歡得緊。
龍隱見狀忍不住一笑,隨即抬眸看向眼前支離破碎的幻境。
地魂既已歸位,如此一來,僅剩的便只有一個人魂了。
傳言人魂代表著思維與理性,人魂主導之下,所有正面與負面的情緒都不足以影響一個人對自身利益的考量。
那將會是完全拋卻情緒干擾的鳳清韻,龍隱實在也想見識見識,極度理性之下的小薔薇到底會做出什么來。
然而此念頭一出,沒等他擅自在心頭將其具象化,整個幻境便驟然一閃,隨即幻化出了新的一方世界。
龍隱剛一睜開眼,便直直地撞上了一對淌著蠟油的龍鳳花燭,那蠟油在燭光下微微發亮,紅得像血,順著桌角一路淌到了地上。
龍隱盯著那桌下的油光看了片刻,緊跟著才意識到那并非蠟油,而是真正的鮮血。
他眉心一跳,當即抬眸,卻見無邊艷麗的喜色之下,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拎著劍背對著他,他身上穿著雪白的劍袍,整個人和周圍喜慶的氣氛格格不入。
而他的劍下,似乎有什么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龍隱垂眸一看,卻見那竟是穿著喜服的慕寒陽,而如今已經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似是察覺到了身后的目光,鳳清韻持著劍輕輕側身,臉頰上還濺著鮮血,就那么帶著無邊的冷意看向龍隱。
龍隱喉嚨一緊。
下一刻,鳳清韻竟拎著劍向他走了過來。
有那么一瞬間,龍隱幾乎以為,他的小薔薇已經因愛生恨到要殺了他以解心頭之恨的地步了。
不過好在最終鳳清韻在他面前站定時,并沒有那么做。
仙宮的月色向來漂亮,守在店門外的童子隱約聽到了什么,一抬眸,卻見兩位宮主的寢殿內,龍鳳燭隔著窗戶一晃,有兩道人影緊跟著靠在了一起。
童子于是松了口氣,心道原來是慕宮主和鳳宮主在雙修,那就沒什么好看的了,非禮勿視。
寢殿之內,一地的血色之間,不知道哪來的咿呀聲中,將龍鳳燭的燭光于夜色間搖搖欲墜,過了不知道多久,終于熄滅了。
七日之后,天下皆驚。
“聽說了嗎?……那仙宮之主慕寒陽,竟死在了和他師弟的洞房花燭夜當日!”
“肯定是鳳清韻殺夫證道——”
“……噓!可別亂說,仙宮對外的說法分明是寒陽劍尊新婚當夜,功法相沖爆體而亡。”
“正道魁首怎么可能死于功法相沖?!鳳清韻這妖物根本就是裝都懶得裝一下!仙宮就沒人敢說什么,任由他一手遮天嗎!”
“唉,寒陽劍尊死都死了……仙宮總要有人執掌,白宮主自幼是鳳清韻養大的,他眼下當然一手遮天,誰敢說什么?”
此話一出,替慕寒陽憤憤不平之人,倒一下子無話可說起來。
確實如此,慕寒陽雖死,可白若琳都沒說什么,無論是按仙宮內部之事算,還是按渡劫期之間的齟齬算,都輪不到他們這些外人來插嘴。
寒陽劍尊頭七當日,無數修士前來仙宮吊唁。
卻見仙宮上下一片縞素,弟子們面容紛紛面色哀傷,慕寒陽那幾個嫡傳弟子更是眼眶通紅,如喪考妣。
不少來者都是第一次見仙宮如此素白一片的模樣,不由得暗暗心驚,但哪怕他們心下有萬千腹誹,面上也一句話不敢多言。
仙宮的正殿被當作了靈堂,夜深,外面跪了一片慕寒陽的嫡系弟子,柳無眼眶發紅地跪在最前端,眼見天色不早,他擦了擦眼淚同花盈道:“時間不早了,你也守一天了,先回去修煉吧。我和師娘在這里守著就好,師尊回來也有照應。”
花盈起身,搖搖欲墜地揉了揉發紅的眼睛,轉頭沒見到鳳清韻,不由得道:“……師娘人呢?”
旁邊一弟子道:“我剛見鳳宮主好像是進靈堂了。”
柳無聞言神色間閃過了一絲哀傷:“……師娘和師尊伉儷情深,驟然遭遇此等變故,恐怕比我等還要悲痛。”
花盈聽了卻不知怎的心下發慌,忍了又忍還是不禁小聲道:“大師兄,可我總感覺師尊之事——”
柳無似是知道她想說什么一樣,當即變了臉色低聲:“師娘悲傷之情你我盡睹,莫要胡說!”
“……是。”花盈抿了抿唇垂眸道,“是師妹失言。”
“你回去修煉吧。”柳無甩了一下袖子,“我陪著師娘便好。”
花盈聞言不知為何感覺有些怪異,直到回到自己的住處,才驀然意識到柳無話中怪異的點到底在哪里——他說的不是他陪著師尊便好,而是“陪著師娘”……
靈堂之外,依舊安靜得落針可聞,清風吹過,弟子們依舊安安靜靜地守著靈,沒有任何異樣。
可柳無不知為何,待了片刻后總是心神不寧,隱約之間似乎有什么事要發生了一樣。
這種情緒實在是太過濃烈了,最終他忍不住起身,避開身后昏昏欲睡的弟子后,小心翼翼地從儲物戒中拿出了從他師尊遺留的儲物袋中發現的那枚珠子,隨即躡手躡腳的走到靈堂外。
卻見正殿本該嚴絲合縫的大門不知道何時開了一個口子,柳無心下一跳,剛走到門縫邊,卻聽到里面竟果真傳來了什么窸窸窣窣的動靜,甚至隱約間,那動靜中還帶著黏膩而曖昧的水聲。
柳無愕然地睜大了眼睛,隨即顧不得其他,當即透過門縫向其中窺視,卻見——
貢品灑了一地,而他的師娘,那死了道侶后便越發寡言少語的麟霜劍尊,此刻正靠坐在他名義上的新喪了的道侶的貢臺上,披著雪白的衣袂,赤著腳踩在一個男人的肩頭上。
男人掐著那白皙的大腿埋首其間,不知道在做什么。
從柳無的角度只能看到鳳清韻驀然顫了一下,隨即咬著手背輕輕垂眸,看著那以一副臣服姿態半跪在他面前的男人,半晌才壓抑著難耐冷聲道:“你是狗嗎?再亂咬就滾出去……!”
第59章 人魂
柳無驀然睜大了眼睛, 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幕,磅礴的怒火直沖上他的腦門。
今日可是他師尊的頭七,他們怎么能……怎么敢——?!
可沒等柳無怒火中燒, 微妙的響聲突然在他耳邊炸開,他驀然便僵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
“啪嗒——”
所有怒氣瞬間從柳無腦海中蒸發,他就那么在原地驚恐地站了良久,直到一陣夜風吹過, 透過門縫隱約看進去, 他才意識到那并非是什么人的腳步聲,而是貢臺上的瓜果掉在鳳清韻手邊的聲音。
柳無嚇得喉嚨發緊,驚落了一身的冷汗后,透過門縫, 卻剛好看見那男人從鳳清韻身前抬起了頭。
看清那男人容顏的一瞬間, 柳無瞳孔驟縮——魔尊龍隱?!
怎么會是魔尊?!
堂堂仙宮之主,正道魁首的葬禮上……他的未亡人竟被魔尊壓著在靈堂如此茍合!
柳無目眥欲裂,可一墻之隔的地方, 里面曖昧的氣氛不減反增。
“快些做什么?”魔尊分明是半跪在鳳清韻面前,說出的話卻絲毫不顯下風, “勞煩劍尊說明白一些, 本座愚鈍, 聽不甚明白。”
鳳清韻瞇著眼看了他半晌, 似是被他惹得不耐煩了,竟抬手輕飄飄地拍在了他的臉頰上, 不重, 像是用肉墊在拍人,可下手之后的響聲卻是清脆的, 連門外的柳無都聽得一清二楚。
“聽不明白就滾。”
冷如玉質的聲音響起,柳無聞言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堂堂魔尊居然就這么平白挨了一耳光,他膽戰心驚地站在那里,生怕下一刻那傳聞中桀驁不馴,性情暴虐的魔尊就要翻臉。
未曾想那魔尊不但不惱反而一笑,甚至還握著鳳清韻的手腕,貼在自己的臉側道:“聲音這么響,你那些弟子可都在外面跪著呢,小心他們聽到。”
鳳清韻冷淡道:“那些不是我的弟子,聽到又能如何。”
魔尊卻一笑,低頭吻了吻他的腿側,廝磨間調侃道:“不是你的弟子,他們怎么喚你師娘呢?”
“你不高興?”鳳清韻被他親得腿上一顫,順勢夾著他的脖頸,緩緩往下一壓道,“也是,欠你個名分,那不如本尊喊他們進來,讓他們挨個喚你師尊如何?”
柳無呼吸一滯,當即出離的憤怒了。
——他們這群剛沒了師尊的弟子,竟成了鳳清韻哄魔尊開心的工具!
偏偏魔尊聽了這卻不屑一笑:“本座要那群白眼狼當徒弟干什么。”
言罷,他掐著鳳清韻的大腿便低頭一吻,不知道咬到了哪里,換來那人猛地一顫,連指尖都跟著戰栗了三分。
“至于名分……”龍隱抬著他的腿彎低聲道,“給與不給,皆是君恩,本座又豈敢奢求呢?”
鳳清韻瞇了瞇眼,似是被他的花言巧語給取悅到了,于是踩在他的脊背上,仰頭任由他親了半晌,才輕輕喘著氣道:“行了,別說那些有的沒的……快點做正事……”
魔尊聞言一笑:“遵命。”
言罷他便從地上起了身。
然而魔尊實在是過于高大了,待他徹底站起來后,幾乎是完全遮住了鳳清韻的身影,從柳無那角度看去,僅能看到他的師娘從魔尊身旁探出的一條修長白皙的腿。
那腿被人用手狠狠地掐住,哪怕是最豐腴的地方似也不堪一握,被人掐得微微陷入手中不說,那大片的肌膚簡直白得晃眼,美得刺目。
可除此之外的所有細節俱被魔尊擋了個嚴實,什么也看不清楚。
柳無見狀,心頭油然升起了一股無邊的惱怒——那分明是他師尊新喪之地,分明是……
可任由憤怒在心頭宣泄,他卻沒有膽量去出聲打破那一切。
——那可是疑似殺了他師尊的鳳清韻以及魔道至尊龍隱,兩個渡劫期加在一起,恐怕十個他也不夠看的。
莫說動彈,柳無眼下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被人發現。
其實眼下最好的抉擇是就此逃跑,全當什么都沒聽到,什么也沒看到,可他的腿不知道為什么,就像是粘在了地上一樣,根本動不了。
內里的喘息聲混雜著難以言喻的花香從門縫中逸散出來。
一只手無力地攀上魔尊的肩頭,似是情動到了極致,手指發白地按在那人的肩膀上。
過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傳來了一聲摻雜著顫抖的啜泣:“龍、龍隱……”
而后便是咣當一聲——慕寒陽的靈牌被那魔尊在興奮之下隨手掃在了地上。
而后鳳清韻整個人被龍隱死死地按在懷中,所有的聲音俱被堵在了嘴中,只剩下那條白皙的腿軟軟地掛在他身邊不住地痙攣。
柳無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憤怒、恐懼、難以置信以及微妙的刺激徹底占據了他的大腦,剝奪了他的理智。
以至于等到他發現內里安靜下來,緊跟著意識到情況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
——鳳清韻攀在魔尊的肩頭,正冷著眸子隔著門縫看向他。
柳無驀然僵在了原地,渾身的力氣好似一瞬間被全部抽走了一樣,一下子動彈不得。
那人的眼角還帶著紅,可神色卻一如既往的冰冷。
魔尊正環著他的腰細細摩挲,見狀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來。
看到柳無的那一瞬間,那男人的眼神之中并無異色,反而帶著某種微妙而戲謔的惡意,像是在看一條連吠叫都不敢的狗。
柳無一下子如墜冰窟,整個人驀然僵在了原地——被發現了!
怎么辦……怎么辦?!
魔尊會不會殺了他?
此念頭一出,他渾身的血就像是凝固了一樣,站在那里動都不敢動。
可鳳清韻并未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他好似并不在意對方會不會跑出去昭告天下,反而垂著那被淚浸透的睫毛喘著氣緩了片刻。
期間他無意識地舔了舔發紅的嘴唇,龍隱見狀,終于忍無可忍地低頭吻了上去。
鳳清韻沒有躲,垂著眸子任由他親完,才終于披著衣袍推了推身上人,待他遮住身上的一切痕跡后,他才抬眸朝著門口輕輕勾了勾手。
柳無一愣,隨即竟像是被魘住了一樣,忘記了方才的一切驚恐,魔怔一般推門走了進去。
靈堂內的蠟燭十分昏暗,瓜果貢品灑了一地,可配上無邊的花香,卻透著股說不出的糜芳。
“把門關上。”鳳清韻輕聲道。
然后柳無就真的反手把門關上了。
他其實聽到心底有個聲音,似乎在說——他該做點什么的,至少為了他的師尊慕寒陽,他也應該做點什么……
拔出劍……用出他教過你的一招一式——!
然而緊跟著,柳無便意識到——慕寒陽沒有教過他任何劍招,他的所有劍法,俱是鳳清韻交給他的。
往日,溫柔和善的對待下,他反倒忘了那些恩情。
可直到今日,當鳳清韻冷著神色,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時,他骨子里的慕強終于讓他想起來了一切,恨不得當即跪倒在地。
魔尊就在旁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眼底不加絲毫掩飾的嘲諷讓他惱怒,可那人宛如深淵一般不可窺探的實力又讓他膽寒。
柳無無意識地吞了吞口水。
屋內沒有人說話,只有他吞咽口水的聲音,聽起來相當可笑。
柳無以為鳳清韻會威脅或者勸告他不要出去聲張此事,卻沒料到那人攏好了衣襟后,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慕寒陽的儲物戒中只有碎掉的簪子,沒有那張紙,是你把它藏起來了?”
——什么簪子?什么紙?
柳無站在他面前,大腦飛速旋轉,冷汗直流間,他突然想起來了什么——他說的是大典那晚什么人放在禮臺上的簪子和文書!
意識到這點后,柳無想也沒想便下意識狡辯道:“不、不是我——”
然而可能是他遲疑的時間太長,最終給出的答案又不盡人意,鳳清韻聞言一下子失了拷問下去的興致。
“罷了。”柳無只聽見自己耳邊耳邊驀然響起了那人性質缺缺的冷聲,“無所謂了。”
……什么叫無所謂了?
沒等柳無想清楚,他突然感覺胸口一涼。
他不可思議地緩緩低頭,卻見那把熟悉的,曾經教過他無數次劍法的麟霜劍,就那么插在他的胸口處。
“既然你這么喜歡你師尊,就下去陪他吧。”
他那位親手將他養大的師叔看都沒再看他一眼,輕描淡寫地便抽出了麟霜劍。
柳無渾身發冷地跌倒在地上,他眼睜睜看著那人拎著滴血的寶劍,轉身對那魔尊道:“他拿過的東西,我不想要了。”
“你再給我寫一張。”
魔尊一下子笑了,湊上前擁住他的腰道:“莫說是一張,就是一百張也寫。”
“我不要一百張,只要一張。不過你之前寫的內容我不喜歡。”鳳清韻頤指氣使道,“這次你給我換一個。”
那魔尊低聲道:“寫什么?”
鳳清韻靠在他懷中低頭說了句什么,可柳無已經徹底聽不到了。
——“就寫,你會永遠陪在我身邊。”
“這還不好說嘛,”龍隱聞言一笑,“拿筆來,本座現在就寫。”
“我話還沒說完呢。”然而人魂主導之下的鳳清韻冷靜異常,“寫完這句,再在下面另起一行發誓——
“你會以人身,即我能看到的狀態,永遠陪在我身邊。”
“除此之外的任何形式都不算數。”
鳳清韻此話落地,整個殿內的空氣都好似凝滯了一番,驀然安靜了下去。
龍隱緩緩低下頭,一眨不眨地看向懷中人,剛好對上了他冰冷而堅定的目光。
——他猜到了。
龍隱第一反應想到的卻是自己方才因為沒頂住美人計親下去的那一刻,一時間腸子都悔青了。
“怎么?”鳳清韻見他半晌未說話,抬手抓著他的衣襟往下一拽,“你是不敢寫嗎?”
龍隱驀然回神,卻見鳳清韻背后就是慕寒陽雪白的靈柩,還有被兩人弄得七零八落的貢臺。
前一個惹他不高興的丈夫已經被他一劍送走了。
眼下這個若是給不出讓他滿意的答案,恐怕也快了。
龍隱當即眉心一跳,立刻絞盡腦汁地想找點東西搪塞:“其實——”
他其實了半晌沒其實出個所以然,正焦頭爛額時,身后卻陡然傳來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而后驟然停在了殿外。
“大師兄,您的魂燈怎么突然滅——”
那人話音未落,便冒冒失失地推開了正殿大門,看清楚殿內的一幕后,他驀然僵在了原地。
——來的是慕寒陽的二弟子,衛昉。
“你們——!”
鳳清韻聞聲淡淡地抬起眸子,一地的血跡之中,他手上劍鋒之上的血光亦未干涸。
“果然是你!”衛昉驚愕之后進而怒極,當即指著鳳清韻罵道,“師尊果然是死在你這賤人手中,師尊所言果真不錯——”
“妖族果真是惡毒下賤之物!”
他盛怒之下罵完,顫抖著摸出傳聲玉符就要捏碎。
龍隱聞言驀然沉下臉,指尖魔息驟起,正準備拔刀,誰曾想下一刻劍光驟起,鮮血四濺。
衛昉驚愕地捏著玉符咒,另一只手則好似反應遲緩一樣,過了半晌才抬起按在自己鮮血直流的脖頸上。
他震驚地看著鳳清韻,似是沒想到這人居然敢在慕寒陽靈堂之內連殺對方兩名弟子。
可眼下再震驚什么都晚了,他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便身子一軟,和他的大師兄一起長眠在了血泊之中。
鳳清韻拎著劍,睫毛都沒動一下,宛如剛剛只是殺了一只雞,扭頭便和龍隱道:“你方才說,不是我想的那樣,那你所謂的飛升之法,到底是什么模樣?”
龍隱絲毫不懷疑,自己但凡說錯了一句話,鳳清韻下一劍捅的可能就是他了。
天魂說的果然是實話,他確實是三魂之中最好說話的了。
龍隱想到這里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絕對不能在鳳清韻此種狀態之下將事情全盤托出。
否則,以人魂的脾氣,強行將兩人留在幻境之中也不是不可能。
見他半晌不說話,鳳清韻果然失去了耐心,下一刻便將麟霜劍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月光之下,那劍鋒也冷得宛如月色,冰得龍隱當即回神,立刻舉起雙手表示投降:“宮主手下留情,本座先前既是答應你出幻境之后如實告知,便不會食言。”
鳳清韻卻冷冷道:“為什么非要等到出幻境?怎么,你不喜歡現在的我?”
龍隱:“……”
……這要命的問題怎么還能來第二次的?
然而鳳清韻此話說得理直氣壯,不像是疑問,反倒像是信誓旦旦的反問。
他似乎篤定了哪怕自己拿著劍架在這人脖子上,這人也依舊愛慘了自己。
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滿地鮮血,背后靈柩,剛剛耳鬢廝磨過的心上人下一秒就要因一句不合取自己性命,這對別人稱得上極端恐怖的威脅,對龍隱卻是極端要命的美人計。
若不是情況不對,他甚至恨不得當即將人摟到懷里將一切事情全盤托出。
但他所剩無幾的理智告訴他——絕對不能在幻境之中,尤其是在人魂主導的幻境之中將一切坦白。
若是當真說了,鳳清韻聞言恐怕寧愿把他困死在這個幻境中,也不愿意讓他出去。
為此,龍隱只能發揮一貫的哄人天賦,汗流浹背地開始哄人:“怎么可能不喜歡……本座只是覺得,幻境之中畢竟主魂倒錯,長久以往下去對你身體不好。”
“黃粱一夢本就是黃泉秘術,在此處呆的時間久了可能會導致魂魄分離,本座是擔心宮主的身體,宮主怎么反倒來倒打一耙呢?”
這話倒也不算假,畢竟龍隱本人就七魄顛沛,對此深有經歷,自然不想鳳清韻再跟著他遭受此事。
鳳清韻聞言瞇了瞇眼,似是有些動搖,龍隱見狀連忙又添了一把火道:“出去之后,本座自當將一切全盤托出,待聽完之后,無論鳳宮主想拿本座如何,本座都任君施為,絕無怨言。”
龍隱雖然哄人的謊話張嘴就來,但他當真承諾鳳清韻的事,好似還并未食言過。
鳳清韻聽到這里終于收回了麟霜劍,冷冷道:“最好如此,別忘了你說過的話。”
他話音剛落,縞素穆然的仙宮一下子消散在了天地之間,幻境在此刻終于盡數破碎。
原本無邊的黑夜被黃泉界特有的昏黃天空所取代,一輪暗紅色的上弦月掛在天際,映照著橋下的忘川。
——兩人從幻境出來后,不知為何竟跨過了鬼門,直接站在了奈何橋邊。
幻境對魂魄確實具有一定的沖擊作用,鳳清韻垂眸緩了片刻,才從那種魂魄被撕扯融合的眩暈感中回過神。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抬眸,冷冰冰地看向身旁人。
龍隱喉嚨微動,膽戰心驚地看向他。
心魔回爐,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來了一切,不僅包括那波瀾起伏的上古之事,更包括……
怒與欲按著鳳清韻,抵在隔音咒上,不顧那人的哭求而對他所做的一切事情。
……當真是造孽啊。
龍隱喉結微動,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隨即故作自然地開口道:“……奈何橋,忘川水,看來那兩碗飯直接將我們送到冥界了,倒是免了許多麻煩。”
然而鳳清韻根本不吃他這套。
“所以你現在可以說了。”鳳清韻冷冷道,“所謂的無人死去的飛升之法,到底是什么。”
他的語氣出離的平靜,面對如此神態的鳳清韻,若不是周圍昏暗詭異的黃泉氛圍,龍隱恐怕會以為兩人還沒出幻境,眼下占據主魂位置的還是鳳清韻的人魂。
龍隱喉結微動,企圖耍賴拖延時間:“……鳳宮主確定要本座在這里說?雖然黃泉界入關之法嚴密,但也說不準是否有仙人滲透——”
可他話音未落,鳳清韻竟驀然拔出了麟霜劍!
而后就那么在鬼門旁不足三里的地方悍然揮下一劍!磅礴的劍光瞬間從中心炸開,一下子將黃泉界昏黃的天幕都給襯得好似白晝。
“——!”
龍隱的聲音戛然而止,有那么一瞬間,他幾乎以為那一劍是朝著他來的。
好在那聲勢浩大到令人心驚的一劍,最終只是在兩人身旁劈開了一個用劍意化成的結界。
“便是你可以說了,”鳳清韻的語氣依舊平和,仿佛剛剛一劍差點把鬼門關劈開的人不是他一樣,“辦法到底是什么?”
眼見著鳳清韻已經把所有退路給堵死了,龍隱退無可退之下,沉默了半晌后,終于開口道:“——找齊四象之心,收歸天道之權,而后本座親自回歸正位,合于大道……此法之下,只有姓慕的可能因為做餌而身死,除此之外無人傷亡。”
鳳清韻顯然不信事情能有這么簡單:“合于大道是什么意思?”
龍隱看著他,似乎生怕這人下一秒就拎劍把他捅個對穿,見他暫時沒有此意后才緩緩道:“合于大道……指的便是消弭于天地之間,自此以后,再無蹤跡,亦無人問津。”
此話一出,整個世界好似都跟著安靜了下去。
鳳清韻深吸了一口氣,似是在壓抑什么滔天的情緒:“——再無蹤跡,亦無人問津又是什么意思?”
龍隱喉結微動,繼續道:“天道化形本就是逆天而為,實際上是因果倒錯之事,所以才會在引來無盡福澤的同時招致天崩。”
“天道本不該化形,故而本座若是身死,此方世界便會自行修正曾經所發生過的一切——曾經有關天道化身的一切痕跡,會盡數從天下所有的地方,包括所有人的腦海中抹去。”
鳳清韻聞言登時如墜冰窟,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做不到思考:“從所有人的腦海中……抹去?”
“對。”
龍隱似是不忍心說出這句話,可他最終還是道:
“——沒有人會記得我,就如同我不曾來過一樣。”
鳳清韻聞言只感覺渾身上下的血都凝固了,整個人冰冷到了極致,連面色都出現了幾分空白。
“不過——”龍隱生怕他控制不出情緒,連忙話音一轉道,“不過正如凡人之死一共有兩次,身死若是無人記得,才是當真的道消。”
“天道亦是如此。”
“便是將來,天道之身雖覆滅,萬古之事雖盡埋于地下,但只要有一個人能想起我的名字——”
“天道便會再臨于世。”
那宛如戳進心口的寒冰,聽了此話后勉強被暖化了幾分,鳳清韻心下再次跳動了幾分,抬眸時卻有些不信任地看向對方。
“這次本座真的沒有騙你,小薔薇。”龍隱難得認真道,“只要有人記得,只要你能記得我……我便能再次回到人間。”
鳳清韻喉結微動,好似夢囈一樣質問道:“……當真?”
“當真。”龍隱捧著他的臉低聲道,“本座發誓。”
可鳳清韻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既如此簡單,那你上古之時,為何不愿赴死?”
“一是因為四象零落,本座自爆之后,已經沒有能力再去尋找四象之心,以歸本位了。”
“二則是因為那些仙人有幾句話罵的倒是不錯。”龍隱毫不吝嗇地謾罵著自己,“本座確實是貪生怕死之徒。”
“上古之時,所有見過本座之人,俱死在了那場戰爭之中。”
“就算有一二幸存者,本座若當真身死,他們亦不會記得我。”
“——我若當真歸于本位,沒有任何人會記得我,與身死道消無異。”
鳳清韻心下驟然泛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酸痛,好似要將他剛剛拼湊完整的靈魂都給撕碎一般,痛得他胃中痙攣。
“但眼下不同了。”龍隱見狀連忙捧著鳳清韻的臉,認真地垂眸看著他,“我相信,我的小薔薇一定能想起我來,所以我甘愿赴死。”
他端的是一副深情且堅定的樣子,說著便要落下一吻。
鳳清韻帶著無邊的酸楚和心疼,忍不住半闔著眼,抬頭就要迎上那人落下來的吻。
可正當兩人的唇舌即將交融的那一刻,鳳清韻心下卻猛地一跳。
……不對。
既然龍隱早知此法——
鳳清韻驀然抬眸,眼底驟然閃過了一道凌厲的光:“你既然相信我能想起你來,那之前為什么一直不愿意將實情告訴我?”
龍隱的心臟一下子不跳了,整個人就那么捧著鳳清韻的臉僵在了原地。
鳳清韻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眸底凝縮著無邊的怒氣,無比肯定地一字一頓道:“你想讓我忘了你,然后一個人去飛升。”
——完蛋。
看到龍隱面色的一瞬間,鳳清韻立刻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說什么相信自己一定能想起來,所以甘愿赴死……這人其實從始至終就沒想過告訴他這件事!
極端的惱怒混雜著難言的委屈陡然攀上心頭,但鳳清韻反而在如此濃烈的情緒中,瞬間想明白了一切。
這太符合龍隱的性格了。
沒有記憶,沒有痕跡,甚至在全天下都不記得有這么一個人的情況下,要他的小薔薇僅憑借愛意,在無邊的虛無中摸到一點點往日的影子,這該有多難?
就算鳳清韻當真能想起來,但誰知道要耗費多長時間呢?
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上萬年,甚至十萬年?
龍隱怎么可能舍得讓他在忘卻一切前塵的情況下,困在一個小世界中,只為守一個虛無縹緲的結果呢。
所以他選擇不留希望。
沒有希望,鳳清韻就會在猝不及防的遺忘下,徹底忘記一切。
甚至因為他不留希望,所以在最后一刻鳳清韻猛然意識到真相時,他的第一反應一定是愕然的,甚至是惱怒的。
而當愛意不占上風時,遺忘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從那以后,他的小薔薇便會成為天道歸位后,此方世界第一個飛升之人,以他的天賦、實力與心境,飛升仙界后,也定能證得神位,永享極樂。
至于龍隱此人,已經完全不重要了,畢竟從此以后,不會再有人記得他,包括鳳清韻。
想明白了龍隱的一切規劃后,鳳清韻驀然閉了閉眼。
他以為在幻境中經歷了七情六欲后,他已經不會那么簡單地流淚了。
可此刻,混雜著不甘、委屈、惱怒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從他的眼角滲了出來。
……憑什么?這人憑什么能這么殘忍?!
鳳清韻甚至做好了面對龍隱可能決意赴死的準備,他只是覺得天無絕人之路,大不了兩人再一起想辦法。
畢竟他曾經也起過為天下人赴死的念頭,可哪怕他犧牲之心最堅決的時候,他也從未想過讓龍隱忘記他!
然而這人卻想讓自己徹底忘了他,甚至想將他存在的一切痕跡,都從鳳清韻的生命中抹去!
自此以后,不會有人記得世界上存在過一個名叫龍隱的魔尊,不會有人記得幻境中曾有一尊為了天下人而被釘在石柱之上的龍神。
更不會有人記得,麟霜劍尊鳳清韻曾有過一個為他放血剖心的道侶。
不對……
鳳清韻心下幾乎泣血地想到這里,卻茫然地一頓。
——不是道侶,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辦道侶大典。
哪怕幻境中走過那么多場喜宴,入過那么多次洞房,可現實之中,他們還沒來得及辦一場婚禮,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給龍隱一個名分,這人便做好了拋下自己的準備。
如此殘忍。
他連那為數不多的,一點點念想,都不愿給自己留下。
人痛到極致的時候是麻木的,鳳清韻甚至還有心思計算——這一點點的念想,到底有多長時間呢?
他很快便計算出來了——不足一年。
從重生之日算起,至今不足一年。
多么可悲。
不足一年。
哪怕對于渡劫之中最為年輕的鳳清韻來說,這點時間都不過一瞬,甚至不足一場閉關的時間。
而就算對于凡人來說,一年的夫妻也能稱得上新婚燕爾。
可他就這么一點點念想,這人也要奪走。
“……所以你原本的意思便是讓我忘了你,”鳳清韻的聲音很輕,還帶著些許壓抑到極致的顫抖,“然后一個人去飛升,對嗎?”
龍隱喉結微動,卻說不出一個否認的字。
鳳清韻見狀驀然閉了閉眼,胸口本就壓抑的情緒瞬間到了一口幾乎要爆炸的程度。
他突然不想去找什么黃泉女了,也不想要白虎之心了。
——他只想讓這王八蛋付出代價。
鳳清韻睜開眼睛后,怒極反笑,說出口的話好似摻雜著血淚:“當真是大愛無疆啊,天道……”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對方,語氣冷得像是摻了上萬年的怨恨:“龍隱,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岸?”
眼看著他情緒已經不對到了極點,龍隱原本想著裝孫子任罵的法子,在眼下恐怕也不好使了。
正當他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打算開口哄老婆時,血脈之中卻陡然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龍隱整個人一僵,隨即驀然變了臉色。
——血契反噬竟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降臨了!
第60章 冥主
原本古井無波的血脈中突然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意, 緊跟著就像被硬生生刻上了什么烙印一樣,龍隱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臣服。
他再維持不住面上的神態,然而血脈之中發生的變化, 鳳清韻身為角色倒轉之后的契主,自然比他感受更清楚。
鳳清韻驀然笑了, 只不過笑間盡是冰冷之色。
原本還打算一硬到底的龍隱終于扛不住,喉嚨發緊地為自己辯白道:“本座并沒有宮主口中所言的那么無私……”
“至少最終還是因為一己私欲,將飛升之法告知于你了, 若當真如鳳宮主所言那么無私, 本座大可以堅持到底——”
他自己都感覺這話說的有些無力。
“堅持到底?你也不看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鳳清韻冷笑一聲,當即戳穿道,“你分明是哄不下去,不得已才開口承認的, 裝什么情圣。”
龍隱:“……”
一下子老底都被揭穿了, 龍隱實在是無話可說到汗流浹背了。
鳳清韻冷著臉收了手中的麟霜劍,然而那并非是偃旗息鼓的動作,龍隱見狀心下驀然泛起了一股不詳的預感。
果不其然, 下一秒鳳清韻便抬起右手按在他的喉結上,語氣冰冷地命令道:“忍著。”
言罷, 下一刻, 他抬手一道箴言咒便直接打在龍隱身上。
——血契只是能強迫受契方在行動上聽從契主的一切要求, 卻并不能強迫對方說出真心話。
而眼下, 這一點不夠完美的地方竟也被鳳清韻給解決了。
若不是不合時宜,龍隱幾乎想給鳳清韻鼓個掌, 可惜箴言咒落在他自己身上時, 他一時間連笑都有些笑不出來了。
這血契發作的時間實在是太巧了,剛好撞上鳳清韻的霉頭, 龍隱當然可以硬靠天道之威壓下這點小小的反噬,但然后呢?
然后將本就生氣的鳳清韻再惹個大火出來,一怒之下當真把他踹了,他恐怕要悔青腸子了,圖什么呢。
多方忖度之下,堂堂魔尊,堂堂天道化身,眼下就好似被人套了項圈一樣,只能保持沉默等人開口拷問。
鳳清韻一言不發地走到他面前,抬手拽住他的衣襟往下一扯,不過提問的語氣竟然顯得有些平和:“說吧,你原本為什么不打算告訴我?”
該來的總算是來了。
龍隱陡然閉上了眼,嘴上卻控制不住道:“……因為我怕你執念于此,哪怕失去記憶后,還要為此掙扎痛苦千萬年,不得飛升……難登極樂。”
狡辯了良久的斧子總算是落下了,結界內瞬間安靜得鴉雀無聲。
過了不知道多久,鳳清韻以一種心平氣和的語氣開口:“你管仙界叫做極樂嗎?”
“堂堂天道,蠢如鹿豕……若仙界當真極樂,又為何會有仙人下界,作亂于此?”
此話簡直擲地有聲,龍隱啞口無言。
“——況且就算是當真極樂,你以為我就會喜歡嗎?”這幾乎是兩人之間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爭吵,當然,也可以稱之為鳳清韻單方面的氣結謾罵,“你把自己的痛苦放在何地……又把我的想法放在何地?”
“我在你眼里就還是那顆沒思想沒能力的種子?!”
龍隱見他氣成這樣,當即否認道:“——自然不是!”
鳳清韻含著冷怒看著他,看起來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
他不說話,箴言咒卻還在起作用,龍隱咽下喉嚨處的苦澀被迫繼續回答道:“我的痛苦……并不重要。”
“……不重要,好。”鳳清韻的每一個字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怒極反笑道,“不愧是天道,肢解之痛不足為懼,粉身碎骨也不足為懼。”
可他說到最后,卻話鋒一轉道:“——可你就沒想過,除了錐骨剜心之痛,世界還有別的痛苦嗎?”
龍隱聞言一愣,幾乎是下意識用天道權能去窺探鳳清韻心中所想。
——世間最痛苦的事,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嘗過甜頭之后,再讓你眼睜睜看著。
意識到鳳清韻打算的一瞬間,龍隱驀然變了臉色。
他原本做好了挨罵挨罰,甚至鳳清韻在氣急敗壞之下用藤蔓錮著他吸血的準備。
可萬萬沒想到鳳清韻居然……
——他的小薔薇到底是從哪學來的這種方法?!
眼見龍隱面色幾遍,鳳清韻眼神深不見底地走到他面前,抬手自然無比地掐住那人的脖子,感受著掌心貼在對方動脈上的感覺:“說了我會讓你哪怕到下輩子,也不敢再騙我——”
然而他還未說完,結界外便驀然響起來一道急匆匆的聲音——“麟霜劍尊,魔尊陛下——二位可在此處?”
鳳清韻像是被打擾到了一樣,當即冷下面色不虞地抬起眸子。
然而那鬼侍還在喋喋不休:“引魂香已滅,二位恐怕已從幻夢中蘇醒,若當真在此,吾主命我將兩位帶過靈宮,晚了便要治在下的罪……還請兩位賞臉!”
鳳清韻:“……”
他便是再怒極攻心,也不會當真遷怒于一個無辜之人。
龍隱聞言于心下直給這個鬼侍鼓掌,面上則小心翼翼地保持安靜,一句話不敢多說,生怕箴言咒之下多說多錯,將來再被罰的更狠。
鳳清韻冷著臉一言不發地抬手一揮,結界驟然消散。
“……二位!”那沒眼色的鬼侍見兩人驟然出現,當即大喜過望,“恭喜二位順利從夢中蘇醒,吾主已在宮中恭候多時了,還請二位……呃——”
那鬼侍話還沒說完,鳳清韻便扭頭一言不發地看向他,面色之冰冷將那鬼侍嚇了一跳,一時間冷汗直冒——不是說麟霜劍尊脾氣極好嗎?眼下這宛如玉面羅剎的樣子是怎么回事?
——難道自己剛剛打斷了劍尊什么重要的事?
鬼侍膝蓋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而傳言中桀驁不馴的魔尊,看起來卻似乎好說話得很,見狀清了清嗓子,不怕死的上前扶住了鳳清韻的肩膀:“既是冥主盛邀,那便走吧。”
鳳清韻沒動,反而涼涼地掀了他一眼:“站住。”
此話一出,血契驟然發作,龍隱就好似被什么韁繩勒住了一般,整個人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鬼侍剛準備恭迎,余光瞟見這一幕后心下一驚,當即驚疑不定地低下了頭。
龍隱深吸了一口氣道:“……宮主有何指示?”
鳳清韻冷冷道:“沒什么指示,只是試試本尊說話管用不管用。”
龍隱一噎:“……那試下來的結果,宮主可還滿意?”
“滿意。”鳳清韻涼颼颼地回道,“你要是一直都能這么聽話就好了,能少費我不少力氣。”
龍隱:“……”
聽他話里的意思,若千秋萬世之后,后人發現了一個能對魔修起作用的血契,那發明人恐怕便是鳳清韻了。
不過眼下,對于鳳清韻來說,血契在手,那種空落落的恐慌總算消退了幾分。
他于是終于扭頭看向那個低著頭恨不得讓自己消失的鬼侍:“帶路。”
出了鬼門關便是奈何橋,而過了奈何橋,便是正兒八經的黃泉地域了。
兩人跟著鬼侍跨過奈何橋,走在黃泉界的大道之上,陰風怒號間,卻見道路兩旁俱是墳冢。
那其實是黃泉人的住處,一個墳冢便是一個小的洞府,只不過在黃泉界昏黃的天空下望過去,著實是有些嚇人。
一行人走了不知道多久,終于到了冥主的靈宮前。
可說是宮殿,那處地方看過去反而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帝王陵墓。
而直到這一刻在靈宮前站定,鳳清韻也終于知道那昏黃色的天空像什么了——像墓穴之中,蓋在墓頂的黃土。
鳳清韻見狀眉心一跳,總算抽出了些許心思,蹙眉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黃泉女的來歷其實一直是修真界的一個謎,沒人知道她的原身到底是什么。
可眼下這幅陵墓為宮的模樣,卻讓鳳清韻沒由來地想起來了一則傳說——
傳言上古之時,尸祖便是人族帝王尸首所化,萬年不腐后修成尸魔,屠十城,殺盡蒼生,而后怨氣沖天下,以證得渡劫尊位。
但最終這位威名赫赫的尸祖卻在飛升之時,因殺孽過重,被黃泉水裹挾而去,最終不知去向。
其實大部分魔修、鬼修甚至殺孽過重的妖修,在飛升之前都會想辦法洗去身上的殺孽,以避免天劫降世。
但不知道為什么,這位赫赫有名的尸祖竟然就那么帶著一身殺孽企圖飛升,整個故事聽起來異常離奇。
不過截止如今,所有看似是有所目的而編纂出的傳聞,到最終都有定數,故而這一次,鳳清韻沒再將那個念頭輕輕放下,而是不由得從心底升起了一個荒謬無比的猜測。
而很快,他的猜測便得到了應驗。
鬼侍于靈宮前站定,低頭道:“靈宮已至,吾主威重,在下便只能止步于此了。”
鳳清韻聞言微微蹙眉,看得那鬼侍心驚肉跳。
但好在最終他并未說什么,抬腳便邁進了靈宮,龍隱緊跟其后,像個盡職盡責的啞巴侍衛一樣跟了上去。
整個靈宮儼然便是一座巨大的陵墓,狹長而壓抑的墓道一眼望不到頭,鳳清韻走著走著,本就不快的心情一下子陰郁到了極致。
而當兩人好不容易走到墓道盡頭,一切都豁然開朗時,鳳清韻心底那種不快卻隨之達到了頂峰——卻見之內正殿放著一尊棺槨,而棺槨之后的高臺之上,則坐著一個身著華服,頭頂戴勝的女子。
那是上古人族女帝的標志性衣著。
然而她周身盡是死氣,四肢干枯,宛如槁木,眼珠之間更是一片漆黑——此則是死后尸體瞳孔擴散至最大的模樣。
華貴的服飾與枯朽詭異的軀干拼接在一切,看的人汗毛倒立。
然而這卻不是鳳清韻不快的原因,他之所以不快,完全是因為剛被龍隱惹怒,情緒達到了巔峰卻被人驟然打斷,被迫壓著怒火走了這么長的墓道來見冥主,對方卻連座都不愿意下,眼見著是要給他們下馬威。
而后發生的事,也幾乎是完美地證明了鳳清韻的想法——
“朕在此恭候二位多時了。”眼見著兩人已經到了殿前,那女子卻依舊沒有起身,只是扶著手上的戒指,傲慢道,“不知朕送的大禮,二位可否滿意?”
鳳清韻聞言當即便瞇了瞇眼:“久聞冥主大名,只是不知,冥主所謂的是什么大禮?在下和愚夫似乎沒有收到。”
冥主聞言一笑,枯槁的皮膚拉扯起來分外可怖:“大禮指的自然是——劍尊枕邊人的身份了。”
鳳清韻聞言心下一跳,陡然升起了一股不詳的預感。
而后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聽黃泉女語氣森然道:“肢解而不亡,爆體而不滅,不愧是天道,著實讓朕佩服。”
——她怎么會知道龍隱道身份?!
鳳清韻心下猛地一跳,第一反應卻不是質問龍隱,而是當即拔出了麟霜劍,神色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你是仙人?”
“朕并非天上那群廢物,劍尊不必如此緊張。”黃泉女聞言卻一笑,“若非有朕,劍尊恐怕還不知道枕邊人的真面目吧?眼下何必以怨報德呢。”
她話雖如此,語氣卻帶著譏諷,是個人都能聽出她話里的不善:“萬年不見,天道竟懼內到如此地步,連回應一二也不敢嗎?”
鳳清韻瞇了瞇眼,龍隱終于開了口:“本座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箴言咒尚未解除,所以他當真不認識黃泉女。
“天道權柄未全,你自然不知道朕在說什么。”黃泉女摸著戒指輕描淡寫道,“三萬年前,朕因殺孽過重,于飛升時遭遇九天雷劫,兵解之時受天道所點化,于此鎮守黃泉水,以抵換殺孽,尋求超脫。”
鳳清韻聞言一怔——三萬年前,別說化形了,天道甚至連思維都尚未產生,完全是一團冰冷的秩序。
而緊跟著,他驀然便明白了黃泉女眼下一切態度的來由。
說是讓尸祖鎮守黃泉以洗殺孽,但以她身上罪孽深重的程度,三萬年能洗干凈已經算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了。
可盡管如此,她勢必不會感到慶幸,反而會滋生出怨恨。
尸魔本就是大兇大怨之物,兵解不成,得以僥幸保留性命的那一刻,她對天道應該是發自內心感激的。
然而當鎮守黃泉一百年,一千年后,怨念恐怕就會開始在她心頭滋生了。
而當時間長河的尺度被拉扯到上萬甚至數萬年時,那些微不足道的救命之恩,在尸魔心中已經留不下任何痕跡了。
她能記起的只有怨恨與憤怒。
——是天道將她禁錮在此地,是天道讓她落得如此下場。
她早就忘了,若不是她自己殺孽過重,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鳳清韻能理解她的一切想法,但理解歸理解,卻不代表他要體諒。
——他本就一肚子氣,此人竟還拿龍隱化形之前所做的事來對他們冷嘲熱諷,更何況那事完全無可指摘。
鳳清韻深吸了一口氣,在龍隱驀然投來的略顯膽戰心驚的目光中,勉強壓住了心底那股不快,并未接黃泉女的挑釁。
因為他轉而又意識到了一件一直以來沒想明白的事。
——怪不得前世之時,黃泉女剛一失蹤,黃泉水便直接倒灌入人間。
又怪不得在玄武遺跡之時,分明只見天崩而未見黃泉水倒灌。
從始至終,天崩和黃泉水倒灌就沒有什么必然聯系,前世之時只是黃泉女“恰好”在天崩之前失蹤,而后導致了黃泉水都紊亂而已。
只不過——天底下當真有那么多恰好嗎?
以黃泉女對飛升的渴望程度,若是有仙人愿意出手幫她,她會管天下人的死活嗎?
答案是不會。
似是為了驗證鳳清韻的猜測一樣,黃泉女緊跟著開口道:“如今貴客與恩公終于遠到而來,朕卻有失迎接,還請二位見諒。”
她口口聲聲說是恩公,語氣間卻帶著無邊的冰冷,甚至還有些咬牙切齒的恨意。
鳳清韻神色不善地瞇了瞇眼,龍隱則懶得和她說這么多,直接了當道:“既是三萬年前的天道,和本座又有什么關系?”
“和你有什么關系?一萬年前,朕終于洗凈殺孽,即將飛升之時——”黃泉女帶著笑容,語氣之間盡是咬牙切齒的意味,“可天道竟然化形了!”
“而后招來了九天十界的仙人降世,通天之路就此斷絕——”
“俱是因為你,朕才又在此枯冢之地待了萬余年!”
“也是因為你,天下枯骨游魂別無去處,聚以此地化為黃泉一族,錮得朕心煩意亂,修為難以再進一步!”
鳳清韻眉心一跳,陡然意識到——原來黃泉一族,便是那些死于上古之戰時,流竄于天地之間的亡魂。
彼時天道剛剛傾覆,而新的輪回之所又尚未建起,諸多亡魂無處可去,只得憑借本能來到死氣彌漫的黃泉界。
只不過魂魄長久離體,沒有容器,再龐大的修為也無處容身,待到記憶和修為一起散盡后,祂們便只能成為了一種類似鬼修卻又毫無法力的存在——也就是黃泉族了。
鳳清韻想到此處,心下隨之一頓,不由得升起了一個念頭——那位天狐與他的道侶通天佩,是否也在此界呢?
可沒等他細想,黃泉女便驀然打斷了他的思索,以一副森然的語氣道:“而如今,朕的殺孽早已徹底洗清了,卻還是被禁錮在這黃泉之地不得飛升……為什么?”
她情緒驟起,剛想說什么,鳳清韻卻回神打斷道:“自然是因為那些仙人貪心不足蛇吞象,難不成還因為旁的什么?”
黃泉女驀然一愣,隨即冷笑道:“劍尊倒會顛倒黑白,若不是你的好道侶一意孤行不愿回歸本位,又哪來這么多事端?!”
鳳清韻本就心情不好,聞言索性也不演了,冷笑道:“從天道化形至仙人感應,期間至少過去一百余年,因天道饋贈而飛升的大能如過江之鯽,也正是因此才換來天上那些仙人的警覺進而下界。”
“這期間既然有多到足以引起仙人注意的飛升之人,可其中為何沒有您呢,冥主大人?”
“所謂的尸祖,怨天尤人之后,原來就只有這點實力嗎?”
鳳清韻的話就像是一把劍,驀然戳在了黃泉女的心頭。
她面色驟變,一把攥在扶手上,當即帶著怒色起身:“你——”
鳳清韻冷冷地和她對視。
黃泉女似乎沒料到傳聞中溫和寡淡的麟霜劍尊竟如此伶牙俐齒,一時間面色幾變,最終勉強冷笑道:“劍尊倒是伶牙俐齒,但您著實不必為了一個將死之人和朕在這里打擂臺。”
此話一出,鳳清韻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黃泉女見狀一笑,站在高臺之上勝券在握地轉了轉戒指:“朕知道你們是為了白虎之心而來的,但朕若是將白虎之心交出來——”
她扭頭對龍隱道:“你舍得回歸本位嗎,天道?”
出于箴言咒,龍隱蹙眉當即便要說什么,鳳清韻卻冷著臉驀然抬手,一下子解了他的箴言咒。
黃泉女見狀了然道:“看來你的好道侶是不舍得了。那不如朕這個好人做到底,在此毀了白虎之心,成全二位伉儷之情,豈不美哉?”
此話一出,場上俱是一靜。
“你在威脅本座?”沒了箴言咒,龍隱聞言瞇了瞇眼道,“你若是有此魄力,早在得到白虎之心的那一刻便將其毀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做出此局讓本座想起來一切?”
“你所圖的,無非就是讓本座心甘情愿赴死,而后以通天道,送你飛升罷了,何必在此遮遮掩掩。”
黃泉女聽了他一針見血的言語就,驀然抬眸陰郁地看向他。
龍隱冷聲道:“不用在這遮遮掩掩,你不如直接說個清楚,你到底要如何才愿意交出白虎之心?”
前面鋪墊了那么久,黃泉女聞言也沒再演下去,直接顯露出了真正的目的:“那朕便告訴你們——朕要做天道歸位之后,飛升的第一人。”
原本的飛升第一人在龍隱心中早有人選,聞言他只想冷笑此人的癡心妄想。
可沒等他笑出聲,鳳清韻卻替他答應了下來:“可以。”
龍隱呼吸一滯,驀然意識到了什么——鳳清韻從來沒打算當什么飛升第一人。
聽鳳清韻答應得如此干脆利落,黃泉女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除此之外,朕還有第二個條件——”
她故意拖長了聲音,鳳清韻的脾氣幾乎已經到了極限,但還是壓著火氣問道:“什么?”
“劍尊您需要在天道真正歸位之前,留在黃泉界。”黃泉女說著笑了一下,“當然,朕自不會虧待了您,這點還請劍尊放心。”
此話一出,靈宮之內驀然陷入了一片寂靜。
龍隱緩緩抬眸,就像是一頭驟然被觸碰到逆鱗的龍,一字一頓道:“——你說什么?”
黃泉女見狀卻絲毫不怵,反而一笑,語氣之間理所應當道:“劍尊若不留下來,你用什么向朕保證飛升的承諾?”
“若是朕放他走,你因為他而流連世間,不愿意合于大道又當如何?”
“你別忘了,三萬年前,你本該因殺孽被雷劫劈做焦土。”龍隱眼神冰冷,語氣森然道,“若非兵解之時偶遇天道機緣,你以為你能活到今日?”
黃泉女一笑:“能不能都是朕應得的,如今殺孽既散,二位又能拿朕如何呢?”
眼看著龍隱沉下的臉色,黃泉女以為兩人因白虎之心要投鼠忌器,嘴角不禁上揚,炫耀一般將白虎之心拋起滾落:“況且白虎之心在朕手中,天道權柄亦在此處,二位——”
“冥主似乎搞錯了一件事。”鳳清韻卻在此刻冷不丁打斷,“你想要讓我做人質,就沒問過我愿不愿意嗎?”
黃泉女聞言一愣,隨即譏諷地一笑道:“劍尊不愿意?那也沒辦法,誰讓你偏偏愛上了一個將死之人——”
她大放厥詞時,并未注意到龍隱聞言一下子微妙起來的神色,就像是在看一個不知死活硬是要去觸霉頭的替死鬼。
“與其待你的短命鬼身死道消之后空悲切,”她舉著白虎之心替鳳清韻感嘆道,“不如早做——”
然而她的話尚未說完,下一刻,劍光乍現,黃泉女的神色一下子僵在了臉上,愕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所以本尊才說你似乎搞錯了一件事。”鳳清韻以一種輕描淡寫的姿態拔出了麟霜劍,“一個區區連殺孽都洗不清的尸魔,修行三萬年依舊不得飛升的廢物——也配來威脅本尊?”
鳳清韻說著驀然抬手,一劍既出之下,那凜冽的劍氣竟直接劈開了整座靈宮!
巨大的轟鳴聲中,黃泉界獨有的昏黃天幕一下子映照在了黃泉女的頭頂,襯得她面色慘白,瞳仁驚恐之間黑到了極致。
她震驚地僵在原地,似是不相信這人竟是傳言中溫和純善到沒脾氣的麟霜劍尊。
然而不容她有絲毫怔愣,下一刻,鳳清韻竟持著那把麟霜劍拾階而上,向她走了過來!
“——你做什么?!”黃泉女驚恐道。
鳳清韻不為所動,那一刻,鋪天蓋地的劍意像是蒼穹一樣籠罩而下,恐懼幾乎爬滿了黃泉女那顆不會跳動的心臟。
她情急之下反手一揮,當即慌不擇路地舉起白虎之心,和玄武心的土色不同,白虎之心哪怕在幽暗的黃泉界依舊熠熠生輝,看起來光彩奪目。
黃泉女舉起那顆寶石一般的心臟,目眥欲裂道:“你就不怕朕玉石俱焚嗎?!”
鳳清韻聞言竟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繼續裹挾著無窮凜冽的劍意,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來。
同為渡劫期修為,黃泉女在極端恐懼之下放出的一切鬼氣,竟如草紙一樣被那些劍氣輕描淡寫地割開。
她就像個手無寸鐵的人間帝王一樣,被那劍意震得絲毫不能動彈,心下的駭然之情幾乎到了極點。
不可能……他不過是一個幾百歲的劍修……怎會有如此實力?!
靈宮巨大的裂縫之下,冥主不像冥主,倒像是走投無路的孤魂野鬼,而鳳清韻反倒象是傳聞中審判孤魂,渡送野鬼的玉面閻王。
眼看著那人沒有受到絲毫阻力便在她面前站定,抬劍就要向她劈下之時,千鈞一發之際,黃泉女突然想到了什么,當即揚聲道:“白虎之心既碎——你那道侶便要再次經歷剜骨噬心之痛!你當真舍得?!”
即將落下的麟霜劍果然一頓,黃泉女呼吸一滯,隨即以為自己拿捏到了鳳清韻真正的軟肋,正準備大喜過望,然而得意的笑容還未攀上嘴角,下一刻,冰冷的劍鋒便落在了她的頸側。
“無妨。”鳳清韻冷冷道,“天道什么大風大浪沒經歷過,他連死都不怕,這點疼又算得了什么,不用你替本尊操心。”
龍隱:“……”
黃泉女面色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似是沒想到鳳清韻會這么回答。
麟霜劍鋒利異常,幾乎是瞬間便在她的脖頸上留下了一道傷口。
在極端的恐懼之下,黃泉女當即攥緊了白虎之心,歇斯底里道:“你若殺了朕……天道權柄將再難回到他手中!”
“況且你就不怕朕將天道化身之事公之于眾,讓你們徹底不得安穩嗎?!”
鳳清韻聞言平靜道:“我巴不得他永遠都不要拿回什么狗屁權柄。”
“至于后者——你之后盡可以試試,前提是你還有以后。”他說著輕描淡寫地將麟霜劍壓低了幾分,語氣冰冷道,“現在,要么你把白虎之心交出來,要么你和白虎之心一起死,天下人為你陪葬,也不算負了尸祖之名。”
鳳清韻垂眸看著她,眸底不帶絲毫溫度:“本尊等下還有家務事需要料理,所以——”
“三個數之內選不出結果來,那本尊便親自幫你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