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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1.背水

    “好啊。”

    鳳栩輕聲應(yīng)話,又自己往內(nèi)側(cè)挪了挪,給殷無崢留了半張榻,“時辰應(yīng)當(dāng)不早了,歇歇吧。”

    他的態(tài)度過于溫和體貼了。

    自重逢以來,鳳栩的性情大變殷無崢都看在眼里,平日的任他予取予求都帶著些近乎自毀的偏執(zhí),而近日這般的柔順乖巧著實(shí)罕有。

    殷無崢側(cè)身躺在了鳳栩讓出的空位上,隨后一具溫?zé)岫迨莸纳眢w便向他靠了過來,殷無崢下意識抬手,將縮進(jìn)他懷里的鳳栩環(huán)住,稍有愕然地低聲:“鳳栩?”

    鳳栩半貼半伏地將自己埋在殷無崢的懷里,鼻尖緊貼著他的心口,殷無崢身上的味道與兩年前殊無二致,是說不上名字和味道的淡香,流風(fēng)回雪般冷冽。

    委實(shí)不該這樣貪心,鳳栩在心中暗暗唾棄自己,可是真的好累啊。

    “殷無崢。”鳳栩似嘆息般喚他,又小聲地說,“要是在兩年前,你能這樣抱抱我就好了。”

    自以為早該無堅(jiān)不摧,可鳳栩還是覺得難過,他不明白這世上怎么會有殷無崢這樣的人,喜歡他時難過,被他喜歡時還是難過,回望與他糾纏的那些年里,竟連哪怕一刻的歡喜也不曾有過。

    可鳳栩還是念念不忘,因?yàn)轼P栩知道,他的愛與痛原本就不是殷無崢的錯呀。

    所以在殷無崢因他所言而短暫沉默的幾息之后,鳳栩又輕聲地說:“你這樣舍不得,是喜歡我么,殷無崢?”

    重逢后殷無崢對他說過很多話,否認(rèn)也好,堅(jiān)定也好,卻從沒如當(dāng)年的鳳栩一樣說出過喜歡,他曾想說,卻被鳳栩慌亂無措地哭著回絕,可這一次卻由鳳栩先問了出來。

    殷無崢不知鳳栩究竟想要什么回應(yīng)。

    可就在他想要說出真心話時,鳳栩卻沒有讓他開口,柔軟的指腹點(diǎn)在了他的唇上,輕柔如云霧般的聲音隨之響起。

    “我知道了。”他說,“不必說,你有回頭的機(jī)會。”

    殷無崢都快被鳳栩拒絕習(xí)慣了,何況他又是現(xiàn)在這幅滿身是傷的可憐模樣,他又能說什么?

    于是到最后也只是輕嘆了口氣,“那我應(yīng)當(dāng)多謝體貼了。”

    鳳栩詫然地哽住須臾,疑心這不像是殷無崢會說出的話,委實(shí)有悖他冷酷淡漠不近人情的做派。

    “不必謝。”鳳栩的聲音帶了點(diǎn)壓不住的笑意.

    宋家是朝安城當(dāng)之無愧的世家之首,從太祖皇帝建國以來便屹立不倒,出過文臣丞相,筆尖定江山,也出過武將太尉,刀鋒平乾坤,即便是大啟沒落之際,宋家也能在黨派林立權(quán)利傾軋中將朝堂變成宋家的一言堂,殷無崢固然有雷霆手段,也不能將朝安世家殺盡。

    但他可以重用西梁臣,段喬義自如南營后,又因朝安的那場大雨立了功,陛下還明顯疏離了晏家,一時不知多少人想要同這位官場新貴搭上線。

    是夜,殷無崢將鳳栩手上纏著的紗布摘下去。

    鳳栩手上的傷養(yǎng)了近半個月才好,原本一雙漂亮白皙的手如今疤痕遍布,右手除了磨平掌紋的疤之外,還有重逢那晚鳳栩拿燭火灼燒手腕留下的痕跡,左手一條疤痕自虎口橫穿掌心,周圍還有因撕裂而留下的細(xì)小傷疤。

    精美的白瓷之上,裂痕便顯得猶為猙獰。

    嬌貴的小鳳凰二十年來身上都沒留下過什么疤痕,卻在這兩年里傷痕累累,痛苦如烙印般留在他的身上,隨處可見。

    但鳳栩自己不以為意,活動了兩下手指,還有心情感慨道:“總算能動一動,手都要僵了。”

    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周福的稟報:“陛下,段都統(tǒng)求見。”

    “讓他進(jìn)來。”殷無崢對外說。

    鳳栩見怪不怪,他坐在屏風(fēng)后的內(nèi)室,偶爾有朝臣覲見,殷無崢也不避諱,就這么坦蕩地去外間見段喬義了。

    外間的說話聲鳳栩聽得真切,都是段喬義在向殷無崢回稟他這段時日與朝臣結(jié)交時私下探聽的消息。

    “宋承觀在朝安城根基太深,四大營對臣也只是表面聽命,昨夜鄭羨林與其他三營都統(tǒng)設(shè)宴邀臣,話里話外都是提醒敲打,他們胸有成竹,可見在他們看來,宋承觀還有東山再起的機(jī)會。”

    段喬義的語氣難掩厭惡,“臣見他們一味勸酒便沒敢喝,他們竟還光明正大地告訴臣酒里加了好東西,說是什么千金難換長醉歡,這群瘋子……”

    倏爾,一聲輕笑響起。

    段喬義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向屏風(fēng)后走出的素衫青年,一時間有些傻眼,雖說他聽聞凈麟宮里住著那位,但著實(shí)沒想到,陛下見他時,這人就在屏風(fēng)后面聽著呢!

    許是因夏日炎熱,鳳栩的長發(fā)盡用一支木簪挽起,淺青色衣衫清淡雅致,他緩緩走到段喬義的身前,眉梢微挑。

    看看似溫和的氣質(zhì)倏爾被矜傲取代,他輕聲說:“你該慶幸,沒喝下那東西。”

    段喬義指尖都麻了,倉促地往后退兩步,同陛下疼愛的這位舊主拉開距離。

    鳳栩不以為意,他饒有興趣地盯著這位段將軍上下打量,倒是比晏頌清那個偽君子順眼得多,于是便又笑了笑,轉(zhuǎn)身走到了殷無崢身邊,堂而皇之地靠在殷無崢手邊的桌沿上,雙手環(huán)肩。

    “鄭朗卸甲交權(quán),鄭羨林也只是任由宋承觀差遣的一條狗,他敢對你動手,未必不是宋承觀的授意,他和陳文瑯至今下落不明,自然也與朝安世家脫不了干系,說到底——”

    鳳栩忽而頓了頓,似笑非笑地瞧向殷無崢。

    “是因?yàn)槲疫活著呀。”

    殷無崢不為所動,半張臉都隱在光影之下,側(cè)顏如同一尊精致華美的雕塑,聽得鳳栩的話后,他蹙起了眉,但不過須臾之間,殷無崢從中聽出了些其他的意思。

    鳳栩還活著,宋承觀便有了匡扶鳳氏的由頭,只要他能翻身——那一切都會和從前一樣。

    屋內(nèi)剎那間靜得針落可聞。

    段喬義眼觀鼻鼻觀心,他哪敢多說半個字,硬是一聲不吭。

    鳳栩見他們兩個都不肯接話,便自顧自地說下去:“宋承觀的根基在朝安,離開朝安城他只會更被動,如今按兵不動只是因?yàn)檫未能得到機(jī)會,只要……給他一個餌。”

    最后的幾個字音鳳栩說得很輕,但眉眼間沉冷的戾色卻那樣濃烈。

    “鳳栩。”殷無崢沉聲,“別任性,回去。”

    鳳栩伸出手去,輕輕撫上了殷無崢的下頜,就這么堪稱放肆地抬起天子的臉,與他對視著,不肯退讓半寸。

    “不。”他輕柔卻堅(jiān)定地拒絕,聲音漸漸地冷了下去,“宋承觀沒有退路,他只能背水一戰(zhàn),他一定會等到一個合適的機(jī)會出手——”

    說到此處,鳳栩的聲音遽然柔和下來,帶著些許蠱惑意味地壓低了聲。

    “只要給他這個機(jī)會,你的皇位就再沒有后顧之憂,殷無崢,大霄的新君,你敢以天為號,怎么變得貪生怕死了呀?”

    段喬義在一邊聽得冷汗都出來了,想告辭又不敢出聲,低垂著眼連眼神都不往那邊瞄。

    “即便以餌誘之,也不是你去。”殷無崢將鳳栩那只清瘦的手握住,“你聽……”

    “那是誰,你么?”鳳栩沉聲,“殷無崢,你還是不明白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大啟朝安城的靖王早已經(jīng)死了!”

    這話無異于在赤裸坦白地告訴殷無崢——你再也不是我渴求著的唯一了。

    殷無崢不可避免地怔忡了片刻,但鳳栩的神色堅(jiān)定如舊,他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動搖,他想要復(fù)仇,想要用仇人的血祭奠死去的親人和自己。

    殷無崢目光中浮現(xiàn)難以言喻的復(fù)雜,他輕吐出口氣,仍舊不見慍色,而是輕聲說:“鳳栩,只要再等一等……”

    “我等不了了!”鳳栩猛地抽回手站直身子,他胸膛劇烈起伏數(shù)次,才回歸平緩,像是冷靜了下來,“我還要等多久,等到宋承觀壽終正寢嗎?!殷無崢,我等太久了。”

    沒人發(fā)覺小鳳凰眼底的悲戚與畏懼。

    鳳栩能感覺到身體的衰敗腐朽,從血肉到筋骨,他是坍塌廢墟中拼命生根發(fā)芽的一株草,卻在竭力掙扎等待著陽光再次劈開長夜時日漸衰弱,他害怕等不到那一日,他也不愿就這樣爛在這座囚籠中。

    朝安城的靖王早已經(jīng)死了,死得悄無聲息,可大啟的君主還有機(jī)會,還有機(jī)會選擇要如何去死——他可以死在明心殿的那場大火前,可以做為殺死晏頌清的罪人被處決于世間,但他不能就這樣平庸而安靜地死在這里。

    鳳栩在殷無崢沉默的注視中,一切脆弱都在剎那間消失不見,仿佛從未有過,他身著素衣,分明該是狼狽的階下囚,可他身如歲寒長青的松,擲字清晰地慢聲:“我是大啟的天子。”

    亡國君也是君。

    這一句如驚雷般落在殷無崢的心頭,他恍然驚覺,眼前這人不再是需要被庇護(hù)于羽翼之下的小鳳凰了。

    他是——皇帝啊。

    哪怕落魄,哪怕狼狽,他也會守著鳳氏皇族最后的尊嚴(yán)而戰(zhàn)。

    等待時機(jī)背水一戰(zhàn)的,不僅僅只有宋承觀。

    042.前路

    殷無崢登基后,廢大啟舊制中太尉與御史大夫兩職,以三省六部而制,另設(shè)稽查司,以御史中丞為言官之首,糾察百官功過。

    次日早朝后,議政堂內(nèi)數(shù)位官員應(yīng)召入宮,莊慕青也在其列,他見段喬義神色似乎有些異動,便靠過去低聲:“透點(diǎn)風(fēng)聲。”

    段喬義神色古怪,沉默了幾息之后,扯著莊慕青站遠(yuǎn)了點(diǎn),緩緩?fù)鲁鲆豢跉猓嵵仄涫碌亻_口,"那個廢帝……"

    莊慕青見他這幅神情,立即正色。

    “真他娘的厲害啊……”

    莊慕青:“……”

    莊慕青:“什么?”

    段喬義擺了擺手,用那種“你不懂”的遺憾眼神瞧著莊慕青說:“反正是正事,豎起耳朵聽就行了。”

    莊慕青面無表情且動作隱晦地踹了他一腳,站到一邊去了。

    不多時,外頭便傳來周福“陛下駕到”的通報聲,可進(jìn)來的卻不止有殷無崢,他身邊還跟著個身著暖云絲綢錦衣、發(fā)束白玉冠的青年,那人縱然一副精神不濟(jì)的孱弱病容,容貌卻是清雋玉秀,雅致如畫。

    一時間眾人都開始隱晦地打量,除了段喬義和莊慕青,畢竟他們都見過鳳栩,但還是免不得驚詫殷無崢竟然把他也帶來了。

    鳳栩坦然自若地任由打量,甚至還先殷無崢一步坐到了椅子上,抬眸瞧見那些官員不可置信的眼神,還說了句:“你們聊你們的,不必管我。”

    殷無崢?biāo)貋砝涿鏌o情,更容不得麾下臣不敬,可那青年旁若無人地坐下后,官員們便瞧著他們的新主也若無其事地坐在另一側(cè)。

    不少人都是一副見了鬼的悚然神情。

    殷無崢開門見山:“近來暑氣重,聽聞朝安城外有座清云宮,正適宜避暑。”

    他掃了眼面露不解的官員們,并無解釋的意思,而是有條不紊地吩咐起來,“宮中值守交由南營段都統(tǒng),行宮布防交由禁軍,越雋隨行護(hù)駕。”

    原本禁軍在晏頌清手中,他一死,便交由了殷無崢的親衛(wèi)越雋,如今的禁軍才稱得上是天子親衛(wèi),因越雋無父無母,是暗衛(wèi)出身。

    段喬義自然應(yīng)是,越雋是個沉默寡言的年輕男子,更不會有他言,于是清云宮避暑一事算是敲定,只不過忽而有人沉聲道:“臣斗膽,陛下乃天子,您身側(cè)這位……實(shí)在舉止僭越。”

    鳳栩抬眸瞧了一眼,見開口那人應(yīng)當(dāng)是個武將,年紀(jì)不小,眼神中分明藏著殺機(jī)。

    “晏將軍。”殷無崢意有所指,“不必多言。”

    鳳栩了然,聽聞晏家在西梁也是武將世家,晏頌清有個當(dāng)將軍的爹,應(yīng)當(dāng)便是眼前這位了。

    晏賀心中冷笑,這個時候能出現(xiàn)在殷無崢身邊的男子還能有誰?他心里不痛快,剛想繼續(xù)說話,那始終懨懶垂眸的青年忽而輕聲開口:“原來是晏將軍,聽聞前些日子令郎護(hù)駕身亡,真是可惜,還望晏將軍節(jié)哀呀。”

    說著可惜,卻是笑意盈盈的。

    鳳栩這張嘴從來不饒人,當(dāng)年殷無崢都能叫他氣得切齒,晏賀果真一口氣堵在心口,他臉色難看道:“與閣下無關(guān)!”

    親手抹了晏頌清脖子的鳳栩自然而然頷首道,“哦,死得又不是我,自然與我無關(guān)了。”

    這話相當(dāng)不客氣,晏賀的臉色猛地沉下去,怒道:“你!”

    “晏將軍稍安勿躁。”鳳栩打斷他的話,單手撐著腮,一副游刃有余的悠閑做派,輕笑了笑說:“天子做事不需要你來指手畫腳,還是少多管閑事得好,否則不知道的,還當(dāng)晏將軍自視功高,連天子都不放在眼中了。”

    晏賀哪里聽不出這人夾槍帶棒,暗罵了句小畜生,卻還是對殷無崢俯首道:“陛下,老臣絕無此意!”

    鳳栩涼涼地笑了聲,“嘴上說說誰不會啊,我還說晏將軍心懷不軌想謀反呢。”

    官員們倒吸一口冷氣,誰也沒想到跟在陛下身邊的這個青年說話這樣不留情面,更何況是被鳳栩精準(zhǔn)打擊的晏賀,他兒子就是因此人而死,新仇舊恨層層疊加,他臉色難看得泛起絲縷的深沉冷意。

    “你少妖言惑眾!”晏賀沉聲,“我隨陛下四方征戰(zhàn),忠心耿耿,豈容你污蔑?!”

    見他又搬出戰(zhàn)功說事,分明就是威脅殷無崢出言,但鳳栩氣人的本事不減當(dāng)年,當(dāng)即便輕聲譏笑,“想來將軍是戰(zhàn)功赫赫了,不知將軍以為,何謂功高震主啊?”

    晏賀臉色都扭曲了,他恨不得當(dāng)場砍了這個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卻又只能死死壓抑,怒火中燒道:“陛下,難道您也這般想么?”

    沉默了半晌的殷無崢冷冷抬眸,先是不輕不重地說了句:“鳳栩,慎言。”

    又對晏賀淡聲道:“晏將軍也是,朕尚無話時,晏將軍大可不必義憤填膺。”

    這話聽著委婉,但意思明確——別多管閑事。

    在場的官員都是隨新主從西梁而來,各個都是開國功臣,但誰都沒因鳳栩的存在多言,縱然得知其名諱也只是暗自驚詫,皆因這人是陛下親自帶進(jìn)來的。

    晏賀自詡功高,又因喪子不痛快,可并非人人都這般自負(fù),何況晏賀平日里便是這幅蠻橫傲慢之態(tài),著實(shí)無人能同他交好。

    見無人附和,晏賀咬了咬牙,冷哼一聲。

    鳳栩回以一聲嗤笑。

    待官員們相繼退下,段喬義和莊慕青并肩而行。

    莊慕青含著笑低聲說:“我算是見識到那位的囂張了,當(dāng)眾將晏賀駁斥出了那副神情來。”

    “他那就是自找的不痛快。”段喬義煞有介事,“你是沒看見,昨夜里我去跟陛下回稟四大營的事,可看得真切,那位比今日議政堂內(nèi)還要放肆,陛下連眼都沒眨一下,你以為這次去清云行宮是為了誰?”

    他們陛下炎日中與將士們同吃同睡也沒有半個字的抱怨,結(jié)果如今說要去清云行宮避暑,看這架勢分明還要帶上鳳栩,莊慕青不覺得陛下是那種為色而興師動眾的性子,那便只有——

    “引蛇出洞。”莊慕青緩緩道。

    段喬義拂掌嘆道:“哎,正是如此。”

    莊慕青不解,“那為何說是為了那位?”

    “這是那位自個兒說的。”段喬義壓低了聲,“陛下開始還不愿,兩人吵了幾句,陛下才同意。”

    莊慕青詫異頓住,片刻后才說:“像他的性子。”

    火燒明心殿那日,莊慕青便曉得這位年輕的前朝君王并非貪生怕死之輩,他也不曾辱沒鳳氏皇族,這樣的人,也當(dāng)?shù)闷瘌P帝之名。

    鳳栩還不知殷無崢麾下的兩位青年官員對自己贊賞有加,屋里沒了旁人后,他那副驕狂的樣子頃刻間泄氣般地消失,方才的盛氣凌人不過是一觸即潰的鏡中花,而此刻,平靜到寂然的鳳栩才是原本的他。

    “清云行宮多年都不曾有人去過,得著人收拾一番。”鳳栩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我幼時去過一回,這行宮建在城東,依水而建,清沐河通蓮花池…”

    他驀地頓住了,隨即又恢復(fù)常態(tài),無謂地露出個笑來:“此行說不定還能為你釣著魚呢。”

    “那晚。”殷無崢抿了抿唇,“那晚我并未離開蓮池。”

    鳳栩默然須臾,笑了聲:“我知道,我的人守在岸上,若是見你自己乘小舟回去,豈能饒你。”

    如今想來,舊事如隔世,鳳栩微微垂下眼,撐著桌沿站起身來。

    “我回去了。”

    甫一出議事堂,鳳栩往不遠(yuǎn)處的莊嚴(yán)殿宇與白玉長階望了一眼,一剎那時光似乎在此刻停滯,歲月流逝,江山易主,但廟堂宮宇恒久地佇立于此,俯瞰著蕓蕓蒼生,即便貴如天子,也不過是時間這條流動長河中轉(zhuǎn)瞬即逝的蜉蝣。

    歲月在此向前如淮水般奔流不息,一切刻骨銘心皆會被沖刷打磨成無人知曉的過往,鳳栩站在此處,透過命定的數(shù)年時光,遙遙望見了當(dāng)年那場驚鴻初遇。

    從西梁遠(yuǎn)道而來的落魄質(zhì)子站在長階之上,而那個恣意囂張的少年仰視著他,一個漠然,一個熱烈,只那么一眼,就注定他們不可能擦肩而過。

    遙不可及的是過往,伸手不可觸,時間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哪怕一刻,這世上眾生,無一不被裹挾著前行。

    就如那年的蓮池,還是陰差陽錯,他與殷無崢之間終歸還是少了些緣分。

    “主子,您瞧什么呢?”允樂見他出神良久,忍不住問出口。

    而鳳栩只是靜靜地望著那段抓不住的過去,殿宇如舊,長階猶在,昔時人卻早已無處可覓,他連自己都要找不到了,那道鮮衣怒馬的少年身影如春雪,落地即消融,只剩一點(diǎn)晶瑩剔透的水珠——鳳栩伸手撫過眼角,他輕聲說:“沒什么。”

    那是他與殷無崢初遇的地方,宣正殿前,外邊便是宣德門,但曾染紅白玉的鮮血早已消失了,就像曾輝煌風(fēng)光的鳳氏皇族一般。

    別再頻頻回望,別再念念不忘。

    鳳栩?qū)ψ约赫f,來時路已成定局,他踩著無數(shù)血肉走來,而今,也該拿自己的血肉去鋪就前路。

    043.名分

    又過數(shù)日,七月初,天子入清云行宮避暑,還帶上了被他囚做禁臠的前朝鳳帝。

    清云行宮與風(fēng)逸雅致的碧波苑不同,殿宇瓊樓,雕欄畫棟,一磚一瓦皆奢美精致,也正是因此,當(dāng)年的衛(wèi)皇后下令封禁此地,以絕朝安城奢華之風(fēng),鳳栩幼時來那一回,是七歲時,也只是悄悄偷跑來住了兩日而已。

    偌大宮宇,固然精美卻著實(shí)寂寥,如今對清云行宮的記憶雖然已變得模糊,但那時寂靜而漫長的夜,鳳栩還記得真切。

    夜色沉沉,霧云殿窗前擺著梨花木案幾,案上雅致物什擺放規(guī)整,青瓷瓶,筆墨硯,鳳尾燭臺上明焰灼灼,卻映出鳳栩眉眼間濃墨般化不開的陰郁。

    殷無崢甫一進(jìn)門,瞧見鳳栩又坐在案幾前盯著燭火,他是真怕了鳳栩,當(dāng)即上前將那燭臺挪開。

    坐榻上的鳳栩微微抬眸,眼神中明晃晃地寫著“你干什么”的疑惑神情。

    而后便得到殷無崢俯首而來的輕柔啄吻,他輕聲說:“餌已布下,一切都如你所愿。”

    鳳栩勾著殷無崢的頸要他坐過來,隨即翻身跨坐到了殷無崢的身上,與他輕抵著鼻尖,仿若溫情廝磨,說出的話卻平靜而冷酷。

    “還不夠呢,殷無崢。”呢喃聲裹挾著森然的冷意,“才剛開始而已。”

    “我會幫你,鳳栩,我會幫你…”殷無崢隔衣?lián)嶂P栩伶仃削瘦的后肩,隔著不可逆轉(zhuǎn)的時間,撫著小鳳凰身上那些可怖猙獰的舊傷,余下難以宣之于口的話便隱在纏綿的吻中。

    我會幫你,所以能不能…信我一次?

    殷無崢知道鳳栩不會答,所以便不必說。

    自從發(fā)覺鳳栩的身子境況大不如前,殷無崢在床笫間便格外克制,他的索求隱忍而溫和,鳳栩不愿沉淪在這樣的溫柔中,卻忍不住落了淚,又被殷無崢輕吻拭去。

    他聽見殷無崢喚他的名字,唇齒間的鳳栩二字糅進(jìn)了柔情,卻也只剩下不合時宜。

    真奇怪啊,鳳栩想,他們分明這樣親密,卻又像遙遠(yuǎn)得天各一方。

    夜正長,波云詭譎亦不停歇,明里暗里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時局,哪怕一絲一毫的變化也能掀起暗流。

    朝安城中的一處宅子里,容貌周正的中年男人坐在屋內(nèi),長衫加身,一副斯文人的做派,案上擺著茶,看似是在等人。

    不多時,門便被吱呀一聲推開。

    一道魁梧身影邁步進(jìn)來,其容貌赫然便是自西梁而來的晏賀。

    “陳大人。”晏賀站在門口,目如鷹隼,“這個時候還敢入城,真是好膽識啊。”

    陳文瑯抬頭緩緩笑說,“晏將軍只身而來,也不遑多讓。”

    “誰告訴你我是只身前來?”晏賀扯了扯唇角,“陳大人莫非還不知自己的項(xiàng)上人頭有多值錢?”

    陳文瑯眼中陰霾一閃而過,臉上依舊是得體的笑,他說:“晏將軍若真是想要封賞,又豈會同陳某枉費(fèi)唇舌,令郎的事陳某也有所耳聞,那殷無崢分明就是要過河拆橋,連有功之臣都能殺,晏將軍——自古不許將軍見太平啊。”

    他說得意味深長。

    晏賀的臉色遽然難看下去,他冷聲道:“雷霆雨露皆為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好個忠心耿耿的晏將軍——”陳文瑯拂掌而贊,畫風(fēng)陡然一轉(zhuǎn),“可晏將軍,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人人都懂,既然來了,何必再說這些虛言,不如坐下喝杯茶,如何?”

    說得是喝茶,但其意深遠(yuǎn)。

    晏賀站在原地良久,才緩緩向前走去,坐在了陳文瑯對面,陳文瑯的笑意驀地加深。

    “這杯茶,你給的誠意不夠。”晏賀冷聲。

    陳文瑯不疾不徐地說:“晏將軍,你我是各取所需。”

    晏賀微微瞇眸,沉默了須臾,才說道:“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餌,想必陳尚書不會看不出,逆水行舟又能有幾分勝算?”

    陳文瑯笑說:“逆水行舟自然不妥,可倘若晏將軍能想通…此局勝算盡在你我。”

    晏賀并未搭話。

    他私底下有過不少的動作,只怕殷無崢已經(jīng)有所察覺,如今他已對晏家諸多不滿,晏賀原本還自持功高勞苦以為殷無崢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自從晏頌清死后,晏賀才發(fā)覺殷無崢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遲早會對自己下手。

    于是可選的路便不多了。

    沉默良久后,晏賀端起茶,緩緩地喝了一口。

    陳文瑯便也端起茶盞,笑說:“以茶代酒,晏將軍,望你我皆能得償所愿。”.

    接連兩日風(fēng)平浪靜,又一日,殷無崢坐在案前辦政務(wù),越雋親自前來回稟。

    “行宮外有人探聽動靜,殺了兩個,跑了一個。”暗衛(wèi)出身的禁軍總督常年冷著一張臉,話少卻干脆,權(quán)當(dāng)沒瞧見靠坐在窗前的前朝廢帝。

    “嗯,若再有,不必留情。”殷無崢吩咐。

    放走一個,能透出去些風(fēng)聲,放走太多便無用了,正所謂過猶不及。

    待越雋退下后,鳳栩才懶散地笑了聲,他頸側(cè)還有殷無崢留下的斑駁吻痕,云白色的輕衫也被他穿出了風(fēng)情。

    鳳栩的衣裳是殷無崢挑的,也是他親手穿上去的,這次來清云行宮鳳栩沒帶隨身伺候的太監(jiān),殷無崢也不必去上早朝,更不再同官員們議政,這兩日,他們幾乎形影不離。

    “魚咬餌了。”鳳栩輕聲說,“看來不會讓我等太久。”

    宋承觀是條貪心不足的惡犬,倘若他真要逃跑保命,鳳栩還真有可能拿他沒什么辦法,可偏偏宋承觀不愿意放棄他在朝安城這么多年的謀劃,不愿放棄他好不容易得來萬人之上的位置,哪怕鳳栩光明正大地將這盤棋擺下,宋承觀也會賭上這么一把。

    比其城墻高聳的皇宮,這座無甚遮掩庇護(hù)的清云行宮要好下手得多,最要緊的是這里靠近西營,正是都統(tǒng)名為鄭羨林的西大營。

    殷無崢將堆成山似的折子理好,他在處理朝政上得心應(yīng)手,卻拿鳳栩沒什么辦法。

    從前是,現(xiàn)在還是。

    “鳳栩。”殷無崢忽地開口,“倘若此番事成,往事即了,該向前看。”

    鳳栩意味不明地笑著說,“哪有那么容易呢。”

    近幾日都是艷陽高照的天,可清云行宮內(nèi)彌漫的肅穆氣息一日比一日緊繃,住滿七日后,天子終于下旨,明日午后啟程回宮。

    子時剛過,霧云殿外便傳來越雋的聲音。

    他是暗衛(wèi),走路悄無聲息,于是這說話聲也是遽然響起。

    “陛下,西大營動了。”

    殷無崢與鳳栩幾乎是同時睜開雙眼,兩人不約而同地起身,誰都沒有睡熟,甚至連衣裳都沒脫,明日回宮,今日就是彼此最后的機(jī)會,果然,宋承觀動手了。

    周福在前提著宮燈引路,殷無崢與鳳栩登上瓊云樓,下方便是入行宮的長階,再往下——是烏壓壓身著甲胄的士兵。

    敵軍馬背上坐著個穿著不同的中年將領(lǐng),西營都統(tǒng)鄭羨林在此人身側(cè),越雋正率兵與他們對峙,鳳栩在瞧見敵軍統(tǒng)領(lǐng)的一瞬間,臉上的笑意驀地散去了,只剩徹骨的冰寒,是比這夜色還要濃烈的暗。

    “陳、文、瑯。”鳳栩一字一句地念出這個名字,連尾音都有些輕顫,憎恨與興奮如火一般將他吞噬。

    同時,陳文瑯也看見了樓上那道削瘦青竹般的故人,眼神驟然涌上隱晦的暗光,但開口卻是義正言辭的:“陛下莫怕,今日我等必斬亂臣賊子,復(fù)我大啟河山!”

    他又高聲喝道:“殷無崢,你起兵謀逆,犯下欺君大罪,竟還敢自稱為帝,藐視天顏,其罪當(dāng)誅!今日我等替天行道,誅殺叛臣!”

    “殺!殺!殺!”

    西營的將士們齊聲呼和,似要震破夜空。

    然而就在陳文瑯下令前的那一刻,鳳栩平靜的聲音如一捧山泉,雖淡卻不容忽視。

    “誰說他是叛臣?”鳳栩望著舊朝的將士們,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曾沾染過當(dāng)年帝后與太子的血,甚至是那場死在宮變中的忠臣們,而今他們竟然口口聲聲以誅殺叛臣為名叫囂,何其可笑。

    “禪位詔書是朕親手所寫,殷無崢的皇位乃朕所授,何來謀逆一說,倒是爾等——既然陳大人口口聲聲自居賢臣,不如先將朕的天子印璽交出,如何?”

    陳文瑯面色一冷,“陛下定是受奸人所迫——”

    “不錯。”鳳栩氣力不足,卻仍將字句說得擲地有聲,“朕的確受奸人脅迫,尚書陳文瑯,太尉宋承觀,囚禁天子,竊國奪權(quán),陳文瑯!罪不容誅是你,死不足惜也是你!王朝興衰更迭于史書之上不值一提,朕自認(rèn)無治國之才,不通為君之道,天下非我鳳氏之天下,江山乃是百姓的江山!既無才無能,讓位于賢未嘗不可!”

    “鳳氏先祖在上,鳳栩讓位于殷無崢,心甘情愿,大霄新主,定名垂青史!”

    他這樣鄭重而堅(jiān)定地肯定了新君的身份,從今日起,大霄新君的皇位名正言順,再無人能置喙。

    044.孤王

    瓊云樓上,從來都運(yùn)籌帷幄的殷無崢始料未及,鳳栩的所作所為不在計劃之中,但他分明不是臨時起意。

    孱弱削瘦的前朝舊主無畏堅(jiān)定,他站在高處俯瞰著圍宮奸佞,坦坦蕩蕩地承認(rèn)自己是亡國之君,以自己為墊腳石送殷無崢一條坦途,讓所有人都知曉,殷無崢的皇位堂堂正正,他朝史冊之上,殷無崢也不必背負(fù)謀逆造反的罪名。

    誰都不曾料到鳳栩會這么做,前朝廢帝為新君鋪路是前所未有的事,可鳳栩就是這樣擲地有聲地廣而告之,將他讓位于殷無崢的事昭告天下。

    陳文瑯的臉色遽然間難看下去,他知道鳳栩?qū)σ鬅o崢的心思,卻沒想到他竟然能離經(jīng)叛道到這種地步,不僅將鳳氏的江山拱手讓人,甚至還當(dāng)眾承認(rèn)讓位他人,果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為了個男人竟然這般荒謬。

    電光火石之間,陳文瑯怒喝:“陛下定是受奸人脅迫!兒郎們,殺進(jìn)去!”

    受世家驅(qū)使的兵馬如潮水般涌來,越雋率禁軍奮勇廝殺,兵戈相接發(fā)出尖銳錚鳴,銀武甲于月下濺上猩紅,鳳栩在廝殺中轉(zhuǎn)頭看向殷無崢,他似有所悵然,而那情緒也只存在于片刻,須臾過后便化為烏有。

    “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所有了,殷無崢。”他輕聲說,“接下來,該換你為我完成夙愿。”

    仍是將之當(dāng)做交易般地口吻,可殷無崢又怎么會不知道,鳳栩本不必如此,宋承觀和陳文瑯同樣是殷無崢的心頭大患,即使沒有鳳栩他也不會放過這兩人。

    鳳栩根本不必這樣傾盡所有來換。

    這從來都不是一場交易,是時隔太久太久之后,殷無崢方才瞧見的鳳栩那顆炙熱坦誠的癡心。

    “鳳栩…”殷無崢的神色在一剎那難以言喻,卻又瞬時一凜,他驀地伸手撈過鳳栩,一支流矢擦著鳳栩的箭而過,若是他再遲一步,那箭便會穿透鳳栩的喉嚨。

    殷無崢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

    這箭并非亂箭,分明就是沖著要鳳栩的命而來的。

    殷無崢往下一瞥,正好瞧見又一次搭弓挽箭的鄭羨林——方才那支箭正是出自他的手。

    計劃有出入,他們想要鳳栩的命,短短幾息之間,殷無崢便明白了對方的打算,他們不僅想借機(jī)殺了自己,更想連同鳳栩一并葬在這兒,之后……想要個所謂的鳳氏皇裔還不是輕而易舉?

    但鳳栩神色平靜,哪怕與死亡擦肩而過,他也沒有絲毫畏懼。

    為引蛇出洞,越雋率領(lǐng)的親兵看似遠(yuǎn)少于西營,但越雋出身暗衛(wèi)——殷無崢可不止有明面上這些親衛(wèi),就在刀劍相接之時,無數(shù)黑衣身影如鬼魅般自黑夜中浮現(xiàn),他們是暗處的影子,手中用的并非刀劍,而是彎刀與棱刺,殺人手段更是利落詭譎。

    這樣一支隊(duì)伍在正面拼殺的戰(zhàn)場上或許用處微小,但眼下越雋的兵馬與西營糾纏,便給了暗衛(wèi)出手的機(jī)會,神出鬼沒地在戰(zhàn)局中奪人性命。

    鳳栩從殷無崢的懷中抽身站穩(wěn),他望向樓閣下的戰(zhàn)局,陳文瑯雖曾是武將,但到底養(yǎng)尊處優(yōu)做了兩年的兵部尚書,沒打上多久,便已顯出頹勢。

    可鳳栩的神色卻不見欣然,他微微蹙眉,沉聲道:“宋承觀不在這里,他不在這里…這頭老狐貍。”

    “不礙事,鳳栩…”殷無崢話未盡,便聽得有人倉促來報。

    “陛下!段將軍的兵馬被晏將軍拖延在城門處。”那人語速雖快卻并不慌亂,“北營的兵馬從行宮后包抄而來,越雋總督讓屬下來請陛下先行離去。”

    殷無崢自然懂得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的道理,段喬義手中攥著南營,南營中被并入了不少西梁而來的兵馬,晏賀攔不住他多久,何況鳳栩還在這里……

    殷無崢當(dāng)機(jī)立斷,“先走。”

    一支親衛(wèi)隨行護(hù)駕,殷無崢帶著鳳栩從清云行宮的東邊的偏門走,前有西營,后有北營,清沐河環(huán)朝安流淌,南邊便是荷花池,剛出宮門,便是滿地的尸首,殷無崢憑借服侍認(rèn)出,這是之前值守于此的親衛(wèi)。

    “護(hù)駕!”隨行的親衛(wèi)嘶聲喊道。

    剎那間,無數(shù)弩箭如密雨般射出,親衛(wèi)猝不及防下死了大半,殷無崢攬著鳳栩躲入門后,鳳栩被他按在胸前,恰能聽見他胸膛內(nèi)有力而平穩(wěn)的搏動。

    門縫內(nèi)可窺外邊境況,許多黑衣人出現(xiàn),殷無崢的親衛(wèi)們根本不敵。

    “是死士。”鳳栩低聲說。

    殷無崢自己也養(yǎng)著暗衛(wèi),怎會瞧不出這些埋伏于此二話不說就下殺手之人的底細(xì),他低聲說:“清云行宮不小,你尋個地方暫躲片刻。”

    他正要有所動作,卻忽地被鳳栩按住了肩。

    “該暫躲的是你。”鳳栩的聲音冷靜到全無波動,“亡國君本不該活到今日,殷無崢,你要長命百歲。”

    “鳳栩!”殷無崢因震驚而揚(yáng)高聲,可鳳栩卻對一同躲進(jìn)門劫后余生的親衛(wèi)厲聲道:“還愣著做什么?!帶你們陛下走,等到段將軍的援軍就安全了!”

    與前朝廢帝相比,顯然是新主更要緊,幾個親衛(wèi)對視一眼,當(dāng)即也顧不得許多,便將殷無崢拖著往后走。

    “鳳栩,你胡鬧!”殷無崢從未見過這樣的鳳栩,他沉靜自若地脫去了那身礙事的寬袖袍子,從地上撿了把銀光料峭的長劍,機(jī)弩綁在他清瘦的腕子上。

    他不肯離開,幾個親衛(wèi)竟也壓制不住他,鳳栩眉心輕蹙。

    “殷無崢,是你別再任性才對。”鳳栩說完,后退一步后,對殷無崢微微露出笑,“你不會以為我是為了你吧,殷無崢,我從前不會做這樣的事,現(xiàn)在也不會,只不過如今能把宋承觀和陳文瑯?biāo)拖氯サ闹挥心愣眩浴?br />
    “滾吧,別在這里礙事。”

    身形單薄的鳳栩氣勢陡然而變,似乎這兩年而來壓抑的怨氣與憎恨都在這一剎迸發(fā),恨與愛此刻在他身上交織成銳利如刀刃般的鋒芒,是復(fù)仇也是守護(hù),他猛地推開了那扇宮門——

    這樣的背影,殷無崢也曾見過一次,是他們相識的第三年,也是分別的那一年。

    鳳栩糾纏近三年,期間用盡無數(shù)手段,那次他命人演了出英雄救美的戲碼,殷無崢還記得彼時鳳栩那個演技拙劣的背影,在漫長而無形的時光中,這兩道身影逐漸重合——

    他曾對鳳栩的真心嗤之以鼻,狠狠插在鳳栩心頭的那把名為無情的刀,終于在兩年后的今日,正中了自己的心口。

    “鳳栩!!”殷無崢終于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慌,他竭力試圖掙脫,狠聲怒斥:“放肆!還不放開朕!”

    鳳栩聽得見身后的咆哮,但他已經(jīng)無暇顧及,這些死士都是十里挑一的好身手,當(dāng)年的靖王也曾讀書習(xí)武,但他拳腳功夫本就一般,這兩年的搓磨下來更是虛弱不堪,他知道自己毫無勝算,但——

    沒關(guān)系。

    哪怕能拖延片刻也好。

    他是大啟最后一位君王,他不要死得不堪又可笑,他要選擇自己的死法——天子即便是死也要坦蕩無畏。

    何況他死而無憾了。

    鳳栩靠著機(jī)關(guān)弩箭殺了兩人,之后便是節(jié)節(jié)敗退,他的身上被利刃留下傷痕,每一次揮劍都只能盡力阻擋,他在群攻之下甚至沒辦法為殷無崢多拖延一點(diǎn)時間,他窺見無數(shù)道寒光落下,酸軟的手臂抬起,以劍身阻擋鋒刃,可自劍鞘傳來的巨大壓力迫得他膝蓋一彎,單膝狠狠砸在石子路上,劍刃已出現(xiàn)缺口,他脊背挺直,握劍的手卻在顫。

    到此為止了,鳳栩有些解脫地想,終于要結(jié)束了……所有的一切。

    就在他已經(jīng)快握不住劍也撐不住的時候,一道身影迅疾如閃電般出現(xiàn)在死士身后,長劍揮下,眨眼間便殺數(shù)人,血色迸濺在他神色森寒冷冽的臉上,鳳栩愕然抬眸:“殷無崢…”

    殷無崢不語,也并不與死士正面相抗,殺了人便干脆利落地退開,動作飛快攬起鳳栩橫抱在懷,轉(zhuǎn)頭便向行宮內(nèi)跑。

    “殷無崢…”鳳栩還有些沒回過神,“你怎么…”

    殷無崢臉色緊繃,鳳栩只能瞧見殷無崢?biāo)坪跻蚓o咬后槽牙而繃緊的下頜,卻并不答話,他步履生風(fēng)般跑得飛快,哪怕懷里還抱著個鳳栩也依舊穩(wěn)當(dāng),鳳栩終于回神,他發(fā)現(xiàn)殷無崢并未在行宮內(nèi)躲藏,而是徑直跑向了正在交戰(zhàn)的正門。

    鳳栩還想說什么,卻在某一刻神色驟然一變。

    熟悉的、令他作嘔的渴求正在悄然萌芽,竟然在這個時候,偏偏是這個時候……鳳栩的臉色轉(zhuǎn)眼間灰敗下去,他幾乎是從牙縫中逼出話來。

    “放下我,殷無崢…我寧愿就這么死在這兒!”

    殷無崢動作不停,卻也已經(jīng)聽出鳳栩語氣的怪異之處,像是陷入了莫名的恐懼中,他甚至感覺到懷里的身軀在顫抖,就連方才的生死之間,鳳栩都不曾這般畏懼。

    可他也僅是輕一抿唇,將抱著鳳栩的手臂收得更緊。

    ——他絕不放手。

    045.秘密

    段喬義奉命值守皇宮,實(shí)為暗中援軍,但出城時瞧見攔在路上的晏賀時,段喬義也不覺得意外。

    這也是陛下忌憚他的理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眼下這支兵馬中除卻尋常將士外之人卻只聽晏賀的命令,而晏賀也曾屢次挪用其他軍營的補(bǔ)給軍餉,中飽私囊之余便是用以收買人心。

    尚未入夜時,甫一得知西營悄無聲息地調(diào)兵動靜,段喬義當(dāng)即便要出宮——便與晏賀于城門外狹路相逢。

    “段都統(tǒng)。”晏賀在馬背上冷笑,“陛下既然讓你在宮中值守,不知段都統(tǒng)這個時候調(diào)兵遣將,是想往哪兒去啊?”

    “何必明知故問,晏大人。”

    段喬義在夜色中用拇指推開了刀柄,寒刃泛起森冷的光。

    他高聲喝道:“南營奉命行事,無關(guān)人等退開!”

    晏賀后方的將士們當(dāng)即狐疑,皇權(quán)至上是刻在他們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準(zhǔn)則,而新君的殺伐果斷有目共睹。

    “兒郎們,休聽他詭辯!”晏賀手握長槍喝道,“此人違抗諭旨私自調(diào)兵,將之拿下!”

    晏賀在軍中積威甚重,只是一言,方才還慌亂的將士們便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紛紛對南營亮出兵器。

    段喬義目光沉冷地瞧著晏賀,長刀出鞘。

    他沉聲吩咐:“拔刀。”

    南營將士亦紛紛拔出長刀,刀鋒直對晏賀與其兵馬,就在段喬義遙遙將刀尖指向晏賀時,一支箭沖天而起,在夜空中轟然炸開,剎那濃煙滾滾,如施號令——南營的其他將士就在附近!

    段喬義的聲音殺機(jī)森然,“活捉他。”

    夜色晦暗,映得晏賀神色在一剎陰沉下去。

    夜幕下的清云行宮浸上了血色,朝代更迭看似只是史書中輕描淡寫的一筆,可新朝往往是由鮮血與性命澆鑄而成,仍沉醉在腐朽舊日中風(fēng)光的權(quán)貴不甘心就此失去曾經(jīng)的奢靡,于是萬千將士們的血融進(jìn)了這片曾歷經(jīng)數(shù)次易主的山河。

    戰(zhàn)場是沒道理可講的地方,沒人能做到真正的算無遺策,哪怕殷無崢早有布局,卻還是因這批死士而出現(xiàn)疏漏,對方人多勢眾,殺宮門值守?fù)屨枷葯C(jī),偷襲取巧又殺其親衛(wèi),若非殷無崢躲得快,此刻他也會在宮門前被亂箭射成刺猬。

    殷無崢抱著鳳栩躲入一處宮殿,藏身在嶙峋假山石之中,而鳳栩早已顫抖得不成樣子,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遍身冷汗,加之他已經(jīng)被血浸透的衣裳,殷無崢不知他究竟傷得重不重,外邊有死士四處搜尋,他又不敢妄自開口,便湊到鳳栩耳邊以氣音低聲:“傷哪兒了?”

    鳳栩咬緊牙,下頜卻在緊繃中細(xì)微輕顫,整個人抖得仿若雨中海棠。

    他沒有應(yīng)聲。

    身上的傷口并不深,只是流的血不少,真正讓他變成這副模樣的——是沁入骨血、臟腑乃至于每一寸皮肉中如跗骨之蛆般被嚙咬啃食的痛苦。

    鳳栩在兩年里曾經(jīng)歷無數(shù)痛苦折磨,但沒有一樣能比得上這種從內(nèi)而外幾乎要將他消融瓦解掉的痛楚,是難以言描的劇痛與空虛渴求,不僅是肉身的痛苦,更是意識的摧折。

    五臟六腑似乎都在縮緊、移位,渾身上下連骨頭都在痙攣,鳳栩有些絕望地想倘若世上真有所謂的天命,那他或許……當(dāng)真是那個不被眷顧之人。

    分明不該是今日。

    一切精心的算計都在天命前變得可笑又無力。

    在殷無崢難掩關(guān)切的注視下,鳳栩艱難地、緩緩地勾起一個慘然的笑,而后便用沾血的手死死掩住了唇,將痛呼與嗚咽都咽了下去,又用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了殷無崢的小臂,因用力而骨節(jié)泛白,僅僅是一下便松了力道。

    他分明沒說話,但殷無崢卻懂得了他的意思——正事要緊。

    殷無崢將鳳栩安置在假山石的隱秘角落中,用口型示意:“等我。”

    鳳栩的手指再一次收緊,像是回應(yīng),而后自己松開了手,蜷縮進(jìn)了假山石的陰影當(dāng)中。

    殷無崢選擇退避是因?yàn)槭Я讼葯C(jī),但他不會一直讓自己這樣被動挨打,哪怕當(dāng)初身陷朝安,他都能在朝安城暗中布置自己的眼線。

    借著濃墨般地夜色,殷無崢悄無聲息地隱匿在暗處——他的本事并不輸于暗衛(wèi)。

    死士們四散搜尋,有人經(jīng)過殷無崢前方時似乎察覺到微弱的鼻息,心頭驟然泛起悚然,可還來不及做什么,就被暗處伸出的修長雙手扶住了脖子,那雙手靈巧的一扭,黑暗中響起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隨即一切歸于靜寂。

    宮外的廝殺仍未休止,宮內(nèi)則悄無聲息地展開另一場屠殺。

    但殷無崢不敢離鳳栩太遠(yuǎn),只徘徊在附近,偶爾會故意露出些許聲響,引人前來后再干脆利落地下手,從棄子走到今日的殷無崢對這種事已經(jīng)十分熟稔,但死士足有上百,殷無崢又因鳳栩而束手束腳,暗中斡旋之際仍未占據(jù)多少上風(fēng)。

    他心中暗急,鳳栩適才的模樣分明是有大問題,但此刻危局尚存,殷無崢下手便愈發(fā)狠戾。

    終于——

    殿外的廝殺有了結(jié)果,越雋與段喬義也得知陛下退路處守著的親衛(wèi)盡已喪命,剛從西營、北營聯(lián)軍之戰(zhàn)中取勝的禁軍飛快散開在這座行宮中,僥幸未死在殷無崢手下的死士們迎來更加殘酷的屠殺,如同甕中之鱉般被捕殺。

    “陛下!”

    段喬義與越雋瞧見完好無損的殷無崢時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跪地異口同聲地說:“屬下來遲。”

    “無礙。”

    殷無崢敷衍地留下兩個字,他扔下手中從死士那搶來的劍,大步流星走向?qū)盈B擺放的假山石,又吩咐了一聲:“傳太醫(yī)。”

    他匆忙趕回鳳栩的藏身處,瞧見不見光的角落里蜷縮著的那道身影時方才松了口氣。

    “鳳栩,我回來了。”

    他輕聲說著,但沒有得到回應(yīng),就在向前靠近時,殷無崢聽到了一聲壓抑到極低的悶哼,夾雜著痛苦與克制——直到走近,殷無崢的神色驟然怔住。

    借微弱的月光,他瞧見鳳栩蒼白如紙的臉色,他整個人都好似從水里撈出來的,被冷汗打濕的烏發(fā)貼覆在臉頰,烏黑的雙眼內(nèi)盛著比夜色還要漆黑的絕望,一只手壓在心口,另一只手……抵在假山石尖銳鋒利的邊緣,五指緊扣著堅(jiān)硬的山石,指甲折斷,掌心抵蹭鋒銳的巖石邊緣,鮮血順著山石往下滴落。

    右手,疤痕。

    殷無崢喉間干澀:“鳳栩…”

    而鳳栩在漫長的等待中,不止這一刻,更是這兩年里,在殷無崢那聲“我回來了”中,感覺自己等到了屬于他最終的審判,大抵是前二十年太過順心順意,自宣德門之變后,天命便再也不肯眷顧他,尤其是此刻……心存死志的舊主以這樣茍延殘喘的姿態(tài)活了下來。

    鳳栩眼中僅有寂滅,他知道他最大的、最不堪的、最不愿宣之于口的秘密將無處遁形。

    殷無崢俯身,將鳳栩死死扣在巖石上的手輕柔掰開,他不忍去看鳳栩血肉模糊的掌心與殘損不堪的指尖,就這么將遍身血汗的鳳栩抱了起來。

    他的動作像是終于打破了鳳栩始終堅(jiān)持著的那層壁壘,不自覺抽搐的指尖攥上了殷無崢的衣衫,鳳栩的神情悲切又急迫,他顫聲開口:“殷無崢…”

    殷無崢動作微頓,“我在。”

    像是自覺過于冷淡,又低聲說:“別怕,太醫(yī)很快就來。”

    “不……”鳳栩從唇齒間擠出的字句都仿佛帶著銹腥,“長……長醉……”

    他顫抖的字音不甚清晰,殷無崢耐著性子仔細(xì)聽,才聽清鳳栩說得是三個字——長醉歡。

    長醉歡。

    那些電光火石的、從未被留意的細(xì)節(jié),此刻卻赫然間被殷無崢想起。

    “何以逍遙去…唯有長醉歡。”

    明心殿大火后,鳳栩要見趙院使,那日他與趙院使出門后,隱隱聽見寢殿內(nèi)的鳳栩念了一句。

    “他們竟還光明正大地告訴臣酒里加了好東西,說是什么千金難換長醉歡,這群瘋子……”

    那日段喬義的話也在此刻被回憶起。

    以往被忽略的東西此刻被鳳栩提及,用那樣渴求又憎惡的語氣,殷無崢隱隱窺探到了鳳栩小心藏起的秘密,可無論是什么……他眼中只有鳳栩如今的模樣,他總以為所見的鳳栩已經(jīng)足夠惹人憐惜,而后便又發(fā)現(xiàn)鳳栩身上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傷。

    殷無崢的沉默卻不知為何刺激到了鳳栩,他眼中已經(jīng)不再清明,深藏著的恐懼與痛苦漸漸浮現(xiàn),他用血肉模糊的手去抓殷無崢的衣裳,一字一句近乎破碎般從喉間擠出。

    “寢殿……回,回寢殿……”

    幾個字而已,他說得異常艱難,斷斷續(xù)續(xù)。

    猶如幼鳥的悲鳴。

    “求……”

    “求你……”

    殷無崢不知道長醉歡是什么,可鳳栩的話讓他幾近木然地頓了片刻,而后竭力忍下事情超出掌控后的惴惴不安,低聲應(yīng):“好,好。”

    “我?guī)慊厝ィ貙嫷睢!?br />
    046.執(zhí)念

    殷無崢抱著鳳栩一路行色匆匆,連前來回稟的越雋和段喬義也沒插得上話,只能眼睜睜瞧著那兩人的身影遠(yuǎn)去。

    段喬義瞧見鳳栩那一身的血,就知道陛下的太醫(yī)是為誰而傳,他輕嘖出聲,眉心也跟著皺起。

    瞧出他的不耐,素來沉默的越雋罕見地開口解釋:“鳳帝值得陛下掛懷。”

    段喬義一愣,越雋是暗衛(wèi)出身,跟個游魂似的寡言少語,連段喬義都沒聽他開過幾次口,沒想到越雋竟是為了鳳栩說話。

    越雋不知鳳栩?yàn)橐鬅o崢提劍擋在宮門,可他見過鳳帝在瓊云樓上如何怒斥陳文瑯等舊朝臣,堅(jiān)決無畏地為殷無崢正名,待他說罷,段喬義也收起了那副不耐的神色。

    段喬義嘆了口氣,眼神復(fù)雜,“他…是個癡人。”

    明心殿前縱火自傷只為護(hù)嫂侄,瓊云樓上出言為心上人正名,少有人能做到鳳栩這樣坦蕩赤誠,仿佛只要是他認(rèn)準(zhǔn)的人,就能得到鳳栩傾盡所有的真心。

    可偏偏,這世上從不缺陰謀詭譎,也最不容癡心人。

    回到寢殿的那一刻,虛弱顫抖的鳳栩忽然劇烈地掙扎起來,力道大到連殷無崢都招架不住,就像發(fā)了瘋的垂死掙扎一樣。

    “放開,放開我…放開我!”

    “鳳栩…”

    殷無崢只得松開桎梏。

    鳳栩踉蹌了幾步,險些跌坐在地,他扶著桌子近乎迫不及待地奔向窗前的案幾,用血肉模糊的手掀開漆木匣子,從中取出了一個小瓷瓶,因?yàn)殡p手顫抖得太厲害,他費(fèi)了一番力氣才將之打開,分明只是幾個動作而已,鳳栩的喘息卻粗重急促到仿佛耗盡力氣。

    他的動作太急切,瓶子里猩紅的小藥丸忽然灑在了地上。

    鳳栩已經(jīng)很久沒感受過這種劇烈的痛苦,他顧不得許多,跪下去便撿起一顆,混著灰塵與自己的血匆忙塞進(jìn)嘴里咽了下去。

    而后他便驟然失了力氣,倚靠著桌腿癱坐下去。

    鳳栩在滿室昏暗中無處可藏,他的一切都被赤裸地剖開,捧在了殷無崢的眼前,被碾碎的骨頭、攪爛的血肉,面目全非的、體無完膚的、碎裂到再也無法拼湊的鳳栩。

    黯淡而灰敗。

    殷無崢幾乎不敢相信撿起地上藥丸往嘴里塞的人是鳳栩,是曾經(jīng)在朝安城中金尊玉貴張揚(yáng)跋扈的靖王,那個小鳳凰被徹徹底底地碾成齏粉,而后重新粘合、拼起,成了如今他眼前的舊朝君王。

    在彼此沉默了半晌后,殷無崢緩緩向前走去。

    一步又一步。

    鳳栩知道他在靠近,他的意識在極致的痛苦與驟然的解脫中仿佛被撕扯成了兩份,一個用驚恐絕望的聲音不斷哀慟慘叫,叫囂著逃離,而另一個以蠱惑人心的語調(diào)要他承認(rèn)吧,將一切都說出來,憑什么痛苦的只有他一個呢?

    大家要一起墜入深淵,一起痛不欲生。

    鳳栩滯澀的思緒仿佛被操控,他緩緩抬起空洞無神的雙眸,對上了正單膝跪在自己身前的殷無崢的視線。

    他正想要開口,盡管自己都尚未想好要說什么,輕柔的觸感就落在了臉上,鳳栩怔怔地愣住。

    ——是殷無崢,殷無崢正擦拭他臉上沾染的血跡,溫和的、輕柔的。

    鳳栩就在這時從混沌中尋出了一絲清明,淚珠倏爾從眼角滑落,他別開了臉,啞聲說:“殷無崢,你出去吧,我不…”

    他話未盡,便被以不容抗拒卻足夠溫和的力道擁了過去。

    “鳳栩。”殷無崢用柔和而堅(jiān)決的語氣低聲說,“你趕不走我的。”

    鳳栩終于徹底失了氣力,他沉默地在殷無崢懷中闔起眸,任由殷無崢小心地將他從地上抱起,挪去了榻上安置,又為他將占滿血污的衣裳退下,與死士的交手讓鳳栩身上又多了許多條刀刃所留的傷,但都只是皮外傷而已,還沒有當(dāng)日被晏頌清傷的左手嚴(yán)重。

    唯有留在鳳栩右手的傷最慘不忍睹,指甲斷裂,指尖破碎,掌心更是已經(jīng)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掌心那磨平了掌紋的疤痕從何而來,殷無崢便也知道了。

    所以這樣的事情并不是初次發(fā)生,殷無崢有太多事想問。

    分別的這些年鳳栩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長醉歡又是怎么一回事?

    可對上鳳栩噙著淚與絕望的雙眼,殷無崢便一個字都問不出,他怎么忍心在此時提起那些將鳳栩生生碾碎又重新拼湊的過去,也做不到逼著鳳栩親口說出來,更何況——他總能查到的。

    于是他小心地將這具傷痕累累的身軀擦拭干凈,仔細(xì)地為他身上所有的傷口敷藥、包扎,就在清理他裸露鮮紅血肉的掌心時,鳳栩瞧著小心翼翼的殷無崢,木然地開了口:“不必這樣小心,殷無崢,我不疼的。”

    殷無崢抬眸瞧他,在鳳栩麻木的神情中,明白他所言非虛。

    而鳳栩在對上他的眼神時,竟微微勾起了唇,露出毫無溫度的笑。

    藥效在發(fā)作,長醉歡就是這樣厲害的東西,能讓人不再痛苦,哪怕明知那短暫的歡愉是一觸即潰的云霧,卻還是令人心甘情愿地在它編織好的幻境中沉淪,意識仿佛墜入深海,在無盡的虛妄與歡愉中不斷地下沉。

    他的聲音也變得輕飄飄的,“你不想問我么?”

    柔暖的燭光落在他漆黑如墨的雙眸內(nèi),泛起點(diǎn)點(diǎn)如星火般細(xì)碎的微光,那實(shí)在太過微弱,照不亮籠罩著鳳栩的灰暗長夜。

    殷無崢沉默了片刻后,問道:“長醉歡是什么?”

    鳳栩遽然笑出了聲。

    “這就是長醉歡。”鳳栩指了指自己殘破不堪的右手,神情倏爾靈動起來,變得譏誚又陰郁,“千金難換的長醉歡…讓人忘記痛苦,墮于欲念,如墜…極樂。”

    殷無崢想起鳳栩每隔一段時日便出現(xiàn)的怪異舉止,還有重逢那夜將手伸向燭火的鳳栩,想必都是因長醉歡之故,但殷無崢知道長醉歡的作用絕不僅僅如此,從適才鳳栩得不到長醉歡時幾近崩潰的反應(yīng)中,殷無崢窺見了長醉歡的險惡之處。

    就在此時,外頭收拾完殘局的周福稟報太醫(yī)已到了院子,只不過這次隨行而來的并非是趙院使,鳳栩便說什么也不肯見,便只能由殷無崢為他處理傷勢。

    鳳栩本該很累,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可長醉歡讓他不受控地亢奮,哪怕代價是清醒后的翻倍虛弱與疲倦。

    他換上了干凈的雪緞袍子,襯得整個人更蒼白如雪。

    “陳文瑯呢?”鳳栩問。

    殷無崢微頓,對外喚了聲周福。

    周福才是殷無崢身邊最得力的暗衛(wèi)與心腹,本該隨身保護(hù)殷無崢,可這次戰(zhàn)局中,殷無崢要他無論如何找機(jī)會活捉陳文瑯。

    “陛下。”進(jìn)門的周福對鳳栩也行了一禮,“幸不辱命,陳文瑯與鄭羨林都被暫且關(guān)押在行宮,越雋已去審宋承觀的下落。”

    靠坐在軟枕上的鳳栩猛地坐直身,他原本平靜木然的臉上剎那煥起神采,受傷的右手直接按在了榻上。

    “抓到他了?”鳳栩心中報復(fù)的施虐欲翻騰著燒灼理智,卻被殷無崢猛地攥著手腕按回了榻上,他也不惱,而是用另一只手勾住了殷無崢的頸子,語氣因興奮沁染上壓抑不住的顫抖,“把他帶來,殷無崢,把陳文瑯帶來,你答應(yīng)過我的。”

    殷無崢的眼神幽深,牢牢桎梏著鳳栩受傷的手,和緩地低聲:“別急,我?guī)闳ヒ娝!?br />
    鳳栩便安分下來,他的意識陷落在五光十色的山靄云霧之間沉浮不定,唯有那么一絲清明而已,因仇恨而燒起的欲望讓他整個人都忍不住地輕顫,他伸手勾住了殷無崢的頸,輕輕地應(yīng)了聲:“好啊。”

    長醉歡的確讓鳳栩暫且感知不到痛苦與難過,看似是好事,但在殷無崢看來,這個時候的鳳栩還不如適才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會崩潰的他。

    但他知道鳳栩?qū)﹃愇默樀脑骱夼c執(zhí)念,也不忍回絕鳳栩的要求,于是便只能說到做到,親自帶著鳳栩去見陳文瑯。

    清云行宮是為享樂而修建,自然沒有專門關(guān)押犯人之處,陳文瑯等人被關(guān)押在一處偏殿,段喬義和越雋連夜審訊,分別將陳文瑯和鄭羨林單獨(dú)關(guān)押受審,陳文瑯正是落在了越雋手里。

    行宮不比牢獄刑具那般五花八門,但越雋的手段也不會因刑具而受限,鳳栩被殷無崢牽著走到了偏殿,遠(yuǎn)遠(yuǎn)站在門口時,便聽見里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嚎聲。

    他歪了歪頭,闔眸靜靜聽了片刻,才睜開眼嘆息般地說:“好聽。”

    甫一進(jìn)門,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鳳栩瞧見了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讓他痛恨憎惡到無時無刻不想著撕碎的臉。

    越雋手里拿著把沾血的匕首,陳文瑯被捆在椅子上,慘白的臉因劇痛而猙獰,十指鮮血淋漓,地上散著剝落的染血指甲,不難看出適才越雋是在做什么。

    鳳栩終于感受到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悅,并非是長醉歡帶給他的虛幻,而是真切的暢快。

    047.苦果

    “參見陛下。”越雋給殷無崢行禮后,也對鳳栩一禮,這才說道:“臣正問他宋承觀的下落,尚無結(jié)果。段都統(tǒng)也已審過晏賀,正在審鄭羨林。”

    陳文瑯還算有些腦子,他知道自己落在殷無崢手里必死無疑,如今還活著是他們還想從他身上挖出些東西來,不說還有一線生機(jī),倘若說了才是真的死到臨頭。

    他蒼白的臉上盡是冷汗,嗬嗬地自喉間擠出干澀生銹似的笑,在與鳳栩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神色驟然變化。

    泛起了某種稠膩的、陰冷的欲,還有高高在上的輕蔑。

    “哈……是,是你啊。”陳文瑯的聲音帶著莫名的潮濕沉冷,惡意森然的兩個字自他唇齒間以戲謔的語氣念出,“陛、下。”

    鳳栩的神色卻只是亢奮依舊,他往前邁了一步,仔細(xì)地將陳文瑯凄慘的模樣看了又看,隨即回以了同樣飽含惡意與冰冷的一聲笑。

    “好久不見,陳大人。”他緩緩地說著,“你不肯說宋太尉的藏身之處,是怕死么?”

    陳文瑯低低地笑了,聲音因疼痛而顯得扭曲,“誰不怕死呢,就算是陛下,當(dāng)年不也為了活下去……跟狗一樣搖尾乞憐么?”

    當(dāng)年。

    是鳳栩最最不堪的那兩年。

    但鳳栩的表情連一絲變化都沒有,他其實(shí)連陳文瑯說了什么都沒聽真切,那些惡心的字音模糊得好似遠(yuǎn)在天邊,長醉歡令他神思恍惚,意識正緩緩墮入難以感受到悲傷痛苦的極樂妄境。

    所見皆是光怪陸離的滔天黑浪、猩紅山巖,恍若地獄般的景象中,混雜著鳳栩過往記憶的斑駁碎片,他如同局外者一樣地瞧著曾經(jīng)的自己,風(fēng)光,落魄,最終化作了如今的他自己——遺留在世間茍延殘喘的孤魂野鬼。

    于是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化作急于宣泄的欲,他想要將陳文瑯抽筋拔骨凌遲剖心,以此祭奠死在前朝的人,還有……死在前朝的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了越雋手中那把染血的匕首上,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血肉模糊的傷口已經(jīng)將包扎的紗布染紅。

    “拿來,給我。”

    越雋愣了須臾,下意識看向殷無崢。

    殷無崢在短暫的猶豫后微不可聞地輕嘆出聲,“給他。”

    依往日所見,這個時候的鳳栩格外偏執(zhí),連在榻上都索求無度,誰也勸不了他,何況……小鳳凰等這一日已經(jīng)太久了。

    越雋領(lǐng)命,將匕首送到了鳳栩血淋淋的手中,鳳栩就這么以傷手握緊了刀柄,一步步走向陳文瑯。

    他自語般低聲說:“陳大人怕死,應(yīng)是還不知何謂……生不如死。”

    陳文瑯心中陡然生出不安,以至于他的輕蔑都沾染上了自己都不知曉的畏懼,他甚至試圖挪動身下的木椅后退,但卻只能看著鳳栩不斷地逼近。

    年輕而瘦削的前朝君主帶著憎惡與仇恨揮下了刀,長醉歡令他如醉夢中,卻也令他不畏疼痛,于是握刀的手淋漓滴落下鮮血,鳳栩猶不自知。

    與此同時,室內(nèi)包括越雋在內(nèi)的人都露出略微詫異的神色。

    都是戰(zhàn)場上刀光劍影中活下來的人,誰都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但還是因鳳栩的手段而驚詫。

    那前朝君主用刀刃一點(diǎn)點(diǎn)磨著陳文瑯的手,從指尖開始一絲肉一絲肉地剔,刀刃之下的刮骨聲令人毛骨悚然,更遑論親眼瞧著自己被剔去皮肉露出森森沾血人骨的陳文瑯,相比于劇痛,恐懼更令他崩潰。

    “鳳栩!住手!住手啊!!”

    “啊——!!”

    “你,你…鳳栩!!”

    陳文瑯再沒有方才對待鳳栩的冷嘲熱諷,他的慘痛哀嚎比其方才還要凄慘,許是離得太近,鳳栩聽得也真切了許多,連長醉歡也難以抹消的郁氣仿佛終于找到可以傾瀉而出之處,鳳栩竟低低地笑出了聲。

    “呵…呵,哈哈哈…”

    初時的低笑逐漸在陳文瑯的手逐漸變作掌骨時愈發(fā)肆無忌憚起來,他笑得幾乎要落下淚來,長醉歡的藥性尚存,鳳栩連悲慟都做不到,他在沉淪起伏的混沌中被迫歡愉,又在其中陷入更深更暗的絕望。

    長醉歡,長醉歡,是陳文瑯賜予他的末路。

    鳳栩的恨豈是一只手便能抵消的,他幾乎被這自己都說不清的情緒焚盡殘軀,就在鳳栩笑得手都在發(fā)抖,連刀都握不住的時候,一只溫暖的、有力的手掌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鳳栩。”低沉的聲音響起。

    鳳栩在渾渾噩噩中頓住,隨即那匕首便被人拿走,握著他的手用上了些力氣,鳳栩就這么被牽著退了兩步。

    陳文瑯不知何時已經(jīng)暈了過去,不知是疼得還是嚇得,殷無崢將鳳栩帶回了自己身邊,目光在他已經(jīng)在滴血的指尖瞧了幾息,奪走了那把染血的刀刃,才輕聲說:“夠了,等你傷好了,再將他交給你。”

    “我…”

    鳳栩剛說一個字,便被殷無崢連摟帶抱著往外走,還不忘將匕首扔到后邊,對后邊吩咐:“弄醒他,繼續(xù)審,找出宋承觀來。”

    越雋接住匕首,看了看昏死過去的陳文瑯和他已經(jīng)只零星掛著幾絲肉的森森掌骨,素來面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了難以言喻的微妙神情,但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遵命。”

    鳳栩似有不甘,還想掙扎,卻被殷無崢一把抱起強(qiáng)行帶走。

    回去的一路上,殷無崢一邊桎梏不斷試圖掙脫卻力道微弱的鳳栩,一邊下達(dá)一條又一條的諭旨。

    “明日回宮,逆賊一同動身,回城后押送入刑部獄中。”

    “晏賀入死牢,聽候發(fā)落。”

    “還有…讓趙淮生入宮。”

    一直到回了之前的寢殿,鳳栩還在低聲說:“殷無崢,放開我,你放開我——”

    "老實(shí)點(diǎn)。"殷無崢禁錮得更緊,將人扔到榻上,殷無崢發(fā)覺與這個時候的鳳栩講道理根本無用,他聽不進(jìn)去,便干脆以力壓制。

    先前為鳳栩用的傷藥與紗布等物件還未收起來,正好替鳳栩?qū)⒂沂值膫匦路笏幇菩难饽:从诖丝痰镍P栩而言也會被長醉歡扭曲為怪異的歡愉,他反倒安生了下來。

    像是被抽空了力氣,鳳栩不再掙扎,靜靜地靠在殷無崢懷里——他的味道鳳栩已經(jīng)很熟悉了。

    等殷無崢為他將傷口重新包上,低低喚了聲“鳳栩”卻沒得回應(yīng),再低頭去瞧,縮在他懷里的鳳栩閉著眼,已經(jīng)睡著了。

    “鳳栩……”

    殷無崢又低聲,如同嘆息,低沉嗓音夾雜著猶為復(fù)雜的情緒。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后悔的一日,更不曾想過他會有溺于情愛之時,可縱然心如百煉鋼,他依舊為鳳栩而動容,為他而心軟。

    當(dāng)年那場英雄救美的戲碼,小鳳凰眉眼間皆是狡黠,站在他身前的那一刻,還回過頭來俏皮地對他眨了眨眼,分明是在說“救你的可是我呀”,生怕別人不曉得這是他故意弄出來的局面,又笨又好笑。

    可不過兩年的時間,鳳栩已經(jīng)成為了那個可以提劍為他守在宮門的人,當(dāng)初的稚嫩少年成長為能擔(dān)當(dāng)起君主重任的青年,然而在殷無崢看來,這對鳳栩而言這算不得好事。

    他是破碎的白瓷,而殷無崢連修補(bǔ)都無從下手。

    有生以來,殷無崢只在鳳栩身上感受過何為挫敗。

    當(dāng)年未能讓鳳栩收手,如今不知如何施以援手,就好像從一開始便錯了,鳳栩說得沒錯,他總是遲一步。

    遲一步疼他愛他,遲一步回到他身邊.

    鳳栩墜入了一場荒誕詭怪的夢中,呼嘯的狂風(fēng)吹起漫天的鮮血,無際黃沙中鋪滿折戟斷劍,他仿佛是一葉小舟,又或是微小蜉蝣,被裹挾著在充斥死寂與絕望、無邊而無際的混沌之中沉浮顛簸,沒有來路,沒有歸處,他被撕碎扯爛,殘缺不全的軀殼熔煉成一捧沙石,再被風(fēng)吹卷著散落,墮入永不見光的深淵。

    ——粉身碎骨。

    鳳栩遽然驚醒。

    他睜著眼怔怔了好半晌,才發(fā)覺自己是在正搖晃趕路的馬車?yán)铩L熳佑偅伭藰O厚軟的毛毯,上頭還墊了層竹面涼席,鳳栩頭痛欲裂,似冷似熱,渾身虛軟提不起力氣,身上那些傷痛更是在藥性褪去后翻倍地找了回來。

    尤其是右手,那疼痛鳳栩已經(jīng)很熟悉了,他沒有作聲,就這么直勾勾地望著馬車的頂。

    而他正枕在一人的腿上,還能嗅到他身上熟悉至極的氣息,可若說鳳栩此刻最不愿見到誰,那必然也是他……殷無崢。

    “鳳栩?”一只微涼的手覆在了他的額頭上,“還是燙,趙院使已等在凈麟宮,咱們快到了。”

    鳳栩不應(yīng)聲,而是緩緩闔起眸。

    他也從未這樣渴求過長醉歡,渴望再回到那場混沌的夢里,粉身碎骨也好,永不超生也好,墮入地獄也好,無論去哪都好……只要離開這里,只要……逃開那道含著關(guān)懷與疼惜的眼神。

    可藥性消失后,深刻入骨的痛楚與哀慟亦如潮水般涌來,蝕骨挖心亦不過如此,鳳栩幾乎要溺斃在其中。

    048.摧折

    圣駕回宮便直奔凈麟宮,趙淮生早等在這兒,他已經(jīng)得知鳳栩又受了傷,但瞧見被殷無崢抱出來面色慘白木然的鳳栩時心頭還是猛地一跳。

    在看見鳳栩掌心的傷口時,趙淮生的臉色頃刻間復(fù)雜至極,從頭至尾,屋中死寂。

    換好藥后鳳栩便一言不發(fā)地面朝里地側(cè)身趟過去,殷無崢撫了下他的鬢發(fā),便起身離開。

    趙淮生提著他的木箱,等在院子里,見殷無崢出來,又往遠(yuǎn)走了走,殷無崢便也跟上去,直到離鳳栩的寢宮足夠遠(yuǎn),兩人才停下腳步。

    殷無崢本想開門見山,可趙淮生卻先他一步開口。

    “小殿下掌心的傷,老臣并非初次見著,想必,陛下也知曉因果緣由了。”

    殷無崢聲音發(fā)緊,他說:“是,所以長醉歡是什么?”

    趙淮生笑了聲,卻含著無盡嗤嘲,又嘆息道:“長醉歡啊,長醉歡…老臣早年游歷四方,曾得見一雜記,里頭記著四百余年前,大啟的太祖皇帝都還不曾出生時的前朝,曾發(fā)生過一件大事。”

    “彼時戰(zhàn)亂頻發(fā),西南邊陲有一小國,軍中將士不畏生死不懼疼痛,憑借那支無畏無懼的兵馬,這小國在狼煙四起的亂世中得以自保,可惜最后還是被兵災(zāi)覆滅,皇室遺留一藥方,服下此藥者,縱是烈火焚身亦無所覺。”

    “名為,葬天南。”

    “后來,此藥流入中原,大受權(quán)貴喜愛,將之奉若珍寶,千金難求。”趙淮生的語氣陡然染上難抑的憤怒,卻又在剎那間變?yōu)闊o力嘆息,“此藥并非是令人無畏痛覺,服藥后,如墜極樂之境,光怪陸離的幻象不辨真假,如夢似乎的歡愉登臨極致,欲念瘋長,即便是劇痛也難將之喚醒,權(quán)貴們沉醉于不存于世的幻境中流連忘返,于是便將這藥換了個名字。”

    “即為,長醉歡。”

    “世間事物此消彼長,既得了好處,就當(dāng)付代價,只要用過一次長醉歡,余生便再離不得這東西,否則會如何……想必,陛下也見識過了。”

    上癮。

    殷無崢腦中浮現(xiàn)了這兩個字。

    長醉歡會令人上癮,鳳栩離不開長醉歡,但若僅僅如此,只要給他就好了,可看見趙淮生沉重?zé)o奈的臉色,殷無崢緩緩說道:“倘若給他呢,會怎么樣?”

    趙淮生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像是不忍答話,沉默了片刻后,才說:“陛下以為,當(dāng)年西南小國為何而亡,而長醉歡如今也銷聲匿跡,甚少有人知曉,還有……陛下可還記得趙鄺嗎?”

    即便早有猜測,在想起趙鄺那副骨瘦如柴瘋癲無狀的樣子時,殷無崢的心還是跌入了谷底。

    趙淮生苦笑道:“長醉歡的代價…遠(yuǎn)遠(yuǎn)超出它所帶來的益處,它令人如醉夢中,也能侵蝕人的智識,它能令人無畏苦痛,也能賦予新的苦楚。小殿下的身子日漸衰敗,筋骨、血髓、皮肉,他已用了長醉歡近在兩年,初時,他每月只服用一次也不會發(fā)作,之后便是二十日、十五日,直到有朝一日……或許會每日,或許會每個時辰,但老臣無從知曉,因?yàn)椤?br />
    他頂著殷無崢愈發(fā)陰沉的神色,說出了最后一句話:“沒人能活到那個時候。”

    殷無崢終于感受到長醉歡的險惡之處,它用歡愉換取人命,先令人體會無上極樂,再收取代價——將身體侵蝕殆盡,更惡毒的是還會令人上癮,用過一次便擺脫不掉。

    而鳳栩……他早知自己活不長久。

    殷無崢想起鳳栩每日沉默瞧向窗外時的眼神,他在瞧什么呢,亙古永恒的江山,巍巍屹立的皇宮,遙遙漂浮的云霧,還是……一眼便能望見盡頭的、屬于自己的末路。

    “怎么救他?”殷無崢問。

    趙淮生便說:“很簡單,卻沒人能做到。”

    殷無崢緊盯著趙淮生的臉,企圖從他遍布無奈的神色間尋出一絲別的可能性。

    但最終,趙淮生緩緩道:“不再服用長醉歡,只這一條路。”

    只不過他不等殷無崢開口,便苦笑著補(bǔ)充道:“但小殿下做不到的…沒人能做到,服用過長醉歡的人無一人能得善終,陛下,戒斷此藥無異于抽筋拔骨,那些人最終不是中途屈服,便是寧愿自盡也不愿再受苦,長醉歡便是如此了,老臣也曾勸過,可小殿下說什么也不肯,老臣也知道,這委實(shí)太過為難他,可……”

    之后的話趙淮生沒說出口。

    殷無崢卻明白,可倘若這樣下去,鳳栩必定難逃一死。

    而且死得猶為不堪。

    如此便不難明白,為何鳳栩執(zhí)著于赴死,他想要為自己擇一條帝王該有的末途,他要配得上自己身份的終點(diǎn)再坦然赴死,重逢那日身著赤色金龍袞袍的鳳栩便是如此,若不是因?yàn)殛愇默樅退纬杏^逃脫,鳳栩不會再讓自己茍活這么多時日。

    殷無崢站在鳳栩?qū)嫷畹拈T外良久,一時間竟不敢推開這扇門。

    ——太遲了。

    鳳栩反復(fù)說過的這句話不停地在耳畔回響。

    他到此刻才懂,這句話意味著什么,他的確是太遲了,可說出這句話的鳳栩在期待什么呢,有沒有那么一刻……被困在宮中求助無門的小鳳凰在盼著有人能來幫他一把。

    半晌,屋里傳出虛弱的輕聲:“你在門前杵著做什么,要么進(jìn)來,要么出去。”

    殷無崢微怔,猶豫片刻后才伸出手,甫一進(jìn)門,便瞧見鳳栩不知何時從臥榻上下來了,他又坐到平日里最常去的靠窗短榻上,窗外日光正好,他纖瘦的影落在地上,而光則灑落于他眉間,暈開柔和的暖意。

    鳳栩若無其事地瞧了過來,就好像在行宮的事情沒發(fā)生過。

    他瞧著殷無崢,竟微微露出了個笑。

    “趙院使都告訴你了吧。”鳳栩慢吞吞地說,“長醉歡是陳文瑯帶進(jìn)宮的,比起床笫間的欲,似乎折磨我、看我低頭討?zhàn)埜茏屗麧M足愉悅,可我不肯,到最后他大抵也覺得索然無味,便讓孫善喜逼我吃下了長醉歡,那時我還不知這東西的厲害,以為……他是終于懶得用那些手段,想對我用藥了。”

    鳳栩似乎是太過虛弱,一口氣說一大段話后不由得頓了頓,略略喘了口氣,才接著說。

    “我與他說,倘若我清醒后發(fā)覺他對我做了什么,那我必定自盡,宋承觀還需要我這位皇帝陛下,陳文瑯一直只用刑卻不敢碰我,正是顧忌這個,可那次……他沒再氣急敗壞,而是對著我笑。”

    鳳栩說著便露出失神的神情來。

    他至今還記得陳文瑯那時的神情,唇角微勾起的弧度玩味而森然,眼睛里都浸著戲謔與惡意,就像是在看一只被拔去喙與尖爪困于網(wǎng)中的小鳥,在聽得鳳栩的威脅后,他只是語調(diào)輕快地說:“放心,你這樣的美人得不到固然可惜……可總有一日,你會跪著求我,在我面前痛哭流涕,骨氣、尊嚴(yán),這些無用的東西都會被你跪在膝下,這可比在榻上得到你有意思多了,更何況,說不定到那時……”

    他的語氣仿佛陰冷潮濕的蛇一般將鳳栩束縛、纏裹,在最后一句輕聲中,將鳳栩拖入由虛幻歡愉構(gòu)造出的地獄中。

    “你會哭著求我疼你呢。”

    鳳栩忽而頓住,恍惚了須臾后,他抬眸瞧向殷無崢,輕聲:“你能過來一點(diǎn)么?”

    殷無崢沒料到鳳栩會突然提出這個要求,但他不會拒絕,他走到鳳栩身邊,鳳栩便用不曾受傷的左手去扯他的衣角,牽著殷無崢一起坐在榻上,原本靠著軟枕的鳳栩便靠進(jìn)了他的懷里,在觸碰到殷無崢溫?zé)岬能|體時,鳳栩才能感覺到那纏繞著他的、如影隨形的陰冷正漸漸褪去。

    “直到,長醉歡第一次發(fā)作。”鳳栩?qū)⒛橆a貼在殷無崢的心口,身子細(xì)微地顫了顫,“我終于明白陳文瑯的話……獄中刑罰不敵其萬一,沒人能明白那是什么感覺,殷無崢。”

    他最后喚出那個名字時,聲音顫抖得厲害。

    而后便是自嘲的笑,“我跪了,陳文瑯一語成讖,不僅是他……孫善喜也借此折辱于我,那個老太監(jiān),殷無崢……我曾跪在他面前求他。”

    溫?zé)徨竦臏I再一次沾濕了殷無崢的衣襟,可他束手無策,過去留在鳳栩身上的一切無可挽回。

    鳳栩自然是驕傲的,當(dāng)年他本可以對西梁來的質(zhì)子用更多手段,但他的權(quán)勢卻只用在了那些死纏爛打的小花招上,那兩年也一樣,只要他愿意委身于陳文瑯,哪怕稍稍順從一些,或許可以活得更輕松些,可他不肯,他咬著牙不肯俯首——可是長醉歡,令他連僅存的驕傲也碎了。

    即便陳文瑯這般責(zé)難,鳳栩也不肯溫馴,可他如今靠在自己懷里,他曾口口聲聲說“不再喜歡”的謊言已經(jīng)不攻自破。

    殷無崢一動不動,連神思都在此刻僵硬凝滯,千頭萬緒地交織扭結(jié),最后只剩兩個字——鳳栩。

    仍舊喜歡他卻命不久矣的、在他懷中落淚的鳳栩。

    049.好夢

    “對不起,鳳栩。”

    殷無崢輕輕地說,他想起趙院使臨走前的最后一句話——

    “長醉歡之苦,苦的不僅是他,還有身邊人。”

    鳳栩被捧起了臉,滿面的淚痕與濕潤的眼尾都無從遮掩,他與殷無崢對視著,而后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他額心,隨之而來的還有殷無崢低聲的呢喃:“……對不起。”

    “殷無崢。”鳳栩顫著聲喚他,聲音發(fā)緊還有些磕絆,“我不…我做不到的…”

    “鳳栩…”殷無崢低低地喚,聲音剎那間柔和下來,“阿栩。”

    鳳栩驀地怔住,直愣愣地瞧著他,清透的眸子內(nèi)尚有未散的悵惘。

    殷無崢與他額心相抵,目光真摯而坦蕩,他在鳳栩的狐疑不定中低聲說:“我喜歡你,阿栩。”

    鳳栩的心神都好似被那四個字?jǐn)z去了,在曾糾纏的三年里,鳳栩不止一次地想過這般場景,可大抵是時移世易,當(dāng)年的期盼之于此刻成為了現(xiàn)實(shí),鳳栩卻沒有絲毫希冀成真的歡喜,他只覺得無力與悲傷,瑩徹烏潤的眸子也漸漸黯淡下去。

    “不要。”鳳栩搖了搖頭,輕而決絕地低聲,“我不要。”

    鳳栩從殷無崢懷里掙脫出來,他身上還有傷,殷無崢也不敢強(qiáng)來,只能任由鳳栩抽身退走,縮回靠窗的方向,他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能決定我的生死,殷無崢。”

    殷無崢沉默須臾后說:“長醉歡也不能決定你的生死,鳳栩,你真的想死么?”

    鳳栩卻只用漆黑如墨的雙眸瞧著他,那其中是殷無崢也不明白的情緒,痛苦與自嘲交織成翻涌的浪潮,而最終一切都平息如死寂。

    他聽見鳳栩輕輕地說了句:“你不明白。”

    殷無崢說不出話。

    他自然不明白。

    他從未體會過鳳栩所經(jīng)歷的痛苦,更不曾感受過長醉歡帶給鳳栩的絕望,沒有感同身受,又怎會明白鳳栩此刻但求一死的心。

    可他想要鳳栩活著。

    在苦痛中沉浮至今的小鳳凰等來了朝安城的天亮,他該振翅于九天之上,而不是這樣認(rèn)命地與舊朝一同走向覆滅.

    回到凈麟宮后不久,殷無崢便離開去處理政務(wù),他是天子,何況此刻叛亂剛剛平息,還有主謀尚未落網(wǎng),自然不能時時刻刻地陪在鳳栩身邊。

    只剩允樂伺候受了傷的主子。

    鳳栩知道這次清云行宮變數(shù)諸多,沒將這個年紀(jì)尚小的小太監(jiān)帶去,見允樂端來了藥,他雖覺著無甚意義,但總不至于為難一個小宮人,便將藥喝盡,在允樂退出去之前,鳳栩忽而叫住他。

    “允樂。”

    允樂一頓,立刻轉(zhuǎn)過身來問:“主子,怎么了?”

    鳳栩問:“你想出宮么?”

    允樂愣了愣,才有些靦腆地笑了笑,“回主子,咱們這樣的人…在哪都是一樣的,出去了,也未必比在宮中過得好。”

    風(fēng)潯沉默須臾后輕輕頷首,隨即說:“你去罷,叫趙院使來見我。”

    “是。”

    允樂退出去后不久,趙淮生便應(yīng)召而來。

    鳳栩輕聲問:“你是不是都告訴他了?”

    “…是。”趙淮生面色復(fù)雜,“小殿下…”

    “也不妨事,只是…”鳳栩清瘦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了一抹笑,卻又好似有些倦怠,“我還想多活一段時日,再為我準(zhǔn)備一些長醉歡吧。”

    當(dāng)年鳳栩被困時,孫善喜常常為折磨他,待他發(fā)作也不肯立即去告知陳文瑯,而是要他煎熬上幾個時辰,好在趙淮生精于此道,憑借鳳栩給的半顆藥丸對比古籍,硬是研制出了長醉歡來偷偷予他,方才讓鳳栩不至于早早便受不了崩潰自盡。

    趙淮生嘆了口氣,“小殿下應(yīng)當(dāng)知道,老臣為何……告知他這些。”

    鳳栩彎起唇角,“我知道。”

    他當(dāng)然知曉,長醉歡是他的催命符,趙鄺就是他的下場,所以他才想著要給自己個體面些的死法,趙淮生將這些對殷無崢和盤托出,也不過是寄希望于殷無崢能救一救他罷了。

    “趙院使,我知道你的好意。”鳳栩抬起自己的右手,輕嘆,“可我不是已經(jīng)試過了么,這就是結(jié)果,趙院使,我做不到的,相比于因長醉歡發(fā)作而自盡,我還是想多活幾日,至少活到宋承觀那個老東西的死期。”

    趙淮生的臉色一時間復(fù)雜至極,他雖然不曾親身試過,可這兩年來四處搜集有關(guān)長醉歡的消息,他很清楚從無人能戒斷長醉歡意味著什么。

    彼此無言緘默良久后,趙淮生終是嘆道:“老臣明白了。”

    鳳栩如愿,當(dāng)即囅然而笑,“那謝謝你了,趙院使,倘有機(jī)會,我會報答你的。”

    趙淮生眼眶發(fā)酸,到底還是忍不住說:“你還笑得出來。”

    “我自然笑得出來了。”鳳栩笑吟吟地應(yīng),“鳳栩有生以來,歡愉多,苦難少,二十年風(fēng)光換兩年落魄,算起來也值了,時至今日……我憾恨有之,卻不敵往日歡喜,他日蓋棺之時,也能安然長眠。”

    “那殷無崢呢?”趙淮生情急之下喊了當(dāng)今陛下的名諱,只是屋中的兩人誰都不在意這個,“小殿下,你當(dāng)年那樣喜歡他,如今正是兩情相悅,只要你過了這關(guān),來日唯有坦途啊!”

    “殷無崢……”

    鳳栩因他的話而怔怔失神,少頃,他又無奈地笑了笑,“那就是我們緣分淺薄了,其實(shí)若無這場變故,我也不見得會喜歡他至今。”

    人總是需要些念想,才能在那樣壓抑絕望的長夜中活下來,鳳栩從不敢回想那些死在宮變中的親人,每一次回望,都能想起最后一次看見他們的樣子。

    鮮血,灰敗,死亡,只有這些。

    于是他便只能在孤寂中回想起戀慕了三年的人,他將殷無崢這個名字反復(fù)念在唇舌之間,又將之捧在心尖上,即便他們之間連片刻溫情都不曾有過,卻已是鳳栩?yàn)閿?shù)不多能回味的甘。

    日久天長的念念不忘,鳳栩?qū)σ鬅o崢的愛念不僅未曾隨分別的兩年時光淡薄,反倒是堆積得愈發(fā)深厚。

    但如今的鳳栩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年“想要就必須得到”的靖王,他歡喜殷無崢,愿意委身于他,愿意為他正名,也愿意……為他而死,這已經(jīng)是鳳栩能給出的全部了。

    所以三年糾纏也好,兩情相悅也罷,都只剩緣分淺薄這四個字了.

    質(zhì)子入城,賜居宮中,當(dāng)年的殷無崢便住在綺瀾苑,隨偏僻了些,卻是雅致清幽處,海棠花期時,滿院紅海棠繽紛綺麗,美如畫卷仙境。

    鳳栩在綺瀾苑中花葉交織的縫隙中,瞧見那道被掩映著的身影,削瘦卻挺拔,是即便藏入鞘中也仍舊鋒銳的刀刃。

    是場夢啊。

    鳳栩在瞧見那人站在樹下眉眼含笑時便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場夢,他當(dāng)年也曾見過綺瀾苑的滿樹繁花,只可惜與他賞花之人不解風(fēng)情,連半個笑也不肯施舍予他。

    在夢中便可以肆意而為,沒有那些束縛于身的枷鎖,鳳栩毫無顧忌地奔向那道身影——

    簌簌花瓣紛繁如雨,鳳栩在花雨之中被殷無崢抱了個滿懷。

    “殷無崢——”鳳栩笑意燦然,一如當(dāng)年矜驕明媚的小鳳凰,肆意地去與殷無崢面頰相貼,“你在這里呀。”

    “嗯,我在這里。”殷無崢近乎縱容地偏首吻在他臉頰上,輕聲說,“我接住你了,鳳栩。”

    鳳栩握了握右手,掌心沒有疤痕,連繭子都少,是兩年前鳳栩的手——他伸出修長勻稱的手掌送到殷無崢的唇邊,嬌氣又狡黠地小聲念叨著:“好疼呀,殷無崢,我手好疼。”

    殷無崢便輕輕吹了兩下,與他玩這樣無趣又幼稚的把戲。

    鳳栩怔了怔,忽地落下淚來,但唇角仍舊勾著笑,他哽咽道:“不夠,還得親一下才能不疼。”

    殷無崢便又在他掌心落下一吻。

    鳳栩的眼淚止不住,他抽了抽鼻子,呢喃著說:“我留疤了,殷無崢。”

    殷無崢便抱著他,為他輕輕擦去淚珠,輕聲問:“哪里有?”

    “哪里都有。”鳳栩在一場夢中放肆地宣泄自己的委屈與不甘,他伏在殷無崢懷里哭得顫抖,撒嬌似的抱怨,“還很疼,你一點(diǎn)都不喜歡我,還想強(qiáng)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殷無崢,你怎么這樣討厭啊。”

    “嗯,我怎么這么壞。”殷無崢任勞任怨地哄他,“惹阿栩傷心了。”

    鳳栩淚眼迷離地抬頭瞧他,又哭又笑地伸手去撫他的眉眼,喃喃道:“可我不想你傷心,殷無崢,不要喜歡我了。”

    綺瀾苑與紅海棠都在這一刻扭曲為虛無,連帶著眼前的殷無崢,他的身影漸漸模糊,隨即化作漫天的海棠隨風(fēng)而去,鳳栩在原地伸出了手,卻攥了滿手的空落。

    鳳栩緩緩睜開眼,屋內(nèi)燭光昏暗,他瞧見了與夢中人一模一樣的面孔,殷無崢正躺在他身側(cè)。

    四下靜謐。

    殷無崢覆著繭子的指腹蹭過了鳳栩的眼角,輕聲說:“夢見什么了?哭得我衣襟都濕透了。”

    鳳栩闔起眸,冷靜而克制地輕聲說:“是好夢。”

    050.海棠

    綺瀾苑海棠的花期已過了,鳳栩有兩年未曾見過紅云浮枝頭的景,往日難憶,去日苦多,沒想到竟會在夢中再見一次。

    當(dāng)年綺瀾苑中的人,如今也已君臨天下,時間流逝無聲無形卻令人猝不及防,所謂的時移世易其實(shí)有時也不過一剎而已。

    轉(zhuǎn)瞬之間,盡是前塵。

    天還不亮,鳳栩卻沒了睡意,掌心和身上的傷口都在疼,渾身的血肉骨髓都在催促叫囂著他服下長醉歡墮入幻夢,長醉歡就是這樣惡毒的東西,只要吃下過一次,便會令血肉之軀銘記,時時刻刻都在渴望自苦難中解脫的極樂歡愉,倘若不肯,便會在最終期限來臨之時成為被它操控的傀儡,生而為人的尊嚴(yán)與驕傲在難以言說的痛苦中被生生撕碎。

    再過一會兒殷無崢便該起身去上早朝,他是勤勉的皇帝,從無一日耽擱,就連在清云行宮的那些日子里,朝政公務(wù)也一樣不落。

    “皇宮真的很大。”鳳栩忽而輕聲。

    殷無崢沒料到他會突然開口,他們之間從沒有無意義地閑聊,無論是兩年前還是重逢后。

    鳳栩便自顧自地說:“父皇的后宮中只有母后,深宮那些院子便閑置下來,只留了灑掃宮人,哪怕我自小在宮中長大,卻還是有許多院子不曾去過,綺瀾苑偏遠(yuǎn)冷僻,我原本都不知宮中還有這么個地方,也不知……綺瀾苑竟有滿樹的海棠,若逢花期,花如云火,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樣艷烈明媚的海棠,一簇簇地開在枝頭,恰到好處的艷而不俗。”

    昏暗中殷無崢瞧不見鳳栩的神情,卻聽得出他仿若陷入追憶般地失神。

    他入城時正逢春日,是海棠的花期,海棠花期短,不過幾日而已,他正好趕上,卻不料那也是鳳栩的初次得見,而殷無崢彼時也并未察覺,最嬌艷的海棠從來不在綺瀾苑的枝頭。

    殷無崢摸索著握住了鳳栩微涼的指尖。

    分明是夏日,從前的鳳栩怕熱,天一熱便恨不得將自己都浸成冰鑒,可如今他渾身都好似玉一般溫涼。

    “明年春日。”殷無崢說,“綺瀾苑的海棠會重開,我們?nèi)タ础!?br />
    他在許下一個有關(guān)來日的承諾。

    而鳳栩只是笑了聲,“明年呀…”

    他們都清楚,再這樣下去,鳳栩或許都活不過這半年。

    “海棠的花期太短了。”鳳栩又低聲,又似無意般問道,“從你來朝安城開始,就已經(jīng)在布局謀劃江山了吧?”

    殷無崢頓了頓,便當(dāng)做沒聽見他前一句話。

    "應(yīng)當(dāng)說,是從來朝安城之前。"他回答。

    殷無崢在西梁的日子并不好過,父親圖謀了母親一族的家業(yè),另娶妻生子,他這個原配所生的嫡長子反倒成了礙眼的那個,就連世子之位,都給了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也正因此,殷無崢早慧冷淡,也早早地明白,世人所謂的感情都是無用之物,唯有握在手中的權(quán)利是真。

    他圖謀的從來不止是西梁的方寸之地,而是整個江山,他要坐在那萬人之上的高位俯瞰眾生。

    “那看來你我的運(yùn)氣還不錯。”鳳栩的語氣中竟含著笑,“若是沒有宋承觀,要造反逼宮的那個就成了你,那我一定會恨死你的。”

    對那些佞臣,只要恨就夠了,可若是愛恨交織,鳳栩都不敢想那會有多痛。

    殷無崢一時無話。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人,為達(dá)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前朝的帝后太子都只是絆腳石而已,如今留下鳳栩……只是因?yàn)樗矚g上了鳳栩,那他是否又愿意為了鳳栩而放過他的親人?

    那是尚未發(fā)生的事,殷無崢自己也理不清,正一團(tuán)亂之際,他想起鳳栩的那句“我不喜歡你了”,寥寥幾字卻如驚雷落在心口,殷無崢遽然間明悟。

    ——他會的。

    他不想傷害鳳栩,更不想鳳栩傷心,所以他會放過鳳栩的親人。

    “不會的。”殷無崢撐起身,輕輕在鳳栩臉頰落下一吻,“鳳栩,朝代更迭必是以人命堆砌,兩軍交戰(zhàn)難免傷亡,他們或許會怨我、恨我?guī)響?zhàn)火,但我不會讓你恨我。”

    片刻后,鳳栩感嘆般地笑說:“原來是這樣的。”

    “什么?”殷無崢微怔。

    鳳栩用左手將他推開些,“我原以為你這樣的人,動情也是冷的,沒想到是這樣。”

    這真的很不殷無崢。

    鳳栩覺得他果然還是不了解殷無崢,總以為他不食人間煙火冷酷得想塊石頭,卻沒想到真溫柔起來,也能叫人招架不住。

    殷無崢順勢躺了回去,只是還攥著鳳栩的腕,指腹貼在他的脈關(guān),感受細(xì)弱卻清晰的搏動。

    “我自己也沒料到。”

    殷無崢笑了聲,他對自己的認(rèn)知與鳳栩如出一轍,而后才倏爾反應(yīng)過來,他也鮮少這樣笑。

    發(fā)自內(nèi)心的、輕松的笑出聲。

    連鳳栩都忍不住偏過頭去瞧他,夜色尚濃,屋內(nèi)沒點(diǎn)燭火,昏暗一片中他只能瞧見殷無崢側(cè)顏的影。

    輪廓分明,山根高挺,唇卻薄,雖然俊美,卻是副薄情冷淡的長相,即使此刻瞧不真切,但鳳栩知道他的冷淡嚴(yán)苛猶如冰霜般堆積于眉眼間,縱然年輕也不妨礙他叫人望之生畏的威儀,當(dāng)年初見時的驚鴻一面,在兩年里鳳栩無數(shù)次絕望中回憶念想之下,早已成為刻在他心上的烙痕,比身上每一處傷疤都要深重。

    即便有朝一日軀殼湮滅,骨肉腐朽,散入塵埃之時,也絕不會忘懷。

    他忽地朝殷無崢側(cè)過身去,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像是恢復(fù)了往日的幾分頑劣。

    殷無崢也由著他,輕聲問:“做什么?”

    回應(yīng)是輕柔的一聲:“快上朝了,你再歇一會兒。”

    “好。”殷無崢知道定然還有別的原因。

    可他不想深究,鳳栩這樣主動的與他親密便已經(jīng)足夠。

    在他看不見的暗處,鳳栩的神情竟有些難過,他靜靜瞧了殷無崢許久,才無聲地啟唇。

    他說:“我永遠(yuǎn)愛你。”.

    次日晌午后,鳳栩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他常坐短榻上的案幾擺了盆矮海棠,紅海棠嬌艷欲滴,開得正盛。

    鳳栩從來都沒有遛鳥賞花的閑情逸致,唯一幾次文雅地月下賞花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的結(jié)果也都殊無二致,被冷著臉的殷無崢攪和得不歡而散。

    盛夏七月,不該是海棠花的花期,他只當(dāng)是花房用了什么手段,拖延了海棠開花的時間,并未多做在意。

    一日過去了,海棠仍舊開著。

    兩日過去了。花瓣依舊嬌艷。

    直到鳳栩撐不住偷偷吃了顆長醉歡,這海棠也沒有頹敗枯萎的意思,極其頑固地開在枝頭,像一簇簇艷烈的火苗。

    用午膳時,鳳栩的藥勁才堪堪過去,長醉歡抽空了他的精氣神,懨懶地單手撐著下巴,余光不住地瞥那株海棠,又瞄向吃相斯文貴氣的殷無崢。這人在禮數(shù)儀態(tài)上也挑不出差池。

    “殷無崢。”鳳栩終于忍不住用干干凈凈的湯勺指了指那盆嬌艷海棠,“那是盆什么東西?”

    殷無崢用帕子擦了擦嘴,言簡意賅地答:“海棠。”

    鳳栩哽住了片刻,才若無其事地說了句:“哦,海棠啊,花期好像不太對…”

    “這就是它的花期,沒什么不對。”殷無崢語氣篤定。

    鳳栩:“……”

    “它不是短命的花。”殷無崢意有所指地說完,瞧向鳳栩那碗一口沒動的藥膳。

    鳳栩脾胃虛弱武藏不調(diào),他便陪著鳳栩一起清湯寡水,知道這人的脾性整日滴水不進(jìn)的情況也是有的,便干脆每日都在飯點(diǎn)來與鳳栩一同用膳,便于盯著。

    其實(shí)不過是一朵花而已,鳳栩以海棠自比,也不過是想告訴殷無崢?biāo)麜r日無多,誰料想殷無崢弄了盆這么怪異的花來,于是他便久違地從殷無崢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憋屈。

    于是當(dāng)場將那藥膳往外一推,垂眸道:“吃不下。”

    從前最不喜鳳栩這幅嬌氣矜驕模樣的殷無崢并未說什么,而是坐到了鳳栩旁邊,親自端起瓷盅,舀起一勺喂到鳳栩嘴邊,輕聲說:“好歹吃一些。”

    這分明就是好言好語地哄著。

    鳳栩不由得愣了片刻,才遲疑地銜住湯勺,將藥膳粥一點(diǎn)點(diǎn)吮干凈。

    他們曾在榻上親昵至極,數(shù)翻云雨纏綿,但殷無崢這樣近乎縱容疼愛的舉止還是頭回,鳳栩幾經(jīng)猶豫,卻也還是難以自控地想放縱這么一回,于是便不再吭聲,垂著眼一口接一口地任由殷無崢喂。

    盡管如此,也只吃了小半盅而已,眼見著鳳栩眉心輕蹙,似乎咽不下去,殷無崢也不再強(qiáng)求,將瓷盅放到一邊去。

    鳳栩三餐不定,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也在意料之中。

    鳳栩耳尖微紅,移開視線后倉促問道:“那海棠是怎么回事?”

    殷無崢便答:“是四季海棠,花房的人說倘若養(yǎng)得好了,花落后還會再開,一年四季皆為花期。”

    他要鳳栩明白,海棠并非短命花,而他也絕非薄命人。

    051.戒斷

    嫣紅海棠為凈麟宮添了幾分生氣,鳳栩每每靠坐軟塌時,便能嗅著清雅柔和的淡香,倒是殷無崢這幾日也忙得厲害,有時整夜都不會回凈麟宮,但用膳的時辰卻拿捏得恰到好處,每次都能親自來瞧著鳳栩吃下去才作罷。

    但卻從未提及長醉歡,哪怕發(fā)現(xiàn)鳳栩又服藥也并不多說什么,又過半月,桂月清秋,清瘦蒼白的鳳栩竟生生被養(yǎng)回了些許的肉,不再那么單薄纖弱,他這般孱弱也并非只因長醉歡而起,更是因心中郁郁,無心飲食,而且連清云行宮那一戰(zhàn)所受的皮肉傷也都只剩疤痕,其中以右手最為嚴(yán)重,是精致美玉上再難雕琢的瑕疵。

    這日殷無崢從議政堂回來后便坐在凈麟宮的案幾前看折子,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鳳栩坐在短榻上,伸手撥弄著四季海棠纖薄的花瓣,那艷至妖異的紅襯得他指尖白皙如玉。

    “你的事都辦完了?”鳳栩突兀問道。

    殷無崢“嗯”了一聲,清云行宮平叛看似只捉了晏賀陳文瑯等人,但他順藤摸瓜處置了不少人,就連那些為晏賀求情的官員也降了罪,或是降職或是罰俸,如今的朝堂才瞧著順眼些。

    “你要怎么處置晏賀?”鳳栩像是隨口問,目光卻始終落在海棠花上。

    “晏賀有功殺不得,罷免官位,遣送還鄉(xiāng)。”殷無崢將一本折子合起放到一邊,在停頓了片刻后,才添上后半句,“但他貪的軍餉得吐出來。”

    鳳栩輕笑了聲。

    撤了官職送回西梁也就罷了,可要他將貪的銀子還回來,與斷晏賀的生路也無甚差別。

    他就說面冷心也冷的殷無崢怎會對晏賀網(wǎng)開一面,原是在這兒等著呢,且所作所為都合情也合理,任誰瞧了都挑不出錯處,甚至還能贊他一句仁德明君。

    鳳栩便又問:“那陳文瑯呢?”

    殷無崢神色如舊,平靜道:“還在審,他定然知道宋承觀的下落。”

    鳳栩“哦”了一聲,神色看似也沒什么變化,但清瘦的指尖卻在輕顫,甚至不受控地碾碎了一朵海棠,鮮紅的汁液將指尖沁染上艷色,而他猶不知曉般,目光發(fā)空,不知望著哪處虛無之境。

    片刻后,鳳栩輕如云霧般地問:“你今日不走了?”

    殷無崢動作一頓,他并未抬頭,只“嗯”一聲當(dāng)做回應(yīng)。

    房中霎時陷入寂然,唯有鳳栩愈發(fā)不受控的喘息聲漸漸清晰,他掌心里攥著那朵碎掉的花,忽地——鳳栩驟然起身往內(nèi)室走去。

    他腳步愈發(fā)匆忙,稱得上是急不可耐地翻出了一個小瓷瓶,從中取出一顆猩紅的藥丸,正待送人口中,手腕卻驀地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死死鉗住。

    “殷無崢?”鳳栩聲音發(fā)顫。

    而那只手的主人堅(jiān)決且不容反抗地從他手中拿走了那顆藥,又奪走了瓷瓶,鳳栩抗拒的力道微弱如蚍蜉撼樹,只能眼睜睜看著殷無崢將那顆藥丸重新放回瓷瓶中,并沒有還給他的意思。

    鳳栩忽地失了力氣般跌坐在地上,從今日殷無崢寸步不離凈麟宮時,他便已經(jīng)有所猜測,而如今所有的猜想都已成了毋庸置疑的現(xiàn)實(shí)——殷無崢要他戒斷長醉歡。

    他看著殷無崢將那白瓷瓶放回了擺放銅鏡案幾的抽屜里,而后又將地上的鳳栩橫抱起來回到榻上去,他在鳳栩耳邊輕聲說,“別怕,會給你的。”

    鳳栩渾身上下都顫得不成樣子,哪怕長醉歡還并未發(fā)作到難以忍受的狀態(tài),可他實(shí)在害怕,那是能將筋骨拆分剝皮刮肉的痛苦,他開口,近乎央求:“不…我不想,還給我吧。”

    “好。”殷無崢卻答應(yīng)了。

    鳳栩一怔。

    殷無崢輕輕吻在他臉頰,低聲說:“熬過今日就還給你,十二個時辰而已,阿栩,你能做到的,對么?”

    他的聲音那樣低緩輕柔,咫尺間仿若情人的輕語呢喃,卻將鳳栩最后一絲希望徹底泯滅。

    鳳栩不知長醉歡的癮要多久才能緩解,但有一次孫善喜足足拖了一整日才將陳文瑯找來,鳳栩也在那一日里死了一次又一次。

    “不,不…”鳳栩不住地?fù)u頭,還試圖從殷無崢的桎梏中掙脫,“我做不到,殷無崢…別逼我,放開,放開!”

    等待痛苦來臨就已經(jīng)讓鳳栩失態(tài)崩潰,他的聲音中含了哭腔與畏懼,連刑獄中的酷刑都忍受過來的鳳栩卻因長醉歡而驚恐至此,殷無崢默不作聲地將他環(huán)緊,鳳栩的每一聲都如鈍刀落在心口研磨,他也好疼,卻不及鳳栩所承受的萬分之一。

    而鳳栩也在殷無崢的禁錮與沉默中明白了什么,他的掙扎漸弱,像一只沒了生氣的木偶,靜靜等待著屬于他的末日。

    “阿栩,別去想它。”殷無崢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可蹙起的眉與緊繃的面色卻證明了他心中并不平靜,但還是竭力地引導(dǎo)著,“與我說說話吧。”

    他從未想過放棄鳳栩,任由他被長醉歡奪去性命,除了忙于政事外,這幾日都在與趙淮生研究這事。

    但鳳栩的反應(yīng)比殷無崢預(yù)料得還要差,他的害怕和抗拒顯而易見,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這會兒更是慘白如霜。

    “說什么?”鳳栩褪去血色的唇輕顫了顫,又勾起無奈的笑,“我做不到的,你也做不到。”

    情愛是最致命的軟肋,長醉歡致幻又上癮,帶來的痛苦原本只加諸于鳳栩自己身上,可現(xiàn)在殷無崢知道了,殷無崢喜歡他,于是便也要被扯進(jìn)這片苦海中來。

    殷無崢垂眼便瞧見他的笑。

    鳳栩總是在笑,笑得卻又那么難過,如同艷紅的虞美人,乍一看明艷美麗,可仔細(xì)端詳時便能發(fā)現(xiàn),那花瓣上沁著猩紅的血。

    “陸青梧母子在皎玉殿。”殷無崢說,“你可以為了他們死,就能為了他們活。”

    始終木然的鳳栩終于有了反應(yīng),他緩緩睜大雙眼,猛地伸手攥住了殷無崢的衣襟,咬牙狠聲:“你威脅我。”

    “是。”殷無崢坦然認(rèn)下,他知道鳳栩有多難熬,卻不得不在他令他痛苦的那把火上添了柴,“你若是有個萬一,那對母子就會給你陪葬,所以鳳栩,你能做到的。”

    鳳栩像是聽見了極其荒謬的事情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因長醉歡帶來的痛苦而低低地悶哼了聲,才艱難道:“這就是你的喜歡?你明知道……”

    “阿栩。”殷無崢的聲音聽上去與他要做的事情一樣的冷硬,絲毫不容情,“我喜歡你,倘若沒有你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你比誰都明白死去的人沒有悲歡,那只留給活著的人,你既無所知,我又何必在乎那對母子的死活?”

    殷無崢說得坦蕩,他本就是這樣的人,他所行之道僅有對錯而已,無謂人情與否,唯有鳳栩是唯一特殊的。

    鳳栩開口想說什么,卻只有痛苦的喘息,他在殷無崢懷里蜷縮著試圖抵抗溶血蝕骨般地痛苦,每一寸血肉都在瘋狂地渴求長醉歡,仿佛得不到便要將鳳栩整個人拆開拼湊再碾碎一般,足足過了半晌,他才從浪潮般地痛楚中吐出一聲氣若游絲的冷笑。

    “這就是……你的,你的喜歡么…?”

    “喜歡就要得到。”殷無崢說得理所當(dāng)然。

    鳳栩抬眸,瞧見正低眸的殷無崢,彼此視線交織,他竟從殷無崢的神色中窺見堪稱柔和的神情。

    下一刻,殷無崢便輕聲對他說,“這是你教我的,鳳栩。”

    鳳栩已經(jīng)說不出話,只要張口便是難以壓抑的痛哼,喘息凌亂而粗重,他松開了殷無崢的衣裳,雙手死死壓在自己的心口,眉峰緊蹙,闔齒咬著唇,哪怕是掌心血肉模糊的傷口都不曾讓他露出這樣痛苦隱忍的神情,可長醉歡的癮豈是尋常?

    鳳栩很快便支撐不住地開始掙扎,但手腳卻忽而不受控地劇烈顫抖起來,隨即變?yōu)槌榇ぁd攣,連始終壓抑著的痛苦也溢出口,甚至不消多時便變?yōu)榱似鄥柕膽K叫哀嚎,殷無崢別無他法,只能翻身將鳳栩壓在身下,將他雙腕死死扣在榻上,他耳邊盡是鳳栩凄慘的叫聲,那原本清瑯如玉的聲音此刻竟如泣血般聲嘶力竭,他看見鳳栩在哭,那張已經(jīng)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只剩下了不堪與狼狽。

    再尋不到半分如琉璃般少年郎的影子。

    “鳳栩…”殷無崢的輕喚在這樣歇斯底里的慘叫聲中猶為無力蒼白,他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哪怕已經(jīng)是手握天下的皇帝,竟還是如當(dāng)年那個卑微弱小的質(zhì)子一樣無力。

    哪怕早有準(zhǔn)備,可親眼看見已經(jīng)徹底崩潰破碎的鳳栩,殷無崢怎能做到無動于衷,這是他唯一在乎的、喜歡的人,這世上僅鳳栩一人而已。

    “殷…無崢!”鳳栩咬字含糊地喚他,在慘烈的痛呼聲中,他的眼神猶如抓到救命浮木的溺水之人,“求你…求你…給…給我!長…”

    殷無崢終于露出了不忍的哀傷神色,他將鳳栩兩只因痙攣而屈曲的手腕禁錮在一起,空出一只手顫抖著緩緩伸出去,而后,覆上了鳳栩那雙濕漉的、充滿祈求的雙眼。

    “…對不起。”他的回絕也在發(fā)顫。

    052.惡果

    鳳栩只覺得意識沉浮于無邊無際的痛苦之中,身體幾次被拆骨斷筋般地撕爛,又重新拼湊出一個殘破的他,仿若輪回一般不得解脫。

    那具溫?zé)岬纳碥|始終環(huán)抱著他,可鳳栩還是覺得難熬,活著的每一個瞬間都被痛苦延長,一切愛意安撫在這樣的磋磨摧折中都無濟(jì)于事,從沒有什么能讓鳳栩絕望到想要自我了斷,那些深可見骨的舊傷沒有,遭逢巨變寄人籬下也沒有。

    可長醉歡卻如一把剔骨刀,將小鳳凰的傲骨一塊一塊地剜了出去,留下鮮血淋漓的一具軀殼,卻還是不肯放過他,要將這最后的一點(diǎn)血肉也生生地耗盡。

    十二個時辰,鳳栩一直記得,他知道殷無崢是鐵了心不會放過他,便時不時地在痛苦間隙用顫抖的哭腔問:“還有…多久…?”

    “很快了,阿栩。”

    無論鳳栩問多少次,殷無崢都這樣答復(fù)他,就好像當(dāng)真很快就能結(jié)束這樣的折磨。

    長醉歡能令人如登極樂,便能讓人如墜地獄,尤其是在體會過它帶來的歡愉之后,哪怕明知是虛妄也會沉溺其中,更別提經(jīng)歷過上癮發(fā)作后,就如同得以從苦海中抽身,如此便不難理解為何明知長醉歡是一條死路,卻還是無人能活下來。

    鳳栩也是一樣,十二個時辰……他就能得到長醉歡,只要再撐一撐……

    懷著解脫的念頭,鳳栩在無數(shù)次崩潰后終于力竭,他仍舊能感覺到痛,卻再沒了力氣掙扎,身體還在不受控地痙攣抽搐,連喘息都變得虛弱,好在那凌遲碎骨般地痛苦正在緩緩減弱,鳳栩在不知死去活來多少次后,思緒滯澀,腦中空空。

    覆著雙眼的那只手被拿開,鳳栩睜開眼,便瞧見了透窗而入的光,他神色怔怔,用嘶啞到不成樣子的聲音問:“什么,什么時辰了?”

    一開口,鳳栩便感覺喉嚨撕裂般的疼,甚至帶著腥甜的血?dú)狻?br />
    殷無崢就這么躺在了他身邊,將鳳栩緊緊攬?jiān)趹阎校菩恼礉M了鳳栩的淚與汗,兩人俱是一身的狼狽與倦怠。

    “阿栩,十四個時辰了。”殷無崢低啞道,“第一次,你撐過來了。”

    十四個時辰。

    鳳栩又愣了許久,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他的淚已哭干了,眼角疼得厲害,只似哭又似笑地“啊”了一聲,才說:“你騙我。”

    他早該知道的,殷無崢這樣狡猾又惡劣,怎會真的將長醉歡還給他。

    可殷無崢就這么吻在了他的耳畔,低聲說:“我愛你。”

    人心真是易變,從前那樣厭惡他的人,如今竟然在說愛,鳳栩緩緩闔起眼,不再瞧那明媚而溫暖的日光,用沉默來積攢力氣,過了許久,才低低地說:“給我個痛快吧,殷無崢。”

    回應(yīng)是殷無崢倏爾收緊的懷抱,與一聲壓抑著記起復(fù)雜情緒的低啞拒絕,“絕不。”

    斷然又決絕。

    鳳栩似乎是發(fā)出了聲氣若游絲的笑,而后便再無聲息。

    殷無崢垂眼瞧去,見他闔著雙眸,面色慘白,唯有眼角泛紅,烏發(fā)蓬亂,滿面淚痕,一身衣裳也折騰得不成樣子,可見這一天一夜還要多出兩個時辰來的折磨究竟有多難熬。

    “鳳栩,鳳栩?”他喚了兩聲。

    鳳栩沒回應(yīng),是累得昏睡了過去。

    殷無崢始終緊繃的神色終于猛地松懈下來,曾經(jīng)不眠不休行軍趕路時都不曾露過半分疲色,可這十四個時辰下來,殷無崢卻覺得自己已經(jīng)筋疲力盡,他擁著鳳栩闔眸小憩,不到一盞茶時間,便又睜開眼,卻已經(jīng)收斂起所有的倦怠神色,在鳳栩面頰輕輕落下一吻后便輕手輕腳地下榻。

    整理好衣冠后出門的剎那,他又變?yōu)槟莻不茍言笑嚴(yán)苛冷淡的天子。

    “去把伺候鳳栩的奴才叫回來。”殷無崢對等候在外的周福吩咐,而后便向偏殿走去。

    鳳栩在昨日晌午前發(fā)作,如今已是隔日的未時,他昨日便吩咐讓趙院使來凈麟宮候著,待他進(jìn)偏殿,果然瞧見趙淮生正在院子里頭煎藥。

    “參見陛下。”趙淮生行了禮,苦笑道:“藥熱著呢,待他醒了服下即可,飯食也得備好,他撐過這一遭不容易。”

    昨日鳳栩叫得那樣撕心裂肺,凈麟宮里的下人都被殷無崢支開,只剩下周福和趙淮生,他在偏殿里也聽得真切,幾次擔(dān)心鳳栩挺不過來,也憂心殷無崢撐不下去,但好在這一遭到底是過來了。

    “只是第一次。”殷無崢說,“倘若一直不給他長醉歡,他能撐多久?”

    他的神色瞧上去與往日并無不同,可趙淮生還是發(fā)覺平日里衣冠規(guī)整的帝王如今袖袍褶皺,細(xì)枝末節(jié)處全然沒有素日的嚴(yán)謹(jǐn)苛刻,但他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嘆息。

    “沒有長醉歡不會危及他的身體,反倒是好事,只是怕癮頭上來,他熬不過。”趙淮生沉吟,又無奈道:“長醉歡是如何配置的老臣再清楚不過,但卻從未真正親眼見過誰戒斷此物,倘若這次過去等下次發(fā)作,便是最好,怕只怕一日得不到長醉歡,他便要這樣煎熬一日,這樣下去,即便長醉歡不再侵蝕,那血肉之軀也撐不了多久。”

    如今朝安城知道長醉歡的人也甚少,更別提用過的,尤其是陳文瑯一黨,明知此物不是好東西,又怎會擁在自己身上?如趙鄺之輩,怕也是被操控的傀儡。

    “趙鄺呢?”殷無崢問。

    趙淮生搖了搖頭,“他太遲了,已然神志不清,不過是撐了一盞茶時間,他就險些只剩一口氣。”

    殷無崢微微蹙眉。

    自從得知鳳栩?yàn)殚L醉歡所苦,他便想到了當(dāng)日朝堂失態(tài)的趙鄺都統(tǒng),派人將之帶了過來用以嘗試戒斷長醉歡,可惜趙鄺服下長醉歡的時間似乎比鳳栩要久許多,已被抽空了血肉精氣,臟腑枯竭,更是時時刻刻陷入幻境中難以自拔,已是瘋癲無狀,如今依趙淮生的意思,看來從他身上是難以試出什么有用的東西。

    “既然無用,便不必管他了。”殷無崢冷聲,“盯著陳文瑯。”

    趙淮生應(yīng)了聲“是”,又說:“吃得多,成癮便快,陳文瑯連續(xù)用了這么多日,也是時候了,其實(shí)陛下何以急于這幾日……若是等陳文瑯那邊有結(jié)果,也更有把握些。”

    殷無崢卻平靜道:“無所謂把握與否,鳳栩的身子經(jīng)不住拖,無論如何,此舉勢在必行,早一日總比晚一日要好,至于陳文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其他的,都只是順帶而已。”

    趙淮生無言以對,卻也知道殷無崢說得不錯。

    無論長醉歡發(fā)作起來如何,想要鳳栩活下去,便不能讓他再吃,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照顧好他。”殷無崢又吩咐,“周福會留在此處,若有事命他去尋朕即可。”

    趙淮生也唯有應(yīng)是。

    殷無崢畢竟是天子,寸步不離地守著鳳栩這十幾個時辰已是難得,甚至為此耽擱了一日的早朝,他尚有政事要辦,前朝的官員們雖奇怪陛下為何罷朝一日,但接到宮中諭旨召見時紛紛入宮與天子議政.

    宮中地牢,原是關(guān)押犯了錯的妃嬪之處,后又用于處置宮中奴才,只不過已經(jīng)閑置了多年。

    陳文瑯躺在干草堆里,一身衣裳盡是干涸的血跡,被鳳栩硬生生剔了血肉的手掌已經(jīng)消失,腕子下空蕩蕩的,他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方,偏偏自己卻不覺得痛似的,遍布血污的臉上笑意堪稱瘋癲,雙眼無神空洞,口中振振有詞卻沒一個字說得真切。

    他正墮在那如夢似幻的極樂之中,但很快,極致的歡愉被蟲螞蝕骨的痛楚取代,他的笑容漸漸消失,可神色間卻依舊不見清明,連滾帶爬地在方寸地牢中來回轉(zhuǎn)圈,似乎是在尋找什么。

    "長醉……長醉歡……給我……"

    他瘋了一樣不顧滿身地傷痛爬來爬去,兩條腿無力地拖在身后,在地牢內(nèi)爬行許久后,陳文瑯還存著一絲清明神智,似乎猛地明白過來了什么,隨即畏懼到幾近崩潰地嘶聲大吼:“不,不!長醉歡,給我長醉歡!”

    曾強(qiáng)加于鳳栩身上的痛苦,終究也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地牢內(nèi)響起回聲,卻始終無人理會他,很快,地牢內(nèi)便傳出一陣似乎痛苦到極致的崩潰哭嚎聲。

    連鳳栩這樣挨過無數(shù)酷刑都不肯折腰的人,在長醉歡發(fā)作時都不得不向?qū)O善喜之流跪求,遑論是陳文瑯這等仗勢欺人的東西,殷無崢將朝政處理好后便已是深夜,地牢那邊來人稟報陳文瑯幾次意圖自盡,均未得逞。

    這般惜命之人都忍不住要自盡,想必是當(dāng)真被折磨怕了,殷無崢在心中冷笑。

    這才幾日?這怎么夠?鳳栩如今的痛苦都拜陳文瑯?biāo)n,殷無崢恨不能將其剝皮拆骨做成人彘腌進(jìn)酒壇子里去,怎能叫他就這么輕易的死了?

    “別讓他死了。”殷無崢冷聲吩咐,平靜而殘酷地下令,“隔三日給他一顆。”

    他要讓陳文瑯在極樂與極苦間嘗著何謂報應(yīng)。

    053.故人

    殷無崢命屋內(nèi)伺候的允樂出去,而后自己坐到了榻上。

    鳳栩就躺在那,像一尊漂亮又遍布裂痕的玉雕,了無生機(jī),死氣沉沉。

    甚至連平日里的假笑都沒了,他那雙漆黑的眸子內(nèi)空泛無物,也不曾瞧殷無崢一眼。

    但殷無崢卻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大抵是鳳栩此生的磨難終于快要到盡頭了,長醉歡的癮并未如同最壞的猜測那樣一刻不停,而是給了鳳栩喘息休養(yǎng)的時間,看似是要等到下一次該服用長醉歡的日子才會發(fā)作。

    “想去看看陳文瑯嗎?”他問。

    鳳栩終于有了些反應(yīng),緩緩轉(zhuǎn)頭,看向了殷無崢,眼中的恨意戾氣令得眉心陰郁更濃烈。

    “去。”

    因?yàn)樗粏。f得很小聲,卻是切齒拊心。

    灼灼燭火落在眉睫之上,照不出半分暖色,怨與恨讓他好似地獄厲鬼般,蒼白且陰冷,一雙漆墨眸子泛起森然如刀刃般的冷芒。

    “好。”殷無崢伸手將鳳栩扶起來,對外吩咐了聲:“送進(jìn)來。”

    外邊候著的宮人便端著早備好的飯食送進(jìn)來,另有人利落地在榻上安置了一張?zhí)茨拘】蛔溃龉ぞ碌闹帱c(diǎn)紛紛擺上。

    “吃些東西,再吃過藥,帶你去看他。”殷無崢極體貼地將軟枕放在了鳳栩身后,照顧他的動作自然而然,仿佛本該如此。

    鳳栩有些怔愣。

    殷無崢又意有所指地對他說:“你會高興的。”

    即便是父母與兄長都不曾這樣照料過他,鳳栩一時間難以回神,下意識聽從他的話,拿起了銀筷,卻驀地瞧見指尖的一抹紅。

    他放下筷子攤開手,掌心也沁著緋色,這才想起他之前似乎攥了朵海棠,如今花早已不知蹭到了哪去。

    可就在這一剎那,始終不愿回想的記憶卻如奔騰不息的海水般翻涌而來,如陰冷觸足般將他死死纏縛,鳳栩隱隱感覺到了蝕骨鉆心的疼。

    他想起自己狼狽哭求的懦弱模樣,好似變得不再是自己,脆弱不堪到無論在他面前的是誰,為了長醉歡他都能跪下去卑微祈求一個解脫。

    那是我么?鳳栩自問,那個因長醉歡而哭嚎著祈求的廢物,仿佛自私卑劣又懦弱的另一個自己。

    他本該咬著牙一聲不吭地扛過來,再俯視著企圖操控他的長醉歡說句“不過如此”,可最終他還是那樣不堪地求饒認(rèn)輸。

    一敗涂地。

    鳳栩忽然覺得惡心,長時間不曾進(jìn)食的臟腑一陣痙攣。

    他驀地掩著唇干嘔,什么都吐不出來,嘔到流了淚。

    殷無崢因鳳栩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yīng)措手不及,只能攬著他輕輕地拍背。

    鳳栩嘔了半晌方止,他猛地將摟著自己的男人推開,又伸手將那小炕桌掀到地上去。

    倏爾一聲巨響,瓷器碎裂,吃食也灑了滿地,鳳栩?qū)χ鴿M地的狼藉,醒來后始終平靜的情緒就這么猝然崩潰。

    “別碰我,別碰我!”鳳栩猛地?fù)]手,打開了殷無崢伸向自己的手,他厭惡眼前的一切,更厭惡那個無能懦弱的自己。

    “為什么啊,殷無崢…”

    鳳栩伸手掩住了臉,似是要將不堪的自己一并掩住,殷無崢緩緩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地瞧著他。

    他可以說出一萬種對鳳栩有利的原因,可他心里清楚,這出自于他卑劣又自私的愛,于是到嘴邊的千言萬語也只剩下一句話——

    “我不想失去你。”他說著又重復(fù)了一遍,“鳳栩,我不想失去你。”

    鳳栩終于抬起臉,他這次沒有哭,只是用那樣哀傷又絕望的神情,似是苦笑般呢喃,“可你從未擁有過我。”

    殷無崢不置可否地緘默。

    “你曾經(jīng)有機(jī)會。”鳳栩低頭看著自己掌心殘存的海棠花色,分不清被碾碎的究竟是花,還是他自己。

    “遲了就是遲了,天命要我家破人亡不得善終,我已經(jīng)認(rèn)了呀。”鳳栩茫然又痛苦地低聲說,“我已經(jīng)…認(rèn)了,可種下的孽緣卻不肯放過我…生不由己,死也不由己,好,好。”

    他連說了兩個好,便仿佛在剎那間失了始終撐著他的那口心氣,眉眼如舊,人卻頹喪了下去。過了許久,他對殷無崢說:“隨你罷。”

    那句孽緣殷無崢聽得最真切,連他也覺得這兩字用來概括他與鳳栩的五年再合適不過,但即便是如此,殷無崢也不想放手,萬人之上的高位與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他都得到了,可真正坐在龍椅上,隔著冕旒去俯瞰群臣之際,殷無崢覺得索然無味。

    就好像這么些年的籌謀算計得了想要的結(jié)果后,也不過如此,偌大的江山浩浩渺渺,他四顧眺望之際卻只能瞧見云靄重重,而那其中唯一鮮亮冶艷的顏色——竟是舊憶中的那人。

    從兩年前那次連道別都沒有的分離至今,殷無崢都難能忘了朝安城的小鳳凰,只是沒料到重逢后竟是這樣。

    他看著垂著腦袋半點(diǎn)當(dāng)年氣焰也不見的鳳栩,無計可施,也無所適從,他知道鳳栩有多痛,即使是碎掉的白瓷,殷無崢也想攥在手里。

    最終他也只是將鳳栩打橫抱了起來,輕聲說:“沐浴的熱水備好了,只是想你先吃些東西……我?guī)闳ァ!?br />
    殷無崢的體貼堪稱無微不至,將一身狼狽洗去的鳳栩像黑夜中纖弱卻妖冶的花,烏發(fā)垂散在身后,清雋又漂亮,只是蒼白得過分孱弱了。

    “陳文瑯在哪?”鳳栩問。

    好歹他還是在乎仇人下場的,殷無崢瞧他那副虛弱無力的樣子,又想抱著他走,卻被鳳栩側(cè)身躲開了,便也只能作罷,親自提著燈在前邊給鳳栩引路。

    鳳栩早想過陳文瑯過得不會很好,但才進(jìn)地牢便聽見里頭凄慘無比的嚎叫聲,直到他真正看見陳文瑯,不由得愣了愣。

    陳文瑯并未被用刑,甚至連之前的傷都被好好地處理過,斷手的腕子也被紗布包了起來,只是人被鎖鏈死死束縛在木架上,不斷地扭動掙扎,嘴里的慘叫也異常凄厲。

    “是長醉歡。”殷無崢將宮燈放在一旁,昏暗的地牢里便多了些許亮光。

    鳳栩便驟然明白了緣由,長醉歡的癮上來有多痛苦沒人比鳳栩更清楚,眼下的確沒人對陳文瑯用刑,但陳文瑯還是逃不開極刑,于是心中郁氣終于得以宣泄,鳳栩如寂滅星火般的眼神終于漸漸恢復(fù)了神采。

    他轉(zhuǎn)頭看向殷無崢,說:“你終于做了件讓我高興的事,但宋承觀的下落審出來了么?”

    “快了。”殷無崢說,“放心,誰都跑不了。”

    鳳栩瞥了眼已經(jīng)被折磨到意識恍惚的陳文瑯,心想宋承觀這個女婿倒是也有點(diǎn)骨氣,這幅狼狽樣子了都沒把有關(guān)宋承觀的消息吐出來,不過也是,不說尚且能活,怕是還拿在外頭如同過街老鼠似的宋承觀當(dāng)救命稻草呢。

    走出地牢后,鳳栩不經(jīng)意瞥見了天邊凄清的月,今夜是個好天氣,他也是第一次扛過長醉歡發(fā)作,從前最長不過一日而已,卻原來只要再堅(jiān)持兩個時辰,他便不必在孫善喜那個老閹人面前痛哭流涕地祈求了啊。

    只差兩個時辰。

    但如今倒也無所謂了,往事已矣,前路崎嶇。

    鳳栩沒覺得重獲新生,他只對下一次的發(fā)作趕到恐懼,從心底無法抗拒的怕,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在恐懼將要到來的折磨。

    夜色下的皇宮也變得陌生,鳳栩不知第多少次地覺得好累,他終于沒了力氣,眼前一黑,就這么倒了下去,但在意識消散之前,他感覺到自己落入了熟悉又溫暖的懷抱。

    再一次從凈麟宮的寢殿醒來時,鳳栩已經(jīng)要對自己究竟還要活多久而感到厭倦,他能感覺到腹中饑餓,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沒吃東西了,他曾經(jīng)聽兄長說過,沒有人會在有食物的情況下被餓死,如今的鳳栩卻想要反駁他,會有的,倘若活下去意味著生不如死的折磨,倒不如死了干凈利落。

    只有活著的人要承受痛苦。

    他也不知是什么時辰,只覺得外頭還亮著,便又闔起眼來。

    鳳栩聽見了開門的的聲音,便拖著虛弱的身子翻了個身——他暫且不想聽見殷無崢說話,也不想和他說話。

    但鳳栩沒料到,開口的是一道裹挾驚喜的女人聲音。

    “阿栩,你醒了?!”

    是陸青梧。

    鳳栩愕然睜開眼,猛地?fù)沃碜泳妥似饋恚瑓s因太過虛弱而眼前發(fā)黑,又狼狽地迭了回去。

    “你……”鳳栩半撐著身子扶住額角,還沒等他說什么,陸青梧已經(jīng)飛奔到他面前來,一邊扶著一邊低聲說:“別急,慢一些坐起來。”

    陸青梧是將門出身的嫡女,執(zhí)劍時颯落,平日里又溫柔,鳳栩從前很喜歡這個與兄長一樣疼愛縱容他的嫂子。

    他坐穩(wěn)后緩了口氣,再瞧陸青梧時,也做不出聲色俱厲的陌生樣子來,面色復(fù)雜地嘆了口氣,忽地伸手指向擺著銅鏡的桌案,“珠釵在第二層抽屜的匣子里,那是哥親手做給你的。”

    陸青梧聞言一頓,目光發(fā)怔地瞧著眼前蒼白瘦弱的鳳栩,這也是她的弟弟,可她幾乎要認(rèn)不出了,從鳳栩一開口,便更加陌生。

    054.血脈

    “阿栩。”陸青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憐惜又心痛地輕聲道:“你終于肯認(rèn)我了呀。”

    鳳栩笑了笑,并未回應(yīng)這句話。

    能威脅到陸青梧母子的人他已經(jīng)除掉了,如今只剩下一個殷無崢,他殺不了殷無崢,便只能按殷無崢說的活下去,只要他活著,陸青梧母子便不會有事。

    過去與故人都不應(yīng)當(dāng)停留于此地,鳳栩沉默了半晌,才輕聲說:“鳳家人命不好,連累了你,可哥哥到死都沒松開手,一直攥著那支釵,去拿走吧,那是他留給你的。”

    陸青梧當(dāng)真是個堅(jiān)韌的女子,她眼眶紅了一圈,不知是為早逝的丈夫,還是為眼前大變模樣的小叔,在鳳栩溫和平靜的注視下,她道了聲“好”,便起身去尋來了那支珠釵。

    她將釵插入紈成髻的烏發(fā)間,又坐回了床榻的邊緣,將一碗清粥端起來,如同尋常人家的母親一般,對鳳栩說:“都是一家人,沒什么連累不連累的,來吃些東西吧,殷……”

    陸青梧一頓,像是忽然不知如何開口,斟酌了須臾后才嘆道:“他說你許久沒吃東西了,阿栩,事已至此,活著才最要緊,你何苦作踐自己的身子呢?”

    鳳栩愣了愣,他聽得出陸青梧似乎誤會了什么,看來她還什么都不知道。

    當(dāng)年的靖王囂張跋扈,連當(dāng)朝太傅的胡子也敢拽,氣得先生們吹眉毛瞪眼睛,書是讀不進(jìn)去半分,禍?zhǔn)巧訇J不了一點(diǎn),但唯獨(dú)在父母兄嫂面前,鳳栩乖得像個兔子。

    他不愿被陸青梧瞧出什么來,縱然沒什么食欲,還是伸手接過那碗粥,面色平靜地強(qiáng)迫自己一口一口咽下去。

    陸青梧的心情卻更復(fù)雜起來,她這小叔少年時便慣會裝乖討巧,可怎么著也比現(xiàn)在這安靜到像個冰塊兒似的要好,鳳栩絕口不提這兩年來的遭遇,她也沒法開口詢問,兩相沉默到鳳栩?qū)⒅喑酝辍?br />
    “阿栩。”陸青梧將空了的碗勺放到一邊去,柔聲問道:“那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鳳栩知道她是想問殷無崢,當(dāng)年他追著殷無崢鬧得滿城風(fēng)雨,別說朝安城,連外邊的人都曉得他對殷無崢?biāo)览p爛打,反倒被人家厭惡得避之不及,誰又能想到今日呢。

    于是他便只笑著開口,說了兩個字:“孽緣。”

    見陸青梧剎那無言的臉色,鳳栩又笑了聲,“你們當(dāng)初不也是這么告訴我的么?雖然遲了些,但我好歹是明白了。”

    長輩沒少對他說過莫強(qiáng)求,可少年郎蠻勁上頭,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還哪里能顧得上什么強(qiáng)求不強(qiáng)求的。

    陸青梧也無奈,輕聲說:“我瞧他對你還算上心。”

    她也曾有過白首不相離的一心人,自然知道真心歡喜一人是何模樣,殷無崢固然冷酷嚴(yán)苛,但他提及鳳栩時的不自知的柔和神色騙不了人,盡管陸青梧不知當(dāng)初說什么也不肯給幼弟一個好臉色的人,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但在她看來,總不是什么壞事。

    可鳳栩卻不以為然。

    孽緣既然稱得上一個孽字,便知定然是不得善終,何況殷無崢如今還用陸青梧母子的性命威脅他,鳳栩?qū)㈦y以宣之于口的苦咽下去,對長嫂笑說:“都不是什么要緊事,我有些累了,想睡一會兒。”

    陸青梧欲言又止,可瞧見鳳栩清瘦蒼白的臉和眉眼間掩不住的倦色,便又將話咽了下去,聲腔溫和:“那你歇歇,晚些我?guī)谚獊砜茨恪!?br />
    鳳栩本想說不必了,他其實(shí)并不想見故人,可又怕陸青梧起疑,便只能緘默不語。

    大抵人多是如此,落魄時再想起往日風(fēng)光來,便是恍如隔世,只剩萬般悵然。

    陸青梧剛出凈麟宮,便瞧見不遠(yuǎn)處站在樹蔭下的殷無崢,她收起了在鳳栩面前的溫和柔婉,氣質(zhì)陡然清冷銳利,只不過還沒開口,便瞧見殷無崢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空著的瓷盅上,甚至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

    但他并不打算跟陸青梧多說什么,只以吩咐的口吻說:“這幾日,多來看看他。”

    “不必你說,但阿栩是怎么一回事?”陸青梧并非什么都看不出,鳳栩如今清瘦得厲害,想是遭了罪,可他性情之變才最讓陸青梧憂心,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的性情絕不會輕易改變,而鳳栩的變化顯而易見。

    見殷無崢不語,陸青梧沉聲道:“我知你如今貴為天子,可當(dāng)年阿栩?qū)δ愕男乃既吮M皆知,你卻視阿栩?yàn)楹樗瞳F壁避如蛇蝎,現(xiàn)下這又什么意思?”

    眼前這女子是鳳栩在乎的人,殷無崢本該對她客氣些——但那就不是殷無崢了。

    陸青梧的死活在他眼里根本無足輕重,殷無崢才不在乎這對母子,之所以這兩人還活著,是因?yàn)轼P栩在乎他們,僅此而已,所以他所作所為自然也無需對陸青梧說明。

    殷無崢冷聲道:“與你無關(guān),做好你自己的事。”

    陸青梧一怔。

    她瞧得出殷無崢待鳳栩不同,可伴君如伴虎,遑論鳳栩如今又是這樣的暮氣沉沉,故而才想探探殷無崢的口風(fēng),卻沒料到這人根本沒將她放在眼里。

    然而不等她再問,殷無崢便已經(jīng)命令似的說:“鳳栩心思郁郁,身子也弱,他在乎你,便會聽你的話,所以多來瞧一瞧他。”

    鳳栩自然是在乎陸青梧的,長醉歡發(fā)作的那一次,殷無崢敢肯定鳳栩是動了自盡心思的,哪怕有他壓制,但只要被他抓著機(jī)會,誰都救不了一個想要自殺的人,可偏偏因陸青梧母子,鳳栩哪怕再痛不欲生都還是咬牙撐了過來。

    他在乎陸青梧母子,更在乎死去的親人,在乎到可以替鳳懷瑾成為那個任人擺布的傀儡,在乎到可以因陸青梧母子的性命咽下能將自己逼到自盡的痛苦,在乎到……讓殷無崢妒忌。

    但殷無崢別無選擇,他甚至應(yīng)當(dāng)慶幸,這世上還有能夠威脅到鳳栩的人,否則他即便君臨天下又能如何?

    誰都留不住一心想死的人.

    自那日陸青梧出現(xiàn)在凈麟宮后,她便當(dāng)真日日帶著鳳懷瑾來,鳳栩再心思沉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只不過他未料到鳳懷瑾竟然這樣聰慧靈巧,分明還不滿三周歲呢,便已經(jīng)學(xué)會如何撒嬌賣乖,貼著鳳栩的掌心音調(diào)柔軟地喚“小叔”,那與兄長格外相似的眉眼中,鳳栩還隱隱瞧見了自己的影子。

    連陸青梧都忍不住打趣笑說:“他是當(dāng)真像小叔。”

    鳳瑜是矜貴端莊的太子,也是鳳栩眼中溫和強(qiáng)大的兄長,只不過鳳懷瑾的樣貌與父親像了個十成十,性情卻像極了鳳栩,一雙眸子滿是無辜地眨呀眨,該闖的禍倒是一樣不落。

    鳳栩也驚奇,他在鳳懷瑾的眉眼中窺見了故人的影子,還有……自己的影子,是曾經(jīng)的他,惡名滿朝安的靖王。

    或許血脈當(dāng)真是這般微妙的東西,鳳栩從前只覺得這是兄長與嫂嫂竭力留下的一個孩子而已,代替鳳懷瑾成為皇帝也不過是愛屋及烏,無非是兄長疼他,他也愿為了兄長犧牲,可真正與鳳懷瑾接觸后,鳳栩才發(fā)覺,哪怕沒有兄長,為了這個小侄兒,他也是愿意的。

    瞧著在院子里撲蝴蝶的小家伙,鳳栩彎了彎唇角,他靠坐在窗邊的短榻上,一只手撥弄著四季海棠的花盆,從窗子里往外瞧,終日沉悶的凈麟宮似乎也因鳳懷瑾的嬉笑聲而鮮活起來。

    “怎么整日在屋子里?”陸青梧不知何時進(jìn)了門,“昨夜下了雨,今日外頭也不算熱,阿栩,也出去走走吧?”

    “不了。”鳳栩瞧過去,見陸青梧端著藥來。

    這幾日殷無崢只在夜里回來,倒是陸青梧和鳳懷瑾日日都來,鳳栩也接過那碗藥一飲而盡,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更不曾索要蜜餞果子,陸青梧瞧得神色復(fù)雜。

    幼弟嬌氣,她老早就知道,也驚詫于父皇母后和夫君竟會養(yǎng)出這么一個逍遙王來,但好在鳳栩不惹人煩,彼此間也算是客氣,她可是見識過這位主兒因感染風(fēng)寒服藥時的模樣,一臉的苦大仇深,仿佛那藥是什么洪水猛獸似的,喝一碗藥,能吃兩碟點(diǎn)心。

    但她還是將準(zhǔn)備好的蜜餞擺出來,輕聲說:“以前少一顆都不行,現(xiàn)在是不喜歡了?趙院使也是,怎么成日里叫你吃這些藥。”

    鳳栩沒接這話,他今日格外沉默,時常走神,像是因什么事而憂心忡忡,拿起蜜餞吃得也敷衍,一點(diǎn)點(diǎn)地啃。

    陸青梧本想問問他怎么了,卻突然瞧見鳳栩手中吃了一半的蜜餞掉在了小炕桌上,而鳳栩也面色驟變,低啞道:“帶懷瑾回去吧,嫂子。”

    “阿栩,你怎么了?”陸青梧眉頭一皺,她哪能瞧不出鳳栩的態(tài)度不對勁。

    可鳳栩卻直接對外吩咐道:“來人,送他們走。”

    陸青梧還沒機(jī)會說話,便被突兀現(xiàn)身的暗衛(wèi)請了出去,連帶著在院子里玩的鳳懷瑾。

    055.私心

    長醉歡發(fā)作的時間很規(guī)律,七日一次,只是鳳栩過得渾渾噩噩,又許是有意逃避不愿去想,待察覺不對時才想起是日子到了。

    越是抗拒就越是害怕,鳳栩從來不是怯懦的性子,否則當(dāng)年也不會提著一把劍硬生生殺出城去送走了陸青梧母子,更不會在陳文瑯的酷刑折磨下死咬著牙扛,但長醉歡不同,那些傷痛只能撕爛他的血肉,可長醉歡卻能掰斷他的傲骨。

    它能讓他變成另一個人。

    鳳栩恨死那個陌生的自己了,可他沒有辦法,他從短榻上下來,一步步慢吞吞地挪到了內(nèi)室去,將自己團(tuán)起來裹進(jìn)了被子里頭,密不透風(fēng)。

    大霄建國后新君推恩變法,削藩收權(quán),一條一條政令從中書省下達(dá),經(jīng)由門下省審批,再由尚書省與其轄六部官員分別執(zhí)行,殷無崢聽聞凈麟宮的消息時,剛好是議政后去凈麟宮的路上,他不敢耽擱,直奔凈麟宮而來,才一進(jìn)門,便發(fā)覺屋子里是出乎他意料的安靜。

    殷無崢幾乎是在瞬間慌了起來,直至他瞧見榻上的小鼓包,才猛地松了口氣,回過神后才發(fā)現(xiàn)掌心一片濕膩,是驚出了冷汗。

    鳳栩也聽見了外頭的聲音,可他不想動,長醉歡的發(fā)作并非立即折磨的人生不如死,而是溫水煮青蛙般一點(diǎn)點(diǎn)細(xì)嚼慢咽地將人蠶食,初時或許還會覺得不過如此,但漸漸地就會知道這東西的惡毒之處,如今的鳳栩就是在等待處刑的緩慢過程,剛吃下去不久的那碗粥也在臟腑內(nèi)翻騰著。

    現(xiàn)在天還熱,鳳栩的被縱然輕薄,但人這么捂著也不是回事,殷無崢猶豫了片刻后,還是將縮成一小團(tuán)的鳳栩從被子里強(qiáng)行弄了出來,果然見他汗涔涔的,卻沒遭到什么反抗,連被抱在懷里,鳳栩也都沒什么反應(yīng),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

    “怎么樣,很難受?”殷無崢將鳳栩臉上濡濕的亂發(fā)撥開,露出那張清瘦蒼白卻俊朗的臉。

    鳳栩生得很好看,明眸皓齒,五官清雋柔和,笑時的梨渦也可愛,當(dāng)年在長階上初見時,一眼驚艷的不僅只有鳳栩,殷無崢也曾因那俊俏明媚的少年郎有過片刻的失神。

    可如今的鳳栩憔悴蒼白,也少了少年意氣,聽見殷無崢的話的反應(yīng)也木然,輕哼出了個笑,“挺好的。”

    殷無崢知道鳳栩怨他,但不要緊,只要鳳栩活下去,他們之間就還有來日方長。

    他問過趙院使有沒有法子能讓鳳栩更輕松些,哪怕讓他暈著也比清醒著熬過去要好,但趙院使也別無他法,長醉歡是他配置的,他很清楚里面有什么,其中有幾味便是配置房間那些軟骨散的東西,鳳栩根本碰不得,否則只會功虧一簣。

    將人打暈就更不行了,鳳栩原就虛弱,總不能七日打暈一次,長醉歡還沒戒斷,鳳栩就要被打出毛病來了。

    所以還是只能熬著,熬過去就贏了。

    鳳栩的情緒很萎靡,殷無崢便輕聲對他說:“知道那時候我為何總躲著你么?”

    他甚少提起從前,鳳栩也不愿提,這個時候他說起來,鳳栩心里就更難過,他垂眼自嘲地低聲道:“討厭我,還要再這么鄭重其事地跟我說一遍?”

    “不是。”

    殷無崢的否認(rèn)出乎鳳栩的意料,甚至于對將要到來的折磨都暫且無暇顧及,鳳栩終于抬眸,目光狐疑,“你說什么?”

    殷無崢對他的厭惡鳳栩早早就知道,他從殷無崢冰冷的眼神中無數(shù)次讀懂了抗拒與嫌棄,但現(xiàn)在殷無崢卻否認(rèn)了。

    四目相對,殷無崢低頭親了親鳳栩的鼻尖,“應(yīng)當(dāng)說不止是,我看不慣你驕縱跋扈,看不慣你不學(xué)無術(shù),但是鳳栩,真正讓我退避三舍的……是因?yàn)榧刀拾 !?br />
    鳳栩難掩驚詫地睜大了眼,又聽殷無崢苦笑了聲。

    他的聲音很輕,卻也如同自嘲。

    “我嫉妒你有父母兄長的疼愛,嫉妒你父母慈愛兄友弟恭,嫉妒你能肆無忌憚任性妄為,阿栩,你知道么,天下間再珍貴的珠寶玉器都配不上朝安城的小鳳凰,你是大啟最耀眼的珍寶,好像天生就該坦坦蕩蕩地活得光芒萬丈。”

    鳳栩心中陡然生出怪異的感覺,驚疑不定與莫名的情緒飛快將整顆心都填滿,他從來不知在殷無崢眼中的自己還有這樣的一面。

    “我不相信你的話,又嫉妒能被你真心相待的人,但是阿栩……記得么,我說過,你招惹不起我的。”

    鳳栩當(dāng)然還記得。

    那次他給殷無崢下了藥,這種下三濫的法子他也是第一回用,盡管故作鎮(zhèn)定可其實(shí)嚇得手都發(fā)麻,結(jié)果到最后還被殷無崢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扔在榻上,也不知是該為算計落空而挫敗還是因逃過一劫而欣喜,也正是那一次,殷無崢眼神狠戾的嚇人,俊美的臉上陰云密布,掐著他的脖子一字一頓語氣陰冷地說:“鳳栩,別再來撩撥我,你招惹不起。”

    但越是如此,鳳栩就越是死纏爛打,一方面是因氣惱,另一方面……是因?yàn)槟呐卤灰鬅o崢掐著脖子兇,他還是忍不住對他生出了欲念。

    也不知中了藥的到底是誰,他比殷無崢還要興奮。

    過去與現(xiàn)在重合,殷無崢那雙眸子內(nèi)的情緒依舊幽深,他輕輕捧起鳳栩的臉,低聲說:“我很早就想打個籠子,將朝安城最肆意無拘的小鳳凰裝進(jìn)去,從此以后你就只是我的,只能對著我笑,對著我撒嬌。”

    殷無崢毫無遮掩地將自己最陰暗低劣地想法剖出來,他的艷羨與妒忌,他的不堪與欲望,都這樣原原本本地捧到了鳳栩的面前。

    西梁受盡不公的嫡長子走到今日,豈會是什么良善之人?陰謀算計殷無崢得心應(yīng)手,他活在最不堪的黑暗中,可這只小鳳凰卻不知死活地對他糾纏不清,所有的厭惡與冷漠都不過是妒忌渴求的借口,殷無崢低頭吻上怔愣失神的鳳栩,熟稔地撬開唇齒。

    分明是溫柔到循序漸進(jìn)的吻,可鳳栩卻覺得自己被死死禁錮住任人品嘗,他逃不了。

    他從來都抗拒不了殷無崢的親近,哪怕是他所給予的痛也好,鳳栩都瘋狂又貪婪的迷戀,這是他唯一還能抓住的東西。

    再次被放開時,鳳栩本沒什么血色的唇水潤泛紅,靠在殷無崢懷里竭力平復(fù)下凌亂的喘息,有些無措地試圖將自己蜷起來。

    而殷無崢的視線掃過他時在雙腿間刻意一頓,才輕聲說:“阿栩,你每次因我而動情,我都很高興。”

    他坦誠得讓一向放得開的鳳栩都覺得羞澀,一時間連骨子里的痛癢都仿佛淡了許多,他愣愣地看著殷無崢,只覺得他好像從未了解過這個人。

    不等他說話,殷無崢便又吻了吻他的唇。

    “所以現(xiàn)在,小鳳凰落入了我的籠子里,我不會再讓你飛出去了。”

    分明是這樣輕柔的吻,說出的話卻帶著偏執(zhí)的狠,鳳栩覺得自己仿佛真是被栓了根鏈子的小雀,落入殷無崢早早準(zhǔn)備好的陷阱籠子里,哪里都去不了。

    他竟會因此而覺得安心,甚至連自己都不知何時將雙手環(huán)上殷無崢脖子的。

    再繾綣纏綿,長醉歡的癮也不會因此消失,鳳栩終于還是因不斷加重的痛楚而蹙起眉,他慌亂地靠著殷無崢瑟瑟發(fā)抖,無論殷無崢的強(qiáng)硬與親吻擁抱給了他多少安全感,在真正的痛苦到來之時,鳳栩還是忍不住掉了眼淚,他伏在殷無崢肩頭哽咽哀求。

    “放過我吧…殷無崢,殷無崢,求你…”

    長醉歡發(fā)作起來便如萬蟻蝕骨一般,筋脈血肉都仿佛要被生生撕碎扯爛,鳳栩只想要“”個解脫,無論是得到長醉歡墜入歡愉的夢,還是就此了結(jié)一切,但殷無崢?biāo)浪赖乜刂浦袷钱?dāng)真將小鳳凰關(guān)進(jìn)囚籠一般,在鳳栩的身子痙攣抽搐時,如上次那般將他壓制在榻上,無論鳳栩如何哭求也不為所動,直至受不住的鳳栩開始在慘叫的間隙開始口不擇言,又因痙攣而口齒不清。

    “你不是喜歡我嗎?我好疼啊殷無崢,救救我…”

    “給我一顆,就一顆…就這次,就這一次好不好?”

    “殷無崢!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他說恨時也情真意切,泛紅的眼中瘋狂而又憎惡的情緒翻涌如潮,扭曲的臉上恨意也顯而易見,殷無崢麻木而平靜地聽著鳳栩的慘叫與叱罵,在他疼到話都說不出的時候,才呢喃似的輕聲:“那就恨我吧鳳栩,我只要你活著。”

    哀求也好,痛罵也罷,殷無崢統(tǒng)統(tǒng)不為所動,他的眼神充滿愛憐,卻又好似蘊(yùn)著比此刻的鳳栩還要歇斯底里的某種情緒。

    凈麟宮內(nèi)是一場酷刑,抱著鳳懷瑾的陸青梧被周福攔在離凈麟宮很遠(yuǎn)的宮道上,他恭敬而又冷淡地說:“姑娘,小主子那邊自有陛下照看,您還是帶著小少爺回去吧。”

    陸青梧不是傻子,方才鳳栩分明就是不對勁,而這些人匆忙將她帶走后,她便瞧見殷無崢匆匆忙忙地進(jìn)了凈麟宮。

    “阿栩到底怎么了?”她冷聲。

    周福不為所動地沉默下來。

    陸青梧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她知道鳳栩一定是出事了。

    056.歡喜

    有周福和禁軍守著,誰也不得靠近凈麟宮,連貼身伺候鳳栩的允樂都被驅(qū)出了宮。

    陸青梧問不出什么便抱著孩子不肯走,最后還是周福勸說:“小主子今兒是不會見您了,姑娘,還是先回去吧,明個兒再來。”

    她就是站再久也沒用,周福心里明鏡似的,按時辰一算,明日早朝怕是都上不了,陸青梧見狀,猶豫良久,才帶著鳳懷瑾離開。

    十四個時辰。

    鳳栩縱然心里有數(shù),可這十四個時辰有多難熬只有自己才知道,他恨不得將自己的骨頭從血肉中剜出來,但長醉歡先一步碾碎了他的骨頭,鳳栩只能向殷無崢求助,無果后便是聲嘶力竭地怒罵,而他說的那些話……

    清醒后,鳳栩自己都不愿回想,他也不愿想起自己是怎么熬過這十四個時辰的,總之再一睜眼時,外頭夜色正濃,屋里燃著燭火,殷無崢正躺在他身邊,連身上穿著的玄龍袍子都沒脫。

    時間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他記著長醉歡發(fā)作時,殷無崢穿得還不是這身衣裳,而且他身上清爽干凈,顯然是有人在他昏睡時給他洗凈了身子,還換了身衣裳。

    自從殷無崢對他展露出保護(hù)欲后,同樣出現(xiàn)的還有占有欲,殷無崢不會允許任何人看見他的身子,所以伺候著他沐浴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鳳栩在微弱昏暗的燭光下凝望近在咫尺的殷無崢,哪怕是睡著,殷無崢眉眼間經(jīng)年累月積存下的嚴(yán)苛冷峻也絲毫不減,從前他執(zhí)迷于得到殷無崢時,哥哥多次勸過,還曾說過殷無崢的面相瞧著就是個薄情郎,要鳳栩收收心,那時的鳳栩半個字都聽不進(jìn)去,如今的鳳栩覺得哥哥說得也不盡然對。

    殷無崢并不薄情。

    他只是不輕易動情而已,或許是因母族的仇恨,又或許是因朝不保夕的危機(jī),甚至還要他隱忍的野心,樁樁件件都讓殷無崢急切地在那條坎坷路上向前走,他沒時間為朝安城的一只小鳳凰而停留,鳳栩也追不上始終往前的殷無崢。

    但現(xiàn)在殷無崢為他而回首。

    鳳栩漫長而沉默地凝實(shí)著這個他第一個喜歡上的人,或許也會是最后一個人,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一個俊美堅(jiān)韌的男人,但世間緣分又豈是能預(yù)見的東西,不過是一眼,殷無崢就入了他的心。

    可鳳栩又覺得難過,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長醉歡已經(jīng)把他從里至外徹徹底底地摧毀了,從他開始畏懼的那一刻起,鳳栩就知道他輸了。

    熬不過去的,那樣的煎熬痛苦,他熬不過去的。

    鳳栩忍不住想,說喜歡他的殷無崢還會記著他么?過了許多許多年以后,殷無崢還會記著曾經(jīng)笨拙地喜歡著他的鳳栩么?

    想著想著,鳳栩的鼻尖有些泛酸,他黯然地垂下眼,心想我可真是個懦夫。

    偏偏在這會兒,殷無崢醒了,他睜開眼就瞧見鳳栩紅著眼眶一副失神的模樣,便伸手將與他隔了段距離的鳳栩撈了過來,輕輕吻在他唇角,低聲稱贊:“小鳳凰,很厲害。”

    鳳栩咬著牙不作聲。

    他想說我根本不厲害,我要撐不住了,我好痛苦,放過我吧。

    可他瞧見了殷無崢強(qiáng)撐著不肯顯露出卻仍舊露了端倪的倦怠,鳳栩真的太喜歡殷無崢,倘若是從前的鳳栩必然不會在乎殷無崢的想法,可現(xiàn)在的鳳栩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怎樣去喜歡一個人,倘若異位處之,他眼睜睜看著殷無崢受這樣的苦而無能為力,一定也要心痛死了。

    可能怎么辦呢。

    世事無常,錯過才是常態(tài)。

    殷無崢?biāo)坪跻矎谋舜硕虝旱某聊衅烦隽耸裁矗p輕撫了撫鳳栩的頭發(fā),在挫敗中輕聲安慰:“會好的。”

    不知是說給鳳栩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在鳳栩痛苦至極地質(zhì)問“為什么要這么做”的時候,在他崩潰慘叫間隙中說出的那句“我恨死你了”,殷無崢怎么可能不在乎,他甚至也會因此有過片刻的懷疑——這樣做真的能讓鳳栩活下來么?

    可很快他就將這個念頭掐滅。

    他不能猶豫,不能遲疑,否則還陷在苦海中的鳳栩要怎么辦呢?他該將鳳栩拉出來,而不是一同溺進(jìn)去。

    殷無崢從沒想過他會這樣喜歡一個人,也從不知原來喜歡竟然也能讓人這樣難過,那從喜歡上他的那一刻起,至今的五年,鳳栩都在這樣痛么?

    靠在他肩頭的鳳栩忽然用嘶啞的聲音開口說:“早朝去了么?”

    殷無崢原本想糊弄過去,卻又怕鳳栩會多想,便嘆了口氣說:“沒有,召了朝臣入宮議政,也是一樣的。”

    “才剛坐上龍椅幾日,就要做昏君了。”鳳栩的聲音低啞又虛弱,他安安生生地窩在殷無崢的懷里,也可能是沒力氣再掙扎了,他用那種認(rèn)了命的語氣說:“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有宋承觀的例子在前,官員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倘若你要做個玩物喪志的昏君,難保哪日他們不會將你從龍椅上推下去另覓明主。”

    這段話太長,鳳栩越說聲音越小,甚至說到后來連吐字都變得吃力,嘶啞的嗓子只能勉強(qiáng)聽出來字音。

    殷無崢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他沒想到鳳栩醒來的第一件事是與他說正事,甚至是這種太傅與先生們常用的、古板的說教之詞。

    “放心。”殷無崢低聲說,“醒了就起來吃點(diǎn)東西,下面一直備著。”

    鳳栩的飯食和藥一直都是備著的,長醉歡不發(fā)作時他也不愛吃東西,更何況只要一發(fā)作,他便有十幾個時辰不能進(jìn)食,殷無崢生怕本就虛弱的鳳栩熬不住。

    不怎么愿意配合的鳳栩這次卻沒說什么,他好像真的已經(jīng)平靜地接受了戒斷長醉歡的過程,他將粥點(diǎn)吃干凈后,又痛快地喝完了那碗補(bǔ)元?dú)獾乃帨蛇沒等殷無崢?biāo)煽跉猓P栩本就蒼白的臉色遽然間難看下來,他伏在榻邊狼狽地將剛吃下去的東西又嘔了出來。

    殷無崢猝不及防,剛想要喚人來收拾,但鳳栩自己拿著帕子擦了擦嘴,若無其事地說:“抱歉,都吐出去了,所以灶房還有其他的么?”

    就在這一剎那,殷無崢怔怔地愣在了原地,還未來得及升起的那丁點(diǎn)兒欣喜倏爾散去,鳳栩的話也如利箭精準(zhǔn)而殘忍地將他的心穿了個千瘡百孔。

    而鳳栩好似渾然不覺自己做了什么,他臉色蒼白,勉強(qiáng)撐起身子坐好,自顧自地對外邊吩咐了一句:“進(jìn)來收拾干凈。”

    直到允樂帶著人將屋子收拾好,鳳栩問了還有沒有熱著的粥和藥,允樂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備著呢,您……”

    “送來吧。”鳳栩平靜道。

    長醉歡令鳳栩的臟腑極其虛弱,故而這種情況也在趙淮生的意料之中,凈麟宮內(nèi)便時常備著吃食,但鳳栩的反應(yīng)卻讓殷無崢隱隱覺得不好,他寧愿鳳栩鬧一鬧,至少還有些活人的氣兒在身上。

    于是在鳳栩又要將一碗粥都吃凈之前,殷無崢奪過了那半碗,輕聲說:“你脾胃虛弱,少吃一些,待餓了再吃。”

    “好。”鳳栩很乖順地輕輕點(diǎn)頭,又問:“那藥呢?”

    殷無崢沉默須臾,“緩一緩再吃吧。”

    鳳栩便又點(diǎn)點(diǎn)頭,這次他只吃了幾口,倒是沒有太過難受,隨即自己縮回了榻上,全程都是十分配合且乖巧。

    他瞧著坐在一旁沉默著的殷無崢,輕聲說:“睡一會兒吧,應(yīng)當(dāng)能睡會兒再去上朝。”

    鳳栩體貼得與長醉歡發(fā)作時的他判若兩人,也同從前跋扈張狂的靖王截然不同,殷無崢躺到榻上去,將鳳栩攬入了懷,不過半月而已,經(jīng)歷了兩次長醉歡發(fā)作的鳳栩比之前更瘦,仿佛他稍稍一用力就會被勒斷,殷無崢便只能小心翼翼地?fù)碇?br />
    “睡吧。”鳳栩每說一個字都很費(fèi)力。

    殷無崢便伸手輕輕掩住了他的唇,低聲道:“好,你也睡。”

    鳳栩便當(dāng)真不再開口,他瞧著殷無崢闔起眸,平和的目光便一點(diǎn)點(diǎn)地黯下去,變?yōu)楹翢o生氣的木然。

    他在渴求長醉歡。

    不止是在長醉歡的癮發(fā)作時,嘗過長醉歡的人再難抽身,并不只是因戒斷的痛苦,還有長醉歡那足以令人沉溺的怪異歡愉感,尤其是——當(dāng)他嘗過戒斷的痛苦后。

    長醉歡的誘惑便更加不受控地如野草般瘋長,這也是長醉歡隱秘的惡毒之處,幾乎是無時無刻都在引誘著人墮入它編織好的夢中去,那是以美夢為裝飾的地獄。

    鳳栩強(qiáng)行壓抑著發(fā)自心底的渴望,他闔起眼縮進(jìn)了殷無崢的懷里,心中算著日子,是下一次長醉歡發(fā)作的日子。

    只是想一想,鳳栩就已經(jīng)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翻涌著抗拒,如此便不難理解為何有人寧愿在長醉歡的侵蝕下死去也離不開半點(diǎn),這東西實(shí)在是……如影隨形。

    無論怎樣都擺脫不掉。

    “阿栩。”殷無崢忽而喚道。

    鳳栩“嗯”了一聲。

    殷無崢便輕聲說:“夢里有什么,我會給你,別怕長醉歡。”

    鳳栩失神地想,他夢中的歡愉都是難以追回的舊日啊。

    057.無緣

    鳳栩經(jīng)歷了兩次長醉歡發(fā)作,已經(jīng)二十多日沒碰過長醉歡,本該因此而好起來的身子卻仍舊像枯萎的花。

    從第二次之后本就不愛開口的鳳栩便更加沉默,甚至連時常掛在臉上半真半假的笑都少見,但他又極為溫順,不再像第一次發(fā)作后不肯進(jìn)食不肯吃藥,可他的乖順過頭和更加沉默卻讓殷無崢的心都懸了起來。

    他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鳳栩的確認(rèn)了,但戒斷長醉歡令他比之前一心求死時痛苦太多,趙淮生也只能嘆息著說“心病還須心藥醫(yī)”,他從心底抗拒這件事,卻又不得不接受,就像大啟傾頹之日,鳳栩不是不難過,他只是沒辦法。

    就連幾次詢問的陸青梧最后都吃了閉門羹,鳳栩不肯再見她了,除了能隨意出入凈麟宮的殷無崢外,連伺候他的允樂都不許進(jìn)門。

    殷無崢也別無他法,鳳栩猶如繃緊的弦一般岌岌可危,而真正讓他發(fā)覺鳳栩已經(jīng)在平靜的假象中瀕臨崩潰的,是他從鳳栩枕下發(fā)現(xiàn)的一片碎瓷。

    晏頌清就是死在了這東西上。

    鳳栩愛玩,更喜歡舞槍弄棒,但拳腳功夫上多是寫花架子,何況他這兩年來身子虛弱,晏頌清本不至于死在他手里,可鳳栩的招數(shù)實(shí)在令人難以預(yù)料,誰能想到一片碎瓷也能殺人?

    而現(xiàn)在,鳳栩不知什么時候又偷偷藏了片碎瓷。

    若不是殷無崢意外挪了下枕頭想給鳳栩墊背靠著,還發(fā)現(xiàn)不了這下邊藏著的碎瓷。

    坐在榻上的鳳栩神色依舊古井無波,任由殷無崢沉默注視,不以為意地勾了勾唇角,又自顧自平臥在內(nèi)側(cè),淡淡道:“一條退路而已,殷無崢,我也不是刀槍不入的。”

    他的退路是什么已經(jīng)不必明說。

    殷無崢拿走了給鳳栩防身用的匕首和弩箭,卻阻止不了讓鳳栩求死的根源,他又能做什么呢?

    鳳栩聽見殷無崢?biāo)坪跏菄@了口氣,隨后他便被擁入了溫?zé)岬膽驯А?br />
    “還有兩日。”殷無崢輕聲說。

    果然,鳳栩僵硬了一瞬,沒有作聲。

    還有兩日,就是長醉歡第三次發(fā)作,鳳栩心里比誰都清楚,可他不愿去想。

    偏偏殷無崢又在這個時候提起,鳳栩始終壓抑著的焦灼開始蔓延,連喘息都不自覺地急促了幾分,他翻過了身正對著殷無崢,又一頭扎進(jìn)了他懷里縮著,鳳栩能感覺到自己在發(fā)抖,他在害怕。

    而他唯一能依附的只有身旁的男人,鳳栩顫抖地伸出手去攀上了殷無崢的肩,又將臉頰貼到他頸窩去,像是借此尋求庇護(hù)的弱小幼雀。

    他好怕。

    殷無崢只是沉默著將鳳栩抱緊,一下一下地輕撫他伶仃細(xì)瘦的肩背,卻又忍不住苦笑,他知道被賦予無盡苦難的鳳栩正躲在他的懷里想要求得安慰與保護(hù),可偏偏鳳栩所經(jīng)受的苦難也有他親手贈予的一部分,鳳栩明知道,還是躲進(jìn)了他的懷里。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殷無崢…”

    鳳栩輕輕地喚,他縱然竭力隱忍,但聲音還是有著細(xì)微的輕顫。

    “我在。”殷無崢應(yīng)他。

    短暫地沉默后,鳳栩摸索著將唇印在了殷無崢的頸側(cè),他輕輕淺淺地吻著,呢喃道:“你很久沒碰過我了。”

    的確是很久了。

    鳳栩如今這個樣子,殷無崢哪里還能想其他的呢,他只求鳳栩能好好地活著,不必再受這些苦痛折磨。

    但心上人有意撩撥,殷無崢尚且沒從心疼中回神,便本能地被他撩出欲念來,于是匆忙低下頭,將額心與鳳栩相抵,阻止了他的吻。

    “阿栩。”殷無崢神情復(fù)雜,“你…”

    鳳栩卻不想聽他說其他的,仰起臉便吻在了殷無崢的唇上,含糊的字音從彼此廝磨的吻中傳出,他在喚殷無崢的名字。

    鳳栩已經(jīng)要在等待長醉歡折磨的過程中發(fā)瘋了。

    他幾乎要落下淚來,聲音也帶著哽咽,這是鳳栩平時難得一見的脆弱,他的恐懼從骨子里向外蔓延,等待長醉歡發(fā)作的時間也變得難熬,他已經(jīng)想不到還能怎么逃避。

    殷無崢又何嘗不明白,他將懷中不斷蹭來貼去的鳳栩環(huán)緊,同樣溫柔而耐心地回應(yīng)了他的吻與恐懼。

    “好。”他答應(yīng)下來,輕柔地替鳳栩吻去眼角濡濕,低聲對他說:“只想著我吧鳳栩,至少現(xiàn)在,想著我就好。”

    至少在這一刻,鳳栩想要暫且忘記那些糟糕的東西,這世上的風(fēng)霜雨雪都好似被殷無崢的懷抱與親吻隔絕在外。

    殷無崢在這里,殷無崢愛著他。

    纏綿繾綣的親昵讓鳳栩真切地感受到他被愛著。

    沒有時時刻刻威脅他性命的長醉歡,更沒有那些附骨之疽般擺脫不掉的痛苦,仿佛他還是心里只想著能與殷無崢恩愛到老的小鳳凰,大啟也還沒有被風(fēng)雨傾軋。

    哪怕只是偷來的片刻也好。

    鳳栩終于在隨時逼近猶如巨石壓身的威脅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機(jī),是從殷無崢身上得到的,在曾經(jīng)漫長而煎熬的兩年里,他只能憑著虛無的幻想堅(jiān)持,可現(xiàn)在殷無崢在他身邊,如他千百次輾轉(zhuǎn)如夢時那般地說愛他。

    待殷無崢為鳳栩重新沐浴后,那清瘦纖弱的青年已經(jīng)靠在他懷里昏昏欲睡,哪怕已經(jīng)足夠克制,但對于如今虛弱的鳳栩來說還是過于勉強(qiáng),情潮褪去,那張本該明艷漂亮的臉便漸漸蒼白下去。

    鳳栩躺在殷無崢懷里,屋子里不知何時多點(diǎn)了幾盞燈燭,明晃晃的。

    鳳栩便緩緩抬起手,借著燭火去瞧自己蒼白纖細(xì)的右手,還有遍布掌心的疤。

    一只比他手掌大了一圈的手忽然伸出去,將鳳栩的手輕輕握住,十指相扣,便將掌心猙獰的疤痕盡掩住了。

    “是不是不好看?”鳳栩低聲問。

    殷無崢將那只手握緊,不等他回話,鳳栩便又慢吞吞地說:“我慣用右手,長醉歡第一次發(fā)作時出乎了我的預(yù)料,便將手按在了凳子腿的斷面上,這疤就留下了,還有這里…”

    他牽著殷無崢的手輕觸自己的左肋。

    那里有一道再明顯不過的刀疤。

    “雖不甘心,可實(shí)在是難熬,我曾自我了斷過,也就是那次之后,宋承觀終于不許陳文瑯再入宮亂來。”

    陳文瑯折磨鳳栩多在隱秘角落,譬如指甲縫隙這種細(xì)微之處,而鳳栩身上留下的傷痕,大多是自己動的手,如此殷無崢也便明白,為何鳳栩的背上沒什么傷,宋承觀又怎會不知陳文瑯在打皇帝的主意,可他連自己的女婿在府中養(yǎng)男妾都不管,又怎會在乎一個傀儡皇帝。

    最后阻止陳文瑯,也不過是怕鳳栩真的死了,從而影響到他好不容易挾天子而得來的權(quán)勢。

    “阿栩。”殷無崢的心痛憐惜盡在這一聲輕喚中,他不知要怎樣換回那個無暇白玉似的鳳栩,但他想守住如今已經(jīng)碎裂的玉璧,他輕聲說:“這些傷痕是鳳氏天子刻在骨中的榮耀,他從未向佞臣俯首折腰,而我的阿栩…我的阿栩一直很好看,是朝安城最漂亮的小鳳凰,該付出代價的不是你,你要長命百歲,好好活著,活得比所有人都坦然快活,這才是你的去路。”

    我的阿栩。

    鳳栩因這四個字怔怔良久。

    他也想應(yīng)下來,想放出豪言壯語,可鳳栩太了解自己,就如同長醉歡發(fā)作時他分明不想對殷無崢說出那些話,可長醉歡仿佛將最陰暗的他逼了出來,說的、做的全然都由不得他。

    鳳栩埋在殷無崢懷里,悄無聲息地掉了眼淚。

    殷無崢是在剛換上的衣襟被浸濕后,才發(fā)覺鳳栩沒睡著,還在他懷里無聲無息地哭了。

    “阿栩…”殷無崢喉間發(fā)哽。

    鳳栩輕輕抽泣了一聲,忽地抬起頭來瞧著殷無崢,近乎急切地說:“可我、可我不想…不要繼續(xù)了好不好?風(fēng)光也好落魄也罷,這世間喜樂悲苦我盡已嘗過了呀,就這一次,殷無崢,就這一次,我生不由己,可死總不能那樣不堪,只這次…就遂了我的愿吧。”

    他哭得好委屈,眼淚一大顆一大顆地掉,臉上沒什么血色,可眼眶卻紅得可憐。

    殷無崢總是會因他心軟的,因?yàn)橄矚g,因?yàn)樵诤酰p輕吻在鳳栩的眼角,沒有回答,卻輕聲說:“我明白得是太遲了,阿栩,當(dāng)年若是旁的人那般放肆,我早剁了他的手。”

    他對鳳栩的心軟早有端倪,只是自己都不曾發(fā)覺。

    鳳栩怔了怔,歡喜之余又覺得難過,原來從那么早以前,他們就已經(jīng)是兩情相悅了啊。

    他曾心心念念的夢,殷無崢早已為他圓了,鳳栩含淚低聲:“情深不壽,早有定數(shù)…殷無崢,是我福薄,今生命該如此。”

    余下便是沉默。

    就在鳳栩以為殷無崢不會再開口時,他卻輕聲允準(zhǔn)了。

    “好。”殷無崢的聲音平緩低沉,他說,“兩日后,我會把長醉歡給你,鳳栩,我答應(yīng)你。”

    鳳栩忍住了嗚咽,他闔眸埋在殷無崢的懷里,心里卻在想——

    到底還是讓他失望了吧。

    058.威脅

    自殷無崢應(yīng)承下來,鳳栩才終于從畏懼焦灼中緩過來,他自然也痛恨如牽絲般操控他的長醉歡,卻更痛恨發(fā)作時那個軟弱無能的自己,即便忘不掉家破人亡的痛,大啟的最后一位皇帝也要堂堂正正地坦然赴死,而非因熬不過長醉歡而無能自盡。

    鳳栩早為自己選定了結(jié)局。

    晨風(fēng)和煦,鳳栩在廊下憑欄而坐,一襲云白錦袍如似皎月落人間。

    殷無崢進(jìn)門來瞧見的便是公子捻枝,雅如丹青,神色卻淡如沉潭,比起當(dāng)年的驕狂,如今的鳳栩并非收斂,而是從狂變成了瘋,可殷無崢知道,從見血就皺眉的靖王成了如今謀算武將性命的廢帝,他這一路何其艱難。

    鳳栩瞧見殷無崢時微詫揚(yáng)眉,“這么早?”

    這個時辰應(yīng)當(dāng)是才下早朝,殷無崢往日會留官員在議政堂談?wù)搰拢髥⒛┞返膬赡昀锝綖槭兰宜兀f民皆苦,如今殷無崢接了這樣大一個爛攤子。難免要多費(fèi)心,故而見他這么早來,鳳栩才詫異。

    “怕你等久了。”殷無崢說話間已走到了石子路的盡頭。

    鳳栩就坐在那,沉默下來,又不以為意般微微笑了笑,“叫人送來就是了,何必親自走這一遭,正事要緊,你如今是皇帝了,豈可隨性。”

    這樣的話從前的鳳栩是說不出的,他只會又嬌又狂地要殷無崢多陪陪他,如今有幾分真心也只有自己知曉,今日就是長醉歡第三次發(fā)作的時間,而兩日前殷無崢曾答應(yīng)過他,不再逼他戒斷長醉歡,還會將藥還回來。

    果然,殷無崢從懷中取出了一個極為眼熟的瓷瓶。

    鳳栩的神色一時間有些復(fù)雜。

    長醉歡賜予他無上極樂,又將他拖入人間煉獄,可鳳栩自己心里清楚,無論他有多恨,能活到今日都有長醉歡的一份功勞在其中,就在他伸手要將瓷瓶接過來時,殷無崢卻將其一收。

    鳳栩眉心輕蹙,“做什么?”

    他就知道殷無崢沒那么容易妥協(xié),這人說一不二的性情他早已有所領(lǐng)教。

    可殷無崢只是言簡意賅地對他說:“進(jìn)去再給你。”

    鳳栩隱隱覺得殷無崢不會這么輕易將藥還給他,但還是起身走回屋去,坐在了平日最常窩著的靠窗軟塌上,向殷無崢伸出了手,“你答應(yīng)過我的,殷無崢,君無戲言,還給我吧。”

    殷無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讓鳳栩心中陡然生出莫名的不安來。

    可殷無崢確實(shí)是將那瓷瓶交到了他的手上,鳳栩打開一瞧,里頭正是猩紅的小藥丸,是長醉歡不錯。

    “鳳栩。”殷無崢忽而喚他。

    鳳栩本打算提前服下免得長醉歡發(fā)作,卻因殷無崢的聲音微頓,他抬眸又笑了笑,“怎么了?”

    “往事已成定局,非人力所能更改。”殷無崢?biāo)剖禽p嘆了口氣,“我逼你活著,不盡然是對,因長醉歡之苦我不曾受過。”

    而后他攤開手,那掌心正放著一粒似血般猩紅的藥丸。

    鳳栩驟然間明白了殷無崢想做什么,剎那臉上血色盡褪,愕然之際,又聽得殷無崢的輕聲。

    他說:“趙淮生說長醉歡之苦,苦的還有身邊人,我卻覺得不然,我所承受不及你萬一,鳳栩,當(dāng)年殷無崢不懂情愛,有負(fù)于你,今日,我與你共苦。”

    每個字鳳栩都聽得真真切切,也讓他渾身的血都漸漸涼了下去,他攥著瓷瓶的手開始顫抖,骨節(jié)也隱隱泛白。

    原來這就是殷無崢的喜歡,一如飛蛾撲火般可笑愚蠢,分明是最城府深沉運(yùn)籌帷幄的人,卻說出要與他共苦這樣的話來,鳳栩內(nèi)心的惡劣陰郁作祟,憑什么痛苦的只有他呢?殷無崢一句輕描淡寫地“我要你活著”就能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不如就由他吃下去吧,如此日后這條絕路上,至少有人相陪。

    可就在殷無崢抬起手的一瞬間,清脆的瓷器碎裂聲響起。

    鳳栩手中的瓷瓶落了地摔得粉碎,長醉歡也隨之灑了滿地,可鳳栩全然顧不得了,他踉蹌著撲上去死死拽住了殷無崢的手。

    “不,殷無崢。”鳳栩的眼眶紅了,他都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只覺得渾身都在顫抖,聲也在顫,“不能,你不能吃,殷無崢,你會死的。”

    殷無崢怔了須臾,才在心中想著,鳳栩怎么會不愛他呢?

    長醉歡讓鳳栩吃盡苦頭,也能讓愛他的人心如刀割,而殷無崢也明白得太遲,直至如今在清晰無比地意識到——自重逢后鳳栩所有的冷漠與每一句拒絕,都是在無人知曉處沁著心血的愛。

    因?yàn)檫愛他,所以在明知自己難逃一死之際不肯表明心跡。

    他輕輕握住了鳳栩顫栗的腕,卻也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游刃有余,對上鳳栩盈滿驚惶的眸子時,殷無崢甚至有片刻的不忍——他在利用鳳栩的愛。

    鳳栩真的很好懂,至少他所有的反應(yīng)至此都在殷無崢的預(yù)料之中,他賭鳳栩?qū)λ膼鄄惠斢诟改感珠L,于是低頭說道:“我從不畏死,可你因長醉歡而斷了生路,我便也愿為你舍去性命,什么輪回來世我一個字都不信,阿栩,我只要今生。”

    “余下的路我想與你同行,無論走多久,都是我們的一輩子。”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殷無崢固然是在威脅鳳栩,他也確實(shí)早做好了與鳳栩一同赴死的準(zhǔn)備,登臨高位又如何?天下從不缺明君,沒了他殷無崢自然還有旁人做得龍椅,可鳳栩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行單只影如孤鴻般走了兩年,他追上來,只瞧見到處都是小鳳凰的血,而余下的路,他是真心想陪鳳栩一起走的。

    無論是一起生,還是一起死。

    鳳栩知道殷無崢絕非玩笑,倘若他今日服下了長醉歡,殷無崢定然也會陪他一起,他到底還是將殷無崢一起拖進(jìn)了不見天光的深淵。

    “你真是……”鳳栩小聲哽咽著,“我不該貪心的,早在西梁軍入城的那日,倘若我死在那日——”

    “阿栩——”

    殷無崢打斷了他,又俯下身,輕輕吻了吻鳳栩的額心,珍視又似安撫,他輕聲說:“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啊。”

    鳳栩倏爾無話。

    怎么會不是他的錯呢?他心安理得地活在父母與兄長構(gòu)建出的鏡花水月,張揚(yáng)跋扈威逼利誘地要殷無崢愛自己,錦衣玉食了這么多年,不知人間疾苦,守不住大啟的江山,如今更是逼得殷無崢也要一腳踏上這條絕路。

    “我……”鳳栩闔起眸來,松開了殷無崢的手,頹喪地耷拉著腦袋,他輕聲說:“把我綁起來吧。”

    殷無崢一愣,“你……”

    “把我綁起來吧。”鳳栩低垂著頭,聲音平靜,眼淚卻一大顆一大顆地砸了下來,他說,“我不吃長醉歡了。”

    殷無崢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將鳳栩撈進(jìn)懷里來抱著,輕聲說:“我陪著你,阿栩。”

    鳳栩已經(jīng)隱隱感覺到長醉歡發(fā)作的預(yù)兆,他本能地開始恐懼,顫抖著說:“我不想見你,誰也不想見,把我綁起來吧,我就在這里……等時辰到了,你再回來。”

    長醉歡發(fā)作時的自己太狼狽了,那不像他,鳳栩不想任何人看見那時的自己,更何況還是殷無崢,而他也太了解自己,即便嘴上說著不吃,可真正逼到那個地步,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地渴求長醉歡,無論是哭求還是威脅,得不到便會如之前一般對殷無崢斥責(zé)怒罵。

    ——那太不堪了。

    “阿栩……”

    殷無崢還想在說什么,他懷里的鳳栩卻已經(jīng)掙扎了出來,抱著自己縮到墻角,將臉埋進(jìn)了臂彎里,悶聲說:“要么把我綁起來以后出去,要么我會撿起地上的長醉歡吃下去,殷無崢,我只這一個要求。”

    殷無崢別無他法。

    鳳栩任由他將自己抱起來,回到了榻上去,而外頭的周福也因殷無崢的吩咐,尋了質(zhì)地柔軟卻韌性極佳的布料來。

    他被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困住了雙腿,兩只手也被栓在頭頂?shù)拇矙谏希鬅o崢幾乎將他整個人禁錮得動都動不了,更別提掙脫。

    鳳栩臉色蒼白,正細(xì)微地顫抖,長醉歡的癮如期而至,自骨髓中泛起的疼漸漸復(fù)蘇,他咬了咬牙,繼續(xù)下逐客令:“出去,院子里也是……誰都不許進(jìn)來。”

    這是鳳栩第一次出自于本心想要對抗長醉歡,他知道自己會有多狼狽,于是不許任何人看見。

    “好。”殷無崢到底還是應(yīng)下了,可臨走之前,他輕輕握了一下鳳栩的手,對他說:“無論是生是死,我都不再強(qiáng)求,不必再強(qiáng)撐。”

    鳳栩唇角掀起一抹苦笑,他闔起眸,低聲道:“倘若真不強(qiáng)求,又何必要自尋死路,殷無崢,你總是能贏我。”

    只要對上殷無崢,鳳栩便不戰(zhàn)而敗,正如今日,他怎么能眼睜睜看著殷無崢也墮入苦海煉獄?

    他何嘗不知殷無崢是在賭,可偏偏殷無崢得到了最重要的籌碼——愛。

    鳳栩還是很怕,可他更怕連累殷無崢。

    059.相配

    哪怕已有決心,可真正發(fā)作起來,鳳栩還是在漫長的煎熬中感覺自己死了一次又一次。

    朝安城嬌生慣養(yǎng)的小鳳凰在兩年里學(xué)會了恨,而這恨意在長醉歡發(fā)作的折磨中攀至頂峰,他甚至后悔當(dāng)初讓孫善喜死得太輕松,他該像陳文瑯一樣也好生嘗嘗這滋味才對。

    長醉歡曾為他淡化的痛苦都在發(fā)作時翻倍地還了回來,鳳栩因殷無崢而生出想要與長醉歡爭一次的心。

    可真的太痛了——

    殷無崢,真是個混賬。

    鳳栩在神志不清時苦笑地想著,這個人無論是喜歡他,還是不喜歡他,總是能讓他痛。

    可鳳栩又好喜歡他,兩年的時光,思念與歡喜被他釀入其中,至今他的愛已如世間最醇香的酒,在自己都不曾發(fā)覺的情況下,悄悄為這具行尸走肉內(nèi)同樣枯萎的靈魂落下甘霖。

    他曾因求不得而苦,如今便因得償所愿而堅(jiān)不可摧。

    比其在寢殿內(nèi)苦苦掙扎煎熬的鳳栩,殷無崢就背對著門板坐在廊下的地上,他聽著鳳栩痛苦至極的嘶啞叫聲,也終于在不自覺的回望過去中感受到心痛如摧。

    淪陷于情愛中愚不可及——他曾這樣冷眼看待熱忱赤誠的鳳栩。

    可只有當(dāng)自己也深陷其中時才能感同身受地明白何謂心不由己,不知道第幾次,他在鳳栩的慘叫聲中感覺自己也要堅(jiān)持不下去了,心想不如就遂了他罷——

    不過是死而已,小鳳凰不會再孤翼只影,而他這半生沉浮不定,也想不如就這么算了,是生是死他都陪鳳栩走這一遭。

    我們不繼續(xù)了——

    他多少次想沖進(jìn)去對鳳栩這么說。

    可殷無崢知道這是鳳栩好不容易攢起的勇氣,他便只能將一切都咽下去,后腦抵在門板上,麻木地等著,殷無崢想倘若這世上當(dāng)真有神明,就請讓鳳栩的痛苦早日終結(jié),小鳳凰坦蕩率真,無愧于天地,他委實(shí)不該落得這樣的下場。

    門內(nèi)是苦海,門外也非岸,當(dāng)鳳栩聲音弱下去已是十幾個時辰后的事,殷無崢在周福的提醒下?lián)Q上了帝王袞袍,戴上了明珠冕旒,臨走時還吩咐不許任何人進(jìn)院子,這一日雖然天子并未罷朝,但滿朝文武卻發(fā)覺高坐龍椅的陛下格外沉默,神色也沉冷,甚至于早朝后將議政推遲到下午,急匆匆地便離開。

    莊慕青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在下朝后攔住了周福,將人帶去角落中低聲詢問道:“陛下近來是怎么回事?已有兩次不上朝,今日又這般行色匆匆,是不是……同那位有關(guān)?”

    他跟隨了個什么樣的主子心里自然清楚,有時莊慕青也會覺得殷無崢實(shí)在冷漠理智過了頭,好像這世間萬物都無法得他片刻垂青,唯有鳳栩是不同的,能讓天子罷朝,莊慕青下意識便想到了那人。

    而周福笑了笑,說道:“大人怎會有此一問?”

    莊慕青低嘖一聲,無奈道:“陛下對晏家下手太狠已引得不少武將不滿,又有朝安城世家余孽在朝中明里暗里地興風(fēng)作浪,近來因陛下罷朝一事,私底下不少官員都議論紛紛,我心中實(shí)在不安,才尋總管問上一問,陛下如今在朝安根基不穩(wěn),還需謹(jǐn)慎些才是,總管深得陛下信任,能否從旁規(guī)勸?”

    周福沉吟須臾,而后露出慣有的謙和笑意,輕聲說:“還請大人放心,陛下行事都有他的道理,而前朝不寧,自有老奴與諸位大人為陛下分憂。”

    最后一句話,周福說得很輕,卻流露出令人心悸的殺意。

    他可不是什么尋常的太監(jiān)總管,他是殷無崢真正可以信得過的心腹,朝中的官員們?yōu)樘熳愚k明處的事,那他便為陛下解暗處的憂。

    聽得周福這么說,莊慕青在原地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

    所以后宮里那位只怕當(dāng)真是出了什么事,但周福卻覺得陛下所作所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莊慕青在外不曉得,可周福卻清楚那位小主子對陛下有多重要,更知道鳳栩此刻的處境說是岌岌可危也不為過,他私心里不愿陛下高處不勝寒地孤寂一生,多少也對小主子一番癡情有所憐惜。

    周福笑說了句“為主子分憂本就是分內(nèi)之事”后才離去。

    而此刻凈麟宮外,趙淮生也被從偏殿中帶了出來,他站在院子外頭來回踱步,直至殷無崢有些疲憊地走出院子說:“過去了。”

    他身上的帝王袞袍還沒換下去,莊嚴(yán)的冕旒后露出略有倦色的神情,每每鳳栩被長醉歡折磨一次,殷無崢都覺得比當(dāng)年快馬行軍三日三夜還要累。

    趙淮生聽后也猛地松了口氣,他撫著心口說道,“那就好,那就好,這是好事,這次是他主動不吃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殷無崢也知道該高興,可他實(shí)在笑不出來,沉默片刻后問道:“要多久,才能讓他徹底擺脫長醉歡的控制?”

    提及此事,趙淮生剛露出來的笑容又淡了下去,他嘆了口氣,“不瞞陛下,正如老臣之前所說,究竟要多久,老臣心里也沒底,畢竟這事……實(shí)在是沒有先例,倘若陛下能撐過去,便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太醫(yī)從來不敢與皇帝這么說話,畢竟伴君如伴虎,一句話說不好就是掉腦袋的大罪,可他更不敢對殷無崢有所隱瞞,便也只能實(shí)話實(shí)說。

    在瞧見殷無崢神色一閃而過的陰郁時,趙淮生的心都懸了起來——他很清楚這位是做得出讓太醫(yī)給鳳栩殉葬這種事來的。

    但好在殷無崢還用得上他,只是在良久的緘默后,才輕聲說:“就沒什么辦法……讓他別這么痛苦么?”

    趙淮生也因此而無話,他沉默著搖了搖頭,長醉歡唯一帶來實(shí)質(zhì)性的傷害便是服用后逐漸侵蝕身體,好在鳳栩此刻戒斷還不算太晚,他的身體尚能恢復(fù)生機(jī),但癮頭發(fā)作時卻并不是身體上真切的損傷——那似乎是一種從心底生出的痛苦,如千萬蟲蟻嚙咬啃噬,也就沒有能緩解的法子。

    趙淮生不是沒想過,可他是真的無能為力,長醉歡曾經(jīng)用虛幻的歡愉為鳳栩抹去痛苦,如今鳳栩便得將當(dāng)初未曾受過的苦翻倍地承受下來,冥冥之中似乎也是某種公平,但對于鳳栩而言,這所謂的公平也實(shí)在是太過不公。

    殷無崢見狀也不再提起,只說道:“過一個時辰再進(jìn)來。”

    他抬手將象征帝王身份的冕旒隨手摘下,拋給一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允樂,而后轉(zhuǎn)身向?qū)嫷顑?nèi)走去,這段時日以來都是他親自照顧鳳栩,從沐浴到更衣。

    寢殿內(nèi)的鳳栩暈在榻上,被褥已然亂得一片狼藉,被束縛在其中的鳳栩蜷縮著,烏黑如瀑的長發(fā)凌亂地鋪在榻上,他整個人都很蒼白,孱弱得像隨時會熄滅的星點(diǎn)燭火,可他又那么堅(jiān)韌,有一次從世間最極致的痛苦中熬了過來。

    殷無崢為他解開雙手雙腳的束縛,哪怕是再柔軟不過的布料,也在劇烈掙扎下讓纖細(xì)蒼白的腕與踝蹭出血痕,殷無崢依次吻過那些新傷,像是要隔著兩年的歲月,去吻那個已受盡摧折的靈魂。

    鳳栩是在沐浴后不久醒來的,屋子里只有清淡的冷香,他身上也干凈清爽,睜著眼許久,昏迷前那近乎碎骨削肉的痛苦中漸漸地回神。

    他稍稍偏頭,看見屏風(fēng)后端坐著的那道身影——殷無崢應(yīng)當(dāng)是在處理政事。

    鳳栩輕手輕腳地?fù)纹鹕碜樱置鳑]發(fā)出什么響動,可外間的殷無崢卻倏爾頓住,而后猛地起身快步入內(nèi)——

    “阿栩。”殷無崢快步走到榻前,又忽然頓住,最終俯身在坐起來的鳳栩額心輕輕落下一吻,帶著些小心翼翼,輕聲問道:“你怎么樣?”

    ——不怎么樣。

    鳳栩在心里苦笑,他還是很難過,沒人能在經(jīng)歷那樣的折磨后平靜無事,可他看見了殷無崢眼下的淡青。

    他應(yīng)當(dāng)也已經(jīng)很疲憊了。

    皇帝不是那么好做的,鳳栩也是在這兩年里才明白,當(dāng)年的母后對抗朝安世家的舉動多有魄力,她是從民間而來的皇后,也是真正為民辦事的賢后,只可惜這世上容不下那樣好的人,世家藏污納垢,也容不下這樣一位皇后。

    高貴的身份,同樣代表著更沉重的責(zé)任。

    鳳栩輕輕嘆了口氣,他說:“叫人送飯食和藥來吧。”

    但其實(shí)并不想吃,鳳栩瞧見什么都惡心。

    殷無崢瞧得出,一碗粥而已他吃得幾次皺眉,好似在隱忍著什么,最終殷無崢將剩下的半碗的粥拿走,他低聲說:“不想吃便不吃罷,鳳栩,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鳳栩愣住了片刻。

    殷無崢又說:“任性一些也無妨。”

    哪怕是強(qiáng)行吃下去,鳳栩也還是在日漸清瘦,倒不如讓他順心一些,倘若不想吃,那就先放一放。

    鳳栩堪堪回神,“你這是…?”

    “我只是想通了。”殷無崢蜷指輕輕蹭過鳳栩的臉頰,珍視而溫和,“順其自然罷,想你活得再輕松些。”

    鳳栩已經(jīng)背負(fù)了許多,而活著不該成為他的負(fù)擔(dān),殷無崢在鳳栩的退步中也明白了什么,他說:“莫強(qiáng)求,也是你告訴我的。”

    莫強(qiáng)求。

    是鳳栩不再執(zhí)著舊日,殷無崢也不再逼迫他活著,他們用了五年的時間,坎坷又艱難地磨合成了最契合的彼此。

    世上最相配。

    060.明君

    鳳栩從良久的怔愣中回神,也仿佛從漫長的兩年中猛地卸下了無形的擔(dān)子,他長長地松了口氣,而后一頭栽進(jìn)了殷無崢的懷里。

    “殷無崢…”鳳栩小聲地念他的名字,他甚至疑心此刻也是長醉歡賜予的幻夢。

    否則怎會讓他輕飄飄的歡喜到幾欲落淚。

    殷無崢摸著鳳栩伶仃清瘦的蝴蝶骨,輕而鄭重地說:“對不起,兩年前讓你傷心,兩年后也讓你難過,但以后都不會了。”

    鳳栩說不出話,便伏在殷無崢懷里輕輕搖頭。

    兩年前他咎由自取,兩年后的痛苦也不是殷無崢賜予,忍下了哽咽,他才低低地說:“沒有的,兩年前不怪你……現(xiàn)在,現(xiàn)在也不是你的錯,你很好。”

    殷無崢只覺得心口被什么柔軟的東西輕輕撫過,既酸澀,又歡喜。

    他驀地想起某日夜里,鳳栩也曾念叨過的話。

    ——那也挺好。

    ——好什么?

    ——你對我挺好。

    這只小鳳凰……怎么能笨成這樣呢?

    “鳳栩…”殷無崢伸手輕輕撥開鳳栩面頰上的幾根長發(fā),他不再是當(dāng)年帶著稚氣的少年郎,長開的眉眼清雋又漂亮,但此刻的神情卻與當(dāng)年倔強(qiáng)執(zhí)拗的鳳栩如出一轍,坦蕩蕩的澄澈,明湖般干凈。

    殷無崢驟然間明白他險些失去了什么。

    他有許多話想說,千言萬語又哽在了喉間,最終成為印在鳳栩臉頰上的一個啄吻。

    鳳栩蜷指輕蹭了蹭自己被吻的地方,他何嘗不覺得此刻如夢似幻,可他能感受到殷無崢的溫度與心跳,于是更加貪戀地依偎在殷無崢的心口。

    “兩年前我待你也不好。”鳳栩似是有些羞赧地壓低了聲,“三年里都將喜歡當(dāng)恩賜,當(dāng)我與你處境相同時,才明白那時我所謂的喜歡于你而言是什么,殷無崢,我曾經(jīng)怨過你,又覺得這樣好沒道理。”

    他還是虛弱,話一說多,到最后聲音便輕得有些低不可聞,于是便稍微頓住喘口氣,才慢吞吞地接著說:“重逢以后…”

    “我舍不得你。”殷無崢輕柔地打斷了鳳栩的話。

    自重逢后鳳栩曾問過數(shù)次,直至此刻殷無崢才終于說出真心話,他當(dāng)然是舍不得鳳栩的,與其說是鳳栩與他的交易,倒不如說那是他好不容易得來的臺階,他從來都不想殺鳳栩,哪怕明知應(yīng)當(dāng),也不想做。

    鳳栩鼻尖又一酸,他輕輕啜泣了一聲,“你怎么偏偏…”

    “偏偏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喜歡上你么?”殷無崢撫了撫鳳栩的后頸,“我知道太遲了,我的小鳳凰已經(jīng)累了,所以沒關(guān)系,無論結(jié)果怎樣都沒關(guān)系。”

    從鳳栩?yàn)榱怂屒罅嗽S久的長醉歡灑落滿地時,殷無崢便明白是生是死都不要緊,鳳栩想好好活著,他便陪他好好活著,鳳栩不愿再受折磨,那同生共死也未嘗不可。

    殷無崢的愛深沉而不顧一切。

    但鳳栩還是讓殷無崢出乎意料,他低聲說:“有關(guān)系的,殷無崢,你是皇帝了,許多人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間,許多白姓的日子也在你的一道詔令之下,天子位高權(quán)重,掌生殺大權(quán),為的不是一己之私,而是蒼生黎民,你既然做了皇帝得到了權(quán)利,就得擔(dān)起整個天下,而不是只在乎一個我。”

    殷無崢怔怔無言。

    他想往上爬,想要權(quán)利地位,為的自然不是什么天下太平的抱負(fù),他從西梁最陰暗的角落爬出來,不顧一切地爭奪江山,為的不過是私心,是野心。

    他要站在最高處,讓曾俯視他的人跪著死,他要天下權(quán),要這天下最至高無上的位置,以霄為國號,以天自比。

    殷無崢無師自通地拿捏人心,卻沒人教過他要怎樣做一個好皇帝。

    “你是天下人的皇帝。”鳳栩在殷無崢的懷里抬起臉,神情意外的有些乖,“我和父皇都不是稱職的皇帝,父皇有母后為他周旋時,宋太尉尚且有所顧忌,可我坐上龍椅后,只能瞧著宋太尉與朝安世家酒池肉林醉生夢死,他們吃著百姓的肉、喝著他們的血,用子民的性命鋪出紙醉金迷的尋歡場,舊朝已死,新朝當(dāng)立,你是大霄的皇帝,當(dāng)以百姓、以國事為重,殷無崢,與天下人相比,我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殷無崢想說不是,鳳栩在他這里怎么會是微不足道的?全天下加起來都比不上一個鳳栩。

    可鳳栩要他做個好皇帝。

    “我聽你的。”殷無崢低頭吻了吻鳳栩的唇角,又沒忍住添上一句,“但你也很重要。”

    鳳栩有些虛弱地笑了一下,重新埋進(jìn)了殷無崢的懷里,他對殷無崢的一直都有幼獸守護(hù)領(lǐng)地般的占有欲,可這兩年來從父母編織的好夢中醒來后,鳳栩才明白俗事萬千,人活一世,絕非只有一個情字,他本以為見過許多骯臟事,卻沒想到撕開世家那層華貴的表象后,內(nèi)里竟是那般污濁不堪。

    科舉士子苦讀半生,能輕易被人換掉試題,那些生來便在青云路上的人毫不猶豫奪走旁人的心血繼續(xù)扶搖直上。

    天災(zāi)之下求的賑災(zāi)銀,還沒出朝安便被官員瓜分一空,可笑的是他們堆了滿院子的金玉珠寶無處可用,而受災(zāi)地餓殍千里戶戶掛白。

    可他無能為力。

    也明白為何母后非要與朝安世家對著干,他的母親與兄長想要惠澤蒼生,也正因此引來了殺身之禍。

    抱了一會兒,等鳳栩喝下補(bǔ)身子的藥后,又躺回榻上睡著了,趙淮生也只說是好事,鳳栩這身子元?dú)馓潛p太重,多睡一些恢復(fù)得便快一些,他得攢足精力才能應(yīng)對長醉歡下一次的發(fā)作。

    而殷無崢則對著自己欽定的新法沉思良久,他推行政令意圖變法,便是想讓如今并不安穩(wěn)的大霄更便于治理,至于那些尋常百姓,他并未多做在意,倒是莊慕青隱晦地提起過幾次,新法嚴(yán)苛,只恐百姓不堪其重。

    思慮良久,殷無崢忽然喚來周福,吩咐道:“去尋大啟先皇后與太子撰寫的田稅水利新法,還有市易商貿(mào)相關(guān),朕瞧瞧。”

    當(dāng)年文慧皇后大肆變法,她的兒子冊封太子后也與其一心,母子二人與彼時的御史大夫趙玉章等一干朝臣激進(jìn)推行新法,為農(nóng)商爭利,以至于世家不滿,以宋承觀為首的守舊派官員紛紛反對,最后更是將趙玉章陸鶴年等官員,更是連帝后也未能逃脫那場突如其來的屠殺,太子親衛(wèi)為護(hù)送妻兒與弟弟離開,鳳瑜手無寸鐵地死在宮門外。

    或許他也不曾想到,受盡寵愛的幼弟會回到朝安城,擔(dān)起大啟的江山。

    想起鳳栩,殷無崢?biāo)貋砝溆驳男谋悴蛔杂X地柔軟,又有些羞愧。

    他曾輕視于鳳栩的不知人間疾苦,以為生來便金尊玉貴的小鳳凰哪里懂得旁人的艱辛,卻沒想到真正憂國憂民的竟也是這只小鳳凰,也許當(dāng)初無論是文慧皇后還是他都看走了眼。

    鳳栩并非不學(xué)無術(shù)的頑劣之徒,倘若盡心教導(dǎo),他未必不如當(dāng)年的太子鳳瑜,也未必不會成為一位名垂千古的圣德明君。

    然而此刻被殷無崢譽(yù)為有機(jī)會名垂千古的明君鳳栩正在陸青梧面前低眉順眼,他以身子不適為托詞解釋這段日子的閉門不見,可陸青梧是拿他當(dāng)親弟弟疼的,眼瞧著鳳栩愈發(fā)形容憔悴,她怎么能信鳳栩那套草稿似的說辭?

    鳳栩靠在軟塌上嘆了口氣,“真的,殷無崢待我也好,我弄死了晏頌清,他還能幫我收拾晏頌清他爹,趙院使說我傷了元?dú)猓a(bǔ)藥正一碗接一碗地送過來,待補(bǔ)回來也就無礙了。”

    “鳳栩。”陸青梧木著臉,深吸了口氣,指著他怒道:“少說屁話!”

    鳳栩被罵得愣了愣。

    陸青梧是兵部尚書陸鶴年的女兒,雖是將門出身,卻也端莊得體,連往日教訓(xùn)他都是拐著彎地挖苦嘲諷,這還是他頭回聽見陸青梧這么簡單粗暴地怒斥,一時間竟還有點(diǎn)新鮮。

    “你幾時也學(xué)會這種話了?”鳳栩輕輕眨了眨眼,“從前還不許我說呢。”

    陸青梧:“……”

    她被鳳栩這幅裝乖耍賴的模樣氣笑了,“你可真是——”

    “哎…”鳳栩立刻出聲打斷她,扶著額角夸張地蹙眉輕哼著:“不行,頭疼——”

    陸青梧又無言以對了。

    可她卻隱隱覺得這次愿意再見她的鳳栩又有了點(diǎn)變化,之前那個開口閉口語氣淡如冷水的鳳栩只讓她覺得陌生,如今這個才更像她熟悉的那個幼弟。

    陸青梧也更篤定,這段時日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可鳳栩不愿說,她再強(qiáng)逼也無用,便也只能嘆了口氣,“行吧,那你先疼著,凡事心里有數(shù)就是,還有…”

    陸青梧忽而頓了頓。

    她目光復(fù)雜地又嘆,“天下分分合合自有其定數(shù),江山易主不怪你。”

    陸青梧并非不明事理的人,殷無崢固然奪了天下,可彼時大啟的江山早就千瘡百孔,這事兒怪不到他,更怪不得在宮中苦苦支撐了兩年的鳳栩。

    她剛說完,允樂忽而匆匆忙忙地闖了進(jìn)來,懷里還抱著正小聲啜泣的鳳懷瑾,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陸青梧面色一變。

    懶散歪在榻上的鳳栩也驟然直起身來,氣勢陡然生變,神色間戾氣翻涌。

    他冷聲問:“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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