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天威
鳳栩面對殷無崢時總是溫順而無害的,尤其是這段時日,他被長醉歡折磨得脫了層皮,除卻對陳文瑯動手那一次,便少有這樣陰郁狠戾的時候,但他當(dāng)初能為了陸青梧母子拼死殺出一條出城的路,還能為了他們母子火燒明心殿將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那是疼愛了他一輩子的兄長的遺孀與孩子,也是鳳栩最不容觸碰的禁忌。
他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允樂身上也挺狼狽,沾著草葉,像是在地上滾了兩圈似的,他懷里的鳳懷瑾就更狼狽了,小臉上還蹭著土和細(xì)小的血痕,渾身上下都灰撲撲的,眼眶紅著,像是哭過了。
不過是幾息之間,鳳栩心里的殺意已經(jīng)翻涌如驚濤駭浪。
他的臉上就寫著“我想殺人”四個字。
比其鳳栩,陸青梧就鎮(zhèn)定多了,她先是把瑟瑟發(fā)抖的鳳懷瑾從允樂懷里抱了過來,坐到一邊熟稔地擦拭著鳳懷瑾臉上的污漬血痕,同時用端莊高貴的太子妃口吻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允樂不敢隱瞞,當(dāng)即一五一十地稟告。
“是瑄樂郡主在宮中辦賞花宴,請了朝中大人們的家眷入宮,適才不知哪兩位大人的夫人不識路,走到了咱們凈麟宮這邊兒,皎玉殿的奴才正帶著小公子在外頭玩紙鳶,兩位夫人還牽著個小少爺,那小少爺非要小公子的紙鳶,奴才們告了罪便想帶小公子走,誰料想那兩位夫人竟命人動起手來,打了皎玉殿的奴才不說,還傷著了小公子,奴才聽見動靜過去,才將小公子帶了回來。”
“什么瑄樂郡主?”鳳栩沉聲。
允樂抬頭瞧見主子那陰沉可怖的神色,不由得心頭悚然,立刻回道:“瑄樂郡主前日進(jìn)宮,是殷氏宗室女,瑄樂這封號還是前朝定下的,陛下也沒改,隨陛下來朝安城的官員都將妻兒家眷接了過來,瑄樂郡主本該在宮外建府,只在宮中小住一段日子。”
鳳栩這幾日閉門不見人,自然也甚少聽宮中的風(fēng)聲,自然不曉得宮中幾時多了這么一位郡主。
惦記對鳳氏斬草除根的晏頌清如今墳頭都長了草,鳳栩怎會畏懼什么夫人郡主,他眉眼陰鷙冷戾,問道:“殷無崢呢?”
允樂即答:“回主子,陛下還在議政堂呢。”
“去把周福叫來。”鳳栩冷聲吩咐。
敢直呼天子名諱,還敢將伺候皇帝的太監(jiān)總管隨意傳喚,宮中也僅有鳳栩一人,允樂清楚陛下是怎么將主子放心尖兒上的,不敢耽擱立刻起身往外跑。
“阿栩…”陸青梧眉心輕蹙,受了委屈的是親兒子,做娘的豈能不怒,可她也憂心幼弟,輕聲嘆道:“瑄樂郡主,到底是姓殷的,你…”
倘若要追究,難免是拂了這位東道主瑄樂郡主的面子。
“姓殷的又如何?”鳳栩臉上的厲色頃刻褪去,對著眼眶紅紅的鳳懷瑾輕聲細(xì)語道:“我們懷瑾還是姓鳳的呢,鳳氏再落魄,也由不得她們肆意作踐,我倒是要瞧瞧,何等高官權(quán)貴的夫人,敢在宮中如此肆意妄為。”
要是論囂張跋扈,翻遍朝安鳳栩也是當(dāng)仁不讓的榜首,可陸青梧到底信不著殷無崢,她低低喚了聲:“阿栩。”
鳳栩?qū)⑹忠惶А鞘恰安槐囟嗾f”的意思。
“帶懷瑾回皎玉殿吧。”鳳栩的語氣近乎不容置喙,又對陸青梧笑了笑,“小孩兒可瞧不得我要做的事,懷瑾受了驚,嫂嫂陪一陪他,剩下的事,我來辦。”
陸青梧沉默須臾,最終點了點頭,她的眼神有些悵然,當(dāng)年莽勁兒上頭整日作天作地的頑劣幼弟長大了,卻與她曾想的截然不同,本該一世安穩(wěn)逍遙的小鳳凰竟也會露出那樣冰冷狠戾的神情,甚至就在方才,她感覺到了鳳栩冰涼刺骨的殺意。
這事兒沒法善了。
鳳栩也不急,他知道殷無崢身邊兒跟著的總管太監(jiān)不簡單,這個時辰自然是不能將正與朝臣商議國事的殷無崢喚來,但有周福也就夠了,殷無崢同姓殷的都不親,否則那位瑄樂郡主到如今也不會只是個郡主,甚至連封號都沒動一動。
周福是個聰明人,從允樂口中得知前因后果,立刻放下他主子趕到了凈麟宮來,低眉便說道:“小主子放心,老奴已吩咐宮門值守,今日事若無定論,入宮的夫人們都出不去宮門。”
鳳栩眉梢微挑。
他到底還是小瞧了周福,這人的權(quán)利比他想象的還要大,也就是說他極得殷無崢的信任。
鳳栩換下了那身素凈的衣裳,著赤袍,麒麟獸足踏祥云的紋樣,金冠也端正,縱然面色仍有蒼白,氣度仍是貴不可言,他也換下往日冷淡懶散的模樣,眉梢眼角皆是當(dāng)年朝安城靖王的矜驕囂張。
他施施然地起身,不緊不慢哼笑出聲:“那就去瞧瞧,哪位夫人敢在宮中這樣行事。”
周福頂替了允樂的位置隨侍在鳳栩身側(cè),低聲說:“不是什么要緊的人,瑄樂郡主也請不來什么高門貴女,是工部的一個小吏之妻孫李氏,另一個是這李氏的同胞妹妹,嫁進(jìn)了吳家,她夫君在宮中當(dāng)差,公爹是定遠(yuǎn)將軍吳恒豫。”
鳳栩沒想到他等這么一會兒的功夫,周福連人都給查出來了,不由得微微挑眉,“有勞周總管了。”
“不敢不敢。”周福謙遜笑道,“替小主子分憂是奴才的本分。”
瑄樂郡主名為殷秋水,算得上是殷無崢的堂妹,不過她一向與當(dāng)年西梁王后與世子親近,不過見殷無崢沒追究的意思,反倒接她入都城,殷秋水便有些得意忘形起來,入宮沒兩日就大操大辦起所謂的賞花宴。
身著華貴衣裙?jié)M發(fā)髻琳瑯釵環(huán)的殷秋水不過二八年歲,高坐在主位之上,聽著那些女子明里暗里的恭維,愈發(fā)神氣起來。
而她身邊正坐著一對容貌相似的姐妹。
年輕些的女子撫著隆起的小腹,溫溫柔柔地笑說:“這朝安城的皇宮就是氣派,我們姐妹都在這宮中迷了路,不過聽聞陛下后宮也無女子,適才不知哪兒出來個小孩兒,也是怪事。”
“什么小孩?”殷秋水也不知此事,她才進(jìn)宮沒兩天。
女子不著痕跡地輕輕蹙眉,隨即搖了搖頭,“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
而坐在她旁邊牽著個稚童的女子臉色便不大好了,她輕輕哼了聲,“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興許是哪個宮女穢亂后宮弄出來的。”
“砰——”
突如其來的巨響打斷了院子里的談笑風(fēng)生,女眷們受驚紛紛望向?qū)m門處,卻見一隊侍衛(wèi)強行破門而入,二話不說便將整座宮宇給圍了起來。
宮門外一位赤袍金冠的青年神色倨傲地走進(jìn)來,滿院子的女眷都變了臉,她們是不可見外男的。
殷秋水臉色驀地陰沉,她拍桌子起身,對那大搖大擺闖宮之人怒斥道:“放肆?!你是什么人,也敢擅闖后宮!”
鳳栩連個眼神都不曾施舍予她,目光陰鷙地落在了她旁邊坐著的那對李氏姐妹身上,姐姐李瑤帶著兒子,妹妹李卿正懷有身孕,兩人在眾多女眷之中也算好辨認(rèn)。
“周福。”鳳栩緩緩道,“動手。”
周福立即高聲:“將李氏姐妹帶過來!”
鳳栩知道自己的身份必然使喚不動這些侍衛(wèi),這也正是他要帶著周福來的緣故,周福早已是宮內(nèi)宮外人盡皆知不可招惹的存在,只要他開口,必定都是天子的授意。
侍衛(wèi)立即上前將李氏姐妹強行從小幾前押到了院子里,兩姐妹俱是面無人色,李卿立即轉(zhuǎn)頭對殷秋水哭訴:“郡主,救救妾身,妾身懷有身孕怎可由外男這般拉扯!”
殷秋水接連喊了好幾聲“來人”卻沒有反應(yīng),當(dāng)即也慌了神,她不認(rèn)識這陰冷的華袍青年是誰,但卻曉得周福的是殷無崢的身邊人,立刻道:“周福!你這是什么意思?本宮是皇族女,你也敢這般放肆?!”
周福不以為意,而是對鳳栩躬身道,“人帶到了。”
李瑤的兒子不過四五歲模樣,被這陣仗嚇得在母親身邊嚎啕大哭,李瑤也六神無主,倒是她妹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啜泣道:“妾身夫家于大霄有功,卻叫妾身在宮中受這等羞辱,不若一頭磕死在這兒,也好過辱沒了夫家清譽!”
女眷竊竊私語,嘈雜吵嚷,加上幼童哭嚎,李卿又?jǐn)[出貞潔烈女的姿態(tài)哭訴,院子里當(dāng)即亂成一鍋粥。
但鳳栩絲毫不為所動,他只淡淡地說了兩個字:“跪下。”
周福立刻給了侍衛(wèi)一個眼神,侍衛(wèi)會意,押著李氏姐妹便跪在了地上,可到現(xiàn)在,殷秋水和李氏姐妹都一頭霧水,不知眼前這在宮中呼風(fēng)喚雨的青年是什么人。
“都安靜!”周福冷聲呵斥,侍衛(wèi)紛紛拔刀出鞘,都是些深宅婦人,一時間都被嚇得面無人色,院中嘈雜戛然而止,靜得針落可聞。
而那莫名出現(xiàn)的赤袍如霞的男子緩緩走上前去,在無數(shù)雙眼睛的注視下,俯身捏起了驚惶掉淚的幼童,語氣陰郁而沉冷地緩緩開口。
“小東西,紙鳶好玩兒么?”
062.震懾
幼童被嚇得哆嗦著大哭,鳳栩提溜著他后衣領(lǐng)將人拖到自己身邊兒來,李瑤心疼兒子也顧不得怕了,當(dāng)即瘋了似的掙扎怒斥道:“你快放開我兒!”
啪——
清脆的巴掌聲將李瑤的嘶聲怒吼打斷,也讓滿院子的女眷噤若寒蟬,唯獨鳳栩自己嗤地笑了聲,隨手將小孩往后一扔,這一下也是下了力氣的,那小孩當(dāng)即在地上滾了兩圈,疼得嚎啕大哭,而鳳栩正拿著帕子輕輕擦拭自己才扇過人巴掌的手。
“我還是第一次打女人。”鳳栩?qū)δ樕呀?jīng)有些猙獰的李瑤笑了笑,那笑盡是陰鷙的森冷,“不過也沒什么不同,攀上了姓殷的就以為能在宮中橫著走了,來人——”
李瑤這下連正坐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兒子也顧不得了,分明是暑熱的天,可她渾身上下卻開始冒冷汗,宮里頭的皇帝身邊無妻也無妾,她路上遇見那小孩便也沒當(dāng)回事,不過是兒子想要那紙鳶而已,她仗著近日攀上瑄樂郡主,便也得意忘形縱容下人去奪,卻沒想到招惹來這樣的煞星!
可她怎么也想不通,這張揚跋扈的青年到底是誰?
“把她吊上去。”
鳳栩一指宮門。
押著李瑤的侍衛(wèi)當(dāng)即動起手來,李瑤駭?shù)酶文懢懔眩笄锼孀由弦策^不去,可周圍侍衛(wèi)們拔刀等著呢,寒光凜凜的,她也只能臉色難看地說一句:“你到底是誰?”
鳳栩到底還是虛弱,打李瑤那一巴掌也不重,不過站這么一會兒,說話便有些沒力氣了,他冷瞥了眼那位郡主。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殷無崢做了皇帝,她這個入宮暫住幾天的郡主設(shè)宴而已,赴宴的賓客都敢在宮中這般放肆,可見瑄樂郡主也是個跋扈的東西,可鳳栩最是不怕這樣的人了,他當(dāng)年還是朝安城第一紈绔子呢。
“這皇宮是我的家。”鳳栩?qū)⑴磷虞p飄飄地扔下,目光銳利如泛著寒芒的鋒刃,縱然面色蒼白孱弱,可氣勢卻不肯弱上半分,“看在你姓殷的份兒上,從此刻起休再多言,否則這宮門寬敞,不差多掛上一個人。”
殷秋水本想反駁這座皇宮是殷家的,而且自從西梁王與世子殷兆衡死后,殷氏宗族也凋零,如今就剩下她這一門旁支,可偏偏有鳳栩的那句威脅,她還真不敢再多說一個字,生怕自己也被掛上宮門。
李卿更是驚得不敢作聲,也不敢再放肆,老老實實地跪著。
眾人眼睜睜看著李瑤被捆起雙手掛上了宮門,誰也不敢多話。
鳳栩有些累了,站得也勉強,周福自然瞧出他的吃力,立刻命人搬了一把椅子過來,“主子,您坐。”
鳳栩的身份在宮中也實在前所未有,周福也不能在這么多人面前喚小主子,便如允樂等奴才般喚了主子,可殷秋水卻因這一聲更加心驚。
周福的主子是殷無崢,當(dāng)今的天子!可他卻喚這人為主,鳳栩的身份在殷秋水眼中怪異又神秘,只是瞧著像個病秧子。
鳳栩坐在椅子上,瞥了眼還坐地上哭著的小孩,“帶過來。”
周福立刻將人提了過來,這小孩現(xiàn)在也知道怕了,看鳳栩的眼神充滿驚恐。
鳳栩卻陰沉譏誚地笑了笑,貌似溫和道:“不是要放紙鳶嗎,左右都是在空中飄著的,你娘心疼你,給你做紙鳶玩玩,怎么樣,好玩么?”
這么大的小孩已經(jīng)明白些事了,否則怎會仗著有母親在身邊肆無忌憚,只不過如今他娘被掛在宮門上晃蕩著,小孩瑟縮著要躲,鳳栩冷聲道:“讓他看著!”
周福立刻捏著小孩的下巴逼他看向?qū)m門,順道將他嘴也捂上了,免得再繼續(xù)狼哭鬼嚎。
鳳栩自認(rèn)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也不會對一個小孩動拳腳,不過讓他長記性的法子可多了去,這兩年來的摧折磨難也讓鳳栩明白,誰說極刑只有用在血肉之軀上才算?誅心亦是世間至極的酷刑。
李卿臉色發(fā)白,想要說什么卻在瞥見宮門上的姐姐后咽了下去。
一時間連小孩也被嚇得呆住了,院子里只有李瑤的哀叫痛呼,被捆雙腕懸吊著的滋味自然不好受,連周福都有些驚詫于這位小主子的手段,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理所當(dāng)然,小主子為了那對母子倆可是把刀都架在陛下脖子上了,今日若不是他身邊的奴才機靈搶了鳳懷瑾走,恐怕這會兒拴在李瑤手上那根繩子就要變成掛在脖子上了。
鳳栩從來不是隱忍溫吞的性子,有仇不報夜里都睡不著覺,何況這次出事的是鳳懷瑾,他瞧見鳳懷瑾臉上的血痕時殺人的心都有了。
但他到底還是顧及了殷無崢,有所收斂,目光落在有孕的李卿身上時若有所思地停住了。
李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立刻慘白著臉柔弱道:“此、此事與妾身無關(guān)啊!”
鳳栩從前眼神不好識人不清,但他現(xiàn)在可不是能隨便被糊弄過去的少年郎,瞧那李卿分明是心虛,心中冷笑,吩咐道:“差點忘了你,周福,去找個皎玉殿的奴才過來,有關(guān)沒關(guān)光憑一張嘴可不作數(shù)。”
周福將懷里的小孩扔給了個侍衛(wèi),立即起身去辦事,跟著來的其他宮人也機靈,上前為鳳栩遮陽扇風(fēng),伺候得可謂無微不至。
皎玉殿挨了打的奴才本以為這虧得咽下去,誰承想還能峰回路轉(zhuǎn),被帶過來時在場的女眷也都紛紛抽了口氣,那小太監(jiān)年紀(jì)也小,不過十四五歲,半邊臉都腫了,一側(cè)眼睛也睜不開,一瘸一拐地走了進(jìn)來。
“奴才……”
小太監(jiān)要行禮,話還沒說完,鳳栩便說:“不必了,站著將事情說清楚了。”
那小太監(jiān)彎腰都費勁,吸了口冷氣才站穩(wěn),連連謝恩:“多謝主子體恤,是今日奴才們陪小公子在外頭等夫人。”他瞥了眼正被押著跪在地上的李卿,咬了咬牙,才接著說:“就是她,她和另一位夫人本不該走到這條道上來,可他們帶著的小少爺吵著鬧著要咱們小公子的紙鳶,那夫人便來討,奴才們自然不給,那夫人便斥奴才們有眼無珠,還說小公子是野種,搶了紙鳶還不夠,他們那小少爺上前推了咱們小公子一把,奴才們有罪,一時沒個提防,見小公子受傷,情急便反駁了兩句,結(jié)果……”
小太監(jiān)說得委屈,聲淚俱下,伸手擦了擦眼淚后一指李卿,“就是這位夫人,說要教教小公子規(guī)矩,奴才無能,勉強拖住了這兩位夫人帶來的人,好在允樂公公聽見動靜來將小公子帶走,否則……否則奴才萬死難辭其咎!”
跟著鳳懷瑾的就兩個奴才,一個小太監(jiān),一個是伺候母子倆的宮女,都年紀(jì)不大,在護(hù)衛(wèi)面前必定吃虧。
鳳栩含笑的眼神便落在了渾身都在顫抖的李卿身上,他倒是沒想到,敢對鳳懷瑾動手的是這個瞧上去若柳扶風(fēng)的女子。
被注視的李卿更搖搖欲墜了,她顫聲說道:"妾身有孕八月有余,就快臨盆了,求公子饒妾身一回吧,孩子是無辜的啊。"
“你說得不錯。”鳳栩頗為認(rèn)真地頷首,“你再蛇蝎心腸,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該與你一同受罪。”
李卿聞言稍稍放下了心,立即道:“多謝……”
“別急著謝啊。”鳳栩神色有些倦怠,輕輕揮了揮手,“我這人討債不愿耽擱時間,既然快臨盆了,那就住到宮里來吧,等孩子降世,我再同你算這筆賬。”
李卿的臉色驀然僵住了。
其余女眷也都震驚掩唇,她們著實沒想到還有這么一手。
李氏姐妹入都前便與瑄樂郡主走得近,畢竟這位可是為數(shù)不多姓殷的了,皇族天家,誰不想巴結(jié)?!這次得意忘形弄出了禍端,就連郡主——
不少人偷偷看向臉色難看卻始終不敢作聲的瑄樂郡主,心里便清楚今日素來囂張的李氏姐妹是要遭報應(yīng)了。
出來許久,鳳栩又才熬過一次長醉歡發(fā)作,他是當(dāng)真沒力氣了,起身時眼前發(fā)黑險些又跌回去,嚇得周福立馬上前去扶,還低聲問了句,“那這邊兒?”
鳳栩緩了口氣,才低聲說:“掛著那個,兩日后放下來,誰敢提前半刻,就替她在上面掛滿七日。”
七日,那就是要命的意思了。
這女人掛上兩天,也算是沒斷了她的生路,周福點點頭應(yīng)下,“那小的?”
“讓他在這兒好好玩著。”鳳栩瞥了眼已經(jīng)嚇呆的幼童,一聲冷笑,“宮門下鑰之前送出去,告訴殷無崢,沒要了他們的命是想給懷瑾積些陰德,他最好知道怎么做。”
他從前不愛見血,也沒覺得有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的過節(jié),可那都是從前,也難怪殷無崢罵他蠢,無用的善心慈悲,是夠蠢的。
周福摸了摸鼻尖,心想小主子這么一鬧,前朝恐怕也不會安生,但若是不由著他鬧這一遭,不安生的就成了陛下,到那時……前朝只會更加不安生。
063.相悅
鳳栩強撐著回凈麟宮,才進(jìn)門便一個趔趄,允樂嚇得魂都要沒了。
放心不下又回來的陸青梧連忙去扶,急道:“阿栩,你怎么——”
“我沒事。”鳳栩扶著短榻上的小幾坐穩(wěn),露出個虛弱的笑來,“放心吧,懷瑾不能白白受委屈,倒是你,怎么在這兒?”
陸青梧嘆了口氣,“阿栩,我放心不下你啊。”
她知道鳳栩不會善了此事,心中實在放心不下,還沒回到皎玉殿她便抱著鳳懷瑾折返了回來,她委實放心不下鳳栩,更怕連累了他。
鳳栩笑得不以為意,“放心,只是稍作教訓(xùn)而已,她們有所倚仗,難道我就沒有靠山了?”
陸青梧哽住了。
是了,鳳栩的靠山是江山之主萬乘之君,誰的靠山能有他的穩(wěn)?
“可……”陸青梧用那種類似長輩般地語氣,語重心長地說,“雷霆雨露皆君恩,阿栩……他未必會一直這樣縱容你。”
她說得其實還委婉了,這世上如寧康帝一般的男子能有幾人?寧康帝胸?zé)o大志,也并非是什么文武雙全的治國奇才,不過是被這世道與身世逼上了那至高無上龍椅的尋常人而已,他一腔癡心付予一人,衛(wèi)皇后也值得,以韌如蒲柳的女兒身生生扛下大啟江山二十年。
但世間真情難得,又能有多少這樣的彼此悅愛?
何況鳳栩與殷無崢那三年鬧得何其不堪,陸青梧認(rèn)命是因為她沒辦法,而不是真的信殷無崢會無條件地寵著鳳栩。
“別擔(dān)心,無論如何我都會盡力護(hù)你們周全。”鳳栩竭力嚷著自己的話聽起來更有信服力,可他實在虛弱到連語氣都跟著發(fā)飄。
陸青梧恨恨道:“你先顧著些自己,阿栩,今日境況你自己心里也應(yīng)當(dāng)有數(shù),凡事…多思量,謹(jǐn)慎些。”
“我知道了。”鳳栩隨口應(yīng)道,“帶著懷瑾回去吧,平日也少帶他來,他還小,我又這幅樣子,怕過了病氣給他。”
鳳栩的臉色實在難看,瘦削的蒼白又虛弱,說話也有氣無力,陸青梧每每問起,鳳栩便說是舊疾,不過兩年而已,他就多了個莫名其妙的舊疾,分明是在敷衍,可他不說真話,旁人也逼不出什么,陸青梧面色復(fù)雜欲言又止了半晌。
鳳栩瞧出她的猶豫,又笑了笑,輕輕眨眼,“去吧,過會兒殷無崢要來了,今日我弄出的動靜不小,免得咱們新朝君主不高興,我還得討好他呢。”
陸青梧一哽:“你……”
“寄人籬下啊。”鳳栩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又用玩味語氣道:“你不會還想留下看我們……”
他言辭曖昧,陸青梧終于敗下陣來,她認(rèn)輸了,深吸口氣:“你啊,自己當(dāng)心。”
聽見門被關(guān)上,鳳栩這才松了口氣,徹底脫力地伏在了小幾上,他是真的沒什么力氣,懨懨地不想動。
卻又忽而聽得門被推開,鳳栩無奈地?fù)纹鹕淼溃骸霸趺从只亍眮砹恕?br />
剩下的兩個字卡在了喉間,鳳栩愣神之間,身形高大的男人已經(jīng)坐到了他旁邊,他嗅到了殷無崢身上清冽冷淡的香,于是也漸漸回神。
“你……”鳳栩斟酌著停頓了片刻,“什么時候來的?”
殷無崢說:“從‘難道我就沒有靠山了’的時候。”
他用與鳳栩截然不同的平靜語氣重復(fù)一遍,甚至還在那句話上咬重了語氣,反倒讓鳳栩莫名其妙地耳根一燙。
偏偏殷無崢還得寸進(jìn)尺,他伸手摸了摸鳳栩紅透了的耳朵,鳳栩的兩只耳朵生得硬,殷無崢曾偶然聽說過一個有趣的說法,耳廓硬的人性子也倔強,不撞南墻不回頭,與鳳栩何其貼切,這小鳳凰憑那一股勁兒硬是纏著他鬧了三年,也憑著執(zhí)拗倔強熬過了兩年的生不如死。
鳳栩被他摸得一個哆嗦,可他實在沒什么力氣了,躲不得便只能似嗔似羞地瞪了殷無崢一眼。
他很少有這樣羞赧窘迫的時候,當(dāng)年連喜歡上一個男人這樣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小鳳凰也說得理直氣壯,對他用那些下三濫手段的時候,都沒有過這樣的赧然羞澀,殷無崢稍一走神,卻又想起彼時的鳳栩是什么樣子。
惴惴不安,遲疑不定,滿臉都寫著做了壞事的心虛,想來也沒心思這樣害羞。
殷無崢伸手輕輕捧起鳳栩的臉頰,這幾個月來鳳栩又瘦了些,瞧著遠(yuǎn)沒有骨肉勻稱的少年郎好看,可只要想到他是因何憔悴至此,殷無崢對他便只剩下無限憐惜。
“阿栩,我都聽見了。”殷無崢低聲問,“你想怎么討好我?”
鳳栩也沒羞多久,他與殷無崢之間早不知坦誠相見多少次了,只不過一時沒能習(xí)慣多做事少說話的殷無崢口無遮攔而已。
聽殷無崢這樣問,鳳栩雙眸含情,縱然在病中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更因孱弱而多了些許我見猶憐的風(fēng)情。
他輕聲說:“予君溫柔鄉(xiāng)啊,瞧你敢不敢要。”
“我有什么不敢。”殷無崢聽懂了,神色驟然暗下去,好氣又好笑地捧著鳳栩的臉狠狠在唇上親了一口,“待你好起來,我可要來討這一筆賬。”
殷無崢當(dāng)然想鳳栩。
想他想得都要瘋了。
可鳳栩這樣虛弱,他又不是什么禽獸,怎能對鳳栩做什么出格的事,可鳳栩分明是用這點拿捏著他,那明湖般地雙眸帶著勾魂攝魄的媚,自從他嘗過情事后便多了這少年時全然沒有的風(fēng)情,殷無崢因此而心頭悸動——鳳栩變成這樣,是因為他。
四目相對,鳳栩窺見殷無崢雙目中暗沉的、壓抑的欲,糅合著令人心軟的疼惜。
至少鳳栩沒法無動于衷,他都驚詫于自己竟然這樣喜歡殷無崢,甚至于比兩年前糾纏時更甚,那時他對殷無崢的歡喜并不純粹,更多的是被拒絕后的羞惱與不甘,可長年累月的追逐下,加之這兩年刻骨銘心的思念,連鳳栩自己也不知他究竟是幾時對殷無崢?biāo)佬乃氐摹?br />
“別這樣看著我。”鳳栩終于承受不住似的偏開了臉,原本蒼白的臉頰也泛起桃粉,襯得那清秀俊朗的容貌無端透出冶艷嫵然。
可倦色也那樣明顯。
他才熬過長醉歡發(fā)作不久,正是最虛弱的時候,還得顧著身子等下一回接著熬,殷無崢心疼他,將人給抱進(jìn)了懷里,輕聲說:“那要怎么樣,鳳栩,我情難自禁。”
情難自禁。
他近來總是說這些讓鳳栩意想不到的話,當(dāng)年鳳栩覺得殷無崢就是個無情無欲不懂風(fēng)情的木頭,如今看來并非如此,他談起風(fēng)月來比誰都得心應(yīng)手。
還不等鳳栩回話,他就被殷無崢抱進(jìn)了內(nèi)室的臥榻上。
“歇歇罷。”殷無崢俯身在鳳栩額心輕輕落了一吻,“外面的事不必?fù)?dān)心,一切有我。”
許是因為這句“一切有我”,鳳栩始終未曾說出口的憂心煙消云散,他相信殷無崢說到做到,萬人之上的天子會為他擋下那些風(fēng)霜冷雨,而他也不必因重?fù)?dān)而輾轉(zhuǎn)反側(cè),便這么闔眸睡了過去。
殷無崢輕輕撫了下鳳栩蒼白卻細(xì)膩如脂玉的臉頰,而后便聽得門被輕輕推開,周福在凈麟宮時已習(xí)慣輕手輕腳,誰曉得小主子幾時休息,他輕聲說:“陛下,瑄樂郡主求見。”
這個時候求見,想也知道是因為什么,殷無崢冷聲:“讓她等著。”
天子寢殿從前是明心殿,但自從被鳳栩一把大火燒了以后,殷無崢也就沒再修建,這偌大的皇宮不缺那一座宮殿,戰(zhàn)事方休,國庫緊張,有銀子不如干點別的。
加上殷無崢始終宿在鳳栩的這座凈麟宮,于是外邊也就將凈麟宮當(dāng)成了殷無崢的寢殿,即便里頭住著一位前朝舊主,殷秋水派人問過,加上打聽到殷無崢出議政堂便回了凈麟宮,這便急急忙忙地趕來告狀——她只派人去查探殷無崢在哪,于是至今都不曉得凈麟宮內(nèi)住著的不止有殷無崢一人。
她在門外站了許久,周福通報一次后便讓她等著,殷秋水在大太陽下站了半晌,早曬得苦不堪言,她性情也嬌縱,卻實在不敢在殷無崢面前放肆,便只能耐著性子等。
誰承想沒等到殷無崢讓她進(jìn)去,反倒等到了太醫(yī)院的一位太醫(yī)。
趙淮生也瞧見在門口的這位年輕姑娘,他消息比鳳栩還靈通些,笑得這是近日入宮的殷氏郡主,便行了一禮,隨即對周福說道:“周總管,下官來給小殿下和陛下請脈,還送來了小殿下的藥。”
“哎,趙院使,這可不巧了。”周福無奈地?fù)u了搖頭,“小主子出去了一遭,累得不輕,陛下剛將人抱榻上去,正睡著呢,不若您晚些再來?”
趙淮生便也點頭,“那是不巧,這藥就留下溫著吧,待晚些時辰,下官再來請脈。”
周福客客氣氣地將趙院使送走,一旁的殷秋水心中卻疑竇叢生。
這太醫(yī)口中的“小殿下”與周總管口中的“小主子”分明是同一人,可她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有資格被稱一句殿下與主子。
064.回望
殷秋水站了半個時辰,也沒能見著殷無崢。
“郡主殿下,陛下這會兒脫不開身,您就先請回吧。”周福客客氣氣地行了一禮。
殷秋水心中暗惱,面上勉強笑了笑,問道:“周總管,這是陛下的意思?”
若真不見,何不早些說,偏偏讓她站了這么久,分明是蓄意為之,正因如此,殷秋水才不敢露出什么怒色,當(dāng)日殷無崢在西梁奪權(quán)上位時,曾對不起他母家的殷氏宗族血流成河,也就留下他們家這一支因不起眼而未曾做過什么的旁支。
殷無崢才不在乎什么所謂的血脈,他是個弒父殺手足的瘋子,殷秋水仗著自己是殷氏族女才嬌縱,可她知道,無論是她還是殷氏的榮光,都仰仗著殷無崢這位天子。
“自然。”周福慣會裝模作樣,謙卑躬身,“老奴只能傳達(dá)陛下旨意,萬萬不敢假傳圣旨,郡主還請回吧。”
殷秋水知道自己今日是見不著殷無崢了,可她不甘心,咬了咬唇后,將腕上成色甚好的翡翠鐲子摘下來,塞向了周福,低聲問道:“周總管,今日那人……”
她話沒說完,周福便已經(jīng)避開了她送過來的鐲子。
“郡主殿下不必如此,小主子的身份在宮中也不是秘密。”周福緩聲道,“小主子名為鳳栩。”
鳳栩,殷秋水覺得耳熟,卻一時沒能想起來是誰,可單單是鳳這個姓便足夠讓她目瞪口呆。
難怪那人說這皇宮是他的家,可她著實想不通一個前朝余孽怎能在宮中這般囂張,甚至連天子都偏頗于他。
殷秋水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fù)u了搖頭,“這怎么可能,他……”
電光火石之間,殷秋水驀地想起來了為何覺得這名字耳熟,當(dāng)年西梁王世子殷兆衡曾將一事當(dāng)成笑話在席間說起,正是殷無崢在朝安城被一個男人給看上了的事,而那個不知羞恥對殷無崢糾纏不清的靖王,可不就叫鳳栩么!
殷秋水覺得荒唐,喃喃道:“這,這怎么可能…?”
周福不緊不慢地添上一句,“今日那兩位夫人冒犯的,正是小主子的侄兒,前朝太子鳳瑜的兒子,郡主殿下,那二位夫人的事,老奴勸您還是當(dāng)瞧不見得好。”
更荒唐了。
當(dāng)今天子任由前朝余孽在宮中耀武揚威,甚至連官員家眷都不顧?
正如周福所說,鳳栩的存在于宮中不是秘密,縱然之前知道的人不多,可自從行宮瓊云樓上鳳栩當(dāng)眾為殷無崢的帝位正名后,當(dāng)朝天子將前朝廢帝養(yǎng)在宮中的消息便早已在朝中傳開,而鳳栩?qū)⒗钍辖忝靡粋吊宮門一個扣押的事也在短短半日之內(nèi),如颶風(fēng)過境般傳遍朝野。
吊在宮門上的李瑤根本沒人敢放下來,有孕的李卿則直接被扣在了凈麟宮,連孫家的小少爺也是宮門下鑰之前匆匆給送了出去的。
孫家不過是個小門小戶,可吳家卻是有個披甲上陣殺過敵的老將軍吳恒豫,吳恒豫有三個女兒,卻只有吳孟章這一個兒子,李卿本是吳孟章的側(cè)室,不過正妻難產(chǎn)而亡后,李卿恰好懷孕,加上殷氏得了天下,李氏又同宗室女殷秋水交好,便給她抬了正妻。
誰能想到不過是進(jìn)宮一回,就闖了禍還被人家直接扣在宮中。
孫家的孫子晁直接哭到了定遠(yuǎn)將軍府上,他也就那么一個兒子,從宮里送回他府上時人已經(jīng)嚇得呆呆傻傻,連話都不會說了。
吳孟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道:“這簡直是欺人太甚!官員家眷又身懷有孕,縱然犯了什么錯也不該扣押在宮,這鳳栩委實太過張狂,還當(dāng)這是大啟嗎?!”
孫子晁性子怯懦,也不敢罵得這么大聲,只能對上位坐著的老者求道:“將軍,現(xiàn)下該如何是好啊?拙荊還在宮門上掛著呢,那位說要掛上兩日,她一個女子如何受得了啊!要么,要么咱們?nèi)デ笠姳菹掳桑菹驴偛粫斡伤@樣胡來。”
吳恒豫年事已高,不復(fù)年輕時的凌厲鋒芒,甚至連脊背都已經(jīng)稍稍有些佝僂,他聽著這兩人義憤填膺地說了半晌,才平靜問道:“出事多久了?”
吳孟章看了眼天色,遲疑道:“這,怎么也該有四個時辰了。”
吳恒豫又問,“那你們可聽見什么風(fēng)聲?”
孫子晁和吳孟章對視一眼,兩人俱明白了什么。
吳恒豫瞧他們神色似乎是有所明悟,這才說道:“宮中的風(fēng)吹草動怎能逃得開陛下的眼睛?到現(xiàn)在都沒動靜,便是陛下在縱著他呢!你們又可知這兩個婦人在宮中做了什么?”
孫子晁和吳孟章也不吭聲,他們自然是還沒了解前因后果,孫子晁小心翼翼地說:“不過是起了幾句口角而已,深宅婦人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啊?”
吳恒豫冷笑了一聲。
他問:“陸青梧母子的事是莊家辦的,可晏家故意捅出去這二人的身份,如今朝安城可還有個晏家?”
適才還振振有詞的兩人變成了啞巴,但他們知道吳恒豫不會無緣無故提起此事。
“想對鳳氏斬草除根的晏家沒了。”吳恒豫深深地嘆了口氣,“那兩個婦人在宮中肆意妄為,得罪的就是前朝舊主的親侄兒,聽說還傷了人,不過是攀上了個連公主封號都沒有的宗室女,她們何以如此膽大妄為啊?!”
說到最后,吳恒豫的聲音也因憤怒而揚高。
誰在宮中能沒有幾個自己的眼線,在宮中的前因后果吳恒豫早就知道,他自然也覺得鳳栩?qū)嵲诳裢趾荻荆善嫉搅诉@個時辰,宮中一點風(fēng)聲也沒透出來,于是陛下的意思便也明了。
這才是吳宇恒為何一直沒敢進(jìn)宮要人的根源所在。
吳孟章也從親爹的咆哮聲中聽明白了因果,上一個非要同鳳氏皇族作對的晏頌清死于非命,整個晏家也被連累,從前做的那些事都被陛下翻出來從重處置,無論當(dāng)初是誰對誰糾纏不休,如今殷無崢對鳳栩何等寵愛已是事實。
“可,可她還懷著我們吳家的骨肉。”吳孟章仍有些不甘心。
吳恒豫沉默片刻,說道:“明日早朝,再說此事。”
外界已因鳳栩處置了李氏姐妹一事滿城風(fēng)雨,但鳳栩的凈麟宮依舊風(fēng)平浪靜,殷無崢嫌李卿留在凈麟宮礙眼,哪怕他一眼都看不著,還是命人將她挪去了廢棄許久的冷宮。
鳳栩從允樂口中得知宮門上那位也還掛著呢,這才滿意。
鳳家落魄是不爭的事實,甚至于能留下他們這幾條命已是萬幸,當(dāng)初若是陸青梧母子沒被找回來也就罷了,如今人都在宮中,倘若忍一次便會有第二次,前朝余孽這四個字就夠他們死幾百次,而他所做也不過是想重振鳳氏之威,至少讓陸青梧母子在宮中活得能安穩(wěn)些。
也讓宮中上下都知道,鳳氏的確虎落平陽,但也不是任由惡犬欺辱的。
夜里朝安城下起雨來,殷無崢在凈麟宮寢殿的外間擺了龍案,就在上頭批奏章,而鳳栩坐在屏風(fēng)遮擋后的內(nèi)室的窗邊,檐下觀雨自是風(fēng)雅,只是有人要不好過了,掛在宮門上那位要是怪,也只能怪天公不作美。
“瑄樂郡主是怎么回事?”鳳栩忽然問。
皇宮一直是他的家,殷無崢闖進(jìn)來時鳳栩尚未覺得如何,可今日見瑄樂郡主大肆劇版什么賞花宴,鳳栩才那么真切地感覺到何為朝代更迭,舊朝會徹底湮滅在不停向前奔流的時光中,而新朝的一切都讓他陌生。
偶爾,鳳栩會覺得自己還活在兩年前的皇宮,那還是大啟的朝安城。
外頭的殷無崢順口道:“在朝安給她尋了處宅子,姓殷的如今只剩她這一脈,將宅子稍稍修葺一番,過幾日便叫她挪過去。”
他像是知道鳳栩在想什么,又輕聲添了一句,“鳳栩,你仍是這座皇宮的主人,這里也只會有你我。”
鳳栩眼眶忽地一酸,他是該隨著亂世舊朝而去的君王,如今卻活在顛覆了江山的新朝,他早已預(yù)見了大啟的覆滅,不過是在朝夕交替之時,從此大啟的盛世便只是史書中微不足道的寥寥數(shù)筆,多少曾活生生的人最終只剩筆墨下的名諱與受后人評說的生平,他本以為自己不在乎的。
他應(yīng)當(dāng)平靜地接受這一切,大啟消逝,新朝崛起,同樣會帶來新的盛世。
可直至今日在那個賞花宴上,瑄樂郡主堂而皇之地將皇宮視作殷氏皇權(quán)的象征,而他不過是個本該連站在這里都沒資格的前朝君王。
不過是一霎而已,鳳栩驟然間驚覺,他從未有一刻真正接受舊朝的覆滅,可天下局勢的洪流太兇又太快,他被裹挾著向前走,無法回頭,只能眼睜睜看著三百余年國祚的大啟轟然傾塌,而他如今在這里,手中還緊攥著一縷前朝遺留的風(fēng),耳畔似仍有盛世的遺響。
不知何時,殷無崢走進(jìn)了內(nèi)室。
鳳栩被捏著下頜抬眸,與殷無崢的視線相對,聽見他說:“你是帝王,天下之主,而非困囿于舊朝的囚徒。”
殷無崢的眼神那樣溫柔,如同柔和的月光。
他說:“阿栩,我是你為江山擇的新主。”
065.并肩
殷無崢是亂世中的天下梟主,可他能名正言順地君臨天下是因為鳳栩,來日縱有千秋功績,也是因鳳栩的成全,是舊日天子欽定了來日帝王,是萬般無奈之下的破釜沉舟,也是一朝君主交付天下的信任。
鳳栩相信殷無崢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可殷無崢抱著他,在他耳邊低聲輕語。
“鳳栩,倘若他朝留名史冊,你我之名諱當(dāng)如日月,恒久相伴。”
縱然舊朝覆滅,但鳳氏仍存,殷無崢要鳳栩陪他站在這世間至高處,即便是百年以后,史書之上,他們的名字也要并列在筆墨縱橫間,永不分離。
鳳栩既無措,又歡喜,他能從殷無崢的懷抱與低語中感受到被需要、被渴望、被珍視。
殷無崢大了他五歲,當(dāng)年入朝安城時也不過才及冠的年歲,可他一直都這樣沉穩(wěn)冷靜,哪怕是被他糾纏時也不曾氣急敗壞過,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不可測,就是這樣的殷無崢,現(xiàn)在將自己的愛與欲赤裸坦誠地剖開來,捧給了鳳栩,愛得坦坦蕩蕩,也不曾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過了半晌,鳳栩才別別扭扭地小聲說:“哪有你這樣造反的…”
殷無崢瞧得出鳳栩是真的在不好意思,引誘他時那樣蠱惑人心,表訴鐘情又何其坦誠無畏,偏偏是在得到疼惜與寵愛時會露出這樣難為情的樣子,甚至連瞧他都只敢時不時地偷瞄一下,像張牙舞爪的小貍奴驀然得了個親吻后的不知所措,赧然到尾巴尖都蜷起來。
“那又哪有你這樣對叛臣的?”殷無崢輕輕撫過鳳栩的臉頰在他鼻尖輕輕一吻,借著咫尺間彼此吐息都糾纏在一起的親密距離,輕聲地說:“我是大霄的天子,卻是你一人的臣,阿栩,不要害怕。”
鳳栩幾乎不敢相信這是殷無崢會說出的話。
殷無崢說會是他一個人的臣。
殷無崢……在奉他為主。
鳳栩咬了咬唇,縮在殷無崢懷里悶悶地“嗯”一聲,又低低道:“可為什么…殷無崢,人心會變得這樣快么,你那時明明不喜歡我。”
他還是在害怕。
殷無崢也無奈,這是他自己做下的孽。
“阿栩。”殷無崢伸手撈過鳳栩的腿彎,將懷中人抱到腿面來坐著,他清瘦得很,抱起來也輕,殷無崢便順勢輕輕撫了下嶙峋細(xì)仃的后脊,有些心疼,“口說無憑,來日方長……這皇宮仍是你的家,任性一些也無妨,其他的事,交由我來就好。”
兩年里小鳳凰已經(jīng)太辛苦,長醉歡又不知還要折磨他到幾時,殷無崢不求其他,只求鳳栩平平安安活著就好。
鳳栩攬著他的脖子,低頭細(xì)細(xì)打量起殷無崢的眉眼,仍是他熟悉的俊美,殷無崢的好看是泛著冰冷雪色的鋒芒,不茍言笑的冷漠沉穩(wěn)又極具壓迫性與侵略性,可鳳栩還是從其中瞧見了一絲只會展露給他的溫情柔和。
于是便瞧得有些癡了。
直至殷無崢的吻落在他唇上,那是極其溫柔克制的一個吻,仿佛他是什么易碎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溫柔對待,于是情難自禁地予以了回應(yīng)。
兩人之間連榻上云雨都不知有多少次,可鳳栩還是在這個吻中展露出了他的生疏青澀,因為緊張與羞赧,他甚至連換氣都忘了,被殷無崢放開時猛地吸了口氣,靠在殷無崢懷里緩了許久,才平復(fù)下凌亂又急促的喘息。
他聽見殷無崢含笑的低聲:“怎么親一下就這樣了。”
鳳栩不作聲,他哪里答得上話。
片刻后,他小聲地問:“那吳家那邊你想怎么辦?”
殷無崢卻反問:“你想要如何?”
鳳栩沉默下來。
他自然不是什么能以德報怨的良善之人,當(dāng)年甚少用這些殘酷手段,是因為沒人敢得罪朝安城風(fēng)光無兩的靖王,緘默幾息之后,他說:“此事不能輕易算了,待她生產(chǎn)后再說,還有那個郡主…你還有多少個這樣的親戚?”
這話多少帶了點抱怨埋怨的嗔怪,殷無崢只覺得可愛。
他難得地低聲笑了笑,才說道:“只這么一個,自我奪位后,西梁殷氏便死得子嗣凋零,至于她,與殷兆衡牽扯不深,便不曾注意過,若非此次留在西梁的女眷入都,我險些忘了還有這么個人。”
鳳栩神情復(fù)雜,低聲道:“那就好。”
西梁王族以殷為貴,世子殷兆衡便是殷無崢同父異母的弟弟,當(dāng)年西梁王自發(fā)妻死后,對這個嫡出的長子也就不那么上心,多年來他們用著先王后娘家的銀子揮霍,練兵養(yǎng)馬,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而被當(dāng)成質(zhì)子送入朝安城的殷無崢,他的死活無疑沒人在乎。
鳳栩也是家破人亡寄人籬下后,才真正明白當(dāng)初在朝安城的殷無崢是怎樣如履薄冰,行差一步,便是萬劫不復(fù)。
“不必太過在意她。”殷無崢將鳳栩抱起來幾步便走到臥榻前,輕車熟路地將鳳栩放下安置好,才接著說:“殷氏死得也差不多了,倘若她不識抬舉,再死一個也不礙事。”
他將殺人說得輕描淡寫,殷無崢本就是這樣的人,他吝嗇于對任何人付出感情,雖然有君臨天下的野心,卻沒有海晏河清的抱負(fù)。
他在乎的很少很少.
兩日后,宮門上半死不活的李瑤被送回了孫家,她那個被嚇呆的兒子至今連話都不會說,可有孕的李卿卻還被扣在宮里,沒過兩日,吳家終于坐不住了。
吳恒豫親自入宮求情,他年事已高,早卸甲多年,并非是殷無崢麾下的武將。
于是連宮門都沒進(jìn)去。
沒過多久,吳恒豫便穿上當(dāng)年從戎時的戰(zhàn)甲,徑自跪在了宮門外頭。
“陛下!休為前朝余孽傷忠臣之心!”
吳恒豫在宮門前高喝,宮中周福將此事回稟后,試探道:“陛下,讓吳老將軍這么鬧下去也不是回事,您可有對策了?”
“隨他。”殷無崢不以為意,“派人去告訴吳恒豫,倘若他安安生生,吳李氏自然母子平安,倘若鬧下去,一尸兩命也未可知。”
這話傳到吳恒豫耳中,中氣十足一身正氣的吳老將軍仿佛被掐住了喉嚨似的哽住,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宮中的消息因那日賞花宴的女眷不脛而走,任誰也沒料到兩個朝臣的家眷會因前朝的君主而惹上禍?zhǔn)拢绕涫钱?dāng)今陛下對那廢帝的回護(hù),殷秋水得知吳恒豫也灰溜溜地大敗而歸后,氣得摔了一套青瓷茶具。
“不過是個自薦枕席的男妾而已,皇兄到底看上他什么了?”殷秋水氣急敗壞,她將殷無崢稱為皇兄,但卻沒想過,為何與天子平輩,卻遲遲連個公主的封號都沒有。
也不等殷秋水氣多久,便有小太監(jiān)來稟報道:“郡主,宮外的郡主府已重新修葺過,陛下命奴才來給郡主帶路,還請郡主快些收拾細(xì)軟,趕在今日宮門下鑰前送郡主出宮。”
殷秋水不情不愿地皺起眉。
在宮外住與皇宮里頭怎能一樣?她已見識過這座古老而莊嚴(yán)的皇宮繁華,自然不甘心就這么出宮,當(dāng)即道:“本宮知道了,待收拾幾日便出宮。”
“郡主。”小太監(jiān)重復(fù)道:“還請郡主收拾細(xì)軟,奴才送郡主去郡主在朝安城的宅邸。”
殷秋水臉色難看,她拂袖怒道:“本宮想住到幾時豈是你這奴才說得算的?”
小太監(jiān)平靜道:“奴才也是奉命行事,還望郡主別為難奴才。”
“放肆!”殷秋水猛地起身,咬了咬牙道:“本宮這就去見皇兄!”
時辰尚早,鳳栩這兩日養(yǎng)足了精神,白日瞧著也沒那么懨懶,卻還是不愿走動,便窩在窗前的短榻上把玩殷無崢?biāo)偷哪桥杷募竞L摹?br />
海棠姹紫嫣紅,開得妍麗,鳳栩喜歡瞧海棠花艷烈的紅,那樣生機勃勃。
直至外邊傳來嘈雜聲,鳳栩微微蹙眉,伸手抱過了那盆海棠。
凈麟宮門前,殷秋水一襲宮裝,琳瑯的釵環(huán)叮當(dāng)作響,她怒道:“不長眼的狗奴才,本宮來求見皇兄,你們也敢攔著?!”
允樂年歲小,可連皇帝他也見過不止一次了,怎會被一個小小的郡主嚇著,他帶著人將宮門擋住,面無表情道:“回稟郡主,奴才已然說過,陛下并未在這兒,里頭只有我們主子,郡主既是女兒身,只怕不大方便。”
“那皇兄在哪?”殷秋水這幾日也在宮中打聽了許多,包括明心殿那場大火與瓊云樓上鳳栩的回護(hù),可她還是覺得這人不過是殷無崢豢養(yǎng)的一個小玩意兒而已,根本沒將鳳栩放在眼中。
“那誰知道呢。”
一道譏誚的清冽聲音傳來,殷秋水皺眉瞧去,正見一云暖柔色緞衫的青年慢悠悠地走出來,懷中還抱著盆鮮艷如火似霞的盆栽,指尖正撥弄著花葉,瞧上去漫不經(jīng)心的。
“說了殷無崢不在這兒就是不在這兒。”鳳栩有些不耐,殷秋水對他而言就是闖入自家的陌生人,他自然也就沒什么好臉色,言辭上更加不客氣:“滾吧。”
殷秋水驀地瞪大了眼。
她顫抖著伸手指向鳳栩,怒斥道:“你,你簡直放肆!”
066.吾妻
鳳栩撥弄花葉的手指一頓,似笑非笑地抬眸。
他生了張漂亮又乖巧的臉,可眉梢眼角盡是冷郁,比其從前囂張矜驕到不可一世的桀驁,如今的鳳栩陰鷙冰冷,沉下臉時,便露出近乎漠然的冷淡。
“放肆呀。”他輕聲道,“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郡主,也敢在我面前說放肆,還真是可笑。”
殷秋水本就記恨他毀了自己在宮中辦的賞花宴,還要她丟盡了臉面,如今見鳳栩這般跋扈,仗著殷無崢不在,便反唇相譏:“你又算什么東西,一個男妾罷了。”
允樂臉色一變,怒道:“郡主慎言!”
殷秋水話說出口也后悔,尤其是瞧見鳳栩沉郁如深潭般幽暗的眼神時,掌心不受控地冒出了冷汗。
她咬了咬牙,聲音都低了下去:“本、本宮說錯了嗎?!”
“你以為呢?”
低沉冰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殷秋水臉色驟然一變。
殷無崢才來便聽見殷秋水在凈麟宮前大放厥詞,瞧著轉(zhuǎn)過身來面色慘白支支吾吾的殷秋水,他揚手便是一巴掌。
他的力氣可不是虛弱的鳳栩可比的,殷秋水當(dāng)即踉蹌跌坐在地上,發(fā)髻散了一半,華美的釵環(huán)頭飾當(dāng)啷落地,連嘴角都沾上一絲血跡,她捂著臉驚恐地對上了殷無崢的眼神——那是個殺氣濃郁到幾乎是在看死人的眼神。
“再有一次。”他說,“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殷秋水毫不懷疑這句話的真?zhèn)危肋@位新主是認(rèn)真的,殷無崢的手上沾滿了同族的鮮血,她怎么能忘了這是個怎樣冷酷的瘋子?
于是所有想要求情的話都說不出口,殷秋水嚇得面無人色,匆匆垂下眼躲避那個眼神,吶吶道:“是,是…皇兄…”
“以你的身份,不配稱我皇兄。”殷無崢不僅動手還動口,當(dāng)眾將殷秋水的面子踩在了腳底下,他冷聲道:“你能活著,不是因為你姓殷,而是因為你父母安守本分,否則殷氏的族陵也不差你一具棺槨。”
殷秋水慘白著一張臉連忙跪著告饒,“是,是!瑄樂知罪,求陛下恕罪。”
殷無崢收回眼神,“滾出宮。”
“多謝陛下恕罪,瑄樂告退。”殷秋水如蒙大赦,適才還想要留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宮,現(xiàn)下卻是慌不擇路地起身便走,再也不提求情一事。
“好威風(fēng)啊。”鳳栩輕笑了笑,咬字輕而緩地說,“陛下?”
由他喚出這聲陛下,實在沒什么敬畏在其中,反倒是戲謔玩味——亦或是蠱惑勾引。
殷無崢走到鳳栩身前,伸手將他摟了摟,一并往院子里走時輕聲說:“這會兒日頭正足,怎么還親自出來。”
“瞧瞧你這個堂妹鬧什么幺蛾子。”鳳栩懷抱著那盆海棠,進(jìn)門前將花放在廊下,這海棠前日有些打蔫,他問過宮人才曉得須得照照日光才行。
他在認(rèn)真照料這盆據(jù)說能花開不敗的四季海棠。
“不必管她。”殷無崢撫了撫鳳栩隨意束在腦后的烏發(fā)。
那如瀑青絲柔軟順滑,摸著如上好的錦緞一般,鳳栩躺在榻上,這頭發(fā)便散在他身下蜿蜒鋪在床褥,墨黑襯著那白如玉雪的人,簡直美得驚心動魄。
殷無崢情難自禁地撩起一縷發(fā)輕輕吻上去,深沉的欲念與極致的克制在他身上同時出現(xiàn),并不違和。
鳳栩眼睫輕顫,靠著短榻上的小幾,指尖也不自覺地蜷了蜷。
“殷無崢。”他輕輕地喚。
殷無崢不肯坐到小幾的另一端,便與鳳栩擠在一處,將他往懷里攬,“怎么了?”
“你…”鳳栩頓了頓,似是若無其事地問,“你想要娶妻么?”
“嗯?”殷無崢微愣,隨即親昵捏起鳳栩的下頜,在他唇上輕輕親了一下,低聲道:“想啊,怎么不想?”
鳳栩的臉色微微一變,他有些委屈。
從前的大啟也不興男風(fēng),即便也有人豢養(yǎng)男妾孌寵,也不過是當(dāng)個暖榻泄欲的玩意兒,沒人會真的娶個男妻回家,這簡直離經(jīng)叛道有違綱常,鳳栩從前就見過不少,分明家中已有正妻,甚至還有幾房妾室,也會在外頭偷偷養(yǎng)些男妾以供取樂。
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辛。
情愛在權(quán)貴眼中更是不值一提的東西,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傳說,話本中的癡男怨女也終歸只是故事,可鳳栩生在父母恩愛兄嫂和樂的帝王家,他本以為殷無崢既然說了喜歡他,便是……除他之外再無旁人的了。
于是伸手便將殷無崢的手推開,又要將人一起推開,“起來,我累了,要去休息。”
反倒被殷無崢抱得更緊,鳳栩是真的下了力氣在掙扎,以尋常男人的力道不至于這般艱難,可鳳栩的身子實在弱不禁風(fēng),半晌下來折騰得自己氣喘吁吁,結(jié)果蚍蜉撼樹般沒半點用處。
“你放開我!”鳳栩是真的生了氣,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這么一句。
“好了,好了,阿栩。”殷無崢見真逗得狠了,連忙去吻鳳栩的臉頰,“乖點,因為我要娶妻,就這樣生氣?”
鳳栩氣得直咬后槽牙,“誰生氣了,你是皇帝你說得算,現(xiàn)在放開我然后滾出去!”
殷無崢并沒有放開他,更沒有滾出去,反倒伸手勾住鳳栩的一條腿彎壓過來,逼迫鳳栩跨坐在自己身上,更便于將人控制在懷里。
“阿栩。”殷無崢的語氣驟然鄭重起來。
鳳栩掙扎的動作一頓。
“我娶你。”殷無崢輕輕吻在鳳栩的唇上,低聲重復(fù),“我娶你,好不好?”
鳳栩幾乎是呆滯在了原地。
“你、你…”他磕磕絆絆地呢喃,“你說什么?”
“我娶你。”殷無崢便耐心又說一次,他輕輕拍了下鳳栩的后腰,又在他唇上輕咬一記,“我說娶你,阿栩,娶你做我的妻。”
鳳栩這兩年來被將要覆滅的大啟和長醉歡帶來的末路壓得直不起腰,嚴(yán)酷風(fēng)霜將他摧折得幾欲凋零,他靠著回憶殷無崢而熬過漫長無盡的夜,卻從未奢求過能真的得到疼愛與喜歡。
可現(xiàn)在殷無崢不僅對他說喜歡,甚至……他想娶他。
“你…瘋了么?”鳳栩的底氣不足,因為他真的歡喜,也那樣的期待。
“我一直是個瘋子。”殷無崢坦然地笑了笑,“阿栩,殷氏已經(jīng)沒有旁支了,殷秋水的父親也在年初時病逝,姓殷的除了我以外便只有一個宗室女,大霄的下一任君王注定不會是殷氏的嫡系血脈。”
西梁殷氏是個極大的宗族,而今只剩下這么兩個人,因為什么鳳栩也有所了解——自然是殷無崢。
他幾乎屠盡了殷氏。
鳳栩一時說不出話。
而殷無崢毫不在意地將鳳栩抱緊,低聲道:“我是個殺盡全族的瘋子,那再離經(jīng)叛道一些也無妨,阿栩,你會名正言順地坐在我身側(cè),與我同受百官叩拜。”
鳳栩咬了咬唇,又不吭聲了。
這是他慣用的小伎倆,牙尖嘴利的小鳳凰強詞奪理也爭辯不過時,便干脆不說話,但這會兒純粹是因殷無崢的語出驚人,他在回應(yīng)與否之間搖擺不定。
長醉歡是如影隨形的刀,鳳栩甚至疑心自己究竟能否真的擺脫它,又能活到哪一日。
更何況他是前朝廢帝,父皇母后的前車之鑒仍在眼前,當(dāng)年父皇力排眾議將母后冊為皇后,惹得世家不快,又因母后干涉朝政,引來群臣相逼,最后落得今時下場,連大啟都在這場君臣之爭的內(nèi)斗中轟然傾塌。
以史為鑒…這是在重蹈覆轍。
殷無崢看出了鳳栩的驚疑,他輕柔溫和地啄吻著小鳳凰的唇角,低聲猶如安慰:“別怕,別害怕,阿栩,有我在。”
他說有我在。
“可……”鳳栩抿了抿唇。
“不礙事。”殷無崢含著他的唇淺淺吮吻后,含笑道:“你還有時間想,但是阿栩,無論如何,生也好死也罷,你都會是我的妻。”
他說得篤定。
殷無崢倘若霸道強硬起來,比其當(dāng)初的鳳栩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想要的就一定會得到,哪怕是身處劣勢也能暗中謀劃、逆轉(zhuǎn)乾坤,正如他從卑賤的西梁質(zhì)子到如今的萬乘之君。
“殷無崢…”鳳栩有些赧然地偏開臉,卻溫馴地伸手將衣帶扯開,一身衣裳就這么松散敞開。
他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對心愛之人情難自禁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何況鳳栩又?jǐn)[出這樣邀君盡情的誘人姿態(tài),殷無崢順理成章地被撩撥出了其他心思。
可在片刻的沉默后,殷無崢深吸口氣,將鳳栩擁緊,卻什么多余的都沒做。
“不可以,阿栩。”殷無崢說,“這幾日……你要留著力氣。”
旖旎纏綿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長醉歡發(fā)作的日子快要到了,情事之上殷無崢再沒有最初折騰鳳栩的勁頭,他知道鳳栩的身子這時候有多脆弱,這個時候肆意歡好顯然不合時宜。
鳳栩在短暫地沉默后,忽而卸了力氣般縮在殷無崢懷里。
“這樣啊。”他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仿佛并不在意,可尾音卻在顫抖。
067.新生
長醉歡發(fā)作的前夜,鳳栩?qū)⒆约候槠饋砜s進(jìn)殷無崢的懷里。
他已經(jīng)很習(xí)慣殷無崢的懷抱與溫度,但還不擅長于向他尋求庇護(hù),以至于連依偎的動作都顯得小心翼翼。
殷無崢將鳳栩擁在懷,輕輕撫著他瘦削的脊背,有風(fēng)自垂落的床幔外吹入,雖是夏日,他還是將蠶絲做的錦被將懷里單薄孱弱的小鳳凰遮上了些。
“我想陪你,阿栩。”他忽地開口,聲音很輕。
鳳栩毫不猶豫地回絕,“不要。”
“阿栩…”殷無崢頓了頓,似有若無地嘆息一聲,“讓我陪著你吧,往日錯過諸多…總想再補償你些。”
鳳栩緘默了須臾,仍是重復(fù):“不要。”
俗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長醉歡是能讓人變成惡鬼的東西,扭曲性情,摧毀身體,從里到外從身至心地被染上骯臟的污色,發(fā)作之時更是丑態(tài)百出狼狽不堪,這世上鳳栩最不愿被殷無崢瞧見那副樣子。
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不想要殷無崢看見現(xiàn)在的自己,追在他身后三年的自己是什么樣子?鳳栩不敢回看,宮變那日猶如一道門,門后是過往的靖王,張揚恣意,門前是如今的鳳栩,陰晴不定。
他控制不住自己滿心的怨恨與凄苦,求不得的苦他早已吃過,但真正能令人痛不欲生的并非情愛之上的求不得,而是舊日難追、舊人難覓,從此往后哪怕他走遍天涯海角,也再尋不回腐朽于舊日化為塵土的至親。
“殷無崢,你不必補償我什么。”鳳栩伸手輕輕勾住了殷無崢的小指,他用難得平和的口吻低聲說,“你從未虧欠我,而長醉歡……這是我一個人要走的路,我只想……自己走。”
與其說是虧欠,不如說是錯過。
鳳栩甚至不知道殷無崢愛上的究竟是哪一個自己,是當(dāng)年赤誠坦蕩敢愛敢恨的他,還是如今畏首畏尾陰鷙冷漠的他,但鳳栩也不愿深究,他渴求已久的人能這樣與他相擁,乲就足夠了。
無論是哪一個鳳栩,都只喜歡殷無崢。
唯一差的那一絲緣分,便是鳳栩不知自己究竟能撐多久,他愿意與長醉歡相爭一場,走上這條前途未卜的路,他真的好累也好痛,等待長醉歡發(fā)作的每一刻里,都恨不得結(jié)束這荒唐又可笑的一切。
良久良久,他聽見殷無崢低沉的嘆息,“兩個人總是要比一個人輕松些的。”
鳳栩的確因這句話而動搖了,但也不過是一轉(zhuǎn)而逝。
“多一個人也不會讓長醉歡的痛苦減半。”鳳栩手微微握緊,又忽地松開了,他翻身而起,屈肘撐在榻上,對殷無崢說:“你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殷無崢,鳳栩只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渺小至極,即便是我死了,你也該好好活,不要犯傻。”
他從未這樣認(rèn)真地對殷無崢說起過生死,彼此都有意無意地避開這個話題,就仿佛鳳栩一定能擺脫長醉歡一樣,但其實都知道比起成功,失敗的可能性才更大。
然而在這一刻說出口后,鳳栩反倒覺得坦然了。
可殷無崢卻反手攥住了鳳栩松開的手,昏暗中他的眼神深沉如淵,然而深藏著的一絲痛楚仍舊難以自制地顯露出來。
“鳳栩,我不能…”殷無崢說,“誰的生死我都不在乎,這天子權(quán)柄也不過如此,我追權(quán)逐利苦心孤詣多年,可如今看來,做了皇帝又能如何,我仍受天地桎梏,唯有你——阿栩。”
他忽然停住了,鳳栩下意識追問:“什么?”
殷無崢輕笑了笑,他說:“你與俗世皆不同。”
與他而言,從母家沒落父親輕視開始,世間便是單一的混沌,他要權(quán)利,要天下人皆畏懼的權(quán)利,要所有曾輕視他羞辱他的人死無葬身之地,為此他摒棄不必要的情緒一心一意地布局謀劃,而小鳳凰就是這樣蠻橫地闖了進(jìn)來。
他是蒼白世間唯一的濃墨重彩。
殷無崢一直往前走,不肯回頭,直至某一次回望,才瞧見那抹美得令人驚心動魄的綺麗瑰艷,也終于明白自己究竟在漫長的時光中錯失了什么。
“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失去。”殷無崢近乎是執(zhí)拗地咬重字音,“所以鳳栩,你不是微不足道渺小至極的什么東西,你是鳳栩,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鳳栩幾乎不敢相信這是殷無崢會說出來的話,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合理。
畢竟殷無崢就是這樣說一不二的強硬性子,只不過從前將執(zhí)念放在了權(quán)利上,而現(xiàn)在鳳栩成了他的執(zhí)念.
次日,鳳栩院子里包括允樂在內(nèi)的下人都被趕出門去,日日來探望鳳栩的陸青梧又吃了一次閉門羹,她心中總是覺得不對,恰好碰上了來此的趙院使。
“趙院使。”陸青梧也是認(rèn)識這位太醫(yī)的,當(dāng)年她有孕,還是趙院使最先診脈診出來的,故而語氣也恭順幾分,“趙院使來這兒,是為了見阿栩?”
趙淮生臉色復(fù)雜,一時不知該稱她“太子妃”還是別的什么,最后只嘆了口氣。
陸青梧見狀便明白,趙院使定然是知道些什么,她立刻追問道:“趙院使,你與我說實話,阿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趙院使心想這實話是說不了一句,只能歉意地笑了笑,“小殿下不愿下官多嘴,不過眼下并無什么大事,小殿下他……”
他頓了頓,才真情實感地接上后半句:“小殿下是下官此生所見性情最為堅韌之人。”
鳳栩的確是異常堅強,是趙淮生生平所見第一人,可他還是有一句話沒敢說出口——長醉歡真的能被戒斷么?
史無前例的情況下,趙院使做出的判斷也僅僅是推測,他仔細(xì)研究過配成長醉歡的藥方,只要不再服用,被侵蝕的身體便能漸漸復(fù)原,可倘若日后每隔一段時間,鳳栩便要遭這么一回罪直到死。
此時將自己捆住手腳蜷縮在榻上的鳳栩思緒紛雜,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幾乎都是有關(guān)于殷無崢。
可他卻始終未曾感受到熟悉的預(yù)兆,時辰分明已經(jīng)到了,鳳栩強行壓下了那一絲因某種猜測而生出的欣喜,仍舊默不作聲地等著。
這一等,便等到了日落,他聽見寂靜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這個時候敢違背命令還能成功走到他院子里的只有一個人——殷無崢。
同時,門外的殷無崢也微微蹙起眉。
他怎么放心就這樣把鳳栩自己晾在這兒,便如從前那般只在廊下陪著他,可今日屋子里未免也太安靜了。
安靜得不正常。
門里門外的兩人都在沉默。
半晌,門內(nèi)的鳳栩終于小心翼翼地喚:“殷無崢?”
“我在。”殷無崢下意識應(yīng)聲后,疑慮頓生,又隱隱帶些勉強壓抑下去的欣喜。
鳳栩的聲音太平靜了,這絕對不是長醉歡發(fā)作時他該有的樣子。
而屋內(nèi)的鳳栩在短暫地緘默后,試探般地開口:“你……你進(jìn)來幫我解開吧。”
下一瞬,門便被推開。
殷無崢大步流星地走進(jìn)內(nèi)室,坐在了榻上,伸手將鳳栩身上的緞子解開,中間甚至因莫名的手抖而險些打出個死結(jié),他從來沒有這樣失態(tài)過。
鳳栩坐起來揉了揉被綁得有些酸痛的手腕,隨即輕輕撫上自己的心口,確認(rèn)沒有預(yù)兆中再明顯不過的心悸后,才對殷無崢緩緩道:“應(yīng)該……不是今日了。”
七日發(fā)作一次的長醉歡在今日竟沒有如約而至。
轉(zhuǎn)瞬間,鳳栩被極大的力道拽去死死抱住,他沒力氣推拒更不想拒絕,反倒貼在殷無崢的懷里顫抖著伸手回抱住了他。
“時間推遲了。”殷無崢的語氣并不平靜,縱然在竭力壓抑著狂喜,他說,“趙院使說得沒錯,怎樣一步步上癮,就能怎樣再一步步地戒斷,鳳栩,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他連著問了兩遍。
鳳栩沒料到殷無崢會這樣激動,連尾音都帶上了一絲顫抖,一時間反倒手足無措起來,又或許是根本沒回過神,吶吶道:“我、我知道。”
他怎么會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是新生。
鳳栩猝不及防地被殷無崢壓在榻上,他還沒來得及出聲,便被又兇又狠的吻封住了唇,殷無崢從來沒吻得這樣兇過,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揉碎了吞下去,鳳栩聽見他粗重而凌亂的喘息,這是個帶著急切與歡喜的吻。
被放開時鳳栩險些窒息,他狼狽又艱難地平復(fù)著喘息,而殷無崢比他好不到哪去,兩人的喘息聲都毫無章法。
“阿栩…”殷無崢湊到鳳栩耳邊,又忍不住吻了吻他泛紅滾燙的耳廓,“你真的是……好厲害的小鳳凰。”
鳳栩勾著他的脖子,眼眸如星般灼亮,唇微動了動,又不知該說什么,便干脆壓低了殷無崢的脖子又吻上去,肆意急迫地要殷無崢明白,他也一樣歡喜。
他的吻雖急切卻因身體虛弱而輕柔許多,像小貓似的輕舔吮吻,吻得殷無崢心猿意馬。
068.相伴
再歡喜,長醉歡發(fā)作也不過推遲了一日而已,鳳栩在次日夜里忽覺心悸,他從睡夢中驚醒,猛地坐起身。
殷無崢也因他的動靜醒來,兩人入睡時便只在屏風(fēng)外留一盞燭火,床幔之內(nèi),燈影昏暗,彼此四目相對之際,鳳栩從殷無崢的眸中瞧見了蒼白而面露畏懼的自己。
幾乎是剎那,鳳栩伸手遮住了殷無崢的雙目。
他應(yīng)當(dāng)是坦蕩無畏的帝王,而非此刻仍對長醉歡驚恐不已的自己。
“阿栩。”殷無崢任由雙眼被遮擋,伸手輕輕撫了下鳳栩清瘦的腕,緩緩低聲:“休要苛責(zé)自己,你很好,人有七情,懼在其中,皆是人之常情,普天之下也沒人能做得比你更好,即便怕也不要緊,我抱抱你好么?”
鳳栩眼眶一酸,他咬了咬唇。
不要緊么?
自從遭逢巨變,從前那個驕狂得毫無顧忌的靖王便強迫自己做一位君王。
不能害怕,不能喊疼,不要對奸佞低頭,不要因畏懼折腰,無論陳文瑯用什么手段折磨,成為鳳氏天子的鳳栩都咬緊牙關(guān)撐了下來,從此朝安城死了靖王,再沒有嬌氣的小鳳凰。
可殷無崢回來了,殷無崢告訴他不要怕,又對他說怕也沒關(guān)系,讓我來抱抱你吧。
他可以不再因鳳氏天子這四個字而強撐其裂痕斑駁的身軀,即便痛苦一如既往,但他卻不再孤身一人。
在殷無崢說完后良久的安靜中,鳳栩沒有收回遮擋他眼睛的手,卻將自己一點點蜷縮著窩回了殷無崢的懷里,他將鼻尖貼在殷無崢頸側(cè),在畏懼中拾得了堅持下去的意義。
“我…”鳳栩的聲在顫,他很清楚自己將要面對什么,但這些年來他只嘗到過長醉歡步步緊逼、發(fā)作時間一日早過一日的感覺,如今這把懸在脖頸的刀正在緩緩?fù)巳ィ呐轮皇俏⑿〉耐藚s——
“我可、可以的。”
顫抖的聲音卻也猶為堅定,這是鳳栩第一次因自己而下決心與長醉歡宣戰(zhàn),不是被迫,也不是無奈認(rèn)命,是因為長醉歡這堪稱微末的退步,又或是殷無崢待他的真心,往前走,只要往前走,曾失去的歡喜如今仿佛唾手可得——只要活下去。
他分明怕得厲害,連瘦弱的身子都在發(fā)抖,好似狂風(fēng)驟雨下纖細(xì)的海棠——孱弱而堅強。
殷無崢將懷中人抱緊,他無法體會鳳栩承受的痛苦,也明白再心疼也比不過親身經(jīng)歷的萬分之一,他也因此而覺得挫敗,但卻不能在鳳栩面前表露出來,他的小鳳凰已經(jīng)很害怕,以這樣尋求安全感的姿態(tài)依附在懷里,他能做的只有堅定地要鳳栩明白——
“我愛你。”
殷無崢收回一只手輕輕握住了鳳栩的腕,將遮擋自己眼睛的手掌輕柔地挪開,牽到了唇角,在他掌心落下輕柔一吻,他說:“只要是你選的路,無論哪一條,我都陪你走。”
他終究還是心軟了。
做不到看著鳳栩這樣難熬,更無法逼迫他經(jīng)受折磨。
事到臨頭才終于能明白為何趙淮生說過長醉歡古往今來無人能擺脫,連親近之人都會因此而被拽入深淵。
對曾經(jīng)服用過它的人而言,是貪眷迷亂的幻境也好,是畏懼發(fā)作的痛苦也罷,明知是穿腸毒藥也還是選擇吃下,終此一生都會被長醉歡如附骨之疽般糾纏,相比于抽筋拔骨的戒斷,在醉生夢死的歡愉中死去反倒更加輕松。
曾篤定自己能讓鳳栩活下去的殷無崢不免覺得那想法有些可笑。
自以為鐵石心腸,卻還是在鳳栩濕漉漉的眼神中輸?shù)靡粩⊥康亍?br />
可他懷中的鳳栩卻用顫抖而堅定的語氣回應(yīng):“不要。”
殷無崢微怔。
低下頭的一瞬間,對上鳳栩正瞧著他的目光,癡迷的渴求與眷戀毫無遮掩地展露在他眼前,殷無崢甚至因此而呼吸一滯。
“我一直,都在努力走到你身邊去。”鳳栩竭力讓聲音不那么顫抖,他曾寂滅空洞的雙眸在此刻泛起猶如星火的碎光,“從前是,現(xiàn)在也是,殷無崢……我去過了,你曾被困的地方,望不見盡頭的深淵,那晚在明心殿,孫善喜說等你回來,我會死得比他慘一萬倍,但我不怕……殷無崢,我等了兩年,想再見你一面,哪怕萬劫不復(fù)也無妨。”
舊日的許多記憶因長醉歡的侵蝕而模糊,而每每長醉歡發(fā)作時,鳳栩便會不由自主地分神,說話時總有細(xì)微地停頓,言辭也偶爾銜接不恰。
這一番話,他說得很慢。
殷無崢卻聽得仔細(xì),在鳳栩說出那句“萬劫不復(fù)也無妨”的時候,當(dāng)年對鳳栩的絕情惡劣化作銳利箭矢,刺穿了此刻殷無崢的心,他感覺到了近乎撕心裂肺的疼。
他曾好奇過那也在燈下瘋得如煉獄厲鬼般的鳳栩在想什么,卻原來是這樣。
——鳳栩想的是死而無憾。
“阿栩。”殷無崢失語啞然了片刻,又嗓音低啞地嘆,“真是……癡人。”
鳳栩輕輕搖了搖頭,他收回手去回抱住殷無崢,低聲說:“長階初見,我不知你活得辛苦,自以為是地以憐憫施舍去喜歡你,不怪你…我怕我明白得太遲,來不及再重新走到你身邊,可是、可是無論重來多少次,殷無崢,我都會走向你,有緣無分也好,陰差陽錯也罷,我總是會喜歡上你的。”
連鳳栩自己都說不清因由,殷無崢身上總有吸引他的東西,不僅僅是那張讓他為之驚艷了許久的臉。
初見也許是一時興起,可他追著殷無崢三年,早在連自己都不曾知曉的某個瞬間,對他情根深種,大抵是因為殷無崢永遠(yuǎn)那樣清醒理智,分明處于那樣的劣勢卻游刃有余,倘若是在深不見光的暗淵中,他便是唯一灼亮而恒久的光。
那是嬌生慣養(yǎng)的鳳栩不曾見過的東西,在絕望中發(fā)芽,于深淵中抽枝,而后長成繁茂的凌云木——
鳳栩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而后沉溺到無法自拔。
哪怕是再重來一次,千萬種初見的可能,無論在何處、在何時,都是他會為殷無崢而動心的天時地利,只因為那個人而已。
也曾怨過恨過,可終究還是喜歡的。
“殷無崢。”鳳栩又小聲地喚,他帶了幾分哭腔,眼尾也泛起薄紅,他問:“我走到你身邊了嗎?”
殷無崢在那一刻覺得無論什么都無法回應(yīng)鳳栩這五年來的感情,鳳栩比他想象中……還要喜歡他,喜歡到愿意承受曾逼得他對奸臣宦官求饒的痛苦。
“當(dāng)然。”殷無崢艱澀開口,他顫著手去捧起鳳栩的臉,啞聲道:“小鳳凰,一路走來……很累了吧。”
鳳栩驀地落下淚,他在溫柔疼惜的注視中輕“嗯”了一聲。
“辛苦了。”殷無崢輕輕吻在他眼角,吻到了溫?zé)峥酀臏I,“我知道,我知道,現(xiàn)在還不能休息,小鳳凰,只要再堅持一下……這次我也在走向你。”
他知道鳳栩還不能休息,也終于明白他與鳳栩即便不是同路人,從未并肩而行過,但那又如何?他們在向彼此走去。
鳳栩第一次沒讓殷無崢離開,他縮在殷無崢懷里等待痛苦降臨,在真正發(fā)作起來后,他死死攥著殷無崢的衣裳,在他懷里猶如瀕死般急促喘息,盡管想要表現(xiàn)得再堅韌勇敢一點,可還是在痙攣抽搐中盡顯狼狽。
——一定難看死了。
鳳栩心里剩下的一絲清明還在這樣想
肢體扭曲面容猙獰的樣子的確好看不到哪里去,哪怕鳳栩有這樣漂亮的臉也無濟(jì)于事,可殷無崢?biāo)姷闹挥性谕纯嘀薪吡暝陌閭H,他曾聽聞海上有猛禽,一生忠貞,倘若認(rèn)定伴侶,便是同生共死,若一方死亡,而另一方絕不獨活。
眼睜睜瞧著鳳栩痛苦至此,殷無崢也近乎被熬干心血。
倘若鳳栩撐不下去了,殷無崢想,他一定也難以獨活。
長醉歡發(fā)作并非持續(xù)的折磨,隔幾個時辰便會有片刻的喘息之機,當(dāng)鳳栩汗涔涔地熬過第一次時,外頭已然天光大亮,床幔不知何時被痛苦到難以自制的他抓著扯了下來,天光入室,他第一個念頭便是:“早、早朝。”
殷無崢定是又為了他耽擱早朝。
中衣皺巴巴的殷無崢起身去端了杯水回來,撈起鳳栩喂給他,這半宿的嘶聲力竭之下,鳳栩的唇蒼白干裂。
“昨夜吩咐過周福派人告知朝臣今日不必入宮上朝,會再召官員入宮議政,前朝有我的人盯著,不會出亂子。”殷無崢喂完了水,輕輕在鳳栩鼻尖吻了吻,“別擔(dān)心這些,身上還有哪里痛?要睡一會兒么?”
哪里都很痛。
好像每一根骨頭都被拆出來敲碎了又胡亂拼湊回去。
鳳栩艱難地露出一抹笑,嘶啞道:“沒,事。”
怎么可能沒事。
殷無崢知道,卻沒再多說,重新回到榻上將鳳栩撈在懷里,兩人俱是一身狼狽。
“歇一歇。”殷無崢輕聲說,“我在這里。”
其實也只能歇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而已,鳳栩不能吃東西,否則便會在接下來的抽搐中嘔出來,便只能靠闔眸休息積攢應(yīng)對下一次的力氣。
兩人渾身都被汗浸透,相擁在狼藉一片的榻間。
069.獨占
鳳栩最后的記憶便是筋疲力盡地昏睡在始終緊緊擁著他的男人懷里。
再次醒來時,昏暗仍舊盈滿寢殿,仿佛那久過一日的折磨都只是一場荒誕詭奇的夢,可渾身被拆開過似的痛楚與疲倦真切存在,他連動動手指都沒力氣。
但身上卻全無汗?jié)耩つ仯踔吝B曾被汗水浸透的長發(fā)也被精心梳洗過,不用想鳳栩也知道是誰做的,只是他沒想到殷無崢竟然還在,他能感受到殷無崢輕緩規(guī)律的呼吸落在額角,溫和輕柔。
鳳栩微微抬眸,便瞧見殷無崢近在咫尺的睡顏,他睡得很沉,眼下洇著烏青,即便是憔悴倦怠這張臉也得天獨厚地依舊俊美,連威儀都不曾減弱半分。
借著昏暗的光瞧了許久,睡夢中的殷無崢才似有所覺般微微蹙眉,隨即睜開了眼,正那道瞧著自己的視線。
“你醒了?”殷無崢像是有些懊惱般將眉心蹙得更緊,當(dāng)即便要起身,“怎么不——”
他話沒說完,鳳栩便勉強抬起手勾住他的肩,不讓人起來。
殷無崢動作頓住,輕如羽毛的觸碰便這么落在了他眼尾,讓他不自覺地低下頭來。
“殷無崢。”鳳栩沒什么力氣地喚他,指尖輕輕地描摹在殷無崢臉上,輕之又輕地嘶啞小聲,“很累了吧?”
殷無崢怔住。
他沒想到鳳栩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
明明自己也不好過,憔悴虛弱得連說話都勉強,卻還在問他是不是很累,他變得體貼又小心翼翼,與從前變得太多,只要想到究竟是怎樣的變故讓驕狂桀驁的小鳳凰這樣溫和柔順,殷無崢就寧愿鳳栩?qū)λ涑盁嶂S地問一句:“喲,這就不行啦?”
見殷無崢久久不語,鳳栩追問:“怎么了?”
“沒什么。”殷無崢遽然回神,拍了拍鳳栩的后脊,“餓了么?”
鳳栩這種時候一般都沒什么心情用膳,可殷無崢實在擔(dān)心,一天一夜還要多出兩個時辰的折磨,鳳栩滴水未進(jìn),倘若這樣下去,不等長醉歡耗盡他的性命,鳳栩的身子會先垮掉。
但鳳栩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嗯,要吃東西。”鳳栩竭力地提起精神來,對殷無崢露出了個蒼白乖巧的笑。
像殷無崢記憶中無數(shù)次看見他對著帝后與鳳瑜那些至親一樣。
殷無崢沉默須臾,才輕輕吻在鳳栩的臉頰,低聲道:“那要先放開我,宮中現(xiàn)下無人。”
鳳栩便乖乖地抽回手,他當(dāng)然還是沒什么胃口,即便痛苦已經(jīng)退去,可骨血中似乎還存留撕裂碾碎后的隱痛,可瞧殷無崢的樣子,在長醉歡發(fā)作的這段時間里殷無崢一直陪在他身邊,自然也沒吃什么東西。
不多時,殷無崢便回到寢殿,允樂也很快帶著早已備好的飯食送來。
鳳栩到底還是沒吃下去幾口,但好歹有了點力氣,他這才發(fā)現(xiàn)時辰并非是他以為的天尚未亮,因為外頭響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滿室昏暗是因今日烏云蔽日。
“什么時辰了?”鳳栩說完便咳了兩聲,他撕心裂肺地痛呼了這么久,這會兒還能說出話都已經(jīng)不容易。
“快入夜了。”殷無崢模棱兩可地應(yīng)下,“放心,朝政已處置妥當(dāng),還剩一些不要緊的,不會耽擱正事。”
鳳栩“啊”了一聲,“我睡了這么久啊。”
難怪連殷無崢都露出了疲倦的神色,原來不僅陪著他熬過了一次長醉歡發(fā)作,還將政務(wù)辦完大半,算算時辰,他應(yīng)當(dāng)是才睡下不久,就因自己醒來也跟著醒來了。
但殷無崢只字不提,將鳳栩安頓好后便要去外間,剛起身,袖子便被拽住了。
“怎么?”他便又坐回去。
鳳栩攥著他的衣袖借力起身,還沒坐穩(wěn)就跌進(jìn)了殷無崢懷里,也就順勢倚靠著他,低低道:“帶我一起。”
戒斷長醉歡帶來的不只有痛苦,還有曾被藥性刻意抹去的心痛如摧,鳳栩也是在卷土重來的悲痛中發(fā)覺,原來他從沒有從當(dāng)年那場宮變中走出來,他一直被困在那日的皇宮中,徘徊在失去至親淪為棋子的兩年里,于是不想走出房門,不想面對物是人非的陌生。
他是…前朝的孤魂。
大抵是因這次是在自己心甘情愿的情況下被殷無崢從頭到尾地陪著,鳳栩忽然覺得殷無崢離開視線的每一刻都難以忍受,他將臉頰貼在殷無崢溫?zé)岬男目冢犞宦曈忠宦曱r活的心跳,不像他最后將母后從懸著的白綾上放下來時,碰到的只有徹骨的冰冷。
“帶著我吧。”鳳栩用嘶啞的聲音低低重復(fù)。
殷無崢啞然。
別這樣,再任性一些也無妨,小鳳凰不該是這樣遲疑小心的,可殷無崢無法宣之于口。
“好。”他答應(yīng)下來。
鳳栩被抱到外間的小幾前,靠著殷無崢而坐,如此一來,小幾上的奏章在他眼前一覽無余,不過他卻對國事朝政沒什么興趣,只眼巴巴地瞧著殷無崢,他忙于政務(wù)時方才的溫和便消失無蹤,又換上那副不茍言笑的嚴(yán)苛神情。
國事冗雜繁重,有些甚至要仔細(xì)斟酌方能決定,鳳栩自然是不會的,他從前任性妄為慣了,這兩年也都在攢著力氣等著看仇人遭報應(yīng),對政事當(dāng)真是一竅不通,可殷無崢?biāo)坪鯇Υ擞稳杏杏啵P栩卻忽地發(fā)現(xiàn)他皺了皺眉。
于是瞟了眼殷無崢手中的奏章,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倏爾凝滯了。
“韓林鴻?”鳳栩緩緩念出上奏章官員的名字,眼神緩緩變了,如同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小獸般露出陰鷙冷戾的神色,半是戲謔地啞聲問,“他有個女兒吧?”
鳳栩不知這個韓林鴻是誰,可他上奏章說得并非國事,而是洋洋灑灑寫了許多,鳳栩剛好瞧見最后的請旨納妃,在殷無崢面前再小心卑微,鳳栩也還是那個對心愛之人滿是獨占欲的他,尤其是現(xiàn)如今,殷無崢是他能攥住的、唯一的浮木。
殷無崢卻因鳳栩的反應(yīng)而詭異地得到了滿足,像是被激怒了的小貍奴圈地盤,怎么都要比之前郁郁寡歡死氣沉沉的樣子要鮮活靈動。
他面色微妙地應(yīng):“嗯,不過……”
“不過什么?”鳳栩微微瞇眸。
殷無崢捏著他的下頜親了親唇角,低聲說:“不過他女兒險些嫁給了殷兆衡。”
鳳栩神色狐疑,貼著殷無崢的唇廝磨了兩下,悄悄收起了適才陰冷的眼神。
“韓家是西梁氏族。”殷無崢輕聲解釋,“韓林鴻雖有三子卻都早夭,只剩一個女兒,當(dāng)年他想將獨女嫁入西梁王氏,原本定下的是個旁系宗室子,但不知為何殷兆衡非要納此女為世子側(cè)妃,雖不是正室,但也給了韓氏面子下聘,連婚期都定下了。”
鳳栩頷首,又問:“那怎么沒嫁進(jìn)去?”
“因為我回了西梁。”殷無崢口吻譏誚,“大抵是收網(wǎng)時韓氏察覺到了什么,硬是將婚事給退了。”
鳳栩縮回他懷里,嘀嘀咕咕地嘟噥聲“可惜了”,巴不得韓氏女嫁過去,然后連同殷兆衡一起被殷無崢收拾得干干凈凈。
殷無崢輕車熟路去拍了拍他的背,恰好允樂進(jìn)來送川貝雪梨羹,殷無崢端著小瓷盅試了試溫度,才放到鳳栩手中,“別惱了,潤一潤喉,皇宮中不會再多出什么女人,我養(yǎng)一只小鳳凰便夠了。”
鳳栩耳尖微紅,殷無崢這話說得好像他真的是什么籠中的金絲雀一樣……雖然也沒什么不好,鳳栩是會安于現(xiàn)狀的人,他從來都沒什么野心,更對權(quán)利不甚上心,被戲稱朝安城第一紈绔,其實也從沒真的以權(quán)壓人過。
鳳栩沒什么食欲,但的確有些渴,瓷盅也小,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沒幾下便喝光了。
將空了的瓷盅交還給殷無崢后,鳳栩問:“那吳家呢,可有什么動靜?”
吳家的孫媳婦兒現(xiàn)在還被他關(guān)著呢,若是以前,看在她有孕在身的份兒上鳳栩或許還不會太過計較,可已經(jīng)做過天子的鳳栩早舍棄無用的仁慈憐憫,更何況受傷的還是他已故兄長唯一的孩子。
“吳老將軍進(jìn)宮求過一次情,被我擋回去了。”殷無崢不知從哪拿了個帕子,給鳳栩擦了擦唇角。
鳳栩伏在他的肩上,姿態(tài)眷戀又依賴,“你都不問問我想做什么?萬一我真殺了那個女人,你要怎么同吳家交代?”
“交代什么?”殷無崢反問,“你若是不高興,都?xì)⒘艘矡o妨。”
“你…”鳳栩一怔,“殷無崢,你真像個昏庸無道的暴君…”
“我原本就不是什么仁慈圣德的明君。”殷無崢平靜道,他從來都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奪天下也只是為了權(quán)利而已。
冷酷狂妄,鳳栩如是評價。
“但我會聽你的。”殷無崢話鋒一轉(zhuǎn),捧起鳳栩的臉,眉眼間盡是不作偽的認(rèn)真,“倘若你想我做個明君,我會如你所愿。”
鳳栩眨了眨眼。
……莫名其妙的,大霄江山與百姓的將來似乎落在了他的肩上。
070.報復(fù)
地牢陰暗,血氣浮動。
身著暗紫金云窄袖袍的青年一步步踏在遍布干涸血跡的地面,手中宮燈內(nèi)燭火躍動,明滅不定地映著墻面上修長的影,直至在牢房門前駐足。
而牢房內(nèi)被早已干涸的血跡染成枯褐色的干草上,正趴伏著滿身狼狽不知生死的一個人。
牢房內(nèi)的犯人吃喝拉撒盡在窄小的地牢內(nèi)解決,自然要多臟污有多臟污,站在門口的青年嫌惡皺起眉,冷聲吩咐:“弄干凈點,送刑房來。”
“是。”當(dāng)即有人應(yīng)。
刑房內(nèi)的血氣混合著陰沉的死氣,從前連見血都要皺眉的靖王如今卻能面不改色地坐在椅子上喝茶,暗紫到近乎玄色的衣裳襯得他更加蒼白,在陰暗地牢內(nèi),平靜的眉眼都帶著莫名的森然。
長醉歡也好,國破家亡也好,每一樣都足夠鳳栩痛不欲生,殷無崢的愛與溫柔不足以撫平這兩年來積壓沉甸的痛苦,在凈麟宮悶著也不過是暫且將近乎要崩潰的情緒封堵而已,鳳栩便想要出來走走。
但他從來不是喜歡賞花賞景的性子,這弱不禁風(fēng)的身子也不允他做出跑馬這樣的事來,于是鳳栩想到了還在地牢里的陳文瑯。
果不其然,在方才瞧見陳文瑯凄慘模樣的一剎那,始終梗在心口的郁氣都散了一絲,他需要一個能將滿心怨念恨意發(fā)泄出去的通道,正被人拖著過來綁在木質(zhì)刑架上的陳文瑯便是最好的選擇。
瞧見形容枯槁的陳文瑯,鳳栩心中是說不出的痛快,他倚靠著椅子,上上下下打量著這位從前的兵部尚書——那曾高高在上俯瞰著他痛苦模樣且以此為樂的人。
他染上了長醉歡的癮,殷無崢為了避免他戒斷便會在發(fā)作時任由他熬著,待熬過去了,再逼他服下一顆,之前那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現(xiàn)在一副油盡燈枯的模樣,沒了一只手,瘦到兩腮凹陷,伶仃嶙峋地骨頭撐起一身枯萎的皮囊,雙眼空洞麻木。
“哈。”鳳栩終于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將茶盞隨手仍在桌面上,忽地起身往前湊了湊,他的笑中是真切的愉悅與極致的恨意。
“陳大人,真是好久不見了。”鳳栩冰冷的嗓音在地牢內(nèi)顯得陰鷙,他的聲音依舊嘶啞,在空寂的地牢中更加森然,“我當(dāng)初總想著活剮了你該從哪下刀,不過現(xiàn)在看來,這樣也不錯,你不是說長醉歡是世間難得的好東西?滋味如何呀?”
陳文瑯終于漸漸地露出清醒的神情,呆滯的眼神充斥絕望與驚恐,他干枯皸裂的嘴唇動了動,從最初的發(fā)不出聲音漸漸變?yōu)樗粏〉淖忠簦ひ羧缟P的鐵器摩擦般,一字一句都說得艱難。
“殺……殺了,殺……”
鳳栩聽了半晌,才了然地輕輕頷首,而后便露出了個溫馴柔和的笑,唇微動:“做夢。”
他怎么能就這么輕易地死了,哪怕當(dāng)年宮變真正的謀劃布局之人是宋承觀,陳文瑯也不過是宋承觀的棋子而已,可真正賦予鳳栩生不如死折磨的都是眼前這個令人作嘔的混賬,鳳栩又忍不住地笑了起來,甚至笑到了嗆咳。
“咳…哈,陳大人,你可得好好活著啊。”鳳栩彎腰緩了一會兒,才伸手若無其事地擦去眼角因嗆咳涌出的濕潤,他慢條斯理地坐回了椅子上,看似平靜之下已然泛起驚濤駭浪般的恨與瘋,“在我的痛苦休止之前,你要比我疼上千倍萬倍。”
陳文瑯的眼神逐漸變得驚恐,他從未有一刻覺得那個金玉在外敗絮其中的廢物這么可怕,分明已經(jīng)被斬了的手又泛起被一片片削去皮肉的疼。
鳳栩享受他這樣畏懼的眼神,連疲憊都感受不到了,他輕輕吩咐:“動手。”
當(dāng)即有人拿著刑具靠近陳文瑯,在陳文瑯驚恐萬狀的眼神中,須臾之后,地牢內(nèi)猛地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曾經(jīng)他肆意加諸于鳳栩身上的痛苦,如今都被鳳栩翻倍地還了回去,地牢內(nèi)的血氣伴隨歇斯底里的慘叫而愈發(fā)濃烈,鳳栩瞧著堪稱殘忍的行刑過程笑得肆意,直到陳文瑯幾乎要死在這里,鳳栩才收起適才的興奮,似是憐憫般吩咐:“記得尋個太醫(yī)來,不可怠慢了陳大人,我要他——好、好、活、著,長、命、百、歲。”
這對陳文瑯來說無疑是世間最狠的詛咒,他一身臟污的囚衣已經(jīng)被血浸透,可還存留著最后的一絲清明,血水流進(jìn)了眼中,只能瞧見一片模糊的赤色,恍惚間,他想起當(dāng)年那個弱小如幼鳥的青年,他后悔了,并非是后悔當(dāng)初那么對待鳳栩,而是后悔西梁大軍入城那日,他就該殺了這個提線木偶!
鳳栩才不在意陳文瑯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要看見陳文瑯痛苦就夠了,心情舒暢的鳳栩身上連一滴血也沒沾,提著宮燈慢吞吞地自己走出了地牢,等在外頭的允樂連忙迎上來,他嗅著了鳳栩身上腐朽與鮮血的味道,臉色微微一變,卻沒提半個字,只說道:“主子,咱們回宮?”
“嗯。”鳳栩看似心情尚佳,將宮燈放在允樂手里。
允樂將宮燈熄滅,回去的路上輕聲說,“陛下身邊的周總管適才過來傳話,午膳陛下來凈麟宮用,還特意囑咐,主子倘若餓了便不必等他。”
始終食欲不佳的鳳栩這會兒許是因心情太好,竟真有幾分餓,他坐上轎輦,吩咐:“等等他,讓小廚房先備份點心。”
他甚少有主動要東西吃的時候,允樂連忙應(yīng)下。
兩人才到凈麟宮門前,正好撞見個腳步匆忙的小太監(jiān),那小太監(jiān)猛地跪到鳳栩面前,驚慌失措道:“吳、吳夫人臨盆啦!”
鳳栩的腳步驟然頓住,意味深長地瞇起眸,“怎么回事?”
李卿的身孕至少也還得有一月方能臨盆,何況他可從未苛待這位有身孕的夫人,即便再想教訓(xùn)她,也定然會等她生產(chǎn)之后,若非顧忌她腹中的孩子,那日掛上宮門的也定然有她一個。
小太監(jiān)是真的嚇著了,磕磕絆絆道:“奴、奴才也不知,就,就適才,夫人在屋中慘叫,奴才們一進(jìn)去,便瞧見夫人衣裳都被血浸濕了。”
“去請?zhí)t(yī)。”鳳栩并不慌亂,有條不紊地吩咐,“再派人稟告陛下,我親自去瞧瞧。”
鳳栩吩咐完便轉(zhuǎn)身上了才剛下的轎輦,他的確想教訓(xùn)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倘若放她回去再想從吳家將人弄出來只怕就沒那么容易,可他從沒想過傷害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而且李卿臨產(chǎn)這件事,他怎么聽怎么覺得事有蹊蹺。
李卿被挪去了偏遠(yuǎn)的宮殿,鳳栩比太醫(yī)先一步到,這座偏僻宮殿里只剩個做雜役的宮女,殷無崢自然不會心善到給李卿安排奴仆成群地伺候,屋子里是李卿凄慘的慘叫,鳳栩是外男,推門而入后便只站在外間。
宮女年歲不大,一見鳳栩便跪在地上,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
“行了,說清楚怎么回事。”鳳栩不耐地低聲呵斥,又伸手掩著唇輕輕咳了兩聲。
宮女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應(yīng)道:“奴、奴婢也不知,她原本好好的,不知怎么的今日就這樣了,奴婢在院子里聽見動靜來看,就、就看見她流了好多血……”
內(nèi)室的李卿也聽見了有人來,她嘶聲對外面喊道:“求,求你,救救妾身的孩子——放妾身回去吧。”
鳳栩嗤地笑出聲,他站得累了,往主位的椅子上一坐。
“別裝模作樣,太醫(yī)在路上了。”鳳栩啞聲譏誚,“若真在乎這個孩子,又怎會如此,省省力氣罷,免得太醫(yī)沒來,你便先一尸兩命了。”
內(nèi)室的李卿疼得渾身哆嗦,兩腿之間盡是血跡,她臉色蒼白,神情驚恐,尤其是聽見那句“一尸兩命”,雙眼驟然瞪大,她是真的怕了,哀聲哭求道:“是、是妾身一時腳滑,求你救救妾身和孩子。”
鳳栩被她哭得心煩,嗓子也隱隱作痛,便伸手示意允樂俯首而來,低聲交代幾句后,允樂輕輕點頭,直起身冷冷替鳳栩說道:“主子說了,你是怎么作死的他不感興趣,你最好少說幾個字,攢點力氣等到太醫(yī)來,否則誰也救不了你。”
大抵是鳳栩太過冷靜無情,李卿一時竟真的不敢再說話,生怕熬不到太醫(yī)趕來。
鳳栩的耳根子終于清凈下來,對滿室的血腥味也無動于衷,他身上的血氣遠(yuǎn)遠(yuǎn)要比這濃郁,他雖然不甚了解李卿,但卻知道這個女人柔弱是假,狠毒是真。
憑心而說他并不在乎李卿的死活,但倘若她真在宮中一尸兩命,難免要給殷無崢惹麻煩。
他最不愿再給殷無崢添什么新的麻煩,鳳栩有些煩躁地擰起眉,連帶著對李卿當(dāng)真生出了幾分壓抑不住的殺意。
殷無崢留了幾個心腹商議新政之事,來報信的凈麟宮人并未受到阻攔,小聲對殷無崢說完前因后果后,殷無崢面不改色地低聲吩咐,“回去告訴你主子,不必驚慌,一切有我。”
071.死路
鳳栩被內(nèi)室的慘叫吵得蹙眉,索性到廂房去等著,給李卿診過脈的趙淮生來回稟時,只說了四個字:“不容樂觀。”
女子生產(chǎn)本就兇險,何況李卿又是以外驚了胎早產(chǎn),趙淮生說得已經(jīng)足夠含蓄委婉。
鳳栩在地牢耗費了太多精力,此刻懨懨地扶著額角,低啞地笑了聲,“瞧出怎么回事了?”
“據(jù)夫人所說,是失足跌倒。”趙淮生搖了搖頭,“不過臣瞧過了,她腹上的淤痕,像是磕在了桌角這般的尖銳之物上。”
鳳栩嗤了聲,用果然不出所料的語氣哼笑,“知道了。”
他慢吞吞地坐直身子,恰好有人推門而入,并非是鳳栩派去告知殷無崢的小太監(jiān),而是殷無崢身邊的總管周福。
周福俯身稟報:“陛下口諭,宮中消息盡已攔下,請您放心,還有……”
“陛下說,不必驚慌,一切有他。”
殷無崢將李卿臨產(chǎn)的消息封死在宮中,幾乎是縱容鳳栩隨意為之的意思,鳳栩自己也清楚,他唇角微微勾起,赧然又含著微妙的嬌。
“那請周總管代我謝過陛下.體貼了。”
嘶啞的嗓音喚出尊稱,說得分明是極有禮數(shù)的話,可卻因矜嬌的語氣而顯得曖昧不明。
周福俯身含笑道,“遵命。”
鳳栩掩唇打了個哈欠,對趙淮生彎眸笑了笑,“不必你親自盯著,隨便找個人守著就是了,我睡一會兒,有了消息再派人來回稟罷。”
趙淮生是知曉前因后果的,見殷無崢這般寵信鳳栩,也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
畢竟鳳栩?qū)⒂性性谏淼墓賳T家眷扣在宮中本就不合規(guī)矩,倘若此女在宮中出了什么意外,哪怕當(dāng)真只是失足,這筆賬也會算到鳳栩的頭上,趙淮生原本還有所憂慮,現(xiàn)下便放心了。
“臣遵旨。”趙淮生剛要后退,又忽地“哎”了一聲,立刻從隨身的藥箱中取了個冰藍(lán)碎紋的小瓷瓶,“險些忘了這個,清露丹,清肺潤喉,一日一顆。”
“多謝。”鳳栩拿過來便倒出一顆塞嘴里,清潤溫涼的藥丸泛著細(xì)膩的甜,干啞作痛的嗓子當(dāng)真舒適了許多。
李卿一時半會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鳳栩更不關(guān)心她是死是活,至于那個孩子,他更加沒有絲毫愧疚,要怪就怪他得了這么個母親,倘若今日當(dāng)真要胎死腹中,這因果也只能算到李卿的頭上。
于是這一覺睡得還算安穩(wěn)。
再醒來時,屋里已經(jīng)燃起了燭火,鳳栩恍惚間覺出身側(cè)多了個人,而自己正被一個熟悉的懷抱牢牢禁錮著,他便順勢將臉頰貼到了那人的頸側(cè)。
“什么時辰來的?”鳳栩輕聲問。
嘶啞的嗓音已經(jīng)好了很多,加上初醒時的輕軟,一句話被他問得又嬌又柔。
“有一會兒了。”殷無崢低頭親了親他的發(fā),“見你睡著,便沒叫你。”
鳳栩“嗯”了一聲,尾音拖長得有些甜,埋在殷無崢懷里緩了一會兒,他終于清醒了許多,又問:“那女人呢?”
“活著。”殷無崢言簡意賅,但很快添上后半句,“未能保住她腹中子。”
鳳栩緘默了須臾。
沒想到李卿活著,孩子倒是沒了。
這倒是少見,尋常女子生產(chǎn)遇險,多是一尸兩命,連保住孩子都謝天謝地,可在趙淮生“不容樂觀”的評價下,居然保住了母親沒能保住小孩,實在匪夷所思。
“怎么會這樣?”鳳栩問。
殷無崢平靜道:“她腹部的傷正是腹中胎兒的頭,猛力一撞之下,尚未出世的孩子便在母體中受傷,趙淮生派人來回過話,生產(chǎn)順利,這孩子是因那一撞而死。”
即便是鳳栩聽完后都不由得愣了愣,他竟沒想過還有這種可能性,這孩子并非因早產(chǎn)而死,而是因為他母親。
鳳栩忽地起身,殷無崢也跟著起來,“不再歇歇?”
“我去瞧瞧。”鳳栩擺了擺手,露出個譏誚的笑,“有人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殷無崢拍了拍他的后脊,“去罷,別留太久。”
鳳栩還穿著白日去地牢時的那身華貴的暗紫錦緞衣裳,只不過沾染的血氣散得干凈,產(chǎn)婦的屋子原本不可讓外男隨意進(jìn)出,但這是在皇宮,鳳栩想去哪就去哪,沒人攔著他。
于是在榻上臉色蒼白虛弱的李卿瞧見出現(xiàn)在面前的青年時也不由得瞪大了眼,她又怒又怕道:“你,你怎能……”
“少啰嗦。”鳳栩坐在允樂拖進(jìn)內(nèi)室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對上李卿怨毒的眼神,他笑了笑,“你也知道了吧,那是個死嬰。”
李卿神情中的復(fù)雜一剎而逝,換上了一副悲痛欲絕的神情,哭哭啼啼地說:“是妾身一時不小心,只是不習(xí)慣宮中的奴才伺候,沒想到……”
“不小心?”鳳栩仿佛聽見了什么笑話似的嗤笑出聲,眼底卻冰冷,聲音也在剎那沉下去,“這可不是不小心,你磕得多準(zhǔn)啊,方才我去瞧了眼那孩子,嘖,死在母體中,骨頭都碎了。”
李卿驀地愣了一下,隨即臉色驀地難看下去,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斥責(zé):“你這是什么意思?!我腹中掉下的,是我的親骨肉!”
“親骨肉又如何呢。”鳳栩哼笑,“自以為巴結(jié)上了姓殷的宗室女,便敢在宮中肆意妄為,卻沒想到那位郡主根本護(hù)不住你,在宮中的每一日都睡不安穩(wěn)吧。”
李卿神色慌亂,“你……”
“那該怎么辦呢?”鳳栩打斷了她,目光譏誚而冷冽,緩緩道,“要想辦法回府啊——自然了,又咽不下這口氣,真是好巧啊,你腹中還有一枚棋子,多好用的棋子,已近足月,便是有什么閃失也不會滑胎,在宮中失足以至于早產(chǎn),始作俑者自然便是我這個將你扣在宮中的前朝君主了,是吧,夫人?”
李卿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上隱隱露出懼色,額心冷汗滑落,她根本不敢與鳳栩?qū)σ暋?br />
“你,你在說什么。”李卿語氣僵硬,“我聽不明白,那是我的孩子,我……”
“你下了力氣,膽子也大,敢用孩子做逃出去的籌碼。”鳳栩冷淡而嘲諷地低笑,“只是怎么也沒想到,用力過猛,自己斷送了這孩子的性命,你得罪了我,便是得罪了當(dāng)今天子,如今又殺了自己的孩子,你以為出了宮,你夫家會如何對你?”
李卿終于被鳳栩的咄咄逼人說得崩潰,她猛地坐起身,因產(chǎn)后的疼而臉色扭曲,再也維系不住那柔弱又端莊的偽裝。
“你胡說!”她嘶聲喊道,“是你,都是因你,我才會在宮中失足喪子!”
李卿吼完便靜了片刻,她忽地低低地笑了起來,咬牙啟齒地盯著鳳栩說:“是你擅自囚禁官員家眷,害我失足小產(chǎn),你等著吧……前朝余孽而已,天下人的唾沫也能將你淹死。”
鳳栩冷眼瞧著這終于露出真面孔的女人,意味深長地笑了聲,“是么。”
李卿陡然生出不安。
“進(jìn)來吧。”鳳栩淡聲。
守在門外的太監(jiān)和宮女低著頭走進(jìn)來,正是被安排在李卿身邊伺候的兩個宮人。
鳳栩看似溫和含笑,輕聲說:“這位夫人在宮中失足,你二人便有侍奉不利之罪,為堵悠悠眾口,難免要將你二人的性命來給她夫家當(dāng)個過得去的說法。”
兩人臉色剎那蒼白下去,可不等他們討?zhàn)垼P栩不急不緩的聲音再度響起,溫柔低沉猶如蠱惑一般。
“可倘若……是她自己找死,便怪不得任何人了,你們明白該怎么說了么?”
他將話說得這樣直白,任誰都能聽得出是什么意思,他將兩條路坦誠地擺在這兩個奴才面前,一生一死。
他們會如何選擇也顯而易見——
小宮女率先反應(yīng)過來,一個頭磕在地上,用極為篤定的語氣說道:“是夫人自己撞上了桌角,奴婢親眼所見,是夫人自己撞上去的。”
小太監(jiān)也明白了怎么才能活命,跟著磕頭附和道,“對,對,是夫人自己磕上去的,奴才們冤枉啊!”
鳳栩含笑瞧向愕然的李卿,輕聲說:“瞧,是你自己妄圖以腹中子作威脅,否則僅是懲戒而已,這孩子不會死,而你母憑子貴,說不定還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吳家的夫人。”
“你,你不能…”李卿果然怕了,她只是不想像姐姐那樣被懲治,想借著腹中孩子盡早離開,卻沒想到竟直接殺了尚未出世的骨肉,沒了孩子,得罪了貴人,以她的家世,日后吳家焉能有她一席之地?
“自作聰明。”鳳栩輕描淡寫地諷刺一句,伸手一指太監(jiān)宮女,“過會兒我便會命這兩個宮人將你送回府去,他們便是人證。”
他收回手,接著說:“連同你那個在腹中便被生生磕碎了頭的孩子,那便是物證。”
這也是鳳栩在這兩年里學(xué)到的,要做就做絕,一旦出手,便要徹底擊潰對方,令她再不能反擊,也讓局勢再無轉(zhuǎn)圜。
在李卿愈發(fā)扭曲的神色中,鳳栩含笑起身,在臨走之前,他頷首笑著說了句:
“這可比我給你的懲戒要好玩多了,夫人。”
072.偏護(hù)
鳳栩本想回凈麟宮去好好歇歇,一出門卻瞧見等在院子里的周福,最得殷無崢信任的心腹氣定神閑,俯身道:“吳家夫人之事走漏了風(fēng)聲,吳老將軍與吳大人深夜入宮,陛下已前往應(yīng)對,特留老奴在此,小主子無須驚慌。”
鳳栩平靜地聽完后嘆了口氣,戲謔陰冷地哼了聲,“驚慌啊…該驚慌的另有其人吧。”
他意有所指地回頭瞥了眼緊閉的房門,吩咐道:“讓我也去瞧瞧這場戲。”
“遵命。”周福唇角浮起笑,能站在陛下身邊的人,又豈是只會藏身于庇護(hù)下的雛鳥?
此刻,議政堂內(nèi),平日里是各位大人與皇帝商議國政之處,如今吳恒豫帶著兒子跪在地上,吳孟章的擔(dān)心瞧上去情真意切。
“陛下,內(nèi)子即便是冒犯了貴人,可她畢竟身懷有孕,即便不能帶她回府,今日也叫臣瞧一瞧她啊陛下!”
吳孟章磕了個頭。
吳恒豫隨后便接話,“正是如此,還望陛下開恩…”
殷無崢面色冷峻地淡聲打斷:“她還活著,朕已是開恩。”
語氣寡淡而平靜,說出的話卻狂妄至極,可殷無崢是當(dāng)今天下最尊貴之人,掌萬民生殺之大權(quán),他說是開恩,便容不得置喙。
吳恒豫顯然忌憚著晏家的下場,何況他這位老將軍手里早就沒有兵權(quán),在軍中熟識的舊人不是死在戰(zhàn)場上,就是被殷無崢明里暗里地?fù)Q成了他的心腹,如今實在沒什么能與天子叫板的底氣,至多也就是這三分薄面。
而殷無崢身體力行地向他證實,這面子確實很薄,殷無崢根本不在乎。
“欺君之罪,朕留她活命,難道不算大恩?”殷無崢冷聲。
吳恒豫一時哽住,倘若欺君之罪,誅九族都是輕的,他心中也對這個兒媳婦兒生出厭煩來,攀上個郡主而已就敢肆意妄為,他早已打探清楚,那女人得罪的是前朝鳳氏余孽,而陛下與那位的糾纏早就人盡皆知,包括清云行宮瓊云樓上的事,吳恒豫也有所耳聞。
弒父殺手足屠同族的天子會對一個人例外偏愛,吳恒豫覺得匪夷所思的同時也是更深的忌憚,但那女人終究身懷吳家的血脈,尤其是在兒子第一位夫人難產(chǎn)而死后,這個孩子吳家上下都極為重視,聽見宮中的風(fēng)聲后,吳恒豫到底沒忍住來走了這一遭。
他暗中給兒子使了個眼色。
吳孟章也立即會意,連忙恭順叩首道:“臣與內(nèi)子叩謝隆恩,只求陛下垂憐,讓臣見一見她吧。”
殷無崢微微瞇眸,李卿產(chǎn)下死胎的事吳家早晚會知道,這么瞞下去也無意義,而就在他沉思之際,門外傳來聲很輕的嗤笑。
“那就見見吧。”
鳳栩從門后走出,緩緩站到了那跪著的兩人身前,仿佛被叩拜的是他一般。
前朝的天子不輸今朝,盡管孱弱削瘦,但鳳栩站如青松,儀態(tài)倨傲矜驕,他對那兩人露出了笑。
“正好,我將人帶來了,二位不僅能瞧她,還能直接帶回家去。”
吳家父子愣了愣,都有些詫異事情竟如此順利,吳孟章當(dāng)即謝恩,“多謝——”
他還沒謝完,剛生產(chǎn)過衣裳都被血污浸染的李卿被兩個太監(jiān)拖了過來,披頭散發(fā)臉色憔悴的李卿神情驚恐,甚至因適才鳳栩的話而心虛到不敢看那對父子,因有孕在身而隆起的腹部此刻也恢復(fù)平坦。
吳家父子也都怔在原地,尤其是吳孟章,神色在剎那間空白,艱難地發(fā)出聲音:“這……怎么,怎么回事…?”
雖說本就聽聞李卿在宮中出了事,可吳家父子難以置信的是這前朝鳳氏的廢帝竟然這樣膽大妄為,直接將人丟到了他們面前,還笑得那樣趾高氣揚。
再忌憚,吳恒豫面上也掛不住,他瞧不起這樣的亡國之君,更看不上他以色侍人,當(dāng)即便壓著怒火沉聲道:“陛下,這,這實在是欺人太甚!”
“別急啊。”鳳栩抬手制止了吳恒豫的詰問,腳步輕快地竄上主位,靠坐在了殷無崢的椅子扶手上,兩手交疊,微微抬了下頜示意,“夫人,說說吧,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鳳栩還算給李卿留了點面子,雖然未曾給她時間梳洗,但好歹是將衣裳穿上了。
“我…我…”李卿聲音顫抖得字不成句,她跪在地上,低著頭,咬了咬唇后驀地哭出聲來,“是,是伺候妾身的奴才怠慢,妾身…妾身才失足跌倒,磕到了桌沿!”
李卿猛地抬起頭,滿臉淚痕地指向了鳳栩。
“是他,他污蔑妾身,還命令伺候妾身的兩個奴才一同污蔑妾身,妾身的孩子無辜枉死,妾身竟還要遭人污蔑,求陛下為妾身做主啊!”
李卿俯身叩首,哭得好像當(dāng)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樣。
鳳栩的笑意變冷,沉默地看著李卿將這場戲唱完,便瞧見吳家父子果真信了她的話,得知吳家的血脈已夭折后,吳孟章的神情更加惱怒。
卻又好似在情理之中,誰能想到一個懷孕的女人能對自己和孩子下這樣的狠手。
“啪。”
“啪。”
鳳栩緩緩拂掌,笑意已經(jīng)淡下去了許多,“說得好啊。”
李卿心中莫名地開始不安,不該是這樣的,她說得天衣無縫,無論如何孩子已經(jīng)沒了,倘若吳家知道孩子是因為她才會夭折……那她才是徹徹底底地要陷入萬劫不復(fù)了。
“膽子很大。”殷無崢開口便是冰冷的語調(diào),沒有一絲起伏反倒叫人心中更加惴惴難安。
李卿我見猶憐地啜泣著,實際上指尖已經(jīng)在細(xì)細(xì)地顫抖。
鳳栩在吳家父子幾乎要殺人的眼神中從容自若地笑了笑,又搖頭輕嘆,“看來要勞煩趙院使在這個時辰入宮了。”
吳家父子對視一眼,又瞧向明顯慌神了的李卿,終于發(fā)覺了些許端倪。
吳恒豫并非蠢頓之人,他主動放下兵權(quán),便是不愿摻和進(jìn)黨派傾軋之中,是難得的聰明人,眼下一看,還能有什么不明白的,當(dāng)即便厲聲呵斥李卿:“你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卿眼淚淌個不停,她拼命地?fù)u頭,抽泣著說:“是,是妾身失足…妾身所言,句句屬實…”
“呵。”鳳栩嗤笑,伸手勾了勾殷無崢的袖口,“雖然是場鬧劇,但也怪有趣的。”
殷無崢旁若無人地握住了鳳栩的手,分明是盛夏,可他的手始終溫涼,殷無崢便輕聲說:“倘若累了便回去歇,這里有我。”
對鳳栩說話時,天子連“朕”這個自稱都變成了我,縱容也毫不掩飾。
吳家父子又對視一眼,心中各自衡量起來,這個鳳氏舊主在陛下心中顯然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看完這場戲吧。”鳳栩意興闌珊地一哼,又對仍動歪心思的李卿慢聲道,“冥頑不靈的下場一般都好不到哪去,你該說實話的。”
哪怕鳳栩還沒拿出什么證據(jù),只是派人去請了一位太醫(yī),可李卿已經(jīng)自亂陣腳地露出了不少破綻。
吳家父子也只能跟她一起跪著,誰也不敢起身,直到已經(jīng)回府的趙淮生連官服都沒來得及穿,便被周福給帶進(jìn)了宮中。
趙淮生一看這架勢便懂了,心照不宣地與鳳栩交換了個視線后俯身參拜:“臣叩見陛下。”
人還沒跪下去,殷無崢已開口阻止,“不必了,說說今日吳李氏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此事蹊蹺。”趙淮生如實道,“夫人所說失足跌落在地,可臣觀其腹上淤痕,分明是大力磕碰桌角而成,倘若是意外,以夫人房中桌沿的高度,俯身磕碰時也不該磕碰在胎兒頭顱所在的下腹,倒像是蓄意地徑直撞上去所致。”
李卿猛地瞪大眼。
她的確算無遺策地在吳家父子面前完善了自己的謊言,可她卻沒料到真正的破綻竟然在這里,是位置!
她頹然地癱坐了下去,臉色從慘白變?yōu)榱嘶覕。偃绾谓妻q也都沒了用處,可她想不明白怎么會這樣,誰能想到身邊沒女人更無后嗣的皇帝宮中會養(yǎng)著前朝皇室的孩子,不過是一念之差,竟然便落得今日的下場。
吳家父子更是恨得直咬牙,他們氣勢洶洶地進(jìn)宮來討個說法,結(jié)果竟是因李卿自己作死撞沒了孩子!
吳恒豫再沒臉留下去,狠狠瞥了眼呆滯下去的李卿后,對殷無崢叩拜一禮,“老臣失禮了,陛下恕罪,老臣這便告退。”
他起身瞧了眼仍有些回不過神的兒子,恨鐵不成鋼地低斥:“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帶她回府去!”
最后與吳孟章一起連拉帶拽地將失魂落魄的李卿給扯了起來。
“且慢。”
兩人同時頓住,看向出口阻止的前朝舊主,那清雋又蒼白的漂亮青年眉眼含笑,輕聲說:“別忘了那個孩子啊,雖說命不好,剛剛出生便夭折了,好歹也是你們家的血脈。”
吳恒豫一口氣憋住,臉頰氣得漲紅,匆匆道:“有勞了!”
轉(zhuǎn)頭看向臉色難看的吳孟章,厲聲:“還不走?!”
三人離開后,趙淮生特告辭出宮,鳳栩順勢滑進(jìn)了殷無崢的懷里,輕輕吻了殷無崢映著光影的臉頰。
“礙事的人都走了。”鳳栩小聲,“還好那女人夠蠢,沒惹出大亂子。”
殷無崢回吻在他唇角,壓低聲說:“惹出亂子也無妨,有我在。”
鳳栩?qū)⒆约郝裨诹怂膽牙铮低得孛蜃煨Α?br />
從前就是這樣,好像無論他做錯什么,都有父母和兄嫂縱容,鳳栩驀地想到——殷無崢?biāo)坪跏窃诳桃獾貙W(xué)著曾經(jīng)至親對他的疼愛,縱寵不說是原模原樣,只能說是變本加厲。
073.過往
李瑤的兒子自回府后便沒再說一句話,整日呆呆傻傻的,李瑤更是因被吊那兩日廢了雙臂,而李卿更是喪子失寵,都不過是因為得罪了宮中那位不可提及姓名的主子。
即便李卿是咎由自取,可將孕婦扣下等著生產(chǎn)完再報復(fù)的舉止也足夠令人忌憚,鳳栩的存在不是秘密,卻是在朝野與深宅間成為諱莫如深的話題。
鳳栩得知后也只是付予一笑,輕輕摸了下正老老實實吃著小點心的鳳懷瑾,笑著輕柔道:“誰讓她們有眼無珠呢,怨不得旁人呀。”
說完,鳳栩的神色微不可見地一暗。
這幾個人里頭,鳳栩唯一沒想處置的就是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也確實沒料到,那孩子卻成為這四人之中唯一丟了性命的。
“你啊。”陸青梧至今想起鳳栩闖宮大鬧仍有些驚魂未定,“那日后也休要這樣不管不顧,這皇宮……畢竟不姓鳳了。”
“嗯嗯。”鳳栩點了點頭。
簡直敷衍得陸青梧無可奈何。
“你還真是…”陸青梧嘆了口氣,將吃飽了的鳳懷瑾抱下椅子,牽著他說:“我們先走了,記得我說的話。”
殷無崢從議政堂出來后會先到凈麟宮來用個早飯,再去處理他的政務(wù),陸青梧每日都掐著殷無崢回來之前的時辰離開,果然,她走后不久,剛換下朝服的殷無崢便來了。
見鳳栩于吃食上興致闌珊,沒吃兩口便停了筷子,殷無崢想起當(dāng)初鳳栩似乎喜歡在坊間小鋪子內(nèi)吃些點心,便輕聲說:“想吃些什么別的東西么?宮里廚子做的不喜歡,我派人去宮外買回來?”
他問得很認(rèn)真,鳳栩甚至覺得倘若他說喜歡什么,殷無崢能直接過去將廚子帶回宮里征用。
但他又的確沒什么胃口,想了須臾后,才輕聲說:“長隆大街的…千層酥烙。”
鳳栩同朝安城精貴的世家子們不同,哪怕是背著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名聲,他也從未染上什么恃強凌弱的惡習(xí),幼年時兄長帶著他扮作尋常人家的兄弟倆,隱瞞身份深入坊間去玩,也正是那時,鳳栩嘗著了藏匿于千家萬戶中不起眼的小糕點鋪子,沒有玲瓏齋那樣精貴華美,卻意外地好吃。
如今想來,那些記憶都仿佛褪色般蒙上了一層陰翳,鳳栩甚至有些記不清幼時在宮中常吃的小糕點,只記得香甜酥脆的千層酥烙,還有那日余暉漫天的朝霞。
鳳栩終于生出了一絲發(fā)自內(nèi)心的欲望,他輕輕地說:“買回來就不酥了,殷無崢,我想去鋪子里吃。”
盡管不知為何,但鳳栩提出要求總要比淡漠的一句隨便要好,殷無崢沒有片刻地猶豫便應(yīng)下來,“今日便去,時辰晚些,我?guī)愠鰧m。”
“皇帝出宮可是要有很大動靜的。”鳳栩低聲。
殷無崢面色如舊,“不妨事,叫他們不要聲張便是了,帶上周福即可,在宮門下鑰之前回來。”
天子出宮是件大事,為保護(hù)天子安全,每每出行的儀仗隊便聲勢浩大,但殷無崢顯然是要暗中出行的意思,這么一來,倘若走漏了風(fēng)聲對天子而言實在危險。
鳳栩又猶豫退縮了,他抿了抿唇,“可……”
他好不容易提過一次要求,殷無崢豈能容他反悔,不容置喙地將此事定下:“好了,到時周福來接你,不會驚動任何人。”
這四四方方的天鳳栩已經(jīng)看了兩年,哪怕如今困住他的樊籠沒有了,鳳栩自己卻小心翼翼地不敢往外走,江山依舊是這片江山,從大啟變成了大霄,舊朝的君主還被籠罩在動亂的陰云之下,遠(yuǎn)遠(yuǎn)望著大霄的太平,只會覺得無所適從。
殷無崢說到做到,將政務(wù)都辦完后便吩咐周福將鳳栩接上了馬車,直奔宮外,出宮門時駕車的周福連腰牌都不必亮,他是殷無崢身邊的大總管,守門的侍衛(wèi)也只有點頭奉承的份兒,這是鳳栩在殷無崢回來后第三次出宮,而前兩次都是去行宮,且過得都不怎么安生。
待馬車外響起熱鬧大街的喧嘩聲時,鳳栩?qū)ⅠR車窗推開了個縫隙,瞧向了繁華而紛雜的人間煙火,行人匆匆、攤販叫賣,彼此擦肩而過的剎那緣分便也轉(zhuǎn)瞬即逝,只是不知今生一眼,又是多少個前世求來的緣。
他曾聽一位高僧說過,緣聚緣散、人來人往方是浮生,是故天下筵席終將散,可擦肩那一瞬的緣不會因消失而變得從未存在過。
彼時的鳳栩年輕氣盛,因困囿于求而不得的情愛去拜訪那恰好游歷至此的僧人,卻沒聽懂僧人委婉又含蓄地勸誡,他才不要什么擦肩的緣分,更不要筵席將散,倘若如今再遇到那位僧人,鳳栩唇角微勾,他會拉著殷無崢的手告訴那和尚:“人來人往又怎么樣,他還不是回到我身邊了?”
想到此處,鳳栩驀地笑出了聲。
殷無崢穿著身常服,但也頗為華美,見鳳栩?qū)χ巴庑Γp聲問道:“這么高興?”
“還好。”鳳栩?qū)⒋伴_得大了些,但夏日悶熱,馬車在鬧市又走不快,便將腰身揣著的折扇打開輕輕扇著,“如今時辰還早,待再晚些,這條街上馬車連進(jìn)都進(jìn)不來,夜市上有許多東西,各家鋪子在門前支起小攤,沿街打把勢賣藝的手藝人各有所長,做糖人的老伯能用糖捏出很漂亮精致的鳳凰,還有說書先生……熱鬧了上百年呢。”
對坊間這些事鳳栩自然是了解的,他不喜歡圈在宮中,也不像世家子弟中的紈绔那般出入風(fēng)月場,三天小宴五天大筵地尋歡作樂,他只喜歡城外跑馬撈魚捉鳥,再有便是坊間這些玩樂之處,瞧賣藝的表演半晌還能叫好賞錢,什么煙花之地在鳳栩眼中還沒有一盤糕點來的實在。
鳳栩眼神有些發(fā)怔,原來他曾經(jīng)那么真切地以為可以永遠(yuǎn)那樣安穩(wěn)下去。
殷無崢想說些什么,但鳳栩卻已回過神來對他笑,“你從前都不肯陪我來,我還當(dāng)你不喜歡這些地方,便絞盡腦汁地邀你賞月看花,可又實在是無趣,最后便只能瞧著你了。”
殷無崢便也想起小鳳凰笨拙又執(zhí)拗地追在他身后的模樣,有些想笑,卻又覺得酸澀。
鳳栩還在說:“誰讓你比月亮和花都好看。”
殷無崢眼前的鳳栩與當(dāng)年的靖王漸漸重合,他想起了當(dāng)年矜驕傲氣的小鳳凰裝出一副老練的模樣對他說:“殷無崢,你比月亮和花都好看,我看你就好了。”
實際上連耳根都泛起薄紅,分明是在害羞。
少年郎長成了能獨當(dāng)一面的青年,為他在城門外拼死拖延時間,為他上瓊云樓對天下正名,哪怕是生死大事他也從容坦然,小鳳凰在血與淚中長成了如今傷痕累累的模樣。
殷無崢緘默良久后,才輕聲說出那句自己曾經(jīng)因不敢承認(rèn)而深埋在心中的話:“比月亮和花還好看的,是你啊。”
曾幾何時,他口口聲聲說著不相信不在意,卻也暗暗地為這只小鳳凰而怦然心動。
鳳栩微微一愣后笑了笑,他已經(jīng)不再是會為此而興奮激動到難以自制的少年人了,只會安靜地牽起殷無崢的手,輕輕握住。
彼此掌心相貼,殷無崢又碰著了鳳栩掌心那猙獰到磨平掌紋的疤。
長隆大街的李氏點心只是個不起眼的小鋪子,也并不在大街上,而是在長隆大街的一條小巷子里,偶爾鋪子老板會帶上糕點去夜市擺攤,鳳栩從前最喜歡他家的千層酥烙,雖說模樣不比宮中的點心精致,但用料實在味道也好,每次在殷無崢這吃了憋,鳳栩便會來小鋪子里要一份千層酥烙,勉勉強強地將自己哄好。
提起此事時,殷無崢幾乎可以想到氣急敗壞的小鳳凰一邊吃千層酥烙一邊在心里惡狠狠罵他的樣子了,用糕點哄自己的小鳳凰也很可愛。
巷子很窄,馬車便停在了巷口,殷無崢帶著鳳栩下了馬車,周福躬身道:“二位主子,奴才在這兒候著你們。”
殷無崢“嗯”了一聲,便牽著鳳栩的手一同走進(jìn)了巷子里,時辰還早,各家都沒點起燈籠,這巷子里光暗,兩側(cè)都是些不起眼的小鋪子,鳳栩循著記憶中的路找到李氏點心鋪時卻愣住了。
那鋪子如今換成了賣蜜餞果子的,是個年邁的老者,見店門口站了兩位穿著不凡的貴人,老叟起身相迎。
“二位貴人,想看些什么?”
老人的聲音將愣住的鳳栩喚回神,他幾乎以為自己是認(rèn)錯了鋪子,可又清楚自己不會走錯路,甚至這家鋪子兩側(cè)的豆腐坊與火燒店都還如舊,唯獨李氏的糕點鋪子換了人。
“老伯。”鳳栩不自覺地握緊與殷無崢牽著的那只手,感受到殷無崢?biāo)剖前矒岚爿p輕捏了兩下,才勉強鎮(zhèn)定下來,輕聲問道:“這家鋪子……原本不是賣糕點的么?”
“哦,哦。你說李家鋪子啊。”老伯恍然,又嘆了口氣,說:“老李走啦,都是去年的事了。”
鳳栩徹底僵在了原地。
074.難解
又是這樣,不敢回望卻拼命想握住的過往,偏偏如同掌中流沙一般從指尖消失。
鳳栩站在往昔與來日之間,回頭是尋不回的過去,前行是遍野瘋長的荊棘,腳下蜿蜒的是自己的血,朝安城的小鳳凰就這樣一步一個血印地走到了今日。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對那個連姓名都不知的李伯記得這樣清晰,那是個慈眉善目身量不高的瘦老頭,整日笑呵呵的念叨著吃虧是福,知道鳳栩每次來吃千層酥烙時心情都不大好,便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這世道呀,活著就夠了。”
活著就夠了。
掙扎在被權(quán)勢世家操控的江山之下,卑賤如螻蟻的他們,無暇在乎太多,只想要活著就好了。
消失在舊日的人們永遠(yuǎn)不會回來,而千層酥烙的味道也只能在回憶中嘗,這一路而來的風(fēng)霜雨雪,落在了他眉眼間,凝成淡漠孤冷的涼薄。
瞥見鳳栩神色由震驚轉(zhuǎn)變?yōu)槟坏囊鬅o崢心頭發(fā)緊,本想著順鳳栩的意,也正好帶他出宮走走,興許能讓鳳栩高興一些,卻不想出了這樣的變故,簡直是弄巧成拙。
“這樣啊。”鳳栩平靜地問,“是因為年歲大了?”
果子鋪老板搖了搖頭,嘆息道:“壽終正寢那可是喜喪,可老李…哎,老李這鋪子不大,也算勉強能糊口,他兒子早年進(jìn)山摔死了,兒媳又得了病,沒兩年也去了,去年有戶富貴人家看中了老李這家鋪子,不僅要兌下鋪子,還要老李交出家傳的點心食譜,老李不給,那些人便拳腳相向,將人打得頭破血流,老李在榻上躺了三日,就這么咽了氣。”
一生坎坷守著個小鋪子的老人,死得這樣悄無聲息又不堪至極。
“后來呢?”鳳栩問。
果子鋪老板也是個沒有家室的老人,他又嘆氣,“老李死了,那些人便嫌棄這鋪子晦氣,也就將鋪子留給了老李那個小孫女,可那是個姑娘,周圍明里暗里指點她拋頭露面,恰好老朽之前的鋪子賃期到了,便在這兒盤了個新鋪子,討口飯吃。”
鳳栩心里便有了數(shù)。
打死李伯的那些人不是商人,否則不會非要這犄角旮旯里的小鋪子,甚至在聽見死了人后便不要了,更像是一時興起,將尋常百姓當(dāng)做股掌之間肆意玩弄的東西,真正的生意人都無利不起早,為了討口飯吃的人更不會在乎哪里死過人,只要能有口吃的,連亂葬崗也去得。
“是誰做的?”鳳栩問。
老人微頓,從對方的錦衣華服與無畏從容中咂摸出了點什么,他意有所指地說:“是位了不得的貴人。”
“哦。”鳳栩近乎譏誚地勾起了唇角,心想這天下如今最尊貴的人就在他身邊呢,“我倒更想聽聽,是怎樣了不得的貴人了。”
老人便答,“是平宣侯府的小公子。”.
鳳栩從那家店買了些蜜餞才出門,坊間小鋪子自然比不得宮中的精致,鳳栩又因沒能如愿而郁郁,走出小巷時,月光映著他眉眼間冰涼的郁色,陰沉如黑云。
周福瞧見渾身冒冷氣的鳳栩也不禁愣了愣,“您這是……”
殷無崢給了他個不必多問的眼神,攬腰制止了鳳栩想要上馬車的動作,而是吩咐道:“去查平宣侯府的小公子現(xiàn)在何處,半個時辰,他要出現(xiàn)在這兒。”
周福心領(lǐng)神會,他本就是為殷無崢做這些不能見光之事的,做起來也得心應(yīng)手,當(dāng)即躬身退下。
巷子里人煙稀少,各家鋪子都將燈籠收起來,鳳栩站在墻角的陰影下,連聲音也變得清冷,“平宣侯府是前朝世家,你將許言弄來,倘若不斬草除根,此事與你有關(guān)的消息便會傳回去,哪怕是周總管去做,也瞞不住的。”
殷無崢輕輕撫著鳳栩的臉頰,借月光放肆打量那張與少年時相似的臉,張開了的眉眼比從前還要漂亮,月色令那雙點漆雙眸鍍上層銀亮的碎光,只是比其從前,少了許多歡喜。
“即便是天子也有力不能及之處。”殷無崢說,“而周福正是來彌補天子大權(quán)所不能及之事。”
鳳栩緘默良久,才說:“可惜了,沒吃上李家的千層酥烙。”
李伯死后,他的小孫女守不住家業(yè),李家的糕點日后也就再也嘗不著了。
殷無崢知道鳳栩在乎的不僅僅是千層酥烙,他本想借此機會哄鳳栩高興,卻不料因平宣侯府反倒讓鳳栩動怒。
“多可笑啊,殷無崢。”鳳栩提著那包蜜餞,譏誚地低笑,“這就是官,這就是民,高高在上與卑賤如塵,殺人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男人瞧不上女子,哪怕是皇后之尊,也不過只是個料理深宅后院雜事的婦人,李伯死了,他的孫女連繼承那間鋪子做生意都要受人詬病,這就是所謂的四海升平國泰民安啊。”
從前被至親保護(hù)得太好,小鳳凰知道這些事已經(jīng)太遲,當(dāng)年宮變的引子便是因衛(wèi)皇后,衛(wèi)皇后重用寒門朝臣,提拔廖長松之流,她推行變法,農(nóng)商皆能從中獲利,卻動搖了如附骨之疽般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世家之流的利益,以至于最后世家與衛(wèi)皇后之間的矛盾愈積愈深,從政見不合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而將造反逼宮說成冠冕堂皇的清君側(cè),只需要一句衛(wèi)皇后是女子就夠了。
深宮婦人干政就是該死,他們?yōu)樽约旱牟豢芭c骯臟披上華貴的外衣,好似當(dāng)真是該名垂青史的賢臣良將,為江山除去了禍亂朝綱的罪人。
那也是鳳栩萬劫不復(fù)的開端,輕描淡寫的一句女子不得干政便能將衛(wèi)皇后指為妖后,再光明正大地打著義正言辭的名號去爭權(quán)奪利謀逆犯上——
鳳栩覺得好惡心。
“這就是人啊。”殷無崢緩緩道,“當(dāng)今朝安城的世家,曾幾何時也是門庭凋零的寒門,人總是如此,平宣侯府不也是如此么,阿栩,你應(yīng)當(dāng)早就知道了才對。”
平宣侯府,鳳栩的確早就知道,許言是平宣侯府的小公子,而平宣侯府的世子,名叫許逸,是當(dāng)初跟隨鳳栩身邊的紈绔子,裝得挺像狗,鳳栩也沒料到,他竟然會被這條狗反咬一口——當(dāng)年宮變,是朝安世家密謀,平宣侯府亦在其中。
他們并未直接參與逼宮,卻人人都知情,只不過都盼著顛覆皇權(quán),各個作壁上觀,等著從宮變之后的局勢中討點好處。
就在宮變的前一日,許逸還在若無其事地跟他喝酒,鞍前馬后地阿諛奉承。
“是啊。”鳳栩低緩地笑了,“位高權(quán)重之人視人命如草芥,可卑賤之人一旦翻身,也會與從前的世家做相同之事,因為貪欲總是無窮無盡——也總要為之付出代價的,現(xiàn)在我來向他們討代價了。”
鳳栩微微仰起頭,月光下明眸蘊戾色,那一絲絲攀上眉目的冷厲讓這張臉更多了幾分驚人的艷。
周福動作很快,便親自拎著一個穿著貴氣的小公子回來,正是醉得一塌糊涂的許言,他大抵是橫行無忌慣了,從前有鳳栩這個紈绔在上邊壓著還能收斂些,如今是徹底原形畢露,滿身嗆人的胭脂水粉味兒,混合著濃烈的酒氣,
嗆得鳳栩直皺眉。
周福將人捆起雙手往地下一扔,許言十七八歲的年紀(jì),脾氣卻大得很,醉得口齒不清還在嚷嚷:“你,你們是誰?你們大膽!我爹,我爹可是平宣侯!你們這些賊子,還不快些放開公子我!”
鳳栩嗤地笑出聲,他步履平緩地走上前,而后——一腳踩在了許言的臉上。
夜深人靜中驀地響起許言的慘叫聲,一剎那他連酒都疼醒了不少,不僅疼,更是被人踩著臉的屈辱。
“你,你知道我是誰么你!”許言吐字不清,但依舊囂張。
鳳栩嗤笑,“少來這套,當(dāng)年你哥在我面前也不過是條搖尾巴的狗而已,你又算個什么東西?”
許言已經(jīng)徹底清醒了,見對方比自己還要囂張,一時間竟心生怯意。
“你,你是誰?”他問。
鳳栩收回腳,足尖抵在趴地上的許言下頜處,逼迫他微微抬起頭來,垂眸含笑道:“當(dāng)年我也曾見過你,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
怎么可能不記得。
靖王生了一張足以讓人過目不忘的好相貌,許言年少時曾見過一次那囂張跋扈的小王爺,只覺得他身上有比日光還要耀眼奪目的東西。
可他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到鳳栩。
“你……”許言吶吶,他兩只手被綁在身后,狼狽地趴在地上,臉頰還有方才鳳栩留下的鞋印,卻沒了方才那股囂張勁兒,“為,為什么…?”
“為什么?”鳳栩手里捏著一塊被咬了半口的蜜餞,神情變得喜怒莫測,冷淡道:“大抵是因為,今日我想吃李家的千層酥烙了吧。”
“什么?!”許言初時還沒聽懂。
李氏的千層酥烙?
就在某一剎那,他忽地想起了前因后果,一瞬間明白了緣由所在,臉上血色盡褪。
075.回敬
許言認(rèn)出了鳳栩,心頭也隨之陣陣發(fā)緊。
一介前朝廢帝如今能自由地出現(xiàn)在宮外,甚至還能公然將他這個侯府公子帶到這兒來,可見傳聞不假,當(dāng)今陛下的確是疼愛他。
鳳栩收回腳,后退一步抱肩抵著墻面,森然冰冷地露出笑來。
“這么多鋪子,偏偏挑中這一家。”他慢聲說,“許二公子,眼光不錯啊。”
許言磕破了腮,滿嘴的血腥味,血混著涎水從嘴角淌下,他哆哆嗦嗦地解釋:“是、是巧合,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鳳栩頓時露出惋惜的神色,垂眸道,“那真是可惜了。許二公子還不知道吧,我這個人最會恃寵生嬌了,陛下在這兒親眼瞧著呢,就算明日許二公子橫尸街頭,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我的頭上來,今日誰讓我不高興——”
他的聲音驟然陰冷下去。
“我就要他的命。”
許言的猶豫也在剎那間僵住,他僵硬了片刻才緩緩將視線移開,落在那個始終在鳳栩不遠(yuǎn)處沉默著的俊美男人。
他剛才說……陛下在親眼看著呢。
所以他就是……大霄新主?
盡管荒謬,但許言親眼所見,年輕冷硬的君主對鳳栩這樣肆無忌憚的行徑毫無約束之意,顯然鳳栩說得沒錯。皇帝會縱容他,哪怕……他殺了平宣侯府的公子,何況他只是個次子,還是側(cè)室所生的庶子!
“處理得干凈一些。”鳳栩漠然吩咐,仿佛人命在他眼里還不如一只螞蟻。
可這跟兄長說過的鳳栩不一樣,許言聽過很多次他那個跟在靖王身邊的嫡兄說鳳栩是個無能的廢物,連騎射捕獵都不愿下手,看見血就要皺眉,天真愚蠢得不像個皇室中人。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輕描淡寫地說要讓他橫尸街頭。
“等等,等等!”被周福拽著后衣領(lǐng)提起來的許言驚慌失措地大喊,“不是!不是意外!也不是巧合!是有人指使我的!!”
周福瞧向鳳栩。
鳳栩輕輕點頭。
周福便會意,手當(dāng)即一松,許言又迭了回去。
“早說不就好了。”鳳栩貌似好說話地語氣平和,可神色間的冷郁絲毫沒有消減,“是誰?”
許言吞了口混著血腥氣的口水,顫抖著說:“是,是……是兄長,是他說那家鋪子,礙、礙眼,讓我想辦法,讓那家鋪子……消、消失。”
平宣侯府只有兩個孩子,一個是眼前的庶子許言,另一個……便是鳳栩的老相識,嫡長子許逸。
當(dāng)初靖王的身份何其尊貴,能跟在他身邊的也都是朝安城中名門世家出身的子弟,許逸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會說話辦事又漂亮,是靖王身邊最說得上話的大紅人。
鳳栩在短暫的沉默后笑出了聲。
許逸不會無緣無故看鋪子不順眼,誰會注意到角落里一只螻蟻的死活呢,無非是因為……他。
見鳳栩遲遲不開口,許言當(dāng)他不相信,連忙接著說:“真的,是真的,他一直對王爺……對您不滿,是您之前常常去那家小鋪子,他才讓我將那家鋪子弄垮,連私下里也常常,常常……”
鳳栩絲毫不覺得出乎意料,淡聲問:“常常怎么?”
許言為了活命,也就顧不得那么多,對著鳳栩和盤托出。
“常常說您是不配姓鳳的廢物,還有許多不敬之詞,一年前西梁起兵,他整日在府里發(fā)脾氣,不知怎么想起了這家鋪子,便、便吩咐我來做這些。”
其實早在意料之中,鳳栩以為這世上除了陳文瑯和宋承觀之外,無人能再激得他生出這樣濃烈的殺意。
可今日鳳栩才發(fā)覺——
“欠債的可真多啊。”他輕聲道,“我會一筆一筆討回來的。”
遠(yuǎn)遠(yuǎn)不止陳文瑯和宋承觀,那些曾在他身側(cè)假意奉承,而后在鳳氏江山傾塌之時推上一手的人,所有人——
都該死。
“我,我都說了。”許言小心翼翼地討好著問,“您,您能放了我了吧?”
鳳栩驀地笑出了聲,他樂不可支地扶著墻面,用輕蔑而譏誚地眼神瞧著許言。
“哈…”他笑著說,“不能哦。”
許言先是一愣,隨即驟然慌亂地咆哮道:“你說什么?!我都已經(jīng)說了,我全都說了…你為什么?為什么?”
“握刀的人該死。”鳳栩抬起手輕輕一揮,“心甘情愿做那把刀的人,自然也該死。”
周福會意,在許言出聲之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對鳳栩微微俯身道:“小主子放心,老奴會處理得,干凈利落。”
周福將許言拖走后,鳳栩背抵著墻面仿佛剎那間卸了力氣,他有些疲憊地將半個蜜餞隨意丟下,仰首怔怔地望著夜空中那輪殘缺的月。
神色怔忡間,鳳栩又驀地閉起眼。
當(dāng)年殷無崢就曾譏誚般地對他說:“靖王又如何,你身邊又有幾人真視你為主?”
彼時的鳳栩理直氣壯地反駁:“什么視我為主,我當(dāng)他們是友人,我們志同道合,何況我日后也不是要做皇帝的,論什么主仆啊。”
可到頭來,什么都沒留下。
李家鋪子是因他受了這場無妄之災(zāi),鳳栩伸手遮住了上半張臉。
“殷無崢,我早該聽你的。”他啞聲說,“我真的是蠢,識人不清到這種地步,還連累得局外人喪命…”
話沒說完,他便被擁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中。
“鳳栩,不要苛責(zé)自己。”殷無崢也知道言辭實在蒼白無力,可他還是盡力安撫道,“你也是無辜之人,更不該因此而羞愧,真正該為此付出代價的也不是你……不要難過。”
不要難過。
殷無崢恨不得將讓小鳳凰變成這幅模樣的人統(tǒng)統(tǒng)殺光,可即便如此,覆水難收,時光也難退回,遍布裂紋的白瓷更不會恢復(fù)如初。
倘若真有神明在上。
……請放過他的小鳳凰吧。
殷無崢將清瘦單薄的鳳栩牢牢抱在懷里,重情之人也最容易為情所傷,沒有了長醉歡的鳳栩要靠自己熬過這兩年來所有的坎坷絕望,殷無崢知道鳳栩在努力地對他笑,掙扎著從二十年風(fēng)光與兩年落魄的落差中走出來,可偏偏造化如此,不肯放過他。
鳳栩用力攀住殷無崢的肩,比其國破家亡的痛苦而言,李家鋪子實在顯得微不足道,可就在鳳栩努力想要放下過往時,這樁因他而起的慘案如蛛絲一般將他束縛著拖回了無邊無際的苦海。
他放不下,忘不掉,哪怕是痛苦與悲傷,也是拼湊成如今這個鳳栩的一部分。
就在殷無崢還想說什么的時候,他懷里的鳳栩驀地抬起頭來。
小鳳凰這次沒有掉眼淚,那原本明媚漂亮的臉上被如風(fēng)霜般地冰冷殺意覆蓋,盡管平靜,可眼神卻分明透著歇斯底里的瘋。
“我要殺了他們。”他用陰鷙的聲調(diào)重復(fù),“我要殺了他們,殷無崢。”
“只要你高興。”殷無崢捧起他的臉,在唇角輕輕落下一吻,“他們的命就還算有點用處。”
直到回宮,周福也沒回來,更無人知曉今夜天子曾帶著前朝舊主出宮。
次日,凈麟宮。
“主子,奴才今日聽值守的侍衛(wèi)說,平宣侯府家的二公子死了!”允樂的語氣極為驚詫。
鳳栩坐在靠窗的短榻上,若無其事地“哦”了一聲后問道:“怎么死的?”
“巧得很。”允樂奉命想法子哄主子高興些,見鳳栩似乎是有點興趣,立刻開講,“聽人說是今日早上發(fā)現(xiàn)的,許二公子吃醉了酒,醉倒在長街上,大抵是天色太晚,路上烏漆嘛黑的,不知誰家的馬車沒瞧見睡在路中間的許二公子,就這么駕車過去,馬蹄剛好踏上了許二公子,聽說連骨頭都斷了,衣裳又被卷進(jìn)車輪里,被馬車拖著走了許久,地上的血跡蜿蜒了二十丈遠(yuǎn),渾身血肉模糊的都不成人形了。”
“是么。”鳳栩唇角微勾,“那真慘啊。”
允樂被他笑得不寒而栗,昨夜主子那么晚才回宮,今日便傳出夜里許二公子慘死長街的消息,允樂知道其中必有蹊蹺。
可那又如何,這不是他該在乎的。
鳳栩又問,“找到兇手了么?”
“沒有。”允樂搖搖頭,“打更的也沒瞧見是誰家的馬車,夜深人靜的,許二公子身邊連個下人都沒有,沒人瞧見馬車是誰府上的。”
鳳栩是當(dāng)真沒料到周福會用這樣的手段。
他專門為殷無崢在暗中行事,說是暗衛(wèi),不如說是殷無崢的殺手、一把利刃,在不得見光處為天子除掉那些心懷不軌之人。
即便是殺人,也能做到悄無聲息,甚至是讓人連尸體都找不著,可他卻偏偏大張旗鼓地用這種手段殺了許言,這可比一刀了結(jié)要痛苦多了。
說誰誰到。
“小主子。”周福進(jìn)門來行禮,“陛下今日與大人們議政,趕不及來陪小主子用午膳,老奴來知會一聲。”
“知道了。”鳳栩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周總管,甚合我意。”
彼此都心知肚明這是什么意思。
周福俯身笑了笑,“為您與陛下分憂,是老奴的本分。”
雖然不曾親眼見過,但周福也對前朝孫總管的下場有所耳聞,自然也知道該如何投其所好。
陛下養(yǎng)得可不是什么金絲雀,那是個真正浴火涅槃而來的小鳳凰啊。
076.靖王
許言醉酒死在了馬車下,倘若是在子嗣繁多的世家之中,一個庶出次子的死不算什么,但平宣侯府只有這么兩個兒子,哪怕許言是次子,對身為世子的許逸多有退避,但平宣侯許旭昌對這個兒子也算寵愛,錦衣玉食沒有半分虧待。
“父親,此事蹊蹺。”許逸是個看上去斯文儒雅的年輕人,他眉心緊皺,“小廝說二弟在西市景春坊吃酒,一眨眼的功夫人便不知所蹤,可發(fā)現(xiàn)二弟尸體的所在是東市長隆大街與云河路交界處,以二弟的腳程,喝得爛醉又沒有馬車,怎么會跑出那么遠(yuǎn)?”
許旭昌老來喪子,臉色極為難看,猛地一拍桌案。
“找出來。”他冷聲說,“本侯倒要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敢在天子腳下殺我平宣侯府的人。”
許逸心里卻有些不安,猶豫了片刻后,還是低聲道:“父親,先上奏請陛下下旨,讓刑司來查,畢竟我們平宣侯府可從未與新君為敵,在朝中也是事事聽從吩咐,與四大營之流不同。”
平宣侯府,當(dāng)年帝后與宋黨對峙時,便不偏不倚與世無爭,實則暗中左右逢源誰也不得罪,宋黨掌權(quán)后毫不猶豫投向宋承觀門下,而大啟覆滅新君入主朝安城后,便迫不及待地又成了新朝的開國臣。
“平宣侯府,真正的墻頭草。”鳳栩輕輕感嘆,指尖在燭火上撥弄過,引得燭火搖曳輕顫。
看得殷無崢眼角直跳,雖然知道鳳栩不會再拿腕子往火上放,但他手腕那燒傷后留下的疤卻不會再消失,于是下意識地伸手將燭臺挪開。
鳳栩頓了頓,自然知道殷無崢為什么這么做,也就十分識趣兒地收回了手。
“周總管做得可不是天衣無縫。”鳳栩托著腮,長睫在眼瞼落下陰影,掩去了眸子里的冰冷,“人死在長隆大街上,身邊連個下人都沒有,許旭昌定然會生疑。”
殷無崢熟練地將鳳栩攬腰撈起來,一個轉(zhuǎn)身自己坐在了他剛才坐得短榻上。
“平宣侯次子的死蹊蹺諸多,下邊的人查不了,平宣侯已上書奏請刑司接手。”殷無崢輕輕捏了下鳳栩的臉頰,“讓他們查去吧。”
鳳栩沒忍住笑了聲。
人是周福下手殺的,自然不會留下什么把柄,而且還是正大光明地告訴所有人,許言就是被殺的,但偏偏又不留痕跡,讓人明知道是兇殺卻也只能當(dāng)成意外來看。
可這樣還不夠,只死了個許言而已。
鳳栩沒說出口。
平宣侯府固然是墻頭草,可如今也確確實實地向新君俯首稱臣,舊朝被宋黨攪和得烏煙瘴氣,朝安城中的尋常百姓也過得水深火熱,新君收拾舊山河,少不得要穩(wěn)住朝野,晏家父子雖有功但欺君謀逆也是板上釘釘,如今平宣侯府什么都沒做,若是對之下手,于殷無崢的名聲實在不好。
否則鳳栩早就把姓許的一家都弄死了。
他到底還是顧及著殷無崢。
見鳳栩沉默下來,殷無崢輕輕搖了他一下。
“阿栩,你還有很多時間。”殷無崢低聲,“地牢里的陳文瑯,好玩么?”
鳳栩有些狐疑地抬眸,他在瞧向殷無崢時,下意識收斂起自己扭曲瘋狂的戾氣,一雙眸子清潤柔和。
“挺好玩的。”他如實道。
從前他朝不保夕的隨時準(zhǔn)備赴死,自然只盼著陳文瑯和宋承觀早早陪自己一起死,九泉之下也還能有點臉面去見父母兄長,可現(xiàn)在陳文瑯多了點別的用處,譬如能讓他在戒斷長醉歡的痛不欲生和郁郁寡歡中愉悅一些。
“許言敢仗著平宣侯府肆無忌憚在朝安城殺人,從前只怕也沒少做這樣的事,整個平宣侯府也不見得會干凈到哪去。”殷無崢落吻在鳳栩的鼻尖,“慢慢玩。”
鳳栩攬住了他的頸,親昵地貼上去回吻了一下,“隨便我?”
比其前段日子對殷無崢敬而遠(yuǎn)之連眼神都不愿給的樣子,鳳栩儼然已經(jīng)習(xí)慣與殷無崢親近,畢竟是他念了這么多年的人,又怎能真的無動于衷。
“嗯。”殷無崢仿佛是想徹底坐實色令智昏的昏君名頭一般,“你歡喜就好。”
鳳栩覺得殷無崢的語氣頗有奇怪之處,卻又想不明白,直到次日周福來宣旨——陛下手諭,封鳳栩為王,賜號為靖。
雖無封地,卻給了鳳栩親王的俸祿,連親王服飾都一并送來了,是前朝甚至是記載中都從未有過的祥云金鳳寬袖赤袍,與前朝鳳氏君王的龍袍極為相似,甚至那展翅凌云的金鳳也象征著鳳栩的身份,連封號也延用了當(dāng)初的靖王。
“殿下。”周福將圣旨交給鳳栩時,還交予了他一塊透如明水的紫玉壁,一面浮雕山河圖,在還沒有掌心大的玉璧之上雕刻得細(xì)致華美,另一面則雕著一個“殷”字,“這是陛下給您的腰牌,可隨意出入宮門,亦可號令宮中禁軍,群臣見之如見天子。”
不等鳳栩說話,周福又接著拿了個信封出來交給他。
“這是陛下手諭,平宣侯次子的案子,刑司以殿下之令馬首是瞻,如今圣旨已經(jīng)送到那邊兒去了,殿下想幾時過去都行。”
鳳栩一手拿著圣旨,一手拿著天子手諭,偏頭瞧向桌面上擺著的朝服與腰牌,又看向周福,一時之間竟無話可說。
腰牌這東西幾乎都是銅制,譬如被稱為虎符的兵符,但殷無崢給了他這塊紫翡,是這世上最不可能偽造的東西,可以說是獨一無二。
周福又問:“殿下,可是要先出宮?倘若要去刑部衙門,陛下便不來用午膳了。”
見鳳栩猶豫,周福又低聲說:“平宣侯府的人在衙門呢。”
鳳栩抿了抿唇,隨即輕聲說:“準(zhǔn)備得這樣周全,就是想要我去吧。”
周福便笑了笑,“宮中方寸的天,殿下應(yīng)當(dāng)也看膩了,便當(dāng)做出去散散心,陛下說了,他在宮中等殿下回來用晚膳。”
“允樂。”鳳栩喚道,“更衣,出宮。”
殷無崢想得周全,甚至給鳳栩準(zhǔn)備了貼身的護(hù)衛(wèi),是禁軍中越雋手底下的人,叫宮銘,也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鳳栩既然要穿親王衣冠出宮,便得有相應(yīng)的排場,無論是雕漆描畫的馬車,還是隨行的儀仗,都算是聲勢浩大。
與此同時,六部之一的刑部衙門此刻也亂成一鍋粥,先是平宣侯府次子的案子被扔了過來,由刑部接手的同時,還傳來一道手諭——此案全權(quán)交由靖王。
靖王!
刑部尚書抱著新鮮熱乎的圣旨人都麻了。
朝安城的案子多是由京兆府去查,但平宣侯府出了事,刑部便多少要過問,誰承想陛下直接把案子整個給挪了過來,甚至還給統(tǒng)管審理整個大霄案件的刑部弄了個靖王來。
靖王鳳栩,將前朝廢帝封王,還弄來刑部查案。
“這簡直是荒唐!”刑部尚書如是怒吼。
“陛下親自下的諭旨。”穿著官袍斯斯文文的莊慕青坐在一邊平和道,“沒經(jīng)門下省中書省,直接傳入六部,即便是再荒唐,這位靖王殿下也得小心伺候著。”
莊慕青官拜尚書右丞,下頭管著兵、刑、工三部,已然是年紀(jì)輕輕便爬上正四品的才俊。
刑部尚書羅百川臉色變幻了一陣子,才嘆了口氣,說:“那依莊大人所見?”
鳳栩固然是前朝廢帝,可他在清云行宮為殷無崢向天下正名的魄力,的確是常人所不能及,無論兩年前有關(guān)這兩人的傳聞是怎么回事,如今陛下是真寵著他,是真正得罪不起的貴人,正如莊慕青所說,羅百川心里也清楚,他得小心恭敬地伺候好了這位主兒。
莊慕青溫和一笑,“恭候靖王殿下尊駕吧。”
靖王的儀仗還沒到刑部衙門,刑部官員們就已經(jīng)紛紛整理衣冠準(zhǔn)備相迎,甚至連尚書省的右丞莊慕青也在其中,許逸才下馬車便瞧見刑部門口一溜的官員,當(dāng)即便震了震。
他自然不會以為這些大人們是在等他,畢竟侯府再煊赫,可也不會讓刑部官員擺出這幅迎接圣駕的姿態(tài)。
許逸謹(jǐn)慎地靠近過去,尋了個正規(guī)規(guī)矩矩站好的官員低聲問:“大人,你們這是……”
他話音未落,遠(yuǎn)處已然浮現(xiàn)了儀仗隊的影子,那官員立刻神情嚴(yán)肅地打斷他:“別說話,有貴人到了。”
許逸一頭霧水地閉了嘴,視線落在了正緩緩靠近的儀仗上,一眼便看出這規(guī)格不像是陛下親臨,倘若是天子出皇宮,只怕禁軍得盡數(shù)出動隨行。
可他甚至在這群官員中看見了尚書省的右丞,陛下心腹莊慕青,連他都要站在這迎接的人,到底是誰來了?
難道是中書令莊廷敬?!
待儀仗隊停在衙門前面,那華美莊嚴(yán)的馬車前,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太監(jiān)高聲道:“靖王殿下到——”
官員們頓時跟隨莊慕青屈膝行禮,口中齊呼王爺千歲。
唯獨許逸愣在當(dāng)場,因過于震驚而陷入呆滯。
什么……什么王??
077.玩味
靖王走出馬車,一襲赤色金鳳廣袖袍明艷如霞,縱然清瘦白皙瞧上去文弱,可眉梢眼角盡是清貴的矜傲,淡淡掃了眼屈膝相迎的群臣,平靜道:“都起來吧。”
刑部官員又齊聲謝恩后才起身。
是當(dāng)真將鳳栩當(dāng)做皇室親王對待,陛下親自寫的圣旨還在刑部衙門擺著呢,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當(dāng)眾給鳳栩難堪,除非活膩了。
莊慕青走到鳳栩面前,微微頷首,笑意溫和道:“殿下,又見面了,下官莊慕青。”
西梁大農(nóng)令、大霄中書令之子,殷無崢麾下文武雙全的能臣,官拜尚書省右丞,鳳栩?qū)ηf慕青的底細(xì)很了解,還是在路上聽宮銘說的,但他們不是第一次相見。
鳳栩記得當(dāng)初將陸青梧母子帶回來的便是莊慕青,火燒明心殿那日也曾見過他,雖說莊慕青有心隱瞞陸青梧母子的身份,卻被晏頌清捅破了簍子,看在他一路上待陸青梧母子照顧有加的份兒上,鳳栩?qū)λα诵Γp聲說:“莊大人,朝中正四品的青年才俊,久仰了。”
這樣客氣的話鳳栩從前是不會說的,但他好歹做了兩年皇帝,如今又以前朝廢帝的身份成了新朝的親王,再怎么謹(jǐn)慎也不為過。
“羅尚書。”鳳栩一碗水端平地又對唯一身著尚書服制的大人點了點頭,算是將面子給足了。
羅百川性子冷硬耿直,原本沒想給鳳栩什么臉色看,可這樣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年輕人對他以禮相待,羅尚書臉色也真正地和緩了許多,側(cè)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殿下且先進(jìn)門罷。”
刑部官員們簇?fù)碇浅嗯矍嗄赀M(jìn)了衙門,唯獨許逸被留在外頭無人問津,他愣愣地瞧著那人如眾星捧月一般消失在實現(xiàn)里,就如同多年前一模一樣,高貴驕傲、奴仆成群的靖王,到哪里都是被所有人仰望的月亮。
分明是炎炎夏日,許逸驟然回神后,已然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怎么會是他?
靖王,這是前朝時鳳栩的封號,他做了皇帝后年號被宋承觀改為晏平,但朝安世家誰不知道皇位上坐著的是個提線木偶,世家少爺們私下里都戲稱他是個草包皇帝,甚至連謚號都想好了,就叫哀帝,這對君主是何等的大不敬,但沒人能治他們的罪,許逸終于覺得自在了,不用再跟著那個廢物鞍前馬后地恭維伺候。
他厭惡至極鳳栩那副不識人間疾苦的張狂樣子,更嫉妒他身份高貴又得父母兄長寵愛,這樣一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蠢貨廢物,讓人羨慕又嫉妒。
可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大啟都亡了,鳳栩卻還能翻身?!
許逸想到方才進(jìn)門的鳳栩,連一個眼神都沒給他,就那么高高在上一如當(dāng)年般被簇?fù)碇M(jìn)了刑部衙門。
等等……他為什么要來刑部?
許逸越想越不安,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忽地,身側(cè)響起了個尖細(xì)的聲音。
“許世子,咱們殿下請您進(jìn)去呢。”
許逸被嚇了一跳,這才發(fā)現(xiàn)在自己身前躬身站著的,正是方才隨侍在鳳栩身邊的小太監(jiān)。
允樂見他沒反應(yīng),又重復(fù)了一遍:“許世子,靖王殿下請世子進(jìn)衙門問話。”
許逸僵硬地跟著那小太監(jiān)進(jìn)了刑部衙門,統(tǒng)管整個大霄各地案子的刑部自然不算清閑,每張桌案上都擺著成堆的卷宗,而赤色鳳袍的靖王就堂而皇之地坐在最高處的主位上,兩側(cè)各是右丞莊慕青與尚書羅百川,許逸被帶到案前,想要看鳳栩便得抬頭仰視——就如同當(dāng)年大啟尚未覆滅時那樣。
鳳栩被囚在了明心殿兩年,大啟沒有了之后更不愿出門,自當(dāng)年宮變那日后,他還是第一次見許逸。
唏噓談不上,只是忍不住戲謔,當(dāng)年宮變時,他曾派人去交好的友人家中求援,而許逸所在的平宣侯府他是親自去的,可連許逸的面都沒見到。
那日長街上兵荒馬亂,整個朝安城都不得安寧,是在夜里起了刀兵,鳳栩被平宣侯府那扇高大氣派的朱紅大門拒之門外,許逸沒見他,卻在門的另一邊幸災(zāi)樂禍般地笑著對他說:“殿下還是別白費心機了,趁還有時間,不如盡早逃命去吧。”
彼時的鳳栩轉(zhuǎn)身就走,情況危急,他沒時間為許逸的背叛傷神,但當(dāng)年被刻意忽視的怨恨在得知李家的遭遇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四目相對,鳳栩?qū)υS逸平和寡淡地笑了笑,態(tài)度不冷不熱看起來沒什么不同,他淡聲道:“說說吧,平宣侯府的二公子死在長街可不是件小事,本王奉陛下的手諭督辦此案,許世子倘若知道什么,便說出來聽聽。”
許逸只覺得唇舌都變得僵硬了,什么都說不出來,他比誰都知道鳳栩絕不可能當(dāng)真這樣平和地對他,曾經(jīng)有多厭惡鳳栩天真愚蠢的良善,現(xiàn)在就有多希望鳳栩能如舊,可他看見了鳳栩意味深長的一眼,頓時脊背發(fā)寒。
督辦此案,為何陛下要讓鳳栩督辦這個案子?許逸心如亂麻。
“回、回王爺。”許逸低頭,“二弟……并無什么仇家。”
“哦,是么,”鳳栩意味不明地笑了聲,
還沒什么仇家,真正殺了他的仇家不就坐在這兒么,鳳栩暗暗地想,看見許逸那震驚又忌憚的復(fù)雜神情時,也覺得痛快。
鳳栩問過后便交給了刑部的官員接著問,大抵是因陛下親自冊封的靖王在這兒坐著,刑部官員們一個個都不敢有絲毫懈怠,仿佛不找出殺害許言的兇手便不罷休,而鳳栩端著茶盞笑意淡到微不可見地沉默著。
光是許逸那個驚慌失措又錯愕驚訝的眼神,就已經(jīng)很有意思了,像一只絲毫不知自己已經(jīng)成為甕中之鱉的老鼠,還在徒勞無功地試圖尋找生路。
這是場惡劣的游戲,如同一局早已注定好結(jié)局的棋,而鳳栩俯瞰棋盤,手里攥著所有的棋子,所有人都如同他指尖絲線下懸掛的木偶。
畢竟平宣侯府是苦主,詢問也不好太過,但鳳栩沒提讓他坐下,許逸便一直站著,雖然不同于犯人跪著答話,卻是實打?qū)嵉卣玖艘粋多時辰,當(dāng)許逸渾渾噩噩從刑部衙門出來時,衣裳都被汗浸濕了。
他毫不猶豫地回府對許旭昌說了此事,平宣侯卻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封王就封王了,看皇帝那個疼愛他的樣子,也是遲早的事,你慌什么,當(dāng)初你與靖王也算有些舊情,即便當(dāng)年帝后的死咱們沒幫什么忙,但也不曾推波助瀾,不過是個什么都不懂的毛頭小子,到刑部去想來也不過是玩玩,何須在意。”
許旭昌自然不知道許逸曾在一門之隔的地方對鳳栩譏誚嘲諷,更不曉得他私底下做的那些事,甚至連鳳栩喜歡去的那家糕點鋪子,他也因厭煩而暗地里讓許言去弄垮了店。
許逸更不敢多話,可他心中實在不安。
“爹,我覺得不對。”他說,“好端端的他怎么會插手二弟的案子,這其中怕有蹊蹺。”
“能有什么事?”許旭昌有些不耐地皺起眉,“靖王又如何,不過是個根基不穩(wěn)的小子,就算去了刑部衙門又有幾人能服他,你少管這些有的沒的,查清楚殺你弟弟的兇手才是要緊事。”
許逸張了張嘴,想起在刑部被推上主位的鳳栩,連尚書省右丞都對他恭敬有加。
……可不像是沒人服他的樣子。
“都是些表面功夫而已。”莊慕青親自給鳳栩斟了杯茶,他笑起來很無害,帶著讀書人的斯文氣,“朝廷上的官兒各個都是人精,但羅尚書性情耿直,是個難得的賢臣能臣,下官不免要問殿下一句,這案子是怎么個查法?”
模樣文弱,開口卻老練,不難聽出他是怕羅百川那個倔脾氣鬧出什么事來,特意為了他探探鳳栩的口風(fēng)。
鳳栩一頓,“殷無崢沒告訴你?”
他怎會看不出今日在刑部衙門這樣順利,多虧了刑部尚書的頂頭上級莊慕青在這壓著,本以為莊慕青是知道內(nèi)情的。
莊慕青無奈一笑,“殿下還不知么,冊封您為靖王的圣旨并未經(jīng)過三省,下官聽著風(fēng)聲才匆忙來此,但想來許二公子的死……應(yīng)當(dāng)是另有內(nèi)情了。”
鳳栩抿了口茶,將瓷盞往桌上一放,悶響與輕聲同時響起:“死有余辜。”
莊慕青沉默片刻,輕輕點頭:“下官明白了。”
他實在是個聰明人,鳳栩不由得輕嘆,而后瞧了眼天色,想起殷無崢說過在宮里等他用晚膳,便施施然地起身告辭。
只是有人卻因鳳栩而輾轉(zhuǎn)難安、食不下咽。
都說做賊心虛,當(dāng)年若不是有鳳栩壓著,紈绔的名聲誰也比不過許逸,他可不是靖王那樣跑馬瘋玩的紈绔,而是真真正正手里頭不干凈的,依照當(dāng)朝律法,將他處決十次都不夠判的。
許逸回想起從刑部衙門出來時,最后看見鳳栩眼中一閃而過的戲謔冰冷,便覺得不寒而栗。
鳳栩一定是沖著他來的!
078.偏執(zhí)
許言的案子沒人證沒物證,連弄死他的是馬車都全靠仵作推斷,馬車的輪子都沒找著,刑部再怎么查這案子都在死胡同里,鳳栩也不急,每日都去刑部衙門轉(zhuǎn)一圈,連著三日下來,案子是寸步難進(jìn)。
因許言平宣侯府公子的身份,加之此案疑點,便從意外喪命改成了蓄意殺害,于是刑部的調(diào)查方向便改為與平宣侯府或者許言有過節(jié)之人,難免便要查到私下的關(guān)系,也就是在這里,許逸一改知無不言為弟弟報仇的態(tài)度,篤定平宣侯府素來與人為善絕不可能結(jié)仇。
若是兩年前的鳳栩還真就會信了許逸,可李家鋪子的事讓鳳栩明白,許逸的手底下不干凈。
他越是藏著掖著,就越是有貓膩。
夜里,因長醉歡發(fā)作在即,時間如今也不確定,鳳栩便沒再出凈麟宮,殷無崢來時,聽他說起平宣侯府的事,低聲問:“要不要周福……”
“讓周總管歇歇吧。”鳳栩穿著單薄的中衣靠在短榻上,手里頭拿著刑部遞上來的卷宗,是有關(guān)許言案子調(diào)查整合后得出的相關(guān)資料。
他伸手對正脫外袍的殷無崢招了招。
殷無崢便走近坐下,鳳栩往前挪了挪靠到他懷里,將卷宗指給他瞧。
“別小瞧了刑部的大人們,喏,我這兩年不能親政,不過京兆府可是收著不少次狀告平宣侯府的訴狀,只不過這些告狀的苦主沒多久便撤了訴狀,而狀告的理由也多是侵吞私財。”
鳳栩查得的確仔細(xì),但自然不是為了給查出殺許言的兇手,而是借著此案稽查平宣侯府的底細(xì)。
原本鳳栩想的也是走殷無崢在朝安城的暗線,但許逸自己告到了衙門,他也就剛好順?biāo)浦鄣夭榱讼氯ァ?br />
“刑部人多眼雜。”殷無崢為他將鬢發(fā)輕撫至耳后。
鳳栩幾乎要以為殷無崢要他將此事暫且放一放,卻沒想到殷無崢在沉吟片刻后,只是叮囑道:“過兩日再去,切記將宮銘帶在身邊,我會命人在暗中保護(hù)你,萬事小心。”
除了在戰(zhàn)場上死得最多的武將之外,糾察百官有彈劾之權(quán)的言官、以及去各地的巡撫死得最多,或是因黨權(quán)紛爭,或是被滅口,人命是最脆弱的東西,殷無崢恨不得將鳳栩攏在掌心里,時時刻刻放在眼前,也經(jīng)不住鳳栩再出什么意外。
可他的小鳳凰已經(jīng)在樊籠中許久,如今好不容易愿意自己走出去,無論是為了報復(fù)還是其他的什么,殷無崢都不能也不想將他關(guān)進(jìn)另一個金絲籠中。
“我知道的。”鳳栩?qū)⑹种械木碜陔S意放在小炕桌上,攬著殷無崢的肩跪坐起來。
燭光落在他削瘦的肩,素色衣領(lǐng)半掩白皙精致的鎖骨,在殷無崢眼中,哪怕這具身軀遍布舊傷猶如覆著細(xì)密裂痕的白瓷,也如同嬌嫩漂亮的花瓣上蔓延開的脈絡(luò)般,讓這朵頑強堅韌的紅梅昳麗更甚。
鳳栩自己將衣衫半解,露出了遍布縱橫交錯舊傷的身軀。
自從殷無崢得知了他全部的秘密,還陪伴他度過一次長醉歡發(fā)作后,鳳栩從開始的淡漠不以為意,到漸漸地喜歡將自己的舊傷展露在殷無崢的面前——卑劣又狡詐地想要殷無崢再多愛他、多心疼他一些。
他緊緊盯著殷無崢的雙眸,無時無刻都在確定那雙眼中只有癡迷與憐惜,沒有半分嫌惡,如此才能稍稍安心。
當(dāng)年他愛慕殷無崢成癡,如今殷無崢也是拼湊、支撐起鳳栩的那口心氣,猶如溺水之人緊抱浮木一般,哪怕明知這樣的感情熾烈又沉重,偏執(zhí)又扭曲,鳳栩也控制不了自己。
他可以灑脫坦蕩地赴死,可活下來需要付出更多,也就要索求更多,不再抗拒戒斷長醉歡不是因為不怕,只是因為殷無崢而已。
在殷無崢的吻落于頸側(cè)時,鳳栩聽見一聲呢喃輕語。
“別怕,我愛你。”
鳳栩捧起他的臉,那雙總是含笑的雙眸在情動時泛起帶著點瘋的炙熱執(zhí)拗,唯獨沒變的是與從前如出一轍的癡慕。
“你當(dāng)然要愛我。”鳳栩呢喃著低頭吻上去。
只有殷無崢的愛,是鳳栩在所有死局中唯一的生路。
長醉歡發(fā)作就在這兩日,這場情事殷無崢極盡克制,隱忍溫柔,他本不愿鳳栩?qū)Ⅲw力浪費在這種事上,但真正要承受痛苦的鳳栩需要這樣的親密與安撫,至少云雨后縮在他懷里的鳳栩睡得很安穩(wěn),否則便如昨夜那般,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半宿。
屋內(nèi)燭火未熄,殷無崢瞧了鳳栩的睡顏許久。
那三年里他從未相信過鳳栩的真心,更不相信這樣一個金尊玉貴的小王爺會喜歡他,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在自己都尚未察覺的情況下對鳳栩上了心。
清云行宮里,分明已經(jīng)為自己定下結(jié)局,卻還是站在瓊云樓上為他一個亂臣賊子證明,行宮門前孤身一人擋在外頭,那是殷無崢第一次看見鳳栩為他而執(zhí)劍,那是朝安城嬌貴又傲氣的小鳳凰,也是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作踐自己以求多活幾日的鳳栩,殷無崢總是想起重逢那日,便是無盡悔意。
他怎么能忍心傷害這樣愛他的鳳栩。
良久良久,殷無崢才輕到幾乎不可聞地低聲:“我怎么會不愛你。”
這次鳳栩的發(fā)作時間沒再推遲,殷無崢照例提前派人去朝臣府中知會休沐一日,從頭至尾地陪著鳳栩,只不過這次不受控制地痙攣抽搐時,鳳栩傷了左腕,雖不嚴(yán)重,但近幾日是動不了了,讓鳳栩在凈麟宮休養(yǎng)之際,殷無崢與朝臣議政后,將莊慕青單獨留了下來。
“平宣侯府的案子查得如何了?”殷無崢問。
莊慕青早猜到是為了此事,當(dāng)即回稟:“回陛下,平宣侯次子之死尚無其他線索,不過可疑之人倒是查出不少,只不過都是些外鄉(xiāng)人,甚至……許多都已死在回鄉(xiāng)路上。”
“既然可疑,就追查下去。”殷無崢說,“鳳栩明日便能去刑部衙門,若有進(jìn)展,告知他便可。”
“是。”莊慕青頓了頓,低聲問道:“靖王殿下無礙?”
殷無崢自認(rèn)對這些下屬還算了解,微微抬眸,“你在擔(dān)心他?”
莊慕青立刻想到這二位的關(guān)系,猶豫須臾后才斟酌著措辭地說:“只是前兩日便見靖王殿下臉色不好,何況……靖王殿下這幾日看來,靖王殿下與傳言中不同。”
殷無崢沉默了良久,直到莊慕青都有些不安后悔,才開口道:“朕信得過莊氏,也信得過你,在外時替朕多照顧他些。”
莊慕青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連忙俯身道:“臣明白。”.
兩日未至刑部的靖王殿下又出現(xiàn)在了衙門,尚書省右丞莊慕青親自去宮門口接人,將人帶到了刑部衙門。
一路上也將這兩日查到的東西盡數(shù)告知。
“所以狀告許逸的都只是外鄉(xiāng)來的商人,卻莫名在朝安散盡了家財,還都是在這兩年內(nèi)發(fā)生的事。”鳳栩邊看卷宗邊問。
莊慕青站在他身側(cè),低聲道:“其實前些年也有過一兩次,只不過人數(shù)太少,事情到京兆府那便被壓了下去,連刑部都沒聽著風(fēng)聲,這兩年里變本加厲了而已,兩年間加起來,光是在京兆府報過官的,就足有三十七人,而這三十七人中,因潦倒窮困死在路上的,有三十二人,剩下的五人是否平安返鄉(xiāng),還未查證。”
鳳栩陷入沉思。
兩年前許逸整日跟在他身邊,但也偷偷在暗中有小動作,這兩年他被困宮中不能親政,許逸便已如此放肆。
“散盡家財也總得有個路子。”鳳栩沉吟,“強占會留把柄,只怕是用了什么手段,朝安世家子們常玩的也就那些東西,想來九成是靠賭。”
好歹也做過二十年的紈绔,鳳栩雖然不屑于那些搏戲手段,但私下里也曾玩過,甚至里頭那些關(guān)竅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也正因此才覺得沒意思。
“殿下明鑒。”莊慕青附和,“但從前朝起律例便已明文禁賭,朝安城大小賭坊也早被清凈。”
鳳栩笑了聲,將卷宗放下,平靜道:“世家權(quán)貴們私下里做的事都屢禁不止,草菅人命也是家常便飯,連尸身都尋不著、更無人在乎的不計其數(shù),莫說是賭坊,朝安這座繁華都城藏著的東西可不少,盡量找到那些被算計了的富商,只要有活口就好說,再有……尋個生面孔來。”
莊慕青幾乎剎那便明白了鳳栩的打算,若是能得到那些被坑過的富商證詞會省下許多力氣,再不濟(jì),若是死光了,那就再弄出一個符合條件的“目標(biāo)”。
“下官親自去辦。”莊慕青不假思索地頷首,他看了眼時辰,已然過了晌午,猶豫須臾,還是問道:“殿下,時辰也不早了,要不要去城中用個午膳?今日段都統(tǒng)休沐,有他相伴,不會有事。”
鳳栩的確餓了,剛熬過一次長醉歡發(fā)作,還很虛弱,但又不想就這么回宮。
于是想了想后,輕聲道:“那就去吧。”
079.雙面
朝安城繁華,食肆遍街,天香樓便是其中翹楚。
鳳栩仰首望著天香樓描漆鑲金的牌匾,這是朝安城的老字號,連牌匾都是大啟建國皇帝御賜的,即便過了這些年歷經(jīng)風(fēng)雨霜雪,仍不見褪色。
“莊——哎。”從酒樓里走出的段喬義在看見鳳栩的那一刻生生地哽住了,雙眼也隨之驚愕睜大,用“這咋回事啊”的眼神看向了莊慕青。
莊慕青輕咳一聲,“段都統(tǒng),這是靖王殿下。”
同樣回以“你還不過來行禮?”的眼神。
段喬義福靈心至,立刻上前剛要俯身道:“下官段喬義,見過靖王殿下。”
“段都統(tǒng)有禮。”鳳栩的神態(tài)與語氣都堪稱疏離,連眉眼間都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平靜到?jīng)]有一絲起伏,“天香樓在朝安極負(fù)盛名,你們倒會選地方。”
從前鳳栩也常來天香樓,或是設(shè)宴,或是赴宴,彼時他便是眾星簇?fù)碇脑隆?br />
段喬義還沒從莊慕青把鳳栩一起帶過來的震驚中回神,下意識尷尬笑了兩聲,“是啊是啊,靖王殿下來過么?”
莊慕青瞳孔一震,立刻上前用肩將段喬義撞開,回頭給了他一個“你想找死么”的嚴(yán)厲眼神,又對鳳栩笑了笑說:“殿下看了半日的卷宗想必也累了,咱們先進(jìn)去吧。”
段喬義也差點咬著自己舌頭,猛地回過神來想到鳳栩從小就在朝安城長大,比他們誰都了解這,怎么可能沒來過天香樓?
鳳栩看似并不在乎,先一步進(jìn)門。
刻意落后的莊慕青飛快低聲說了句:“陛下吩咐。”
段喬義一時半會想不明白陛下的目的,但回神后便知道什么話該說,沉默地點了點頭。
“你,你是…靖王殿下?”
鳳栩一進(jìn)門便瞧見個熟面孔,天香樓是朝中官員的產(chǎn)業(yè),掌柜的姓劉,靖王殿下當(dāng)年尊貴又大方,還是天香樓的常客,劉掌柜與他也稱得上相熟。
“劉掌柜。”鳳栩微微牽起唇角,對他點了點頭,“好久不見了。”
“是,是啊。”劉掌柜面色復(fù)雜,他就在朝安城中,自然也曉得這兩年里在鳳栩身上出現(xiàn)了太多變故。
他與以前也不一樣了,那不可一世的尊貴狂傲此刻盡化水一般寡淡的平靜。
最終也只是給這位算不得熟識的掌柜一個微小的頷首,與一句“好久不見”。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過去美好得如夢似幻,也殘酷的遍地血腥,鳳栩近來頻頻回望,長醉歡侵蝕了他的身體與記憶,已經(jīng)褪色的記憶不會再恢復(fù),于是模糊的記憶中如同陰陽般界限明晰,一面柔暖溫和,一面猩紅陰冷,他不會遺忘過去的仇恨,但也不再留戀執(zhí)著于往日,有怨報怨,血債血償,一切冤緣都將于債消那日落幕。
緊隨而來的莊慕青和段喬義也瞧見了這一幕,兩人交換了個眼神。
段喬義眼神復(fù)雜地壓低聲說:“他……沒事吧?”
莊慕青沉默著,他已經(jīng)有些明白為何殷無崢要他帶著鳳栩出來走走,只有真正與這位曾經(jīng)的末代君王相處,才能看得出他平靜之下隱隱藏著的、破碎的麻木。
國破家亡的亡國之君,他站在前塵與今時之間,走過熟悉的街口只怕也會覺得陌生吧。
“走吧。”莊慕青說,“他輪不到你我來擔(dān)心。”
且不說還位皇帝注視著鳳栩,單單是這位舊朝君,也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憐憫與施舍。
鳳栩始終面色如常,在莊慕青和段喬義這兩個新朝臣前也從容自若,吃相也文靜溫吞,三人就坐在大堂中,忽地,聽見隔壁桌有人哄笑出聲。
“哈哈哈,他啊,嘖嘖,還真是一往情深呢,當(dāng)初追著人家跑了三年,連朝安城的尋常百姓都知道,那鬧得可叫一個滿城風(fēng)雨!”
“誰說不是呢,都到這個份兒上了,還向著人家呢,也不知把自己早死的爹娘和哥哥放在哪了。”
“要我說啊,攤上這么個混世魔王,也是姓鳳的一家倒霉,當(dāng)年太子鳳瑜那是何其的賢明溫雅,就不該生下這個紈绔子。”
“就是,為了個男人,連自家的江山都能拱手相讓,我要是他爹啊,都能氣得從皇陵里爬出來了。”
鄰桌的四人喝了些酒,嗓門也高了起來,邊說邊笑,仿佛當(dāng)真是為早逝的帝后義憤填膺,恨不得替他們處置了鳳栩這個逆子。
“倘若能真從皇陵里爬出來便好了。”鳳栩自語一般地嘆了口氣。
段喬義與莊慕青對視一眼。
“那個,殿下……”段喬義遲疑道,“要不要下官…?”
莊慕青沒作聲,他見鳳栩這樣平靜,像是根本不欲將事情鬧大的樣子。
他甚至以為鳳栩不會追究。
但鳳栩就這樣沉默地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向鄰桌走去,從刑部衙門出來他便與莊慕青都換上了常服,以至于此刻瞧上去只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且削瘦又孱弱蒼白。
鄰桌四人根本沒注意,段喬義與莊慕青也不明白鳳栩要做什么,于是便眼睜睜看著鳳栩走到了其中一人身邊,一手抓住那人頭發(fā)將他腦袋往后一拽,隨即抬起另一只手,在那人驚愕到來不及怒罵時,一抹銀光倏爾閃過!
“啊!!!!”
鮮血飛濺,凄厲的慘叫聲驟然響起。
段喬義目瞪口呆。
莊慕青愕然愣住。
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鳳栩就已經(jīng)施施然松開了滿臉是血的男人,平靜地放下那只袖中藏了弩箭的手,任由臉頰開了兩個洞的男人狼狽捂著臉在地上打滾,鮮血如注地往外涌,鳳栩左手滿是血跡,臉上也沾著猩紅的血點,對呆若木雞的另外三人笑了笑。
“怎么,還想替本王早逝的父母兄長,教訓(xùn)本王么?”
銀冷的弩箭在刺穿了男人雙頰后沾著血釘在大堂內(nèi)的柱子上。
整個大堂在片刻的死寂后,驟然爆發(fā)出嘩然聲,呆滯的三人驟然明白站在他們眼前看似文弱的清瘦青年是什么人,再加上此刻滿地打滾那人的慘狀,紛紛臉色慘白下來。
跑堂的小二不敢上前,連劉掌柜也不曾現(xiàn)身,鳳栩就這么滿身是血的站在那,抬腳踩上了地上那人的脖子,只需再用些力氣,即便踩不斷,也能令人窒息而死。
他笑著問:“怎么都不說話了,方才不是挺會說的么。”
始終在暗處的宮銘悄無聲息地現(xiàn)身,堂內(nèi)幾個正在用飯的客人也都面露殺氣地站起身,儼然都是殷無崢派到鳳栩身邊的暗衛(wèi)。
段喬義輕輕嘶了一聲,“我真他娘的……那是越雋身邊的人吧,難怪他敢這么毫無顧忌地動手……”
“少廢話。”莊慕青推了他一把,隨即起身,“別愣著了。”
段喬義飛快上前,他休沐并未佩刀,但身形高大健碩一眼便能看出是個習(xí)武之人,莊慕青在他身邊氣勢也絲毫不弱,當(dāng)即訓(xùn)斥道:“你們放肆,陛下欽封的靖王,豈是你們能肆意冒犯的?”
鳳栩的靖王封號如今只有朝中勛貴知曉,尚未行冊封大典,自然也就還沒來得及昭告天下。
以至于腿軟到站不起來的三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都疑心自己聽錯了,前朝的靖王不是早就做了皇帝,還成了亡國君么?!
這三人連靖王重新被賜封的消息都不知,自然也不是什么勛貴世家,早被一道道虎視眈眈的眼神嚇得兩腿酸軟,顫巍巍從椅子上起來也管不了其他當(dāng)即跪了個整整齊齊。
鳳栩笑出了聲,一腳踢在受傷那人本就血淋淋的臉上,從前見了血便皺眉作嘔的靖王此刻遍身猩紅,卻不再多言,只是吩咐道:“宮銘,查清楚他們的身份,送進(jìn)刑獄去,冒犯皇室中人即為藐視天子,如此欺君大罪,由刑部定奪吧。”
“是。”宮銘頷首,猶豫片刻后,又說:“屬下帶您去更衣?”
鳳栩垂眼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神情冰冷而陰鷙,他冷聲道:“不必了,回宮。”
他平靜得好像方才拿弩箭射穿了別人臉的根本不是自己,即便是腳底下踩著別人的脖子,神情都是鎮(zhèn)定從容的,隱忍而深藏的瘋。
“失陪了。”對段喬義和莊慕青輕輕點頭后,鳳栩轉(zhuǎn)身便走。
本以為靖王是個忍辱負(fù)重被逼無奈小可憐的莊慕青張了張嘴:“……”
同樣一日之內(nèi)被鳳栩震驚好幾次的段喬義拍了拍他的肩,低聲道:“我算是知道他那個紈绔名從哪傳出來的了。”
這一言不合就見血,說他是紈绔都輕了,真要做了掌權(quán)的皇帝,那就是個實打?qū)嵉谋┚?br />
“他原本不是這樣的性子。”
始終躲著的劉掌柜不知幾時冒了出來,他望著鳳栩離開的方向深深地嘆道,“靖王殿下他,以前不是這樣的,當(dāng)年……”
來天香樓的多是富庶子弟,曾有一次一個公子哥自己獵了兔來,地上沾了兔子的血,恰好被剛進(jìn)門的靖王瞧見,年少的靖王當(dāng)即變了臉色,險些吐出來。
鳳栩是真的厭惡血腥,從來都遠(yuǎn)庖廚,不會親自看宰殺烹煮的過程。
聽掌柜的說完,段喬義幾乎不敢相信這膽小到見血都怕的靖王,會是方才那個隱隱透著戾氣的狠辣鳳栩。
劉掌柜面露惋惜地?fù)u了搖頭,“靖王殿下的紈绔名聲也不過是個戲稱罷了,我們都曉得,他是個好孩子。”
他是個好孩子。
卻只有身份低微之人才曉得,劉掌柜如此,李老板如此,惡名滿朝安的鳳栩其實是一個從無世家子惡習(xí)的好孩子。
莊慕青在漸漸拼湊出完整鳳栩的過程中感覺到了悲哀,為這個大變模樣的靖王殿下。
080.撤案
鳳栩剛沐浴換了身云錦白衫,從莊慕青那得知消息的殷無崢便匆匆趕來。
“你急什么?”鳳栩看上去與往日無異,神情自若含笑,“我又不會吃虧。”
殷無崢這樣偏愛,他要是還因為幾個小卒子吃了虧,就當(dāng)真沒臉再活著了。
鳳栩才沐浴過,濕漉漉打著卷的發(fā)尾垂到了腰際,瞧上去白凈文弱,殷無崢輕輕撫了下他濡濕的長發(fā),“只是不愿你受委屈。”
“也算不得什么委屈。”鳳栩伸手?jǐn)r攬住了他的頸,低聲笑了笑,“我不是都教訓(xùn)過他們了,你不問問我想怎么處置他們,畢竟都是有些家世的公子哥兒。”
不出意料的,殷無崢并不在意他們的死活,只說道:“隨你。”
鳳栩早就知道自己那點聊以慰藉的癖好。
從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怎么讓仇家痛不欲生開始,就連殺孫善喜時,他都不知想過多少次,以至于付諸于行動時做得干脆又游刃有余,人在絕境中要么被壓垮,要么被逼瘋,鳳栩連自己的腕子都敢放在火上烤,不知多少次鮮血淋漓遍體鱗傷,對待旁人就更不會留情。
他在瘋狂又殘忍的報復(fù)中得到了片刻的解脫。
就連上次在巷子里,周福刻意將許言弄成那副凄慘的死相,大抵也是殷無崢的授意,鳳栩便知道他在殷無崢面前徹底沒有秘密,無論是地牢里的陳文瑯,還是被掛在宮門上的孫李氏,甚至是死在馬車下的許言,都是殷無崢容他發(fā)泄?jié)M腔陰郁怨氣而已。
“教訓(xùn)教訓(xùn)也就夠了。”鳳栩說,“我還有分寸,知道什么人該殺,什么人不能殺,這幾個還罪不至死,但總得受些教訓(xùn)。”
他親自出手教訓(xùn)最狠的那個,也是因口出狂言冒犯了他父皇。
鳳栩心里一直都有一桿秤,所以他不怪殷無崢搶了天下,太子鳳瑜已死,鳳栩知道半瘋又不知能活到哪日的自己抗不起江山與萬民性命,更何況是如今還不滿三歲的鳳懷瑾,他有一位母儀天下的母后,更有賢明仁德的兄長,即便是平庸的父皇也心慈仁善,這樣的人教出的孩子,又怎么會真的是非不分。
鳳栩說到做到,派人去那幾個世家子府上警告后,各自打了板子,關(guān)不到兩日便放了回去。
不過是幾個不重要的東西,鳳栩更在乎平宣侯府,他曾經(jīng)視為友人的許逸在背后做了不少事,鳳栩自認(rèn)不夠聰明,但氣量卻足夠小,睚眥必報,誰也別想得罪了他以后還能獨善其身。
刑部借由許逸的案子翻出了許多外鄉(xiāng)商人的舊案,許逸得知后當(dāng)即慌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心中更是暗暗后悔不該為了一個庶子將事鬧大,便立刻去找親爹平宣侯。
“爹,不能再讓刑部查下去了。”許逸臉色很差,再也沒有平宣侯府世子的春風(fēng)得意,“就當(dāng)二弟是意外身亡吧,只要咱們不追究,刑部也不能再查下去。”
許旭昌本就因次子的死遲遲沒有結(jié)果而心情郁郁,見許逸竟然不想再繼續(xù)追查下去,猛地一拍桌案。
“豈有此理!那是你親弟弟!”許旭昌怒斥。
許逸苦笑道,“是,他是我親弟弟,可爹,再讓刑部這么查下去,您老的嫡子只怕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許旭昌一時間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這個兒子。
“爹,二弟死得蹊蹺,我一直懷疑究竟是誰會用這種陰險的陽謀。”許逸嘆了口氣,“現(xiàn)在刑部借由二弟的案子查出了了不得的東西,一旦……一旦被他們拿著證據(jù),鳳栩絕不會放過我的。”
“你……”許旭昌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踱步轉(zhuǎn)了兩圈,才沉聲道:“你個逆子,從實招來,你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
許逸哪里還敢隱瞞,他艱難地扯了扯唇角,先交代了宮變那日如何私自與鳳栩決裂,這些年來又私下里做了什么事,聽得許旭昌臉色越來越難看,許逸也就破罐破摔似的平靜道:“若是沒有賭坊,侯府焉能有今日風(fēng)光,憑幾家鋪子又能賺多少銀子?那鳳栩……誰能想到,誰能想到他還能翻身!”
宮變后便淪為提線木偶的天子,又成了亡國君,卻還能在新朝以王爺之尊受盡尊崇,許逸暗暗嫉妒鳳栩的好運氣,恨不得能取而代之,卻半點沒想鳳栩是怎樣一步一個血印地走到了今日。
“你、你…”許旭昌臉色難看陰沉到了極致,踉蹌著又坐回了椅子上,他無意于政事,更不想?yún)⑴c什么黨權(quán)傾軋、皇室爭儲,更不曾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他只想有個能安穩(wěn)活著的一席之地便足矣,早年放權(quán)給了嫡子,卻沒想到許逸竟然背著他做了這么多事。
“你糊涂啊。”許旭昌握拳砸了一下桌面,痛心疾首。
“說什么都晚了。”許逸沉沉地開口,“鳳栩說不定就是沖著我來的,爹,他在天香樓公然傷人,還將四個世家子弄進(jìn)了大獄,即便是這樣,陛下也縱容他,倘若真要讓鳳栩這樣繼續(xù)查下去,我就完了。”
許逸自己也心虛,他其實沒什么證據(jù)能證明鳳栩和許言的死有關(guān),可他就是不安,畢竟……他曾經(jīng)讓許言去弄垮了鳳栩從前最喜歡的那家破店。
現(xiàn)在許言莫名其妙地死了,鳳栩又剛好封王,許逸實在擔(dān)心。
到底是自己的兒子,許旭昌再怎么寵愛次子,也不能在此刻不顧嫡長子的死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許逸,說:“就依你吧,許逸,倘若鳳栩真想要對付你,就算是為父也沒法子。”
平宣侯府固然也有自己的門路,可什么門路能抵得過當(dāng)今天子?
許旭昌一輩子都活得小心翼翼,對哪個君王都沒什么忠心,誰掌權(quán)便是誰的臣,卻沒想到兒子竟然闖下這樣的禍?zhǔn)拢踔劣X得許逸還隱瞞了什么其他的事情。
許逸臉色難看,又有些不甘,卻無話反駁.
“哦?不查了。”鳳栩靠在椅子上,單手托著下巴,瞧著笑吟吟的。
許逸在他面前低著頭,好聲好氣地笑了笑說:“是,這么些日子也沒消息,何況府中小廝已說了,那日他吃醉了酒,沒跟在舍弟身邊,連舍弟幾時走的都不知,生怕說出來挨罰才誆騙于我,想來舍弟亡故不過是意外一場,便不煩勞殿下與刑部的各位大人們費心了。”
若是可以,他真不想見鳳栩。
可無論是刑部尚書羅百川,還是右丞莊慕青,聽見他不肯再查,都推到了靖王殿下身上,逼得許逸不得不親自求見靖王。
“這樣啊。”鳳栩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才剛查著些眉目呢。”
也不知說得究竟是哪個案子。
許逸笑得有些僵,“誤會一場而已,不如……”
“不行。”鳳栩干脆利落地打斷了他。
許逸臉色微變,“殿下……”
“我說,不行。”鳳栩坐直了身子,笑意斂起,神色淡漠下來,“這案子刑部接了,就要一查到底,何況世子,死得畢竟是你的同胞兄弟,如今唯一的證人也改了證詞,難保不會是因兄弟鬩墻……”
鳳栩嗤笑,“畢竟我瞧世子,也不是什么在乎兄弟情義的人。”
“殿下!”許逸變了臉色,強忍著不敢發(fā)怒,“還請慎言!”
鳳栩又笑,他微抬下頜,矜貴高傲地俯視著許逸,“這有什么好羞于不肯承認(rèn)的,畢竟你已經(jīng)做了不是么,平宣侯世子,既然瞧不慣怎么不親自動手,反倒要你這個替你去做這把刀。”
許逸知道他說得是什么,當(dāng)即出了滿身的冷汗。
“是害怕么,平宣侯世子。”鳳栩慢悠悠地說,“當(dāng)年躲在門后,不敢在我面前說出那番話,就連這兩年里也是這樣,只敢借刀殺人。”
許逸聲音微顫,“臣……聽不懂殿下的意思。”
他不僅懂,更被鳳栩說中了心事,他一直嫉妒那個囂張狂妄的小王爺,憑什么他能父母恩愛兄弟和睦,分明是皇室中人,卻被嬌養(yǎng)出了那樣天真的性子,許逸曾不止一次地暗暗想著,鳳栩或許是在藏拙,總有一日他會對自己的兄長亮出刀刃。
可是沒有。
這世上怎能有這樣命好的人,出生便錦衣玉食,闔家安寧,也正因如此,許逸知道自己的想法與妒忌有多卑劣,哪怕是當(dāng)初將要落下枝頭的鳳凰,他還是不敢當(dāng)著鳳栩的面說出那番譏諷之詞。
他不敢面對鳳栩的一切,鳳栩的坦蕩、赤誠都映照出了他自己的秉性不堪。
“聽不懂便罷了。”鳳栩下了逐客令,“請回吧。”
也就是這件事沒得商量的意思。
許逸走后,在門外聽了全部的莊慕青進(jìn)門說道:“他慌了。”
鳳栩不以為意,“虧心事做多了吧。”
“正是如此。”莊慕青笑了笑,“壞消息,那些外鄉(xiāng)商人無一活口,好消息,咱們的釘子被賭坊的人注意到了。”
“壞消息可以當(dāng)做沒有。”鳳栩?qū)λf,“只要找到,即刻命禁軍拿人。”
莊慕青頷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