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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1.驅(qū)使

    “手腳都收拾干凈,這段日子務必給我小心行事!”許逸臉色難看,疾走的同時低聲吩咐。

    在他身邊一個左臉有刀疤的粗獷男人也低低地應著,“是,那剛上鉤的魚…?”

    “也弄干凈!痹S逸滿面的陰霾,忽地頓住,轉(zhuǎn)身指著男人一字一頓,“記住了,咱們的性命可就在這上頭了,別到時候有命賺沒命花!

    “這是條大魚!蹦侨艘桓蓖雒降牟灰詾橐猓敝钡囟⒅S逸,“真正的大魚!

    四目相對,彼此都能看見對方眼中的貪婪,許逸也就不那么堅定,猶豫了片刻后,只說道:“小心行事。”

    夜幕晦暝,是風雨將至。

    “最怕的是無所求者,凡有所求,權(quán)財色……哪一樣都是弱點!兵P栩靠坐著馬車,遠遠望向低矮簡陋的茅屋,朝安并非盡是權(quán)貴,城中亦有尋常百姓,誰也不曾想到,就是這樣邊緣不起眼猶如村落的一小片地方,住著的仿佛都是討生活的百姓,實際上卻在地下藏著一座賭坊。

    鳳栩神情冷淡,“貪啊,哪怕明知風聲緊,還是忍不住動手,莊大人,這一局,是本王勝了!

    同樣坐在馬車里的莊慕青揣著袖子嘆了口氣,“下官認輸了!

    他與鳳栩前兩日便隨口定下了個賭約,賭的便是許逸會不會老老實實地收手一段時日,倘若如此,他們要查下去還真要費一番心思,可鳳栩卻說釘子已經(jīng)埋下去,他們絕不會放走這頭肥羊。

    之前的外鄉(xiāng)商人都已因為各種原因死得干凈,便只能另尋他法——引蛇出洞。

    人傻錢多的外鄉(xiāng)商人,朝安城只要出現(xiàn)這么一個人,那賭坊的人便會自行與之接觸,而許逸也明知鳳栩在查自己,卻還是不肯放走這口到了嘴的鴨子肉。

    外頭刀兵已起,周圍早已被宮銘帶人團團圍住,鳳栩收回視線,平靜道:“只是這一次與我們對弈之人不是什么聰明人罷了,被欲念驅(qū)使著的傀儡,哪怕明知是餌也要憑著僥幸二字一口咬上去,倘若對方當真是個聰明人,這局棋不見得會輸?shù)眠@樣快!

    說到這兒,鳳栩自嘲地搖了搖頭,“當年真是眼拙,不過是這么個東西……”

    他竟也真心實意地當成友人結(jié)交,如今想來,鳳栩覺得自己也是可笑。

    莊慕青這段時日也聽了不少鳳栩從前的事,知道這個許逸是從前跟在他身邊的人,但顯然傳聞中的那個靖王與如今的大不相同,當年鳳栩可是當真不曾將許逸視作下屬,他這個人護短又重情。

    世家子們許多巴結(jié)不上他,又玩不到一起去,偏偏又被鳳栩的驕狂跋扈壓了一頭,自然也就說不出什么好話,最初這個“紈绔”的名聲也就是從這些人口中傳出去的,遑論當初還有個珠玉在前的太子鳳瑜,天真又囂張的鳳栩被徹徹底底襯得黯然失色。

    “人心隔肚皮,誰又能看得清!鼻f慕青溫和道,“殿下且放寬心!

    他聲音剛落,外頭便傳來宮銘低沉的稟報,“靖王殿下,賭坊潰敗盾入地道,我等已尋到賭坊入口!

    “做得好!兵P栩推開馬車門,他今日著云紋赤袍,發(fā)束金冠,踩著錦靴下了馬車,“留活口,全部押回刑部衙門!

    不過一個賭坊,縱然有些打手,卻連山匪都不如,宮銘帶著人如入無人之境般一路推進,不過半個時辰,適才還人聲鼎沸的地下賭坊便已如秋后落葉,鳳栩隨引路的禁軍親自下了地道,這地道修整平滑,分明是人力開鑿,而地下賭坊的繁華也超乎他的預料,修葺奢美,浮雕描金,好一個富麗堂皇醉生夢死的銷金窟。

    “殿下!睂m銘臉上帶著血跡,他緊握佩刀,素來面無表情的臉上竟然出現(xiàn)了幾分陰沉的郁色,迎上來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前面……”

    鳳栩已經(jīng)走過那可容納百人搏戲的大堂,見他這幅模樣,蹙眉問道:“前面怎么了?”

    “不太干凈!睂m銘艱難地開口,“恐污了您的眼睛!

    鳳栩微微蹙眉。

    他身邊的莊慕青遲疑道:“殿下…?”

    “去看看!兵P栩說。

    宮銘在前引路。

    穿過大堂后向下便是一些雅間似的小屋,禁軍正挨門搜查,而宮銘帶著鳳栩繼續(xù)向下,這座地下賭坊竟向下有許多層,猶如一座深藏在地下的宮殿般奢華,還在樓梯上,鳳栩便嗅著了一絲異味,像是香料、酒精與某種怪異味道結(jié)合而成,甚至還有隱隱的靡靡之音,越靠近,越清晰。

    他臉色有些不好看,直至真正看見第三層的模樣,他與莊慕青都停在了門口。

    第三層中修建了一個極大的酒池,熏香尚未熄,安置十余張短榻,渾身赤裸的男人都被押著,不難猜出之前在做什么,而許多個同樣赤身裸體的女子卻神態(tài)癡狂迷亂,毫無羞恥模樣地盡情擺弄自己。

    禁軍都是血氣方剛的兒郎,在這充斥淫.靡放蕩酒池肉林的第三層內(nèi),各個面紅耳赤。

    男男女女赤身相對,鳳栩到來之前這群人在做什么已經(jīng)顯而易見,這座地下賭坊竟還做著這樣的勾當,連自詡斯文的莊慕青都變了臉色,嘟囔著“這般淫穢”“有辱斯文”等等。

    鳳栩眉心漸漸緊皺,他的目光掃視一圈后,發(fā)現(xiàn)這些女人的模樣都不大對勁,每個都神態(tài)迷離,這樣的神情讓他覺得很熟悉。

    目光掃視之下,鳳栩的神情驟然凝滯,旋即猛地陰沉下去。

    他大步向前,走到一張短榻上,那短榻上的錦緞還帶著不明水漬,而鳳栩的目光落在小幾上的一個精美玉碟,那上頭赫然擺放著數(shù)粒熟悉的猩紅藥丸。

    “長醉歡。”鳳栩低聲。

    從看見那些女人的模樣時鳳栩就覺得熟悉,隱隱有所猜測,在親眼看見長醉歡時竟也不覺得驚訝,只是定定地愣在了原地。

    他也曾服用過長醉歡,而這東西最狡詐的一點也在于此——對曾經(jīng)服用過它的人而言,哪怕只是看見與之相似的東西,都會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渴望,又何況是這樣的一碟擺在鳳栩面前。

    鳳栩已經(jīng)許久許久沒有嘗過長醉歡帶來的、迷亂又瘋狂的歡愉了。

    他喉結(jié)微微滾動,喘息也不自覺粗重起來,指尖顫抖著幾次想要伸出手去,卻又生生忍住,狠狠蜷指攥緊。

    不,不能——

    鳳栩在心中竭力抗拒著長醉歡,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好不容易看見了希望。

    決不能——

    決不能再一次落入深淵。

    可雙眼卻沒法從長醉歡上挪開,他死死盯著那一碟猩紅的藥丸,只覺得那東西仿佛伸出了無數(shù)細長如蛛絲的觸手,將他死死纏縛著拖向深淵,無論再怎么抗拒,視線就是難以挪開半寸。

    他就這樣幾近猙獰地盯著長醉歡,眼眶都泛起薄紅,目眥欲裂地渾身顫抖起來。

    “殿下!”最先發(fā)覺他不對勁的便是離鳳栩最近的莊慕青,他雖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可看見鳳栩死死盯著案上點心旁邊那一碟不知是何物的猩紅藥丸,也顧不得許多當即上前將那東西倒扣下去。

    鳳栩仍舊心緒難平,卻猛地轉(zhuǎn)過了身去,捂著心口狼狽地彎腰喘息,莊慕青想要上前去扶,卻被鳳栩揮手猛地推開,他踉蹌了兩步,才從牙縫間擠出一句話:“搜,仔仔細細地搜!

    宮銘與莊慕青對視了一眼,全然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可鳳栩這樣失態(tài),宮銘不敢放松,立刻俯身道:“臣領旨!”

    鳳栩狠狠閉了閉眼,強行壓下自己想要回去將長醉歡吞下的沖動,艱難地抬起腳往外走,“先出去!

    莊慕青跟在他身邊,鳳栩連上馬車時都險些跌下來,莊慕青攙扶著他坐回馬車,鳳栩已經(jīng)是滿身的冷汗,靠在馬車上閉著眼,長睫不住地輕顫。

    長醉歡帶來的歡愉與痛苦此刻在他身上交織,在看見長醉歡的那一刻,這么多日子的隱忍都在剎那崩塌,只差一點——就那么一點,他險些要不顧一切地將那東西塞進嘴里。

    那是逃不掉的詛咒。

    鳳栩沒想到會在這里看見長醉歡,他甚至連趙淮生都不曾說過,凡是看見與長醉歡相似之物,都能引動長醉歡遺留下的、死死刻在心底的渴望。

    連發(fā)作時蝕骨的痛意都隱隱地開始翻涌,鳳栩初時還能忍一忍,可很快他便忍受不住地在馬車上蜷成一團,整個人都在顫抖,喘息粗重又凌亂。

    遇事沉穩(wěn)的莊慕青罕見地慌了神,卻聽得鳳栩低啞艱難地說道:“送我,回宮!

    剛剛發(fā)作沒兩日的鳳栩本以為還能忍過去,可直到此刻才覺得大事不妙,他更不能忍受在這里——在外面,不知多少人都能看見聽見的情況下露出那種不堪的模樣,無能怯懦又狼狽的自己,只要想到鳳栩便已經(jīng)難以忍受。

    回宮。

    回到殷無崢身邊去。

    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個想法。

    082.不甘

    莊慕青看著痛苦蜷縮在馬車角落里的鳳栩,心都懸了起來。

    “殿下,快到宮門了!鼻f慕青急得冷汗都冒了出來,“您怎么了,下官派人去宣太醫(yī)?”

    “不!兵P栩艱難地從喉間擠出嘶啞一聲,他顫抖著伸出手,手里攥著那塊清透的紫玉腰牌,“回…凈、麟宮。”

    猩紅的血珠子從他指尖一滴一滴地落下,在衣衫上暈開猶如綻放紅梅般地血漬。

    莊慕青一時間忘了伸手去接。

    鳳栩一直在用手緊扣著馬車,直到指甲斷裂,指尖血肉模糊,莊慕青卻連前因后果都搞不清楚,定然是地下賭坊的問題,可進去了那么多人,偏偏只有鳳栩變成這副模樣,他好似也心里有底,連太醫(yī)都不愿見,非要即刻回宮。

    但此刻不是深究這些事的時候。

    莊慕青將沾著溫熱鮮血的腰牌接過,目光復雜地低聲說:“下官明白!

    殷無崢給鳳栩的腰牌只此一個,見之如見君王,值守的侍衛(wèi)自然不敢阻攔,放任這輛馬車疾駛?cè)雽m門,莊慕青早在路上時便吩咐人快馬入宮回稟陛下,馬車還在半路上,便遇上了天子御輦。

    莊慕青下了馬車便行禮:“陛下……”

    臉色冷峻的帝王卻看都沒看他,徑自大步上前,猛地拉開了馬車的門。

    正蜷縮在馬車里渾身顫抖的鳳栩抬眸,在瞧見殷無崢的那一刻終于放下了心,他艱難地、緩緩地對那逆光的身影伸出了染血的手,如同在深淵中渴求一線生機。

    “殷…無崢!彼澏兜貑玖艘宦。

    “我來了。”殷無崢進了馬車,將車門關上的同時將鳳栩撈進懷里,“別怕,阿栩,我來了!

    鳳栩始終隱忍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打濕了殷無崢胸前的衣襟,可他卻又費力地揚起一抹笑,聲音抖得不像話:“我…我看、見,長醉歡,殷無崢…我、沒吃!

    像是在邀功。

    這小傻子。

    殷無崢低頭吻了吻他汗?jié)竦念~心,輕聲說:“好,我們小鳳凰做得好。”

    外頭的周福對莊慕青笑了笑,俯身道:“莊大人受驚了!

    莊慕青也是第一次見陛下這樣緊張一個人,他方才從御輦上下來時,神色難看得比在戰(zhàn)場上還要狠厲,不由得開口道:“靖王殿下……”

    “此事不怪莊大人。”周福已經(jīng)坐在駕車的位置上,對莊慕青笑說,“有勞莊大人送小主子回來,剩下的事便不必莊大人憂心,地下賭坊一事還需大人多多費心,該查的都查清楚,該緝拿的,也統(tǒng)統(tǒng)下獄。”

    莊慕青敏銳地從這句話里聽出了什么。

    周福是皇帝身邊的人,他說的話,等同于陛下的意思。

    盡管不知靖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莊慕青知道,這件事徹底激怒了殷無崢。

    早在莊慕青派的人到宮中之前,安插在鳳栩身邊的暗衛(wèi)便先一步將消息傳回了宮里,鳳栩剛發(fā)作沒兩日,殷無崢才放心他夜里出去,卻沒想到會出這樣的變故——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便能引動長醉歡發(fā)作。

    這次發(fā)作來得突兀,鳳栩又身在外,嚇得魂不守舍,連手指的疼都感覺不到,血淋淋的十指死死攥著殷無崢的衣裳。

    只有服用過長醉歡的人才能知道,哪怕是虛假也是難以拒絕的無上歡悅,戒斷的過程就已經(jīng)讓鳳栩痛不欲生,而之后每一次瞧見與長醉歡相似的東西,都能讓他想到長醉歡帶來的歡愉,繼而變成從心底生出的、真切的渴望。

    長醉歡發(fā)作時間的推遲讓鳳栩生出了希望,而今不過因為瞧了一眼便成這副模樣,又重新將艱難往上爬的鳳栩推入了深不見光的暗淵。

    之前的、現(xiàn)在的一切掙扎都顯得那么可笑。

    殷無崢抱著鳳栩回了凈麟宮,鳳栩一直顫抖著縮在他懷里,分明絕望又痛苦,卻死死咬著牙一個字都沒說,連殷無崢都已看不清彼此的前路,鳳栩好似真的已經(jīng)逃離不了長醉歡為他定下的宿命,曾經(jīng)年少得勢,卻當真要不得善終么?

    “阿栩…”

    殷無崢坐在榻上,低頭瞧向懷里的鳳栩,神情無奈又溫和。

    "阿栩,我們…"

    就算了吧,我們不要繼續(xù)了。

    他想這么說,他終于只是個凡夫俗子,天子如何,帝王又如何,他苦心孤詣籌謀多年坐上了這個位置,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鳳栩這樣痛苦,就如同當年四面楚歌的那個西梁王長子一樣的無能為力。

    “我會陪你。”殷無崢緩慢而低沉地開口,他勉強提起了精神,不愿讓已經(jīng)承受無數(shù)痛苦的鳳栩聽出他的絕望與退縮。

    他說:“我不會離開你,窮盡碧落黃泉,你我永無分離!

    殷無崢雖然沒有明說,可鳳栩聽懂了,趙淮生曾經(jīng)說過,長醉歡就像是一座山,壓垮的不僅僅只是承受痛苦的人,更有身邊人。

    對他動了情的殷無崢也快要被壓垮了。

    鳳栩覺得好痛,不僅是因為長醉歡,更是因被他一起拖進深淵的殷無崢,可他又歡喜,因為殷無崢是真的愛他,分明已經(jīng)是天子之尊,卻要與他同生共死。

    埋在殷無崢懷里的鳳栩虛弱且艱難地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的沉默即是回答——我還可以,我能做到。

    高傲又嬌氣的小鳳凰已經(jīng)在殷無崢不曾知曉的時間里,變得極其堅韌頑強,他不甘心止步于此。

    殷無崢眼前有些模糊,他伸手輕輕遮住鳳栩沁著淚光的雙眼,而后溫熱的淚便滴落在了自己的掌背。

    他說:“那好!

    這條路太苦,可鳳栩要走下去,殷無崢就愿意陪他熬著。

    這一次的發(fā)作并未持續(xù)太長時間,不過兩個時辰便過了勁,鳳栩甚至沒如往常般直接昏睡過去,他清醒著任由殷無崢為自己梳洗沐浴,換上了柔軟干凈的素色中衣,還有力氣對殷無崢說起地下賭坊的事。

    “長醉歡是西南傳過來的東西,宋承觀早年曾因過被外放至西南元夏為太守,元夏偏僻荒蕪,趙院使為我配藥時也曾說過,長醉歡所需藥材多珍貴,且其中重要的幾味致幻藥材多出自西南,想來將長醉歡帶回朝安城的,應當是宋承觀。”

    鳳栩輕輕咳了一聲,才接著說:“地下賭坊的那些女人……應當都是被長醉歡所控制的傀儡,臨走時禁軍已將賭坊圍困,說不定遍尋不得的宋太尉,就在那兒!

    自從陳文瑯被抓后,酷刑受盡,加上長醉歡的威力,幾乎是有問必答,唯獨在宋承觀這件事上,他雖然說出了之前兩人的藏身之處,可宋承觀不愧是成了精的老狐貍,待殷無崢的人去抓捕時,早已是人去屋空。

    而后宋承觀便好似石沉大海一般再無消息。

    在地下賭坊發(fā)現(xiàn)長醉歡的那一刻起,鳳栩便懷疑之前找不著,陳文瑯也從未提起過什么賭場,想來是宋承觀這老東西對自己極為信任的女婿也留了一手,所謂狡兔三窟,只怕陳文瑯前腳帶兵去清云行宮,后腳宋承觀就腳底抹油先走為上。

    陳文瑯成了,他宋承觀就東山再起,陳文瑯敗了,他宋承觀也毫發(fā)無傷。

    算計得明明白白。

    只是鳳栩沒想到,原本查得是許逸,竟然牽扯出了宋承觀,倘若他們早就勾結(jié)在一起……

    “別讓許逸跑了!兵P栩說。

    真相雖然尚未可知,但誰都別想獨善其身。

    殷無崢頷首,他幾乎是一夜沒睡,正自己穿戴帝王袞袍與冕旒準備去上早朝,玄色的朝珠下,那雙眸子冷冽漠然,唯獨在看向鳳栩時能露出幾分溫和的柔色。

    “私設賭坊,設局斂財,刑部知道該怎么做。”殷無崢俯身輕輕摸了下鳳栩的鬢角,“你好好休息。”

    鳳栩牽著他的指尖放在唇邊輕輕一吻,隨即又松開,露出了個溫軟柔和的笑,“放心,去吧!

    他已經(jīng)能在長醉歡發(fā)作之后笑出來,可殷無崢卻只覺得滿心酸澀,這樣疲憊倦怠的鳳栩竭力地表現(xiàn)出自己毫不在意的一面,無非是因為他之前露出的動搖。

    殷無崢替鳳栩?qū)⒈”簧w在肚子上,輕聲說:“好生歇歇,待醒了,叫趙淮生來看看!

    他還是不放心。

    但朝政也不能扔下,他要是就這么陪鳳栩死了也就罷了,可既然還要做這個皇帝,總要顧忌江山與滿朝文武。

    更何況……還有人等著他收拾呢。

    踏出房門的剎那,殷無崢身上的氣質(zhì)陡然生變,所有的溫柔眨眼間散得干干凈凈,如同一柄出鞘亮出刃的刀,鋒銳而冷厲,他可不是什么只高居廟堂之上的圣人,而是運籌帷幄之下還能上陣殺敵的君王,這條帝王路,是殷無崢親自提刀踩著無數(shù)尸骨殺出來的。

    大霄江山是他的天下,滿朝文武是他的臣子,從前諸多野心是為了權(quán)利、是為了報復,可如今——

    他更要皇權(quán)穩(wěn)固,天下平定。

    為了他想要保護的人。

    “莊慕青那邊如何了?”殷無崢邊走邊問。

    “回陛下,一切順利,禁軍已圍了平宣侯府,只待刑部審出個結(jié)果!敝芨5晚Z氣中存著一絲森然殺意,“便能動手!”

    083.錯過

    莊慕青昨夜將鳳栩送回宮中后,便放棄馬車直接策馬回了地下賭坊,彼時宮銘已帶著禁軍將賭坊搜了個徹底,除卻朝安游手好閑的公子哥,甚至還有幾位前朝舊臣與朝安富商都在其中,并非是在賭坊,而是在賭坊第三層那酒池肉林的靡靡之地。

    妓院青樓在朝安常見,卻也沒有這般淫.亂不堪,而且那里不只有女子,還有一些年級尚小清秀漂亮的男孩,只不過每個人都是神志不清渾渾噩噩的模樣。

    在賭坊捉了幾個管事審過后,起初還嘴硬的管事半個時辰不到,便將平宣侯世子供了出來,莊慕青當即下令將許逸一同捉拿歸案,絲毫不知情的平宣侯剛死了次子,又被抓走了嫡長子,當即急火攻心暈了過去。

    “莊大人!睂m銘命手下押著個人上前來,“其余人依照吩咐交由刑部扣押,只不過這位,還需大人定奪!

    他一抬手,手下便薅起那人的頭發(fā),露出一張蒼老如枯樹皮的臉。

    莊慕青不曾親眼見過太尉宋承觀,只見過用于通緝的畫像,武將出身的宋承觀氣勢非同尋常,虎目精悍,身形高大,與眼前這個蒼老憔悴佝僂著脊背的老者全然不同,可莊慕青還是從與畫像相似的眉眼中認出了他。

    “前朝叛黨宋承觀!鼻f慕青沉吟片刻,沉聲:“一并送去刑獄,別讓他死了,本官親自向圣上奏明。”

    宮銘點點頭,又將一個小瓷瓶交給了莊慕青。

    莊慕青打開一瞧,正是那猩紅如鮮血般的小藥丸,神情當即有些復雜。

    長醉歡早已絕跡百年,盡管前朝時也曾流入朝安城,但很快便因此物陰毒而被封禁,故而盤踞西北與西南相距甚遠且隔著崇山峻嶺的西梁從未有過此物蹤跡。

    真正認出這東西的,是從刑部尋來的一個仵作,因為在地下賭坊不止發(fā)現(xiàn)了活人,還有沒來得及處理掉的尸首。

    仵作姓王,正是他認出了長醉歡,色如血,味甘,食之生幻,如墜極樂,正是偏門雜記中記載的西南秘藥,莊慕青在得知長醉歡后,再聯(lián)想到鳳栩看見長醉歡的反應,便想到了一個令他震驚且遍體生寒的真相——鳳栩也同地下賭坊的那些人一樣,服用過長醉歡。

    見莊慕青沉默了半晌,宮銘低聲提醒:“莊大人?”

    莊慕青驀地回神,輕輕“啊”了一聲,又說:“知道了,勞煩你帶人回去!

    宮銘是禁軍總督越雋的人,也是殷無崢為鳳栩安排的護衛(wèi),一舉一動莫不是天家圣意,有他親自處理這件事,即便是這些人中有位高權(quán)重之人,也是無計可施。

    只不過莊慕青也沒想到,晌午后,他又見到了鳳栩。

    不止是鳳栩。

    刑部衙門此刻所有的官員都恭恭敬敬,比往日靖王在這時還要謹慎——因為天子親至。

    鳳栩比前日所見憔悴了些,面無血色,盡管竭力撐著,但還是露出了些許疲色,莊慕青原本還想不通這靖王殿下怎么瞧上去蒼白削瘦體弱多病的,現(xiàn)在倒是知道了,一時間心頭五味雜陳。

    沒人能對這樣的鳳栩無動于衷,從他為了兄長的妻兒甘愿擔下一切罪責寧死也要護住他們時,莊慕青就知道,鳳栩與傳聞不同,一個癡情的男人或許會令人感慨幾句,但一個堅韌無畏歷經(jīng)磨難仍舊屹立的男人,才真正令人動容。

    “前朝叛黨正在大獄之中。”莊慕青親自在前引路,又輕聲問了句:“靖王殿下無礙?”

    鳳栩愣了下,有些莫名其妙,“無事!

    除了殷無崢和陸青梧母子,鳳栩待誰都是這幅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甚至于……最開始連殷無崢都是這個待遇。

    莊慕青也不介意,微微笑了笑,卻驀地感受到一道冰冷銳利的視線掃了過來,心頭一驚,連要說的話也哽在了喉間。

    ……直到那道陰鷙冷戾的眼神收回,莊慕青才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于是又不免想到,究竟是誰傳謠說陛下厭惡靖王殿下的,這分明是恨不得捧在心尖,只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陛下運氣真好。

    能被鳳栩這樣的人一心一意地惦念、愛慕著。

    刑獄自古便是陰冷不見光處,鳳栩接連被長醉歡折騰了兩次,正是虛弱時,到了門口,分明炎炎夏日,卻冷得輕顫了顫。

    “阿栩。”殷無崢眉頭微皺,低聲說:“我叫人把他送進宮里去!

    宮中地牢里如今還關著個陳文瑯呢。

    鳳栩的神情變了變,森然的冷意轉(zhuǎn)瞬即逝,他看起來與往日無異,平和又冷靜,可這一次地下賭坊所見和長醉歡的突兀發(fā)作,都讓本就將要被逼瘋的鳳栩更加歇斯底里。

    “我都來了,總要見見他們。”鳳栩低低地說,他要見的可不止宋承觀一個人。

    案子還沒結(jié),貿(mào)然將這些人送到宮中地牢去,刑部這邊可就要頭疼了。

    鳳栩能狠戾殘酷地報復,但又會顧慮大局,在幾近瘋魔中保持著一絲近乎無可動搖的清醒。

    到門口后,鳳栩無需旁人跟隨,只讓殷無崢陪他進了陰森的大獄。

    鳳栩先去見了許逸,許逸被是在榻上被禁軍捉來的,散發(fā)薄衣,他知道賭坊的事情敗露,也猜到鳳栩會來見他,只是沒想到殷無崢會陪他一起來,忍不住露出幾分怨毒的笑。

    “靖王殿下,求仁得仁啊!痹S逸知道鳳栩不會放過他,索性連討?zhàn)埗济饬耍爱斈曩M盡心思,如今倒是得償所愿了!

    鳳栩頗為認同地輕輕點頭,“是啊。”

    許逸嗤了聲。

    兩人隔著大獄的木欄,一個錦衣華服,一個散發(fā)狼狽,卻偏偏言辭熟稔,似如舊交好友般。

    “你背著我做了不少事!兵P栩平靜道。

    地下賭坊足有三層,在第三層的酒池肉林后,還藏著巨大的刑房,里頭甚至有剛剛死去的尸體,這樣打規(guī)模的地下建筑,不是一朝一夕能弄出來的。

    許逸便答,“不錯,那地方便是我祖上修建的,原本是一處皇陵,不過修到半途便因一場地動變了山水走勢而停工封穴,我便拿來用用!

    鳳栩點點頭,“你藏得不錯!

    “哈哈哈,是他們太蠢了。”許逸坐在雜草堆上捧腹大笑,邊笑邊說,“衛(wèi)皇后那個女人,還有你那個蠢貨哥哥,竟然還天真地想讓那些庸人翻身,怎么可能?他們生來就是螻蟻啊,整日做那些春秋大夢,所以他們死了,若不是衛(wèi)梓湘這個女人,鳳家的江山也不會這么快就無可救藥,還有殿下你,也一樣的蠢,分明生來就握著尋常人得不到的權(quán),竟還說什么兄友弟恭,窩窩囊囊地坐一個閑散王爺,哈哈哈哈,真是、真是蠢得可笑!”

    “是啊,我也覺得!兵P栩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

    這次換許逸愣住了。

    “是他們的手段太溫和了!兵P栩緩緩地說,“就該直接將陽奉陰違的東西殺干凈,譬如現(xiàn)在的你,也就只能在獄中叫囂幾句了,還有我,識人不清,竟然將你這樣的東西留在身邊那么多年!

    許逸被他輕蔑的態(tài)度激怒了,嫉妒與怨恨統(tǒng)統(tǒng)爆發(fā)了出來。

    他猛地撲上前攥著木欄,咆哮道:“那你又算什么東西?蠢得連自己祖上的江山都守不住,哈,心甘情愿給人做榻上的玩意兒才留下這條命茍活而已!

    殷無崢眉心微蹙,眸中剎那流露出殺意。

    鳳栩立即有所察覺,輕輕拍了下殷無崢的手,他反倒是此地最平靜的那個。

    “看來是對我不滿已久,不過也是,從前我不怎么討人喜歡!兵P栩很有自知之明,也知道從前那個囂張跋扈不識疾苦的自己有多討嫌,他攥住了殷無崢剎那蜷起的指尖,對許逸說,“可至少我曾真心待你,許逸,宮變那日我去尋你,除了想借些人手送嫂嫂和懷瑾出城,還想要與你說,保命要緊,無論你做什么,我都不怨你!

    許逸呆滯了下來。

    他看不上鳳栩的天真,嗤嘲他的真心,卻又發(fā)了瘋一樣嫉妒他能得到父母兄嫂真心的疼愛。

    可誰又不想要被真心對待呢?

    嫉妒與譏誚,不過是因為得不到,他嫉妒次子能得到父親的疼愛,又不得不做出個好兄長的模樣,嫉妒鳳栩,又不得不小心伺候,可現(xiàn)在鳳栩卻告訴他,就在當初,他也曾被真心對待過。

    然而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的鳳栩神色涼薄,語氣冰冷:“早該殺了你們這些朝中蠹蟲,既然自詡身份高貴,視眾生如螻蟻,如今的你何嘗不是螻蟻,說罷,你是幾時與宋承觀狼狽為奸的。”

    許逸驀地回神,下意識反問:“你說什么?”

    他的疑惑真情實感,鳳栩也不由得挑了挑眉,又問:“地下賭坊的長醉歡,是從哪來的?”

    “買的!痹S逸說,到了這份兒上,他也沒什么好隱瞞的,直接了當?shù)睾捅P托出,“那些貨被送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調(diào)教好的,長醉歡也是從那些人手里買的!

    鳳栩沉吟。

    看來許逸是當真不知道這東西出自宋承觀的手,雖然無關緊要,但鳳栩的郁氣卻散了些。

    不過他還是得死。

    許逸自己也知道,或許是畏懼死亡,又或許是因鳳栩方才的話,他心亂如麻,竟開口說:“如果……”

    “沒有如果。”鳳栩打斷了他的話,“世上沒有后悔藥可吃,做下的事總要付出代價,我要,你也要,許逸,你難逃一死。”

    許逸怔怔無言。

    鳳栩這樣決絕,他卻后悔了。

    嫉妒也好,厭惡也罷,他卑劣地想要毀了鳳栩,毀了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可他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連許逸自己都看不透自己的心,只是在鳳栩說出“我都不怨你”時,許逸嘗著了苦澀的悔意。

    084.珍重

    得知許逸與宋承觀之間沒關系,鳳栩也稍稍釋然了些,但平宣侯府為臣,卻眼睜睜看著當初皇室受辱,許逸更是行事狠辣草菅人命,該付出的代價,誰也跑不掉。

    與宋承觀就沒什么話好說,血海深仇是真,鳳栩才剛瞧見他那憔悴蒼老的狼狽樣子,便愉悅起來。

    “放心,你還能活很久!兵P栩輕輕地笑著,只是神色中盡是偏執(zhí)兇戾,“陳尚書還等著你呢。”

    宋承觀只覺得自己面前的人仿佛是地獄爬回來的惡鬼。

    從刑部大獄中出來后,莊慕青便發(fā)現(xiàn)先前神色難霽的鳳栩是帶著笑的,而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近人情的陛下正與他牽著手,還低聲在他耳邊說著什么。

    而后便見鳳栩輕輕點了點頭,笑得有點嬌,半點看不出陰郁來。

    但莊慕青很快就發(fā)現(xiàn),鳳栩與殷無崢在一起的時候,眼里便只有殷無崢,再沒有其他的任何東西。

    在將這二位送上馬車的時候,殷無崢忽然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莊慕青驀地恭順地下頭去。

    “他很好吧。”殷無崢說。

    莊慕青再抬頭時,天子御駕已經(jīng)走遠了。

    鳳栩坐上馬車便沒骨頭似的靠著軟枕,待殷無崢坐過來,又慢吞吞地伏到了他懷里去靠著,低低笑道:“你怎么總嚇莊大人?”

    “你說呢?”殷無崢捧著他的臉在唇角親了親,“他總在看著你。”

    鳳栩乖乖仰起臉給親,瞇著眼笑,“你明知道他沒那個心思。”

    莊慕青看他的眼神可磊落坦蕩得很,沒有丁點兒的欲,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

    “他不敢。”殷無崢的聲音低下去,“你是我的!

    后半句話成功取悅了鳳栩,卻聽得殷無崢又低聲問:“那許逸呢,你真不怪他?”

    “怎么可能?”鳳栩微微挑眉,笑意中驀地覆上了漫不經(jīng)心的冰冷,“我說過,誰也不能獨善其身,只要他的命怎么夠,世間極刑不止能施于身,更能誅其心,你看見許逸最后的眼神了么?他要后悔死了。”

    蒼白溫涼的指尖在殷無崢掌心描摹輕撫,語氣高傲而殘酷,這才是鳳栩,大霄的靖王,言之鑿鑿真情實感地剖白也能被當做武器,兵不血刃地要許逸一敗涂地。

    殷無崢被鳳栩曾經(jīng)的天真驕狂吸引,也因他如今的倨傲冷酷而著迷,一下一下輕輕吻著鳳栩的臉頰脖頸,低低地說:“做得好,阿栩。”

    從前鳳栩雖又嬌又狂,那都是父母兄嫂寵愛縱容出來的,他們要鳳栩活在安穩(wěn)平和的假象之下,而這兩年里真正體會過俗世涼薄的鳳栩早已變了心境,殷無崢控制不住自己的欲念與歡喜——他是這兩年里,唯一得到鳳栩?qū)捤〉娜恕?br />
    鳳栩不明所以地回吻了一下殷無崢的唇角,低聲笑問:“不會吧,你怎么連許逸的醋都要吃?殷無崢,你好酸啊!

    殷無崢目光深沉幽暗地定定瞧了他片刻,才緩聲道:“你原諒了我,阿栩,我怕你也會原諒其他人。”

    鳳栩微怔,扶著殷無崢的肩頭坐直了些,笑意收斂,正色輕聲:“你……說什么?”

    “我也曾傷過你,兩年前,朝安宮變,我亦袖手旁觀!币鬅o崢嗓音微啞,攬著鳳栩腰身的手臂也微微用了些力氣,“對不起,我……”

    他話未能說完,鳳栩的指尖已經(jīng)抵在了他唇上。

    四目相對。

    鳳栩輕輕嘆息,“若說沒有半點怨恨,自然是不可能的,可你原本就是從西梁來的質(zhì)子,倘若我是你,那個時候的選擇和你也沒什么不同,彼時你我都沒得選,所以在你出城時……”

    他的神情微微變了,像是陷入回憶的空茫,沁著斑駁血跡的記憶回到了兩年前的三月初六,帝后慘死于宮中,太子被射殺于宣德門前,鳳栩也殺紅了眼,將陸青梧母子送出城后,他知道他得代替鳳懷瑾回到朝安。

    他特意換了個城門回去,倘若要離開朝安回西梁,殷無崢最有可能走得便是西武門,鳳栩孤身在林中遠遠望著,本以為與殷無崢應當是錯過了,卻沒想到竟真叫他等到了。

    他瞧著殷無崢帶人策馬遠去,其實也不過遙遙一眼而已,在殷無崢不曾注意到的角落,鳳栩的眼神追隨踏上回鄉(xiāng)路的他良久良久,直至故人消失在天地一線的遠方,才有人從密林中緩緩走出,輕道一聲:“珍重啊,殷無崢!

    鳳栩本以為那便應當是結(jié)局了。

    天各一方,再不相見,他甚至不敢站在殷無崢的面前與他道別,好似這三年來的癡戀本就該無疾而終。

    他沒想到還能再聽見殷無崢的消息,他奪了西梁王位,揭竿而起,劍指大啟。

    殷無崢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冰冷凝結(jié),他怔怔望著鳳栩近在咫尺的臉,喑啞地喚:“阿栩…”

    他從來都不知原來鳳栩曾親眼看著他離開,一天恨不得在他眼前晃八百次的鳳栩,偷偷躲在無人發(fā)覺的角落,只為了看他一眼,說一句無人聽見的“珍重”,他以為蠻橫無禮的鳳栩去找過許逸,去找過許多人,卻從來沒阻止過他歸鄉(xiāng)的路,而是沉默地守在那條路上與他道別。

    而后決然地轉(zhuǎn)身走入了那個再無庇護的地獄。

    “阿栩,對……”殷無崢驀地攥住了鳳栩的手。

    他眼中的痛惜那樣深沉,鳳栩輕聲說:“別再說對不起,殷無崢,我想聽你說喜歡我。”

    “我當然喜歡你!币鬅o崢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他緊緊擁著失而復得的小鳳凰,在他唇上輕啄淺吻,溫柔而珍視,低啞道:“我愛你!

    殷無崢在后怕。

    他對鳳栩是有過殺心的,在重新回到朝安時,他知道前朝舊主留不得,但盡管如此,殷無崢遲遲難以下決心殺了他,尤其是在那夜過后,他得到了鳳栩,這只曾經(jīng)那樣嬌氣又跋扈的小鳳凰在他面前被折斷了羽翼,顫抖得像一只脆弱又漂亮的蝶。

    他真的怕,倘若那晚沒提起宋承觀與陳文瑯潰逃,倘若鳳栩當真一心求死,哪怕只有那么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他狠下心腸——

    那么有關鳳栩的一切都會被埋葬。

    他永遠不知鳳栩在深宮之中受了怎樣的搓磨,又是如何在不見天日的長夜中念著他、想著他熬過來,甚至還有那句至今才被他得知的“珍重”,一切的一切都會隨著鳳栩與他的癡心消失得干干凈凈。

    愛與欲在此刻糾纏著翻涌不熄。

    “我愛你!币鬅o崢近乎急切地對鳳栩表明真心,在險些失去他的恐慌中吻了上去,在唇齒廝磨間一句又一句地喚他,“阿栩,我愛你。”

    鳳栩被他親得骨頭都軟了,蒼白的臉頰也泛起薄紅,好在他還記著這會兒是在外頭,倉促地偏開臉伸手擋住了殷無崢的唇。

    “我知道了。”鳳栩有些赧然地抿起唇,連耳朵也帶著紅,輕聲帶著喘息,“回去再親…”

    殷無崢一直顧忌著鳳栩被長醉歡折磨到脆弱的身子,即便是與他歡好也竭力溫柔克制,甚少有這樣近乎失控的熱切,反倒叫他懷里的鳳栩有些心猿意馬。

    畢竟他也是個男人,何況殷無崢又是惦念了這么多年的心上人,這么親昵地貼在一起怎么可能無動于衷……

    鳳栩暫且還沒有在凈麟宮外與殷無崢做些什么的興趣。

    殷無崢被他推拒時連耳帶腮紅透的羞赧模樣勾了魂,靜靜瞧了片刻,才勉強老實下來只抱著他,又忍不住在微燙的臉頰輕吻幾下,極為認真地壓低聲問:“回去以后,除了親,還能有別的么?”

    他甚少這樣直白地對鳳栩說這種事。

    甚至還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鳳栩心想果然不是那個不管三七二十一壓著他就胡來的殷無崢了,但兩人平日都是彼此暗示后的水到渠成,即便是在殷無崢因他身體而禁欲時,鳳栩忍不住的引誘也都帶著半遮半掩的意味,殷無崢如今這樣問他,鳳栩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沒說清楚話。

    “阿栩!币鬅o崢伸手捧過他的臉頰,不許鳳栩躲閃,又問,“可以么?”

    “…可以可以!兵P栩掙扎著偏開臉,隨即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多扭捏,越是如此越是赧然,只能強撐著繃緊臉色,“你幾時學會……這種事也要問我的?”

    殷無崢未忍住低笑了聲,他也沒料到鄭重其事的詢問會惹來鳳栩這樣的反應,可無論怎樣的鳳栩,他都越瞧越喜愛,也越瞧越心疼。

    錐心之痛不過如此。

    戲折中的癡心人大多要被辜負,他也曾辜負過鳳栩的情意,如今想來悔之深重難以言描,他恨不得回到兩年前的驚蟄攔下自己的馬,告訴自己小鳳凰就在那里,他們不該就這樣道別,即便鳳栩不會離開朝安,即便他不能停下腳步,但至少——

    至少要落魄的小鳳凰知道,殷無崢也喜歡鳳栩。

    “我們再不分別。”殷無崢在鳳栩耳畔輕聲許諾。

    085.生路

    紅帳春宵暖,薄衾覆纏綿。

    冷厲嚴苛的殷無崢唯獨待鳳栩時溫柔到了骨子里,恨不能傾盡所有來償這五年里始終守在這里的小鳳凰,他吻過鳳栩所有的傷疤,尤其是右手掌心,情事結(jié)束后,他便松開了十指相扣的手,轉(zhuǎn)而捉著鳳栩的手腕去吻那掌心猙獰的疤痕。

    鳳栩被他吻得癢,眉眼間饜足與媚意交織,又洇開了笑。

    “不要了!彼ё州p軟,輕而易舉地將被吻了許多下的手抽回來。

    殷無崢伸手將汗涔涔的鳳栩攬入懷,見他尚還有些精神,低聲問了句:“明日還去刑部?”

    地下賭坊的案子只剩收尾,還附贈了個意外之喜宋承觀,依照當初的約定,宋承觀與陳文瑯死后,鳳栩便也死期將至,不過此時此刻的二人默契地都不曾提起那個交易,但鳳栩也著實沒了再去刑部衙門的理由。

    “去做什么?”鳳栩伸手去勾殷無崢的發(fā)尾,在指尖繞過一圈又一圈,“我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殷無崢也縱著他,沉默片刻后,才開口:“倘若你想安穩(wěn)度日,在宮中無論做什么都可以,但鳳氏……阿栩,你準備怎么辦?”

    鳳氏,前朝皇族。

    大啟皇室本不該留到今朝,鳳栩知道他和鳳懷瑾能活到今日,都是因為有殷無崢護著。

    倘若鳳氏只剩下一個人,無論鳳栩怎么做都無所謂,可偏偏如今活著的鳳氏后裔不止他,他以舊朝君主的身份對新君稱臣,鳳懷瑾還在宮中住著,鳳氏皇族已絕無可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

    鳳栩沉默了半晌,才小聲問:“你想做什么?”

    “憑你所想!币鬅o崢意有所指,“殷氏不會有后人,倘若立儲,便要過繼。”

    鳳栩驀地抬起眼,不可思議地瞧著殷無崢,見他神色認真,便知道殷無崢不是說說而已,震驚不已地鳳栩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若說離經(jīng)叛道,殷無崢可比他做得還要絕,譬如殺盡自己全族,殷氏宗族除了那個活著的瑄樂郡主之外,想找個過繼的孩子都沒了。

    “我得想想!兵P栩躊躇地抿起唇,把自己埋進了殷無崢懷里,“我哥只剩下這么一個后嗣,我得想想,殷無崢!

    “無妨!币鬅o崢摸了摸他烏云錦緞般地發(fā),輕聲說:“不愿也不礙事,我費盡心機得來今日的地位權(quán)勢,總是能護住你們的。”

    鳳栩悄悄抬眼,便能瞧見殷無崢那張俊美臉上還未褪盡的欲色,不愧是他一見鐘情念念不忘的男人,在冷厲漠然消融后,他的美也浸透了鋒芒銳利,分明是在戰(zhàn)場上廝殺過不知多少次的人,可卻仍舊身如無暇玉。

    不似他,遍身舊傷。

    鳳栩微微垂眸。

    多年前也是這樣,哪怕是西梁來的質(zhì)子,身為太子的哥哥也從不敢小覷殷無崢,甚至動過要將殷無崢除去的心思,可鳳栩那樣癡戀這個男人,鳳瑜疼愛弟弟,不忍見他傷心,又或許是對自己的強大足夠自信,留下了殷無崢。

    而自始至終,能與殷無崢棋逢對手的,也只有當年驚才艷艷的太子鳳瑜。

    靖王鳳栩,一直以來都被這些天之驕子的光芒襯得黯淡失色,哪怕是到了現(xiàn)在,仍然一事無成,這兩年里他唯一能做得也只是死咬著牙活下去,哪怕是茍延殘喘也好,活到讓叛臣為大啟江山殉葬的那一日,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的,對九泉之下父母與兄長的交代。

    “如果當年活下來的是哥哥就好了!兵P栩不止一次這么想,說得也很坦然。

    倘若有人能力挽狂瀾扶天下之將傾,鳳栩覺得那只有哥哥。

    抱著他的手臂卻倏爾受盡,鳳栩被捏著下頜強迫抬起頭,對上殷無崢如隼般的雙目。

    “鳳栩。”殷無崢難得地對他重了語氣,“是鳳瑜又能如何,在彼時的境況下,你做得已經(jīng)足夠好,即便是鳳瑜也不見得會比你更好,況且在我眼里,沒有人的性命比你的更珍貴!

    這是他失而復得的、絕無僅有的珍寶,這世上任何人的性命與鳳栩比起來,都不值一提。

    鳳栩自然是歡喜的,因殷無崢毫無掩飾的偏愛癡迷,可他又彷徨無措,從未想過活下來的人瞧見了生路,卻更加不知道該怎樣往前走,與世隔絕活在仇恨與痛苦中兩年的鳳栩只覺得到處都陌生,他的過去早已與覆滅的大啟都如水中花般散成漣漪。

    鳳栩垂下眼,伸手小心地覆在了殷無崢的掌背上,是一個小心試探似的討好動作。

    “對不起!兵P栩低聲,“我不該說這種話,可我……”

    話未說完便被殷無崢用吻堵了回去,這一次的吻分明是帶了惱怒的,但也僅是輕輕的吮咬而已,殷無崢對待鳳栩時很小心,壓抑著怒火吻了他許久,才與他貼著唇啞聲道:“可你害怕,是么?”

    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

    鳳栩肆無忌憚做得那些事,幾乎都是在篤定自己下一刻就會死,明心殿的大火前,清云行宮的偏門后,甚至是時時刻刻威脅著他性命的長醉歡,正因如此,鳳栩才能毫無顧忌地去不擇手段達成目的。

    哪怕是一次又一次熬過了長醉歡的折磨,可小鳳凰還是沒有學會要怎么好好活下去。

    只不過是從為了旁人而死,變成了為殷無崢而活著罷了。

    “鳳栩。”

    殷無崢掐著鳳栩的后頸,一字一頓,“我教你怎么活!.

    怎么活。

    鳳栩的確不知道。

    從前他活得渾渾噩噩,整日瀟灑玩樂,如今他因為殷無崢而活著,他貪戀殷無崢的寵溺疼愛,殷無崢就是他緊攥著的浮木。

    他也不知道殷無崢想怎么做。

    只不過第二日,鳳栩便又被宮銘送來了刑部衙門,平宣侯府的案子由他與尚書省右丞莊慕青、刑部尚書羅百川一同觀審,其實已然證據(jù)確鑿,許逸定然是活不了,只不過鳳栩沒料到平宣侯竟然當真與此事無關,就在定案之際,公堂之外,平宣侯身著朝服,跪在了地上。

    “老臣教子無方,愿代犬子受過!”許旭昌一個頭磕在地上,“求靖王殿下法外開恩,放我兒一條生路。”

    平宣侯府祖上對大啟自然是有功的,可如今大啟亡了,對大霄而言,平宣侯也不過是個舊朝臣。

    所以平宣侯此刻求的是鳳栩,是大啟的靖王。

    公堂上的許逸也怔住了,他對這個父親也多有不滿,尤其看不慣他寵溺幼弟,卻沒料到今日這一遭,當即愣在了公堂上。

    羅百川當即斥道:“公堂之上豈容放肆!堂下罪人已然認罪,來人——”

    “殿下!”許旭昌膝行兩步上前,高聲道:“殿下,就請看在往日犬子與殿下尚有幾分情分的份兒上,饒過犬子性命吧!殿下!”

    往日情分。

    這四個字一出,連素來鐵面無私的羅百川都卡了殼,他也是新官上任的刑部尚書,對朝安城的舊事還不太了解,更加不知道這位平宣侯府世子與靖王殿下有什么淵源,也不僅納悶,這人不是靖王殿下親自捉回來的么?

    也沒說要從輕發(fā)落啊。

    但這樁舊事莊慕青知道的就不少,譬如許逸當初的確是與鳳栩有些交情的,譬如平宣侯府在當年那場宮變中如何緘默,甚至在宋承觀得勢后當即表忠心,就如同大啟亡國后,平宣侯府立刻投靠了新君,也正是因此,許旭昌才活到了今日。

    他看向了始終沉默著的鳳栩,低聲:“殿下,這……”

    鳳栩輕輕抬手,做了個不必多說的手勢,而后在安靜下來的公堂上慢條斯理地說:“侯爺這是何必,許逸之過不足以連累許氏,至于法外開恩……律不容情,何來開恩一說!

    他根本沒提起所謂的舊情,他與許逸之間也早就沒什么舊日情分好說。

    許旭昌早知如此,卻仍不甘心,他老淚縱橫地叩首,“老臣自知孽子罪不容誅,可老臣年邁,只剩這么一個兒子,怎能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老臣愿代子受過,求殿下開恩!”

    “來人!兵P栩淡聲,“扶平宣侯起身!

    立即便有刑卒上前強行攙起了許旭昌,此刻公堂外不止有平宣侯,更有許多來衙門外頭看熱鬧的尋常百姓,鳳栩在其中瞧見了盤下李家鋪子的老者,更有許多被許逸暗害卻迫于權(quán)勢求告無門的苦主,這也是朝安城頭一遭對達官貴人的罪行不加以遮掩包庇的公審。

    在一片安靜之中,鳳栩?qū)υS旭昌說:“那苦主的性命又當如何呢?平宣侯,許逸手上血債累累,我與許逸之間并非私怨,為的是一個公道,恕難從命了!

    瞧著許旭昌驀地灰敗下去的臉色,鳳栩不著痕跡地勾了勾唇角。

    真是笑話,當眾求他顧念舊情,無非是這老東西知道,許逸有今天的下場少不得他從中推動,可許旭昌也不想想,他既然大動干戈地要許逸死,又怎么會被他威脅幾句便放過許逸?

    再者說,他們還真沒多少舊情。

    他巴不得許逸死無全尸曝尸荒野。

    086.追回

    鳳栩說得冠冕堂皇,此案便再無轉(zhuǎn)圜余地。

    殺害許言的兇手沒查出來,反倒定了許逸的罪,不過有小廝改口供在前,許言的案子便以“意外”論處,無需層層向上遞,刑部直接結(jié)案后向御前呈了個折子,還是靖王殿下親自拿進宮去,連三省都不經(jīng)直接送到陛下的龍案上。

    鳳栩囂張放肆地往龍案上一坐,雙手環(huán)胸。

    “宋承觀是前朝的臣,結(jié)黨營私貪墨弄權(quán)也是前朝的罪名,不過他與陳文瑯如今是板上釘釘?shù)闹\逆犯上,說好了,人要交給我的。”

    “那就叫他在獄中暴斃!币鬅o崢將沒看完的折子挪到一邊去,給鳳栩騰地方坐自己的書案,大有將縱容進行到底的架勢,“你若想要,許逸也一并送到地牢去!

    “倒也不必!兵P栩婉拒,“他該怎么死就怎么死吧。”

    殷無崢目不斜視地低頭看折子,狀似隨意地說了句:“還是手下留情了!

    鳳栩又從殷無崢身上嗅著了酸意,沒忍住笑出聲。

    “他最多算辜負我曾真心相待,但真正因他而蒙受不公的苦主又不是我!兵P栩隨手撈起一支筆,拿筆桿輕輕點了殷無崢的腕一下,“真要懲戒自然也輪不到我來,大霄延續(xù)了大啟的律法,鐵律當前,又不是擺設!

    殷無崢微頓。

    他發(fā)現(xiàn)至少在對待仇家上,鳳栩一直都清醒又理智,誰欠了他,他又該討回來多少,心里那桿秤一直都清楚明白。

    “都依你。”除此之外殷無崢不會有別的回答。

    世間少有這樣心若明湖之人,他又怎么能不喜歡小鳳凰。

    早在入夜前,殷無崢便將奏折都發(fā)了回去,用過晚膳,他對伺候在一旁的周福說:“拿來吧!

    “是。”周福領旨出去。

    坐在一旁的鳳栩不由得問道:“你們打什么啞謎?”

    殷無崢也不答,只等到周福提著個漆木食盒回來擺到桌面上,才輕聲說:“打開瞧瞧!

    食盒嚴絲合縫,鳳栩卻久久沒動,從周福帶著食盒回來,他便嗅到了悠遠記憶中極為熟悉的、香甜的味道,那甜意沁在過往中,叫人眼眶發(fā)酸。

    足有半晌,他才顫著指尖將漆木蓋子掀開,便瞧見里頭那黃油紙上的金黃酥烙,沒有名貴膳具,亦沒有精致賣相,金色的酥烙上灑著黑芝麻,濃郁的香甜與熱氣彌漫,是李家鋪子的千層酥烙。

    “怎么,怎么會…”鳳栩失神喃喃。

    殷無崢說:“嘗嘗吧!

    鳳栩魂不守舍地伸手拿了一塊,酥脆香甜的千層酥烙與往日的味道一模一樣,因長醉歡而模糊的記憶不會恢復,可當初的快活瀟灑卻不會忘記,這味道代表了不可追憶的往日,舊夢如畫,柔軟而溫和得讓鳳栩幾欲落淚。

    他尋不回的過去,鐫刻著此生歡愉的曾經(jīng),不知如何進退的前塵與今朝,都仿佛在此刻塵埃落定。

    鳳栩抽了抽鼻子,唇角微微勾起,聲音卻有些啞,“你從哪弄來的?”

    “我派人去尋了李氏女!币鬅o崢輕輕撫了下鳳栩的臉頰,“她得了父輩的手藝,只是因身為女子、又因平宣侯府逼迫而不得不遠走他鄉(xiāng),李家鋪子日后會再開下去,朕會親賜牌匾,李氏女的鋪子還會開在朝安城!

    他從沒說起過,卻悶聲不吭地將這事兒記在了心上。

    鳳栩眼前有些模糊,心里發(fā)軟,殷無崢知道他想要什么,在乎的也不只是一塊舊日的糕點,所以他并未將李氏女召入宮中做廚娘,而是要她的鋪子在朝安繼續(xù)開下去,李氏糕點也在此地傳承下去,一如這恒久沉默的山河一般,人也好,國也罷,都無千秋永存,可有些東西卻能傳承下去,不會斷絕。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長生不老,是人便總會有亡故的那一日,有些人不過是先一步走上那條路,人死如燈滅,可也有不會隨亡人而消散的東西,正如你咬牙撐著不肯低頭的氣節(jié),鳳栩,活下來的人最不應止步不前!币鬅o崢將低著頭的鳳栩攬在懷里,一字一句說得擲地有聲,“你失去的,我都會竭力幫你找回來,找不回來的,我會給你新的,阿栩,休要自囚了。”

    鳳栩久久沒作聲,良久良久,他不著痕跡地蹭去眼角濡濕,抬頭笑得又乖又軟,拿起一塊千層酥烙喂到殷無崢唇邊。

    “你也嘗嘗,我從前最喜歡了!彼杂行┻煅,頓了頓,才繼續(xù)笑著說:“每次不高興,我都去這家鋪子!

    當年風光的靖王少有不痛快的時候,每每惹他動怒的也就只有那么一個人。

    殷無崢心知肚明,張口咬下了一口酥脆香甜的酥烙,卻只嘗著了酸澀,為當初因為自己受了委屈的小鳳凰。

    兩人將一塊千層酥烙都吃完后,鳳栩猛地環(huán)住了殷無崢的頸,溫熱的眼淚如串珠般落了下來,從隱忍壓抑的嗚咽到難以自制的放聲大哭,那三年的無望癡纏也好,這兩年的煎熬絕望也罷,他終于能痛痛快快地都哭出來。

    “好疼!兵P栩哭著說,幾乎字不成句,"殷無崢,我好疼…"

    痛失至親好疼,那些酷刑也好疼,他從來都不敢說,父皇母后和兄長都死了,懷瑾又那么小,最嬌氣不過的小鳳凰不得不堅強,大啟的天子不能哭,不能喊疼,可長醉歡卻逼得他對一個閹人痛哭祈求,于是便只剩下一條死路,只有坦蕩威嚴地赴死才能對得起鳳氏君主的身份。

    他真的已經(jīng)盡力了,可是做皇帝實在好累又好痛,每一個日升月落在鳳栩的眼中都是沉悶不見光的長夜,他在龍椅上俯瞰著滿地白骨尸骸,恨不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如此便不會疼了吧。

    他終于在殷無崢面前徹底露出了所有的脆弱與無措,這些年他每一步走得都那么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到最后依舊是什么都改變不了。

    “對不起,鳳栩,對不起!币鬅o崢想要說日后不會再讓你疼了,可長醉歡仍然是懸在鳳栩頸后的一把刀,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于是蓄積已久的愧疚也就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到最后便只剩下一句:“我愛你。”

    他愿意為鳳栩付出所有,無論小鳳凰想要什么都好。

    鳳栩哭得有些累了,他眼眶泛著濕潤的紅,胡亂用袖子將蹭臉企圖擦干淚,卻被殷無崢伸手制止,而后那人便用柔軟的帕子輕柔地替他擦拭,還低聲哄著,“小鳳凰的眼淚也好珍貴!

    就仿佛他真的是個什么寶貝一樣。

    鳳栩有些赧然,卻又仿佛釋然了,他低頭瞧著殷無崢衣裳被自己眼淚打濕的那一小塊深色,抿了抿唇,“你哭過么?”

    “哭過!币鬅o崢答得坦然。

    鳳栩卻出乎意料,他將信將疑地問:“真的?”

    “真的。”殷無崢的語氣有些無奈,他將給鳳栩擦眼淚的帕子收好,抱著他說:“哭過很多次,阿栩,我也只是個肉體凡胎的凡夫俗子,幼時更是西梁棄犬,有許多事做不到,也會流淚痛哭,是不是沒有你想得那么無堅不摧?”

    鳳栩眼里的殷無崢一直都強大自信,哪怕是在朝安城做質(zhì)子的時候,再卑賤的身份落到殷無崢的身上,也沒能壓彎他的脊梁。

    可殷無崢說也是個凡人,會落淚也會束手無策。

    “阿栩,每一次長醉歡發(fā)作時,我只能瞧著你卻無計可施。”殷無崢疼惜地吻了吻鳳栩的臉頰,扣著他的后頸往下壓,讓彼此額心相抵,“不知怎樣才能讓你歡喜一些,別再難過,只要你說的,你想要的,我便都為你做到。”

    越愛便越是愧疚,對當初,對鳳栩,殷無崢只想盡力彌補,無論做什么都好。

    鳳栩望入殷無崢的眸,從前總是如千層寒冰般冷淡的神情早已消弭成萬千溫柔,是只給他一個人的縱容。

    “我要你喜歡我!兵P栩很小聲地說,漂泊無依的小鳳凰終于尋到了他的梧桐枝,他安心地將自己靠在殷無崢的懷中,好似終于放下了千斤重擔,“要我們白頭偕老,百年后也能同棺而葬。是不是……太貪心了?”

    太過貪心的話,他怕連現(xiàn)在有的都會失去。

    “不多!币鬅o崢在咫尺之遙的距離凝望著他,“怎么會多,我們生同衾、死同穴!

    鳳栩輕柔又小心地吻了吻他的唇,猶豫了片刻,才低聲道:“明日……我去問嫂嫂,但是殷無崢,懷瑾畢竟是她和我哥的孩子,鳳姓也不會改的,你……”

    “我不在意。”殷無崢握著那一截清瘦的后頸回了個啄吻,“那都不要緊,江山后繼有人即可,遑論鳳氏原本就是皇族,我既然干殺盡殷家的人,便沒想這江山能姓殷多久,倘若沒有鳳懷瑾,也不過是隨便尋個孩子罷了。”

    鳳栩沒作聲。

    他知道這不一樣,盡管不是殷無崢的血脈,但至少過繼來的孩子能姓殷,可兄長只剩下懷瑾這么一個血脈,他必然是要姓鳳的。

    087.儲君

    “什么?”陸青梧驚愕地瞧著鳳栩,又瞧了瞧院子里正玩著的鳳懷瑾,蹙了蹙眉,“這是…殷無崢說的?”

    兩人在屋檐下,鳳栩憑欄而坐,略有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無奈笑意,輕輕頷首,“是,不過也只是有此心而已,畢竟懷瑾還小,總要瞧一瞧他愿不愿、能不能坐諸君的位子。”

    鳳懷瑾年幼喪父,又是亡國皇族的后裔,原本能活命便是天大的機緣,可鳳栩從絕境中為鳳氏后人得了一條生路,甚至連他想不想做皇帝鳳栩都會在意,鳳家的人在這一點上猶為相像,都對小輩寵溺疼愛到了縱容的地步,當年的鳳栩被這樣縱寵著,如今他也不知不覺地對鳳懷瑾疼愛有加。

    但陸青梧卻思慮繁多,她目光略有復雜。

    即便是武將之女為人不拘小節(jié),但她心思細膩,怎會不知殷無崢為何對鳳懷瑾另眼相看,她固然想要親自繼承亡夫遺志,卻又對殷無崢不大信任。

    “阿栩!标懬辔噔饬苛似滩砰_口,“帝王疑心重,即便是父皇……也不會任由旁姓之人染指江山,如今朝中尚有大啟舊時臣,倘若懷瑾真為儲君,到了那時,難保殷無崢……”

    她并未將話說下去,但說到這兒便已經(jīng)足夠直白,人心何其難測,即便是這會殷無崢看好鳳懷瑾,難保來日不會對鳳懷瑾心生忌憚不滿。

    其實歸根結(jié)底,她想起殷無崢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冰冰的淡漠模樣,便不相信他是能為了鳳栩做出這樣出格事情的人。

    鳳栩笑了笑。

    他從不疑心殷無崢的心意,因為殷無崢的偏執(zhí)甚至要遠超于他,是癡心太過的緣故,鳳栩曾以為殷無崢的骨子里長著規(guī)矩,是做事一板一眼的西梁嫡長子,但他想錯了,殷無崢骨子里的是桀驁不馴與離經(jīng)叛道,他才不在乎什么規(guī)矩教條,生父也好手足也罷,甚至于同族,他都能殺得毫無猶豫。

    走了這么多年才得來的龍椅,為了一個鳳栩,亦天子之尊要與他殉情,在旁人看來只怕又瘋又可笑。

    可殷無崢就是這樣的人,蕓蕓眾生在他眼中不過蜉蝣螻蟻,冷漠是本性,鳳栩是例外。

    “他不會的!兵P栩輕柔而篤定地說,“殷無崢不會有子嗣,殷氏也早已沒有能過繼的孩子,與其隨便尋一個,倒還不如懷瑾,他可是太子鳳瑜與將門之女的孩子啊,除非懷瑾自己不愿,那即便再難,我也會為懷瑾另尋出路,在此之前,不若將他當做儲君教養(yǎng)一段時日。”

    陸青梧仍有遲疑。

    鳳栩?qū)鹤永锘ㄆ酝骠[的懷瑾招了招手,懷瑾早慧,話還說不明白的年歲,便已經(jīng)極為乖巧,立刻噔噔噔跑到鳳栩面前來,軟聲軟氣地喊“小叔”。

    “乖孩子!兵P栩拿帕子輕輕擦了擦懷瑾額頭的汗珠,又將掌背在他柔軟臉蛋上貼了貼,他的喜愛絲毫不加掩飾,瞧著眼前這張小臉,依稀能見幾分故人眉眼,于是笑里也添了幾分淺淡的悵然,他說:“要同你父親一樣啊,懷瑾!

    陸青梧在一旁紅了眼眶,偏開臉調(diào)整了片刻,才低聲笑了笑:“年幼頑劣,生得像他父親,性子倒是像小叔!

    “還是不要像我了。”鳳栩摸了摸懷瑾的頭,低低地說:“我們懷瑾這一生,安安穩(wěn)穩(wěn)的才好。”

    千萬不要像他這樣,半生風光,半生落魄,活得那么艱難.

    既要為鳳懷瑾爭一條出路,鳳栩便在尚書省任令史,前朝世子多不屑為尚書郎,以至于尚書省權(quán)柄下移落到了令史手中,如今尚書省煥然一新,鳳栩這個令史自然也就沒有能在尚書省一呼百應的權(quán),但以他的身份擺在那,誰見了他都得恭恭敬敬。

    尤其是秉公處置了平宣侯府世子后,連刑部尚書羅百川也對他高看一眼。

    但鳳栩入尚書省,另有目的。

    “殿下,這是您要的卷宗。”莊慕青親自帶人給鳳栩搬了許多刑部堆積的卷宗過來,瞧上去有些神色匆匆。

    鳳栩坐在案前“嗯”了一聲,狀似隨意地問道:“莊大人這幾日忙?”

    莊慕青苦笑一聲,嘆道,“是了,魯南大旱,接連兩月滴水不見,唉!

    鳳栩也對此事有所耳聞,示意身側(cè)的允樂去給莊慕青上茶,又說道:“天災非人力所能左右,但朝廷也當撥款賑災,魯南糧倉應當堆積了不少余糧,不如上奏開倉放糧,也免生亂民之患。”

    “殿下說得是!鼻f慕青落座抿了口茶,才搖頭嘆息:“魯南之地…僅是今年旱災倒也罷了,哪怕是借糧也足以叫百姓先安穩(wěn)過了這一年,可魯南百姓卻實在是……那邊的布政司上了折子,去年剛上任的縣令死在了亂民之中!

    鳳栩這次是真有些錯愕了,他微微蹙眉,問道:“災情剛起,還不至餓殍萬里,何至于此?”

    莊慕青搖了搖頭,“魯南之地有傳說,若遇大旱,便要‘打旱骨樁’。素有‘倘苦不雨,便謂有魃鬼在地中,必掘出,鞭而焚之,方雨’之說,而魃鬼常被指為新死小兒,往往率眾發(fā)掘其墳,倘若小兒之墳挖過,旱情仍無緩和,便會群情激奮,凡是新死之墳,無論是不是小兒,有棗沒棗都得打上三竿,如此一來,家有早夭小兒的父母也好,新死之人的家人也好,怎會任由死者被挖墳鞭尸挫骨揚灰,本地鄉(xiāng)紳這樣縱容下去,縣令阻止時反倒被當成“旱骨樁”打死在了墳前,這才鬧到了布政司那里,但人家沿襲了數(shù)百年的習俗,遑論又有法不責眾之說,布政司不敢擅自派兵鎮(zhèn)壓,便又將折子送到了朝安來。”

    他說到這兒,又長嘆道:“布政司就在魯南都束手無策,何況遠在朝安城的咱們,那縣令也死得冤枉,可死了個朝廷命官,這事兒便不能善了,如今羅尚書正因這案子焦頭爛額呢!

    鳳栩聽完冷笑一聲:“受人蠱惑的愚民罷了。”

    莊慕青一頓,“殿下何出此言?”

    鳳栩平靜道:“此事我也曾聞,所謂‘打旱骨樁’,抗旱是假,借此發(fā)橫財、泄私憤才是真,挖墳掘墓過后,恐怕不僅僅是新死者被鞭尸焚燒,連其陪葬一應物品也都不翼而飛了吧,鄉(xiāng)紳帶頭蠱惑百姓做這種事,還敢傷及朝廷官員的性命,可見魯南之地鄉(xiāng)紳頗得民心,其權(quán)利甚至大過了本地縣令,簡直荒唐。”

    鄉(xiāng)紳之流并無官身,可朝廷的政令卻只能通過他們傳到百姓的耳中,這些鄉(xiāng)紳無利不起早,災情尚未嚴重何必要挨個掘新墳,這次若不是死了個縣令,只怕事情也不會鬧到朝安城來。

    早年他便聽兄長提過一嘴,魯南之地的官員上折子,奏請朝廷嚴行禁止,只可惜還沒等朝安有什么動作,便出了宣德門之變,以至于此事延誤至今。

    莊慕青雖覺得所謂“打旱骨樁”是不足信的怪力亂神之事,但卻不曾深思,經(jīng)鳳栩一說才驀地恍然,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殿下的意思是,抗旱是假,搜刮陪葬品是真?”

    “野史雜記也有些用處的。”鳳栩淡淡道,“我這個紈绔曾看過不少,正史也好經(jīng)集也罷,許多事不過匆匆遮掩過去,莊大人大可派人去查,且看那些被掘發(fā)的新墳中,陪葬之物都到了哪去,以此為線查下去,便可知究竟是誰無法無天,膽敢慫恿百姓殺害朝廷官員,即便是法不責眾,但也不能任由他們這般猖獗,就算殺一二領頭人,也算是震懾。鄉(xiāng)紳這種東西,連官員都能換,他們有什么惹不得?”

    比起兄長的委婉迂回,鳳栩沒那個耐性也沒那個籌劃,他更相信殺雞儆猴、敲山震虎,必要時殺一儆百,鄉(xiāng)紳之流難道還能反了天?

    莊慕青也被鳳栩的殺伐果斷震驚得哽住了片刻,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此話在理,所謂天高皇帝遠,朝廷的政令層層傳下去,各地鄉(xiāng)紳卻與官員勾結(jié)暗中搜刮民脂民膏,如魯南之地這般直接殺縣令還仗著人多勢眾且有“抗旱”由頭便無法無天,放任下去豈還得了?

    “此事須有陛下決斷。”莊慕青斟酌后說道,“今日議政堂上,便可向陛下奏明,恐怕要大動干戈,真要行事只怕沒那么容易。”

    朝中多了去想要粉飾太平之人,比起費心費力地為一個縣令討回公道,倒不如放任他們隨便去鬧,只要不鬧得天下皆知,這些官員們便能贊一句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那就讓陛下決定吧。”鳳栩微微勾起唇,對莊慕青露出了個玩味的笑,“莊大人,要不要賭一賭。”

    莊慕青立即挑眉,“愿聞其詳!

    鳳栩緩緩道:“就賭三日內(nèi),必有欽差前往魯南!

    莊慕青神色如舊,心里卻明白這可不是一個賭約那么簡單,而是鳳栩要站在他這邊的意思。

    “彩頭呢?”莊慕青問。

    鳳栩隨意道:“就賭天香樓的一頓飯!

    莊慕青頷首:“成交。”

    四目相對,彼此都曉得,成交的不止是這一頓飯。

    088.縱容

    議政堂是殷無崢與三省六部的大人們議事要地,當鳳栩出現(xiàn)在這兒,還坐在了離皇帝最近的位子上時,諸多視線便明里暗里地落在了他身上。

    鳳栩甚至還瞧見個老頭對他皺了皺眉,顯然是將不滿都寫在了臉上。

    但殷無崢縱容,便暫且沒人開口找茬,議政間仍以魯南旱情為重,開倉放糧已是勢在必行,但莊慕青身為右丞提起因“打旱骨樁”而被村民殺害的縣令時,便有人說道:“此事涉事之人眾多,總不能將整個村子都捉了審,那縣令到任一年,頭回遇上旱情,不知當?shù)亓曀,雖是枉死,卻也只能就這么罷了!

    莊慕青皺了皺眉,“臣近日查看過往卷宗,魯南旱情頻發(fā),凡是遇旱,便要挖墳掘墓,更是屢屢牽扯人命,此次甚至死了朝廷命官。早在兩年前,便已有官員奏請嚴令禁止挖墳掘墓,彼時政令已然通過,今時大霄變法卻并未變動此令,有違律法、殺害官員,倘若就這么算了,日后朝廷的威信何在?!”

    莊慕青年輕,可他受皇帝重用,甚至于他那個當中書令的爹此時此刻也坐在議政堂里呢。

    一番鏗鏘有力的詰問下來,說得可謂有理有據(jù),連鳳栩都暗暗頷首,心想莊慕青不愧是能拿筆桿子捅死人的文官,嘴皮子也利索。

    那被駁了面子的老頭臉色不善,鳳栩發(fā)現(xiàn)就是這位方才對他坐在這極為不滿,這人冷冷一哼,“那又能如何?前朝之法本就不該留,活人難道還沒有死人要緊?不過是個習俗而已,他們要挖便挖去了,村民眾多,難不成要派兵將百姓殲滅?!”

    他說起前朝之法時,還特意瞥了眼鳳栩,也不知他口中不該留的究竟是前朝律法,還是坐在這兒的前朝皇帝。

    莊慕青也不甘示弱,拿出了早朝文官罵架的氣勢,冷著臉沉聲:“村民眾多,總有個聚眾領頭的,不過是本地做過官、中過舉的鄉(xiāng)紳而已,這些人本該幫著朝廷治理天下施惠于百姓,如今卻膽敢唆使尋常百姓殺害朝廷命官,豈能留他?!”

    兩人吵得你來我往,鳳栩瞥了眼八風不動的殷無崢,有些倦怠地嘆了口氣,他從前可沒那個資格上早朝,如今聽這幾個文官吵吵嚷嚷,才曉得往日父皇為何提起早朝便是一臉的一言難盡了。

    這些清貴文人儒雅士子,一旦政見不合吵起架來,便恨不得擼袖子將口水都吐對方臉上去,什么風雅什么儒氣都拋諸腦后。

    莊慕青還算得上是收斂,只是沉著臉半句不讓調(diào)率清晰地駁斥,兩人吵了半晌,還有其余官員時不時地插一句嘴,鳳栩?qū)嵲诼牭枚及l(fā)麻,恰好從莊慕青口中聽見那始終與他辯駁的老頭名叫韓林鴻,神情瞬間變了變,雙眸瞇起,仿佛一只被侵犯領地的貍奴弓起了脊背。

    就是這個老東西啊。

    之前還奏請殷無崢納妃來著。

    算盤珠子能從他府里崩鳳栩的臉上。

    原本還能再耐著性子聽一會兒的鳳栩,這下是忍不了一點了。

    “韓大人是吧。”靖王冷不丁一開口,眾人頓時安靜一瞬,鳳栩便將肘搭在椅子扶手上,掌心托著腮,笑吟吟地問:“不知那魯南帶頭挖墳掘墓的鄉(xiāng)紳之流中,可是有韓大人家的親戚。俊

    這話針對性很強,就差指著韓林鴻的鼻子問他你是不是想徇私?

    韓林鴻本就不好看的臉色剎那黑了個徹底,他也不再管莊慕青,惱怒道:“荒謬!下官一心為大霄,魯南之地風俗既成,那便隨著他們?nèi)ゾ褪橇,何必非要與百姓為難。俊

    說得自己可真像個憂國憂民的好官,但鳳栩可不吃這套,他陰陽怪氣地“哦”了一聲,“是這樣么,本王瞧韓大人這般包庇那殺害朝廷官員的兇手,還以為兇手也是韓家人呢!

    當年能氣得先生吹眉毛瞪眼睛,靖王的嘴也利得很,尤其開口便是那副混不吝的語氣,眼瞧著韓林鴻臉色更難看,他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韓大人,便又自顧自地懶散道:“不過韓大人口口聲聲回護百姓,卻不知將朝廷官員的身家性命置于何處,再有,大霄子民若是不守大霄律例,放之任之下去,這大霄的律法難道是個空有其表卻無用處的廢紙不成?!”

    “你!”韓林鴻坐不住了,騰的一下起身,轉(zhuǎn)頭便對殷無崢行禮抱屈,“陛下,臣一心一意為大霄,肝腦涂地在所不惜,絕無私心。 

    滿屋子的官員都知道靖王是陛下欽封的,還在尚書省掛了職,只不過都不曾與他打過交道,除了莊慕青以外,都對這位言辭銳利的靖王殿下頗為好奇。

    靖王殿下從不讓人失望,當即嗤笑出聲,“漂亮話誰不會說,自古以來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此乃天經(jīng)地義,怎么到了韓大人嘴里那位姓楊的縣令因維護大霄律法而被殺害,反倒成了咎由自取,甚至還要縱容行兇者肆意妄為,韓大人都愿意為大霄肝腦涂地了,不如將這案子辦了,也叫咱們陛下安安心。”

    殷無崢不作聲,反倒是鳳栩嘴一張在道德上對韓林鴻極盡壓制,韓林鴻老臉憋得青紅交替,反駁道:“此事要查便是大費周章,分明能息事寧人,何必非要做這費力不討好的事?!”

    “喲,真心話說出來了!兵P栩繼續(xù)嘲諷,“原來是怕麻煩啊,做官做到您這個份兒上,還好意思說為大霄江山肝腦涂地呢!

    韓林鴻這次是真被氣得說不出話了,指著鳳栩半天,才憋出一句:“既然靖王這么說,又剛剛破了平宣侯府的案子,不如就由靖王親自去魯南辦了這案子!”

    他已經(jīng)被氣得口不擇言,有些話鳳栩能說,是因為殷無崢縱容,可他說出來便不是那么回事。

    一個門下省的侍中還不配替皇帝做決定。

    “他不會去!钡统晾涞穆曇趔E然響起。

    韓林鴻猛地清醒過來,立刻驚出了冷汗,對殷無崢俯身說道:“陛下,臣……”

    話沒說完,便瞧見坐在高處的皇帝站起身來,走到了靖王身邊,輕輕拍了兩下他的頭,沉冷道:“他得留在朕身邊!

    一時間屋子里靜得針落可聞。

    殷無崢就這么將自己對鳳栩的寵愛展露在了群臣面前,也明晃晃地告訴所有人,鳳栩能坐在這兒說話,都是他允許的。

    韓林鴻哪里還能不明白殷無崢的意思,知道自己這是得罪了靖王,還惹得陛下不快,一時間臉色慘白下去。

    殷無崢卻沒理會他,轉(zhuǎn)頭對莊慕青說道:“此事由你親赴魯南去辦,如何?”

    莊慕青俯身道:“臣領旨!

    “等等!兵P栩又開口,“魯南那地方連縣令都能被殺,可見鄉(xiāng)紳之流何其猖獗,莊大人的身家性命也要緊,不如帶上些武將兵馬防身。”

    魯南布政司手里有兵,鳳栩這么說,更是在暗里擠兌韓林鴻不將小官的命當命。

    殷無崢便也點頭,“你想讓誰去?”

    鳳栩說出那個早想好了的名字:“宮銘!

    莊慕青此行是領了皇命,倘若將案子辦的漂亮便是大功一件,隨行之人自然也少不得功勞,鳳栩既然決定要在朝中發(fā)展自己的勢力,自然便要讓自己人去。

    宮銘是他的護衛(wèi),才能得了這次機遇,收攏人心的手段,永遠都這樣赤裸且明了。

    在殷無崢應允之后,這件事便算是定了下來,也讓幾位朝中高官心里有了數(shù),哪怕鳳栩是前朝皇室,但陛下親自封王,沿用封號,允其涉政,可見恩寵非凡。

    出宮時,韓林鴻臉色最難看,瞧見莊家父子時,忍不住冷聲道:“莊大人,你我都是開國之臣,難道就這樣看著那前朝余孽這般亂來?”

    “韓大人何出此言吶。”莊廷敬目不斜視,“那是陛下親自賜封的靖王,是大霄的靖王,與前朝有什么瓜葛,遑論靖王殿下所說在理,咳咳……慕青啊。”

    莊廷敬一副年邁體弱的模樣,掩著唇咳了兩聲,裝模作樣地囑咐,“莫要辜負了陛下重用。”

    莊慕青微微一笑,頷首道:“是,父親。”

    韓林鴻被這對父子一唱一和氣得拂袖而去。

    兩父子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露了笑。

    “他怎么非要找點不痛快,這回可真是觸怒了天顏!鼻f慕青低聲念叨。

    莊廷敬笑了聲,“他那點心思,你還不知道?”

    兩父子默契地相視而笑,余下的話便不必宣之于口。

    議政堂內(nèi),鳳栩被壓在桌案上親得面頸皆紅,殷無崢按著他的腰,低聲道:“又是莊慕青?”

    “你不也一樣重用他?”鳳栩不甘示弱地反問,又沒忍住偏頭低低地笑出聲,“你怎么非要亂吃他的飛醋啊?”

    殷無崢壓著鳳栩不許他起來,在他耳邊輕輕一吻,“怎么辦,誰讓我這么喜歡你。”

    鳳栩一怔,隨即貼到殷無崢頸側(cè)去,悶聲悶氣,“我也喜歡你!

    他坦誠得讓殷無崢心尖發(fā)軟,酸也酸不起來了,只剩疼惜與無限歡喜。

    089.情纏

    被新君養(yǎng)在后宮的靖王接連出現(xiàn)在刑部衙門、早朝乃至于議政堂,但有一日,新主會與靖王一同休沐。

    又一次熬過長醉歡發(fā)作,這次發(fā)作的時間又推遲了兩日,臨近時,殷無崢幾乎如臨大敵,恨不得將鳳栩時時刻刻留在身邊,鳳栩的身子大抵也是真養(yǎng)回來了不少,這次發(fā)作后并未即刻昏睡過去,還能清醒著等到趙淮生來。

    鳳栩臉色蒼白地靠在榻上,將苦澀藥湯一飲而盡,縱然仍有不適,但好歹沒立刻嘔出來。

    哪怕殷無崢不在身邊,鳳栩也并未陽奉陰違地倒了藥,他在竭力地活下去。

    “殿下,變了許多!壁w淮生將空碗接過來,“好些了?”

    “嗯!兵P栩有氣無力地伸手輕擦過唇角,絲毫沒有血色的臉上卻帶著如釋重負的笑,“發(fā)作的間隔時間在延長。但發(fā)作的時間在變短,趙院使,我是不是……要醒來了!

    從如夢似幻的死路中醒來,固然痛苦萬分,但鳳栩卻甘之如飴,回望之時,來路尸骸遍野,而他腳下是不知多少人的鮮血沁染出的一條生路,其中也沾著鳳栩自己的血,所以哪怕走得艱辛,他也坦蕩蕩地絕不回頭。

    最后四個字鳳栩說得很輕,但趙淮生還是聽得真切,他近乎欣慰般輕輕點頭,“是啊,小殿下。”

    鳳栩的眼神望向窗外,靜默而空茫。

    他還在這里,可故人的身影卻已經(jīng)都瞧不見了。

    要幾時才能想到他們也只是坦然一笑?

    鳳栩自己也不知道,即便遺忘了許多,尤其是幼時的許多記憶都已模糊不清,但父母琴瑟和鳴、兄長溫柔體貼,終究在被長醉歡蠶食的記憶中留下最濃墨重彩的一筆,記憶如同褪色的紙,溫情在其中散發(fā)著星火一般的點點微芒。

    “母后總說我頑劣!兵P栩猶如自語一般低聲,“要是如今她在,定要夸我能堪大用了。”

    可衛(wèi)梓湘寵愛幼子,從來不希望鳳栩扛起什么,長子鳳瑜也這么想,他們都想要小鳳凰一生平安喜樂,鳳栩一直都知道,可到頭來,他成為了堆積如山的枯骨之中生出的、凄艷的花,所有人的愿望都落了空。

    趙淮生何嘗不知,但凡是朝安城的老人,就知道當初的靖王是何等的萬千寵愛加身,否則也養(yǎng)不出那樣矜傲又嬌縱的性子。

    可世事哪能盡如人意呢,幾近凋零的小鳳凰能涅槃重生,已經(jīng)是不可多得的奇跡.

    殷無崢記掛著鳳栩,也沒心思在議政堂聽朝臣爭吵,以最迅速且不容置喙的強硬態(tài)度將諸事定下后便匆匆離開。

    昨日罷朝,今日又行色匆匆,而且那位靖王鳳栩還不在,這其中顯然是有所聯(lián)系。

    還在議政堂內(nèi)的幾位大人們面面相覷,韓林鴻冷哼一聲,低聲說了句:“簡直禍國殃民,同那干政的妖后如出一轍。”

    大霄才開國,所謂干政妖后,說得自然是前朝那位雖有才能卻是女兒身的衛(wèi)皇后,鳳栩的親生母親。

    莊廷敬聞言皺了皺眉,不大愛聽這話。

    見無人出生,韓林鴻反倒更來勁,隱隱有些煽動之意地說:“我等皆是大霄的開國臣,難道要眼看著陛下沉迷那個前朝余孽,任由他禍亂朝綱不成?”

    “韓大人這話言重了吧。”刑部尚書羅百川性子耿直,話更是直接,“且不說前朝余孽這碼事連陛下都不在意,僅僅是靖王此人,也離禍亂朝綱這四個字有段距離吧,他入尚書省從未亂來,城郊賭坊更是當記頭功,韓大人又何必非要對一個年輕人上綱上線?”

    韓林鴻與莊慕青之流不對付,刑部歸右丞管轄,在他眼中也就是站隊右丞,當即蹙眉冷聲道:“羅尚書,連您也被那妖后之子糊弄了不成?!”

    羅百川臉色不好看,“韓大人,你…”

    “羅尚書。”始終沉默的莊廷敬驀地開口。

    他的輩分在這兒,羅百川也只有低眉的份兒。

    韓林鴻見裝莊廷敬阻止,還以為位高權(quán)重的中書令終于站在自己這邊,卻沒想到莊廷敬冷冷道:“衛(wèi)皇后雖是女子,卻在大啟氣數(shù)將盡時,借女兒身力挽狂瀾強行為大啟續(xù)命二十年,否則江山早被宋黨之流的世家蠶食殆盡,自衛(wèi)皇后掌權(quán)的政令來看,即便是男子也不見得有這般胸襟遠見,如此功績,足以令其名垂青史,卻僅僅因她是女子,便冠以妖后之名,將她千秋功績化為烏有,妖后乃是宋黨之流強行扣過去的污名,韓大人,你我身為讀書人,既說著要摒棄門第之間,怎又因男女之別而輕賤他人?!”

    韓林鴻沒料到會得來這么一番劈頭蓋臉的駁斥,一時間都有些懵了,“下官…”

    莊廷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韓大人,你府中也有女兒,怎能說得出這番話來?”

    莊廷敬拂袖而去。

    羅百川瞧著還有些懵的韓林鴻,冷笑一聲,“不知韓大人能教養(yǎng)出怎樣的貴女來,莊大人家中的嫡女在西梁可就才名遠揚了!

    韓林鴻這才想起來,莊廷敬也有一個女兒,他這一輩子就府中一位正妻,膝下一兒一女,莊慕青驚才艷艷,如今又身居要位,與他相比,韓林鴻下意識便忘了那位同樣早有美名的才女。

    也難怪莊廷敬為何忽然動怒,原是為了自己的女兒,韓林鴻心中不屑,他將女兒養(yǎng)得文靜秀雅又如何,不也是為了日后嫁個好夫婿的手段?

    可男人怎會喜歡太聰明的女人,美艷蠢笨才好。

    對于鳳栩而言,宮中沒有秘密,他從關押宋承觀和陳文瑯的地牢中出來,便從允樂的口中得知了議政堂的這番爭執(zhí)。

    蒼白清瘦的青年輕輕擦去指尖上的一絲猩紅血跡,眉眼間尚未散盡的戾氣翻涌起陰鷙的冷冽,仿佛于陰暗角落中生出的妖冶毒花。

    “韓林鴻。”他輕聲念出這個名字,隨手將染血的帕子扔下,“不知死活的東西。”

    主子從地牢出來時心情雖然好,但情緒也極其不穩(wěn),連允樂侍奉時都覺得膽戰(zhàn)心驚,此刻更是從那驚人的煞氣中察覺到了危險。

    于是允樂將頭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那咱們…?”

    “自然是什么都不做了。”鳳栩勾起唇,“他不過是嘴上說了幾句,就因為這個把他碎尸萬段,可說不過去!

    碎尸萬段四個字,鳳栩咬得極重。

    允樂莫名的覺得,主子說了這么大一段話,這么多字,其實真正想說的只有這四個字而已。

    “是!痹蕵返椭^說。

    在鳳栩身邊這么久,允樂多少也能揣摩到主子的一些心思,他說不動手,也只不過是暫時而已。

    鳳栩站了一會兒,身上的血氣已經(jīng)散去了不少,眉目間的陰冷也盡數(shù)被斂起,瞧上去又是孱弱而無害的模樣,才輕聲說:“回宮吧,殷無崢應當已經(jīng)回去了!

    等鳳栩回凈麟宮時,果真瞧見已經(jīng)在宮中批折子的殷無崢。

    殷無崢也沒問鳳栩去做了什么,見他回來便迎上去,伸手撫了撫鳳栩的臉頰,輕聲說:“日頭正毒,下回晚一些,待我回來陪你!

    “也沒有這般嬌弱!兵P栩笑了笑,極其熟稔地伸手去攀殷無崢的肩,他只到殷無崢的肩頭,想要親他便得踮起腳,索性壓著殷無崢低頭,才如愿以償?shù)赜H了親他的唇角,小聲說:“好累啊,殷無崢!

    他總是這樣連名帶姓地喊殷無崢,可這三個字說出口又莫名地柔軟,輕柔的尾音像是撒嬌。

    “抱你去歇?”殷無崢伸手攬住柔韌的腰身將鳳栩往懷里帶。

    “等等!兵P栩朝案幾上堆著的奏折揚了揚下頜,“我不想回榻上,魯南那邊可有消息了?”

    殷無崢已經(jīng)習慣且十分受用鳳栩的粘人,不再故作冷淡后,這只小鳳凰幾乎得了空就要與他膩在一起,便撈起人坐回案幾上,懷里圈著鳳栩,另一只手勾來筆桿。

    “還未瞧見!币鬅o崢低頭親了下鳳栩的臉頰,又在落吻處輕柔銜咬皮肉,低聲道,“別再提他!

    莫名的醋勁到現(xiàn)在還沒過,鳳栩心中暗笑,用被咬了的臉頰去貼殷無崢,像撒嬌的幼鳥,“我問的是正事,你又亂吃什么飛醋呢,這么酸!

    殷無崢沒作聲。

    這樣好的小鳳凰,被覬覦也是理所應當?shù)氖虑,何況莊慕青待鳳栩的確有所關懷,都是初次動情,沉穩(wěn)如殷無崢也免不得心懷惴惴地不安。

    萬般心緒,不過是因為太過在意。

    鳳栩也對此心知肚明,甚至并不排斥殷無崢展露出近乎偏執(zhí)的占有欲,他也同樣如此,更享受著殷無崢強烈的在乎,見他不出聲,又從上前膩著親吻。

    殷無崢將他摟得更緊。

    分明是他在禁錮著鳳栩,可殷無崢卻覺得真正被馴服圈禁的人是自己,他逃不掉了,這只小鳳凰已經(jīng)將他死死地控制在身邊了。

    哪怕鳳栩真要束縛他,殷無崢也只會心甘情愿地伸出雙手。

    090.圓夢

    今年朝安城暑熱更甚于以往,鳳栩身子虛弱不耐熱,雖說脾胃虛寒,卻仍格外喜愛冰鑒果子,殷無崢原本還沒注意到,直至鳳栩貪涼太過,將吃下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被殷無崢撞見,當即嚴令禁止鳳栩再多食涼。

    那日整個凈麟宮都沒消停,允樂以為自己也要得個侍奉不當?shù)淖锩芰P,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好在有鳳栩護著,允樂到底是頂著陛下近乎看死人一般的冰冷眼神撿了條命。

    如此一來,議政堂也不必去了。

    臉色慘白的鳳栩瞧上去也格外惹人戀愛,歲月既殘酷又溫柔,將小鳳凰搓磨成了如今的模樣,可眉眼之間卻又與少年時無異。

    “殷無崢!兵P栩懷里抱著個軟枕,烏發(fā)披散在身后,瞧上去溫和又乖順,“別生氣了?”

    殷無崢就坐在離他不遠的案前,臉色緊繃,冷峻如冰,低頭看奏章,罕見地沒有理會鳳栩。

    鳳栩嘆了口氣。

    行,仿若初見時是吧。

    但這次他理虧,殷無崢早就說過數(shù)次不可貪涼,可夏日實在難熬,鳳栩耐不住便命令凈麟宮的下人守口如瓶,而殷無崢也沒派人在他身邊監(jiān)視,就這么瞞了下來。

    ……誰能想到會在那種情況下被發(fā)現(xiàn)。

    “殷無崢——”

    鳳栩坐在榻上,拖長了尾音又好似虛弱般有氣無力地喚他。

    果然,殷無崢猛地起身到了他身邊來,皺眉問道:“哪里難受?”

    嘿,如此輕松,鳳栩心里暗笑卻不顯露,一副可憐兮兮低眉又順眼的模樣,若柳扶風地往殷無崢懷里貼。

    “你……”殷無崢關心則亂,這會兒反應過來了。

    鳳栩真哪里疼哪里難受都竭力地忍著,總是故作平靜,現(xiàn)在這分明就是在故意裝模作樣。

    殷無崢差點被他氣笑了。

    “你可真是!币鬅o崢單手摟住鉆進懷里的小鳳凰,捏起他的臉頰,也繃不住什么不近人情的冷酷,嘆了口氣,“知錯了么?”

    “嗯嗯!兵P栩點點頭,態(tài)度甚好。

    一看就是沒上心。

    殷無崢松開了他的臉,又揉了一把,才冷笑道:“少來這套了鳳栩,明日叫周福跟著你。”

    鳳栩臉色僵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呢?”

    “你說呢?”殷無崢反問。

    鳳栩無言。

    是了,周福跟在殷無崢身邊不過是個貼身的護衛(wèi),實際上殷無崢并不怎么需要人伺候,連帝王袞袍和冕旒都自己穿戴上,別說是太監(jiān),連宮女都難近他的身。

    至于為何要放到他身邊來,緣由已經(jīng)不必多說。

    鳳栩自作孽,也不敢再討價還價,悶聲不吭地把頭埋進殷無崢懷里,唇角卻忍不住勾了勾。

    他喜歡殷無崢這樣在意他,如今的鳳栩比起當年要偏執(zhí)瘋魔得多,只有感受到殷無崢的疼惜與在乎才能安心下來。

    只是又聽見殷無崢嘆了口氣,鳳栩偷偷瞄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殷無崢神情中含著幾分復雜的猶豫之色。

    這可真的是少見。

    鳳栩伸手輕輕碰了下殷無崢的臉頰,低聲問:“你想說什么?”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币鬅o崢攥住鳳栩的指尖,有些無奈地低聲說,“可你身子不適,我……”

    殷無崢從來沒主動說要帶他去過什么地方,鳳栩一聽立刻不柔弱了,猛地從殷無崢懷里坐直身子,雙眸灼灼發(fā)亮。

    “去哪?”

    殷無崢哽住了片刻,又失笑。

    他沒說去哪,只是將鳳栩抱回了懷里,“想去?”

    鳳栩這次點頭就比較真心實意了,他攀著殷無崢的肩,也不再問去哪,只說:“想的,帶我去。”

    無論殷無崢帶他去哪,鳳栩都會歡歡喜喜地跟上去,落在殷無崢眼底,卻只覺得心酸,當年的鳳栩也是這樣,只不過那時總是鳳栩跟在他身后,碎碎念著說想要去哪,他若是不答應,小鳳凰就要氣得炸毛。

    殷無崢不將鳳栩的真心當回事,可直到過了這么久之后,他才明白,鳳栩是真的對他有所希冀的。

    “好。”殷無崢捉著他的指尖親了親。

    鳳栩沒想到殷無崢會再次帶他出宮,依舊是周福隨行,馬車出宮后便一路向東,直到城門口,鳳栩被殷無崢環(huán)在懷里,將馬車的幕簾放下,回頭問:“你要……帶我出城?”

    他隱隱有所猜測,以至于眼眶都有些紅,卻始終不敢確定。

    他們之間曾經(jīng)可供回憶的舊情實在不多,殷無崢便知道鳳栩是猜了出來,往日的虧欠盡化為滿心的愧,又像是沾著鳳栩鮮血的刀刃,也將殷無崢刺的鮮血淋漓。

    “是!币鬅o崢輕聲,“阿栩,我答應了你,竭盡所能為你找回一切!

    鳳栩想起重逢后長醉歡發(fā)作的那一次,他在虛實交疊之間看見殷無崢向他走來,在那場水中月般地幻象中圓了他的舊夢,而這一次,被殷無崢從馬車上抱下來,鳳栩瞧見了蓮池中開滿的并蒂蓮,花中珍品,前朝時便在此了,只是從未開得這樣盛,重疊花瓣仿若粉霞鋪滿湖面,一朵一朵并蒂而生,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鳳栩摟著殷無崢的頸,怔怔地看著滿池的蓮。

    舊憶與今朝重疊,馥郁的蓮香與當初殊無二致,碼頭前停著小小的烏篷船,鳳栩不知何時落下淚來,他的輕聲溫柔似風:“并蒂蓮開,倘若一對有情人在花開時同去湖心亭,此生便能結(jié)為連理,百年好合。”

    十八歲的鳳栩從來不信鬼神,卻偏要殷無崢陪著他來湖心亭,結(jié)果自己在亭里待了一整夜。

    鳳栩又含淚笑出了聲,他目光始終落在蓮池上,將當年的話一字不差地重復出來:“殷無崢,你非要不識抬舉是吧,你這一輩子都、都休想,甩掉本王!

    因哽咽頓住的那一下,鳳栩的聲音便徹底帶上了哭腔。

    “是我不識抬舉!币鬅o崢輕輕吻了吻鳳栩臉上的淚珠,舌尖嘗著了澀然,他低聲說:“我們同去湖心亭,要百年好合,這一輩子都不分開。”

    鳳栩淚濕衣襟,已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

    殷無崢帶鳳栩上了小舟,讓鳳栩靠在自己懷里,將小舟劃向湖心亭,說來當年的小鳳凰一心想要去湖心亭,又不許隨從上船,自己卻又不會劃船,到最后還是殷無崢將小舟劃向了湖心亭,正如今日一般。

    碧空花海下,不聞喧囂,舊時那些慘痛的傷痕與記憶仿佛也被一并拋在岸邊了,鳳栩從殷無崢的懷里出來,伏到船圍去看蓮花,小舟自交映的蓮葉之間穿過,鳳栩只需稍稍伸手,便能碰到并蒂蓮。

    花只是花而已,卻因時光曾賦予它的過往而變得不同,鳳栩又回頭看殷無崢,他眼睫之上還沾著晶瑩的淚,在湖光天色下泛起細碎的微芒。

    “今年花開得真好!彼p聲說。

    “是開得好!币鬅o崢附和后,也輕輕地說了句,“或許它們也知道,你我尚有未能圓滿的夙愿!

    鳳栩微微地笑了。

    可今日,他的憾事都已被殷無崢悄然抹去了。

    湖心亭一如既往,卻干凈得好似已被人提前收拾過,鳳栩不必問也知道是誰做的,殷無崢帶他來這兒分明不是臨時起意。

    小鳳凰已經(jīng)擦去了淚痕,小舟搖晃不穩(wěn),他沒讓殷無崢再抱著,而是被殷無崢牽著手帶上了湖心亭的臺階,與他牽著手走到了亭中,湖心亭被并蒂蓮的花和葉掩住了大半,鳳栩瞧不見蓮池的全貌,周圍安謐得只剩風聲,這里仿佛是與世隔絕的秘境一般。

    “當年我就是在這里!币鬅o崢指了個方向,“瞧了你一夜。”

    寬大的蓮葉將視線封死,彼時又夜深,鳳栩又只顧著生氣,自然不知道,他有些驚詫地微微睜大了眼。

    “你不肯與我在亭中,又跑到蓮池里去看我?”鳳栩帶著笑問,“為什么,你那么早就喜歡我了么?”

    那是他們相遇的第二年,也是他們最勢如水火的一年,鳳栩糾纏不休,也愈發(fā)地不擇手段,甚至鬧得滿城風雨,連西梁那邊都知道殷無崢被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小王爺看上了,殷無崢更是什么難聽的話都說過,卻只讓小鳳凰憋著一股勁兒越挫越勇。

    “或許更早呢!币鬅o崢蜷指蹭過鳳栩的臉頰,目光繾綣,“阿栩,我只是……明白得太晚!

    從很早之前,或許是他曾為張狂少年而驚艷的那一瞬,他的目光便總是時不時地落在這驕矜的小鳳凰身上了。

    “哦……”鳳栩尾音微揚,刻意避開了曾經(jīng)的不堪,半是玩笑的語氣揶揄道,“有些人見了我就避之不及,恨不得躲到天邊去,結(jié)果又偷偷摸摸地看我?”

    殷無崢沒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比起鳳栩五年來都不曾變過的心意,他的那點心思又有什么可避諱。

    “是!彼鸬煤V定,“誰會不喜歡小鳳凰呢!

    鳳栩耳尖有些紅,別開臉嘀咕:“那你,那你那次……為什么,為什么沒碰我?”

    那次,說得便是給殷無崢下.藥了。

    鳳栩后來很久也對這件事耿耿于懷。

    畢竟那種情況下,殷無崢要么是對他真的沒興趣,要么是不行,可鳳栩分明瞧見他難熬的反應,那就只剩第一個可能了。

    為此,鳳栩挫敗了很長一段時間。

    091.野心

    鳳栩有些別扭地低眸。

    卻聽見殷無崢在片刻的沉默后,似是輕嘆一聲,“我很后悔!

    鳳栩剎那緊張起來,攥著他的衣襟仰起臉問:“后悔什么?”

    殷無崢笑了聲,輕啄了下他的臉頰,又湊到他耳邊去低聲說:“后悔那日放過你,不知死活的小鳳凰。”

    他語氣分明溫柔,卻又帶著莫名的狠勁,聽得鳳栩耳根滾燙,而后輕柔的吻便落在了耳廓,帶著殷無崢溫熱的吐息與低啞輕語。

    “你就沒想過,即便事成,吃了虧的是誰?”

    鳳栩一愣。

    他那時對殷無崢的執(zhí)著已經(jīng)過了頭,只想著殷無崢既然這么討厭他,倘若與他發(fā)生了什么,定是要氣死了……但他確實也沒想過,就算有那一夜又能怎樣,殷無崢若是真厭惡他,也只會讓彼此愈發(fā)勢如水火罷了。

    少年時的鳳栩就是這樣行事無所顧忌,想便做了,連后果都不想,全憑著一股莽勁往前沖。

    “可我……”鳳栩勾住了男人的脖子,蠱人的媚藏在眉眼間,與濃墨般化不開的情意交融糾纏著,小聲又委屈地說,“我喜歡你啊。”

    正因為喜歡,所以才會在重逢時對他提出那樣的交易,要知道哪怕陳文瑯再怎么對他狠手折磨,鳳栩都以命威脅不肯松口,那是只有殷無崢能得到的例外。

    “我也喜歡你!币鬅o崢的注視深邃而專注,“鳳栩,就只有你!

    為什么寧愿硬抗藥性也不愿碰他,就真的只是因為厭惡么?殷無崢也曾自問,可答案卻是他不敢深思也不敢承認的。

    鳳栩歡歡喜喜地湊上去親他,從眼角親到唇。

    他表達喜愛的方式一直都是這樣直白坦誠,哪怕是有所回避之時,也是因更加炙熱的情意。

    殷無崢一直很受用,直到鳳栩的親吻愈發(fā)向下時,他才匆匆捧起小鳳凰的臉阻止他。

    “不能親了。”殷無崢好笑又無奈地低聲制止。

    鳳栩的眼神清澈又無辜,但那其中有夾雜著某種隱晦的暗示,殷無崢當然能看懂,但他還是對鳳栩搖了搖頭,“不行!

    從殷無崢堅定的回絕中鳳栩也明白今日想在湖心亭做點什么是不可能了,頗為失望地“哦”了一聲,埋在男人懷里念叨了一句:“花前月…嗯,良辰吉時,怎么這樣不解風情…”

    “我若是解風情,有人可要難過了。”殷無崢輕輕撫了下鳳栩的腰身。

    再怎么養(yǎng)著,還是沒見長肉,但也沒辦法,再服用一段時日的長醉歡,鳳栩連命都要搭進去,如今傷了元氣,也只能慢慢養(yǎng)回來。

    兩人在湖心亭留到了日暮時分,如血殘陽西墜入蓮池,映得滿塘輝光燦然,鳳栩發(fā)覺蓮花到了夜里花瓣便會收攏,而在他回憶中的那一夜,是整夜的花開,于是恍然驚覺他不僅僅只是忘了許多事,連如今能回憶起的,都因長醉歡而摻入了妄想。

    發(fā)覺鳳栩頓住了一瞬,殷無崢轉(zhuǎn)頭問他:“怎么了?”

    鳳栩若無其事地對他笑,“明年還帶我來么?”

    “好!币鬅o崢說,“明年,以后的每一年,都帶你來!

    鳳栩點點頭,他想,其他的都不要緊了,記憶是真是假終究是過去,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可他和殷無崢還有日后的很多很多年。

    殘陽余暉落在花與葉之間,仿若不熄之火般絢爛,小舟穿梭其中,遺憾與圓滿在此間輪回往復。

    回宮已是掌燈時。

    “莊慕青要回來了?”鳳栩從殷無崢手里拿過從魯南送回來的折子,仔細一瞧,便輕笑道:“我說那姓韓的怎么不許人查,果然是沾親帶故的!

    朝中官員們的關系錯綜復雜,就連魯南的地方官也是如此,沒什么關系的要么出不了頭,要么為官也如履薄冰,再要么就如楊縣令一般,死了也沒人在乎,楊縣令轄區(qū)的鄉(xiāng)紳望族彼此勾結(jié),領頭的其中一人,他母親便姓韓,是韓氏的旁支。

    雖說是遠親,但至少還帶了個親字,路途雖遠,可韓林鴻到底是朝中貴人,魯南那外戚常常交上“供奉”,也正因此,韓林鴻才愿為他們說上幾句話。

    但也僅限于此了。

    若真有心想保他們,韓林鴻大可以請旨讓自己的人去魯南,到時候怎么辦案怎么結(jié)案,其中能用的手段可就多了。

    鳳栩坐到擺著冰盆的短榻上去,有些惋惜,“倘若此事他也有插手,便能把他也一道送進刑部。”

    在記仇這件事上,鳳栩比誰都要狠,說是睚眥必報也不為過,韓林鴻得罪了他,可不是幾句話就能泯恩仇的。

    殷無崢心知肚明,但完全沒打算管束,反倒在一旁平靜道:“不必急于一時,日子還長!

    鳳栩神色間剛升起的那點兒戾色便被一句“日子還長”抹去了.

    莊慕青辦事也頗為雷厲風行,趕在了中秋前回朝安城復命,不僅揪出了魯南作威作福的鄉(xiāng)紳名門,還連帶著與他們勾結(jié)的官員一并緝拿,返程時魯南百姓追車相送,可謂名利雙收。

    門庭若市的天香樓今日仍舊客滿,只是一樓堂中不是尋?腿,都身著禁軍裝束,而二樓內(nèi)皆是如今朝中的青年才俊。

    鳳栩從宮中出來,比其他人倒得晚了些,走到雅間外邊時,里頭已經(jīng)有交談聲。

    吱呀。

    門被推開,身著紅袍腰束緞帶的年輕人推門而入,他并未戴冠,而是隨意將長發(fā)束起,但雅間中的朝中新貴誰也不敢怠慢,以莊慕青為首,紛紛起身相應。

    還不等他們行禮,鳳栩便淡聲道:“莊大人的慶功宴,本王是客,諸位大人無需拘禮,都坐吧!

    除卻此行去往魯南的宮銘之外,段喬義也在其中,官員們面面相覷,莊慕青得了封賞人盡皆知,聽聞在天香樓設宴慶功便都趕著來道喜,只是誰也沒料到靖王殿下會來。

    莊慕青卻神色從容。

    他當然知道,甚至于今日包下天香樓慶功之人,也不是他,而是鳳栩。

    牢記出宮前殷無崢的再三囑咐,鳳栩滴酒未沾,只給自己斟了杯涼茶,稍稍一抬,“本王以茶代酒,賀莊大人。”

    他敢用茶舉杯,旁人卻不敢,更加不敢怠慢了靖王,便也紛紛舉杯恭賀,坐在莊慕青身邊的段喬義沒忍住,在喝完酒的間隙湊過去低聲問:“咋回事啊這?”

    莊慕青睨他一眼,“喝你的酒,別管!

    莊慕青又舉杯對鳳栩笑說:“下官還需多謝靖王舉薦!

    “你自己的本事!兵P栩帶了點兒笑,意有所指地輕聲,“他看重莊大人,本王亦是!

    這個“他”是誰雖然鳳栩沒明說,但在座的心里都明鏡似的,自然是當今的新主殷無崢,可這話從鳳栩口中說出來,倒好似帶了點別的意味,就連莊慕青心里也是一驚,在他看來鳳栩與陛下本就是一條心,或者說鳳栩能坐在這兒,也全都是陛下的意思。

    但無論是今晚的慶功,還是鳳栩所言,都讓莊慕青隱隱感受到了鳳栩的野心。

    于是不由得警惕起來。

    這也是做過兩年皇帝的人,甚至能在國破家亡后的新朝活到現(xiàn)在,還當上了王爺。

    “下官愧受!鼻f慕青不動聲色地笑。

    一頓飯吃得心思各異,倒是鳳栩沒動幾下筷子,中途還喚了小二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沒過一會兒,便有人端著做工精致的并蒂蓮琉璃果子進來走到鳳栩身邊。

    “小主子!敝芨Pχf,“主子囑咐了,不可貪涼,不可食多!

    眾人又開始交換眼神,因為進來的是陛下身邊的近侍周福,看他模樣便曉得鳳栩又多受陛下的寵愛。

    鳳栩嘆了口氣,難得從平淡中露出幾分無奈,“這又不涼…還以為出來了便能吃的別的,他叫你隨侍,就是為了盯著我吧?”

    周福笑而不語,對眾人微微躬身后退了出去。

    鳳栩抬眸,瞧滿屋子神色各異的人,微微一笑道:“諸位自便,不必管我!

    莊慕青神色略微復雜地收回視線,陛下身邊的心腹都能伺候鳳栩了,他還在這瞎擔心個什么勁兒?

    所以當年到底是誰傳的謠言說陛下對靖王的糾纏百般嫌棄千般推拒,依他看,這二位分明恩愛得很。

    鳳栩沒吃多久便施施然地起身離席,以他的身份眾人也只有躬身相送的份兒,直到靖王殿下走了,滿屋子噤若寒蟬的人才算有了點活氣。

    直至這場慶功宴收尾,段喬義和莊慕青一起出門時才問:“靖王那是什么意思啊?”

    莊慕青也百思不得其解,便搖了搖頭,“不知道!

    兩人俱是露出深思之色,想不通鳳栩的示好為了什么,夜色中檐下燈籠暖光溶溶,似待歸人,鳳栩走進凈麟宮,多瞧了兩眼燈籠才進門,輕車熟路地坐到了殷無崢身邊。

    “宮燈上的是鳳凰?”他趴到殷無崢肩頭問。

    “嗯!币鬅o崢轉(zhuǎn)頭親了親他的額心,“吃什么了?”

    鳳栩豎起一根手指,如實稟報,“一個琉璃果子,再沒別的了。”

    “好乖!币鬅o崢又親了他一下。

    在外高貴冷艷的靖王殿下被親成了軟玉溫香,將自己埋進了殷無崢懷里。

    092.宮宴

    鳳栩想起今日莊慕青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便忍不住笑,揪著殷無崢的衣角跟他說:“今日莊大人可嚇壞了,怕是以為我要造你的反!

    “你若是想,哪里還用得上他們!币鬅o崢說得輕描淡寫,仿佛自己費心籌謀這么多年的權(quán)勢輕如鴻毛。

    鳳栩也吃這套,他喜歡在殷無崢看來自己比任何東西都要緊,低笑道:“真不怕我結(jié)黨營私。俊

    殷無崢知道這話可不是什么試探,也知道鳳栩想聽什么,他真的很好懂,于是便從善如流地配合著說:“與你結(jié)黨營私的不是我么?”

    鳳栩又高興了,貼著殷無崢親昵地親來親去。

    他一開心就像小狗似的又親又舔,但做為飼主的殷無崢才是被動的那個,直到自己從前對鳳栩多有虧欠,于是如今對鳳栩也縱容到了沒邊兒。

    等鳳栩親夠了,殷無崢才攬著人拍了下腰,低聲催促:“去歇歇!

    鳳栩不大樂意,仍窩在殷無崢懷里,他身上雖涼,但人卻不耐熱,又不愿意從殷無崢懷里起身。

    “一會兒去陪你。”殷無崢耐心哄著,“小睡一會兒,醒來吃藥,吩咐了小廚房給你做桂花冰酥烙。”

    鳳栩每日睡得時間要比清醒時多很多,用趙院使的話來說就是他太虛了,睡覺也是在自行修補這千瘡百孔元氣虧損的身子。

    鳳栩恃寵生嬌,貼著殷無崢的臉頰低聲,“那你抱我去。”

    殷無崢當即將人抱起來,不僅抱到了榻上,還為鳳栩脫去了外袍,伺候得體貼又細致。

    待鳳栩睡得深了,殷無崢才起身悄無聲息地去了偏殿。

    僅有一盞油燈亮著昏暗的光。

    “朝安局勢如何?”殷無崢問。

    周福躬身,“回陛下,自宋承觀的死訊傳開后,朝安世家與舊朝臣都安分了許多,只不過對小主子……頗有微詞!

    周福既然這么說,那定然不是微詞這么簡單,殷無崢對鳳栩?qū)檺厶^,難免有人心生不滿,更何況鳳栩的手都伸進朝廷了,難免有人不滿,可想要為鳳懷瑾鋪一條儲君之路,靖王鳳栩必須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但殷無崢也不太擔心,鳳栩很聰明,直接盯上了莊氏,拉攏到了莊氏足以他在朝中站穩(wěn)腳跟,至于其他的陰謀陽謀……

    “盯緊了!币鬅o崢冷聲。

    ——自然有他頂著。

    “奴才明白。”周福躬身,卻在心底暗想,倘若是聰明人,便應當知道小主子再怎么狂妄也是陛下寵出來的,明知如此還要去找人晦氣,這就是人各有命,嫌命長了。

    但偏偏這種自詡聰明人的蠢貨還不少,總想著拿規(guī)矩壓天子一頭,卻沒想過規(guī)矩究竟是誰定的。

    與此同時的莊府,莊慕青與莊廷敬說了今日慶功宴上鳳栩的招攬之意,莊廷敬沉默了良久良久,才沉聲道:“并無不可。”

    父子兩個都是成了精的狐貍,莊慕青跟著頷首道:“是,只是兒子想不通,陛下這是要做什么?”

    如果單單只是想縱著鳳栩在朝中玩一玩也就罷了,可怎么想怎么覺得這其中大有深意。

    莊廷敬呵呵一笑,語重心長,“慕青,伴君如伴虎,為臣者得聰明,但偶爾糊涂一下也無妨,你料事如神連圣意都能揣測得分毫不露時,也就離死不遠了!

    該說的說,不該說的時候就做啞巴,不知道的時候就聽話,只要大局穩(wěn)定,這些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莊慕青緘默須臾,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無論是殷無崢還是鳳栩,至今都不曾亂來,那人家小兩口之間無傷大雅的小情趣,就無需外人來指手畫腳了.

    大霄江山初定,又逢天災,連朝安城都遭了災,好在殷無崢動作快,魯南旱情也并未造成災民流離失所。

    比起不問世事只曉得酒池肉林醉生夢死的前朝,新君的聲望比親赴魯南的莊慕青還要更盛幾分——這其中未嘗沒有莊慕青刻意捧高新君的緣故,總之如今大霄算是太平,恰逢中秋佳節(jié),于是早在莊慕青返程時,禮部便已開始為中秋宮宴籌劃,

    允樂在院子里晾曬桂花,鳳栩往日不那么愛吃甜,但大抵是近來喝的苦藥湯太多,偏愛這些清甜的涼食,小廚房每日都換著花樣地給他做。

    鳳栩則是躺在院子的美人榻上,饒有興致地瞧內(nèi)侍省送來的賬目,宮宴多由禮部與內(nèi)侍省來辦,而賬目則需要后宮之主過目,確定無需修改后才能定下,沒想到內(nèi)侍省直接送到了凈麟宮來。

    但想到如今內(nèi)侍省總管便是周福,這也在情理之中了。

    隨手劃去幾道不怎么好吃不怎么好看造價卻高的菜后,鳳栩?qū)①~目交還給周福,便見周福又遞來了冊子。

    “小主子,這是宴請賓客名單,請您過目!

    鳳栩懨懨地揉了下眼睛才接下,視線掃過,問道:“官員家眷也在其中?”

    “畢竟是團圓的日子。”周福笑了笑,“總不好叫大人們?nèi)雽m赴宴,夫人們在府中等著!

    鳳栩一想也是,只不過前朝宮宴甚少,只在除夕前有那么一次,他又嫌無趣,每每都提前溜走,如今也覺得這觥籌交錯的大筵沒什么意思,粗略瞧過,便點了頭。

    “那就這樣吧!

    話音剛落,鳳栩又想起了什么,幽幽道:“沒有什么世家貴女獻藝的流程吧,彈琴跳舞的那些……”

    周福沒忍住低低一笑,“小主子放心,咱們陛下眼里哪還容得下其他人?”

    鳳栩聽得高興,由衷道:“周總管,你真的很會說話!

    周福低眉,“奴才所言句句屬實。”

    能將實話說得叫人舒心也是本事,鳳栩心想難怪他能混到現(xiàn)在這個位子上,笑吟吟地嘀咕了句:“希望他們也都識趣兒點,別給我找不痛快!

    但顯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這么識趣兒,大啟的寧康帝就算再特立獨行只娶一妻,那皇后好歹也是個女子,如今天子沉迷一個男人,世家女們反倒不那么著急,畢竟誰在乎皇帝那點兒真情?

    進宮為了什么,要的是權(quán)勢,要的是地位。

    一個男子,根本威脅不到她們。

    于是中秋宮宴,便成了許多人想要一飛沖天的機遇,只要見到陛下就好,男人有幾個不好美色?

    至于家中沒有妙齡女兒的大人們,也各顯神通,自有辦法。

    于是真正宮宴那一日,各家貴女盛裝出席,雍華宮內(nèi)姹紫嫣紅爭相斗艷,鳳栩是跟殷無崢一起來的,殷無崢自然身著玄色金龍袞袍,他身側(cè)的鳳栩就要張揚明艷得多,親王規(guī)制的寬袖袍赤如暮霞,祥云金鳳盤踞其上,金冠嵌寶珠,即便是站在天子身邊也絲毫不顯弱勢。

    眼瞧著滿殿花枝招展的世家女們,鳳栩笑意愈深,與殷無崢承百官叩拜后落座時,湊到他耳邊去低聲說:“招蜂引蝶!

    殷無崢便伸手拍了拍鳳栩的腰,這是個極其親昵的動作,又帶著安撫與寵愛。

    “蜂蝶有什么好,我只喜歡這只小鳳凰。”殷無崢說得十分自然。

    他平日里不善言辭,更加不茍言笑,但在哄鳳栩高興這方面簡直是無師自通,當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小鳳凰的意圖每一次都很明顯,他看得出來,自然也就知道該說什么。

    果然,這次鳳栩又被哄得開心,笑得眉眼彎彎。

    兩人旁若無人地對視談笑被群臣看得真切,但各家貴女也算氣定神閑,皇帝喜歡誰跟她們又沒什么關系,他總不可能這輩子都不娶妻不生子吧?她們的對手從來都不是靖王鳳栩,而是盯著大霄后位之人。

    于是世家貴女們都端莊得很,甚至有不少人還對鳳栩笑了笑。

    鳳栩:“……”

    有什么毛病。

    直至樂舞變換,身著輕紗的曼妙舞姬如云霧般輕盈入殿,領舞之人紅紗覆身,腰肢柔韌似蛇,殿內(nèi)驀地響起一道道竊竊私語,連鳳栩都微微瞇起了眼——那領舞的是個容貌明艷的少年郎。

    有關這次宮宴的東西鳳栩都看過,只不過覺得無甚在意,便沒發(fā)現(xiàn)有人竟然動了這種小心機,連鳳栩都不得不承認,這少年純稚又嫵媚,甚至還與他少年時有幾分相似,且正是最適為孌寵的年歲。

    好得很啊,鳳栩伸手召來周福,低聲問:“這人誰弄進來的?”

    周福伸手一指,低聲道:“禮部的劉大人!

    鳳栩便瞧見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頗為滿意地瞧著場中,輕輕點頭后,湊到了殷無崢旁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殷無崢也不是傻子,瞧見那少年便曉得背后之人是什么心思,可除了鳳栩之外的男女在他眼中沒什么差別,甚至連眼神都沒給那賣力獻舞的少年,而是對鳳栩輕輕頷首,將允樂從后邊端上來的清淡小食親手放到鳳栩面前。

    正好那少年一舞終,正微微喘息地瞧著年輕俊朗的天子,可謂是柔情蜜意。

    “賞。”殷無崢低沉平淡的聲音響起。

    不待少年謝恩,周福便已高聲道:“陛下有旨,劉世辛大人領賞!

    少年懵了,劉大人更懵了,雍華宮中都在剎那安靜了下去。

    周福笑著催促道:“劉大人,陛下.感念大人心意,特將此人賞給大人,大人還不接旨?”

    劉世辛愕然之余瞧見了坐在陛下身側(cè)那人笑吟吟的神情,一瞬間知道自己是辦砸了事,臉色倏爾蒼白了下去。

    093.笑話

    但今晚出現(xiàn)的漂亮少年遠不止那一個,或是清雅俊秀,或是嫵媚妖冶,比今日盛裝的世家貴女們還要用心思,但有了劉大人的前車之鑒,凡是動了心思塞人的官員各個都一身冷汗。

    這些本要獻給天子的少年郎,最后都被殷無崢原路退回。

    靖王端坐在本該屬于皇后的位子上,始終笑吟吟的,女眷處卻是心思各異起來,靖王似乎比她們想象中心眼要小得很,竟是半點兒容人之量都沒有。

    身著奢貴宮裝滿頭琳瑯釵環(huán)的殷秋水冷笑一聲,瞧向了正好坐在她旁邊的秀艷女子,低聲道:“瞧見了吧,我早說過,那個靖王只要在堂…在陛下身邊一日,韓家與你永無出頭之日!

    韓如萱秀美的眉皺起,不得不收起了對這個男子的輕視之心,她咬了咬牙,低聲道:“真是不知收斂!

    若說拿捏男人心思,她自小學得就是這個,連受盡寵愛的西梁世子不也為她神魂顛倒?

    如靖王這般善妒霸道,怎能得長久?

    殷秋水一眼便瞧出韓如萱的不甘,當日鳳栩要她顏面掃地,還被趕出了宮,殷秋水也始終嫉恨著,當即便開始煽風點火。

    “他一個男子倒是無妨,倘若真霸占著陛下兩年,你的年歲可就不如今朝了!币笄锼庥兴傅仄沉搜圩诓贿h處的另一位端莊少女,“莊家的女兒可都成內(nèi)定的皇后了。”

    韓如萱早就到了出嫁的年歲,在西梁時便被莊家的女兒莊香君壓了一頭,西梁人人都曉得才女香君,提起她卻只是一句韓氏女,可論起美貌來,韓如萱自認不輸于她。

    怎能甘心。

    韓如萱深吸口氣,再沒作聲。

    鳳栩原本還覺得宮宴無趣,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因為往日沒人敢鬧幺蛾子,瞧瞧今日,可真是熱鬧得很。

    只不過宴席還沒過半,鳳栩便明顯體力不支精神不濟,臉上好不容易養(yǎng)出的幾分血色也褪了下去,殷無崢便低聲耳語:“回宮去歇歇,過會兒便去陪你!

    鳳栩有些不情愿,又實在倦怠,他這身子就是這樣。猶豫了片刻,才小聲地說:“我去偏殿等你!

    殷無崢哪里能拒絕他,便只有點頭,親昵地捏了捏鳳栩的耳尖,答應下來:“好,去吧!

    夜風如今已帶了涼意,周福將偏殿的窗都關好,鳳栩已經(jīng)躺在了外間的短榻上昏然欲睡,還沒等他睡熟,便聽見外頭響起周福的聲音:“小主子正歇息,誰都不見!

    誰這么沒眼色?

    鳳栩微微蹙眉,似乎聽見個女子柔聲細語地說著什么,不由得撐起身來,向外邊問了句:“周總管,什么人?”

    還不等周福應聲,門外便響起個女子的聲音:“臣女韓如萱,求見靖王!

    鳳栩此刻腦子混沌,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韓如萱是何許人也。

    無緣無故找上門準沒好事。

    片刻后,偏殿的門被推開,身著赤袍的靖王面色難霽,不耐煩道:“有事?”

    他語氣實在惡劣,韓如萱皺了皺眉,連禮數(shù)都未曾周旋,便昂著臉對鳳栩說:“靖王殿下,臣女來與你做個交易!

    鳳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啥??

    不是,她有病吧??

    鳳栩往門框上一靠,似笑非笑,“說吧!

    他倒要看看這女人能說出點什么東西來。

    韓如萱全然將他當成了一個男妾看待,會用的手段無非也就是深宅后院里那些,便開口道:“我知陛下喜歡你,但大霄總要后繼有人,后宮不可能一直無主,只要靖王殿下不與我為難,助我入宮誕下皇嗣,來日后宮之中,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鳳栩心想,這不巧了,儲君已有人選,殷無崢也答應了要娶他。

    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后宮就沒有別的水能淌進來。

    “我看你是沒睡醒!兵P栩冷笑,“做夢呢!

    韓如萱沒料到鳳栩會這樣不留情面地譏諷,一時間雙眸圓睜,難以置信道:“你說什么?”

    “我說你白日做夢異想天開。”鳳栩唇角笑意浸滿了譏誚,整個人在昏暗的宮燈下顯得偏執(zhí)冷戾,“還想與我井水不犯河水,誰給你的膽子在我面前說這種話?”

    “你…你…”韓如萱被驚得退了一步,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開口便將旁人的面子踩在腳底下,暗道這靖王果真如傳聞中一般狂妄囂張,便也羞惱道:“陛下可知你這般跋扈?!”

    鳳栩嗤笑,這世上沒有人比殷無崢更了解他是個什么東西了,連他怎么把人手削成骨頭架子都看見過,更別提當初那三年里他可比現(xiàn)在還要囂張。

    他正想要說什么,臉色卻驀地一變,戲謔又玩味地揚了揚眉,“他當然知道啊。”

    韓如萱見他往自己身后看,隱隱覺察到了什么,猛地回身,正瞧見后殿院子里身著袞袍的帝王,冕旒之下的那雙眼陰冷而鋒利,仿佛寒冬臘月的鐵器一般,稍稍一碰便要撕下一層血肉來,于是不寒而栗。

    偏偏身后還傳來靖王的譏笑:“他可是最知道我是個睚眥必報心狠手辣的壞東西了,那又如何,他就喜歡我這樣的。”

    韓如萱脊背發(fā)寒,臉色僵硬地行禮,“臣女,參見陛下!

    沒有人讓她起來,夜里的青磚冰涼,韓如萱跪了一會兒便冒出冷汗來,卻只見那雙玄色云履自她身旁走過。

    “他是什么模樣,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那人在片刻駐足后便與她擦肩而過,隨即陰鷙冷淡陡然一變,只聽得天子聲腔溫和地問:“才這么一會兒,沒睡好吧?”

    韓如萱既羞憤又驚懼,她全然沒想到天子私下里竟也這樣縱容寵愛靖王,她只不過是深閨女子,連詩會都不曾去過,只知曉天子便是最尊貴之人,卻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會得罪天子。

    鳳栩沒睡好脾氣就格外地大,從前還能忍一忍,現(xiàn)在有殷無崢疼,他忍不了一點。

    “嗯。”委屈的帶了點鼻音,鳳栩就這么一頭鉆進殷無崢懷里,語氣嬌縱,“還沒睡著,她就過來胡言亂語了一通,讓我?guī)退M宮做你的皇后還要生個孩子繼承皇位,韓家是不是養(yǎng)狗了啊,一家子人腦子都進狗肚子里了么?”

    他連陰陽怪氣地抱怨在殷無崢眼里都是可愛靈動的,便沒忍住低笑了聲,應道:“嗯,應當是,帶你回宮去歇息?”

    鳳栩平日在殷無崢面前算得上乖順,即便是撒嬌也都挑無人的時候,今日被韓如萱一鬧,他摟著殷無崢的脖頸揚高聲調(diào),做作得十分徹底,“你要抱我回去。”

    “好,抱我們小鳳凰回宮。”殷無崢無有不應,伸手便將鳳栩攬腰橫抱在懷。

    韓如萱被忽視得徹底,殷兆衡也為她而神魂顛倒過,可韓如萱卻第一次知道,有人能對另一個人縱容到這個地步,原本不過是想要榮華與地位而已,如今卻是真開始嫉妒能得到偏愛的鳳栩。

    “等等。”鳳栩忽然拍了拍殷無崢的肩。

    殷無崢停下腳步等著他說話。

    “把韓家小姐‘請’回殿上去吧!兵P栩?qū)χ芨Uf,特意在請字上咬了重音。

    自認對靖王殿下已經(jīng)十分了解的周福知道他咽不下這口氣,更別提韓如萱直接踩著鳳栩最不容許旁人觸及的雷池淌過去,也不覺得意外,躬身道:“奴才領旨!

    等兩人走后,周福毫不留情地將跪在地上的韓如萱拎起來,嘴上還說著:“請吧,韓姑娘!

    韓如萱心中只覺得不好,驚得面無人色,“你要做什么?!”

    周福搖了搖頭,心想你非要得罪小主子做什么,那可是連陛下都得伏低做小好好哄著的祖宗。

    雍華宮上,宮宴仍在繼續(xù),雖然皇帝與靖王離席,但百官反倒不再束手束腳,觥籌交錯間,便瞧見周總管從外頭進來,手里還拖著個人。

    韓林鴻越看那人穿得衣裳越眼熟。

    直到周總管將人往他面前一扔,韓如萱尖叫一聲猛地爬起來,眾目睽睽之下,她被這么拖著進來扔在了地上!

    韓林鴻也總算明白這身衣服為何眼熟了,他愕然地起身道:“這……”

    “韓大人!敝芨PΣ[瞇地打斷他,故意在安靜到針落可聞的大殿之上朗聲,“陛下口諭,還望大人對韓姑娘多加約束,今日韓姑娘闖進后殿指名道姓要見靖王殿下,未出閣的女子還是自重些好,下不為例。”

    這便是當眾將韓家的臉面往地上踩了,可偏偏韓如萱自己理虧,本就是她偷偷摸摸去見了外男。

    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當眾出丑,家世越高,越會淪為旁人的笑柄,日后別說入宮做皇后,就連想尋個好夫家都難。

    韓林鴻沒臉再留下去,臉色難看地拽起韓如萱拂袖而去。

    這場宮宴可謂一波三折,到最后百官也無興致飲酒做樂,各自回府時,莊家的馬車上,端莊溫婉的莊香君蹙著眉頭:“陛下實在是……做得過了!

    “這可不像是陛下做的!鼻f慕青說。

    莊香君一怔,眉頭皺得更緊,“你是說……靖王?韓如萱即便有錯,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何以這般大張旗鼓地毀她名聲?”

    莊慕青笑了聲,說:“倘若是陛下的手筆,今日送上大殿的,就是韓如萱的尸體。”

    莊香君愕然愣。骸翱伞墒恰

    “沒有可是,別去招惹他們!鼻f慕青從未用這樣肅然的語氣警告過自己的妹妹,“千萬記住。”

    莊香君還有些回不過神,愣愣地點了點頭。

    094.遠親

    宮宴過后,想著往殷無崢身邊送人的那些官員明顯歇了心思,就連費盡心思想嫁進皇室的貴女們也都不得不重新斟酌,自小學得是女德女戒不可善妒,夫妻相敬如賓便已是難得的恩愛一生,旁人皆如此,如此便是尋常。

    可一旦出現(xiàn)了例外,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沒有便罷了,有人擁有了戲本子里獨一無二的偏愛,瞧的人便也會生出心思來。

    陛下何其寵愛靖王,明知他是前朝舊主,還賞賜王位,允他涉政,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怎能不讓人生羨?

    不知多少人羨慕、忌憚甚至是怨恨的靖王正在刑部看魯南縣令被殺一案的卷宗,查案的是莊慕青,親自斷案的是羅百川,案子辦得快且漂亮。

    許多案子不是查不出真相,而是底下層層遞上來,交到刑部的卷宗不知沾了多少銅臭與人命,真相便也被掩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易中。

    “就這樣吧!兵P栩?qū)⒕碜诜呕刈郎,“莊大人,做得不錯!

    莊慕青拿起卷宗笑了笑,“也多虧殿下力排眾議!

    鳳栩卻沉默下來。

    不是他力排眾議,而是殷無崢走上了那條母后與兄長沒走完的路——為了他。

    世家手握大權(quán),四大營盡歸麾下,皇權(quán)衰落,而衛(wèi)皇后就在那時堅定不已地站在了公理與正義一方,她相信天理昭昭,最終也歸于這片她曾付出了一切的山河之間。

    從此云山霧是她,四時景是她,她的血永遠浸在這江山中,就如同魂靈屹立于此,永久地、永久地俯瞰臟污穢濁的人間。

    “誰讓我是她的兒子呢。”鳳栩輕聲說,“其實無論是我還是兄長,都不及母后,最開始,宋承觀也好,世家也好,都未曾將父皇放在眼里,更遑論是一個商賈出身的小女,可偏偏父皇將權(quán)與刀給了她,于是大啟國祚多了二十年!

    莊慕青不知鳳栩為何突然說起這個,但衛(wèi)皇后是父親提起都要敬服的女人,他便應道:“先皇與先皇后情深一世,先皇后亦是難得一見的奇女子。”

    鳳栩無謂地勾起了唇。

    他自認不是什么惡人,更加不是純粹的好人,只是憑心行事而已,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莊慕青,輕聲說:“鳳家的男人都命好,我哥也一樣,話說回來,莊大人,還得多虧你替我找回了嫂嫂和懷瑾!

    莊慕青笑不出來了,明心殿被焚毀那一日,他可是親眼得見鳳栩能為那對母子做到什么地步,甚至于晏頌清的死……或許都是因為鳳栩察覺到了什么。

    “不,不敢當!鼻f慕青竭力平靜。

    鳳栩卻笑了笑,說:“莊大人也不必如此,本王是真心道謝,遑論……”

    他微妙地頓住了片刻,才接著說:“日后本王也需莊大人多多相助呢。”

    莊慕青連說不敢,他知道鳳栩有所圖謀,但也不在乎了,歸根結(jié)底那也是人家小兩口的事,跟他有什么關系?!

    說話間,允樂忽而進門來,在鳳栩身邊低聲道:“王爺,平陽郡主和郡馬到朝安了,要見您呢!

    平陽郡主?

    鳳栩一時間沒想起來這是誰,還當是殷無崢又多了什么姐姐妹妹姑姑侄女的,蹙眉道:“見我做什么,不見!

    允樂有些為難地頓了頓,發(fā)覺主子好像根本不知道這一家子是誰,小聲提醒:“王爺,平陽郡主是鳳氏宗室女,郡馬是臨東沈氏,寧康元年的舉人。”

    鳳栩怔了怔,心想原來是我的親戚。

    可臨東這一家實在不起眼,鳳栩險些忘了還有這么一門遠房親戚,平陽郡主雖然姓鳳,但與鳳氏嫡系還是隔了十萬八千里那么遠,加上這個臨東沈氏的郡馬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人物,經(jīng)允樂提醒,他才想起來。

    當年鳳氏受辱,平陽郡主一脈躲得遠遠的,大啟國破,平陽郡主更是聲都沒有,這會兒倒是找到朝安城來了。

    “那就見見吧,在天香樓設宴為他們洗塵!兵P栩的語氣漫不經(jīng)心,可見是并沒將平陽郡主一家當回事,反倒轉(zhuǎn)頭看向了剛想要告辭退下的莊慕青,笑著說:“莊大人,一起去看看熱鬧?”

    莊慕青:“…是!

    鳳栩不緊不慢地和莊慕青一起到天香樓時,周福已經(jīng)在天香樓安排好,迎上前對莊慕青點了點頭道聲“莊大人”,又對鳳栩說:“就在里頭了,不僅平陽郡主夫妻二人來了朝安,還帶上了他們的獨女!

    鳳栩輕嗤,“還真是拖家?guī)Э趤淼摹!?br />
    雅間內(nèi),平陽郡主鳳璃雖然上了年紀,卻也是個風韻猶存的美人,郡馬沈云霆也文質(zhì)彬彬的。

    “他怎么還不來,要讓我們等多久?”語氣不耐的是個美艷少女,模樣更像鳳璃。

    “清兒!鄙蛟砌吐,“他如今正得勢,你……”

    “得勢又怎么了?”鳳璃睨了丈夫一眼。

    沈云霆便無奈閉上了嘴。

    鳳璃端起茶抿了一口,不以為意道:“得勢他也是鳳家人,如今還姓鳳的只剩下我,算起來我也是他的長輩,”

    沈清附和:“是啊,讓長輩等這么久,還真是沒禮數(shù),難怪說他是朝安城的紈绔!

    她聲音剛落,雅間的門便被推開,三人向外看去,恰好瞧見身著親王赤鳳袍的俊朗青年站在門口,正似笑非笑地瞧著他們,一字一頓地反問,“沒禮數(shù)?”

    很好,還沒推開這扇門的時候,鳳栩就開始厭惡這一大家子了。

    大抵是沒想到鳳栩就站在外頭,沈清也有些尷尬,蹙眉反駁道:“本就是如此……我娘也算是你的姑母,怎能讓我們在這兒等這么久?”

    鳳栩微微瞇眸,他身邊的莊慕青開口解釋道:“靖王殿下官居尚書令史,公務纏身,百忙之中方才抽身來此。”

    莊慕青也算生得斯文俊俏,說起話來帶著讀書人的書卷氣,但鳳璃顯然并不吃這套,不過她好歹收斂了些,沒像沈清那般嬌蠻質(zhì)問,只說道:“那倒是難為靖王了,做大霄的官還能這般盡職盡責,坐吧!

    倒好像她才是東道主。

    莊慕青覺得這一家真是有點不要命的,甚至害怕鳳栩桌子一掀,指著周福說“給我上,殺無赦”,然后這一家三口就血濺當場,畢竟當初在一樓大堂內(nèi),鳳栩也沒給那幾個碎嘴子的世家子留面子,說打就打,說關就關。

    但鳳栩今日心情上佳,因為出門時殷無崢抱著他親了許久,還給他塞了幾塊小點心做零嘴,幼稚是幼稚了一點,可鳳栩就是喜歡。

    于是他也就從容地坐在了主位,莊慕青則坐在他身邊,周福侍奉在一邊。

    鳳璃還端著皇室中人的架子,皺眉看向莊慕青,“鳳栩,什么人都能隨便坐在這?”

    被直呼姓名的鳳栩施施然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笑意盎然道:“我勸你別再用這種語氣對我說半個字!

    說罷,將熱茶微微抬起。

    “否則這東西就會潑到你臉上。”

    鳳璃臉色一變,厲聲道:“你放肆,我是你姑母!”

    “行了,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兵P栩譏誚嗤笑,“八百年不走動的遠房親戚,還真當自己是盤菜了,若不是今日本王心情不錯,你們?nèi)齻,早給我哪兒來的滾哪兒去!

    囂張么,誰不會啊,鳳栩囂張起來比誰都狂妄,直接用跋扈震懾住了這一家三口。

    鳳璃也發(fā)現(xiàn)擺出長輩身份和規(guī)矩禮數(shù)根本壓不住鳳栩,可她一貫如此又忍不住想要斥責,只不過在鳳栩冰冷刺骨的眼神下到底沒敢再說什么,臉色僵硬地吐出一句話來:“我到底是鳳家人,血脈相連的宗族,打斷骨頭連著筋。”

    鳳栩心想我現(xiàn)在就想把你骨頭打斷,但他在衙門一上午,這會兒真有些餓了。

    比起當初吃兩口便咽不下去還要吐出來,鳳栩如今的胃口已經(jīng)好了許多,他也不管那邊的三個人,連話都不接,當場開吃。

    鳳栩吃起飯來根本不需要人布菜,周福不得不在旁邊小聲叮囑:“小主子,主子說了,夜里宮中廚房給您做石花糕與四果湯,午膳少用些涼食!

    莊慕青在一邊聽得驚詫不已,沒想到陛下連這點小事都記掛在心,但轉(zhuǎn)頭想起長醉歡來,又不免在心中嘆息。

    服用長醉歡的人活不了多久,身子更是差得要命,想必正是因此,陛下才對靖王殿下諸多關注,可他不知道鳳栩正在努力戒斷長醉歡,還當鳳栩命不久矣,一邊為這樣的人可惜,一邊又為陛下悵然。

    鳳栩才不知道莊慕青那千回百轉(zhuǎn)的心思,他吃得快但少,很快就放下了周福為他準備的銀筷子。

    “要回宮么?”周福問。

    鳳栩剛要點頭,始終不敢吭聲的鳳璃終于急了。

    “等等。”鳳璃臉色難看,說話卻比方才收斂了許多,“靖王殿下,我們此番前來,是有要事尋你。”

    鳳栩不以為意,“什么要事?”

    鳳璃瞥了一眼周福和莊慕青。

    鳳栩便不耐煩地一揮手,起身便要走,“愛說不說!

    見他要走,鳳璃連忙道:“等等——我們這次來,是為了鳳氏,也是為了幫你。”

    幫我?

    鳳栩眉梢微挑,又坐了回來。

    “說說罷!

    他倒要看看這一家子能說出什么花樣來。

    095.貪欲

    “我知曉當今皇帝待你不薄,可你畢竟是個男子。”鳳璃端坐著說,“男子不能生養(yǎng)終究沒個依靠,清兒怎么說也有鳳家的血脈,倘若她能進宮為皇帝生下一子半女,畢竟血脈相連,日后你也算有所倚仗!

    鳳栩環(huán)肩而坐,頓時明白這一家子葫蘆里裝著什么異想天開的東西。

    當初莊慕青帶陸青梧母子回宮,鳳栩不惜扛下弒父殺兄的罪過自盡也要護住他們,對外便宣稱這兩人身份是假,真的陸青梧母子早已死在自己手上。

    雖說莊慕青等人都曉得是因為什么,但自那之后鳳栩也并未替陸青梧和鳳懷瑾正名,在鳳璃看來,如今姓鳳的除了鳳栩便只剩下她。

    見鳳栩沉默不語,沈清輕哼道:“你以為我愿意啊,母親說這都是為了鳳家,要是我能得子,日后繼承大統(tǒng),豈不能復我鳳氏河山?”

    鳳栩低笑了聲。

    光復河山,大啟落入宋承觀之流手中兩年不說,就連當初母后與宋黨在朝中針鋒相對時,也不見臨東的平陽郡主幫過什么忙。

    瞧見鳳栩神情的周福和莊慕青都暗道不好,一時間眼神紛紛變了,一個心想你非要招惹小主子不痛快干什么,另一個無奈覺著是不是該給這一家三口準備后事。

    鳳璃見鳳栩不肯應下,蹙眉道:“你還不知吧,坊間都傳遍了,皇帝遲早要娶莊家的獨女立為皇后,莊家正風光,到那時豈有你的立足之地?”

    莊慕青猛地一愣,眼睛都瞪大了。

    不是,這是謠言!這絕對是謠言!

    他立馬想跟鳳栩解釋,但鳳栩卻抬手制止,說出了令他倍感意外的話:“行啊,那就隨我入宮吧!

    大抵是沒料到鳳栩這么好說話,鳳璃一家三口也怔住,便見鳳栩平靜吩咐:“周福,備車!

    鳳璃貌似欣慰地點了點頭,說:“看來靖王還是明事理的。”

    鳳栩勾起唇,“是啊!

    鳳栩把莊慕青帶來的,自然也得將人送回刑部衙門,上馬車后,莊慕青正色道:“殿下,莊氏絕無覬覦后位的野心!”

    天可憐見,他真沒有。∧膫混賬王八蛋在外邊兒亂傳謠言!

    鳳栩好像根本沒上心似的“嗯”了一聲。

    莊慕青這下是真繃不住了,他苦著臉嘆道:“是真的,殿下,莊氏如今太過惹眼,我父親早有收斂鋒芒的意思,再過段時日他便會自請告老還鄉(xiāng),我們——”

    鳳栩終于轉(zhuǎn)過頭來,問道:“那你呢?想回西梁去?”

    莊慕青一時間也猜不透鳳栩的意思,只能斟酌著說:“不見得……全憑陛下和殿下的心意!

    “哦。”鳳栩點點頭,“西梁有什么好,朝安城繁華,莊大人,安心住著吧。”

    莊慕青試探道:“那平陽郡主……殿下的意思是?”

    “她來找我,不就是想讓女兒入宮么。”鳳栩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我讓那一家子都入宮,還有什么不滿意?”

    莊慕青欲言又止。

    他這話說得真的很像“讓那一家子都進墳”。

    鳳栩又對他笑了笑,“莊大人也不必憂心,只要莊姑娘別想不開,本王與皇帝自然仍對莊氏委以重任!

    言下之意,只要你妹妹不作死,你就還是地位顯赫的重臣。

    莊慕青連忙點頭。

    將莊慕青送回衙門后,鳳栩吩咐人將他尚未看完的公務送進宮去,便帶著臨東來的那一家子直接回宮。

    “安排住處。”鳳栩吩咐,神情冰冷。

    周福便曉得小主子帶這家人回來可不是真要成全他們,忖量片刻后,低聲道:“那就瑤露閣?”

    這是個犄角旮旯的小宮殿,離凈麟宮遠著呢。

    “嗯!兵P栩頷首,又意味深長地吩咐,“別讓他們出宮!

    不是想進宮么,那就都別走了。

    周福剛應下,鳳栩又想起什么似的說:“夜里把沈清帶過來。”

    “小主子,這……”周福一頓,夜里殷無崢要來的。

    鳳栩的笑意沾了戾色,平靜道:“既然都帶進宮了,給她點機會也無妨!

    周福了然頷首。

    這是怕人死得太慢了。

    回衙門后的莊慕青怎么想怎么不安心,熬到了時辰,立刻趕回府,找到了正與母親練字的妹妹,鄭重其事地說:“香君,外頭的流言你可聽說了?”

    莊香君不明所以,“啊?”

    莊慕青見狀放下心來,擺了擺手說,“無事,只是坊間多了些傳言,香君,你可萬萬不能入宮!

    莊夫人蹙眉,“怎么,香君還配不上后宮主位?”

    莊慕青還沒落到實處的心又提了起來,他沉默了片刻,對母女兩人緩緩道:“你聽我說……靖王殿下他……”

    在莊慕青將靖王對天子五年癡情、以命護嫂侄以及瓊云樓為天子正名,才終于換得他們陛下回心轉(zhuǎn)意兩人終成眷屬都講完后,莊香君眼眶都紅了一圈。

    莊慕青放下了心.

    今日因魯南旱災一事,殷無崢回宮時已夜深,剛一進凈麟宮,便瞧見院子里站著個衣著單薄的女子。

    門前的周福上前解釋道:“這是平陽郡主鳳璃之女。”

    沈清再沒有白日里的嬌蠻,眼神都變得楚楚可憐。

    殷無崢也沒想起來鳳栩還有這門親戚,可他何其敏銳,看這架勢就察覺到了什么,冷峻神色驀地露出一絲笑。

    看來他的小鳳凰又要生氣了,生氣就要哄,于是便要抱要親。

    兩人都對此十分滿意,并且樂此不疲。

    “阿栩呢?”殷無崢壓根沒看沈清,便往房中去。

    周福在一旁道:“回陛下,小主子今日乏了,看完尚書省的卷宗后便歇下了!

    “藥膳用了么?”

    “用過了,小主子說藥放得多太苦,倒是今日的冰圓子,小主子甚喜!

    殷無崢一句一句問得細致又體貼,全然沒瞧旁邊對他秋波暗送的沈清,沈清更是驚詫無比,她本就沒將鳳栩放在眼中,一個男寵而已,殷無崢又能新鮮多久?

    今日與鳳栩說的也有實話,她只看中了殷無崢的皇帝身份,還真不愿意討好一個未曾謀面的男人,直到親眼瞧見高大俊美的新主,那一丁點不甘愿也就沒了。

    連在這站了半日的火氣都沒了,卻沒料到殷無崢根本沒理會她,每一句話都離不開鳳栩,言辭間的珍重疼愛簡直……簡直離譜。

    “陛下!”就在殷無崢要進門時,沈清終于忍不住出聲叫他。

    殷無崢權(quán)當沒聽見,徑自進屋,周福將門合上后,轉(zhuǎn)身對沈清笑瞇瞇地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姑娘,休要打擾陛下與靖王殿下歇息。”

    沈清臉色難看,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沒看出來,鳳栩今日答應得那么爽快,分明就是要她入宮來自取其辱!

    她哪里受得了,轉(zhuǎn)身就要走,只是步子還沒邁出去,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黑衣暗衛(wèi)便將她雙手反剪,硬是摁在了原地,沈清剛想怒斥,結(jié)果連嘴都被堵上了。

    周福仍舊笑著,“小主子吩咐了,讓姑娘在這等,若無吩咐,姑娘出不得這扇門,還是好生候著吧!

    屋子里忽地亮了些,像是有人多添了燈,隨即便隱隱約約傳出說話聲,但沒一會兒燈又熄了,沈清只能站在院子里看著,她想不通怎么會這樣,即便是她父親,都不曾對母親那樣關懷細致,更何況是天子?

    直到次日,天還未亮,宮人們便為兩位主子備好朝服,將一應物品送入屋后便魚貫而出。

    不多時,穿戴整齊的殷無崢和鳳栩一起踏出了房門。

    沈清已在門外站了整夜,臉色青白難看,瞧上去搖搖欲墜的。

    而鳳栩牽著殷無崢的手,一副才想起來的模樣說:“哎,忘了你了,周福,送她回瑤露閣吧。”

    沈清猶有不甘,可也不敢在天子面前放肆,只能眼睜睜看那兩人離開。

    鳳栩自然不會好心地給她安排什么轎輦,這本就是個明晃晃的下馬威,沈清一瘸一拐過了晌午才堪堪回到瑤露閣,直接倒在了門口。

    鳳璃和沈云霆聞聲而來,瞧見凄慘的沈清后不由大驚。

    瑤露閣伺候的宮人都是周福挑的,站在一旁誰也沒動,鳳璃也顧不得許多親自上前去扶,臉色難看地問:“怎么回事?!”

    沈清終于忍不住嗚地一聲開始哭,邊哭邊將昨日的事說了一遍,鳳璃其實也有所猜測,他們昨日入宮后,這宮里的太監(jiān)宮女都不曾將他們放在眼里,鳳璃本想在皇宮里轉(zhuǎn)轉(zhuǎn),卻連瑤露閣的門都出不去!

    都已這個時辰,下人也不過送來些寒酸吃食,這分明就是沒將他們當回事!

    夫妻兩個將女兒扶回屋,彼此沉默了半晌,沈云霆才低聲說:“這鳳栩原本就沒安好心,現(xiàn)下咱們被困此處,該如何是好?”

    “新主如何?”鳳璃看向沈清。

    沈清腿疼的厲害,又整夜沒睡,咬著唇點了點頭,“他……他根本沒看我!

    “罷了。”鳳璃擺擺手,“你去歇歇吧!

    說罷便要起身,沈云霆連忙問道:“你做什么?”

    “去見鳳栩!兵P璃咬牙,“我就不信這些奴才能拿我怎么樣!”

    096.舊怨

    尚書省下發(fā)政令,鳳栩雖為令史卻能掌權(quán),也正是如此才發(fā)現(xiàn),殷無崢所行政法多沿前朝舊制,唯獨農(nóng)令稅收與商戶上多做文章,是當年皇后與太子未能施下的,莊慕青與諸多官員也在其中出力修改完善許多。

    鳳栩曾想過,人死了便是死了,一切都再沒有意義,死人什么都不會在乎。

    但活著的人在乎。

    未能圓滿的遺憾、尚未達成的夙愿與沉甸甸的抱負,都壓在了未亡人的身上。

    鳳栩原以為這一生太短,只來得及要宋承觀和陳文瑯殉國,九泉之下也好有個交代,卻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做得更多。

    “殿下!痹蕵愤M門來,低聲說:“瑤露閣的那位郡主嚷著要見您呢。”

    “讓她等著!兵P栩有些倦怠地打了個哈欠,“我夜里去。”

    “是!痹蕵窇拢终f:“殿下何必為他們費心!

    “你不懂。”鳳栩笑意盎然,有人怕麻煩,遇事便干脆利落地解決,譬如殷無崢,但鳳栩性劣愛玩,一刀殺了豈不無趣,如今在宮中地牢住著的兩位,鳳栩便覺得有意思得很。

    鳳璃一家也是,瞧他們一家趾高氣揚端著架子,殊不知鳳栩根本不曾將他們的性命放在心上,戲耍甕中之鱉更是其樂無窮。

    鳳栩說夜里去,就當真是在用過晚膳小憩過后養(yǎng)精蓄銳一番,才施施然乘著轎輦到瑤露閣。

    沈清大抵是因面子掛不住,并未出現(xiàn),鳳璃倒是沒有初見時的長輩架子。

    “清兒入宮,于你有利無害!兵P璃沉聲,“皇帝此時寵信你,十年二十年之后呢,你怎么知道他不會變心?有清兒在宮中,你們也能彼此照應一二!

    鳳栩笑吟吟,“是有些道理,可本王瞧她還沒封妃入宮便這般囂張,可是沒有半點兒與我照應的意思。”

    鳳璃以為鳳栩意氣用事脾氣上頭,便勸道:“清兒年紀小不經(jīng)事,你們畢竟才是血親,旁人是比不得的。”

    說得好像他們多親近似的,鳳栩?qū)嵲跊]忍住笑出了聲。

    “哈…哈哈,血親。”

    鳳璃臉色微變。

    鳳栩斂起了笑,問:“宋黨爭權(quán),皇室受辱時,平陽郡主與郡馬在何處啊?”

    鳳璃與沈云霆都答不上來。

    “父皇、母后和太子兄長死在宣德門之變后,我雖身在宮中,卻也不是真的聾了瞎了。”鳳栩毫不留情將這對夫妻口中所謂的大局掀開,露出懦弱且貪婪的真相,“有了我這個提線木偶,宋承觀不會再留任何有鳳氏血脈的后裔,平陽郡主,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就連陸青梧都帶著鳳懷瑾隱姓埋名做山野村婦方才勉強活命,而平陽郡主夫妻卻好端端地活到現(xiàn)在,不難想他們是怎樣對宋黨搖尾乞憐表忠心,甚至給了多少好處,才能留得一條命。

    平陽郡主也覺得臉上無光,辯駁道:“臨東勢弱,也不能與宋黨正面相抗,也是為了養(yǎng)精蓄銳方才出此下策,如今這不是盼得了云開?”

    盼得云開,他們只要蝸居一隅等著云開就是了,而那些竭力撥云見日的人卻永遠留在了長夜中。

    現(xiàn)如今,他們又想聞著肉味兒的鬣狗一樣追過來,恬不知恥地扯著“為你好”的由頭趴在已經(jīng)亡國的大啟要吸干最后一滴血。

    “平陽郡主一脈乃是端王之后,從未出過能征善戰(zhàn)的武將,更不曾有為江山殫精竭慮的賢臣,歷代端王混吃等死,都是酒囊飯袋!兵P栩的聲音毫無波瀾,“但也無妨,畢竟是鳳氏子嗣,不缺臨東這一口飯,可鳳氏逢難、江山不定時,臨東已經(jīng)嫁為人婦的平陽郡主,又做了什么?”

    鳳栩自然是紈绔,他不愛讀書,不學無術,下水上樹掏鳥窩都干過,可宣德門之變時,他扛起了父母兄長留下的江山。

    而當年慘遭殺害的父母,死在宮門前的兄長,其實早在兵部尚書與禁軍都統(tǒng)被殺調(diào)兵無果時,他們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最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所以鳳栩才會無數(shù)次地想,倘若活下來的是哥哥就好了。

    鳳瑜臨死前手里攥著簪花而非刀劍,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必死,鳳氏后人總要活下來一個,或許是兒子,或許是弟弟,只要他死,別人就有機會活。

    所有人都在生死之間、做了能做的一切,而臨東的平陽郡主呢?從衛(wèi)皇后與宋氏相爭開始的二十年,臨東可謂是風平浪靜,不問世事。

    平陽郡主臉色難看卻久久說不出話,她也無從狡辯。

    鳳栩又笑了,“現(xiàn)在呢,大啟沒了,皇室的身份也沒用了,何況殷無崢還在與大啟舊臣清算,連宋承觀都沒能逃掉,你們怕了,這么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錦衣玉食,生怕日后也同庶人一般要為生計奔波發(fā)愁,于是想到了個絕妙的主意,前朝的舊主如今正得圣心,利用他將女兒送入宮,你們便又成了皇親國戚,是也不是?”

    鳳璃底氣不足地反駁:“可清兒入宮,對你也是有利無害,你……”

    “錯了!兵P栩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隨即露出偏執(zhí)又瘋的笑,如同被覬覦領地的惡犬一般陰鷙沉冷,“殷無崢是我的,誰都不能碰,憑你敢惦記他這一點,就夠我殺你一萬次!

    鳳栩已經(jīng)許久沒有過這么濃重的殺意,自從有了宋承觀和陳文瑯這兩個出氣筒以后,大多數(shù)時候鳳栩都能表現(xiàn)得像個正常人。

    但前幾日宮宴上那一回,鳳栩便已經(jīng)覺察出他的雷池便是殷無崢,若非有殷無崢在身邊陪著,鳳栩怕自己真會發(fā)瘋將那些被送的和送人的都殺干凈。

    理智冷靜有,但不多。

    最重要的是那些人好歹忌憚著他,鳳璃倒好,來了便頤指氣使地一口一個“為大局”“為了你”,新仇舊恨都加一起連自己小命都要保不住了,竟然還在那做春秋大夢。

    死不足惜。

    鳳璃在那雙瘋癲陰冷的眼中看見了冰涼砭骨的殺意,頓時好似被扔進了冬日的河水中,從頭到腳冷了個徹底。

    “你……”鳳璃覺得荒謬,卻說不出話來。

    沈云霆見狀連忙起身道:“靖王殿下,我們……我們不知你與大霄皇帝是兩情相悅啊,這是無心之失,無心之失,既然靖王殿下與皇帝情投意合,我們這便回臨東!

    “這怎么好。”鳳栩輕描淡寫地拒絕,“既然遠道而來,就在宮中住下吧,興許哪日本王心情好了,便送你們回去!

    這下沈云霆的臉也白了,來朝安是奔著富貴,結(jié)果被囚禁在這兒過得連下人都不如,他窩囊歸窩囊,也是實實在在享了半輩子福的,抹了把冷汗后討好道:“殿下……”

    “來都來了!兵P栩一揮手打斷了他,“安心住著吧!

    說罷起身便走,沈云霆還想追上前,被鳳栩身邊的周福攔了一下,鳳栩便已經(jīng)出門了。

    “郡馬,還是不要違逆小主子的意思為好!敝芨R馕渡铋L,“咱們陛下都得讓他三分,這大霄最不能招惹的,便是咱們靖王殿下了!

    沈云霆張了張嘴,后悔也為時已晚。

    他轉(zhuǎn)身對鳳璃嘆了口氣,語氣也沒了往日的卑躬屈膝,“我早說了,買賣不成仁義在,靖王要是愿意便愿意,同他好好說就是了,你們母女非要擺出那驕狂的架子,現(xiàn)在可要如何是好?”

    鳳璃僵在原地,她有些難堪地陰沉著臉,“誰知道那個皇帝竟然這么縱著他……不是說靖王一廂情愿么!

    世人萬千難求真心半兩,誰都不相信皇帝會對一個男子這般寵愛,鳳璃來之前還以為鳳栩的日子也不好過,所謂的封王也不過是隨便給點好處的浮名,卻沒料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

    鳳栩走出門,便瞧見在廊下偷看的沈清,許是因為在他身上吃過虧,沈清老鼠見了貓似的飛快縮了回去。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家子都是窩囊懦弱的東西,鳳栩哂笑,朗聲道:“想入宮就安分些,否則宮中的枯井可多得很!

    沈清在柱子后面嚇得面無人色。

    回凈麟宮時,殷無崢的國政也處理得差不多,周福跟著鳳栩,允樂便留在凈麟宮伺候圣駕,正收拾桌子上的奏折。

    鳳栩隨手拿起一本,忽而揚眉。

    “彈劾我的?”鳳栩覺得有點意思,這奏折說他籠絡前朝皇室,大有不臣之心。

    想來說的就是正住在宮中的平陽郡主一家了,鳳栩回憶了一下,想起這位大人也曾在宮宴上個殷無崢送過漂亮少年,想必是急了,生怕鳳栩近水樓臺先得月,往皇帝身邊送女人。

    殷無崢將奏折抽走放回去,“不必理會!

    鳳栩不置可否,他瞧見殷無崢根本沒批這折子,原模原樣地送回去,便是在敲打這位大人好好說話別放肆。

    “我才舍不得把你讓給別人呢!兵P栩鉆進了殷無崢懷里,貼著他的臉念念叨叨,“你是我的,殷無崢!

    殷無崢摟著他親了親,“好,我是你的!

    輕而易舉地捋順了小鳳凰的毛。

    097.弱柳

    平陽郡主是舊朝的皇親國戚,郡馬在臨東也手握幾分實權(quán),但住進了皇宮,他那幾分舊朝的權(quán)也實在微不足道。

    世人慕皇權(quán),但李瑤與平陽郡主一家這種住進皇宮的便不那么歡喜了,鳳栩聽聞沈云霆偷偷摸摸買通了宮人,要走通人脈盡早出宮,他也不曾多管,正好看看平陽郡主那般盛氣凌人究竟有多少底氣。

    日光晴好,鳳栩站在尚書省衙門的檐下往外瞧,權(quán)利更迭、王朝興衰,但朝安依舊,山河如初,身著素縞的女子站在尚書省外往里瞧,說起話來也溫溫柔柔的。

    “小女宋芫娘,求見靖王殿下,勞煩通傳!

    宋芫娘是宋承觀的獨女,凡是宋黨相關,當今陛下都殺得毫不留情,卻沒想到留了宋承觀的家眷,衙役不敢耽擱便進門通報,鳳栩聽聞也怔了怔,說:“請她進來吧。”

    宋芫娘身著白衣,與鳳栩熟悉的母后嫂嫂是截然不同的女子,無論是衛(wèi)皇后還是陸青梧,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女子,她們驕傲、高貴,猶如九天玄鳳,而宋芫娘若柳扶風,是很標志的小家碧玉、深閨女子。

    可鳳栩知道,就是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偷走了兵符,為西梁兵馬大開方便之門,打了親生父親一個措手不及。

    “宋姑娘。”鳳栩做了個“請”的手勢,“坐吧!

    宋芫娘卻怔了片刻,含笑落座,輕柔道:“真是好久無人這樣喚我了!

    鳳栩也隨之一怔。

    “殿下見笑了!彼诬灸镆恢毙σ饕鞯,聲音輕柔得如拂柳枝的風,“不知幾時,他們皆喚我陳宋氏,或是陳夫人,確是許久無人這樣喚我了!

    鳳栩從這個纖細瘦弱的女人身上嗅到了與自己相似的氣息,卻又說不上來,就如同枯敗絕望與腐朽中生出的、艷如血的花,由死亡與痛苦堆積而成,也或許是他們都吃過陳文瑯這頭畜生的苦。

    在短暫的沉默后,鳳栩的聲音也不自覺輕下來,“那宋姑娘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宋芫娘笑著,“小女聽聞家父與陳文瑯都已認罪伏誅,卻始終不曾見過尸首,料想他們應還活著,特來求殿下,讓小女見他們一面,了斷些因果!

    鳳栩的眼神微微一變。

    陳文瑯和宋承觀在所有人看來都是死人,可宋芫娘卻因為沒見到尸體便篤定他們活著,倒不如說,宋芫娘篤定的是鳳栩不會讓他們那么輕易地死了。

    “宋姑娘身著縞素,應是服喪!兵P栩輕聲,“又何必說這樣的話呢!

    宋芫娘沉默須臾,笑出了聲,就在這一刻,那溫柔而秀麗的眉眼終于露出幾分本不屬于她的銳利,雖然只有一瞬。

    “這縞素不是為他們而穿!彼诬灸锏纳袂橛衷谝粍x那柔和下去,帶著某種溫柔至極的眷戀,“是為我夫呀。”

    鳳栩又一怔,“什么?”

    宋芫娘彎眸含笑,“我抱著他的衣物,在他靈位前與他拜了天地,如此還不算夫妻么?”

    鳳栩驀地哽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知道那人是誰。

    死在陳文瑯和宋承觀手里的禁軍都統(tǒng),廖長松。

    他死得慘烈,連尸首都只被草席一卷匆匆丟棄荒野,只怕早被野狗分食,連個墳都不曾留下,可宋芫娘為他立牌位,與他的靈位成了親。

    宋芫娘見鳳栩的神情,笑意更溫和。

    他們很微妙地發(fā)現(xiàn)了彼此偏執(zhí)瘋狂的相似之處,又能看見彼此曾受過的殘忍可怖的傷。

    宋芫娘說:“日后我為夫君守孝,要去他的故土,不會在朝安了,只是還有心結(jié)難解,我這一生……他這一生,有人欠了我們夫妻的債,我想討回來!

    這要怎么拒絕。

    鳳栩嘆了口氣,“走吧,宋姑娘。”

    他還有殷無崢可依靠,還要陸青梧和鳳懷瑾兩個親人,可宋芫娘卻實實在在地孤家寡人了,分明看上去那樣柔弱的女子,卻又堅韌頑強的不可思議,她能隱忍這些年圖謀一絲為情郎、為自己報仇的機會,能在孤身一人時抱著舊人的遺物拜天地,說日后要去夫君的故土為他守孝。

    這樣的女子……

    鳳栩自認不堪比。

    他帶著宋芫娘入宮進地牢,才進門陰濕腐朽的氣息便撲面而來,但鳳栩沒問宋芫娘還要不要走。

    他很清楚這條路宋芫娘不會停下,果然,宋芫娘都不曾頓住,就這么隨鳳栩走進了地牢深處,也瞧見了她曾經(jīng)風光到不可一世的父親與夫君,這兩個操控她半生要她不得解脫的男人。

    這兩人實在凄慘,衣衫滿是穢物,枯瘦如一層皮貼在了骨頭上,貌如枯骸,陳文瑯還沒了一只手,兩人都瞧不出個人形了。

    分明是極森然可怖的一幕,宋芫娘卻微微勾起了唇,她輕聲說:“這樣我就放心了,靖王殿下,你果然沒讓他們那么輕易的死了!

    鳳栩也平靜道:“他們能得一刀了斷,那我們經(jīng)受的一切算什么呢?”

    兩人對視一眼,又覺著彼此順眼不少。

    聽見了宋芫娘的聲音,已經(jīng)要被折磨瘋了的陳文瑯沒什么反應,但宋承觀卻猛地撐起身,如同見了救星一般嘶啞道:“芫娘…芫娘,是你嗎?!”

    鳳栩?qū)⑺诬灸飺踉谏砗,冷笑道:“老東西,還有力氣動呢,真是禍害遺千年。”

    宋承觀已經(jīng)顧不得其他,他一點點往木欄這邊爬,說著:“芫娘,我是你爹,救救我,快救我出去!”

    他倒也沒那么清醒了,竟然還想著一個宋芫娘便能救他,何況……宋芫娘壓根也沒這個心,鳳栩暗嗤。

    被鳳栩護在身后的宋芫娘笑了笑,如同一位溫柔長姐那般輕輕拍了下鳳栩的肩,對他說:“難怪先皇后與太子妃那樣寵愛靖王殿下,小女若是也能得個殿下這樣的手足便好了,可惜,即便是有,生在宋家,也絕不是這樣子!

    都說靖王嬌縱,可宋芫娘看得出,他分明是個有擔當?shù)暮脙豪伞?br />
    宋承觀將女人視作螻蟻、工具,哪怕是親生女兒,也是個必須服從自己的傀儡,這樣的人又能教出什么好兒子呢。

    該是蒼天有眼,要宋家絕后。

    鳳栩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見宋芫娘笑著對他搖了搖頭,而后冷眼瞧著已經(jīng)爬到欄桿處的宋承觀,淡聲道:“是啊,你是我爹,所以我不會犯下弒父的罪過,是為了我夫廖長松積陰德,而你,你會和那個畜生一起爛在這里!

    鳳栩默然。

    宋芫娘能與殷無崢謀劃將這兩個男人送上死路,未必不想親手殺了他們來報仇,而最終沒動手的原因,竟然是為了死去的廖長松。

    “好了,多謝殿下。”宋芫娘微微俯身,“可以走了。”

    看這一眼,宋芫娘便好似放下了心事,與鳳栩走出地牢的那一刻,宋芫娘輕聲說:“真好!

    鳳栩問:“什么?”

    宋芫娘笑了笑,“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收尾,是從前在宅子里想都不敢想的!

    世事總是不盡人意,而如今的結(jié)局,是宋芫娘為自己、為廖長松爭來的唯一一條路。

    “也不必想了。”鳳栩望向?qū)m門的方向,遠處山影重重,那是天地之外的遼闊蒼茫,“往后深宅再也束縛不了你,守在廖都統(tǒng)的舊居也好,想去看遍名山大川也好,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了,想怎么走,也全憑自己!

    “是啊!彼诬灸锔杏X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她輕聲問:“那你呢?”

    對于初次見面的彼此來說,這個問題無疑極為僭越,可宋芫娘問了,鳳栩也輕聲說:“我要留在這里,我的歸宿在這里,我的責任也在這里,這不是我的束縛,而是我求來的圓滿。”

    大啟的江山不會隨著國家消亡而消失,何況這里有殷無崢,有他的親人嫂嫂和懷瑾,于是對鳳栩而言,朝安城不是束縛,而是他的歸處。

    這也是鳳栩自以為更幸運些的地方,至少他還能有個歸宿。

    宋芫娘輕輕頷首,無需多說,她已明白了鳳栩的意思。

    當年靖王與西梁質(zhì)子間的風風雨雨她也有所耳聞,只以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誰能想到世事變遷這樣快又莫名其妙,身份逆轉(zhuǎn)至此,竟連感情也能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

    宋芫娘笑了聲,“祝你得償所愿,靖王殿下。”

    宋芫娘并未久留,她早已打點好了一切,出宮便直奔城門而去,卻在出城時被攔住了馬車,面容陌生的男人對她俯身道:“靖王吩咐,此去路途遙遠,宋姑娘須多備些盤纏,小人與姑娘同行,以護姑娘平安。”

    宋芫娘眼角微濕,心想難怪鳳氏一家子都這樣疼愛小鳳凰,他原本就是個體貼的好孩子,殷無崢會愛上他倒也不難理解了。

    “他還說什么了么?”宋芫娘輕聲問。

    護衛(wèi)頓住。

    “一路珍重啊,宋姑娘!

    宮門上,鳳栩的身影與火燒云近乎融為一體,他遙遙望著遠方,舊日刻骨銘心的痛都將迎來結(jié)束,今朝月升,明晨日出,周而復始,他們終將得到真正的解脫。

    “阿栩。”

    低沉溫和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鳳栩轉(zhuǎn)過身,對正向他走來的男人囅然而笑,“你來了!

    就如同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夢里所見那樣,他魂牽夢縈的人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要入夜了,此地風涼。”殷無崢伸手自然而然地將鳳栩撈入懷,“回去吧。”

    “好。”

    回去,回家。

    098.跋扈

    莊氏如日中天,依慣例,莊家的女兒即便是做不成皇后,也總能入宮封妃的,但有恩寵正盛的靖王擋在前頭,即便是父兄都在朝得重用,外頭已經(jīng)謠言四起,宮中仍舊沒有丁點兒要莊香君入宮的消息。

    這流言于宮中倒沒什么,可莊香君是個沒定親沒出閣的姑娘,人人都傳她要做皇帝的女人,幾乎是在將莊香君架在火上烤。

    鳳栩正有與莊氏交好的心,沒想到鬧了這么一茬,正想著如何與莊慕青說此事,便見允樂匆匆忙忙地進門,走到他身邊壓低聲稟報:“殿下,議政堂出事了。”

    鳳栩并非每次議政都會跟著去聽,他實在是不愿聽文臣們引經(jīng)據(jù)典地對罵。

    允樂語速飛快:“議政后大人們都走了,莊大人留下同陛下說了會兒話,沒過一會兒,莊大人便摔門拂袖而走,還說要告假呢,想來……說得應當是莊小姐的事。”

    鳳栩從不懷疑憐子之心,畢竟這世上如宋承觀那樣的爹還是少數(shù),莊廷敬更是出了名地護女,據(jù)說在西梁時,莊香君拋頭露面去參加詩會,原本還為那些男子詬病,莊廷敬與莊慕青這對父子兩個,當即寫出駢文譏諷斥責,莊慕青更是親自陪在妹妹身邊。

    如此方才有今日的才女香君。

    “莊慕青呢?”鳳栩蹙眉。

    允樂小聲:“殿下,奴才來時,正瞧見他出去,想是回府了!

    這還沒到時辰,莊慕青便匆匆離開,哪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鳳栩也不得不多想,他短暫地沉默了片刻,說:“不急!

    越是平靜,心中殺心越重,鳳栩與莊慕青本沒什么交情,若不是看中了莊氏乃西梁世家,追隨殷無崢忠心耿耿的老臣舊部,他還真不一定會搭理莊慕青,倘若莊氏父子真要糊涂行事,那他也不是非要莊慕青這個青年才俊不可。

    允樂摸不準主子的心思,又覺得莊氏委實過分,主子待莊家公子不薄,他們反倒要惦記主子的心上人。

    可那些翻手之間天地變色的大人物,也不是他一個小內(nèi)侍能管得了的,允樂只嘀咕了句:“他們也實在忘恩負義,殿下,咱們?nèi)蘸蟛灰頃f氏了。”

    允樂年歲小,卻是一心向主,鳳栩?qū)λα诵Γ昂昧,你先回吧!?br />
    “那奴才告退。”

    允樂走后,鳳栩轉(zhuǎn)頭問始終沒作聲的周福,“周總管,你覺著莊氏父子是怎么回事?”

    周福顯然更了解莊氏,他沉吟須臾后,輕聲說:“莊大人愛女,但……莊氏父子性斂沉穩(wěn)!

    他措辭極巧妙,言下之意分明是說這其中有貓膩,鳳栩蜷指蹭了蹭鼻尖,嘆氣道:“所以我就說,遇事不決殺無赦,我最討厭這些彎彎繞繞了。”

    靖王殿下實在玩不明白謀略那一套。

    周福笑了笑,說:“凡是殺人能解決的事,都不算是什么事!

    鳳栩默然,心想不愧是你啊周總管。

    尚書省衙門都在私下里傳莊氏父子惹怒陛下一事,還沒到下值的時辰,整個尚書省都已經(jīng)傳遍了,陛下偏愛靖王傷了老臣的心,連一直忠心耿耿的莊氏父子都撂了挑子,再瞧見鳳栩時,眾人便眼神微妙。

    靖王是大啟的最后一位皇帝,可莊氏卻是他們一路走來的同路人,倘若莊氏寒心,其余朝臣必定也會心生怨懟,鳳栩心知,他才是那個外人。

    他是大啟的未亡人,與如今的大霄終究格格不入,平日尚且能粉飾太平,一旦出了事,縱然天子掌生殺,臣子亦可撼朝堂。

    靖王脾氣不好,周福本以為他會在尚書省鬧出點動靜,卻沒想到鳳栩始終平靜地忍了下來,直到回宮。

    殷無崢照舊在龍案前批折子,鳳栩湊近一瞧,笑出了聲。

    又是那位韓大人的折子,怒斥靖王在朝中結(jié)黨營私圖謀不軌,讓鳳栩笑出聲的,卻是殷無崢批下的話:“靖王同黨,朕。”

    結(jié)黨營私是真,可靖王的同黨是皇帝,殷無崢這就是明擺著告訴韓林鴻:“少管閑事!

    “韓大人怎么非要盯著我!兵P栩拿起那折子蜷指敲了敲,笑意囅然,“是活膩了!

    殷無崢伸手將鳳栩撈進懷里來坐著,大有沉溺溫柔鄉(xiāng)的昏君之勢。

    “生氣了?”殷無崢問得認真。

    好像鳳栩這時候發(fā)話“將此人斬首示眾”,殷無崢都會毫不猶豫地立即下旨。

    “明日這種折子會更多吧!兵P栩笑吟吟地攬著他的脖子,眼神冰冷,“這場面也怪眼熟的!

    當年在大啟也是這樣,群臣怒斥衛(wèi)皇后是禍亂朝綱的禍水,言官的嘴都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將衛(wèi)皇后的皮肉都活剮下來,再將骨頭碾成塵埃,彼時千夫所指,如今竟成了自己。

    該說不愧是母子,連被萬人唾罵的理由都相差無幾。

    殷無崢的神色間已經(jīng)露出森冷的殺意,他輕輕撫了撫鳳栩的臉頰,低聲道:“阿栩,別怕,誰都傷不了你!

    他費勁心思才拼湊起的小鳳凰,誰都不能再在他的身上留下疤痕,殷無崢已經(jīng)無數(shù)次懊悔重逢后那樣待他,愈是虧欠,愈是疼惜。

    “我不在乎。”鳳栩親昵地親了親殷無崢的指尖,“但你想做什么,總要告訴我,殷無崢,我不是只會柔弱留在你羽翼下的小鳥!

    殷無崢微怔。

    是啊,他是在風雨飄搖之際成為皇帝的鳳栩,是在明心殿前敢擔下一切罪責為至親搏一條生路的帝王,可那又如何呢,愛與歉疚交織,殷無崢總是下意識地將這尊曾破碎的白瓷保護起來。

    “只是……”殷無崢與他貼了貼額頭,“朝中污穢,該下一場雨了,如此才好釜底抽薪!

    玩陰謀詭計的人說話也云里霧里,但鳳栩好歹是聽懂了大半,他斟酌片刻,低聲說:“那我得去莊府走一遭!

    殷無崢低頭,便瞧見已經(jīng)弱冠的小鳳凰露出了狡黠的笑。

    “去吧。”殷無崢捏了捏他的臉,“早些回來!

    既然是做戲就要做全套,鳳栩在宮宴上怎么囂張的、在議政堂又是怎么放肆的,今夜便將架子擺到了莊家御賜的、剛修葺過的宅邸。

    靖王殿下乘著天子御輦,禁軍隨行,聲勢浩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皇帝出宮了,儀仗就停在莊府,而莊家人也是梗著脾氣,竟是沒一個人接駕。

    靖王殿下從轎輦上下來,也不廢話,平靜下令:“宮銘,開門!

    宮銘猶豫了下,以眼神詢問“怎么開”。

    周總管附耳低聲,“砸!

    宮銘素來是不怕事的,有了靖王和周總管授意,二話不說上前將莊家氣派宅邸的朱紅大門給鑿開了。

    靖王就這么施施然地進了莊家的門。

    不到一個時辰,靖王找莊家的茬,光明正大去將莊氏大門砸了個窟窿的消息便傳開了。

    這是什么?

    這是機會!

    對靖王不滿的人大有人在,只因他被皇帝專寵這一條,就不知擋了多少人的青云路,一個男子,前朝余孽,足夠鳳栩被言官的筆釘在史冊上罵上幾輩子。

    而此刻,靖王殿下正安逸地在莊府吃莊香君做的桂花糕,不是什么金貴難尋的糕點,但也不輸于宮中的點心師父。

    靖王吃得贊不絕口,莊姑娘十分滿意,當即取出冰鑒果子招待,嚇得周福連忙擋在前頭,“這可就不必了,不必了,出來時陛下吩咐過,小主子剛用了藥,可吃不得這些!

    莊香君瞧了眼面露隱忍的鳳栩,從善如流將果子收了回去。

    莊慕青有點想笑,但想到鳳栩是因為什么這樣體弱又笑不出來,最終只嘆息道:“其實殿下也不必走這一遭,可是要平白給自己添不少麻煩。”

    “是要挨不少的罵吧!兵P栩一臉無所謂,“早習慣了,被人說兩句也不妨事,我若不做出點樣子來,可就太假了,不過話說回來,來這套恐怕不止是因為我吧,朝中到底怎么了?”

    莊慕青無奈,心想您還不知道呢就演得這么酣暢淋漓。

    靖王獨寵固然遭人厭惡,但莊氏的目的卻不僅限于此,自從宋承觀死后,尚未被收拾的宋黨算是徹底收斂起爪牙,但曾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的臣子怎會真的伏低做小,皇權(quán)至高無上,卻又在某些時候搖搖欲墜,失了人心,便也失了權(quán)。

    不知多少雙眼睛都盯著新君的龍椅,等著重新將皇權(quán)架空的那一刻。

    “不管如何,先試探一番。”莊慕青與鳳栩?qū)ψ疤热魶]有自然是好,還能順道為陛下與你解憂!

    鳳栩這下明白殷無崢是怎么說服莊氏陪他演戲的,看似頭頭是道,實則揣著什么心思,鳳栩一清二楚,但他自然不能拆自己心上人的臺,只能點點頭說:“這樣啊。”

    說罷,他又瞧了眼端莊又溫和的莊香君,她身上的斯文書卷氣與莊慕青如出一轍。

    “可……莊姑娘?”鳳栩疑惑,“豈不是有損姑娘名節(jié)?”

    莊慕青含笑道:“陛下金口玉言,來日委屈不了香君!

    099.天下

    殷無崢應承了會封莊香君為縣主,莊夫人的二品誥命,也許諾來日莊香君擇婿,有天子賜婚,如此一來,有誰敢對莊香君不敬?

    不知多少世家公子要對莊家才女趨之若鶩。

    封賞已擺出來,鳳栩也有些明白莊氏為何會對殷無崢忠心耿耿,抱負志向是一回事,利益足夠是另一回事。

    “也不見得就要擇婿!鼻f香君吐字輕柔,卻帶著些清傲,“即便不嫁,莊家也容得下我!

    哪個少女不懷春,莊香君也曾對人人稱頌的英雄明君有所傾慕,但著實稱不上情根深種,她自以為配得上皇后之位,但卻不愿涉足與兩情相悅的有情人之間。

    莊慕青也笑說:“是了,莊氏又不是養(yǎng)不起她,倘若她在夫家活得不如在府中順心,這婚不成也罷!

    莊氏的女兒遲遲不曾定親,更不是因為莊家覬覦皇后的野心,是因為莊香君尚未得遇良人,她是莊家的掌上明珠,無人逼她定要在多大年歲成婚。

    鳳栩了然頷首。

    所以無論是誰在背后不惜以莊香君的名節(jié)來給他添堵,都是徹底激怒了莊氏父子,可謂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但鳳栩有些自知之明,他擋了太多人的路,得罪的也不少,一時半會還真想不出誰能用出這種手段。

    得讓周總管去查查。

    有仇不報絕非鳳栩的性子,無論是誰敢在暗中動手腳,就得做好被斷手腳的準備。

    鳳栩想起當年因衛(wèi)皇后和太子而起的那場轟轟烈烈的“清君側(cè)”,神情微沉,“戲也演得差不多了,你們行事小心,死道友不死貧道,莊大人應當明白!

    他話說得直白,卻明擺著是告訴莊慕青,遇事不決就弄死,只有死人不會爬起來捅別人一刀。

    莊慕青對有些憂心的妹妹笑了笑,才應道:“多謝殿下提醒,下官明白。”

    鳳栩滿意頷首。

    莊慕青無論是才學還是家世,都是萬里挑一,為懷瑾鋪路再好不過,倘若莊氏沒了,他還要費心去尋下一個。

    絲毫不知鳳栩揣著什么打算的莊慕青卻也敏銳地察覺出,鳳栩待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包括他,疏離淡漠,哪怕臉上帶著笑與擔心,實則雙眼之中一片漠然,而鳳栩格外在意莊氏,似乎也另有打算。

    莊慕青并未送靖王出門,畢竟他們此刻應當“勢如水火”。

    鳳栩的確念恩,會記得誰待他好,譬如當日為了他被晏頌清打殘了的尋霜,但也僅限于此,他更會記仇,倘若誰背叛了他,再多的舊情也無用,這次莊氏沒站錯位置,否則莊家也就真的大禍臨頭。

    上了轎輦,鳳栩馬車外的周福說:“周總管,查查是誰在推波助瀾!

    周福笑了笑,“得令,小主子放心!

    次日早朝,莊廷敬父子二人當朝痛斥靖王昨夜如何強闖入“莊府”放肆作惡,靖王笑吟吟地懶散道:“哎,本想著扣門,誰料到莊宅的大門這樣不結(jié)實,碰一碰便出個窟窿!

    氣得莊老大人臉色都變了。

    可高坐龍椅上的陛下大手一揮,輕描淡寫道:“那就給莊宅換扇門!

    半個字也沒提處置靖王,偏寵縱容的意思不能再明顯,莊廷敬當即摘了官帽脫下官袍,穿著中衣拂袖而去,莊慕青也有樣學樣,鳳栩心想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做戲啊。

    要不是知道怎么回事,他都要信了莊氏父子真要與殷無崢決裂。

    鳳栩沒去尚書省討白眼,而是等殷無崢議政后與他一道去用早膳。

    “莊氏父子怪會演啊!兵P栩說。

    殷無崢瞧了他一眼,“在西梁時,西梁王和殷兆衡也是這么被他們父子唬得像白癡!

    鳳栩便笑,“那這次看看哪個白癡又上鉤。”

    上鉤得還不少。

    自從莊廷敬與莊慕青父子罷職,前兩日還風平浪靜,之后的幾日便常有人做賊似的偷偷摸摸上門拜訪,其中多是大啟舊時臣,而大霄臣固然有所怨懟,卻并沒什么大動作。

    鳳栩坐在窗邊的短榻上,瞧周福送上來的一紙文書,那上頭一串的人名,都是這幾日私下拜訪莊氏的官員名字,正大光明去的西梁舊臣倒是不曾榜上提名。

    “周總管,前些日子我去地牢,宋承觀半瘋半癲的,同我說了句話。”

    周福俯身,“小主子請說!

    鳳栩?qū)⒛菑埣堧S手團皺,平靜道:“貪無窮無盡,人人都能是宋承觀,沒了他,還會有別人。”

    宋承觀本以為寧康帝是個可以隨便拿捏的面團,卻沒想到再平庸的男人也會為了心愛的女子而堅不可摧,鳳蒼志不在皇帝,更不想要什么權(quán)利,但他卻決意離衛(wèi)梓湘為后,

    他是文弱怯懦的皇子,也是第一個與禮教森嚴的皇室對抗之人,他將權(quán)柄交付于皇后的手上,盡管最終他們夫妻二人不得善終,可鳳栩仍舊敬佩他溫和又平凡的父親。

    “也是實話。”周福低聲,“這世上最信不得的東西是人心,最難得的是真心,小主子,不必為了這些東西費神!

    鳳栩緘默。

    他本以為這些人至少會斟酌斟酌,卻不曾想都如同聞著了肉味兒的瘋狗一樣爭先恐后地往莊府跑,前朝皇權(quán)衰落,讓他們吃盡了富貴,如今便是將在朝中有所威望的莊廷敬當成了第二個宋承觀。

    正說著話,殷無崢從門外進來,鳳栩見他衣袂濕了,往外張望了下,才發(fā)覺外頭下起了細雨。

    “下雨了。”鳳栩借燭火微光看見窗外細如絲的雨,“外邊涼么?”

    殷無崢已褪去了沾濕的外袍,“早過了立秋,夜里落雨難免涼些,別坐在窗邊了。”

    鳳栩卻沒起來,他轉(zhuǎn)過身瞧著殷無崢,看似平靜,可眼中卻分明翻涌著某種猶如墨色濃霧般地陰沉情緒。

    “殷無崢,天子也不能事事順心。”鳳栩輕聲,“古往今來多少天子身不由己,當年父皇母后、兄長嫂嫂都是恩愛夫妻,臣聽命于天子,卻又威脅著天子,一局棋不走到最后,誰也不知道贏家會是誰!

    鳳栩已經(jīng)隱隱感覺到,殷無崢與莊廷敬聯(lián)手下得這盤棋,已經(jīng)越來越大了。

    殷無崢靜默了須臾,并未答話,而是走上前從袖中取出了卷起來的紙,在鳳栩面前的小幾上鋪開。

    鳳栩低眸瞧去,驀地愣住了。

    那紙上是兩件畫工精細的紅袍,制式相似,繡以騰龍金鳳、各式祥瑞,還有拆分畫出的細節(jié),層層精美,鳳栩認得出來,那是大婚時的衣裳。

    “這是……”鳳栩掌心沁出了細汗。

    “阿栩!币鬅o崢捏著鳳栩的下頜要他抬頭與自己對視,“我說過要娶你,旁的我不在乎,做皇帝也正是為了順自己心意,能否彪炳千載后世傳頌都不要緊,我要走的路,誰敢攔我,就殺了誰。”

    殷無崢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了再狂妄不過的話。

    做皇帝就是為了要事事順心,他如今只想要小鳳凰活得安穩(wěn),與他成婚,別說是后世評說,就是活著的人他也不在乎。

    鳳栩顫抖著伸出手,猛地撲進了殷無崢懷里。

    他不懷疑殷無崢的真心,只是有些害怕,表面上還算安寧的朝安城,就如同這場毫無聲息的小雨,或許等到被發(fā)現(xiàn)時,外頭已經(jīng)積了許多的水。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蠢蠢欲動,他們的野心與貪婪就像蛛絲一樣交織,曾經(jīng)那蛛絲結(jié)成的網(wǎng)將整個王朝遮得不見天日,鳳栩從前不畏死,可在一次又一次熬過長醉歡的折磨后,他開始想要活下去,更害怕最終與殷無崢也會落得不得善終的結(jié)局。

    “阿栩,不要怕!币鬅o崢最明白他。

    寧康帝夫妻與太子鳳瑜的死一直是鳳栩心中最碰不得的痛處,也是殷無崢永遠沒法為他解開的心結(jié),死者不能復生,越是無可挽回,越是痛徹心扉。

    鳳栩以為自己可以釋然,但當威脅重新出現(xiàn)時,他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最后一次見到至親的場景,慘烈染血的尸首死氣沉沉,猙獰可怖。

    “殷無崢!兵P栩的聲音有些顫,“你做得沒錯,那些人,都該死!

    或許他們并未參與當年那場宮變,卻也都是冷眼旁觀等著皇權(quán)衰落后從中討了好處的,即便是沒有這次,一旦被這些惡犬嗅著機會,他們還是會瘋狗搶食般一擁而上。

    “端看他們有多大膽子,又能做到哪一步了。”殷無崢揉了揉鳳栩的后頸,“放心,這次先一步布局的可是我們。”

    當年宋承觀做了頭狼,帶著世家掀翻了大啟皇權(quán),但如今的頭狼……

    莊廷敬將封死的信封交給了形如鬼魅般的黑衣人,無比鄭重地囑咐:“交給陛下。”

    宮中得來的情報,都是從莊氏傳去的,就以陛下身邊那些神出鬼沒的暗衛(wèi)為路子,那些來莊府美名其曰為“莊大人而不平”的心懷不軌之人,早已被他們認準的頭狼當成了要狩獵的獵物。

    棋局之上瞬息萬變,但提前布局之人勝算無疑更大。

    100.效仿

    莊氏父子罷朝,為之求情者亦遭駁斥,群臣怨氣不小。

    鳳栩卻不以為意,哪怕是那些所謂的忠臣清官,他們自覺委屈,以為殷無崢不念舊情,可皇帝也只不過是不喜他們插手后宮事罷了,天子家務事,不娶他們的女兒,便要罷朝請命攪和得滿城風雨,究竟是誰在興風作浪讓江山不得安寧?

    誰對誰錯,怎不自己回頭想想。

    鳳栩甚少去尚書省瞧那些官員的臉色,他這個舊主終究還是與大霄朝堂格格不入,但不妨事,待萬事了結(jié),莊氏這顆棋子就會成為他手中最鋒利的刀。

    但他有了新的事做——尚衣局。

    內(nèi)侍省原歸禮部管轄,但自從周福成了內(nèi)侍省總管,朝中官員便再難對內(nèi)侍省指手畫腳,有周福隨行,鳳栩日日都來尚衣局看瞧婚服進程,他纏著殷無崢要與他相好,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們能光明正大地成婚。

    世俗是把刀,懸在所有人的頸后。

    無論前朝如何腥風血雨,后宮的繡娘對靖王都十分恭敬,尤其是在發(fā)現(xiàn)靖王并不如傳聞中那樣跋扈張狂,只安安靜靜地坐在不遠處瞧,還叫身邊伺候的人給繡娘們備了茶點,目光分明頻頻落在那還未繡成的花樣上,到了時辰還平靜地囑咐:“不急用,也無需趕工,都歇著吧!

    他往往如此,不見驕狂。

    當年能肆無忌憚是因不知事,如今偶爾狂妄也是鳳栩照著往日自己的模樣學來的,哪怕封號仍是靖王,但鳳栩骨子里仍是隱忍瘋魔的大啟舊主。

    從尚衣局出來后,周福說:“倘若不趕工,只怕要到年底了!

    “就當好事多磨了!兵P栩笑了笑,“五年我都等了,不差這五個月。”

    天子成婚瑣事冗雜,而長醉歡眼下發(fā)作時間不定,他熬了這些年才得來的圓滿,鳳栩總要要再圓滿些。

    他是一根繃緊的弦,生怕自己會在某一剎那斷裂。

    即便是周福都看得出,鳳栩在期待,所以日日來尚衣局,可他又畏懼,于是耐著性子等了下來,兩人走在宮闈中,鳳栩遠遠瞧見身著武將官袍的男子迎面而來,他并未在意,那人卻站到了自己面前。

    周福立刻擋在鳳栩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冷聲:“周紹都統(tǒng),宮闈之中,見了靖王殿下還不行禮?”

    周紹,鳳栩?qū)Υ巳藳]什么印象。

    也就是說在他還是大啟靖王的時候,周紹只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先前清理宋黨時,周紹也不在其中,但周福喚他都統(tǒng),應當出身四大營。

    在鳳栩沉思之際,面容冷硬的周紹緩緩俯身,“末將周紹!

    鳳栩直白相問,“周都統(tǒng)有事?”

    周紹唇動了動,卻又沒開口。

    鳳栩有些不耐地蹙眉,便想要繞開他,卻聽見周紹低聲問了句:“您不記得小人了?”

    鳳栩有些莫名其妙,這朝安城的官員多如牛毛,前朝舊朝混在一起,他哪能人人都曉得,何況他對周紹的確沒有一絲印象,長醉歡固然影響了他的記憶,甚至偶爾分不清虛妄與現(xiàn)實,但對周紹,確實是一絲熟悉的感覺都沒有。

    “本王應當認識你?”鳳栩反問。

    周紹硬朗且沒什么表情的臉似乎僵了一瞬,在須臾間的微頓之后,周紹又俯身行禮,沉聲道:“寧康年間宮中值守,周紹!

    宮中侍衛(wèi)有官職在身的都是世家子,皆出身于四大營,而周紹倘若只是個小小值守,想來不是尋常布衣,而是寒門之子。

    可他特意提起了寧康年間,參拜的又是靖王,鳳栩摸不清周紹的意圖,瞧了他片刻后,才輕聲說:“如今既已是都統(tǒng),也算高升,你去罷!

    周紹卻站在原地沒動,直直地盯著鳳栩,那眼神極為復雜。

    鳳栩微微瞇眸,終于露出幾分陰冷的戾色,“怎么?”

    “陛下。”他這么喚。

    周紹沉默而倔強地望著他,不肯讓路,也不說話。

    鳳栩在這執(zhí)拗中終于遲遲地品出了些什么,而最后這一聲陛下將他的猜測坐實。

    前朝的天子與舊臣,如今一個是新朝的靖王,一個在新朝高升為官,可周紹執(zhí)著地站在這里,他說自己是寧康年間的值守,卻沒提及如今的官職,連自稱都是小人而非末將,開口喚鳳栩,喚的是陛下。

    憑這一點,新君能殺他千萬次。

    在良久的沉默中,鳳栩終于開口:“往事已矣!

    大啟的消亡已城定局,就如殷無崢所說,大啟腐朽,沉疴根深蒂固,即便是太子鳳瑜都難以力挽狂瀾,事到如今,再提舊日也無意義。

    “你是大霄的都統(tǒng),不要忘了,如今的前程,是何人予你,而我也不過是個亡國之君而已,如今,是大霄的靖王。”鳳栩嘆了口氣,他繞開了仍舊直挺挺站在原處的周紹。

    而身后的周紹忽然說:“可你是大啟的皇室,你永遠都是鳳氏人,是大啟的皇帝,不是靖王。”

    鳳栩沒作聲。

    走出一段距離后,鳳栩望向遠處,又低嘆:“江山啊!

    他本以為不會有人再留戀舊朝,可那又怎樣,再惦念也只能回首張望而已。

    周福沉默。

    鳳栩卻突然說:“讓殷無崢注意點他吧!

    周福愕然,“您……”

    “有點奇怪。”鳳栩低聲,“我不識得此人,也查一查周紹的底細,殷無崢重用他,他卻來我面前表忠心,我與殷無崢的關系朝野人盡皆知,如今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倘若無事自然是好,可倘若……”

    即便周紹表現(xiàn)得有多惦念舊朝,可舊朝他不得重用也是事實,一個人與過去糾纏不清定然有緣由,新朝做了都統(tǒng)的周紹究竟在放不下什么?

    “靖王殿下!敝芨?偸侨滩蛔@位傳聞中不學無術的小王爺刮目相看,他俯首道:“此人的底細奴才知道一些,寧康年間此人家中已然沒落,是開罪了彼時的陳尚書,此人也郁郁不得志良久,宋黨沒少磋磨他,也正因此,陛下才提拔了此人,只不過他與殿下究竟有什么糾葛,卻是沒查出來!

    鳳栩又頓住。

    是了,殷無崢敢用的人,早已將底細查得一清二楚,而周福可不就是替他做這些事的人。

    但連周福都沒查出來他們曾經(jīng)有什么過往,鳳栩便更篤定不是自己忘了,而是他與周紹原本就沒什么舊交。

    “去莊氏的官員中,可有他?”鳳栩又問。

    周福搖搖頭,“沒有,周紹一直安分,且為人剛正,性子似乎也孤僻,與朝臣之間關系也淡,文臣武將都沒有他相熟之人!

    這樣的人皇帝用起來再順手不過,更何況殷無崢正是用人之際,提拔了周紹也在情理之中。

    即便是周福,也是今日才發(fā)現(xiàn)周紹竟然還有別的心思。

    難得有還在眷戀舊朝的臣,鳳栩自己也沒能從覆滅的舊朝抽身,他實在不愿將周紹往不堪之處去想.

    朝安城中的文人私下集會甚多,猶愛議政,當年他們便沒少做詩明嘲暗諷地罵衛(wèi)皇后,分明是讀書之人,字里行間卻惡毒至極,如今他們筆下的自然就是不顧舊臣情意寵信男妾的殷無崢,與不顧亡國之痛以色侍君的鳳栩。

    他們才不管殷無崢推行了什么政令,也不管鳳栩究竟是不是罪大惡極,仿佛這二人在一起便是罪無可恕,應當被戳著脊梁骨釘死在恥辱柱上,連宮中有些宮女太監(jiān)聽了,都要為這兩位主子鳴冤不平。

    可讀書人何其清高,也瞧不上什么太監(jiān)宮女,他們自詡國之棟梁,各個都想著自己的錦繡文章能在科舉大放異彩,從此平步青云。

    就在禁軍奉命捉了幾個帶頭的文人后,這些讀書人更為激憤不平,與此同時,平日用于集會的書院中,如今卻坐著不少朝安城有頭有臉的人物,莊氏父子赫然也在其中。

    七嘴八舌老生常談地斥了一頓天子無道亡國君媚主后,終于有人低聲道:“莊大人,您是大霄開國元老,可你瞧瞧陛下,先是晏家,又是您,實在無情,竟然還將前朝的亡國君封王,這簡直是荒謬啊!”

    “就是,那鳳栩若是隨前朝殉國,還算他是個男人,如今這算什么,媚上爭寵,還在前朝結(jié)黨營私,攪和的前朝后宮都不得安寧!”韓林鴻亦在其列呵斥得可謂酣暢痛快。

    他原本見莊氏與靖王走得近,如今正中了他的下懷,莊氏不僅與靖王鬧崩了,還同皇帝也鬧崩了!

    左右在皇帝那的路走不通,倒不如另覓門路。

    韓林鴻沉聲道:“莊大人,事到如今,你還以為前朝那妖后、與如今的妖后之子無過么?”

    無數(shù)道視線落在莊廷敬的身上,當初就是他為為皇后說話,駁斥了韓林鴻,可今不如昔,莊氏與靖王已然是不歡而散。

    莊廷敬微微斂眸,反問道:“那依諸位之見,現(xiàn)下我等該當如何是好?”

    韓林鴻起身:“不若效仿前朝!

    他比了個向下?lián)]砍的手勢,一字一頓:“清君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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