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第 26 章
那個男人在迅速解決完那群來行刺她的刺客后, 朝趙錦繁的方向?走去。
潛伏在林間的伏兵,以中郎將葉效為首依次朝那個男人低頭?屈膝。
趙錦繁心口突突亂跳。
她很少有這樣心緒難平的時?刻。
如果有,那通常代表著她遇到了無法預測的事或意料之?外的危險。
子時?的鐘聲自鄰山古剎響起,回蕩在山間。
“收拾這群礙事的人耽誤了時?候, 不過好在并未失約。”那個男人道, “過了子時?, 正好是第十?七日。”
十?七。
真?是個令人熟悉的數字。
他還活得好好的, 看來之?前那些往生經她算是白抄了。
趙錦繁忍不住在心中感嘆,這人命可真?硬啊。上回讓她覺得命硬到不行的人,還是她肚子里那位小?祖宗。
趙錦繁抬頭?注視著朝她走來的男人。
隨著那個男人的臉在眼前逐漸清晰, 某段塵封在她心底, 遲遲無法被拼湊完整的記憶也逐漸清晰起來。
是關于他的,最初始的記憶。
三年前儲位之?爭過后,她極其“幸運”地成?為了大周的儲君。
那會兒她那皇帝老爹還吊著口氣沒去,她日日前去她老爹跟前侍奉湯藥。
每天聽?見她那半死不活的皇帝老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豈有此?理!咳、咳咳。”
趙錦繁就是閉著眼猜也能猜到是信王又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影響了他老人家養病的心情。
比如前幾日, 信王占了全?皇宮陽光最好地, 鏟了他老人家精心培養的花卉,在上頭?撘了好些瓜果藤。
緊接著又驅趕了他老人家養在太液池中用作欣賞取樂的昂貴錦鯉, 換成?了好養活的鯽魚苗。
儼然一副自己將來要在皇宮扎根長住,我住的地方必須合我心意來改造的主?人姿態。
氣得她皇帝老爹差點吐血。
但他老人家也只有憋氣的份, 誰讓如今這皇城地界,早已不是趙氏能一句話說了算的了。
思及老頭?對她前日遇刺一事放任不理的狗屁態度,再看看他如今被信王氣到快變形的臉,趙錦繁一時?心情甚好, 要不是還要披著大孝子的皮,要演父慈子孝, 她差點就笑?出聲來。
不過想到自己皇帝老爹的現在就是自己的將來,她就高興不起來了。
更何況,她還未必能有這“美好”的將來。
儲位之?爭后,朝野動蕩,在西南蟄伏已久的信王,借機揮軍北上,一心欲奪帝位,以極快的速度拿下京城,控制了趙氏。
但趙氏畢竟在大周立朝百年,根基深厚,再加上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想要連根拔起并非易事。
于是信王便屬意,在趙氏扶植一個傀儡做皇帝,挾天子以令諸侯,待到合適的時?機,再行取而代之?。
原本趙錦繁是他的不二人選,不過這事最近有了新的變故。
思及此?,趙錦繁長嘆了一聲。
給皇帝老爹侍奉完湯藥,趙錦繁回了自己寢殿。
回去的路上,宮人們紛紛朝她投去復雜又同情的眼神。
一跨進?殿門,福貴就一臉凝重地迎了上來:“您可算回來了。”
趙錦繁看他一眼:“怎么,出什么事了?”
福貴將手中的帖子遞給她:“您自己看看吧。”
趙錦繁接過他遞來的帖子,打開一看。
上頭?寫著,成?王世子洗三禮就在明日,請她前去觀禮。
“就這事啊。”趙錦繁無所謂地笑?了聲。
福貴苦著臉:“虧您還笑?得出來。”
福貴關上殿門,開始罵罵咧咧。
“咱可真?是倒霉透了!”
“當初好不容易熬到能去封地就藩,遠離京城是非,過自在日子。”
“結果您那群兄弟窩里斗,死的死殘的殘失蹤的失蹤,愣是把您推上了儲位,這自在日子算是沒了。”
“誰想這剛當上儲君沒多久,又來了個信王,擺明了要拿您當傀儡,往后恐怕日子艱難。”
“本來想著總不會有比這更差的處境了吧!偏偏又來了個成?王世子。”
成?王世子是趙錦繁二皇兄的遺腹子。
當初儲位之?爭過后,活著且四肢健全?的皇子只剩趙錦繁一個,她兄弟的妻子兒女?們也都?死在那場殘酷的斗爭中了。
唯有二皇兄的王妃彼時?在母家養胎,躲過了一劫。
當時?趙氏危在旦夕,她父皇又病情危重大限將至,必須立刻確立儲君。
她那皇帝老爹雖然庸碌無能,但還沒有糊涂到會把皇位傳給一個未出世的嬰兒,于是趙錦繁順理成?章被立為了儲君。
信王對她這個草包儲君原本也還算滿意。
可就在前幾日,成王妃誕下了一名男嬰。
這名男嬰身為趙氏嫡孫,可比不知哪從旮沓里冒出來的庶子趙錦繁要血統純正多了。
最重要的是,信王想要傀儡,比起已經成?年的趙錦繁,懵懂無知的嬰孩顯然更符合他的心意。
只要信王屬意那孩子,別管她是不是儲君,都?得讓位。
正所謂爛船也有三千釘,雖說眼下趙氏境況堪憂,可那畢竟是帝位。嬰孩無知,但站在那孩子身后的那群人未必沒有覬覦之?心。
趙錦繁原本對這個皇位并沒有太大執念。
只不過那群人心思狠辣,即便最后她被逼主?動退位讓賢,那群人為了確保徹底沒有隱患,也會想盡辦法要她死。
所以才有了前日的刺殺。
所以她的父皇在知道她被人行刺后,選擇了包庇無視。因為他清楚下手的是自己人,趙氏因儲位之?爭失盡了人心,絕不能在這種時?候再傳出窩里斗的丑聞。
總而言之?,趙錦繁眼下的處境很不樂觀。
只要她沒有坐穩皇位,那些人便覺得有可趁之?機,這場紛爭就不會結束。
想要破局,關鍵在于信王。
眼下能決定誰坐這個位置的人,不是趙氏而是信王。
她必須讓信王放棄那個孩子而選擇她,堅定地選擇她,只選擇她。
但……這有可能嗎?
且不說于信王自身而言,那個孩子更符合他的利益需求,他們荀家與?那孩子的母家溫氏一族,又素有舊交。
趙錦繁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與?信王之?間的交集。
他們沒有任何私交。
只是在一些必要的場合遠遠見過幾面,那陣子她忙著收拾儲位之?爭的爛攤子,沒什么心思留意信王的長相,只大概記得他的身形在人群中很是出挑。
據說信王因為覺得人生短暫,不夠他用,所以從不浪費時?間在無意義的人和事上。
趙錦繁毫無疑問就是他眼中無意義的人之?一。
無論怎么想,他都?沒有選
擇她的可能。
趙錦繁無奈地嘆了口氣。
福貴還在那哭喪著一張臉。
她輕拍了拍福貴,溫聲道:“放心吧,你不會倒霉的。你和如意是我身邊最重要的人,無論未來怎樣,我都?會替你們做好安排。”
福貴一愣:“那您自己呢?”
趙錦繁故作鎮定地笑?道:“我啊,那你就更放心了。這世上就沒有我解決不了的問題。”
她說著敲了敲福貴的腦袋:“好了,不許再哭了。上回交代你辦的事辦好了嗎?”
福貴抬袖擦掉眼淚,吸了吸鼻子,正色道:“都?辦好了,您讓我打聽?的關于信王的消息我都?打聽?來了,還有藏經閣內所有記錄有信王相關內容書?籍也都?找來了,都?放您書?案上了。”
“有勞你了。”趙錦繁道。
夜里,趙錦繁埋首在一堆書?前。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想要了解一個人,先從他的身份背景下手。
她最先翻開是《荀氏家譜》,這里頭?記載了荀氏的起源和發展,歷代子孫的姓名,以及荀氏后人的杰出事跡。
大周建朝之?初,荀氏先祖追隨太//祖一同入關,此?后世代駐守西南,忠臣良將輩出。
百年來,他們踐行著對太//祖的承諾,護一方和平。因此?荀氏一直被認作是大周最堅實后盾。
忠、孝、節、義四個字貫穿了這個家族發展的始終。厚厚一本家譜,光是訓導人要盡忠、盡孝、守節、重義的前言就占了整整三分之?一。
看到這里趙錦繁就不懂了。
出生在這樣祖訓嚴苛的家族,又聽?說信王自小?由他祖父教養,他的祖父荀老將軍還是聞名大周的忠義之?士。
這個信王是怎么長歪成?亂臣賊子的?
她繼續往后翻,看到的是荀氏歷代子孫的姓名和生卒年。以信王如今的地位,沒有多少人敢直呼其名諱,大家都?會尊稱他一聲君上。
君上一詞古時?常用來稱呼諸侯國國君,現如今很少有人用了。信王本人似乎無所謂別人怎么稱呼他,不過他那些愛溜須拍馬的屬下覺得這稱呼隱含了“在君之?上”的意味,與?信王本人很是匹配,便一直這么尊稱他,久而久之?其他人也都?跟著這么叫了。
趙錦繁記得信王是荀氏先祖第十?六代孫,按長幼順序排行第三。
她隨手翻了幾頁,找到記有荀氏先祖第十?六代孫姓名的頁面,一行一行往下看。
大郎,荀理,字正清,生于甲子年……
二郎,荀無玉……
三郎……
原來他叫這個名字。
家譜最后一部分,記錄的是荀氏后人們的杰出事跡。這其中都?是些彰顯荀氏一族美好品格的感人故事。
直到趙錦繁翻到了與?信王有關的那一頁。
美好品格別想了。
感人故事不存在的。
整整二十?頁紙,無一例外都?是他的過往戰績,大大小?小?二百八十?九場戰役無一敗績。
趙錦繁:“……”
這位信王,可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趙錦繁想起一些關于信王的秘聞。
傳聞他從小?就與?眾不同、特立獨行。
幼時?在家塾中,學什么都?很快且輕而易舉,是名被公認天賦卓絕的少年。沒什么人愿意與?他為友,因為接近他只會讓人有挫敗感。
一般情況下,小?孩子的內心都?比較脆弱,遇到被人孤立這種事,難免傷心。
但信王絕不會。
他從很小?時?就有了覺悟。人本來就是一個人來到人世,靠自己努力?活著,最終也會一個人孤獨地死去。無意義的人情關系,不僅毫無用處,還會成?為阻礙自己前進?的負累。
他身上沒有過同齡人該有的脆弱與?無助,因此?無法滿足那些擁有美好品格的長輩們心中的助人情節。
長輩們只當他是個怪胎。
十?余年前,荀老將軍在戰場上犧牲。他的棺槨被抬回西南老宅時?,沿街的百姓一路哭送,靈堂內哀泣之?聲四起,所有人都?紅著眼惋惜老將軍的離世。
除了信王。
他的眼里沒有一滴眼淚,臉上也沒多少哀痛之?色。
長輩們痛斥他無情無義,是個白眼狼,替自小?悉心教養他的荀老將軍不值。
信王卻回:“他不喜歡看人哭。”
這個他指的便是死去的祖父荀老將軍,一個樂觀開朗愛笑?的老頭?。
長輩們又罵他:“混賬,你懂什么!”
人們常說死者為大,但事實上,死人的意愿并沒有那么被看重。在所有人都?流淚的場合,你沒有眼淚就是罪過。
葬禮中途,皇帝從京城派來給老將軍送行的使者到了。
荀家人盛情招待了來自京城的使者。
皇帝贊頌荀老將軍為國捐軀的高義,送來許多賞賜,告訴荀氏后人們要記住皇恩浩蕩。
信王的伯父荀彥作為新任家主?上前恭敬謝恩。
白天剛謝完恩,晚上就躲在靈堂痛哭流涕,嘴里不停罵著:“該死的!”
皇帝昏庸無能,國家積弱已久,百姓疾苦,國庫空虛,泱泱大國竟找不出幾個得用的能臣武將。
若非如此?,老爺子也不會年近花甲還要一路顛簸趕去北邊支援前軍,更不會因為等不到糧草援兵,靠意志苦撐一月后,力?竭而死了。
這樣下去大周遲早玩完,老爺子從前期盼的盛世,永遠也不可能到來。
該死的狗皇帝還有臉派人過來,謝他媽狗屁的恩……
在罵遍趙氏祖宗十?八代后,他伯父才注意到年幼的信王一聲不吭地站在他身后。
長輩們都?去休息了,只有信王還留在靈堂守夜。
信王盯著平日里威嚴不茍言笑?,其實會偷偷躲起來發脾氣哭鬧的伯父,道:“皇帝不行,那就換一個。”
他的伯父約是哭懵了,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話有多大逆不道,還順著問了句:“換一個,換誰?趙家人就沒個像樣的。”
信王答:“我。”
這簡單直接的一個字回答,讓他的伯父嚇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等緩過神來,立刻把他關進?祠堂思過。
他的伯父告訴他,絕不能有這個念頭?。這是不忠是不義,他年紀小?不懂事說錯話,跪在祠堂里好好思過,等想通了再起來。
他的伯父覺得他從小?錦衣玉食,沒吃過什么苦,只要跪上幾個時?辰就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
可他的伯父料錯了。
信王連著被關在祠堂里跪了十?數日,跪到膝蓋皮開肉綻,暈死過去也沒改口。
他的伯父見他執拗,便威嚇他,荀家人不能有這種想法,如果他還堅持己見,那就滾出荀家。
他伯父料他這回應該老實了,十?一二歲的年紀,離開荀家他要怎么活?
可他伯父又料錯了。
即使跟荀氏斷絕關系,他也不改。
他伯父想,行,斷就斷吧,他倒要看看這臭小?子什么時?候回頭?求他。
可他伯父還是料錯了。
第一年,聽?說他被荀氏除名后,流落街頭?,夜宿橋洞過得很是凄慘。
第二年,他得軍中副將賞識,謀得一份肥差。
第五年,他有了一支完全?屬于自己的軍隊。
第七年,他的實力?迅速攀升,很快堪比一方霸主?。
第八年,他重新回到荀家,從年邁的伯父手里接過荀氏家主?之?位,一手重振了四分五裂的荀氏。
第十?年,皇帝為了拉攏安撫他,破例封他為王,賜他封地。
他似乎在封王那一年偃旗息鼓安分了下來,越來越多的人以為他得到了身為臣子最高的權勢和榮耀,而歸順了趙氏。
第十?三年,儲位之?爭爆發,他率軍北上,攻下皇城。自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從來沒有一刻放棄過自己的信念。
跪到皮開肉綻昏死過去不會,被家族除名與?家人斷絕關系不會,流落街頭?成?為過街老鼠也不會。
從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后也不會。
到死也要堅持自己的信念。
趙錦繁原先覺得,這則秘聞多少有些夸張和杜撰的成?分在里面,如今了解了一些與?信王有關的事后,倒覺得有九分是真
?的。
她繼續翻閱著信王的戰績,一直看到深夜。
發現信王作戰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快、狠、準,幾乎沒有一場仗超過一個月,最快的甚至只要幾個時?辰。
除了兩年前的平川戰役,他足足花了三個月之?久。
按理說平川那場仗于信王而言并不是很難攻克才對。
事出反常必有因。
趙錦繁深思片刻,決定抽空去查查那年平川發生過什么,或許能從中找出答案。
她總覺得這個答案對她很重要。
次日一早,成?王府的人便過來催促趙錦繁前去參加成?王世子的洗三禮,千萬別誤了吉時?。
趙錦繁應下了,換了身正式的裝束,按慣例先去給皇帝老爹侍奉完湯藥,然后帶著皇帝老爹的賀禮,去了成?王府。
那孩子一出生就被封了世子,她父皇還親自為那孩子取了名,依祖制大周皇子皇孫滿周歲方可取名,父皇為那孩子破了例,可見重視。
趙錦繁記得自己是到五歲才有的大名。
在此?之?前她都?只有一個乳名叫阿臻。
五歲那年,他的父皇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她還沒取大名這回事,請禮部替她擬了名。
她母妃看見禮部擬的“錦繁”兩字,眉頭?深鎖,不見喜色。
那些受父皇寵愛的皇子們,名字里都?帶有美玉之?意,比如六皇子錦瑜,十?皇子錦璇。
錦繁算是怎么個意思?
她母妃氣得砸了一堆東西,趙錦繁卻很高興。
“福貴,我有名字了!”
這是件高興的事,福貴看上去卻很難過:“您這是有了名字就忘了兔子!”
“那當然。”
錦繁錦繁,錦繡山河,繁華盛世。是個很好很好的名字。
趙錦繁到了成?王府,從輦車上邁步而下。
成?王府門庭若市,趙錦繁由王府管事引著入了席。
二皇兄成?王故去后,府里的一切都?由王妃及其母家溫氏打理。
成?王妃被前來道賀的人簇擁在中心,她身邊坐著她的兄長溫漣,如今溫氏的家主?,世人口中溫文爾雅、道骨仙風的翰林學士。
現任在位的馮相即將致仕,傳聞溫漣會繼任相位。
溫家與?西南荀氏交情匪淺,且有了成?王世子這層關系,信王想扶持自己人上位也順理成?章。
成?王妃忙著應酬來賓。
只是個剛出生小?兒的洗三禮,幾乎京城所有叫得上號的權貴都?出席了。
剛被封為衍王的十?皇弟跟在成?王妃身邊,應勤地問這問那:“阿嫂,有什么要我做的,盡管吩咐。”
六皇兄昭王在旁邊白了他一眼,暗罵:“趨炎附勢。”
趙錦繁奉上賀禮,皇帝老爹給的是一箱他幼時?用過的金銀器玩,送這些東西,包涵了傳承之?意。
成?王妃見到這份大禮,眼前一亮。
在坐賓客誰都?明白這份賀禮意義非凡,先是朝成?王妃道喜,緊接著又意味深長地朝趙錦繁看去。
趙錦繁在眾人的注視下,打開她帶來的禮盒。
里面是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長命鎖,她用心選過的,觸手生暖,寓意極好。
她取出長命鎖,親自替那孩子戴上,溫柔地笑?道:“好玉辟邪壓驚,愿你一生順遂,無病無災。”
成?王妃扯著唇角笑?了笑?,吩咐奶母將小?世子抱開。
趙錦繁回了席面上坐下,冷不防聽?見身后有人低聲議論。
“堂堂太子就送這么塊破玉,未免太寒磣了些吧?”
“你也不想想,他從前又不受寵,現在又那般不尷不尬的,他那能有什么好東西,能拿出塊玉就算不錯了。”
“我說你們說話好歹避諱點,人家就在前邊,你們也不怕被他聽?見。”
“聽?見了又能怎樣?誰都?知道他……”
本來就是被拉來頂包的,現下沒什么利用價值了,也到了下臺的時?候了。
那些人正對著她送的禮挑刺挑的起勁,信王的賀禮到了。
他本人并未到場,只是派人送了賀禮過來。
成?王妃還沒打開禮盒呢,底下就有人開始吹捧起信王用來裝禮的盒子。
什么木料珍貴啊,雕花精致啊,一看就與?眾不同。
趙錦繁抬眼瞧了瞧,沒看錯的話,那只是一只普通的木盒。
成?王妃在眾人期盼的眼神下打開了禮盒,然后從里頭?取出了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長命鎖。
趙錦繁愣了愣。她怎么也沒想到,信王竟和她送了一樣的東西。
席面忽然間一片安靜。
方才出言調笑?她送破玉的那幾位仁兄,此?刻臉色異常難看。
尤其是在信王派來的人好巧不巧還說出和她差不多的祝詞時?,現場詭異尷尬的氣氛達到了頂峰。
趙錦繁欣賞了一會兒在座諸位豐富多彩的臉色,淡笑?一聲。
那位信王說不定意外有溫柔的一面呢。
沒過多久,席面上的氣氛緩和了下來,那群人又開始引經據典,以另一種刁鉆的角度贊頌信王送玉一事。
總之?,同樣的禮同樣的心意不一樣的人送,是要區別對待的。
趙錦繁悶悶灌了幾口酒,覺得這場宴會甚是無趣,離席去了附近花園散酒氣。
席間眾人歡快的笑?聲時?不時?從遠處傳來,趙錦繁醉意上涌,靜坐在園中小?亭,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聽?見有人在哭。
哭聲似乎是從內院方向?傳來的。
成?王府怎么會有人在這種好日子哭?
趙錦繁循聲望去,在不遠處的假山后發現有位婦人在哭泣。
那位婦人穿著華美衣裙,姿色平平,那雙手上卻長了不少繭子,不似養尊處優慣了的樣子。
趙錦繁想起之?前聽?到過的一些傳言,猜測這女?子應該就是溫漣那位神秘的夫人。
那位夫人像是遇到了傷心事。
趙錦繁猶豫了會兒,走上前去。
“抱歉夫人,或許打擾到了你。”她從袖中取出一塊素帕,輕輕遞給那位夫人,溫聲勸道,“不過哭太久,一會兒眼睛該疼了。”
那位夫人愣了愣,抬頭?朝趙錦繁望去,瞥見她親和的目光,下意識放松警惕,不自覺地接過她遞來的帕子,道了句:“多謝。”
她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還沒等她開口,內院的婆子便帶著幾個護院找了上來。
那婆子認出趙錦繁,俯身行禮:“老奴見過太子殿下。我家夫人身子不好,家主?吩咐讓夫人在內院好好養病,夫人身子未好不能受風,老奴特來請夫人回屋歇息。”
趙錦繁道:“這樣啊……”
那位夫人得知趙錦繁身份后微微一怔,朝她投去復雜的目光。
很快那位夫人就被帶回了內院。
趙錦繁望著那位夫人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洗三禮結束,趙錦繁去了趟藏經閣。
來到存放各地歷年戰事詳解紀要的書?架前,找到有詳細記錄當年信王出征平川戰役經過的那一卷冊子。
整場戰事的經過看上去無甚特別的,不過有一點她十?分在意。
于是她又去翻了戰事發生那年的《平川縣志》。
一本薄薄的小?冊,她整整翻了兩個時?辰,最后目光落在一行不怎么起眼的小?字上。
趙錦繁想她大概知道為什么信王那場仗會打那么久了。
她想過千千萬萬個緣由,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么簡單純粹的原因。
若真?如此?,這位傳言中和忠孝節義四個字扯不上半點關系的反賊信王,倒是個真?正具有荀家風骨的人。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她繼續翻閱了與?信王那二百八十?九場戰績相關的所有記錄文書?,細致到連信王打完第二百場勝仗后睡了幾個時?辰都?一清二楚。
三天三夜沒合眼,差點給自己看吐了,終于確定她的想法沒錯。
自從那次洗三禮后,東宮變得愈發冷清了。
福貴說起前日淑妃壽宴那事,氣就不打一出來。
“那淑妃辦壽宴,連帖子都?沒給您送,平日里跟她無甚往來的溫家人她倒是都?邀上了。您說這像話嗎?”
趙錦繁坐在廊下翻著書?,道:“這也無可厚非。”
父皇大限將至,淑妃為了自己和家人能過得好,選擇站隊罷了。
福貴道:“說起來,那日溫氏主?家的人幾乎都?到齊了,就連那位也來了。”
趙
錦繁合上書?頁,看向?他:“那位是哪位?”
福貴回道:“當然是溫漣那位夫人了。”
“聽?聞那位夫人手段了得,農女?出身相貌平平,卻讓全?京城貴女?眼中第三難攻克的高嶺之?花為她折了腰。”
趙錦繁頗為好奇:“這還分名次呢,溫漣是第三難?那第一第二是誰?”
福貴道:“第二嘛,是定國公府的楚世子,您最熟的。您也知道,他那脾氣,姑娘見了就怕。”
“這倒是。”趙錦繁對此?沒有異議,“他這個人難搞得很。 ”
“那第一呢?”
福貴眼神微妙地朝趙錦繁看去:“您啊。”
趙錦繁懵住:“我?”
“至于您最難被攻克的原因……”福貴猶豫著道,“他們說您雖是天下聞名的美男子,但看上去過于瘦弱,那方面不太行的樣子,應該不喜歡女?人。”
趙錦繁:“……”
“那信王排在第幾?”趙錦繁最近滿腦子都?是信王,順嘴問了句。
福貴道:“沒有排名,聽?說是因為沒有被攻克的可能。”
趙錦繁:“……”
“不提這個了。”福貴道,“方才說到溫漣那位夫人,聽?說她因自己的身世而自卑,常躲在家中不愿見客。”
“不過溫漣從不計較她的出身,對她極其愛重,便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辦法去替她找來。”
“如今溫氏借信王之?勢在朝中如日中天,大家都?說那位夫人好命,從農女?一躍成?為未來宰輔之?妻,麻雀變鳳凰。”
趙錦繁不置可否。若真?過得好,那位夫人就不會哭得那般傷心了。
主?仆二人敘完話,趙錦繁繼續翻書?,手上新長的凍瘡擦過書?頁泛起一陣刺痛。
正值寒冬,眼看著僅剩的那點炭快用完了,還沒有人送新的過來。
好像所有人都?料定了東宮的結局悲慘。
福貴守在趙錦繁身旁,低頭?愁眉不展。
趙錦繁翻著書?頁的手一頓,抬頭?朝福貴看去:“我們來打個賭吧。”
福貴問:“您要同我賭什么?”
趙錦繁朝他笑?笑?:“就賭……大周下一任國君只會是我。”
說這句話的時?候趙錦繁眼里寫滿了篤定,福貴睜大雙眼怔了好一會兒。
接下來幾日,趙錦繁和往常一樣,每日一早去給她父皇侍奉湯藥,然后就回東宮呆著,偶爾出去散散步。
看上去很平常,并無什么特別動作。
日子就這么風平浪靜地過著,似乎一切都?按著所有人預期的方向?進?行著。
直到第七日夜里,福貴急匆匆地跑到趙錦繁跟前,道:“出大事了。”
趙錦繁正準備梳洗休息,聞言打起精神:“出了何事?”
福貴:“信王在宮中遇刺。”
趙錦繁臉上并無驚訝之?色:“哦?”
“準確來說也不是遇刺。”福貴道,“今日宮宴信王和眾大臣都?在,忽有只冷箭從后方朝信王射去,險些傷著人。”
“侍衛們趕緊循著冷箭射來的方向?追出去,卻不見一個刺客的影子,只在離信王席位不遠處的柱子后面找到了一把隱蔽的小?弓。”
“有人用細線固定好了弓身和弓弦的位置,又在綁弓弦的細線旁放了盤線香,等線香慢慢燃到細線處,燒斷了拉開弓弦的細線,弓弦就會自己彈回去。如此?一來,即便那人不在現場,也能讓弦上的箭射出去。”
趙錦繁道:“這個方法雖然妙,但想真?射中人卻不容易。不過想來那位設置弓箭的人,弄這東西并不是為了殺人。”
福貴點頭?“嗯”了聲:“他的確不是為了殺人。”
“那支射出去的箭上,綁了封信,是設置弓箭那人給信王下的戰書?。”
“此?人在信上自稱才智天下第一無人能敵,約信王明日戌時?在京城四季花開之?地一較高下。”
“他這真?是好生囂張,這不是明擺著在說信王不如他嗎?還故弄玄虛,也不知道這京城四季花開之?地在哪?”
趙錦繁推開窗,夜風拂過她耳邊碎發,撩起絲絲癢意。她朝遠處望去,目光柔和:“四季花開之?地,那自然是個極美的地方。”
福貴道:“今日為準備宮宴,進?出麟德殿的宮人官員少說也有幾百人,一時?半會兒也查不清,到底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挑釁信王。”
趙錦繁托腮笑?道:“對啊,到底是誰呢?這么不要命。”
第027章 第 27 章
福貴看向?趙錦繁:“如今正是信王需在朝中立威的時候, 那位當著眾臣的面給他下戰書,這?是在逼信王必須應戰啊。”
“也不知那位是否真如他自己?說的那般厲害?您說那位真能贏過信王嗎?”
趙錦繁肯定道:“不能。”
福貴張了張嘴:“若真如此,他怎么還敢跟信王約戰?”
趙錦繁道:“或許她給信王下戰書并?不是為了要贏他。”
福貴不解:“那他是為了什么啊?”
趙錦繁笑了笑沒回答。
次日?一早,趙錦繁按照慣例, 去給她父皇侍奉湯藥。
皇帝的情況很?不好, 每日?清醒的時刻不超過一個時辰, 大?部分時候都是閉著眼迷迷糊糊的。別說進食了, 連說話也困難,御醫曾暗示過他留不到今年開春。
早晨趙錦繁去侍奉湯藥那會兒,他難得清醒著, 見趙錦繁過來, 還朝她笑得和?藹,親切地道:“阿瑜,你又來看父皇了?父皇就知道從前沒白?疼你。”
一旁的宮人們,聞言靜默低頭。
阿瑜是六皇兄的乳名。
御醫說他病重,記性不大?好了, 記不太清從前的人和?事。
趙錦繁已經習慣被他錯認成?那些已故或不在的子?女、兄弟、妃子?, 面容平靜地“嗯”了聲,喂他喝藥。
大?概是以為今天來侍奉湯藥的是他平日?最寵愛的兒子?, 盡管他身上沒什么力氣,卻還是把藥都喝完了。
趙錦繁放下手里的空碗, 正準備走,身后傳來她父皇溫柔而嚴厲的囑咐聲:“回去要好好溫書,切莫貪玩。”
趙錦繁一愣,眼睫止不住顫動?。這?樣的囑咐, 從小到大?她還是頭一回聽見。
“好。”她臉上的笑容一塵不變,回完話抬步走人, 可她走到門前,忽腳步一頓,又轉身走了回去。
在回頭的那一瞬間,她很?想告訴她的父親,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可在看到垂死的父親望著回過頭來的她時,期盼而愛憐的眼神,到嘴邊的話還是沒能說出口來。
侍奉完湯藥,趙錦繁沒回東宮,而是去了太液池散心。
她靠坐在小船上,漫無目的隨水飄蕩,閉著眼靜聽著水波拍打船身的規律聲響,平復著心緒。
也不知小船飄了多久,一直安靜守在她身旁的福貴,突然出聲:“殿下你看,是信王。”
趙錦繁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一眼便望見了遠處岸邊的瓜果藤。
那塊地方原本?是她父皇用來培植他那些嬌貴的名品花卉的,前些日?子?被信王鏟了,拿來搭瓜果藤。
此刻那片瓜果藤中央站著位身形高挑、挺拔修長的男子?,他衣著簡便,戴著頂草編的斗笠,正專注于給那片瓜果藤澆水,看上去頗有閑情。
他身旁佩劍的親衛注意到趙錦繁正望著他,湊上前似對?他說了句什么,他也抬頭朝趙錦繁所乘的小船望了過去。
四目相?對?,相?望無聲。
船離岸有些距離,辨不太清晰對?方的面貌。即便如此,趙錦繁僅憑模糊的輪廓,大?約也能推測出他有副不錯的皮囊。
福貴問她:“要過去問候一聲嗎?”
“不必了,他不會與無意義的人多話。”趙錦繁收回視線,不再看信王。
她繼續閉上眼靜聽水聲。
福貴猶豫著道:“但……他一直在看您。”
趙錦繁閉著的眼皮跳了跳:“……”
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她靜思了一會兒,睜開眼朝信王所在的方向?望去,才發覺小船不知不覺飄遠,已看不到岸邊人了。
罷了。
他們總會再見的,她和?他來日?方長。
夜里,福貴問起信王和?那
位自稱才智天下第一之人約戰之事。
“戌時已到,也不知道信王和?那位比得怎么樣了?”
趙錦繁正坐在書案前寫信,聞言停筆抬眸,道:“關注此事的人不少?,你明日?去打聽打聽不就知道了。”
“也對?。”福貴覺得趙錦繁說得有道理?,次日?一早,他便去同人打聽了一番。
結果卻得到了個意外的消息。
“您猜怎么著?昨夜信王如期赴約應戰,結果撲了個空,那個給他下戰書的人根本?沒去。”
“也不知是事到臨頭怕了不敢去,還是從一開始就在戲耍信王。反正那人若是被揪出來,一定死得很?難看!”
趙錦繁:“……”
福貴:“那位不是約了信王在京城四季花開之地相?見嗎?您可知這?京城四季花開之地,指的是哪嗎?”
趙錦繁順著他的話問:“哪?”
福貴告訴她:“是京城賞景名地明月樓。這?聽上去似乎跟四季花開沒什么關系,不過這?座樓以前并?不叫明月樓,而叫長春樓,四季花開隱喻了長春的意思,正所謂四季長春,花開遍野。”
“明月樓的主人曾在外遭逢劫匪,為一貴人所救,聽說救他性命的那位貴人不喜歡顏色鮮艷、芬芳濃郁的東西,而春天恰是一年四季之中最多彩妍麗的季節。”
“這?樓的主人對?待他那位恩公,可謂虔誠。僅僅因為‘長春’二字沖撞了他恩公的喜好,他便將樓的名字改了。”
“您可知他恩公是誰嗎?”
趙錦繁:“知道。”
福貴愣道:“您怎么知道?我還沒說呢。”
趙錦繁:“猜的。這?不重要,你繼續說說,信王去了明月樓后發生了什么。”
福貴:“倒也沒發生什么大?不了的事。信王和?那位的事沒了下文,不過聽說昨晚信王在明月樓附近遇到一伙強搶民女的地痞,順道端了那群地痞的老?巢。”
趙錦繁故作驚訝地道:“還有這?種事!”
福貴忽然有感:“這?位信王似乎和?我想的很?不一樣。”
趙錦繁問:“哪里不一樣?”
福貴想了想道:“戲文里的大?反賊,有惡毒無恥的陰險小人,有雄才偉略的梟雄,他們無論好壞,個個都是心向?大?業日?理?萬機,手握權柄之后,無一不是高高在上。沒有哪個像信王這?樣,會種瓜會養魚,遇見地痞流氓還親自捉的。”
趙錦繁道:“他的確是個特別的人。”
每日?政務那么忙,換做旁人光是處理?這?些政務便已精疲力盡,他卻仍存許多精力去做別的。
體魄和?腦力都異于常人的強。
福貴和?趙錦繁敘完話,就去忙別的了,全然沒將信王收拾地痞這?樁不起眼的小事放在心上。
可他沒想到,接下來幾天,僅僅因為這?樁小事,朝堂局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晚京兆府的人聽說信王在明月樓附近遇著了強搶民女的地痞,一刻也不敢耽誤,立刻派人前去把那些作亂的地痞統統拿下候審。
平常沒大?案不出現的京兆尹,對?此事十分上心,親自徹查了那群小地痞。
這?不查不要緊,一查就查出了大?問題。
原本?以為只是群好色的小流氓,詳查之下竟發現這?群人是近年來大?周各地多起少?女失蹤案的主犯。
這?群人和?他們的同伙常年潛伏于鬧市之中,拐帶擄劫容色上佳的妙齡女郎。被他們擄去的少?女,大?部分高價賣去了煙花之地,剩下那些上等貨,則送去給了“貴人”們賞玩。
這?些貴人們,有的富甲一方,有的是朝中重臣。
若非這?群地痞是信王親手擒獲,恐怕此事早就不了了之,信王顯然沒有要放過的意思。
涉事官員一一浮出水面,查到最后竟發現溫家?現任家?主溫漣與這?群人牽扯頗深。
為了給成?王世子?鋪路,溫漣與各方利益往來頻繁,給不少?朝中要員都送過美人,這?些美人大?多都出自這?群人之手。
溫家?欲圖將此事壓下去,可惜信王眼里容不下沙子?。
于是乎,這?幾日?東宮又熱鬧了起來。
“他們都說您身上有天子?之氣,得上天庇佑,氣運絕佳,回回都能絕處逢生。如今信王與溫氏之間生了嫌隙,這?儲君之位成?王世子?怕是沒戲了,還得是您上。”
福貴向?趙錦繁復述外頭最近對?她的傳言。
“說起來溫漣行事謹慎隱蔽,長久以來從未被人抓到過把柄。偏巧那群地痞就被信王撞了個正著,順藤摸瓜竟牽扯出那么多事。”
趙錦繁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福貴又道:“不過最近外頭也有傳,信王對?溫氏會重拿輕放。畢竟溫氏在朝中根基深厚,荀家?與溫家?又是世交。權衡利弊,與溫氏繼續合作能給他帶來更多方便。”
“別人也許會,但他不會。”趙錦繁笑道,“因為他這?個人吧……比較任性。”
一切也正如趙錦繁所料的那樣,信王并?未在處理?溫氏一事上有所姑息。她的儲君之位也因此坐得格外穩當。
冬末初春之際,屋檐殘雪未消。
趙錦繁最后一次去給老?皇帝侍奉湯藥。
這?一日?,百官按品級依次站在殿門外的漢白?玉石階下,趙氏宗親盡數候在門外,屋內宮人御醫跪了一地。
病榻上的老?皇帝,雙目緊閉,呼吸孱弱,他開合著雙唇,似乎想說什么。
趙錦繁湊到他近前,聽見他喚了幾聲“阿瑜”。
她如往常一樣,面容平靜地回他道:“嗯,我在。”
他費力地想從口中擠出一句話,盡管他說得斷斷續續的,但趙錦繁知道他說的是,要她往后要好好照顧自己?。
“好。”趙錦繁答應了他,雖然他這?句話并?不是對?她說的。
說完這?句話,他便陷入了沉睡,氣息細若游絲。
趙錦繁靜靜守在床榻邊,不知過了多久,御醫上前查看,號完脈朝趙錦繁搖了搖頭。
他大?約是不行了。
趙錦繁上前替他整理?儀容,整理?完后,見他正睜眼看著她,目光有神,看上去很?精神。
御醫說這?是回光返照。
他盯著趙錦繁看了會兒,眼里掠過失望:“你不是阿瑜吧。”
趙錦繁沒有回答,良久她忽然問他:“您還記得錦繁嗎?”
床榻上的人沒有回應,緊閉著雙眼早已沒了聲息。
趙錦繁盯著再也不會開口說話的父親,忽然想起小時候她一直想問他一件事。
她想問他:“您給六皇兄那么多只兔子?,能不能也分我一只?”
不過這?個問題,她早就有了答案,不需要他再回答了。
喪鐘響起,百官齊哀,禮官誦讀悼詞,宣告著舊主故去,新帝將立。
次日?晨曦初照之時,巍峨皇城矗立在淺金日?光之下,屋檐殘雪化水折射出璀璨光輝。玄武門前鼓聲響起,金吾衛執旌旗站在宮道兩旁,百官依次從宮門進入含元殿外數百米寬的廣場。
登基大?典開始,趙錦繁換上玄衣、纁裳,頭戴十二旒冠冕,在群臣注目下,走上高臺。
趙錦繁自高臺上向?下望去,有片刻失神。
身旁福貴輕咳了幾聲,低聲提醒她回神。
“陛下,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曾經有那么多人為了我頭上這?頂皇冠爭得你死我活,今日?我帶著這?頂冠冕,站在這?至高無上的位置上,遠處是綿延的山河,腳下是跪拜的群臣,的確是風光無限,可感到更多的是責任與重擔。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盡力做到最好。”趙錦繁朝他笑道。
登基大?典進行到中途,含元殿外忽起一陣響動?,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殿門前望去。
信王迎著眾人目光,走上高臺。
趙錦繁第一次正視這?位大?名鼎鼎的反臣,看清楚了他的面貌。
那無疑是一張能輕易讓萬千女郎一見鐘情的臉。
哪怕他什么也沒有,光有那張臉和?身材,被丟去花樓里,恐怕也有平日?里對?眾多信男不屑一顧的花魁娘子?,爭著要與他春宵一度。
這?人看上去就一副活該桃花纏身
的樣子?,不過趙錦繁似乎從未聽過他有類似傳聞。
趙錦繁不免聯想起,信王在之前那個“京城貴女心中最難攻克的高嶺之花”比拼中,榜上無名的理?由。
信王到含元殿,當然不是為了來她的登基大?典觀禮的。
趙錦繁還沒把龍椅坐熱,信王手下禁軍就將含元殿團團圍堵,整座皇城遍布他的兵馬,底下跪拜的朝臣多數都已歸順于他,他儼然是凌駕于國君之上的存在。
很?快他便在趙錦繁眼前,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自立為攝政王。
雖然趙錦繁一早就對?今日?會發生之事有所預料,內心幾乎毫無波瀾,不過她還是極為敬業地表現出了一個草包在面對?突發變故時,該有的恐懼、怯懦和?無措。
適時用敬畏的目光仰視信王,配合上發顫的手腳,再擠出一點軟弱可欺的淚花。
此刻高臺之上只剩她和?信王兩人。
信王淡淡看了她一眼,冷笑一聲:“再演下去戲可就過了。”
“太子?殿下,不,現在應該稱呼你為陛下。”
第028章 第 28 章
高臺與底下隔了些?距離, 高臺之上的人若不是高聲講話,底下人是很難聽見?的。
他這句話是特意說給此刻在他跟前,賣力?表演的趙錦繁聽的。
趙錦繁眨掉眼?里虛情假意的淚花,抬起眼?眸:“您說什么呢?我怎么好像聽不太懂。”
信王并不想同她兜圈子, 道:“每個人寫?字的習慣都不同, 有的人習慣開筆時用勁, 有的人習慣一筆一劃分開寫?。即便刻意臨摹了別人的字, 寫?字的習慣卻難改,總會留下端倪。譬如你總習慣在寫?最?后一筆時提筆一頓,而那?位給我遞戰書的人, 恰好也有同樣的習慣。”
趙錦繁從前常聽人說信王是天選之子, 說他天賦卓絕,說他戰無不勝,超乎尋常的強大。人們看到他的光鮮,卻極少去關注,他在每一次勝利背后所投入的耐心和精力?。
譬如在對付趙氏前, 他早將趙氏的一切全都摸透了。大大小小細枝末節, 連一個無人在意的草包皇子,平日?里寫?字有什么習慣, 他都一清二楚。
想必在看到那?封戰書的第一眼?,他就?已經有八分能確定是趙錦繁所為。剩下還有兩分懷疑, 依他的能力?和手段,想要證實也并不難。
從他過往戰績上來看,他這個人一向喜歡正面對敵,不喜歡拐彎抹角在背后玩陰的。
趙錦繁靜思片刻, 輕輕“哎”了聲:“果然還是瞞不過您的眼?。不過這也好,有句話我想對您說很久了。”
信王:“請說。”
趙錦繁開門見?山對他道:“我想同您道一聲多謝。全有賴您, 今日?我才能站在這里。”
信王垂眸看向她,涼涼道:“下戰書引我去明月樓,借我之勢推翻溫氏,你的謀算的確大膽。”
“您說的對,也不對。”趙錦繁道,“我的確利用了您,但這并非是我大膽,而是因為我絕對相信您。”
“呵。”信王冷笑了聲。那?聲冷笑仿佛在說:我跟你很熟嗎?
趙錦繁不緊不慢地道:“世人皆道,荀氏家?訓是為忠孝節義四字,可最?開始卻并非如此。昔年,荀氏先祖與太//祖一同入關,兩位志同道合的友人,相約攜手共建太平盛世,一人守住太平,一人開辟盛世。”
“荀氏先祖負責守住太平,因此最?初的荀氏家?訓并非忠孝節義,而是逢亂必平。只不過后來荀氏后人之中?忠義之輩頻出,也不知怎么的,傳著傳著荀氏家?訓就?成?了忠孝節義。”
信王:“你知道的不少,沒少翻古籍。”
趙錦繁在心里白了他一眼?,微笑道:“當然,您的戰績我也沒少瞻仰呢。”差點看吐了。
以?至于看到他本尊,也甚覺厭煩,盡管他長?了張極其讓人賞心悅目的臉。
信王:“看得?出你很閑。”
趙錦繁呵呵兩聲,心中?暗道,那?也沒你閑,還有空給瓜澆水。
“縱觀您的戰績,無一不是速戰速決,幾乎沒有哪場仗拖過一個月,最?快的甚至只廢了幾個時辰,唯獨兩年前那?場平川戰役,您足足花了三個月。照道理來說平川之役與您過往所遇到過的棘手戰事比起來,并不算難解決,何?以?需三個月之久?”
最?初她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后來在細細查閱了《平川縣志》以?及信王當年的行軍路線之后,她想明白了。
“《平川縣志》有載,平川多年來一直受山匪所擾,縣衙多次鎮壓而不得?解。”
事實上,這群山匪并不難對付,只不過每次縣衙派兵前去鎮壓時,朝廷都會按例撥一筆錢餉支援。不過當地縣衙很會算賬,一次收拾完,就?給一筆錢餉,吃力?不討好。一次收拾不完,下次再收拾,下次就?還能再得?一筆,不費多大力?氣還能多得?。
時間一長?,山匪也看出來了,官府不是辦實事的,氣焰愈發囂張,不僅打家?劫舍,甚至還暗中?伙同官府,攔收高額過路費,私下均分牟利。
這事其他官僚并非不知,只不過沒有明確的證據能證實確有此事,而且管了對自己也沒什么好處。因此當有百姓前來求助時,他們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說一句這事不歸我管,你要不去找某某,他說不定能管之類的話,踢皮球一樣就?把人打發了。
“當地百姓求告無門,苦不堪言。直到兩年前來了位義士,途徑當地時,以?極快的速度剿滅了那?群山匪,還替他們重新安家?建市。《平川縣志》并未有關于那?位義士的詳細記載,僅用一句話籠統帶過。”
不過趙錦繁腦中?卻有了個猜想,于是她翻遍了這些?年與信王相關的所有文書,赫然發現了一件事。
“不僅是平川,只要是您所到之處,都有那位義士的身影。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那?位義士都在踐行著逢亂必平四個字。”
那?位義士此刻正站在她面前,靜默注視著她。
趙錦繁抬眸對上他的視線:“所以?我確信,您不會放任地痞強搶民?女,更不會放過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之一溫氏。”
信王笑了一下,這聲笑聽上去不太高興。
恐怕他一早就?察覺到了趙錦繁引他去明月樓的真正目的,雖知她別有用心,但他的信仰絕不允許他放任不理。
這種明明白白被人當刀使的感覺,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爽。
盡管他涵養極好,依舊保持著平和的面容,但眼?里殺意隱現。
趙錦繁下意識后退半步,尬笑幾聲,試圖緩和一下略僵的氣氛:“明月樓的夜景還美嗎?”
信王莫名其妙:“美又如何?,不美又如何??”
趙錦繁對他道:“其實下戰書的時候,考慮過挺多地方的,不過我特地挑了明月樓,您去的那?日?剛好是滿月,聽說滿月之時,明月樓的夜景最?美。勞您跑一趟了,京城最?好的美景送給您。”
全當是跑腿費了。
信王:“……”
趙錦繁總覺得?他聽了這話,好像更不爽了。
罷了,隨他去吧。反正他討厭她一分還是十分,都是一樣的。等以?后利用完了,照樣要她死。
信王忽道:“你認識溫漣的夫人?”
趙錦繁應道:“您是說云娘,我的確與她有過幾面之緣。”
初見?云娘是在成?王府后院,成?王世子洗三的好日?子,所有人都在笑,只她一人獨自躲在假山后落淚。
趙錦繁勸慰了她幾句,遞了塊素帕給她。那?塊素帕上,用黑灰寫?了四個字——
“我能救你。”
人人艷羨云娘好命,以?農女之身?嫁入高門,一朝翻身?又得?丈夫愛重,日?子過得?好不風光快活。
但那?天趙錦繁卻在她身?上嗅見?了一股極淡的傷藥味。她抹粉遮掩了脖子上的掐痕,不仔細看很難被發現,但她不小心擦過假山壁時,身?體總會下意識瑟縮。這個動作讓趙錦繁察覺到了她身?上有傷。
傳言說她因自己的身?世而自卑,常躲在家?中?不見?客。恐怕不
是她不愿見?客,而是有人不想讓她見?客,不想讓外?人察覺到她身?上有異。
云娘看見?了趙錦繁留給她的字,掙扎猶豫再三,借參加淑妃壽宴之機入了宮,偷偷在偏殿約見?了趙錦繁。
趙錦繁從云娘口中?知道了一個和別人口中?完全不一樣的溫漣。
別人口中?的溫漣,是世家?高門的翩翩佳公子,溫潤如玉,超凡出塵。最?初云娘也是這樣以?為的,她被一群地痞欺辱,是溫漣救了她。她從來沒見?過像他一樣溫柔的男子,她喜歡他,但從來不敢靠近,他高高在上如皎潔皓月,而她卻卑微如泥。她只能悄悄的把對他的仰慕藏在心里。
云娘以?為他們不會再有別的交集,可有一天雨夜,他渾身?濕透地過來找她。她請他先進來。他脫去了身?上濕衣,沒有換上云娘替他尋來的干凈衣裳,解開了云娘的衣帶,分開她的腿,把她抵在了門背上。后來他不顧家?里人反對,執意娶了云娘。
成?親后,他對云娘很好,如珠如寶的疼愛,讓云娘仿佛置身?于蜜罐之中?。她覺得?他很愛她,除了有時候對她有些?霸道,比如要求她在他面前只穿藕荷色的衣裳,只能用朱紅色的口脂,畫遠山眉。只要溫漣喜歡,云娘都盡力?配合。
直到有一日?,她一時興起在他面前穿了件鵝黃外?衫,溫漣竟因此勃然大怒。她才發覺自己只是個代替品。她有一張和他曾經心愛的人近乎相同的臉,他教她禮儀,教她識字,替她描眉,從來不是因為愛重她,他只是想把她完完全全變成?另一個女人的樣子。他很早以?前就?盯上了她,連她心里最?美好的初遇,都是他精心設計的騙局。
云娘惡心得?想吐,他知道云娘想離開,就?把她關起來。她每一次試圖掙脫,都會遭到他的折磨。一邊折磨她,還要一邊說愛她,他是條徹頭徹尾的瘋狗。云娘被他折磨得?半死,幾欲崩潰。
她想要求救,但沒有人會為區區一個農女,得?罪溫漣這樣的權貴,她沒有別的出路,直到看到了趙錦繁留給她的字。
云娘將她所知的,關于溫漣與那?群地痞之間的事盡數告知于她。因此她才會那?么清楚那?群地痞會在何?時何?地作案。
溫漣入獄后,云娘得?了解脫,離京重新生活。她在給趙錦繁的回信中?提起過,溫家?倒臺后,曾有位貴人幫過她大忙。
依她的描述,仔細想來,那?位貴人應該就?是信王無疑了。
登基大典接近尾聲,底下群臣大聲山呼圣明,當然那?群臣子并不是朝著趙錦繁喊的,而是朝著她身?旁的信王喊的,喊的是“攝政王圣明”。
趙錦繁坐在龍椅上無所事事,瞥了信王一眼?,正巧對上他投來的視線。
信王看著她道:“你很聰明,但有一點你沒料對。溫氏想爭儲位是溫氏的事,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改立儲君的打算,對我而言誰坐那?個位置,最?終的結果都一樣。”
對他而言,選誰都可以?,從前的確如此。
趙錦繁斂眸:“但從您踏進明月樓的那?一刻起,我就?是您唯一的選擇。”
信王低笑了聲,大約是平生從無敗績,久違地遇到了棘手之人,難掩興奮和殺意。
趙錦繁:“……”
大殿之上,幾十座趙氏先祖的牌位不知何?時被請了上來。禮官們引經據典,提出趙錦繁應尊稱她身?旁那?個男人為仲父,以?表敬重。
意料之中?的立威環節,趙錦繁面色平靜,在群臣的附和聲中?起身?,正面對上信王。
信王忽問她:“你不殺了那?個孩子?”
他指的是成?王世子。其實她想要帝位,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就?是殺了成?王世子,就?像那?群人為了讓成?王世子繼位而對她做的一樣。
留下那?個孩子,對她而言后患無窮。
可惜她下不了手。
趙錦繁垂眼?:“稚子無辜。”
信王失笑:“無意義的仁慈。”
趙錦繁瞥他一眼?:“您也不遑多讓,逢亂必平的義士。”
信王:“……”
“啊,不對。”趙錦繁道,“現在應該尊稱您為……”
*
“仲父。”
趙錦繁從回憶里醒神,對著眼?前正朝她走來的男人喚道。
關于他的記憶,到那?里便戛然而止,再多的趙錦繁一時也想不起來。
他現在的樣子和她記憶里三年前的樣子沒有太大分別。
他風塵仆仆趕來,此刻未戴冠,一頭墨發僅用發帶半束著。越是簡單的裝束,越是能襯出他眉眼?的華麗精致。
他身?上穿著一件玄色衣袍,那?身?衣袍看上去像是臨時找的,并不算合身?,除了袖口處有幾片殘破金色卷云紋點綴,別無其他裝飾,看上去格外?廉價。
但他身?形高挑,腰腹勁瘦,涵養氣度不凡,愣生生將那?身?破舊玄衣穿出了貴氣。
趙錦繁想起有傳言說他曾經流落街頭,夜宿橋洞。看著眼?前這張臉,她實在想像不出那?是個什么詭異的畫面。
四面都是刺客的尸體,他的衣衫上沾染了飛濺的血跡,眼?底殺意未消。他吩咐葉效將暈死在地上的活口帶走審問,又遣散了林間的伏兵和暗衛。
趙錦繁看見?他肩上有鮮血自內向外?滲出,故作關切地問道:“您受傷了?”
他低頭瞥了眼?肩上:“哦,你說這個?舊傷裂了。”
趙錦繁:“舊……傷……”
“回京途中?不幸遭遇山石滑坡所致。”他道,“你不是最?清楚嗎?”
的確,這事是她干的。
趙錦繁的心在胸口猛烈跳動,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拿劍的手,恍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如果她是他,絕不會讓一個殺過自己的人好活。
此刻林中?只有他們二人,他想要取她性命易如反掌。沒有人看見?他的行兇經過,事后他完全能撇得?一干二凈。
至于皇位的空缺,六皇兄膝下剛得?一子,未必不能代替她。
第029章 第 29 章
“我……”趙錦繁張了張口, 想要說出他現下暫不能殺她的理由,話還沒說完,他手上的軟劍忽然朝她的方向刺過來。
劍風呼嘯而過,她驚得閉上眼, 幾息過后?耳邊傳來什么東西被劈成兩半的聲音。
趙錦繁緩緩睜開眼, 循聲望去, 看見離她不遠處的樹枝上掛著條斷成兩截的青綠尖頭?蛇。
他這是在……救她?
她一怔, 抬眼朝他望去。他收起軟劍,輕嘆了口氣,語氣平靜中透著點無奈, 朝她道:“回去了, 陛下。”
趙錦繁愣在那一動不動。
“你?總不好和這些?尸體一起過夜吧?”信王道,“這里我會?派人處理,你?先跟我回宮。”
“哦。”趙錦繁心亂如麻,一時理不清思緒,應了一聲, 跟上他的腳步。
沒走幾步, 她忽地眉心微蹙,抬手掩唇:“唔……”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心緒一直緊繃的關系, 肚子里那位不太安分,自今晨起她就隱隱覺得有些?不適。
此刻嗅見他劍上濃烈的血腥味, 胃里一陣翻涌,沒忍住干嘔了起來。肚子里那位,早不折騰晚不折騰,偏偏在這種時候折騰人。
趙錦繁轉身撇開信王, 扶著一旁的樹干,低頭?吐得厲害。
信王見狀, 立刻意識到自己身上有不妥,脫下沾了血的外衣,丟掉慣用的軟劍。
“你?……”
“對?不住,近日剛巧脾胃不適……唔……”趙錦繁低頭?又吐了幾聲。
信王取下腰間的水囊,遞給她:“要水嗎?”他還貼心地補了句:“沒有毒。”
趙錦繁見他把自己的水囊遞上來,微微一愣,虛弱地擺了擺手:“不必了,多謝。”
這是有沒有毒的問?題嗎?她尷尬地笑了幾聲:“哈哈哈您還真是樂于助人、不拘小節。”
信王收回水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等趙錦繁緩過來一陣,兩人繼續朝前?走,沒走多遠,前?邊有光亮出現。
沈諫正坐在營帳前?的篝火旁烤山雞肉,見信王走近,起身行禮:“恭迎君上回京。”
一抬眼看見趙錦繁跟在信王身后?,又道了句:“陛
下萬安。”
趙錦繁抬手:“沈卿免禮。”
沈諫若有所思地看向兩人:“這么晚了,您二位這是……”
趙錦繁笑道:“碰巧遇見。”
信王幾乎同?時回道:“事先有約。”
趙錦繁:“……”
信王:“……”
沈諫:“……”
涼風掃過山道落葉,氣氛陡然一陣沉默。
信王率先打破沉默,對?沈諫道:“我先和陛下回宮,這里交給你?。”
沈諫應是,目送兩人走遠,轉頭?去了張永的營帳,隔著門簾就聽見張永如雷鳴般的鼾聲,面無表情地朝里頭?喊:“張永,給我起來,干活。”
張永從美夢中驚醒,罵罵咧咧從床上爬了起來,脫口而出:“哪個混蛋大半夜給人找事?”
沈諫回答:“荀子微。”
張永:“……”
趙錦繁跟隨荀子微一路下坡,來到一處空地,懷刃正抱劍站在馬車前?等候。兩人坐上馬車,一路朝皇城而去。
山路石子多,馬車一路顛簸。趙錦繁胸口還殘留著方才反胃的余韻,靠坐在車座一側,臉色蒼白。
荀子微一直看著她:“之?前?聽御醫說你?墜馬后?身體狀況一直不佳。”
即使遠在千里之?外,京城諸事他依舊了如指掌。趙錦繁強撐著笑了聲:“勞您掛心,其實無甚大礙,御醫也說只需清淡飲食,用些?補氣血的藥,調養些?日子就好。”
荀子微:“嗯。”
*
白云山上。
沈諫和張永帶著一路人馬,到趙錦繁營帳前?收拾殘局。
半道遇上了從山上下來的定國公。定國公昨日得到消息,說小皇帝調了幾百伏兵暗衛到白云山,擔心會?有事發生,不放心便跟來看看,好在有驚無險,這會?兒正準備回去。
幾人互相寒暄了一番,定國公道:“佳人有約,老夫先行一步了。”
張永看著定國公悠悠走遠的背影,悄悄翻了個白眼:“老種馬,真是艷福不淺,大半夜還要去會?佳人。”不像他,大半夜還要被拉去干活,真是同?朝為官不同?命。
沈諫想到方才結伴回宮的那兩人,扯著唇角呵呵了兩聲。
算了忍忍吧,誰讓荀子微給的夠多。
張永看見不遠處那一堆刺客尸體,張了張嘴驚道:“君上干的?”
沈諫:“廢話,你?瞧瞧這些?人的傷口,除了他還有誰出劍這么快?”
張永感嘆:“嘖嘖嘖,他今天火氣不小啊,出手那么狠。”
“說起來他人呢?”張永四下張望了一圈。
“跟殺他的仇人在一起。”沈諫冷笑一聲,“沒準正拿刀伺候人家。”
*
“咔嚓、咔嚓。”
此刻,皇城長陽殿中,荀子微正握著刀將春筍片成薄片。手邊的砂鍋正噗噗冒著熱氣,金黃分明的小米在鍋里翻騰,米香四溢。
趙錦繁呆呆地看著荀子微將片成薄片的春筍碼在一起切成細筍絲。
就在一刻鐘前?,馬車駛進宮里,她同?荀子微道過別后?,回了紫宸殿。原本打算梳洗休息,不過因?為懷孕的關系,前?一陣還吐得不行,這會?兒她又覺得餓了。
餓是餓了,可想起膳房做的那些?東西,又覺得沒什么食欲。思來想去她還是托如意去尚膳房尋些?吃食回來,稍微填填肚子。
卻不料如意剛出殿門沒多久又折了回來,道:“攝政王在殿外等您。”
趙錦繁出殿一看,見荀子微還站在方才分別時的那個位置,微一怔愣。愣神間,聽見他開口道:“回京匆忙,我正巧尚未用過晚膳,你?要不要隨我一道去用點?”
回過神來,她已經跟著他一起到了他所住的長陽殿。
他喜靜也習慣獨處,長陽殿內除了守門的老太監,幾乎沒安排伺候的宮人。
殿內的家居,皆以實用為主,沒有一件華而不實的家具,看上去簡潔雋秀。
院里不種花卉,但種了好些?瓜果時蔬,院子中心有片小池,大約有三間屋舍那么大,蓮葉浮在上邊,里頭?似乎有幾尾肥魚,池邊上還擱著只帶蓬的小船。
小廚房建在庭院里,四面通透,但上有屋頂遮蓋,晴雨無憂。廚房正面有片空地,空地上擺著兩張藤椅和一張石桌。
趙錦繁正靠坐在其中一張藤椅上,看著荀子微在灶前?晃動的身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她以為的一道用膳,就真的只是一塊搭伙吃個飯,沒想到他說的一道用膳,是指一起吃他做的飯。
荀子微回到殿中,換了身干凈衣服,凈完手便去了廚房洗菜淘米,動作行云流水,極為嫻熟。
鍋里的小米粥熬得差不多了,他將事先蒸好的南瓜碾成泥,放進砂鍋一起煨,又加了幾顆去核的紅棗調味。
趙錦繁被鍋里飄出的香甜氣息勾得肚子輕輕叫了兩聲。
“……”
荀子微抬眸朝她道:“很快就好。”
趁粥還在煨,他側身切起了肉片。指節分明的手握著刀柄,刀起刀落間手背上青筋浮現,手臂肌肉牽扯著肩頭?來回晃動。
趙錦繁的視線落在他肩頭?,狀似無意地問?起:“您的傷,還好嗎?”
荀子微道:“不要緊。”
趙錦繁假笑了幾聲:“那就好。”
“你?這次的手段很有意思,只是下手太過匆忙,露了破綻。如果火藥的分量再多增三分,也許今日我就不會?站在這里了。”荀子微評價道。
趙錦繁嘴角一僵:“這樣啊呵呵呵。”
她還第一次見有人能把怎么搞死自己這么淡定地說出來。
兩人說話間,荀子微已將肉片好,又放了點鹽稍作腌漬。他手上動作不停,眼角余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趙錦繁,靜默思考著什么。良久,他向趙錦繁詢問?道:“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趙錦繁不解:“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忽然那么著急對?我動手?”荀子微道,“我認識的趙錦繁絕不會?輕易對?人下殺手,除非逼不得已。”
趙錦繁一怔,不答反問?:“那您方才又為何不殺我?您明知?我對?您做過什么。”
荀子微道:“殺了你?再重?新?扶另一個人坐帝位沒有想象中簡單,比較麻煩,而且我不習慣。再者換成別人,那個人最后?的下場會?和你?一樣,我想你?也不希望多添無謂的鮮血吧?當?然,如果你?覺得我很有必要現在就對?你?動手,我也可以成全你?。”
趙錦繁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緊,未置一詞。
“我答完了。輪到你?了,告訴我你?的答案。”荀子微追問?道。
趙錦繁余光瞥了眼自己尚平坦的小腹,快速思考著,該怎么編個像樣的理由應付他。
卻聽荀子微道:“你?最好不要想著編理由搪塞我,你?應該知?道我不好騙。”
趙錦繁:“……”
沉默片刻后?,趙錦繁似是妥協了一般,長嘆了一口氣,抬眼看向荀子微,坦白道:“我失憶了。”
荀子微一刻不停切菜的手,在聽到她的回答后?,驀然一頓。
趙錦繁道:“墜馬清醒后?,發現登基前?后?的很多事都記不清了,包括很多與您有關的事。雖然這件事聽上去很離奇,但它確實發生在了我身上。”
荀子微低著頭?,讓人瞧不分明眼底情緒。
趙錦繁繼續道:“在我現有的印象里,你?我從來都是對?立的關系。您總不可能一輩子讓我坐在這皇位上,總有一日是要除掉我的。”
“我想要在您動手前?先除掉您,沒有比您在外平亂無暇分心朝內的時候更好下手的,不是嗎?這種機會?錯過了也許就沒有下次,我當?然要抓緊時機動手了。”
她低垂著眼眸,瞥見他頓在半空一動不動的手,玩笑似地道:“還是說,我們之?間不是我想的那樣,還有別的什么關系?”
荀子微盯著她道:“有。”
趙錦繁一噎,眼睫跟著顫了顫。
荀子微道:“這回在蒼行山中了你?的計,是我失察,但我還活著,你?的計謀并未得逞,也不能算你?贏。你?我各有所失,算是打了個和局。你?曾對?我下過戰書?,既下了戰書?,我們之?間就是必須要決出勝負的關系。但很遺憾算上這次你?我已經和局十二次,往后?還請繼續
賜教,陛下。”
趙錦繁:“……”
荀子微不再多言,繼續手上動作,低頭?把蒲瓜切絲。
聽見他動刀切菜的聲音,趙錦繁心中暗暗松了口氣,無論如何這個話題暫且過去了。不過趙錦繁覺得就算他再聰明,也很難猜出真相。畢竟失憶這件事已經夠離奇了,誰能想到比失憶更離譜的是,失憶后?發現女?扮男裝的自己懷孕了。
“滋啦”一聲,荀子微將片好的肉片沿鍋邊放入,沒過多久肉香飄得滿院都是。
趙錦繁仰頭?望去,發現他正在做她最喜歡的鮮味雜炒,湊上前?去提了一句:“仲父,我不吃蔥。”
荀子微回她:“我知?道。”
趙錦繁愣了愣,剛想說些?什么,又聽他道:“畢竟你?也不是第一次過來這里蹭食吃。”
趙錦繁:“……”
半柱香過后?,院里的石桌上擺上了各式菜肴。
荀子微對?她道:“請用。”
石桌上的每一道菜都很合趙錦繁心意,她握起筷子,眼睛一亮:“那我就不客氣了。”
荀子微靠在正對?面的藤椅上看她:“從來沒見你?客氣過。”
趙錦繁:“……”
而后?事實證明,吃他做的東西,真的讓人一點也客氣不起來。味道好到讓趙錦繁覺得,若她有后?宮佳麗三千,哪位愛妃有此等手藝,她一定封那位愛妃做皇后?。
暖粥熱菜下肚,沖淡了不少害喜的不適。趙錦繁時不時瞥一眼荀子微,見他吃的并不是很多。
等她用得差不多了,他熟練地起身收拾碗筷。
趙錦繁回想起他站在高臺之?上受群臣朝拜的樣子,再看他現在默默站在水池旁,低頭?清洗碗筷的模樣,一時恍然。
荀子微留意到她正出神看著他,問?:“怎么了?”
“沒怎么。”趙錦繁托腮望著他,“就是好奇您怎會?如此精通庖廚之?事?”
所謂君子遠庖廚,盡管最初這句話的意思是君子不忍看見殺生之?事,因?此不靠近廚房,表達的是君子的仁愛之?心以及對?生命的憐惜與尊重?。不過這句話傳到現在,無端端變成了君子不恥下廚的意思。但凡自恃身份的世家公子,沒有幾個愿意和庖廚二字搭上關系的。
因?此在看到萬人之?上的攝政王親自下廚,親自清理廚余,動作還那么熟練的時候,趙錦繁甚覺奇妙。
荀子微平靜地回答她的疑問?:“少時離家,曾為謀生路在酒樓呆過。”
趙錦繁想起了那則說他流落街頭?,夜宿橋洞的秘聞。
“有您掌廚,那間酒樓想必生意一定很好吧。”
“不。”荀子微道,“我不下廚。”
趙錦繁:“那您在那做什么?”
荀子微:“洗碗。”
趙錦繁:“……”
這個回答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也對?,當?年他因?為一個“我”字,遭荀氏趕出家門,他伯父為了讓他早日回頭?是岸,必定不會?讓他在外頭?好過,依荀氏在西南的地位,恐怕沒人會?愿意冒著得罪荀氏的風險,而去幫助這位被驅逐的小公子。
他若要在外謀生,光鮮體面的活計自是不必想的。粗活累活人家看他年紀尚小又長了張矜貴的臉,約莫也是不敢用的。
趙錦繁:“那您怎么找到這份工的?那酒樓的老板肯用您?”
荀子微:“我便宜。”
趙錦繁:“……”
真是好實際的理由。
“那后?來呢?”她接著問?。
荀子微回道:“恰巧那間酒樓的大廚喜潔,因?為我洗碗比別人多且更干凈,所以很得那位大廚的賞識,半年后?他提拔我做了他的學徒。”
趙錦繁順著他的話又問?:“所以您這手廚藝是在那時候學的?”
“不全是。”荀子微道,“我在那位大廚身邊只待了半年。廚藝一道與劍術一樣,并非有天賦便能有所成就,想要精通少不了日復一日的苦練與鉆研。就算我再自恃聰明,也無法在短短半年內得其要領。”
趙錦繁頗感興趣地繼續問?道:“那離開大廚之?后?呢?”
荀子微接著回她:“在大廚身邊的那半年,我只學了他一道拿手菜。恰逢一日大廚外出飲酒,酒樓有位常客指明要吃那道拿手菜,大廚不在這道菜只有我會?。”
“于是那天便由我代替大廚接待了那位常客。那位常客很滿意我的菜品和手藝,問?我愿不愿意長隨他左右。我答了愿意,于是便進了軍營,成為了一名伙頭?兵。”
趙錦繁想起那則秘聞里提過,在他離家后?的第二年,受一名副將賞識,在軍中謀得一份差事。那位常客想來應該就是秘聞中對?他極為賞識的副將。
等等……
“原來如此,您可真是……”趙錦繁一瞬想通了其中關節,睜大眼盯著荀子微。
恐怕這整件事從頭?到尾就沒有什么恰巧和恰逢,從一開始他的目標就只有一個,就是進軍營。荀氏為了不讓他闖禍,必然封死了他所有投軍的路,于是他便另辟蹊徑。
他一早就摸清了那間酒樓有位愛精打細算的摳門老板,有位喜潔又經常因?為嗜酒而耽誤事的大廚,還有位鐘情大廚拿手菜的常客。
他從最下等的洗碗雜工做起,一步一步向上爬,終于在耐心蟄伏一年后?,擊破了荀氏在他身前?締造的壁壘,成功入了軍營。
當?然就算這次不行,他也會?再想別的辦法破局。
那位副將大約也沒想到荀家的公子會?在酒樓做雜工。一年過去,荀氏對?他也不再像最開始那樣步步緊逼,偌大的家族,每日事務繁忙,人員流動復雜,誰還會?對?一個一年前?口出狂言的棄子上心?便是他伯父也逐漸開始對?他抱有一種任其自生自滅的態度。
哪怕知?道他進了軍營,絕大多數身處高位的荀家人也會?覺得,不過是個做飯洗碗的雜役兵,又能翻起什么風浪來?從古至今,就沒有哪位伙頭?兵能成就千秋功業的。
至于他是如何從名不見經傳的伙頭?兵到擁有一支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軍隊的,就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荀子微見她想明白了,輕輕揚起唇角:“真是什么?”
趙錦繁想了幾個詞,像是心志堅定,臥薪嘗膽,運籌帷幄……之?類的,似乎都不能很全面地去形容他,半晌,她嘆了口氣笑道:“您可真是讓人驚嘆。我的意思是您很了不起,很厲害。”
荀子微笑了聲:“承蒙夸贊。”
“你?也很好。”他說。
趙錦繁似乎沒想到他會?說這么一句,微一愣,側過身不去看他,裝作抬頭?賞月,末了發覺今夜在長陽殿這個位置是看不見月亮的。
荀子微順著她的視線望了眼漆黑夜色,大約是覺得太晚了,他停下手中動作,凈完手先送她回了紫宸殿。
一路無言,回到紫宸殿門前?,趙錦繁謝過他今晚不計前?嫌的款待以及熱心相送,轉身匆匆欲進殿門。
身后?傳來荀子微的問?話,他問?她:“明天想吃什么?”
第030章 第 30 章
離京這段時日積壓了不少公務, 攝政王回?朝后,除了到點回?去用膳的那點功夫,幾乎時刻都留在?宣政殿內聽政,忙碌不得喘息。
有些臣子一匯報就是幾個時辰, 他在?旁耐心聽完, 再給與建議。也有臣子匯報中出了錯, 生怕惹他不快, 但他不惱,只是冷靜分析利弊解決問題,并不浪費時間在?發泄情緒上。
有的公文冗長繁雜, 行文混亂, 他又?能很快理?清思路,分門?別類,請專人專事處理?。
如此不過幾日,先前積壓的公務便被處理?得井井有條。
連一向不怎么喜歡他的薛太傅都不得不承認,他能力出眾又?穩重可靠, 有他坐鎮朝堂, 格外讓人安定。
另一邊趙錦繁也沒閑著,繼續與在?京的諸國?使團周旋, 收獲頗豐。
大?朝會如期舉行,當日一早, 皇城門?前報曉的鼓聲次第響起,沉重的宮門?緩緩開?啟,氣勢恢宏的禮樂在?含元殿外的廣場奏起,百官依品級依次在?廣場上肅立。八方來使, 貢士舉子,藩王宗親盡數站定。
皇帝與攝政王身著禮服, 合體乘輦行至含
元殿。荀子微在?百官的注目下,面容平靜,目光慈和,朝趙錦繁伸手:“陛下請吧。”
趙錦繁盯著他的手看了會兒,伸出五指握住他掌心,無比敬愛地回?道:“有勞仲父。”
兩人“父慈子孝”地并肩向高?臺走?去。趙錦繁輕瞥了眼身邊人。
荀子微察覺到她的視線,輕聲問:“怎么?”
趙錦繁看向自己與他緊貼的那只手,道:“我在?想以往大?朝會,是不是也要這樣?”
荀子微道:“你覺得呢?”
趙錦繁眉梢微挑:“我覺得仲父應該不會那么無聊吧。”
荀子微道:“我的確沒那么無聊。以往是不必如此,但方才我伸手想請你先行,不知?為何你一上前就握住了我的手,這么多人看著,我不好拒絕。”
趙錦繁:“……”
荀子微:“不過如果你希望我現在?就甩開?你的手,那我也可以……”
趙錦繁微笑著掐緊了他的手:“不希望,還請您閉嘴。”
荀子微笑了聲,回?握緊她的手,與她一同邁上高?臺。
鼓聲再次響起,百官禮拜,萬人朝賀。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注)。一年中最盛大?的朝會,在?“天下大?和”的氛圍中落幕。
高?臺之上,趙錦繁問荀子微:“您第一次站在?此處往下望去感覺怎樣?”
荀子微答道:“不過如此。”
趙錦繁又?問:“那現在?呢?”
荀子微看著她回?道:“風景甚好。”
“你呢?”他也問她,“第一次看見眼前這番場景,是何感受?”
趙錦繁也答了四個字:“我需盡力。”
荀子微又?問:“現在?呢?”
趙錦繁笑道:“加倍盡力。”
*
大?朝會結束后,自各地遠到京城赴會的使臣和藩王即將歸去,宮中設下晚宴替他們?踐行。
荀子微一向不喜歡這種互相說客套話還能說到眼淚汪汪的場合,借口舊傷未愈需要靜養,未來參宴。
于是主持這場晚宴的重任,無疑就落在?了趙錦繁身上,好在?她一向對應付這種場合十分得心應手,游刃有余。
北狄王蕭衍即日便要啟程,舉著酒盞,同趙錦繁道別:“希望下次再見的時候,你我還能這樣把酒言歡。”
趙錦繁舉起盛了水的酒盞,敬他道:“當然,也祝王上此去歸途一帆風順。”
北狄王抬頭飲盡酒水,忽冷笑了一聲:“還是同陛下說話讓人舒心,你那位仲父就……”
昨日北狄王在?宮中偶遇荀子微,出于對大?周這位年輕掌權人的忌憚和好奇,上前與其?攀談了幾句,但荀子微沒給他什么好臉色。
北狄王生性高?傲,被人怠慢,當下就不忍了,語帶不滿地發難:“我覺得閣下看上去似乎很討厭我?”
站在?一旁的大?臣們?紛紛出言打圓場,結果荀子微道:“不止你覺得,我也這么覺得。”
當時氣氛一度凝滯,北狄王臉色從未有過的難看。
趙錦繁語氣無奈地道:“朕的仲父說話一向比較直白,還望北狄王見諒。”
坐在?旁邊默默飲酒的烏連王輕哼了聲,心中暗自腹誹,荀子微的確難搞,但眼前這位臉上掛著和善笑容的陛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前幾天這兩人也是這樣,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在?互通商貿一事上,坑了他好大?一筆。
趙錦繁應付完幾位使臣,轉頭瞥見昭王和衍王正為什么而爭吵不休,趙錦繁稍稍走?近了些,便聽見昭王劈頭蓋臉地朝衍王罵道:“為兄這也是為你好,你也老?大?不小了,還不成家?,簡直不成體統!難道要學老?九一樣,沉迷男風嗎?”
趙錦繁:“……”
她這位六皇兄從前是個游戲人間的暴躁小霸王,自從收心成為他夫人的賢夫后,整日待在?家?里沒事做,開?始熱衷于給人保媒牽線。前些日子想給趙錦繁塞女人沒成功,又?轉頭禍害起了衍王。
“皇兄說的那位姑娘甚好,只是我這副樣子實在?委屈那位姑娘,還是算了吧。”衍王弱聲婉拒了他。
昭王更來氣了,喝道:“沒用的東西,人家?沒有看不起你,你自己卻看不起你自己,你氣死為兄算了!”
衍王不回?嘴,只唯唯諾諾低頭挨訓,忽聽昭王語氣凝重道:“你該不會還在?想那個女人吧?你要點臉行嗎?那可是人家?的夫人。”
趙錦繁:“……”
她這位十皇弟覬覦別人家?妻子的事,也不算是什么皇室秘辛,因為知?道這事的人著實不少。
在?沒有因為遇刺而斷臂之前,她這位十皇弟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健朗少年。她父皇的眾多皇子中就屬他才學最為出眾。
自他斷臂后,整個人就變得沉郁寡言,整日將自己鎖在屋中不見人。直到第二年開?春,這種情況才漸漸有所好轉。
后來聽說他喜歡上了一位姑娘,但那位姑娘卻舍他嫁給了別人。本來這個郎有情妾無意的悲傷故事到這里應該結束了。
但某次家?宴,他喝多了發起了酒瘋,當著所有趙氏宗親的面,發出了刻在?他靈魂的吶喊——“你嫁給了那個人又?怎樣?我要你,只要你。”
于是出席那場家?宴的每一個人都窺見了他內心深處最卑劣瘋狂的一面。事后此事成為了宮里人茶余飯后的笑談。
誰都知?道當朝十皇子覬覦他人之妻,但他究竟肖想的是誰家?夫人卻不得而知?了。
這件荒唐的往事,或許對別人而言這只是個笑話,但對他而言卻是不能言說之痛。
聽見昭王重提此事,他臉色很不好看。
趙錦繁舉起盛了水的酒盞幾步走?到他們?兩人中間,笑道:“二位不日就要離京,朕這杯酒便當替二位送行了。”
衍王和昭王起身回?禮,齊道:“多謝陛下。”
趙錦繁看向衍王,關切地問起:“十皇弟你的頭疾可好些了?圍獵那日聽六皇兄提起此事,為兄甚為擔心。”
衍王忙回?道:“多虧陛下派江御醫替我診治,感覺好多了。”
趙錦繁揚唇:“那就好。”
衍王也關心趙錦繁道:“聽說那日圍獵,有刺客行刺陛下,陛下可有傷到哪里?您從小受了苦楚都愛自己忍著,為弟不放心問一句。”
昭王在?旁忍不住插嘴道:“他愛忍?你要笑死我!”這家?伙陰險得很,誰欺負他,他不得在?背后玩死你,這一點昭王自己深有體會。
趙錦繁不去理?他,笑著回?衍王:“皇弟有心了,那日幸得仲父路過,前來相救,朕并未受傷。”
聽見趙錦繁提起荀子微,昭王眼皮無端跳了跳。
衍王則看上去松了口氣。
趙錦繁眸色微沉。當日荀子微留了活口帶回?去審問,可惜那群刺客都是死士,在?行刺前就都服了劇毒,到點就會發作,還沒來得及詳審,便毒發身亡,與之相關的線索到這里就暫時中斷了。
“咳咳、咳。”昭王忽裝模作樣假咳了幾聲,“陛下,有句話為兄今日不得不提醒你。”
趙錦繁眼角微微一抽,忽有種不好的預感。因為通常情況下,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來的。
昭王看著她,眼神?微妙:“為兄知?道那位攝政王風采絕佳,咳咳……你就好那一口……你可萬不能因男色誤了趙氏江山啊!”
趙錦繁:“……”她是什么色中餓鬼嗎?
衍王正色道:“皇兄慎言,陛下與攝政王情同父子,人盡皆知?。”
趙錦繁扯了扯唇角:“啊哈哈哈呵呵,對。”
*
晚宴結束,趙錦繁乘著御輦回?紫宸殿。輦車從麟德殿一路沿太液池旁宮道緩行,燈火輝煌的亭臺樓閣在?她眼前一一略過,她閉上眼小憩了會兒,忽聞一陣飯香飄來。
方才在?宴上她顧不上吃,盡喝水了。聞見飯香忍不住抿了抿唇,掀開?輦車車窗朝外望去,見輦車正途經長陽殿。
趙錦繁默默閉眼,裝作沒看見沒聞到。
然而一盞茶后,她站在?了長陽殿門?外。
長陽殿外沒有守門?的宮人,趙錦繁抬手叩了叩朱紅大?門?上的銅制獅頭門?環,清脆的叩門?聲沒入沉寂夜色。
沒過多久沉重的大?門?嘎吱一聲,從里往外開?啟。一位頭發花白半佝僂著身的老?太監慢悠悠走?了出來。老?太監瞇著眼看了又?看
,好半天才看清來人是趙錦繁,緩緩屈膝行禮。
趙錦繁趕緊讓他免禮了,道:“聽聞仲父舊傷未愈,朕一直記掛在?心,正巧路經長陽殿,便想著來探望一二,勞你進去通傳一聲。”
那位老?太監伸著耳朵往前探了探:“您說什么?老?奴沒聽清。”
趙錦繁只好又?重復了一遍。
等了好半晌,那位老?太監反應過來:“哦哦……您記掛他……想他……”
趙錦繁:“……”
少了幾個字,這句話味道就變得不太對勁了,趙錦繁連忙糾正他:“朕不是這個意思。”
她看了眼老?太監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嘆了口氣,言簡意賅道:“總之我要見他。”
“哦哦,您要見他是吧?好好,老?奴一定替您傳達。”
老?太監連連應聲,轉頭進了院子,走?到荀子微身邊,溫吞吞地稟道:“陛下來了,她說……說什么來著?哦哦,她說……說……她要你。”
荀子微正在?切菜的手不自覺一顫。
趙錦繁站在?殿外等了不久,聽見門?內傳來沉穩有力的腳步聲。
她朝里望去,見荀子微披月而來,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一時讓人晃了心神?。
回?過神?來,荀子微已快步走?到她身前,正垂眸望著她。隔著半臂距離,趙錦繁聽見他凌亂的呼吸聲,莫名生出幾分慌張。
手足無措間,她肚子不合時宜輕輕叫了聲。
趙錦繁赧然,面色微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荀子微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帶她進了院子。
月華似霜瑩白如玉,院前長廊盞盞明燈高?掛,整片院落在?燈火照耀下渡上了一層暖融的光。
熟悉的石桌上擺滿了各式令人垂涎的菜肴和……兩副碗筷。
趙錦繁看著石桌上的兩副碗筷一陣出神?,笑問:“殿中今日有客?”
荀子微盛了碗熱氣騰騰的米飯給她,回?道:“沒有。”
趙錦繁“哦”了聲,思緒飄然,眼神?一晃瞥見灶臺旁多了兩只從前沒有的黑色壇子。
“那個是?”
荀子微道:“酸蘿卜。”
趙錦繁微愣,想起那晚在?她殿門?外,他問她明天想吃什么?她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只記得上回?害喜的時候很想吃酸蘿卜,便隨口說了這東西。
荀子微道:“你最近口味偏酸,我多腌了一壇酸梅,平日烹飪可用來調味,亦可做解膩的酸梅飲。”
趙錦繁輕輕“嗯”了聲,視線有意無意地落在?荀子微正替她碼菜的那只手上,低頭悶聲吃菜。
荀子微問她:“今日做的這些還合口嗎?”
趙錦繁連忙回?道:“這些菜味道都很好,只是做起來實在?費時,多謝您的款待,有勞了。”
“不要緊。”荀子微道,“就當是謝你在?我離京那段時日費心照看我養的兔子。”
趙錦繁:“……”
如果他不提,她都已經快忘了自己前段時日,仗著他已“死”,企圖霸占他兔子這件事。
他回?來以后,趙錦繁是打算把兔子還回?去的,不過他說養在?紫宸殿也一樣,他會時常過來看看,于是那群肥兔最后還是留在?了紫宸殿。
荀子微留意到她不怎么自然的神?色,淡笑了聲,不再提兔子的事,只是道:“你若是一定要謝我,便幫我做件事。”
趙錦繁問:“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