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荀子微要?的謝禮, 對趙錦繁而言并不難辦。
他在回京途中傷了眼睛,連日趕路加上?熬夜批閱公文,眼睛狀況一直不見好轉,視物模糊且看不清過于細小的東西。
御醫交代他當下?應少費神用眼, 不過每日送來?的成堆公文仍需處理?。他便要?求趙錦繁在他眼睛復原之前, 每日來?長陽殿替他誦讀公文, 代筆書寫公文回執。
“自然可以。”趙錦繁答應了他的要?求, 不過她又多?問?了一句,“此事?您請別人來?做不也一樣,不一定?要?我來?。”
荀子微卻道:“非你不可。”
趙錦繁問?:“為何??”
荀子微理?所當然道:“我的傷因你而起, 你該負責。這是其一, 其二我批閱的每一本公文,你私下?都會過目,我的行事?習慣你最清楚。我想這件事?應該沒有人會比你做得更好,對嗎?才智天下?第一的陛下?。”
趙錦繁:“……”
次日早朝過后,趙錦繁依約去了長陽殿。
春光明媚, 院中小池泛著粼粼波光, 荀子微靠坐在池邊帶蓬的小船上?,正閉目休息。他身旁的矮桌上?, 擺放著尚未處理?完的公文。
趙錦繁邁步走近,聽見他輕淺規律的呼吸聲, 未去打擾他難得的清夢。
她動作極輕地?捧走船上?的公文,坐在不遠處的藤椅上?先行翻看起了公文。目光流轉間,掃見荀子微的側臉,視線在其上?微作停留。
人之長相七分靠父母, 三分看天意。他的相貌無疑是父母與天工強強聯合之巧作。
即將為人母,趙錦繁有的時候也會想, 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將來?會是什么模樣?是會像她還是像孩子的父親。若是像她,那必然是粉雕玉琢極好看的,若是像孩子的父親……
趙錦繁不再繼續想下?去,低頭專心翻閱公文。她將這些公文一一過目,按輕重緩急分別擺放好。
荀子微小歇過后,睜開?眼見她在旁,微愣片刻,起身走去廚房替她盛了碗事?先熬好的酸梅飲,而后坐到正對著她的藤椅上?。
趙錦繁整理?完手邊的公文,捧著酸梅飲嘬了口?,酸勁醒腦,她抬頭看向他道:“這些公文朕分成了三份,分別是瑣事?、常事?、要?事?。其中這瑣事?多?是些賀您歸朝以及歌功頌德的廢話?折子,一會兒朕會按您以往的習慣一一處理?。”
荀子微頗感興趣道:“怎么處理??說來?聽聽。”
趙錦繁道:“比如張永寫的這本折子,通篇都是對您的歌功頌德,辭藻華麗但沒什么實質內容,這要?是換個人,見有人如此肯花心思褒揚自己,必定?大喜。但于您而言,看這種折子只會覺得是純純浪費時間和?精力,既然他還有閑功夫拍這種馬屁,那就給?他找點活干,人盡其用。您放心,一會兒朕一定?找個重活給?他干。”
荀子微望著她揚唇輕笑起來?。
趙錦繁瞥他一眼:“您笑什么?我說的哪里不對嗎?”
“陛下?說得十分對。”荀子微道,“我笑是因為想到了,如果按照你的習慣,你會怎么回復這封折子,頗覺有趣罷了。”
趙錦繁挑眉:“那您說說看,朕會怎么回?”
荀子微道:“你大約會回,聞卿之夸贊,朕心甚悅,朝中竟有似卿這般知朕之心者,朕甚感欣慰。朕亦覺卿才德兼備,乃眾臣楷模。現朕遇一棘手難題,縱觀朝野,唯有如卿這般的國之棟梁股肱良臣,方能勝任此務,解朕之憂……總而言之每一句話?都漂亮的無可挑剔,又不給?人留任何?退路。”
趙錦繁笑著承認:“您總是最了解我的。”
荀子微卻忽然止了笑。
他對趙氏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先帝趙庸既多?情又無情,說他多?情是因為他后宮佳麗三千個個都愛過,說他無情他又無情得很徹底。
僅僅因為司天監說剛出生不久的九皇子生辰時刻不吉,倘若過于接近恐會毀他氣運,他就能當作沒有過這個兒子。
他未必不清楚這是后宮爭風陷害的手段,只是樂于看一群女人為他斗得你死我活。明明是一句無稽之談,只要?一查就能查出端倪,他卻寧可相信萬一是真的,反正他兒子多?也不缺這一個。
因此從趙錦繁滿月到她年滿十八為止,趙庸幾乎不曾主動去看過她。時間一久,她母妃便覺得是她連累自己失寵,也厭棄了她,將她丟給?了奶母撫養。
那位奶母在她十歲那年便過世了,之后的日子,她便同那位奶母的女兒和?養子,也就是如今跟在她身邊的如意與福貴兩人,一起相依為命。
整個趙氏宗族無一人將這位不受寵的草包皇子放在眼里。與她相關的消息少之又少,因為根本無人在意。
唯一
被?人熟知的是一則笑料。
說的是她五歲那年,六皇子錦瑜因玩耍而失足跌倒摔傷手臂,先帝趙庸心疼之至,徹夜在旁陪伴。草包九皇子有樣學樣,自己跌倒弄得滿手血,跑去找趙庸說:“父皇,您能不能也抱抱我?”
當然她并沒有得到想象中的懷抱,而是被?趙庸當眾斥責她荒謬,小小年紀不學好。六皇子趴在趙庸肩頭笑她腦子有病,次日這件事?傳遍了宮里,宮人妃子們都笑她:果然是個傻的。
不過在這之后再沒有類似的笑料出現過了。
她在宮里的處境并不是很好,沒有能依靠的人,為了把日子過好,她學著去說討人喜歡的漂亮話。被人拒絕次數多?了,她就學會了怎么說話?讓人無法拒絕。
被?偏愛之人,是學不會討好別人的,比如她那位口?無遮攔的六皇兄。
此刻趙錦繁正整理?那堆瑣事?折子,荀子微垂眸看見她的手。那雙手雖然白皙整潔,但看上?去并不像金枝玉葉的手。
他記得那雙手的觸感并非很柔軟,手指上?藏有常年刻苦練字習箭后生出的薄繭。
趙錦繁把無甚意義的瑣事?折子剔除后,公文便只剩下?了一小半。
執政者希望廣開?言路,多?聽取不同的聲音。不過君心難測,許多?官員唯恐上?奏的言論一個不小心,觸怒執政者而遭到貶斥,每逢上?奏,不知該寫什么,說上?頭的好話?總是不容易出錯的。因此每回總有那么些歌功頌德不知所云,浪費彼此時間的公文。
趙錦繁感嘆,有時候并不是站得越高,就能看得越多?越遠。
荀子微看了眼手邊剩下?的公文道:“繼續吧。”
趙錦繁應了聲,從中抽出一封急件,翻開?道:“這封折子來?自澶州,其中言道,今冬氣候寒冷,黃河河道積冰嚴重,如今眼見著已入春,氣溫回暖,上?游顯見冰雪消融之跡,然下?游地?處北方,較之上?游偏冷,冰層固封。澶州與滑州等地?,河道狹窄且河岸土質疏松,倘使上?游的冰化得快,下?游河道積冰未化,堵塞河道,致使上?游水位上?升迅速,出現武開?河,則恐有決溢之災。”
荀子微問?道:“這封公文可有隨附都水監近月余用水尺丈量水位的記錄?”
趙錦繁答:“有。”
荀子微道:“念給?我。”
趙錦繁將水位記錄一條一條念給?他聽,他聽完后眉心稍松,道:“單從近月余水位記錄來?看,情況尚可,然則此事?干系重大不可掉以輕心,接下?來?我說你寫。”
趙錦繁應下?,提筆將他說的一一記下?。
他細致分析了倘使決溢可能造成的后果,例如人員傷亡,農田、橋梁、水道的損毀等,光是人員傷亡一點就細分為直接受水災溺亡,水災救護兵夫的傷亡,災后受疾疫而亡,受饑而亡等等。
為避免造成嚴重后果,請都水監繼續嚴密監測水位。如有需要?,在開?河期間,調派兵役前往下?游破冰。另一方面,倘使真有決溢發生,做好緊急應對之策,首先撤離沿岸民眾。并寫函致戶部,提前確認澶州、滑州一帶糧倉余糧情況,以便出現緊情之時調度……
除此之外還需考慮后續黃河堤壩加固事?宜和?水利開?發相關的種種問?題。
一封簡單的報事?折子牽扯到民生社稷的方方面面,等處理?完這封這封折子已接近晌午。
荀子微起身準備兩個人的午膳,趙錦繁靠坐在藤椅上?,繼續念折子給?他。
她翻開?一封新折子,看向荀子微道:“接下?來?這封折子是京兆尹所呈,您要?不要?先猜猜看,這封折子呈奏之事?與何?有關?”
荀子微道:“科舉。”
“的確是。”趙錦繁好奇,“您是怎么猜到的?”
荀子微道:“今春大事?無外乎黃河開?河與科舉。從你的語氣聽來?此事?干系不小,且大概與上?一封折子無關,所以我猜這封折子多?半與科舉有關。”
“說吧,所奏何?事??”
“上?面寫說,春闈將近,赴誠山無名?碑前考生云集,人頭攢動,有兩名?考生因幾句口?角打了起來?,推攘間引發人群動亂,有不少人被?踩踏受傷,好在官府來?人及時控制住了場面,并未出現嚴重傷亡。”
趙錦繁看著這封折子,若有所思,問?荀子微道:“赴誠山無名?碑是何?地??朕從前似乎沒聽說過這地?方。為何?春闈將近,會有那么多?考生去那里?”
荀子微回她道:“赴誠山原本只是城西一座無名?小山,傳說有位考生在入考場之前,路經這座不知名?小山,一時興起在山頭一塊石頭上?題詞一首,抒發其青云之志。沒過多?久,他便高中進士,之后官運亨通做了高官。這塊石頭就是后來?的無名?碑,每逢科舉便有不少考生前去碑前沾喜氣。而且據說這塊無名?碑還有別的妙用。”
趙錦繁問?:“什么妙用?”
荀子微道:“求子保安產十分靈驗。”
趙錦繁眨眼:“真的?”
荀子微道:“傳得人多?了,便有人信罷了。我的伯母閑得慌領著她小兒子去沾喜氣,順道替我求了子嗣。你看我有孩子了嗎?”
趙錦繁:“……哦。”
荀子微道:“也是因此去無名?碑前的不止有考生,還有從各地?慕名?而來?的求子人士。不過最近去那里的,多?為赴考的舉子。無名?碑是近兩年才開?始興盛,你忘了很多?事?,不清楚這碑也不奇怪。”
近期的公文大多?都圍繞著這次春闈。
十年寒窗苦讀,只為一朝登科。對于平民和?寒門?來?說,科舉是鯉魚躍龍門?的那道龍門?,跨之則飛龍上?天。自我朝以來?,世家官僚子弟亦不再滿足于門?蔭授官,以科舉入仕為榮。
春闈三年一次,原本去歲就該開?考,但依著舊例國喪三年期間不事?科舉,又恰逢去年開?春遭遇大災,因此春闈推遲了一年開?考。
各地?考生躍躍欲試,懷著緊張又急迫的心情趕赴京城會考。拜佛也好,求仙也好,只要?聽說考試有用的,都要?試一試,因此無名?碑才會如此興旺,那塊小小的石碑承載了太多?人的渴望。
每到科考之時,京城會舉辦各種文會詩會,才華橫溢之輩云集,斗文斗詩,趙錦繁倒也很想前去一覽這屆學子們的風采。
不過她甚少出宮門?,加之少了三年記憶,并不太清楚時下?京城哪處的文會最精彩,哪處的詩會最有趣。且她未經荀子微同意,是不好擅自出宮的。
這些事?也就只能想想罷了。
用膳休息的間隙,趙錦繁盯了荀子微很久,朝他笑道:“朕忽然想到一事?。”
荀子微:“嗯?”
趙錦繁道:“于常人而言,高中進士已是不易。高中進士后能官運亨通的那更是少之又少。一提到高中進士后,沒幾年就做了大官的人,不少人理?所當然會想到當今宰輔沈諫。”
“如今外界都在猜測您會選誰做今年科舉的主考官,其中呼聲最高的便是沈諫。怕是有不少赴京趕考的士子認為那塊無名?碑是出自沈諫之手,上?趕著前去碑前,吟誦些贊揚欽佩‘考官’的小詩。”
“正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沒準那位‘考官’就剛好聽見了他們的心聲,對他們另眼相看呢?說到底那無名?碑之所以那么受人追捧,多?半還是因為仲父你。 ”
荀子微:“是嗎?”
“當然。”趙錦繁道,“誰都想知道您的心意,我也。所以我想問?您……”
荀子微看著她問?:“問?什么?”
趙錦繁抬眸對上?他的視線,道:“問?您敢不敢和?我賭一局?”
敢不敢?呵,拙劣的激將法。荀子微低笑一聲:“你要?賭什么?”
趙錦繁視線從他的眼睛緩緩下?移到他心口?,道:“就賭我能不能猜中您的心。”
荀子微頓了頓,目光在她時而顫動的眼睫上?停留,他發現她在緊張。這讓他在勝負欲中,多?了一種隱秘而興奮的探索欲,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到底為什么而緊張。
“怎么賭?”他問?她。
趙錦繁道:“會試的主考
官有三位,倘若我能從滿朝文武中,猜出您屬意的是哪三位,便算我贏。當然就這么干猜實在有些難,請允許我在猜的過程中稍作試探,成嗎?”
荀子微道:“可以,猜錯一個便算你輸。”
趙錦繁也應道:“好。”
荀子微道:“那便開?始吧。”
“等等。”趙錦繁笑道,“您不問?問?賭注是什么嗎?贏了的人難道不該有點好處嗎?”
荀子微問?她:“那你想要?什么?”
趙錦繁深吸了一口?氣,對他道:“我想要?您一晚。”
“如果我贏了,您今晚就歸我了,我要?您今晚跟我……”
荀子微神色陡然一滯:“你說什么?”
趙錦繁道:“您別誤會,我并沒有要?冒犯您的意思,不會讓您做……”
“那若是你輸了呢?”荀子微目光迫向她,“你能給?我什么同等價值的東西?”
第032章 第 32 章
“若我輸了, 您當然也能要走我一樣東西,只?要我能給得起。”趙錦繁道。
荀子?微向她?確認:“你給得起的,都可以?”
趙錦繁回他?:“當然,我的命除外, 這?個?很寶貝實在不能給您。”
荀子?微道:“好。”
“一會?兒請您先寫下您心目中的考官人選, 不過朕需得提醒您, 您寫下的人選必須和之后對外公?布的一致。不能為了贏而胡亂編造幾?個?名字, 事后再改。”趙錦繁道,“我很肯定?您不屑于這?么做,但在任何賭局開始前, 事先說明規則都是必要的。”
荀子?微道:“嗯。”
趙錦繁自一旁取了三張空白的宣紙, 遞給荀子?微,而后轉過身背對著?他?道:“如果您沒有別的問題,就請在這?三張紙上?分別寫下三位考官的姓名,寫完之后將紙折好。”
荀子?微依言照做,他?提筆依次寫下自己心中此次會?考的考官人選, 寫到第三位時, 筆尖一頓,思考良久寫下第三人的名字。
寫完, 擱下筆對趙錦繁道:“可以了。”
趙錦繁轉過身,看了眼他?手邊折起來的三張紙條, 略有所思,過了片刻后道:“在寫下答案前,可否容我問您三個?問題?”
荀子?微道:“你問。”
趙錦繁道:“第一問,請告訴我如果您要找一個?人做副手, 您希望找個?什么樣的人?”
荀子?微回:“穩妥。”
趙錦繁又道:“第二問,您覺得于會?考而言什么最重要?”
荀子?微回道:“公?正?。”
趙錦繁接著?問:“最后一問, 您希望科考能為大周帶來什么?”
荀子?微又回了兩個?字:“生機。”
趙錦繁聽?完他?的答案后,笑道:“多謝您的回答,我想我大概知道是哪三位了。”
荀子?微饒有興致地看向她?:“請說。”
趙錦繁道:“自大周建朝伊始,會?試考官多出自禮部和翰林院。會?試的主考官有三位,歷來是一人為主二人為輔,您希望作為副手的兩人是穩妥之人。若要問禮部和翰林院之中,誰人最為穩妥,答案必是翰林學士朱啟無疑。”
“朱啟此人謹小慎微,雖說不上?出類拔萃,但其為官二十余載恪守本?分。觀其歷年吏部考績,可說是四平八穩,從未有過半點差錯。這?樣的人自然當得起您口中穩妥二字。”
“且他?曾多次出任會?考考官,經驗豐富,善于應對與之相關的各類問題。又是權臣派的中流砥柱,是您信重之臣。因此我猜朱啟會?是這?其中的一位,不知對否?”
荀子?微輕笑了聲,屈指打開其中一張紙條,紙條上?果然寫著?朱啟的名字。
“你猜對了,陛下。”他?道,“那么第二位呢?”
趙錦繁道:“這?滿朝文武之中,最緊守公?正?二字,且學識淵博可堪為會?試考官的有兩位。一位是您的兄長,現為刑部掌舵人的荀理。”
說起荀理此人,最為人熟道的有兩件事。第一件是他?的身世,他?是當今攝政王的堂兄,兩人關系甚為密切。
第二件是他?的經歷。荀氏英才輩出,此人自小飽讀詩書,不過弱冠便在殿試中奪得魁首,之后入翰林院任職,為人嚴謹,行事認真,是為儲相之才,位極人臣指日可待。
不過傳聞有一日,他?與幾?位同僚外出時偶遇一樁命案,這?樁命案很奇,兇手是位慣犯,官府尋他?已久,卻遲遲不得線索。荀理僅憑借幾?滴形狀各異的血跡,便鎖定?了真兇。當中過程傳得神?乎其神?。
這?樁命案告破后不久,他?放棄了原有的大好前程,轉去了刑部成了一名刑官。所有人都為他?惋惜不已,然他?本?人對此并不在意,對世人所求的名和利都很看淡。
“至于第二位則是如今任秘書監的言懷真。”趙錦繁道,“作為與荀理同科出仕的榜眼,無論是才學還是為人都無可挑剔,而且聽?聞您對他?十分欣賞。”
聽?趙錦繁夸贊完言懷真,荀子?微想到了什么眸色微沉,道:“他?的能力和為人的確都很出色,但我并沒有欣賞他?,相反十分厭惡此人。”
趙錦繁不解:“為何?”
荀子?微直言道:“因為你喜歡他?,所以我討厭他?。”
趙錦繁愣住,過了好半晌,她?回避他?的視線,神?色略顯窘迫:“雖說你我立場不同,但也不至于因為我對他?頗為欣賞,就恨屋及烏吧,更何況他?并非保皇派中人。”
荀子?微聞言一默,而后幾不可察地輕嘆了一聲:“我明白,對他?我會?公?事公?辦。”
趙錦繁松了口氣,繼續接著方才的話道:“荀理近些年埋首刑案,無心其他。相比之下,言懷真離開大理寺后,坐鎮秘書省,對時事知之甚廣,熟練通曉經略,是為考官的上?佳人選。雖然您直言自己不喜此人,然您從不會?因私欲影響公事。因此我賭第二位考官是言懷真。”
荀子?微打開第二張紙,上?面的確寫了言懷真的名字。
只剩下最后一人,只?要猜對那個?人,便算趙錦繁贏。
荀子?微神?色平靜,似乎并不意外她?能猜對,所謂猜心說到底考驗的不過是她?對朝中臣子?的了解和取舍罷了。對趙錦繁這?種能把數百朝臣歷年考績倒背如流的人來說,并不難答。
他?甚至能猜到第三輪她?會說出哪個人的名字。但很可惜,答案并非她?所想的那位。
荀子?微看著?趙錦繁道:“你很聰明,但我不會?輸。”
“說吧,你最后的答案。”
“不急,容我再想想。”趙錦繁道。
她?思考良久,開口道:“您希望科考能為大周帶來生機,想要新鮮血液涌入朝堂,必然不會?選一位因循守舊、墨守成規之人為考官。我猜您選的那個?人是諸位朝臣中特別的存在,非是世家豪族出身,年輕而身居高位,政見推陳出新,關于他?的為人爭議重重,能力卻是數一數二的出類拔萃。這?個?人正?是如今身居相位的沈諫。”
聽?見意料之中的答案,荀子?微面無波瀾,抬手去揭最后那張紙條。
“等等。”趙錦繁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叫停了他?的動?作。
“我還能改答案嗎?”她?問。
荀子?微道:“為什么?你選擇他?的理由不是很充分嗎?”
趙錦繁看著?他?道:“理智在告訴我,朝臣之中沈諫是最貼合的人選,可選了他?,我的心卻難以平靜,因為它覺得這?個?答案不是它所中意的,它想讓我賭一回。”
荀子?微很清楚,此刻只?要他?咬定?落子?無悔,這?一局便是他?勝。但某種復雜而隱秘的心思在瘋狂作祟,讓他?想要從她?口中聽?到那個?人的名字。
或許賭局從這?一刻真正?開始。
“那么你心中所中意的是誰?”他?隨心而問。
趙錦繁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她?抬眼看向荀子?微道:“您沒有規定?我不能選他?,不是嗎?”
荀子?微問:“你確定?他?是你中意的人嗎?”
趙錦繁肯定?應道:“我確定?。”
“好吧。”荀子?微道,
“恭喜你。”
趙錦繁道:“我猜對了?”
“嗯,你對了。”荀子?微道,“我是屬于你的了。”
趙錦繁一怔,雙眼微睜,纖長眼睫如蝶振翅般毫無規律地亂顫。
半晌聽?到他?補了句:“只?今晚。”
趙錦繁扯著?唇角干笑了幾?聲,道:“當然。”
荀子?微看著?她?低聲問:“所以今晚你想讓我做什么?”
*
掌燈時分,荀子?微結束宣政殿的集議,回去換了身裝束,前往紫宸殿赴約。
紫宸殿外,趙錦繁一身常服打扮,站在馬車旁等他?。荀子?微遠遠看見了她?的身影,快步朝她?走去。
趙錦繁見他?走來,微微一愣,原因無他?,今晚他?的裝束與往日相比著?實花枝招展了些,平日他?的衣著?總是萬年不變的灰、白、皂,難得見他?穿淺黃這?種明亮的顏色。
他?的眉目本?就華麗精致,著?裝一改,就更顯光耀照人了。
荀子?微走近,見她?走神?,問道:“怎么了?”
趙錦繁回道:“沒什么,只?是覺得您今晚的衣著?格外特別。”
荀子?微告訴她?:“從前有個?人說,我穿這?個?顏色好看。”
“那個?人眼光真不錯。”趙錦繁彎眉笑道,“我也這?么覺得。”
兩人站著?說了幾?句,一同坐上?馬車,朝宮門?而去。
趙錦繁要荀子?微今晚陪她?出宮去瞧瞧時下京城盛行的斗文會?。
荀子?微實在好用,宮門?隨進隨出不說,萬事知曉隨問隨答,京城哪處斗文最精彩,問他?保管清楚,最重要的是有他?在身邊出行絕對安全。
他?的妙用還不止這?些,反正?今夜一整晚他?都歸她?所有,想怎么用都可以。
馬車出了皇城,拐入京城最熱鬧的長街。這?個?時辰,夜市興盛,街頭巷尾掛滿璀璨花燈,人頭攢動?,車水馬龍。
馬車避讓著?行人,緩慢在街上?行進,趙錦繁掀開車簾朝車窗外望去。
整條長街人來人往,最熱鬧的還是那兩處地方,花樓和賭坊。果然色欲和錢財是人們永恒的追求。
花樓前,美人迎客。賭坊門?前,則有只?進不出的貔貅石像坐鎮,定?睛一看門?前似乎還掛著?快牌子?,上?頭寫著?——孕婦禁入。
趙錦繁:“……”
這?是個?什么道理?
她?隨口問了問荀子?微,荀子?微答道:“大約是取自諧音,‘孕’同‘運’,開賭坊的自然不歡迎有運之人,希望來的都是些沒運或是霉運纏身的人。”
趙錦繁若有所思:“這?樣啊。”
京城最大的斗文會?今夜會?在附近千帆樓舉行。兩人到千帆樓時,樓里來的人還不多,一問之下才知,斗文會?要在半個?時辰后才開始。
這?么干等著?也無趣,趙錦繁心血來潮向荀子?微提議道:“時辰還早,要不然我們先去那兒看看!”
荀子?微:“哪?”
半柱香后,趙錦繁帶著?他?去到了賭坊門?前。
荀子?微:“……”
進賭坊之前,趙錦繁言笑晏晏:“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進這?地方,方才我途經此處便有預感,今晚我的手氣必定?很好。”
荀子?微:“是嗎?”
每個?賭徒進去之前都是這?么想的。
“當然。”趙錦繁朝他?伸手道,“出門?時未帶銀兩,借我十兩。”
荀子?微笑了聲:“借?你還會?還?”反正?從前借的沒見她?還過。
趙錦繁道:“那是自然。”
沒準一會?兒這?十兩就翻倍成了百兩呢?畢竟她?可是有運在身。
想得很美好,但現實很殘酷。沒進去多久,趙錦繁就在對賭之人仿佛看冤大頭般的眼神?下,買大開小,買多開少,輕輕松松連輸九兩有余。
“……”趙錦繁看著?手上?僅剩的幾?文錢籌碼沉默。說好的有運在身呢?
對面之人方才見她?衣著?鮮亮手有余錢,對她?滿是抬舉恭維,如今見她?籌碼用盡,換了一副嘴臉。
“小公?子?還賭不賭?還賭就回去多拿點錢過來,不賭就趕緊讓開,別擋了別人生財的道。”
趙錦繁對此事相當理智,在窮途末路前,決定?及時收手。
她?轉身欲走,見荀子?微在她?身后一直專注地看著?她?,想到方才在他?面前夸下海口,略覺有些窘迫,抿唇假笑幾?聲試圖掩飾尷尬。
荀子?微看了眼她?手中不多的籌碼,問道:“想贏嗎?”
趙錦繁不假思索地答:“想。”
但又不是她?想贏就能贏的。
荀子?微對她?道了句:“好。”從她?手里取走為數不多的籌碼,走到賭桌前,放下籌碼,久違地拿起了裝著?骰子?的賭盅。
在開局之前,他?問她?:“想要幾?點?”
趙錦繁看著?他?笑問:“想要幾?點就能幾?點嗎?”
荀子?微應道:“對。”
聽?見他?肯定?的回答,趙錦繁愣了愣,不知為何心中升起一陣從未有過的雀躍。
“那就要最大的!仲父。”
荀子?微看見她?瞳仁里映著?他?的樣子?,低頭笑了起來。賭坊內充斥著?叫喊聲起哄聲,異常喧嘩嘈雜,趙錦繁卻只?留心聽?了他?搖盅執骰的聲響。
等那聲響停下,她?屏息靜聲望向賭盅。賭盅被揭開,盅內三枚骰子?整齊劃一地朝上?露出大紅六點。
這?是今日場內擲出的最大點數,頃刻間圍觀眾人爆發出激烈喝彩聲。
趙錦繁在一浪接著?一浪的喝彩聲中聽?見荀子?微問她?:“要繼續嗎?”
她?幾?乎沒有猶豫地告訴他?:“要。”
*
丞相府內,沈諫正?坐在水榭邊上?品茶小憩。劉管事快步走了進來,稟道:“相爺不好了,咱們賭坊來了對攪事的叔侄,賭什么贏什么,再這?么下去,要把其他?客人全贏跑了。”
跟錢有關的事沒有小事。沈諫匆匆趕往長街賭坊,在小廝的指引下,撥開圍觀人群,見到了那對可惡的叔侄。
“爺,就是那倆。”
沈諫望著?眼前這?對眼熟的叔侄,一陣無言。
那對叔侄聽?見動?靜,一齊抬頭瞥了他?一眼。
沈諫:“……”
呵呵,今晚又是什么風把您二位吹在一起啊?
還有,這?位叔叔你公?文批完了嗎?就有空陪你賢侄出來豪賭?
第033章 第 33 章
身?旁小廝小聲在沈諫耳邊問:“要不要找個借口把這兩位給請出去?”
呵呵, 今天他把這二位請出去,明天頭頂烏紗還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沈諫看著賭桌上白花花流走的銀子,心在滴血,面?上笑容不變:“打開門做生?意怎好隨意趕客?由他們去吧。”
小廝得令后?退下?, 心中卻道:平常也不見你如此大方。
好在這對叔侄也無意在賭坊逗留太久, 又贏了幾局, 見天色不早便?離開了賭桌。
從賭坊出來, 趙錦繁盯著荀子微方才那只拿賭盅的手看了又看,感嘆道:“您的手是開過光嗎?怎么要幾點就能?開出幾點?”
荀子微道:“少時離家,為謀生?路也在賭坊待過一陣, 那會兒學的。”
趙錦繁:“……這樣啊。”也不知他流落街頭那會兒到底學過多少奇奇怪怪的東西?
荀子微道:“你若對此有興趣, 下?回我可以教你。”
話?是這么說,但通常人們講“下?回”基本都是客套一下?的意思,一般都沒有下?文。于是趙錦繁也客氣地回了句:“好。”
二人說話?間,沈諫走了過來,他見兩人常服裝扮, 知他二人是私下?約會, 不欲顯露身?份,便?也沒有行禮, 如偶遇友人般,走到趙錦繁跟前?, 對她道:“趙公子今日怎么有興致同你叔父一道出來?”
趙錦繁笑著回他:“聽說今晚千帆樓有場斗文會,難得有閑,便?同我家叔父一同來瞧瞧。”
沈諫道:“千帆樓啊……那地方每回科舉前?都會舉辦斗文會。去那參加斗文會的都是今科熱門士子。”
趙錦繁道:“沈兄似乎對千帆樓格外熟悉?”
沈諫道:“在下?不才過去也曾參與過那的斗文會。”
荀子微在旁向趙錦繁解釋:“沈諫曾奪過斗文會的魁首。”
“陳年往事?罷了。”沈諫笑道,“前?陣子千帆樓來帖想?邀我做此次斗文會的評審, 不過在下?公務繁忙只好拒絕了他們的邀約。”
“公務繁忙?”趙錦繁不信,“想?必是他們給沈兄的不夠多吧?”
荀子微附和?道:“極有可能?是。”
沈諫:“……”你們倆損人就不能?小點聲?
趙錦繁看向沈諫, 道:“不過沈兄既然來了,要不要同我們一道過去瞧瞧?”
“這……”沈諫狀似猶豫地朝荀子微瞄了眼?,手上做了個“加錢”的動作,再看見對方用手勢回了個“可”字以后?,立刻面?露遺憾地婉拒道,“我尚有要事?在身?,就不跟著你們去了。”
荀子微在旁提醒了趙錦繁一句:“時辰差不多了,該走了。”
“既如此那我與叔父就先告辭了。”趙錦繁向沈諫辭別,走之前?她不忘把荀子微替她從賭坊贏來的一大箱銀子全?換成了銀票方便?攜帶。
沈諫看到被趙錦繁帶走的那疊銀票,瘋狂朝荀子微使眼?色。
荀子微笑了聲,攤手表示他也沒辦法。
趙錦繁還道了句:“承蒙沈兄關照,我與叔父下?次再來。”
沈諫忽覺一陣頭疼愈烈,心道:大可不必。趕緊揮手送走了這兩尊大神。
二人在沈諫送瘟神一樣的眼?神中離開賭坊,去了千帆樓。千帆樓里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斗文會即將開始。
趙錦繁自方才從賭坊贏來的那疊銀票里,抽出一張遞給門前?迎客的伙計,道:“勞駕,替我找兩個觀斗文會的好位置。”
“得嘞,貴客里邊請。”那位伙計見趙錦繁衣著不凡出手闊綽,熱情地引著她和?荀子微去了二樓雅座。
千帆樓一層大堂是一會兒斗文的會場,大堂四周擺滿了桌椅供觀賽之人來坐。比起擁擠的一樓,二樓雅座寬敞舒適多了,還供了茶點給客人享用,自上往下?望去,正好能?將斗文會場一覽無余,視野絕佳。
趙錦繁托著腮朝會場望去,見會場前?方立著塊巨大木牌,木牌上方寫著好些人名,每個人名后?邊都掛著串數字,數字還有大有小的。
她不禁疑惑:“那是什么?”
身?邊添茶的伙計見她問話?,忙回道:“貴客是第一次來千帆樓吧?這東西叫投榜。上頭寫的人名都是這屆春闈高中的熱門人選,至于這人名后?面?的數字嘛,則代表著有多少人下?注買他高中,后?邊數字越大代表著買他的人越多。”
木牌上的名字按數字大小排列,大的在前?小的在后?,排在越前?面?的越被人看好。
趙錦繁盯著那塊木牌看了會兒道:“這排在第一位的羅生?可謂一騎絕塵,下?注給他的人竟比排在第二位的張生?多了兩倍有余,如此被人看好,想?來是頗有才名。”
她朝荀子微彎眉笑道:“說不定是位如當朝攝政王般了不得的天縱英才呢。”
話?音剛落,自她身后不遠處傳來一陣悶笑。
趙錦繁循聲望去,見一位俊朗不凡,眼?帶桃花的青衫公子搖扇笑道:“這位羅生?才名沒有,財名倒是有那么點。”
趙錦繁問道:“此話?何解?”
青衫公子扇子一收,道:“這位羅生?出身?豪富之家,才學平平,但極愛面?子,專門花錢請人為他下?注,好讓自己在投榜前?列。不過恕我直言,這數字大得太過夸張,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有古怪。”
趙錦繁道:“這么說來這榜上的數字都做不得數?”
青衫公子道:“那倒也沒有。請人為自己下?注這種事?,也就花錢騙騙自己,大部分士子是不屑這么做的。除了這位人傻錢多的羅生?外,其他人的數字基本無假。”
“不過也不是學問好就能?排前?面?的。”他語調忽然一轉道。
正在此時有幾位參加斗文會的士子走進一樓大堂。
青衫公子拿扇指了指站在中間那位瘦高個,道:“比如說這位姓江的士子是這屆舉子中學識最好的一位,按常理說是最可能?金榜題名的,下?注給他贏面?很大,但他在投榜上的名次卻在十名開外。”
“排在他前?面?的有,禮部張尚書的兒子,威遠侯府二少爺,定國公楚世子的小外甥……這位江生?就如同當年的沈諫一樣,學問出眾,但家世不顯。就是文章做得再好,再有才華,也沒多少人相信他能?敵得過那些家世顯耀的世家豪族子弟,拿下?這屆會試的會元。”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但凡事?也不是沒有例外,比如上屆科考那位極其‘幸運’的寒門狀元郎。”
趙錦繁挑眉道:“閣下?倒是見事?通透,不過你話?說這么直白,不怕開罪那幾位高官顯貴嗎?”
青衫公子瞇眼?笑道:“我覺得他們可能?比較怕得罪我。誰讓我有位好家主?好堂親呢?”
他說著朝荀子微看去。
趙錦繁問荀子微道:“您兄弟?”
荀子微瞥了那位青衫公子一眼?,道:“不認識,我沒有這種打著我名號招搖過市的兄弟。”
青衫公子嘴角抽了抽:“喂喂!”
當今攝政王有兩位堂兄弟,一位是如今坐鎮刑部的荀理,還有一位就是眼?前?的青衫公子荀無玉。
與嚴肅刻板的荀理不同,荀無玉個性隨性不羈,酷愛到處游歷。
荀子微似乎并不想?在此地看到他,冷淡道:“你不是要在西北待一陣嗎?為何突然回京?”
“遇到一點麻煩事?,先回京避一避哈哈哈哈。”荀無玉眼?神閃爍道,“我還想?問你呢,你怎么在這?”還穿得這般惹人眼?。
荀子微道:“陪人。”
陪……人……
荀無玉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又抬眼?朝坐在他身?旁那位看去,打量了片刻,恍然道:“趙公子。”
趙錦繁笑著應道:“荀二公子,久仰。”
荀無玉忙道:“哪里哪里,我才是久仰。”
彼此客套過一番后?,趙錦繁接著方才的話?頭問:“對了,你方才說的那個例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位幸運的狀元郎又是怎么個幸運法?”
趙錦繁對此事?略有耳聞,但上屆科舉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會兒趙錦繁還是眾人眼?中的草包九皇子,也無意于帝位,窩在深宮之中,對朝堂中事?所涉略得不多。就算之后?她為帝的那三年里有過了解,這會兒也全?記不得了。
荀無玉道:“這說起來也是樁奇聞。因上屆科考有位考官泄露試題之故,導致取士不公,引發各地學子暴怒不滿,朝廷為平眾怒,只能?將先前?錄取的進士全?部作廢,重新加試。”
“前?頭那次考試出了大問題,這次加試無人敢再從中作梗。加試結束后?,考生?名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位狀元在前?一次考試中名次不顯,但卻在加試中取得了頭名的好成績。”
“當時朝野也曾因為出了個寒門狀元郎而?震動不已。這位狀元郎曾經是眾多門第不顯的士子們心中的楷模和?希望。不過聽說他入朝為官后?并無什么突出建樹和?作為,很快也沒多少人在乎他的近況了。”
荀子微道:“此人目前?在翰林院任職,仍是七品。”
趙錦繁在腦海中思索了片刻,想?起了那個看上去無甚特別記憶點,從外貌到品行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身?影,不勝唏噓。
這時,一樓大堂傳來幾聲鑼響,斗文會開始了。此次斗文會的評審在眾位學子和?觀客的注目下?走上前?來。
趙錦繁抬目一看,來的評審是老熟人張永。
此次斗文會比試的題目是“論德”,要求參與比試的舉子們在規定的時辰內現場作文,由現場觀客投出心目中最好的文章,最終票數前?十的文章有機會參與終選,由資歷深厚的高官選出今日的魁首。
這規則還挺有意思的,在場人人都能?參與評選。
很快就有幾位學子做好了文章,在場觀客將這些文章一一傳閱誦讀。趙錦繁看了好些,十篇里有八//九篇都
在吹捧某某高官的美好品德,作為當今攝政王的荀子微無疑是被吹捧得最多的那一位。
趙錦繁看著手中某生?作的文章,看向荀子微道:“我竟不知您幼時還有經常扶老人家過大街的習慣。”
荀無玉捂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趙錦繁道:“還有這篇,寫了您曾經義?救風塵,從此被整座花樓的姑娘奉為心上月。”
荀無玉拍桌笑得不能?自已。
荀子微:“……”
趙錦繁翻著那些文章,只覺都是些大同小異的作品,偶爾有那么篇覺得寫得不錯的,想?看看是否有人也有同樣感受。
卻聽人群中不知是誰,說寫這文章的舉子品德敗壞,干過很多缺德事?。都是些沒有根據的事?,在幾番添油加醋的渲染下?,傳得整座樓里人盡皆知。
如此品德敗壞之人,怎么可能?寫出好文章?先前?還有贊這篇文章寫得好的人,見樓里許多人都在說這寫文之人的不是,漸漸不再做聲。
趙錦繁繼續看文章,好不容易又找到一篇好文章。結果?又有人揪著文章細枝末節不放,夸大其詞,歪曲抹黑文章立意。
總之文章沒問題就找人的問題,人沒問題就找文章的問題。
趙錦繁眉心微皺。
荀子微看著她道:“怎么?”
趙錦繁道:“我看這樓里好些觀客似乎并不是來這品文的,倒像是過來攪混水的。”
荀子微道:“不錯。”
“從前?科舉允許行卷,當世文賢或是朝中顯貴都能?向上推舉人才,但自上屆科考起,便?不再實行行卷制度。”
所謂行卷,指的是考生?在試前?將自己的詩文做成卷軸,投送給有地位的達官貴人,以求獲得更多推薦,增加自己及第的可能?。
“行卷取消后?,京城便?多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斗文會。通常斗文會都會請朝中高官前?來坐鎮,參加斗文會就有機會被高官看見自己的文章,因此斗文會也被稱作變相行卷。”
“但并不是來參加斗文會的每個人都有機會被高官看到,只有在斗文會奪得前?幾名的文章才能?被呈送給高官。”
把別人踩下?去了,自己就有機會上,自然要不遺余力?詆毀別人了。斗文會斗得不僅僅是文章,更是人心。
荀子微告訴趙錦繁:“一場斗文會下?來,受邀前?來的高官可獲近千兩,又能?博得惜才的美名。因此朝中高官們對來做斗文會評審之事?樂此不疲。”
“其實沈諫不樂意來斗文會當評審的原因,并非是因為他們給的不夠多。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多的是人愿意出重金禮聘他,更何況千帆樓的斗文會是京城最出名的,給出的價是普通斗文會的幾倍之多。”
趙錦繁問:“那是為什么?”
第034章 第 34 章
荀子微道:“這要從他當年拿下千帆樓斗文會魁首說起……”
歷來千帆樓斗文會的魁首, 不是?才名?遠播的文壇大能,就是?高官顯貴之?后。沈諫是?自?斗文會開辦以來,第一位奪得?魁首的平民士子。
可見其落筆不凡,才華橫溢。一夜之?間, 聲名?鵲起。世人嘆其才情卓絕, 直言其雖生于?泥淖, 但明?珠難蒙塵。當時只要在讀書?人中間提起沈郎, 誰都會想起——
哦,是?那位沈郎啊。
縱使家世不顯,但有此才名?, 日后必定大有可為。那段時日幾乎沒有人不看?好這位驚才絕艷的沈郎。教導他多年的先生以自?己不棄貧寒學子終是?慧眼識珠為榮, 同科寒士視他為表率,更有同鄉人意欲以他之?名?建學立祠。
時任宰相?的馮文對其欣賞有佳,接了他的行卷,贊其心存高遠之?志,一片赤誠, 如白璧無瑕。有了馮文的保舉, 沈諫順利金榜題名?,雖然名?次不在前列, 但對當年的大周來說已是?史無前例。一時風頭無倆,人人擁贊。
他以為一切都好, 直到他在那年的瓊林宴上,他看?到了今科狀元,永安侯世子在殿試上一舉奪魁的那篇文章。
瓊林宴上,眾人對永安侯世子所作之?文贊不絕口, 奉為仙品絕作,只沈諫一人沉默無言。
因為他看?出來了, 這篇在殿試奪魁的文章,與他先前行卷時交給馮文的那篇策論極為相?似,除了在用詞上稍作修改,另有幾句話調換了一下位置,其他幾乎無差。
想到馮文是?永安侯世子的嫡親舅舅,沈諫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問他憤怒嗎?那當然。但他更明?白這件事除了忍以外別無他法?。
且不論要證明?這篇策論為他所作有多難,就算證明?了又能怎樣,除了還自?己一個無人在乎的公?道外還能得?到什么?他根本得?罪不起馮文以及他身后那群權貴。且馮文對他的提攜是?真,如果他選擇揭發真相?,難免會背上忘恩負義之?名?。
是?圖一時發泄的爽快還是?未來的前途,他選擇后者。
所以當馮文端著酒前來敬賀他時,他識趣地接過酒盞一飲而盡。馮文對他的識趣很是?滿意,說他日后必定前途無量。
沈諫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前途無量是?句罵人的臟話,讓他覺得?自?己卑劣又無恥。
瓊林宴是?所有士子踏入官場的開始,不是?美?夢的開端,只是?名?利場上再普通不過的一場酒宴罷了。縱使他滿腹經綸,有過人之?才,也不過只得?三杯兩盞冷酒罷了。
偶有人來熱情敬酒,言語之?間也多是?意指,多虧有了馮文這位伯樂,才沒有讓他這匹千里馬埋沒。
無論理想多美?妙,現實總會給你沉重?的一擊。無論外邊人說他有多了得?,到了這里他就是?一個只能依附于?權貴的無用之?人,呆在那場大宴的每一刻,都讓他覺得?渾身傲骨正被人踩在腳下狠狠磋磨。
和被冷待的他截然相?反,坐在宴席最上首的永安侯世子身邊花團錦簇,無論何時都充斥著贊譽之?聲。
對比相?當慘烈,尤其是?知道,眼前之?人所獲碩果皆來自?于?他那篇被剽竊的策論。說不惡心,那是?假的。
尤其是?聽見,人群中不知是?誰來了一句。
“都說那位沈郎驚才絕艷,結果才拿了二甲十四名?,也不怎么樣嘛。他寫的那篇我也看?了,跟您這篇比起來簡直差得?遠了。”
聽到這里,趙錦繁忍不住嘆道:“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了吧。”
荀子微應道:“確實,這對當時的他來說不亞于?受剜心剔骨之?刑。”
“不過我記得?從前聽太傅提起過,說當年科考最好的文章是?沈諫的《富民論》。”趙錦繁道。
“問題就出在此。”荀子微道,“當年你父皇看?到沈諫的文章,曾有意力排眾議選他為頭名?,不過當時有位在朝中根基深厚的老?臣堅持認為此舉不妥,你父皇再三權衡下,只得?作罷。你猜猜這位老?臣是?誰?”
趙錦繁立刻想到了一個人,忽覺一陣惡寒:“難道是?……馮文?”
荀子微點頭:“不錯。”
外人眼中對自?己提拔有加的伯樂,其實才是?折斷自?己羽翼的罪魁禍首。畢生心血僅僅因為那人幾句話就毀了,哪怕是?再冷靜理智,心境豁達之?人,也無法?裝作無動于?衷。
得?知這一真相的沈諫沒有憤怒,只是?茫然。他去了千帆樓買醉,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只知道喝得整個人腦袋發脹混混沌沌。
千帆樓里不分日夜聚集著一群文人騷客,不少人認出了他,上前敬酒結交攀談。有仰慕他才學的,有羨慕他命好有貴人相?助的,有吹捧他將來必定飛黃騰達的。
那些從前聽慣的話,如今再聽只覺句句諷刺在耳。
千帆樓大堂最前方高高懸掛的巨型木牌上,仍貼著他前不久在斗文會奪得?魁首時所作的文章。數不清有多少文人學子曾駐足在前拜讀觀閱。
沈諫望著那塊木牌發怔,突然間聽見咯吱一聲,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是什么東西發出的聲音時,木牌在他眼前轟然倒下。
他的文章被人一把撕下,取而代之?貼上的是?永安侯世子殿試奪魁的那篇策論。
木牌緩緩升上半空,沈諫看?著高懸于?他頭頂的木牌,臉逐漸扭曲,腦中“嗡——”的一片,分不清是?因為醉酒上
頭還是?崩潰至極,指著木牌上那篇文章高聲質問了一句——
“憑什么?”
嘈雜的樓內倏然間一靜,所有人都睜大雙眼望著他。沉寂過后,人群議論紛紛,起初站著看?戲的人多,間或也有幾個替他開脫說他喝多了,讓大家散了的。
可突然人群中有人出聲道:“你別太霸道了,這榜你上得?,別人就上不得?了?更何況人家比你好。”
隨即又有人附和道:“你問人家憑什么?那你又憑什么不讓他上?人家是?狀元,你是?什么?第幾名?來著?”
“二甲十四名?。”
“十四名?啊?那不是?連前十都沒進,我還當他起碼在前三呢,不然怎么有底氣說‘憑什么’三個字。”
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多,幾乎要將沈諫淹沒,他站在木牌下,突然笑了起來:“憑他下流無恥,憑這文章是?我寫的!”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沈諫自?己。他愣了好一會兒,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周圍已經炸開了。
“真的假的?永安侯世子才學斐然,又不是?寫不出好文章,人家名?冠京城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旮沓里混呢,還需要抄他嗎?”
“我倒覺得?這事未必是?假的,他又不是?傻子,沒事犯不著說出這種話吧?對他又沒好處。”
“文章誰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沒拿出半點證據就隨口污言穢語辱罵他人的是?他沈諫。就算真有苦衷,這番行徑也讓人不齒。”
現場眾說紛紜,在場的都是?擅弄紙墨的文人,很快這樁事就被各種編排,傳得?滿城風雨。
據說身為當事人之?一的永安侯世子在得?知此事后憤慨異常,但依舊保持風度回應說,自?己近日平白遭人污蔑,雖心中氣憤,然他知曉凡事都要講證據。請諸位放心,他不日便會拿出證據證明?自?己是?清白的。
趙錦繁道:“證據?他還能有證據?”
荀子微道:“當然有。你還記得?沈諫交給馮文的那份行卷嗎?既然沈諫認為永安侯世子抄了他的行卷,那就把那份行卷公?之?于?眾,讓所有人看?看?他到底有沒有抄。”
趙錦繁眉心微蹙:“這如何能算證據?要知道馮文是?永安侯世子的親舅父,即便他拿出當時沈諫的行卷,誰又能保證那份行卷他沒做過手腳?比如將那篇策論毀掉,再請人仿著沈諫的筆跡重?寫一篇之?類的。”
荀子微道:“事不關己,又有幾個人會去細究證據真偽呢?就算真有人察覺不妥又能如何,誰會為了平民沈諫而去得?罪永安侯世子?且依照當時的情況看?,永安侯世子舉止有度,證據充足。沈諫不僅沒有證據,還出言辱罵他人在先。從觀感上,沈諫就輸了一大程。”
那份改動過的行卷被公?布后,眾人對比了行卷上沈諫寫的策論和永安侯世子在殿試上奪魁的那篇策論。結果發現兩篇文章除了論點湊巧一致,別無相?同之?處。
于?是?就有人替永安侯世子抱不平。
“難不成這論點只有他沈諫能寫,別人都不能?真是?可笑。”
“只有我覺得?,同樣的論點永安侯世子寫得?比他好不止一星半點嗎?”
“永安侯世子真是?無妄之?災,被這種瘋狗咬上。空口毀人清譽,真是?好歹毒啊!”
沒過多久,又有人傳:“我聽說他這也不是?第一次亂咬人,慣犯罷了,從前被咬的都是?些小書?生,拿他沒轍,只不過這回踢到鐵板了。活該!”
“我還聽說他手底下專門養了一群人,看?誰文章寫得?好就逮著誰咬……”
到底是?從哪聽說來的,誰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這么說。
不論沈諫如何辯解說他沒有,旁人只會來一句:“你說沒有,那證據嗎?”
有的時候連沈諫自?己都在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就像別人說得?那般十惡不赦。
謠言愈演愈烈之?際,馮文站了出來,不無遺憾地嘆息道:“你太讓我失望了。”
沈諫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一個讓當朝宰執失望的人,不會再有任何仕途,他一輩子都只能做一個空有進士之?名?的平民。
那位不棄他貧寒對他教導有加的啟蒙恩師痛心疾首地問他:“哎,你都已經忍了,為什么不忍到最后呢?”
沈諫只是?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趙錦繁嘆了口氣道:“難道就沒有辦法?能證明?,那篇策論是?出自?沈諫之?手嗎?”
荀子微道:“有。”
“沈諫有位志同道合的友人,那位友人爽朗大方,為人正直,不畏強權,同他一樣心懷抱負,志向高遠,與他一起高中進士,兩人關系極好。當年沈諫寫完那篇策論后將原稿送去給了那位友人品鑒,那位友人直言非常喜歡那篇策論,將那份原稿裱掛了起來,說沒準將來能成價值千金的高官墨寶。”
趙錦繁道:“那豈不是?只要拿到那份原稿,找到當時裱畫的工匠,不就能證明?他是?清白的了。”
荀子微道:“原則上的確如此,但當時沈諫找到那位友人討要原稿之?時,那位友人只說了一句話。”
趙錦繁問:“什么話?”
荀子微道:“他問沈諫說,你給過我那東西嗎?”
“……”趙錦繁道,“為何那位友人要說謊,難道是?被馮文威脅了?”
荀子微道:“不,原稿的事沈諫并未向其他人透露過,馮文不知此事。”
趙錦繁道:“那是?為何?”
荀子微道:“這個問題沈諫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并不是?因為他沒想到原因,而是?因為不愿意相?信。”
趙錦繁道:“我很好奇這個原因,您能同我說說嗎?”
荀子微告訴她:“因為沈諫太過優秀,優秀得?每次都比他那位友人好那么一點。”
趙錦繁沉默。
這件事發展到后來,孰是?孰非已經無人在意,到最后演變成了對沈諫單方面的一場圍剿。
只要在讀書?人中間提起沈郎,誰都會笑著諷一句——
哦,是?那位沈郎啊,那位滿嘴污言穢語,空口潑人臟水的沈郎。
教導他多年的先生不再向旁人提起這位曾經引以為傲的學生,曾經視他為表率的寒士們以他為恥,同鄉人只要提起他就覺得?晦氣。
肆意辱罵還不夠,甚至有人說——
“污蔑當朝狀元郎剽竊他文章去殿試,豈不等同于?污蔑他人犯有欺君之?罪?這怎么也要判個重?罪才是?。”
“千萬不要放過他這種人。”
“天天這么多人死?,他怎么不去死?呢?”
那個時候,沈諫也天天在想,是?不是?只有他死?了,一切才會結束?
他問了自?己千次萬次,當初在千帆樓為什么要說那句話?明?明?他從來不是?個沖動的人。
一句,就這么一句話。
從此以后他不會再有前程,他一輩子都要背著“污人清白的小人”這個罪名?,多年心血毀于?一旦,永世不得?翻身。
沈諫把自?己鎖在租屋破舊的暗室里,不敢出門。長夜在死?寂中過去,天光照進窗戶的那一刻,他突然淚流滿面,爬到窗前哭著懺悔。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老?天啊,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吧……”
但無論怎么喊都是?沒用的。
人到走投無路的時候,總是?期盼有神?明?或是?貴人能拉自?己一把,但通常這種期盼是?無法?實現的。
趙錦繁問:“那之?后呢?”
荀子微道:“之?后他消沉了好一陣子,為了生計他放下所有自?尊和驕傲,厚著臉皮什么都做。在青樓門前為嫖客代筆寫情詩,裝神?棍賣鬼畫符,最不濟的時候,為了爭倒夜香多賺一個銅板和人大打出手,什么難聽的話都聽過,什么骯臟的事都見了,昔日人人簇擁贊美?的天之?驕子已不復存在。”
趙錦繁抬眼望向千帆樓大堂前掛著的題字,上寫八個大字——
千帆過盡,不墜青云。
然而千帆歷盡過后,還有多少人還能同最初一模一樣的。
“那再后來呢?”趙
錦繁繼續問道。
荀子微道:“再后來就沒幾個人關心他的事了,他去了哪又做過什么無人知曉,除了他自?己。就在所有人都快要淡忘掉這位曾經從云端墜落泥潭的故人時,朝中不知何時多了一位新貴。”
據說那位新貴入朝覲見的第一天,滿朝皆驚。那位新貴站在眾人面前笑著道了一句——
“諸位,我回來了。”
第035章 第 35 章
荀子?微道:“還?有件與此事相關的事, 挺有意思的。”
趙錦繁問:“是何?事?”
荀子?微道:“當時沈諫之事在讀書人中間?鬧得很大,這?樁事歸根結底因行卷而起。那群人在貶低沈諫的同時,又質疑行卷影響科舉公平,于是一群從前就對行卷不滿的士子?, 借著這?個由頭提議取消行卷。輿論沸沸揚揚, 鬧了大半年之久。”
“你父皇早有取消行卷之意, 無奈先前以馮文為首的權貴世族對此頗有異議, 一直推行無果。借著這?次事情鬧大,馮文自顧不暇,天時地利人和, 順水推舟廢除了行卷。所以自上屆科考起, 就不再有行卷之事。”
任何?既定?制度的改變都不是一蹴而就,經年累月各方?博弈,時勢契機都不可少。
趙錦繁道:“說起來,那位與沈諫一同高中進士的友人,如若仕途順遂, 應當也已授官, 不知?現?下在哪高就?”
荀子?微道:“死了。”
趙錦繁愣了愣:“死了?”
荀子?微道:“說來也巧,方?才你和荀二還?提到了他。”
趙錦繁低頭回想方?才她?和荀無玉有提到過誰, 荀子?微將?剛剝好皮的橘子?遞給她?道:“這?個味酸,你吃。”
趙錦繁盯著荀子?微遞到她?跟前的橘子?, 他剝得很干凈,連果肉外層的白色橘絡都被一絲不落地剔掉了。
她?抿了抿唇,接過他手上的橘子?,道了聲:“多謝。”
荀無玉在一旁把玩著折扇, 瞥見?這?一幕,嘖嘖嘖了幾聲:“你也太不厚道了, 自己不要了的酸橘,就丟給人家。”
荀子?微對他道了句:“與你無關。”
不多時,千帆樓大堂響起一陣鑼聲。文章傳閱完畢后,在場的每位來客依照自己心?意選出其中最出彩的一篇。
趙錦繁好奇地看向荀子?微:“您選了哪篇?”
荀子?微道:“一位姓吳的考生。你呢?”
趙錦繁回道:“選了那位今科學問最好的江生寫的文章。”
荀子?微聞言唇畔微微上揚。
“二公子?呢?”趙錦繁順嘴問了荀無玉一句。
荀無玉笑道:“選了那篇叫做《無德》的文章。”
這?次斗文會?的試題是“論德”,這?篇叫《無德》的文章劍走偏鋒,在其他人都將?重點放在贊頌美好品行上時,它痛斥當世所存在的無德之事,針砭時弊,見?解犀利。
這?篇文章好是好,但頗為極端。文章中隱隱透出,就算考中進士做一輩子?官,也很難改變如今這?爛世道的頹喪之意。
很快,票數排在前十的文章被選了出來。
趙錦繁料想荀子?微看中的文章應當不會?差到哪去,進前十應當沒問題。她?瞧了瞧票數在前十的那幾篇文章,果然見?其中有一篇是位姓吳的考生寫的。
這?位吳生她?有印象,確實文采不凡,與江生所作之文比不落下乘。她?記得這?位吳生是在場眾多考生中,唯一一位花大篇幅夸贊她?應對各國使團臨危不亂德才兼備的,這?讓她?頗感意外。
趙錦繁悄然望了眼荀子?微。也不知?他選的吳生是否就是這?位?
荀無玉選的那篇《無德》剛好排在第十。趙錦繁頗有些好奇寫出這?篇文章是個怎樣的人,抬眼望去,見?是位兇神惡煞的壯漢,仿佛此刻他手上若有刀,隨時都想砍死身?邊人。
趙錦繁:“……”
她?選的那位江生也在前十之列。
荀子?微問她?:“你為何?選那位江生作的文章?”
趙錦繁笑道:“因為在場這?么多夸贊您的文章里,他寫的最優。用同樣的材料,做出來的成果卻優于眾人,可見?其功力。”
這?位江生本名江亦行,字里行間?都透著股向上的活力,人看上去有些蒼白瘦削,眉目溫和,同其他考生談論文章的時候也很進退有度,說話語氣都很讓人舒服,是位可造之材。
眾人票選出來最出眾的十篇文章被送到了這?場斗文會?的評審張永手中。張永對比著手中的文章眉頭深鎖,似乎正為選誰為魁首而苦惱。
在場眾人都在猜測今夜的魁首是誰?
趙錦繁看上去早已對此了然于胸。
荀子?微道:“你猜到了?”
趙錦繁道:“那還?用問嗎?肯定?是江生啊。張永為人圓滑,必定?不會?選《無德》這?種鋒芒畢露的文章。他對您一片赤誠之心?,不出意外會?從夸您的文章中選一篇為魁首。”
荀子微道:“是嗎?”
趙錦繁道:“不是嗎?”
荀無玉在旁道:“還真不是。”
幾人說話間?,張永已經選定?了今夜斗文會?的魁首。眾人的目光都聚在大堂中央,只聽會?場中有人宣布,今夜斗文會?的魁首是吳慎。
吳慎就是那位花大篇幅夸她?的吳生。
那位吳生似乎沒想到自己能得魁首,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指了指自己:“是我嗎?”
“不錯,是你!”身?邊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恭喜啊。”
吳慎在眾人一聲接一聲的道賀聲中,露出一個靦腆羞澀笑容:“謝謝啊,謝謝諸位。我沒想到是我,真?的沒想到。”
不光吳慎沒想到,趙錦繁也是,她?一時有些看不懂張永這?番操作是什么情況?
荀無玉拿扇敲了敲荀子?微的肩膀,玩笑道:“你手下的人怎么回事,這?都不選你?考慮給他降職嗎哈哈?”
荀子?微道:“為什么要貶?我也選的這?篇。”
趙錦繁眼睫顫了顫,低頭默默喝水。
荀無玉怔了瞬,莫名想到了剛才那個橘子?,突然覺得似乎的確有哪里和他想得不太一樣,尷尬地笑了幾聲,道:“哈哈哈……你們看上去關系很不錯。”
身?旁一片靜默,沒有人回他。
氣氛好像變得更?尷尬了。
荀無玉:“……”
*
斗文會?結束,千帆樓中聚集的觀客三三兩兩散去,三人順著人流往外走。
出了千帆樓大門?,荀無玉稱其有事,與兩人道了聲后會?有期,便消失在了街頭人潮之中。
荀無玉走后,剩下兩人之間?氣氛陡然有些沉默。
眼前人來人往,街市喧囂嘈雜。趙錦繁看了眼身?邊之人覺得應該說點什么打破沉默,正想著要怎么開口,荀子?微先她?一步開口道:“時辰尚早,你要不要去前邊街市走走嗎?”
趙錦繁笑著應道:“也好,難得出來。”
夜色濃深,前方?數十里長街望不到盡頭,璀璨燈火高低錯落懸掛在街道兩旁。沿街擠滿了各式店家和攤販,一路上叫賣聲,吆喝聲不斷,間?或還?有幾個出來賣藝的,表演吞劍吐火和縮骨功的,看得趙錦繁眼花繚亂。
兩人沿街慢走,花樓門?前站著幾位濃妝艷抹的美嬌娘,見?二人走來,捏著帕子?甩來香風陣陣,柔聲喚道:“二位公子?,進來坐坐再走嘛。”
趙錦繁扯了扯唇角,連聲婉拒:“不了,不了。”
那群美嬌娘一陣發笑。
“你們男人呀,個個都這?樣,路過的時候一本正經,進來了之后醉生夢死,出去了以后回味無窮。”
“小公子?羞什么?姐姐我保證你進來一次,下次還?想來。”
“瞧你這?模樣俊俏的,姐姐好喜歡,來嘛姐姐算你便宜的。”
這?幾位美嬌娘身?姿漸漸靠攏,堵在兩人身?前,趙錦繁后退幾步,擺著手道:“多謝幾位美人盛情相邀,不是我不喜歡你們,只不過……”
“不過什么呀?”那幾位美嬌娘笑問。
趙錦繁看破紅塵似般,嘆了口氣:“我那方?面不太行。”
大約是沒見?過說自己
不行的男人,那幾位美嬌娘張著嘴僵在原地。
荀子?微忽而輕笑了聲。
那幾位美嬌娘撇下趙錦繁,又朝荀子?微拋去眉眼,道:“小公子?不行,那這?位大公子?總行了吧。”
荀子?微看向趙錦繁。
趙錦繁:“……”看她?做什么?
那幾位美嬌娘順著荀子?微的目光也朝趙錦繁看去。
趙錦繁被這?幾人盯得一陣發窘,瞥了荀子?微一眼,干笑了幾聲:“我叔父他……”也不行。
“也不行”三個字卡在喉嚨,仔細想想這?三個字對于真?男人來說侮辱性極強,趙錦繁換了個極為體面的說法。
“他太行了,怕你們受不了。”
一瞬,周遭皆靜。趁那幾位美嬌娘呆站著,趙錦繁扯起荀子?微的衣袖,繞開幾座人墻匆匆逃離。
身?后幾位美嬌娘緩過神來,目光朝她?走遠的方?向追去。
“不對啊,你又沒試過,怎么就知?道他很行?”
趙錦繁:“……”
趙錦繁悶頭快步朝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處人少之地,停下腳步喘了口氣,低頭看見?自己的手還?緊拽著荀子?微的袖擺,對方?就這?么任她?東拉西扯的,一直默不作聲緊跟在她?身?后。
她?驀地松手:“您不掙扎一下嗎?”
“不。”荀子?微道,“你說的,我今晚是你的。”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
趙錦繁一陣手足無措,僵硬地側過身?背對著他,走到近旁一處攤位前,隨手拿起擺在攤前叫賣的東西,裝作要買東西的樣子?。
這?處攤位的小販在此處蹲了半天也沒來一筆生意正愁著,眼見?有人上門?,立刻擺出笑臉迎了上去:“貴客這?是打算買來送佳人?”
送什么佳人?
趙錦繁回神,低頭朝自己手上望去,看清手上拿的是什么,懵在當場。
荀子?微自她?身?后上前,問道:“你要買花釵?”
趙錦繁:“……”
荀子?微走到她?身?旁,看了眼那攤子?上擺著賣的花釵,指了指左上方?擺著的那幾支,對她?道:“這?幾個是時新樣式。”
趙錦繁一愣:“您還?知?道這?些?”
荀子?微應道:“知?道。”
小販連聲夸道:“貴客好眼力,很少有男客懂行的,可是家中夫人喜歡?”
荀子?微道:“我妻她?不常用這?些。”
“但我想,如果她?戴上定?會?很美。”
第036章 第 36 章
趙錦繁看向他:“你妻?”
荀子微對她道:“對, 我妻。”
真是出?門在外身份背景全靠編,不過倒也是,他這?個年?紀,沒有妻子反倒比較奇怪, 趙錦繁想。
那位小販指了?指趙錦繁握在手?上那支釵道:“這?位公子手?中這?支紫金鑲玉鸞鳳釵做工精美, 寓意又?好, 送給妻子或是心儀的佳人都合適。”
趙錦繁垂眸去?看手?中的花釵, 她其實不太懂珠釵首飾這?類的東西,平常也用不到,不過這?釵子確實很美, 她稍稍多看了?兩眼。
小販眼尖見見這?釵頗合她心意, 連忙趁熱打鐵道:“要不我給您包起來?”
“不必不必,我只是看看。”趙錦繁放下釵子,尷尬笑了?幾聲。扯著荀子微,在那位小販莫名其妙的眼神下離開了?賣花釵攤位。
兩人繼續往前?走,這?條長街的前?半段多是些?聲色犬馬, 供人尋歡作樂的地方, 中間?的是些?販賣奇珍異寶和?夜食茶飲的店鋪和?攤販。
到了?后半段,出?來擺攤的都是些?赴京趕考的考生, 靠販賣字畫和?一些?不知真假的野聞小冊子賺點盤纏。
趙錦繁隨意走到一家攤位前?瞧了?瞧,果然看見了?不少老?熟人相關的野聞趣事, 什么《諫之生財道》《太傅家有母蟲》《懷真戰腐尸》啊之類的。
《諫之生財道》無疑說的是沈諫如何從一貧如洗變得?富甲一方的故事。這?本冊子里的沈諫奸詐狡猾,黑心黑肝,臉皮比城墻還厚,字里行間?能看出?筆者對他既嗤之以鼻, 又?忍不住敬佩的矛盾心思,寫得?還算有幾分真。
旁邊這?本《太傅家有母蟲》就純屬杜撰了?, 薛太傅的夫人黃氏是京城出?了?名溫柔賢良的女子。夫妻二人鶼鰈情深,成親數十年?,太傅未曾納妾。
明明是一段琴瑟和?鳴的佳話,到了?民間?流傳的小冊子里,莫名就帶了?諷義。仿佛在世人眼中,一個男人不愿納妾,定是家有惡妻。就好像亡國之君身邊必有紅顏禍水,落榜書生心中必定有位看不上他的貴家小姐。
至于《懷真戰腐尸》則說的是,言懷真曾經為了?破獲一樁懸案面不改色徒手?剖驗惡臭腐尸之事。
同為刑官,言懷真擅長驗尸之道,而如今身在刑部的荀理則對各類案件中的細節痕跡有獨到見解。
當然這?些?攤位上最多見的還是定國公他老?人家的小冊子,一眼掃見的就有《驍生與名妓》《楚將軍夜探陸娘子窗》《公主的國公》等等。
定國公楚驍長了?一張惹女郎愛憐的好皮囊,多情又?風流,紅顏知己無數。盡管他馳騁沙場多年?,戰功赫赫,但比起他的輝煌戰績,大家還是更?樂于談論?他私下那些?錯綜復雜的風流往事。越是難以啟齒的,越是引人探究。
趙錦繁輕嘆一聲,心想這?些?冊子若是被楚昂瞧見了?,必定會被撕得?稀巴爛。楚昂最不能忍見他爹身邊那些?鶯鶯燕燕。
不過話說回來,楚昂不能忍的事實在太多了?,不差這?一件。
令趙錦繁沒想到的是,這?些?攤位上,跟荀子微有關的野聞小冊子出?乎意料的少。就算有也都是些?歌頌他不敗戰績的。
想想也有道理,他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謀反”這?一件事情上,偶有空閑也只是種點瓜果時蔬,養些?鯽魚肥兔,生活作風格外單調。
他威勢甚強,也沒什么人敢胡亂編排跟他有關的事。
如果要說他有什么愛好,大概就是與人斗智比劍,以及每日花心思做自己喜歡吃的菜。
通常他愛吃的她也都愛,最近這?段日子都是他們倆……不,趙錦繁看了?眼尚還平坦的小腹,是他們三個人一道用膳。
思及此,趙錦繁側頭去?尋荀子微,掃了?一圈見他正站在身后不遠處的攤位前?,專心翻看一本小冊子。
趙錦繁抬眼望過去?,瞥見那小冊子的封面上好像有“風流皇帝”四?個大字。提到風流皇帝,趙錦繁便想到了?她那位死去?多時的皇帝老?爹,不過荀子微是向來懶得?理睬她那位無能的皇帝老?爹的。
她總覺得?哪里怪怪的,于是又?湊上前?瞄了?眼,隱約看見這?小冊子上寫著——
“國君錦繁,喜好男風,曾夜闖定國公府,只為見竹馬一面。”
趙錦繁:“……”
搞了?半天,這?位“風流皇帝”竟然指的是她。
荀子微察覺她靠近,側過臉對上她的目光,問她:“是真的嗎?”
趙錦繁承認道:“真的。”
荀子微低頭目光微斂:“你曾經很愛慕他嗎?”
趙錦繁莫名道:“這跟愛慕有什么關系?那會兒他母親剛過世,一直郁郁不振,和?定國公的關系也鬧得?很僵,為了?氣他爹,到處惹是生非。有一回他去四皇兄殿里偷酒喝,被定國公抓了?個現行,氣得?狠抽了?他一頓,負傷在府里思過,我便帶酒過去探望了他。”
荀子微道:“定國公盛怒,他那些?平日里和?他稱兄道弟的摯友怕是沒一個敢撞在這?檔口去?看他的,你倒是敢去?。”
趙錦繁道:“他平日里很關照我。”
荀子微道:“他關照的人很多,不止你一個。”
“那又?如何呢?”趙錦繁只道,“如果朋友有難我連去?看他一眼都做不到,那又?算什么朋友呢?”
荀子微忽笑了?聲:“你說得?對。”
趙錦繁道:“更?何況定國公從來不會因為這?種小
事就為難人。”
荀子微應道:“的確,他的心很大,能容下各路美人,也能容下流言蜚語。仗義不拘小節,也很愛護小輩。從某些?方面來說,子野很像他的父親。”
趙錦繁道:“雖然楚昂看上去?十分厭惡他父親,但大家都明白?,他心里一直很敬重他的父親。”
“因為想跟父親一樣英勇,所以去?了?西北從軍。又?因為不能原諒父親流連花叢,所以想方設法遠離他。”
“定國公每次提起那個生來就跟他作對的兒子都氣得?不行,但楚昂第一次打了?勝仗,身負重傷回京之時,我瞧見他眼眶濕了?。我還以為他這?樣特骨錚錚的英雄是不會有眼淚的。”
趙錦繁年?幼時很羨慕楚昂,因為她的父親從來不會對她生氣。
“說起來楚昂也很崇敬您。”趙錦繁看向荀子微道。
荀子微道:“是嗎?”
趙錦繁點頭:“嗯。”
前?些?日子她在白?云山遇刺,楚昂得?知此事后著急火燎地來見她,在聽她說荀子微當時在場后,松了?口氣道:“還好他在。”
光從語氣就能聽出?他對荀子微絕對信服。一來他確信這?些?刺客根本不是荀子微的對手?,二來他不認為這?種以多欺少暗中行刺之事出?自荀子微的手?筆。
與她談完,荀子微放下手?中的野聞小冊子,轉頭去?隔壁不遠處的書攤上買了?兩本菜譜回來。
趙錦繁瞥見那兩本菜譜,見都與烹魚有關,一本主寫如何去?除魚腥,另一本講如何在烹調時使魚肉更?入味更?鮮美,以勾人食欲。
她微愣,不知怎么就想起,今日午膳他燉了?補氣血的魚湯。那魚他處理得?很干凈,但因害喜之故,她沒用多少,中途還沒忍住皺眉欲嘔。
荀子微見她呆站在原地,問:“怎么了??”
趙錦繁回過神:“沒什么,只是在想您的眼睛何時恢復。若是一直不好,我豈非日日都要去?您殿中叨擾?”
她笑笑:“這?似乎不太妥。”
荀子微回她說:“春闈在即,我也希望盡快好。”
夜色如墨,燈火如晝。
快要走到長街盡頭,來往行人漸少,稀稀落落散在路中央。再往前?走,卻見東邊一處角落擠著一堆人,多是些?老?人,女人,還有些?看上去?像是做慣苦力的壯丁。
趙錦繁迎著街燈看去?,見那角落里也是一處攤位,擺賣著一些?書畫拓本,這?些?書畫拓本并無人問津。
那些?人都圍在攤旁一張破舊長桌旁,越過重重人堆,見長桌前?坐著一人,看樣子正低頭幫人寫信。
一問之下才知,有位書生隔幾天就會來這?擺賣書畫,順便替從各處山里窮鄉來京務工的百姓們寫信看信。那位書生學識好,待人溫和?又?細心,別人問幾遍同樣的問題,他也不惱只是耐心聽用心寫。
他替人寫信看信皆是分文不取,不過紙墨價貴,他自己日子也過得?緊巴,有時候湊不出?寫信的信紙,只能用別人不要的碎紙或是輕薄的木片竹片代替。
他人好又?愛笑,有時候讀不懂書的學童也會特意跑來這?里請教他。
附近百姓提起他沒有不夸的。
還有件有趣之事,據說原先在這?里擺攤給人寫信的是位上了?年?紀的秀才。收價貴寫得?東西又?晦澀,這?書生來了?之后就沒幾個人樂意去?找他寫了?。
那位秀才恨書生恨得?牙癢癢,天天在背后咒人死。那位秀才祖上都是讀書人,自詡書香門第,生了?兒子卻是個讀不進書的頑童,屢次被私塾勸退,請多少名師都沒用,氣得?他頭疼腦漲。
后來書生不計前?嫌,得?閑之時便去?教他兒子識文斷字。說也奇怪,他那在別人眼中頑劣不堪的兒子到了?書生面前?就肯乖乖認字讀書了?。
那位秀才激動得?直說自家祖墳冒青煙才遇到了?書生。所以現在誰要是敢說那位書生一句不好,那位秀才第一個上前?掄棍子開罵。
趙錦繁抬眼瞧去?,見那位幫人寫信看信的書生模樣格外熟悉,正是方才在千帆樓里見過的,今科學問最好的學子,江生江亦行。
江亦行身上穿的舊衣很整潔,袖擺處映著幾處反復搓洗也洗不掉的墨跡,坐在長桌前?寫字之時,頭低著背卻挺得?筆直。
得?了?魁首的吳生此刻正忙著接受他人的恭賀與簇擁,而江亦行一人孤身離開千帆樓,依舊來了?這?老?地方替人寫信看信。
見他正忙,趙錦繁未上前?打擾。
趙錦繁與荀子微漫無目的地走在長街上,先前?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長街終是走到了?盡頭,此處遠離皇城,趙錦繁眺望遠處,延綿群山隱秘在夜色下,宮墻之外蒼穹遼闊浩渺。
夜漸深,起了?涼風,幾滴雨露順著風迎面而來,不久街頭巷尾飄起細密雨絲,長街兩旁的屋瓦被雨水浸透,行人走在雨濕的青石地漸起陣陣水聲。
出?來時坐的馬車遠在街頭,荀子微沒說話,只是脫下淺黃外衣蓋在趙錦繁身上,將她從頭到腳遮了?起來。
兩人立刻找了?處屋檐避雨。
趙錦繁聞見蓋在她身上那件衣衫上極為熟悉的味道,抬頭看向他,雨水順著他眉心額角滑落沾濕了?整片前?襟。
荀子微抬頭朝外望去?:“看樣子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
趙錦繁道:“明日一早有集議,回宮太晚恐不妥。”
荀子微“嗯”了?聲,對她道:“你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說完,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同片屋檐下,站著不少來避雨的行人小販。眼見著這?雨越下越大,得?在這?躲好一陣子。恰好那位小販是賣野聞小冊子了?,站這?閑著也是閑著,便有不少人圍著那小販的攤子翻起了?野聞小冊子。
那小販接連賣出?去?好些?囤貨,笑得?合不攏嘴。眾人在他攤前?翻翻看看,間?或發出?咋舌驚嘆之聲。
趙錦繁還以為那些?人是看到了?什么難以啟齒的東西,比如定國公某段香艷情史之類的,卻聽人群中有人道:“你這?些?冊子一看就都是瞎編的,你看這?本,什么《太子議和?》,十余年?前?與北狄議和?那會兒,本朝哪來的太子?”
那小販聞言辯駁道:“怎么沒有?太子不就是當今……當年?定國公……后來……”
屋檐外,雨水如珠簾般垂下,濺在青石路上噼啪作響,身旁人談話的聲音淹沒在陣陣雨聲之中。
趙錦繁朝雨幕望去?,見夜雨之中有人撐傘而來,心忽而一提,見來人不是荀子微,提起的心又?落了?回去?。
屋檐下陸陸續續人走人留,趙錦繁聽見一陣調笑聲,循聲望去?見一對關系親密的路人從雨幕下走過。外頭雨不小,兩人緊挨著彼此躲在一把傘下,相依相偎,全然不覺雨濕了?彼此半身。
夜雨中行人來往匆匆,等了?不知不久,荀子微撐著傘自雨幕中快步走來,他華麗精致的眉目,燦然耀目,仿佛將滿街燈火都掩了?下去?。
雨濕了?他半身,身上單薄衣衫往下滲著水滴,滴滴答答。
荀子微走到她跟前?,將手?上多出?的那把傘遞給她道:“久等了?,臨時只買到一把傘,找第二把傘多費了?些?功夫。”
趙錦繁目光落在他遞來的傘上,也不知怎么的,對他道了?句:“若實在找不見,你我也只能將就用一把傘了?。”
他卻說:“不行。”
趙錦繁一噎。
又?聽他道:“雨很大,容易淋出?病。”
第037章 第 37 章
趙錦繁望著他滴答往下落水的墨發微微出神, 抬手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遞給他:“您先擦一擦。”
荀子微極為順手地接過她遞來的帕子,道了聲:“好。”
趙錦繁看著他,恍惚想起他不太喜歡馥郁的香氣,但自己帕子上?沾了挺濃的意可香氣味。
但他看上?去神色自如, 似乎并未察覺有?何不妥, 用帕子擦去覆在?臉龐的水珠。
趙錦繁想說些什么。
荀子微見?此, 問:“怎么了?”
趙錦繁抿唇:“沒?什么。”
荀子微簡單擦拭了一下身上?水跡, 將那方用過的素帕收進自己胸前衣襟之中。
趙錦繁順著那方素帕望去
,見?他衣襟深處似乎藏著一只手掌大小的長形木盒。她確定這東西方才是?沒?有?的。
他大約是?趁出去找傘的間隙買了什么東西回來,買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荀子微稍稍整理衣冠后, 對她道:“走吧, 回去了。”
趙錦繁應了聲好,打傘跟上?他的腳步。
雨絲如注,街邊屋檐被雨水洗得锃光瓦亮,青石路面?濕滑,兩?人?傘挨著傘, 她走在?他身后, 望著那堵擋風的人?墻,在?雨中緩慢前行。
長街上?行人?漸少, 出攤的小販紛紛收攤。東邊一處角落里,方才擁擠的人?堆已經散去, 江亦行并未收攤,只是?找了個屋檐罩頭,坐在?長桌前安靜讀書。
趙錦繁打著傘路過他身旁,好奇看了眼:“別人?都回家避雨去了, 這位公子還不回去嗎?”
江亦行聽見?有?人?問話,抬起頭來, 笑道:“家中沒?剩多少燈油,在?這里還能借點?燈火讀書。”
趙錦繁道:“方才我在?千帆樓見?過公子所做之文章。公子學識淵博,文采斐然,若是?愿意必定有?許多人?愿重金聘你?入私塾,何須為一點?燈油犯愁?”
江亦行并不避諱這個話題,溫聲回道:“我去做過的,不過我精力不太夠,去了私塾就沒?時間讀書研習了,兩?相抉擇,也只好作罷。”
趙錦繁又道:“適才見?你?攤前圍著許多人?,聽說你?常在?這分文不收替附近鄉民寫信看信。恕我唐突,公子身懷非凡之才,難道不覺此舉大材小用嗎?”
江亦行忙擺手道:“小公子過譽了。”
而后又道:“寫信看信對我而言只是?舉手之勞,但對那些鄉民們來說,也許很重要,有?時是?老人?對遠在?外鄉子女的牽掛,有?時又是?妻子對丈夫的情思……”
“某自幼學文,仰慕先賢大義?,私以?為兼濟天下,不在?于所做之事是?大是?小,是?輕是?重,點?滴皆是?善舉。”
趙錦繁看了眼一旁堆積的字畫拓本,道:“你?為那些鄉民費心盡力,他們卻不見?得照顧你?的生意,不覺吃虧。”
“凡事不求回報,但求無愧于心。”江亦行笑著撓了撓頭,“我這生意……雖然真的不大好,不過勉強糊口還是?行的,晚上?還能在?這看會?兒書備考春闈,也挺好。”
他垂眉笑笑,抬眼望了眼攤前站著的兩?人?,見?二人?著裝儀態不凡,道:“二位來我這,應該不是?為了讓我看信寫信吧?”
趙錦繁笑道:“路過,順道看看這的字畫拓本。”
她說著朝攤上?望去,掃了一圈,奇道:“你?這攤上?擺賣的拓本看上?去似乎非名家所出。”
江亦行道:“這是?赴誠山無名碑上?的詩,這詩寫得很是?鼓舞人?心,我便原模原樣拓下來了。”
趙錦繁仔細瞧了瞧,這碑上?的詩作不是?沈諫的字跡,不過似乎曾經在?哪見?過。
到底是?在?哪見?過呢?趙錦繁一時有?些記不清了。
她又看了看其他字畫,在?一堆山水寫意之中瞧見?一副舐犢情深圖,與其他字畫相比用筆粗淺,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
趙錦繁指著那副畫問道:“這副是??”
江亦行忙道:“對不住貴客,這副畫不賣。這原是?離鄉前,我娘留給我做念想的,方才下雨收攤匆忙,一不留神把?這幅也混在?里頭了。”
趙錦繁看著那副舐犢情深圖道:“這畫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江亦行起身將那副舐犢情深圖收了起來,蒼白瘦削的臉龐露出一絲苦笑。
“實不相瞞,某已離家七載有?余,這幅畫也隨我在?京七年有?余了。”
“說出來不怕貴客笑話,某出身窮鄉,家中境況不好,母親見?我好學,跪在?學堂門前請先生收留我,后來我學有?所成,先生也很高興,他拿出他所有?積蓄帶我外出求學,他說他才學有?限,未能實現抱負,望我能代他去高處看看。”
“我赴京趕考的盤纏和路費是村長和鄉民們一點?一點?湊的,他們說我是?鄉里的光耀,盼我此去能一帆風順。與我一同寒窗苦讀的友人?,一路送我上?京,盼我能帶著寒士的夙愿前行。”
“可惜某自負才學,卻履試不中,實不敢歸家去見?鄉里。我從前想,只要我還留在?京城,還在?考,對很多人?而言是?寄托也是?希望。不過今年春闈無論是?否有?幸高中,我都打算回去了,因為……”
江亦行頓了頓,垂眸笑道:“我想我母親了,想再見?見?鄉里山上?的日出。”
趙錦繁默了很久,問他:“那你?還會?再回來嗎?倘若這次或者這次以后的很多次你?又……”不中。
“會?,當然會。”江亦行斬釘截鐵道,“畢生所求,怎可輕言放棄。”
夜雨滂沱,未能掩蓋他擲地有聲的話音。
趙錦繁沒?再繼續問話了,她低頭找了副不錯的水墨畫帶走,因為她身上?只有?從賭坊贏來的巨額銀票,不好找零,臨時又問荀子微借了幾兩?來付賬。
荀子微看了眼她手里捧著的字畫,笑了聲:“你?喜歡這個?”
趙錦繁應道:“不錯,甚合我意。這位叫青云的畫手畫技著實不賴,也不知怎么從前沒?聽過他的名號。”
荀子微道:“你?要是?喜歡,得閑我可以?另畫幾幅贈你?。”
趙錦繁愣了瞬,反應過來道:“……這畫您畫的?”
荀子微道:“從前在?軍中畫過不少輿圖,畫技還算可以?,閑時興之所至也曾化名有?過幾幅畫作流傳民間,得你?謬贊了。”
趙錦繁驚嘆:“您到底有?什么是?不會?的?”
荀子微回她:“有?的,很多。”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打著傘緩步往前走,就這么走了一段路,懷刃和福貴駕著馬車從街頭趕來,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兩?人?。
幾人?乘著馬車,在?夜雨中駛回皇城。
荀子微送她到紫宸殿外,看著她轉身要進殿門的身影,問:“今晚還沒?過,我……需要留在?殿中聽侯你?吩咐嗎?”
趙錦繁回過身,對他道:“不必,您做得足夠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還有?早朝。”
“好。”荀子微應了聲,等她進殿后,在?原地等了會?兒才轉身離去。
才走了沒?幾步,身后沉重的朱紅殿門嘎吱開啟。他循聲望去,見?趙錦繁復又從殿門出來,微微一愣。
只聽她道:“如意命人?煮了姜湯,您淋了雨,還是?喝一碗再走吧。”
荀子微回過頭應了聲:“好。”
紫宸殿內,燈火通明。荀子微隨她進殿,沿長廊而入,途徑院前,瞧見?被殿內宮人?精心照看的白兔。
荀子微原本是?想喝完姜湯便走的,不過天公不作美,一會?兒工夫,暴雨抽打著屋瓦發出噼啪響聲。
他想,還好他們回來的即時,否則怕是?有?傘也擋不住風雨侵襲。
趙錦繁抬眼見?窗外雨勢,道:“看來今晚您得多留一陣了。”
荀子微道:“我去東側空室暫歇,你?若有?事,派人?喚我。”
“好。”趙錦繁應著,心想他對紫宸殿的構造可真夠了解的。
*
雨絲如注,不見?停歇。
紫宸殿后堂書房內,趙錦繁坐在?書案前翻看起了前些天她去藏經閣找來的歷年春闈及第的考卷。
本朝春闈主要考的是?經義?、詩賦和策論。經義?便是?以?儒家經典中的某段文句為題,闡明其中義?理。詩賦出題亦有?明確范圍,題眼多出自九經、諸子、史書。其中作詩要求甚為嚴格,需對仗工整,平仄有?序,韻腳齊整,錯一字不行。
策論則是?對時政問題進行論述,提出對策的文章。這場考試取試結果如何與考官有?莫大關系。打個比方,倘若考官是?像張永一般圓滑之人?,策論寫得過于尖銳冒刺,哪怕立意再好,也難獲賞識。
所以?想要及第高中,實力和運氣缺一不可。
趙錦繁隨手翻了幾篇策論,正打算取筆記些什么,一抬手,肘彎不小心撞到硯臺,
哐當一聲硯臺從桌沿跌落,濺了一地墨汁。
她蹲下扶腰去撿,目光落在?潑在?地磚的墨汁上?,下意識回想起年初那夜,被她和孩子他爹撞翻在?地的那方硯臺,想起那夜與墨汁一起滲進地磚的汗水,他有?力的腰腹和堅實的臂膀,熱切綿長的深吻。
門外忽傳來一陣敲門聲,趙錦繁抬頭望去,見?門上?映著一道挺拔熟悉的身影,心猛然一緊。
她紅著臉深吸一口氣,抬手輕拍了拍臉頰,讓自己清醒,起身走去開門。
門從里被打開,她抬眼見?荀子微站在?門前,開口問道:“您有?事找我?”
荀子微從衣襟深處取出一方素帕,對她道:“方才忘了把?這個還你?。”
趙錦繁“哦”了聲,抬手接過那方素帕。那方素帕上?尚存他胸前余溫,她微一晃神,絲制的素帕從她手上?滑落。
她忙俯身去撿,他也正好伸手,手背不經意相撞碰觸。
趙錦繁指尖顫了顫,腦中倏然間劃過幾道陌生的畫面?,神色一滯,五指蜷曲僵硬地收回袖中。
荀子微關切詢問:“怎么了?是?不是?又覺得不舒服想吐了?”
趙錦繁望著身后雨幕和眼前這個面?容溫和的男人?,笑道:“沒?有?。”
只不過就在?剛剛,她記起了一些從前與他獨處時的片段。
那些片段里,他們好像都剛從水里出來。
他渾身濕透脫力倒在?岸上?,動彈不得,單薄的衣衫被水浸透,隱隱透出其下健實的肌肉,低而沉的喘息聲在?她耳邊此起彼伏。
她就壓坐在?他身上?,水珠順著她的發絲一滴一滴落在?他臉頰。
她低頭湊近他,手上?匕首毫不留情抵上?他的脖頸,刀刃鋒利,輕輕往下一壓就劃開一條血痕。
正要解決了他,身下之人?忽低喘著笑了起來,盯著同樣渾身濕透的她,溫熱的呼吸一陣一陣打在?她側臉,軟劍用力撞在?她腰上?。
“你?的匕首抵在?這地方不太好吧,陛下。”
“若我偏要這么做呢?”她笑問。
他的劍尖劃破她腰間輕薄的衣衫,抵在?她白皙的皮肉上?。
“那就試試看,是?你?的匕首快還是?我的劍快。”
第038章 第 38 章
趙錦繁不知腦海中這一幕是在何種情境下發生的, 這一幕之后又?發生了什么,她也不得而知。從前的記憶總是零零散散的,讓人難以拼湊完全。
疾風驟雨到深夜才漸漸緩下來,荀子微守到子時, 見趙錦繁回屋就寢, 寢室燈暗他?才悄然離開。
屋門外人影遠去, 趙錦繁躺在床上悄然睜開雙眼。
次日?一早, 屋檐尚掛著晶瑩水珠,皇城門前的布告欄上,貼出一張鼓舞應考考生, 振奮士氣的告舉子書。
此次春闈的主?考官也定了下來, 一位是翰林院的朱啟朱學士,一位是秘書省的言書監,最后一位并不是原先呼聲最高的沈諫,而是當今攝政王荀子微。
消息一經?走漏,應試考生議論紛紛。
考官喜惡影響取試成績, 今年?春闈由攝政王親自?主?考, 這位攝政王一向十分低調神秘,沒人吃得準他?喜好?什么厭惡什么, 考生們對此憂心忡忡。
考官之事沸沸揚揚鬧了幾天。
這日?早朝過后,趙錦繁依照約定去長陽殿中替他?誦讀公文和代筆書寫公文回執。
她捧著一本公文冊子, 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正在準備午膳的荀子微談及此事,道?:“如今外界都對您的喜好?猜測紛紛呢。”
荀子微燉著一鍋補氣益血的雞湯,朝她看去:“那你覺得我喜歡什么?”
他?這幾日?說?話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上回淋了雨, 他?本來舊傷就未愈,加上連日?繁忙于?政務不得停歇, 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但他?做事的腳步依舊未有?減緩,似乎并未將身上這點不適放在心上。
趙錦繁道?:“您喜歡什么朕不確定,不過朕覺得您還是停下來休息會?兒比較好?。”
荀子微道?:“你這算是在關心我嗎?”
趙錦繁道?:“朕是怕春闈將至,您這身體若是拖垮了,影響取試。”
荀子微掩唇輕咳了聲,應道?:“知道?了。”
他?說?著從咕嘟冒著熱氣的砂鍋中盛出一大碗去油鮮雞湯端到她面前,道?:“上回那道?雞湯你用了不少,這次我加了些?補氣益血的食材,重新調了味,你試試味道?如何,還合口嗎?”
趙錦繁舀了一口嘗了嘗,眼前一亮,毫不吝嗇地夸贊道?:“鮮而不膩,特別好?。”
荀子微聽到她的話,抿唇一笑。
他?們之間的關系總是這樣微妙。明明曾經?刀劍相向欲致對方于?死地,眼下又?能?心平氣和對坐而談。有?時是敵人,有?時又?是惺惺相惜的伙伴,無論哪一種關系都是他?們。彼此了解,彼此認可,又?免不了彼此爭奪。
用過午膳,兩人繼續處理公務。趙錦繁埋頭提筆,時不時能?聽見荀子微掩唇輕咳的聲音和隱隱急促的呼吸聲。
趙錦繁偶爾抬頭詢問他?公務上涉及之事,他?輕聲回幾句。等她回完一疊公文,擱下筆再次抬頭朝荀子微看去,見他?似乎靠在藤椅上睡過去了。
想?到他?這幾日?帶病忙于?公務不得喘息,她本不欲上前打擾,但不知為何直覺哪里不對勁,走近他?身旁看了眼,察覺他?嘴唇干裂,臉色異常蒼白。
趙錦繁輕輕拍了怕他?的肩膀,喚了幾聲:“仲父,您還好?嗎?”
荀子微回她說?:“好?。”
好?個屁。
夜色幽沉,長陽殿中幔帳低垂,燈火煌煌。御醫局幾位醫術高超的御醫,一直留在內室遲遲未出。
趙錦繁捧著盞棗茶,坐在正堂朝里望去,瞧見紗窗上幾位御醫來回踱步的焦急身影。
看來荀子微這病不太妙。
又?等了近半個時辰,江清從內室走了出來。
趙錦繁喚住她問道?:“他?情況如何?”
江清嘆了口氣道?:“死不了,但棘手。”
趙錦繁問:“怎么說??”
“他?這個病嘛……”江清講了一堆什么濕邪外侵,脈沉而澀之類聽不太明白的術語,最后總結道?:“他?舊傷一直未好?,前些?天淋過雨,肩膀上的傷口有?些?化膿,現下高熱不退。這若是換做常人早扛不住了,不過他?常年?練劍體魄甚為強健,好?好?休養一陣子便能?康復。”
趙錦繁不解:“既是如此,棘手在哪里?”
江清道?:“棘手在他?的眼睛。”
趙錦繁蹙眉:“眼睛?”
“嗯。”江清道?,“他?的眼睛本就未好?,如今被高熱一激,情況甚為不妙。徐老為他?施了針,用了猛藥,但效果不佳。總之現在他?什么也看不清,跟瞎子比好?不到哪去。”
趙錦繁沉默。
江清繼續道?:“倒也不會?一直看不見,等高熱退去,修養一陣子也不是不能重見天日?。不過想?在今科春闈之前好?,怕是不能了。”
難怪這群老御醫們在里頭急得團團轉。
只可惜這世上并沒有能立即治愈他的靈丹妙藥,他?的病只能?交給時間。
幾位御醫在經?歷過幾番爭論,試驗后,最后只能?紛紛朝荀子微告罪,稱自?己無能?為力,還請君上放下一切,好?好?休養,莫要操之過急,以免適得其反。
荀子微閉上眼嘆了口氣,對那些?御醫道?了聲:“有勞諸位。”請他們先行回去。
幾位御醫搖著頭,出了長陽殿。
夜深人靜,荀子微靠在床頭閉眼小憩,春夜陣風吹打著半敞的窗戶,嘎吱作響。
有?腳步聲漸近混著碗勺輕碰發出的脆響由遠及近。他?想?大約是守殿門的老太監長德或是懷刃送藥來了。
等送藥之人走近,他?聞見那人身上熟悉的熏香味,愣道?:“陛下?”
他?頓了很久,問:“你怎么來了?”
趙錦繁道?:“送藥啊,不能?來嗎?”
荀子微嗅見一陣濃重苦澀的藥味,低頭笑了聲:“陛下親自?送來的藥……里頭沒加別的什么吧?比如讓人一點點頹
靡最后氣竭而亡的慢性毒之類的。”
趙錦繁輕嘆一聲道?:“不是沒想?過要這么做,不過可行性太低了。”
“您的人自?我進來起就一直盯著我。”她瞥了眼站在門邊抱劍瞪著她的懷刃和長風,“更何況想?在御醫局那群老家伙眼皮底下瞞天過海難度很大啊,回頭一查就知道?是我干的,沒意思。”
荀子微失笑:“也對,你做壞事一向不會?留把柄。”
趙錦繁笑了聲,看著他?道?:“有?沒有?人告訴過您,您的眼睛長得很好?看。”
荀子微抬頭,只能?看清她模糊的身影,她的聲音卻無比清晰留在他?耳中。
“您的眼睛是我見過世上最漂亮的眼睛。”她把藥碗穩穩放進他?手心,“可千萬要早些?好?起來。”
春夜清風撩動窗前煙柳,樹梢輕晃,枝葉亂顫。
荀子微低頭飲盡藥湯,眼睫微垂,笑道?:“陛下可真是全天下最會?花言巧語的人。”
*
次日?,攝政王需靜修養病一段時日?的消息傳遍朝野。
朝臣們議論紛紛,提及最多的便是,攝政王臥病,眼見著春闈不過幾日?就要開考,先前由他?主?考一事只得作罷。眾臣猜測他?應該會?找人代替他?上,只是不知他?會?找誰代替他??
“依資歷來看,應該是禮部張尚書,他?本就是科考出身,加之今科春闈由禮部主?持選題,由他?主?考最合適不過。”
“我看應當是沈相,論才學論文章誰能?比得過他??君上一向信重他?。”
“也許是荀大郎君呢?”
眾說?紛紜,沒個結論。甚至還有?人猜是薛太傅,雖然他?老人家與荀子微不對付,怎么看都不太可能?,但荀子微一向任性乖張,特立獨行,說?不定薛太傅德高望重,意外很契合他?心意就被選上了。
長陽殿中,趙錦繁坐在荀子微榻邊,把涼好?的藥遞給他?,問道?:“您想?選哪位?”
荀子微喝掉她遞來的藥,回道?:“張永兒子今年?也要參加春闈,他?需避嫌。除了張永之外,這幾人都是上佳之選,任擇其一皆可。”
趙錦繁道?:“太傅也成?”
荀子微道?:“成。”
趙錦繁道?:“您還真是胸懷寬廣。”
荀子微道?:“他?是個惜才之人,品行高潔,不失文人傲骨。否則當初也不會?寧可得罪馮文,也要力挺沈諫。”
趙錦繁笑道?:“其實朕倒覺得這幾個人都不合適。”
“哦?”荀子微道?,“那你覺得誰合適?”
趙錦繁道?:“有?個人她平常不怎么顯山露水,不過她精通百家經?典,對時政知之甚廣,詩賦一絕,文采斐然。最重要的是,她比誰都了解你心中所想?,比誰都清楚你要的是什么。”
“從某方面來說?,您和她所求一致,您想?要生機她也想?,常言道?合而共謀,沒有?人比她更合適。”趙錦繁眉梢微揚,“單看您有?沒有?膽量敢用她了。”
“哦?”荀子微笑了,“是誰呢?”
*
由誰代替攝政王主?考會?試一事,一直沒個定論。到了會?試開考前夜,長陽殿內傳出消息,說?是攝政王已?經?定下了合適的人選,今晚這位新主?考會?在貢院前的明德樓迎今科舉子進貢院入試。
夜幕低垂,貢院飛檐在月色下折射出莊嚴清光,遠遠望去,明德樓以沖天之勢直插云霄。
來自?大周各地數以萬計的舉子們,烏泱泱一片圍在貢院門前,等待著進入考場。
數十位主?副考官一齊登上明德樓頂,自?上往下眺望,見云云學子朝氣蓬勃前來,不免想?起自?己當年?心懷高志,年?輕氣盛的模樣,一時感慨萬千。
趙錦繁在此時走上樓頂。
諸臣見她走來紛紛行禮:“陛下萬安。”
趙錦繁請眾臣免禮,眾臣聞言起身,退守到一旁。
她笑道?:“諸位還站在這等什么?隨朕一道?下樓去見學子吧。”
眾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翰林學士朱啟自?人群中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稟陛下,那位代替攝政王主?考的新任考官尚未到場。”
趙錦繁笑道?:“來了啊。”
眾臣抬眼環顧四周。
只聽趙錦繁道?:“朕不是就在這嗎?”
聞言,眾臣雙目圓瞪,齊齊愣在當場:“啊?”
趙錦繁眨了眨眼:“有?什么問題嗎?”
眾臣:“……”
第039章 第 39 章
次日雞鳴報曉時分, 京城貢院開門放人。各州舉子挾通關文牒和應試浮漂,核查完身?份無疑,搜身?過后,方可進入貢院應試。
自大周建朝起, 舉子官高不?過六品, 同進士出身?位列三品以上者幾乎沒?有, 若無大樹可背靠, 想要位極人臣大權在?握,首先要拿到進士提名。
然三年一次科舉,萬人應考, 及第者不?過百。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為了能?奪得這一名額,自有人千方百計無所不?用其極。百年來夾帶、行賄、替考等舞弊手段層出不?窮。
待考生一應入場后,貢院落鎖封閉。應考的舉子皆是單人單間,相互間隔,生活起居皆在?這小小單間之中解決, 不?得隨意進出考場, 其目的是為防止舞弊抄襲之事發?生。
會試第一場考的是經義?。經義?是為考察考生學識,考題通常出自四書五經, 一般是不?會出太偏太古怪的題目的。
但也不?是沒?有特例,就?比如說曾經有一年, 會考經義?要求以“立鯉”為題,闡述其道?理?作?一文章。
這立鯉究竟是個什么意思?鯉魚還能?立起來嗎?立起來又跟四書五經能?扯上什么關系?簡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實際上“立鯉”二字出自《論?語.季氏》,說的是孔子的弟子陳亢問孔子的兒子孔鯉,孔子有沒?有給他開小灶。孔子的兒子孔鯉便答說父親教他, 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陳亢發?現?孔子這都是老師曾經教過他的, 不?僅重溫了從?前老師講過的道?理?,還明白了老師是個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沒?有私心的君子。
倘若當時會考直接以“立禮”為題,也不?會有那么多考生因為難以破題而淚灑當場了,偏偏當年那位考官把“禮”改成了“鯉”,這可難煞眾考生也。
趙錦繁翻了翻今年會試經義?的卷子,禮部出的考題中規中矩,倒沒?有特別奇怪偏門的。
這樣的卷子破題容易,但想要答得出彩就?難了。
會試第二場考詩賦,要求以“烹小鮮”為題作?詩一首,以“君子以厚德載物”為題作?賦一篇。
“烹小鮮”三字出自《道?德經》治大國如烹小鮮;“君子以厚德載物”則出自《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科考不?僅是考驗考生學識和應變能?力,對考生的身?心也是一場極大的試煉。
悶在?一小隔間內,兩場會試結束,已?有不?少考生因過度緊張難以繼續,或是體力不?繼被抬出貢院。
第三場會試考策論?,論?題為“浮費彌廣”。
浮費一詞最早出自《漢書》,意為不?必要的開支。浮費彌廣釋義?為不?必要的開支越來越多,再深一層則是指國家?財政支出越來越多,支出范圍越來越廣,導致國庫不?堪負重。
倘使這一問題不?設法解決,有礙民生,最終致使國力衰微。
這些年北狄屢犯大周,軍餉支出數額龐大,加之天災人禍,國庫空虛已?久。
策論?卷要求考生結合大周如今面臨之現?狀,以“浮費彌廣”為題,進行論?述,提出對策。
趙錦繁看著這論?題感嘆——難,實在?難。
空談大論?易,言之有物難。
三場會試結束,已?是數日之后,考生們從?貢院出來之時,活似脫了一層皮。
會考結束后次日,數十位主副考官齊聚翰林院開始閱卷。會考乃國之大事,眾考官不?敢耽誤,早朝過后匆匆趕往翰林院。
眾人趕到之時,見趙錦繁端坐堂中正低頭翻閱堆在?長桌上的考卷,皆是
一愣。本以為她?只是掛個名裝裝樣子罷了,沒?曾想她?還來真的。
翰林學士朱啟小聲問道?:“陛下這是要同我們一起閱卷?”
“這是自然,朕既為今科春闈主考,怎好無故缺席?”趙錦繁說得義?正嚴辭。
她?不?欲耽誤時間,笑了聲又道?,“諸位既然來了,那便開始吧。”
眾臣面面相覷,雖知這位陛下深藏不?露心思不?簡單,但會考閱卷不?同兒戲,從?前所有與這位陛下相關的傳言里,都曾言說她?學識平平,文章寫得錯漏百出。
眾人猶疑間,趙錦繁已?行動?了起來。
言懷真率先上前,走到她?身?邊,道?:“臣幫您。”
話畢,與她?一同看起了卷。
趙錦繁道?了句:“多謝。”
隨即又看了眼呆站在跟前的眾臣,低頭翻開一份經義?答卷,道?:“今科經義?試題為‘中立’,此言出自《中庸》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意指為人應有主見,不人云亦云隨波逐流,明辨是非,不偏不倚。這位考生闡述通順,句式嚴謹,然破題有誤,此卷不?可為上佳。”
眾臣見她?思路清晰,話語詳實不?虛,漸漸回過神來。
趙錦繁又指了指站在?身?旁不遠處的兩位翰林院官員道?:“陳顯、劉琮你二人精通經義?,吩咐手下人從?破題入手,將破題有誤的卷子先行剔除。”
被叫到的二位官員品階不?高,少有面圣之時,沒?想到趙錦繁不?僅清楚記得他二人的名字,連他們擅長什么都一清二楚,皆是一怔,反應過來后,立刻應道?:“是。”而后匆匆帶著手下人行動?起來。
翰林院內,眾考官埋首考卷中忙碌了起來。
午膳時分,光祿寺派人送膳過來,眾人才停下休息。
福貴見趙錦繁一刻不?停,忙得連水都沒?喝上幾口,心疼道?:“您何必這么辛苦代信王行主考之職?做這么多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眼下您最要緊的是顧好自己還有那位……咳咳。”
趙錦繁抬筆輕敲了敲他的腦袋,道?:“坐在?殿里機會永遠不?會自己來,動?起來才行。”
“再者說,科舉是為國取士,朕身?為一國之君理?當盡責。怎好說是為他人做嫁衣?”
“至于你說的那位……”趙錦繁低頭看了眼平坦的小腹,笑道?,“他最近被養得很好,不?必憂心。”
前些日子江清還告訴她?,肚子里那位與她?日夜相伴的小人已?經有了自己的心跳。
趙錦繁與翰林院眾人同食,吃食并未有所不?同,翰林院眾人見此吃驚。
“陛下,您……也吃這些嗎?”
趙錦繁道?:“當然,有何不?妥嗎?”
“沒?有沒?有,只是怕您用不?慣這些。”
“不?會。”趙錦繁笑道?,“這些飯菜口味還不?錯。”
雖然比起荀子微做的遠遠不?如,但和從?前做九皇子那會兒的伙食相比已?是很好了。
更何況……
趙錦繁低頭見飯菜旁多放著的一小疊酸梅,她?還有加餐。趙錦繁夾了一小片放進嘴里,口中立刻傳來一股熟悉的酸勁。
*
夜里,趙錦繁從?翰林院出來,去了趟長陽殿。
荀子微坐在?院中藤椅上,分辨出是她?的腳步聲,問道?:“首日閱卷,感覺如何?”
趙錦繁靠在?他對面那張藤椅上,長嘆一口氣:“難辦。”
荀子微道?:“說說看,我聽著。”
自古以來選官之事皆為權貴士族所控,大周建朝后大力推行科舉,欲提拔寒士,削弱士族,為國培養人才。
荀子微此次欲親自主考會試,亦是想從?士族手中,收回取士之權。
兩方博弈體現?在?方方面面。
“比如今日在?閱某份卷子時,時不?時有人在?朕耳旁提點,這位考生是某某高官的長孫,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不?過朕看了他的答卷,卻覺平平無奇,和朕十四歲時答得差不?多。”
荀子微看不?清她?眼下的樣子,但她?說話的樣子卻在?他腦海中活靈活現?,他低頭笑了聲。
趙錦繁道?:“總之見卷不?看文章,先看是誰答的。”
荀子微道?:“從?前也不?是沒?有先賢提出,提出為公平起見,將考生名字全部蓋起來,再改卷。然此一策并未得到應用。當時有朝臣認為,糊名雖看上去公平,但只看考生卷面成績,不?看考生平日人品如何,并不?能?選拔//出真正才德兼備之輩。”
話是這么說,但糊名對考試公平而言必定利大于弊,只不?過此舉有損士族利益,在?提出階段就?備受阻撓,各方博弈之下,未能?普及。
一項制度的改變,涉及到方方面面,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并非一蹴而就?。
趙錦繁在?長陽殿坐了會兒,離開之時荀子微忽問了她?一句:“你這幾日可還常覺脾胃不?適?”
趙錦繁一愣,頓了頓回道?:“……老毛病,好多了。”
荀子微道?了聲:“嗯。”
趙錦繁想到前幾日江清同她?提過,荀子微曾去御醫局看過她?的脈案。
她?的脈案自她?還是九皇子那會兒起,便一直由江清負責,時常也有別的御醫來替她?探脈,隔著簾子,倒也能?請福貴替她?被把脈。再加上江清從?旁掩護,里應外?合,總能?想辦法蒙混過去。
那日他來看脈案之時,江清嚇出一身?冷汗,好在?他看過脈案之后,只是查了查她?近日用了些什么藥,見都是些補氣益血的草藥,也沒?多說什么。
不?過他特意找了江清細問,她?脾胃不?適經常想吐源自何故?
江清當然不?會告訴他,那是因為她?懷孕害喜。只是說:“一則恰逢換季,氣候變換導致食欲不?振,惡心干嘔也是有的。二則,她?摔馬之后失血過多,氣血不?暢導致脾胃虛弱也是有的。三則,她?從?前日子過得不?算太好,吃食上不?太注意,經年累月傷了脾胃,需要慢慢調養。”
“你這么說,他就?信了?”當時趙錦繁問江清。
江清只答說:“他信不?信,那就?不?清楚了。不?過我答得也沒?問題,從?種種癥狀來看,也的確如此。”
*
接連幾日趙錦繁忙于閱卷,來長陽殿的次數和時辰越來越少。
這日一早,沈諫來長陽殿中回稟公務,見荀子微似乎不?太滿意他的匯報,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笑著調侃了一句:“怎么?嫌我做得沒?她?好?”
這個她?當然指的是前些日子常留在?長陽殿代筆寫公務回執的趙錦繁。
沈諫本想噎他一句,誰知荀子微還回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沈諫扯著嘴角,呵呵笑了幾聲,眸色微沉道?:“您不?覺得您和她?走得太近了些嗎?”
荀子微不?覺得,反問:“近嗎?”
沈諫瞥他一眼:“臣有個問題,一直想與君上討教,不?知可否?”
荀子微道?:“說。”
沈諫道?:“前陣子陛下召臣相見,問了臣一個問題。她?問臣,年初那晚她?同臣切磋了許久琴技,不?知臣還記不?記得當晚與她?切磋的是哪幾曲?”
荀子微道?:“那又如何?”
“那就?奇怪了。”沈諫笑了聲,“因為年初那陣子,臣從?來就?沒?在?夜里去過紫宸殿。連去都沒?去過,更遑論?與陛下切磋過琴技了。”
第040章 第 40 章
月末, 春闈閱卷接近尾聲,到了?最?后要決定殿試名額的階段,趙錦繁異常忙碌,整日不見人影。
算算已有三日未到過長陽殿。禮部張永來長陽殿回稟春闈諸事時, 還提及翰林院從昨日起便時有爭執之聲傳出。
眾考官似乎對最?后錄取誰有很大爭議。會試錄取者為貢士, 只有貢士才?可參與殿試, 殿試前?二甲及第?者方可稱為進士, 三甲則稱為同進士,稱呼只多一個字,官途卻?大不一樣。
荀子?微眼前?一片黑暗, 分?不清日夜。他獨自
坐在院中?閉目靜休, 不知過了?多久,老太監長德邁著蹣跚步子?過來,說很晚了?,勸他早些進屋休息,他才?知道此刻已是深夜。
下?意識朝對面空著地藤椅望去, 末了?才?想起自己現在什么也看不見。
他搖頭笑了?笑, 輕嘆一聲,由長德扶著, 順著長廊朝屋里走去。夜間細風陣陣,長廊前?垂掛的明?燈隨風輕擺發出吱呀輕響。
大約是因為眼睛看不見, 其他感官變得?比往常靈敏許多,他好似聽見有腳步聲朝他而來,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鼻間卻?隱隱嗅到她身上的味道。
原本以為她不會來的, 何況夜很深了?。
趙錦繁走到他跟前?道:“閱卷剛剛結束了?,我想著無論如何都該過來同您說一聲。”
荀子?微順著她的話問:“結果如何?”
趙錦繁從袖中?取出寫了?會試錄取者名單的紙, 對他道:“您看不見,我念給您。”
“好,回屋慢慢說。”荀子?微應了?聲,朝她伸出手。
趙錦繁愣了?瞬,反應過來他眼睛不方便,不好行路,大概是要她攙扶著回屋的意思。
他的手一直伸在半空怪尷尬的,趙錦繁只好上前?牽過他的手挽了?過來。
兩人邁步朝前?走,趙錦繁瞥了?一眼愣在身后的老太監長德,心道:不對啊,他方才?不是被長德扶得?好好的嗎?
回屋的路上,趙錦繁談起決定殿試名額的過程。
總之,不是一段愉快的經歷。
按考卷好壞錄取的名單,和眾考官選出來的名單完全是兩回事。
倘若按考卷好壞分?,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寒士能被錄取。可最?終考官們選定的名單卻?連一個寒士的名字都不見。
這是很現實的問題。差不多水平的答卷,只能擇其一錄取,甲生比乙生答得?略好一籌,但甲生出身貧寒,乙生是某大將軍獨子?,倘使選擇錄取乙生,不僅能安撫拉攏那位大將,那位大將還暗示能許更多利。
身為一國之君,該如何取舍,是否要為僅比乙稍優一點?的,但前?途未知的甲,而放棄乙?實是一大難題。
當然趙錦繁最?終選擇了?甲。
這是荀子?微想要的生機,也是她想要的。
因為趙錦繁的決定,這幾日翰林院內著實起了?不小爭執。看著那群人在她面前?吵得?面紅耳赤,趙錦繁想要擁有更多力量,想要變得?更強大。
朱啟為人謹慎,不愿冒進多選寒士。言懷真過于剛正,堅持要按考卷好壞錄取,不愿退讓。底下?眾位副考官也是各有各的心思。
吵了?兩天,最?終參與殿試人選也確定了?下?來。
趙錦繁告訴荀子?微:“盡力了?,但僅有七位寒士入選殿試。”
荀子?微:“七位?”
趙錦繁:“……嗯。”
“竟有那么多啊,這已是史?無前?例。”荀子?微道,“陛下?,你總是能給人驚喜。”
趙錦繁微愣,抿唇笑了?聲,垂眸嘆道:“如果是仲父主考,想必留下?的寒士更多吧。”
荀子?微卻?道:“未必。”
“有些事欲速則不達,揠苗助長并不見得?有成效,現在這樣正正好。我想以后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趙錦繁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著他:“嗯。”
荀子?微并未察覺她的眼神,道:“殿試你打算怎么做?”
殿試歷來在皇宮大殿舉行,由天子?親自命題親自主持遴選。
趙錦繁托著腮望向窗外夜色,一時沉默。
朱啟對她的提醒尚且言猶在耳,上屆科考出了?個寒門?狀元已經惹得?上層各方不快,陛下?因慎重權衡,這次無論如何狀元都要選士族子?弟。若是實在有看中?的寒門?士子?想提拔,給個進士也足夠了?。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譬如沈諫當初只是二甲十四名,如今卻?位極人臣。頑石是怎么也點?不化的,譬如上屆那位寒門?狀元,被寄予厚望,最?終卻?泯然眾人矣。
月初,殿試開始。
通過會試的貢士們,整齊劃一地步入巍峨宮城,跨過城門?,邁過層層階梯,進入大殿。
江亦行也在今科貢士之中?,原本并未抱太多希望能被錄取,在接到被錄取的消息時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年輕的國君坐在高?臺之上,江亦行在看清那位國君真容之后愣住了,在身旁人的提醒下?,方才?回過神來,坐到自己考位上。
歷年殿試出的多是詩賦類的題目,通常詩賦類多是要人寫些歌功頌德的馬屁詩,偶爾也會考幾篇策論。
也不知今年這位新繼位的國君會出什么樣的考題,如果出了?詩賦題,那他們究竟該拍這位國君的馬匹還是拍那位攝政王的好呢?
貢士們心懷忐忑又躍躍欲試,不多時殿門?緊閉,下?發試卷。
這頭貢士們埋首答題,那頭禮部和翰林院眾文官正猜測今科殿試考題,不多時有人傳來了?此次殿試的考題。
眾臣紛紛湊上前?,見到考題兩眼一瞪。
“這、這……”
這考的既非詩賦亦不是策論,而是十道簡問。這十道問題無一不與民生有關。
比如其中?一題提到黃河時有決溢,一般人看到這,大概以為這題要考治水方略,或是防汛手段。若是考這些,前?人先賢常有總結,只要看過類似的治水經書,多少也能答出一點?。
可這卷子?偏偏不問如何治水,也不問如何防汛。它問——
常言道:舉天下?之役,半在于河渠堤埽(注)。黃河決溢頻發,水災救護和河堤修建常年開展,大興土木致使北方百姓何役繁重,問如何減輕百姓徭役負擔?
長期沉重的河役,致使百姓無暇顧及農耕,大害農事,民不聊生,問如何減輕損害農事?
諸如此類的問題,如要答好,不僅要通書中?理論,更要善于體察身邊民情,善感百姓之苦,不盲目遵從書本立于實際。
也不知這位陛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從天亮到日暮,殿試結束,貢士們從大殿出來,或愁容滿面,或迷惑不解,面色各異。
朝臣們對此次殿試頗有微詞。
殿試過后數日,夜間宮宴,國君宴請眾臣。
麟德殿內,燈火煌煌。趙錦繁在眾人探索、不解的目光中?前?來赴宴。
她對底下?眾官員道:“朕知諸位疑惑朕為何要出那些考題,今日朕想讓諸位看一份答卷。”
她命福貴將這位考生的姓名籍貫盡數遮掩,隨后傳給眾臣觀閱。
眾臣自上首接過答卷,一一傳閱。看過這份答卷,眾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此子?所?答句句在理,字句詳實,言之有物,妙哉!”
“知世故而不世故,見其文知其人,志向高?遠,赤子?之心,可嘆也。”
“此子?可堪為狀元之才?。”
底下?眾臣對此卷贊譽紛紛,其中?也有人問道:“陛下?將此子?姓名籍貫遮掩是為何意?”
趙錦繁抬眼注視著眾臣,答道:“因為諸位手上這份答卷,出自一位寒士。”
宴上霎時一靜,滿堂無言。
對此,趙錦繁并不意外,對著滿堂靜默的臣子?笑了?聲,道:“諸位都坐了?有一會兒?了?,朕為諸位備了?份佳肴,還請諸位一品。”
*
“您猜猜您那位陛下?給那幫大臣們備了?什么佳肴?”
宴后,沈諫坐在長陽殿正堂內,向荀子?微復述今日宴上之事。
“我那位……”荀子?微頓了?頓道,“她備了?什么?”
沈諫道:“一碗糙飯。”
她說這碗糙飯于在坐眾臣而言粗糙扎嘴,寡淡無味,絕對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但卻?是不少百姓一天的食糧。
在坐眾臣立于朝堂多年,皆是心懷天下?,志存高?遠之輩,都曾竭力謀求治世庇佑蒼生之道。
朕亦然。
她說她想見天下?百姓不為五谷所?苦,不為溫飽而憂。治國有常,利民為本,這是她出那十道民生簡問的原因。
錦繡文章常有,遠大志向多見,然仁義向民之心難得?。
方才?那份答卷不光文詞俱佳,字字句句皆不理民,更是落實于常人難察之小事。這份答卷的主
人同在坐諸位一樣,都懷有一顆兼濟天下?之心。
在坐諸位有人能說他一句,不配狀元之位?不配同諸位一樣站在朝堂之上嗎?
底下?一片寂靜,她這一問無人答否。
*
宴會散席,眾臣三三兩兩離開麟德殿。
趙錦繁從麟德殿出來,碰上了?朱啟。自主考春闈以來,朱啟一向是最?反對她所?作所?為的那一位。
“朕還是一意孤行了?。”趙錦繁對他道。
朱啟沒?說什么,出乎意料朝她鄭重行了?一個大禮。
趙錦繁愣了?愣,她總覺得?朱啟像是在透過她看另一個人,一個令他懷念敬重又深感愧疚之人。
回去的路上,趙錦繁去了?趟長陽殿。長陽殿內,明?燈高?懸,荀子?微站在廊前?似乎等她很久了?。
趙錦繁告訴他:“我做成了?一件事。”
荀子?微說:“我知道。”
此刻他是看不見光的,但她走到他眼前?,他不知怎么的,只覺明?燈黯然。
心臟陡然間跳動得?厲害,血流猛然加速,他知道那是自己在瘋狂興奮。因為她站在高?處,因為她那么耀眼奪目,那么棘手,讓人想要與之勝負并戰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