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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第 41 章

    月中, 科舉放榜之日。

    天?剛蒙蒙亮,貢院門前?布告欄前?人頭攢動,細雨淅淅瀝瀝飄在?空中,澆不滅人們圍堵在?布告欄前?熱切等候的?心。

    不多時, 放榜的?官差騎馬而?來, 馬蹄聲漸近, 今科士子們或激動或忐忑, 踮腳探頭上前?張望,除了關?心自己的?成績外,還免不了好奇, 今科狀元會是哪位?

    記得四年前?放榜那會兒, 因?為出了位寒門狀元,京城所?有?平民或寒門子弟振奮不已。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個?好的?開端,然而?四年過去,這位寒門狀元并未如眾人所?期待的?那般有?所?成就,這幾年恍如銷聲匿跡一般。

    寒士們心里都明白, 那位狀元郎不是沖破黑暗的?曙光, 僅僅只是曇花一現。放榜前?還有?不少人調笑:“今科狀元又是哪位貴家公子啊?”

    然而?金榜放出來后,眾士子望見位于頭名那人的?名字, 皆是一怔。

    城西長?街盡頭,江亦行如約坐在?長?桌前?替百姓們寫信看?信, 正被人群團團圍著,虞秀才匆匆從?長?街那頭跑來,老遠就喊著江亦行。

    “先生,先生!”

    江亦行聞聲自人群中抬頭, 見虞秀才比自己兒子一年長?高一寸還高興,沖他連聲喊:“中了!”

    圍在?長?桌前?的?窮鄉百姓們面面相覷。

    “中什么了?”

    “今日科考放榜, 先生定是高中了。”

    “那實在?太好了!第幾名啊?”

    虞秀才使出吃奶地力高喊:“是第一名,是狀元!”

    人群轟動,不知是誰帶頭拍起了手,江亦行被掌聲和恭賀聲包圍,呆愣在?當場。

    人群久久不散,鄉民們奔走相告,都為他高興不已。

    很快報喜的?吉樂隨馬蹄聲而?至,附近百姓從?未見過這般大的?陣仗。

    江亦行見報捷的?官員身著正服,手捧金書帖子朝他走來,回過神來,不知何?時熱淚自眼中而?落,積在?他凹陷青黑的?眼窩。

    所?有?人都在?笑,只他一人放聲哭得不能自已。

    百姓們忙勸道:“這么好的?事,先生你哭什么?”

    “先生這是太高興了。”

    江亦行不說話,只是流淚,眼中不是高中后的?喜悅,而?是無盡遺憾。

    *

    荀子微的?眼睛在?多日休養,以及諸位醫術高超的?御醫精心醫治下逐漸好轉。

    晌午,趙錦繁依約前?來替他誦讀公文,正逢御醫替坐在?長?椅上的?他取下眼前?罩著的?白色紗布條和藥膏。

    趙錦繁走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能看?見了嗎?”

    荀子微睜眼,一簇簇光照進瞳仁,他的?視線停留在?趙錦繁身上,道:“看?不太清楚,你走近點。”

    趙錦繁依言上前?幾步,來到他面前?:“這樣呢?看?清了嗎?”

    荀子微對?她道:“再近些。”

    趙錦繁低頭對?上他的?眼睛:“現在?呢?”

    荀子微盯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龐,頓了許久,對?她道:“看?見了,但仍有?些模糊,你再近些……可以嗎?”

    他略略加快的?呼吸打在?她臉側,趙錦繁眼睫顫了顫,沒有?動作,笑道:“這不好吧,再近些,我可就要撞上您了。”

    荀子微道:“哦。”

    趙錦繁起身挪開幾步,道:“看?來您的?眼睛,仍需好好休養。”

    荀子微道:“嗯。”

    趙錦繁坐到對?面藤椅上,低頭處理?公文。一整天?,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等處理?完所?有?公務已近掌燈時分,趙錦繁回到紫宸殿,如意同她說:“尚衣局裁了新衣剛送來。”

    “回頭我替您把腰腹處的?針腳拆了,稍稍改大些。”如意看?了眼她此刻尚平坦的?小腹,“再過些日子,肚子就該大起來了。”

    趙錦繁低頭去看?自己的?小腹,輕嘆了一聲:“是啊。”

    再過不久肚子就要顯懷了,她得想想辦法才行。

    夜里,趙錦繁靠在?榻上,抬手撫摸小腹用心感受,似乎是比從?前?稍稍隆起了一點,但又好像沒有?。

    江清說肚子里的?孩子眼下都還沒有?拳頭大。

    趙錦繁搖頭笑了笑,吹熄了一旁燈火,閉眼入眠。

    大約是殿試過后緊繃的?心弦有?所?松懈,亦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想了太多關?于孩子的?事,夜里夢見了孩子的?父親。

    在?那個?孩子誕生的?夜晚,他低頭湊近她,見她眼睫顫動得厲害,輕聲問:“我研習了如何?交吻,你要試試嗎?”

    她整顆心麻麻的?,等回過神來,他的唇貼了上來。起初只是輕輕描摹,生澀的?試探,不知怎么的?越吻越深,到后來變成了一場纏斗,你來我往誰也不肯放過誰,好像誰先放手就認了輸。

    他迷了眼,呼吸凌亂,趙錦繁聽見他無法克制的?心跳聲,又急又快。吻到后來,他開始不甘心只停留在?她口中,順著她的?唇角一路吻下。她被激得一陣瑟縮,察覺到自己被他吻得越來越不對?勁,拉回來一絲游離的?理?智。

    他依舊沉浸其中,沒有?打算停下來,問她:“我親這個?地方,這里,還有?這里,可以嗎?”

    他察覺到她忽然不動了,一瞬清醒,沒有?再繼續下一步,克制著從?她身上挪開。

    他們彼此都清楚,繼續下去會失控。

    但……

    趙錦繁也不知那天晚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可以選擇不再繼續,如果沒有?繼續,現在?肚子里也不會多出一個?將他和她緊緊牽絆在一起的小人。但她沒讓他走,明知他已箭在?弦上,受不得撩撥,她還上前扯住他的衣領,仰頭用力貼上了他的?唇,問:“喜歡嗎?”

    *

    翌日,晨曦撒在?屋檐,落進紗窗。昨夜不知何?時又下過一場雨,庭院樹梢上結了一粒粒晶瑩水串,迎春花瓣上滴滴露珠滑落。

    趙錦繁頂著一張紅潤泛潮的?臉龐自夢中醒來,整個?人輕飄飄的?仿佛剛從?云端下來。如意掀簾進來,替她穿戴好冕服和冠冕。

    殿試結果公布后次日,新科進士們進宮謝恩。

    皇城南面丹鳳門前?,擂鼓聲響,朱紅宮門緩緩開啟,身穿紅袍公服的?新科進士們一步一步跨入巍峨宮城。

    旌旗獵獵,百官注目,無限風光在?身。

    鴻臚寺官員引眾進士入殿覲見,一甲前?三名依次上前?。

    狀元毫無疑問是江亦行。

    他站在?最前?列,看?上去又比前?陣子消瘦了不少,想必是擔心考試成績憂思?過甚所?致,這也在?所?難免。如今他也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此次他高中,天?下寒士振奮,但也不乏有?人詆毀看?扁,趙錦繁頂著各方壓力執意選他為第一,朝中對?此爭議頗大。

    期間有?不少臣子上書公文,請荀子微出面阻止。

    荀子微再聽她念過殿試卷子之后,只是告訴那群臣子:“我亦認同陛下所?選。”

    他就是這樣的?人,論跡

    不論心,論事不論人,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只要是他認為對?的?東西,無論如何?有?多少人反對?都會堅持到底。

    今科榜眼是當初在?千帆樓斗文會花大幅筆墨贊她才德兼備的?吳慎。不過她選吳慎為一甲,并非出自私心,而?是因?為他的?答卷確實出色。

    吳慎看?上去很是敦厚靦腆,那位探花郎就與他正相反了。

    趙錦繁望著那位探花郎,嘴角一抽。

    放榜那日楚昂興高采烈地來找她,告訴她說考中探花那位是他的?小外甥。

    楚昂那位小外甥,趙錦繁小時候見過一面,印象中是個?身形瘦小,如小奶狗一般粘人的?男孩子,總是喜歡跟在?楚昂屁股后,舅舅舅舅地叫。

    怎么也沒想到,多年過去他長?“大”了。

    說來也巧,前?幾日他們剛剛在?斗文會見過,正是寫出《無德》那位兇神惡煞的?壯漢。前?些日子,楚昂去陵州,一為探望外祖,二就是為了接這位小外甥上京趕考。白云山圍獵那陣子,這位大塊頭小外甥正住在?楚昂府中備考。

    斗文會那晚趙錦繁沒留意他叫什么,現在?知道了,他名叫陸斐。

    斯文的?名字,粗獷的?身材,又兇又喪的?臉。

    他殿試時的?答卷,答得很工整平和,并沒有?像斗文會那時鋒芒畢露。不過也是,殿試與斗文會不同。斗文會那會兒,別人為了魁首之位,爭得頭破血流,然他身為定國公世子的?外甥,并不缺少機會,參加斗文會自是毫無顧忌揮灑自如,想寫什么便寫什么了。

    眾進士在?行禮謝恩,接受傳臚唱名禮贊過后,由鴻臚寺官員引著一一出殿。

    趙錦繁單獨留下了江亦行。

    大殿內空蕩蕩的?,趙錦繁的?聲音回蕩在?空闊殿中。

    “朕想你會是最好的?開始。”她對?江亦行道,“會嗎?”

    江亦行頓住了,默了很久之后,他凹陷的?眼窩下唇角高高揚起,肯定地告訴她:“會,當然會。”

    趙錦繁笑道:“過陣子可以回鄉見你母親了。哦,對?了,記得告訴那位帶你求學的?先生,你來高處瞧過了。”

    江亦行說:“好。”

    出宮之時,為江亦行引路的?官員指著含元殿高聳的?殿頂告訴他,再過幾日他將和其他進士一起在?那里被授官,自此青云高飛,提前?先恭賀了他。

    暮色低垂,江亦行望著遠處威嚴矗立的?含元殿,久久沉默,沉默過后釋懷地笑了聲,朝著夕光滿地的?宮道走去,沒有?再回頭。

    *

    “您說該給江亦行授個?什么官?”夜里,趙錦繁坐在?長?陽殿院中那張藤椅上問荀子微道。

    荀子微眼睛情況大好,正站在?灶前?切菜,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道:“你選的?人,你決定吧。”

    趙錦繁就等他這句話,笑道:“這樣啊,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所?謂十年寒窗無人問,金榜題名天?下知。如今關?于江亦行這位寒門狀元的?勵志故事傳得天?下皆知,天?下士子都以他為榜樣,風頭正盛,比當年的?沈諫有?過之而?無不及。天?下寒士都等著看?他被授官。

    不多時,荀子微做好了鮮味雜炒端到她跟前?。

    趙錦繁夾了一塊放進嘴里,甚為滿足,還是原來的?味道。

    她嘆了口氣,望向靜謐祥和的?夜空。

    荀子微問:“怎么了?”

    趙錦繁道:“總覺得最近日子過得太好太順了些。”

    荀子微笑她:“這樣不好嗎?”

    趙錦繁道:“好是好……”但她心里隱隱有?些發堵,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第042章 第 42 章

    新科進士謝恩過后, 天子為慶賀他們及第設下瓊林宴。

    宴上?觥籌交錯,笙歌不斷。朝中重臣,皇親國戚,公侯伯爵一一到場, 但?今晚的主角新科狀元江亦行卻缺席了這?場盛宴。

    席間不免有?人對此議論紛紛。

    “這?位狀元郎方才冒尖不久, 就這?么不給面子, 未免太過傲慢。”

    “聽說?是突發風寒, 這?才不得已缺席。”

    “如今這?位狀元郎風頭正盛,我?今日路過街頭,還聽有?不少人在?傳唱他的事跡, 什么多?年風雨不改坐街頭替來京務工的窮苦百姓寫信看信, 什么不計前嫌替人教子,什么風餐露宿萬里求學啊……他都尚未授官呢,就已經成了百姓心中愛民如子的大老爺。”

    “那又如何,過去不也?有?位和他差不多?的狀元,你再看看那位現在?如何?”

    “說?的是, 哈哈哈哈哈哈。”

    那群人正笑得起?勁, 忽聽不遠處有?人拿酒盞往桌上?狠狠一砸,發出“啪”一聲巨響:“很好笑?”

    眾人一驚循聲望去, 見一面目兇悍的壯漢正放眼掃視他們,顯然?對他們的言行十分不滿。方才正是這?人朝桌上?砸的酒杯。

    “這?誰啊, 竟如此無禮?”

    “聽說?是定國公府楚世子最疼愛的小外?甥,今科探花郎,陵州陸家的六郎陸斐。”

    “哦,這?樣啊。”

    那群人方才還欲出言討伐壯漢, 聽見這?人來歷后,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夠仗義!

    今科榜眼吳慎站在?一旁暗暗叫好, 再看彪壯的陸斐,忽然?覺得他面相沒那么兇了。靦腆的他鼓起?勇氣想上?前敬酒,沒走幾?步對上?陸斐門神一樣煞氣外?漏的臉,心想:還是算了。

    席間最得意的莫過于張永,今年他兒子也?榜上?有?名,位列二甲前十。算上?他爹和他本人可謂一門三進士,那叫一個光宗耀祖,門庭顯耀。

    同為權臣派中堅力量的翰林學士朱啟嫉妒地瞥他一眼:“張永,祖墳冒青煙啊!”

    張永忙道:“哪里哪里,多?虧了你這?位主考官關照。”

    朱啟急忙擺手:“誒呦,我?可不敢居功,是陛下堅持要選的。”

    張永笑容滿面:“陛下英明!”

    “說?起?來陛下到哪去了,都開宴了也?不見她人影?”張永四處張望了一番后道。

    沈諫正舉著酒盞小啜,涼涼笑了幾?聲:“你們難道沒發覺,還有?個人也?不在?這?里嗎?”

    張永又四處張望了一番后,恍然?道:“對對對,君上?也?不在?。”

    朱啟問:“奇怪,他去哪了?”

    沈諫哼笑了聲道:“我?怎么知道?”

    話音剛落,便有?內官來報說?:“陛下在?赴宴途中不小心受了點輕傷,眼下攝政王正替他處理。陛下吩咐說?,不是什么大問題,請諸位安心飲宴,不必擔心。”

    哦……

    這?聽上?去似乎沒什么不對,但?有?位臣子提出疑問:“陛下受了傷為何不請御醫?與攝政王有?何關系?他醫術很高明嗎?”

    尋常人是不敢如此質疑攝政王的,只不過說?這?話的剛好是攝政王的長兄。雖然?生辰沒差幾?天,但?長兄畢竟是長兄。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楚昂不以?為意,“肯定是當時他們剛巧碰上?了,攝政王在?外?一向逢亂必平,見人有?難必定出手相助。”

    哦……

    倒也?的確如此。

    楚昂話畢,順便瞪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言懷真。確認了,真正有?問題的人在?此!

    那晚他看見言懷真紅著臉從趙錦繁殿中出來,他還看見趙錦繁她……

    言懷真察覺背后涼颼颼的,一轉身對上?了正狠瞪著他的楚昂:“……”

    *

    紫宸殿外?,趙錦繁坐在?長階上?,低頭去看自己的腳踝。

    懷孕日子漸長,偶爾會覺腿腳抽筋。方才她穿戴好衣冠,正要上?御輦,小腿一陣抽筋,沒留神撞在?輦車板上?,一陣鉆心的疼過后,那只腳一時動不了了,抬也?不是邁也?不是。

    荀子微見狀,忙扶她暫在?一旁長階上?坐了下來。

    他俯身跪坐了下來,低頭盯著她的腳踝,道:“脫鞋我?看看。”

    趙錦繁抿了抿唇:“不用,朕已請如意去御醫局請人過來了。”

    荀子微道

    :“我?在?外?從軍多?年,對這?種傷很了解,從你的情狀看傷勢并不算太嚴重。我?保證在?御醫來之前,我?能讓你舒緩許多?。有?我?幫你,你的傷也?會好得更快。”

    他重點補了一句:“都是治傷,御醫和我?沒分別。”

    趙錦繁:“……嗯。”

    荀子微抬手捉住她的腳,脫下穿在?她腳上?的鞋履,輕扯下她的白色羅襪。

    白皙的腳踝露了出來,趙錦繁瑟縮了一下。

    “別動。”荀子微五指握緊了她的腳踝,見她目光閃躲,淡然?道了一句,“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趙錦繁深深看了他一眼,干笑幾?聲:“也?對。”

    她輕輕擰眉,總覺得這?句話別樣的耳熟。

    荀子微的指頭在?腳踝附近反復輕摁,趙錦繁側過頭去不看他,驀地腳踝處傳來“咯噔”一聲,她皺眉悶哼一聲。

    荀子微問:“你看看現在?能動了嗎?”

    趙錦繁抬腳晃了晃,對他道:“好多?了!”

    荀子微道:“過后江御醫來了,請她替你看看有?哪些舒緩去瘀的藥膏可用,不出兩日便能完全好。”

    趙錦繁“嗯”了聲,垂眸看著眼前這?個正低頭仔細替她將鞋襪重新穿上?的男人,才想起?方才忘了問:“您怎么忽然?來了我?這??”

    荀子微平靜回道:“赴宴途中經過,順道來看一眼兔子。”

    *

    瓊林宴到了后半程,荀趙二人才結伴前來,為眾位及第士子道賀。

    眾進士見當今陛下帶傷前來,感懷于心。

    酒過三巡,士氣高漲。

    眾進士滿懷憧憬,望向高聳在?月色下威嚴的含元殿,想象著自己一步一步登上?高臺,站在?殿中揮斥方遒的模樣,心中燃起?一團烈焰。

    授官那日,春光明媚,風和日麗。似乎連老天也?在?為這?群即將步入官場,朝氣蓬勃的年輕進士們慶賀。

    身穿紅色進士袍的進士們侯在?含元殿外?廣場上?,等候宣召。

    今日是這?群進士們人生至高峰,亦或是攀向更高峰的開始,意義非凡。

    久未露面的江亦行站在?隊伍最上?首,他臉上?毫無血色,看上?去有?些疲倦,似乎還未從風寒中痊愈。

    吳慎見他臉色不好,關心問:“江兄,你還好吧?”

    江亦行溫聲回道:“多?謝關懷,我?還好。”

    話雖如此,可他看上?去著實有?些搖搖欲墜。

    這?時,身后不知是哪位官員出聲道:“我?看他需要休息。”

    禮部?負責此次授官事宜,見離授官儀式尚有?段時間,張永也?怕江亦行撐不住,派人去請示了荀子微后,將江亦行帶去了附近空殿稍作休息。

    含元殿內,趙錦繁坐在?高臺中央龍椅上?,側頭看向身旁之人:“仲父,一會兒為一甲進士授官賜詔書是您上?,還是我?上??”

    荀子微道:“你上?。”

    他不忘不服輸地補一句:“但?下次只會是我?上?。”

    趙錦繁笑道:“是嗎?”

    最近他們之間相處過于平和默契,她差點忘了眼前此人一直在?等待時機將她取而代之。

    大周每逢大型典禮,都講究一個吉時,今日授官儀式也?不例外?。

    司天監估算的吉時,是今日辰時三刻。

    趙錦繁朝大殿外?望去。

    她記得自己和荀子微到含元殿時,已經是辰時二刻左右,等了好一陣還不見外?頭有?動靜,總覺得這?剩下的一刻鐘過得格外?漫長。

    靜待片刻后,還是覺得不對勁,轉頭與荀子微對望了一眼。

    她正要說?什么,張永踉蹌著跑進大殿。他慣來圓滑,習慣笑臉迎人,此刻臉上?說?不出的驚懼:“出、出事了!”

    荀子微道:“說?。”

    “死、死了……”張永道。

    荀子微問:“誰?”

    *

    春日艷陽在?皇城大道上?灑下一層粼粼金光,萬物復蘇的時節,四處生機盎然?。

    趙錦繁迎著風,快步踏在?宮道上?,越過重重宮門高墻,來到那所?空殿前。

    空殿前人頭攢動,新科進士們靜默圍在?大門前,個個神色凝重。

    眾官員見趙錦繁趕來,紛紛屈膝跪地,低頭靜默。

    趙錦繁朝那扇開啟的大門走去。

    日光透過淡黃紗窗照進屋內,里頭一片亮堂。房梁上?掛著一條白綾,高高懸在?其上?之人已沒有?了一絲生息,衣擺隨風輕晃,藏在?衣擺下的手卻一動不動僵在?半空。

    他死了有?好一段時辰了,救不回來了。

    張永低著頭道:“當時見他似乎風寒未愈,身體難以?支撐,又見時辰尚早,微臣請示過君上?后便派人送他到此處暫歇。他說?想到今日要被授官,昨夜太過激動沒睡好,想小睡一會兒,我?等便也?未上?前打擾,只留他在?此獨自休息。”

    原本想著這?人未來可期,可得好生待著,賣他一個情面也?好,誰知卻是好心辦了壞事,如今想來后悔萬分。

    “等時辰差不多?了,微臣請人過去叫他,卻發現怎么叫都叫不應。來請他的人察覺不對勁,立刻推門進去,就發現他竟被人吊死在?房梁上?。”

    趙錦繁木然?望著那張瘦削蒼白的臉。

    他的先生還在?等他實現抱負,他的同鄉盼他光耀鄉里,他那些寒窗苦讀的友人將夙愿托付給了他……

    長街盡頭那些百姓們還等著他回去。

    她想他走之前,大概還沒來得及回鄉再見他思念已久的母親一面。

    故鄉山上?的日出是怎么樣的?不知他還記得嗎?

    他很肯定地答應過她,他會是最好的開始。

    可現在?一切似乎都結束了。

    荀子微從人群中走來,抬手遮住了她的雙眼。

    “別看了。”

    趙錦繁回了聲:“嗯。”

    第043章 第 43 章

    京城西市長街盡頭, 平日受過江亦行關?照的百姓們結伴站在街頭。

    他?們沒有很多銀兩為江亦行擺酒設宴慶賀,也不認得多少字能寫文作詩贊美他?感?謝他?。

    知道今天是江亦行被授官的日子,一群人一大早就拉著橫幅站在街頭,等著為江亦行壯大聲勢, 風風光光迎他?回來。

    百姓們站在街頭等啊等, 怎么?也不見江亦行回來。

    早上還是春光明媚的好天, 到了午后天莫名陰沉了下來, 空中飄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絲。

    眾人打?著傘站在原地?,或帶著孩子在一旁屋檐下躲雨,誰也沒走開?, 生?怕這一刻走開?了, 下一刻江先生?就回來了。

    雨水打?濕了橫幅,橫幅上“青云高飛”幾個字沾了水,糊作一團,已經看不清楚字樣了。

    天暗沉得厲害,空氣又悶又濕, 堵得人喘不過氣來。

    久久不見江亦行歸來, 眾人心中升起隱隱不安。

    人群中世?面最靈的虞秀才,已經趕去了城內最有名的幾家酒樓, 那些酒樓常有官員貴戚往來,或許能在那打?聽到什么?。

    也不知過了多久, 虞秀才回來了。

    眾人圍了上去問:“先生?呢?”

    虞秀才望著眾人沉默,末了只說了一句:“先生?不會再回來了。”

    為什么??什么?叫不會再回來了?

    百姓們不停追問。很快有人悟道:“你們真笨,先生?當?然不會回來了,先生?要做大官去了呀!”

    “對對, 我怎么?沒想到呢?”

    “這可是大好事?啊!我就知道好人有好報。”

    虞秀才悶聲低頭,聽見人們開?懷的笑聲, 終于忍不住道:“先生?沒了。”

    “沒了”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看著虞秀才。

    虞秀才說:“沒了就是死?了。他?死?了,是被人吊死?的。”

    在他?人生?中最風光的一天,被活活吊死?在了皇城。

    新科狀元于皇城暴死?一事?,是怎么?也沒法?一直瞞下去的。盡管如此,暫且封鎖消息,以便應急處理這一點,趙錦繁第?一時間便想到了。

    荀子微封鎖了皇城,在刑部盤查完所有在場之人,任何人不得擅自離開?。

    京城最繁華地?段的幾間酒樓里,也不知是誰先說起的,說狀元死?了。

    起初人們只是當?笑談,但很快有人發覺,今日所有去皇城參加授官儀式的新科進士和官員們都遲遲還未出宮。

    皇

    城緊閉,官眷們在家中等得焦急,便派人各處打?聽消息。

    不知是哪位官眷,神通廣大,從封鎖的皇城內,帶來了確切消息。

    新科狀元死?了,是被人活活吊死?的,死?在皇城,死?相極慘。

    歷朝歷代從來沒出過如此駭人聽聞之事?。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科舉剛過,還有不少士子未從京城歸鄉,得知這一消息,皆是震驚不已。

    尤其是那些家世?不顯的寒士們。

    明明天還是亮的,卻覺身處黑夜。明明是春暖花開?之季,卻覺寒意徹骨。明明已經看見希望,希望就這樣沒了,被人生?生?掐滅了。

    是誰殺了他??是誰不希望他?活下去?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他?怎么?能就這樣死?了呢?

    想到了上京以來受到的各種打?壓,寒士們皆默。

    沉默過后,終于有人沖出來發問——

    “難道我們這樣的人,就永遠都不配站到高處嗎?”

    “他?死?了,我等怎能獨善其身?”

    瓢潑大雨之中,西市長街。

    虞秀才站在眾百姓面前聲淚俱下:“先生?不能就這樣枉死?!”

    “說得對。”

    “找出殺人兇手!要他?償命。”

    “我們要替先生?討回公道!”

    ……

    皇城內,盤查亂中有序進行中。

    趙錦繁臉色蒼白,捂著胸口吐了會兒,分不清是因為懷孕之故,還是因為方才看見江亦行的死?狀太過震撼。

    大約兩者皆有。

    趙錦繁望著連綿雨幕,對站在身邊那人嘆了聲道:“朕好像走進了一條死?胡同,無路可走了。”

    荀子微道:“此次身為你的同謀,我亦然。”

    趙錦繁扯了扯嘴角。

    荀子微看著她?無甚血色的臉龐,正要說什么?,禁軍統領急匆匆跑來稟報。

    “君上,陛下,署衙那里來報,說登聞鼓前聚集了一大幫百姓和士子,高喊著要為狀元郎討回公道,要求嚴懲兇手。這幫人聲勢浩大,又引來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一聽說是狀元郎被害,也跟著鬧,不給個說法?就不肯走,眼看著越鬧越大,京兆府已派人前去……”

    荀子微道:“命中郎將葉效協同京兆府鎮壓安撫。”

    禁軍統領領命退下。

    趙錦繁站在他?身側,看著他?道:“您不覺得這消息走漏得未免太快了些嗎?”

    荀子微道:“的確。”

    似乎有雙無形的手在牽扯著一切往前走。目前刑部尚在盤查中,此事?尚有許多謎團未明了,天下之大,除了此事?之外,還有許多別的事?需分心,無論如何都得打起精神來。

    趙錦繁深吸一口氣道:“有件事?想請您幫忙。”

    荀子微道:“你說,只要我能。”

    趙錦繁道:“您一定能,應該說只有您能。”

    荀子微不解:“何事??”

    趙錦繁抬手摸了摸肚子:“我餓了,想吃您做的東西。”

    荀子微很輕地?笑了聲:“好。”

    他?知道,趙錦繁是不會就這樣一蹶不振的。

    *

    登聞鼓前,群情激憤。京兆府協同金吾衛安撫勸離,然仍有不少百姓和士子守在署衙門前不肯離去。

    此事?尚未傳出京城,就已引起軒然大波,不久后,天下人將皆知。未免事?情愈發難以控制,攝政王協同皇帝發布告天下臣民書,將在三日內對此事?有個交代。

    告示一出,民憤稍見平息。

    長陽殿內,荀子微低頭在灶前切菜,原本想著今日應該能得空,便提前備了不少新鮮食材,打?算多做幾道新菜請她?好好品嘗的,不過臨時出了這事?,沒功夫仔細料理,只好想辦法?做點簡單又開?胃的小?菜,給她?下飯。

    趙錦繁聽著他?噠噠切菜的聲音,心緒隨之平復。

    她?靠在藤椅上靜默沉思。

    荀子微問她?:“在想什么?呢?”

    趙錦繁道:“我在想到底是誰殺了江亦行。殺害他?的兇手必定是今日出席授官儀式之人。江亦行私德甚好,從未與人結仇。若說是有士族權貴見不得他?好,想要取他?的命,為何不提前下手,暗中了解了他??非要在他?被授官那日,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在皇城之中動手?”

    “若是您想殺人,您會希望有很多人關?注你殺人嗎?江亦行如今風頭正盛,兇手這么?做難道就不怕激惹民憤,置自己于不利之地?嗎?”

    “兇手未免太不把別人放在眼里,太過明目張膽,明目張膽到讓人覺得他?根本不怕被查,甚至像生?怕沒人注意似的。”

    “這實?在不合乎常理。”趙錦繁道,“我總覺得哪不對勁,想再去那所空殿看看。”

    荀子微將做好的涼拌酸辣雞絲端到她?面前,看了眼她?略發白的嘴唇,道:“先用飯吧,等吃完我同你一道去。”

    *

    夜雨不停,雨水打?在傘面滴答作響。

    空殿前圍守著幾名刑部官員,殿中亮著燭火。幾位官員見趙錦繁與荀子微同來,行了禮后,回稟道:“侍郎他?正在屋里。”

    這幾位官員口中的侍郎正是荀子微的長兄荀理。刑部尚書吳連舟即將告老歸鄉,如今刑部之事?皆由荀理所掌。

    這所空殿不算大,因為不常有人來,所以陳設十分簡單,進門后入目是一座山水屏風,屏風之后擺著桌椅書案,墻上掛著幾幅花鳥圖,掛畫之下的長幾上,擺著一只已許久未插過花的青色瓷瓶。

    屋內,梁上白綾已取了下來,出于某種理由江亦行的尸首并未被帶走處理,暫且安放在一旁。

    荀理正站在江亦行被吊死?的地?方,抬頭便是那根吊死?江亦行的房梁。

    他?身旁的圓桌上擺著一只銅制香爐,上頭正燃著三柱青香,從香灰掉落的多少來看,這幾柱青香應該才剛插上去不久。

    趙錦繁盯著那三柱青香看了會兒,荀子微道:“這是他?的習慣。”

    趙錦繁:“習慣?”

    荀子微道:“身為刑官,見多了往生?之人,然他?認為無論見多少具尸首,都不能忘了對死?者的敬畏之心。因此,每當?他?找出真相,能夠告慰死?者在天之靈時,都會為其點上三柱青香。”

    趙錦繁道:“這么?說來,荀侍郎已經知道是誰謀害了今科狀元?”

    荀子微朝荀理看去:“不錯。”

    趙錦繁問道:“那么?殺他?之人究竟是誰?”

    荀理回道:“謀害他?的人此刻就在這間屋子里。”

    夜風夾雜著雨水自微敞的大門涌入,吹熄門前燃了一半的蠟燭,室內一瞬暗了半邊。

    此刻站在這間屋里的人只有她?,荀子微以及荀理,再沒有旁的人站著了。

    但事?發之時,她?與荀子微正一同乘輦車前往含元殿,而荀理正在西郊處理一樁滅門案,他?們三人都沒有可能出現在這所空殿之中。

    剩下的就只有他?了。

    趙錦繁的目光落在那個早已沒有了生?息,安靜躺在一旁的人上。

    荀理道:“他?的尸體被白綾高懸在房梁之上,腳下懸空,無一可踩踏之物,這間空殿的房梁又高不可攀,正常來說,人無法?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吊死?自己。當?所有人第?一眼見到他?尸體的時候,先入為主便覺得他?是被人吊上房梁勒死?的。”

    “再者,此人寒窗苦讀二?十余載,一朝高中榜首,改換門庭,正是風光無限,將要施展抱負之時,年輕有為,前途正好,完全沒有理由自裁。”

    “因此沒有人想到,是他?自己殺死?了自己。”

    第044章 第 44 章

    趙錦繁道:“既然無人想?到, 那荀侍郎又是?如?何想?到的呢?”

    荀理走到江亦行的尸體旁,蹲下身去:“是?他告訴我的。”

    趙錦繁愣了愣。

    荀理抬頭:“怎么,嚇到您了?”

    趙錦繁道:“不是?,只是?忽然想?起許多年前, 言懷真也和朕說過相似的話。”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

    趙錦繁道:“那會兒朕被污蔑苛待身邊宮人致其不堪受辱自戕, 是?言卿反復查驗尸首還了朕清白。”

    荀理道:“師兄驗尸技法超然, 我自愧弗如?。”

    趙錦繁道:“他不僅驗尸技法精湛,

    還很有堅守。就算遭受同僚排擠,得罪上司,也要推翻錯誤的論斷。多年來為修訂例律, 改變陋習陳規付出許多艱辛, 著實是?個令人敬佩之?人。”

    可如?今言懷真卻離開了大理寺。趙錦繁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讓他放棄了堅持多年的信念。

    荀子微又看了她一眼,對荀理道:“說正事。”

    荀理重新將視線落到江亦行的尸首上,道:“自縊而亡之?人與被人勒死后偽裝成自縊之?人,脖子上的勒痕有差別。自縊而亡之?人勒痕只延伸至左右耳后,勒痕多為深紫色。被人勒死后偽裝成自縊之?人, 由于被吊上房梁之?時人已經死了, 身上血脈不再?通流,因此勒痕的顏色通常較淺。”

    趙錦繁順著荀理的視線低頭細看, 果然見江亦行脖頸間有一條深長交至耳后的紫紅色勒痕。

    荀理道:“還有一點,他的身上很整潔, 屋子里也沒有任何掙扎打?斗后留下的痕跡。他是?一個活人,倘若有人企圖勒斃他,他不可能一動不動任由人擺布。他身上也沒有中藥昏迷的痕跡。”

    也就是?說,他是?自愿赴死的。

    那么問題來了, 他腳下懸空,沒有踩踏之?物墊腳, 又是?怎么把自己吊上房梁的?總不能是?飛上去的吧?

    荀理道:“這間屋子的一切都?與尸體被發現時一致,仔細看會發現有一處地方不對勁。”

    “是?屋里的灰塵。”荀子微道。

    荀理道:“不錯。這間空殿無人居住,平日?并?不常有人前來灑掃,屋中難免積灰。人走過會留下腳印,家具物件倘有移動也會留下印記。”

    他站起身,走到正前方的花鳥圖前,視線往下落在掛畫下方的那張長幾上。

    室內燈火幽暗,趙錦繁湊近仔細去看,發現這張沾滿灰的長幾上有幾枚不尋常的指印。

    想?到了什么,她又走到江亦行上吊的地方,在積灰的青石地磚發現四個淺淺的桌腿印,正好能和那張長幾的桌子腿對上。

    “江亦行身長七尺五寸,白綾約長二?尺,長幾高三尺,加起來正好是?房梁離地的距離。”荀理道,“換句話說,他自縊時腳下是?墊了東西的,墊的正是?那張長幾。”

    他是?怎么把自己掛上去的問題解決了,但?又出現了另一個問題了。

    他的尸體被眾人發現時,腳下是?懸空的,死人是?不可能活過來把長幾從腳下挪開的。

    除非他設置了什么能讓長幾恢復原位的機關,但?這間屋子并?沒有任何布置過機關的痕跡。

    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

    荀理道:“在他的尸體被發現之?前,還有一個人進過這間屋子,把他腳下的長幾放回了原位,故意把他偽裝成了他殺的樣子。”

    “這個人很可能是?他的同謀。”荀理看了眼長幾上幾滴突兀干涸的水跡,“還是?位愛哭的同謀。”

    可他,不,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趙錦繁深深地望了眼安靜躺在地方的江亦行。

    荀理忽道:“他病了。”

    趙錦繁問:“病?你是?指風寒?”

    “不。”荀理道,“別的病,但?具體是?什么病,臣無法在短時間內肯定,還是?請擅長此道之?人再?詳細驗一驗為好。”

    站在一旁久未說話的荀子微對趙錦繁道:“找你的言卿再?驗。”

    趙錦繁道:“您說得對,驗尸這方面他是?最厲害的。”

    荀子微被她認同了,側過頭去不看她。

    *

    夜色深沉,趙錦繁從空殿出來,打?著傘走在宮道上。

    荀子微靜默跟在她身后,一路無言。

    趙錦繁想?到什么,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抬頭看向?荀子微。

    “仲父。”

    “嗯,我在。”荀子微道,“怎么?”

    雨滴敲打著傘面,滴答作響。

    趙錦繁問:“您不喜歡朕在您面前提起言卿,對嗎?”

    荀子微愣了愣,沒想?到她問得那么直接。他的手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微一抿唇,承認道:“對。”

    “他很好,但?我不喜歡聽你說他好。”

    “我心里不痛快。”

    他答得很直白,他想?她這樣聰明?的人肯定知道這是?為什么?

    氣氛陡然間沉默。他看清了趙錦繁眼里的驚愕。

    或許他不該這么說,荀子微低頭輕嘆了一聲?,正想?說些什么“解釋”一二?,卻聽趙錦繁開口道:“如?果您那么不喜歡,我可以不在您面前提他,但?公事除外。”

    荀子微怔怔地道:“你……為了我,不提他?”

    趙錦繁“嗯”了聲?,然后聽見他笑了,大約是?那種掩飾不住開心的笑。

    她轉過身背對著他道:“子野也同您一樣,不喜歡朕在他面前提起言卿,他是?個好勝心極強之?人,見不得朕夸言卿比夸他多,所以朕也不在他面前提言卿。”

    荀子微笑容一滯:“我和他一樣……”

    趙錦繁笑了聲?:“想?不到您比子野年長不少,也這般好斗。”

    荀子微默然。

    隨她怎么說吧,他抬眼看了眼雨幕,對她道:“走吧,早些回去,雨要大了。”

    *

    趙錦繁回到紫宸殿,與荀子微道了別。

    她深覺疲憊,尚未來得及梳洗,一回屋便靠在榻上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聽見如?意喚她:“陛下,醒醒。”

    趙錦繁迷迷糊糊睜眼,聽見她說:“刑部送來了您要的東西。”

    這是?她之?前吩咐的,排查完今日?在皇城內的所有可疑人之?后,將排查記要送去給荀子微的同時,順道也給她送一份。

    離告天?下臣民書上的期限只剩兩?天?半。

    趙錦繁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清醒過來,坐到書案前翻起了排查記要。

    重點看了看江亦行出事那會兒,有哪些人落單。

    照理說當時所有官員應當都?站在含元殿外等?候,但?人有三急,難免有需要方便的地方。只要不耽誤正事,稍稍離開片刻去解個手,也是?默認允許的。

    如?無意外,他的同謀應該就在當時落單的人里面。

    不過趙錦繁沒想?到,當時去如?廁或是?因別的什么事走開的人竟有十二?個之?多。

    她一一看下去,有翰林院朱啟、劉琮,新科探花陸斐,禮部柳嵐……

    再?翻下去是?一些與人證物證相關的記錄。

    趙錦繁留意到一行字,上頭寫說江亦行里衣內側藏了一張字帖。

    一個準備自縊之?人,為何要在里衣內側藏字帖?

    她覺得她必須馬上看到這張字帖。

    趙錦繁對如?意道:“備輦。”

    深夜,她匆匆坐輦車趕到空殿,荀理尚留在空殿內復查線索,見趙錦繁又來了,略微愣了愣。

    趙錦繁直言道:“朕想?看一看那張字帖。”

    荀理道:“您來晚了一步,方才攝政王也派懷刃來要了字帖,現在字帖在他那。”

    趙錦繁立刻坐上輦車去了長陽殿,不等?老太監通報,急走過長廊,循著光來到荀子微跟前。

    荀子微正低頭坐在書案前,見她深夜急匆匆前來,并?不覺奇怪。

    趙錦繁不廢話:“字帖。”

    荀子微將手中字帖遞給了她。

    趙錦繁看見那張字帖上的字,總覺得這個字跡好像在哪見過,而且就在不久前見過。

    她愣了愣,想?到自己在哪見過這字帖上的字跡,倏然間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夜風漸大,夾雜著雨水拍打?窗框,砰砰作響。

    趙錦繁對荀子微道:“仲父,我要出宮,現在立刻。”

    荀子微道:“去哪?”

    趙錦繁道:“赴誠山無名碑。”

    窗外雨水瓢潑,他原本想?說等?雨停了再?去,但?察覺到她眼里的堅定,他嘆了口氣妥協道:“走吧,我陪你。”

    兩?人乘上馬車,自長陽殿而出,朝宮門而去。

    馬車車輪軋過濕滑青石地面一路疾行,剛沖出宮門后不久,忽然來了一個急停。

    車里的人沒坐穩顛了顛,荀子微伸手穩住趙錦繁,掀開車簾道:“出了何事?”

    負責駕馬車的懷刃指了指前面:“前頭有輛馬車沖了過來,險些和我們撞上。”

    荀子微朝他指的方向?望去,見

    楚昂從前頭那輛馬車上跳了下來,怒道:“是?誰那么不長眼?”

    他走近幾步,見是?荀子微,語氣緩了緩:“您怎么在這?”

    荀子微道:“我還沒問你呢?你怎在此?”

    馬車內,趙錦繁聽見是?楚昂的聲?音,忙道:“是?子野嗎?”

    楚昂一愣:“你怎么也在這?你、你們……”

    趙錦繁眼下沒工夫同他解釋,只對他道:“上車跟我走。”

    楚昂二?話沒說跳上她的車。

    荀子微朝趙錦繁看了眼:“你叫他過來做什么?”

    趙錦繁在他耳旁悄聲?說:“一會兒有體力?活,有他在您可以少干點。”

    荀子微扯了扯唇角:“真是?多謝你為我考慮了。”

    話剛說完,楚昂大咧咧地坐到兩?人中間:“行了,我們走吧。”

    荀子微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楚昂根本沒留意他,轉頭跟趙錦繁道:“我方才忙完軍中事務,一出街就聽說了今早皇城發生的事,擔心你擔心的不得了,心想?怎么也要進宮一趟見你,沒想?到半道就碰到你了,要不怎么總說我倆有緣呢!”

    第045章 第 45 章

    馬車內三人并排坐在車座上。

    仔細論起來荀子微算是?楚昂隔了幾層轉折親的?表兄, 兩人很?早之前就相識。此間都是?相熟之人,出了宮門,言談間沒有往日在外人面前那般拘束。

    坐在中間的?楚昂出聲?問趙錦繁道:“對了,你還沒回答我, 你們怎么這么晚還一起出宮?”

    趙錦繁道:“此事說來話長。”

    楚昂道:“那你慢慢講, 多長我都聽。”

    荀子微在旁直接概括道:“找到了關于江生被害的?線索, 想立刻出宮確認。”

    趙錦繁呵呵笑了聲?:“對, 大概就是?如此。”

    楚昂:“哦。”

    “對了,子野。”趙錦繁問楚昂,“你那位小?外甥在京城有沒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啊酒友之類的??”

    “沒有。”楚昂回道, “他那個人, 人家看他樣貌就不敢輕易接近,他一向都是?獨來獨往,也就我同他關系好些。”

    趙錦繁想到陸斐那張宛若門神的?兇煞面龐道:“說的?也是?。”

    楚昂疑惑:“你怎么忽然問起他的?事?”

    趙錦繁不知該怎么解釋,只道:“隨便問問。”

    “哦,我知道了。”楚昂了悟, “最近為了他科考的?事, 我少有進宮探望陛下,陛下掛念我了對嗎?”

    楚昂此人, 如果?他問你有沒有想他,你沒有說想他, 他會跟你賭氣到明?年。

    趙錦繁很?熟練地應和了一句:“當然。”

    “你放心,等他授了官一切事了,我便能常進宮來陪你了。”楚昂向她?保證道。

    荀子微看向他:“你很?閑?”

    楚昂道:“不閑啊。不過再怎么忙也不能忘了來看她?。”

    “也對。”荀子微道,“你與?陛下情誼深厚, 她?是?你最為看重的?好友。”

    楚昂:“啊……嗯。”話是?這么說沒錯。

    荀子微對趙錦繁笑夸道:“子野待每個好友都很?真誠。”

    楚昂聽見自己?被夸了,但又覺得好像沒被夸, 想笑又不知為何怎么也笑不出來。

    馬車在夜雨中朝城西駛去,路過署衙門前,車速緩了下來。趙錦繁掀開車窗簾朝外看去,見不遠處登聞鼓前仍有不少百姓士子冒雨留守在側,擋了幾分去路。

    趙錦繁意外在人群中看到了沈諫。

    沈諫亦然,他朝馬車快步走了過來。

    趙錦繁問他道:“沈卿這么晚來登聞鼓前做什么?”

    沈諫回道:“有幾位在那喊冤寒士是?我從前的?朋友,他們妻兒聽說他們今日在登聞鼓前鬧事被京兆府拿下了,跪在丞相府門前,求我看在從前寒微之時?一起讀書的?情分,幫他們求個情,我便過來看看。”

    大周開朝以來,廢除舉薦制、察舉制,摒棄九品中正制,開科舉取士,為官者不再止于世?家大族子弟,無論士庶都能為朝廷所用。然多年來,能打破桎梏立于朝堂之上的?寒士,少之又少。

    與?沈諫同年的?寒士,大多還在年復一年地苦讀,一次又一次地復考。

    “您呢?”沈諫問道,“這么晚了,怎么在這?”

    他看了眼駕馬車的?懷刃,道:“你們又一起?”

    荀子微自車廂內出聲?:“有什么問題?”

    沈諫笑了聲?:“沒問題。”

    楚昂看了眼身側兩人,問道:“怎么你們經常在一起嗎?”

    沒人回他的?問題。

    沈諫聞聲?順著車窗往里望去,見不止那位在,另一位也在,笑問:“三位這是?打算去哪?”

    趙錦繁回道:“赴誠山無名碑。”

    聽見這幾個字,沈諫笑容一斂,似乎聽到了什么厭惡的?東西。

    趙錦繁留意到他的?神情,略有疑慮。

    還未及她?詢問,沈諫便道:“臣先去忙了,告辭。”

    說完,轉身進了署衙。

    *

    懷刃駕著載了三人的?馬車繞開聚集的?人群,駛過平緩長街,不久后搖搖晃晃上了山道。夜色漆黑如墨,雨水瓢潑而下,山路泥濘難行。

    前陣子春闈會試,無名碑前日日人潮擁擠,如今會試已?過,又逢深夜暴雨,幽寂的?山路上,不見人影,只聞得風聲?雨聲?,以及車輪軋過山石發出的?響聲?。

    馬車繞過狹窄山道,停留在一處緩坡上。三人連同懷刃一道打著傘從馬車上下來。

    楚昂手里提著燈走在最前面,趙錦繁緊跟其后。

    荀子微走在趙錦繁身后,對她?道:“山路泥濘濕滑,小?心些。”

    趙錦繁“嗯”了聲?,仔細看著山路往前行。

    無名碑就立在緩坡之上,這石碑原本只是一塊普通石頭,傳聞有位考生在其上題詞抒發完胸中大志后便高中進士,因此每逢科舉就有不少考生來碑前沾喜氣。期間也傳出不少關于無名碑能求子、求財,報平安之類的?傳聞,以至于,這塊碑的香火甚旺。久而久之,這無名碑便成了此處名勝。

    有人在這石碑四周砌了圍墻建了頂,也算是?讓這石碑有了遮風擋雨之所。

    楚昂提著燈走近,石碑上的?詞是?用紅漆寫的?,暴雨之夜,幽暗的?燈火照在石碑之上,莫名透出幾分陰森詭譎。他盯著那石碑看了許久,語氣森然道:“你們不覺得這地方像……”

    像死人墓嗎?

    “你還沒說,我們深夜著急來此,所為何事?”楚昂問趙錦繁道。

    趙錦繁道:“來找一件東西。”

    楚昂問:“什么東西?”

    趙錦繁道:“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但應該是?件很?重要的?東西。”

    楚昂更?迷惑了,道:“你不清楚是?什么東西,如何知曉這東西很?重要?”

    趙錦繁道:“這要從江亦行為何自縊說起。”

    “等一下,你說那位狀元郎是?自縊?”楚昂驚道,“這、這怎么可能?”

    趙錦繁道:“起初我也覺得不可能。一個有遠大志向,大好前途,又對世?間有諸多牽掛的?年輕人,沒有自縊的?理由?,直到荀侍郎同我說了一件事。”

    楚昂問:“何事?”

    趙錦繁道:“他病了。”

    “我記得我和仲父第一次在千帆樓見到他那會兒,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已?經十分瘦削蒼白。那會兒常聽人說他日子過得緊巴,便覺得他比旁人瘦些也無甚可奇怪的?。后來他得了狀元進宮謝恩時?,看上去又比從前更?顯消瘦,整個眼窩都凹陷了,我又猜想是?擔心科考,憂思過甚所致。”

    “等等,你和攝政王什么時?候一起去了千帆樓?”楚昂道。

    趙錦繁瞥他一眼道:“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江亦行病了,而且可能病得很?重。”

    她?眼眸一沉:“我猜想也許因為這個病的?緣故,他將不久于人世?。”

    “上天同他開了個大玩笑,在他得知自己?即將不久于人世?后,他中了狀元。多年夙愿終得實現,終于有機會一展抱負,可惜他馬

    上就要死了。”

    “他所剩的?時?間不多了,但他和他的?同伴還有件事想完成。如果?一定要死,那就死得有價值。”

    “于是?在今日,他人生中最風光的?一日,天下人所矚目的?授官禮上,在皇城之中吊死了自己?,并與?人合伙偽裝成了他殺之態。”

    “因為他知道,一個狀元病死了掀不起任何風浪,一個狀元自縊而亡人家只會覺得他是?受不了病痛折磨才選擇這么做的?。但一個狀元在他被封官的?那天被殺死在皇城之內,必定激起民憤,以他為首的?千萬寒士們亦不會就此罷休。朝廷必須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必須要告訴天下人,他為什么會被‘謀害’在皇城之內。”

    楚昂聽得愣神,半晌問了句:“為什么?”

    荀子微從袖間取出一副字帖:“因為這個。”

    楚昂不解:“這副字帖是??”

    趙錦繁回道:“這是?江亦行死前藏在自己?里衣內側的?字帖。”

    楚昂提著燈,湊近看這副字帖,問道:“這副字帖上有什么嗎?”

    荀子微道:“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嗎?”

    楚昂抬頭看他問:“看出什么?”

    荀子微道:“這副字帖上的?字跡和你眼前這塊無名碑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楚昂大驚,對照著手中字帖去看無名碑上的?題字,一陣毛骨悚然。

    趙錦繁道:“這副字帖臨摹的?是?前朝才子李荊的?長詩,詩名叫做——”

    “《黃土之下》。”荀子微接話道。

    趙錦繁舉著傘一步一步走到無名碑前,低頭看著碑上豪邁豁達的?詞,道:“以上關于江亦行一切,皆是?我基于現有線索所作出的?猜測。但倘若我所作出的?猜測沒錯,江亦行想要告訴我們的?東西,就藏在無名碑前黃土之下。”

    楚昂道:“所以我們現在是?要?”

    趙錦繁視線落到無名碑下黃土之上,道:“刨開它,把藏在底下的?東西挖出來。”

    雨珠滴滴垂落,滲進腳下黃土。

    荀子微不多話,抬手利落地抽出腰間劍,揮劍削土。

    趙錦繁在一旁樹叢里找了根略粗的?長木枝,在旁幫忙松土。

    楚昂見狀,立刻拔//出配刀跟上他的?動?作。他邊低頭刨土,邊問趙錦繁道:“早知如此,你方才出來的?時?候,為何不多帶幾個人?”

    趙錦繁道:“不能。”

    她?尚且不知道埋在地下的?是?何物,尚不明?確這東西于她?而言是?有利還是?有害,太多人知道容易節外生枝。

    連綿不停的?雨不知何時?停下,漫長黑夜過去,熹微晨光自天邊涌現。

    長眠于無名碑之下的?秘密,在日照初升時?刻重新出世?。

    趙錦繁看著眼前之物,陷入長久沉默。

    無名碑三尺黃土之下,一副人骨嵌在土里,其上不掛一絲腐肉,骨色枯黃,頭骨滾落在身體一側,空洞的?眼眶沾了雨水,仿佛正因為沉睡在土下多年后重見天日而激動?落淚。

    好不容易解開碑下之謎,新的?謎團又起。

    這具尸骨到底是?誰?

    第046章 第 46 章

    楚昂盯著土里的枯骨, 愣了好?久后,道:“真?沒想到這地方還真?是個死人墓,想起來還怪瘆人的。”

    他抬頭?看了眼?身?邊幾人,問:“所以這東西要怎么處理?”

    荀子微道:“帶回?去徹查。”

    楚昂“哦”了聲?, 朝土里的枯骨拜了拜, 脫下外衫同懷刃一起將尸骨從土里扒出來, 包進衣衫之中?。

    趙錦繁又仔細檢查了一番, 四周有否遺落物品或碎骨掉落。取走枯骨后,幾人合力將這具枯骨的長眠之地恢復原狀,坐上馬車趕回?皇城。

    連夜又是挖墳, 又是運尸, 回?程的路上,楚昂躺靠在側邊車座上睡了過去。

    趙錦繁坐在荀子微身?旁,想到方才他那句擲地有聲?的“帶回?去徹查”,笑道:“我想江亦行大概早就料到,逢亂必平的攝政王, 絕不會讓這具枯骨長埋底下不見天日, 必要讓真?相大白于世?。”

    荀子微道:“他大概也知道,大周現任這位陛下一定能?看穿他的心?思, 找到藏在碑下的秘密。”

    “或許吧。”趙錦繁聲?音輕了下去。

    荀子微忽覺肩上一重,側頭?望去見她頭?靠了下來, 他怔了怔,輕喚了聲?:“趙臻?”

    沒有人回?應,他才察覺她累得睡著了,輕淺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他脖頸, 撩起絲絲癢意。

    他無奈一笑,大概只有像現在這樣, 她才會和他靠在一起。

    馬車軋過山石搖晃顛簸,荀子微輕輕抬手,把她的頭?和肩膀挪到他大腿上。

    趙錦繁靠著“軟枕”沉入夢鄉,夢里是那晚多番勞累過后,孩子的父親從她身?體?里出來,輕啄過她眉心?,摟她進懷的樣子。

    她在他大腿上睡得格外沉。

    楚昂瞇了會兒,迷迷糊糊醒轉,揉開眼?睛,看見眼?前一幕,張嘴怔了怔,剛要說什么,荀子微朝他做了個“噓”的手勢,用?口型無聲?對他道:“她睡了,勿擾。”

    楚昂硬生生把話?咽了下去。

    晨風微涼,荀子微解開自己外衣,蓋在趙錦繁身?上。楚昂心?說要蓋就蓋他的衣裳,卻忽然想到他的外衫正裹著那具冰冷的枯骨。

    “……”

    見楚昂一副蔫了的模樣,荀子微側過頭?,朝窗外晨曦無聲?一笑。

    *

    馬車自山道下來,穿過早市繁忙的長街,駛入朱紅宮門。

    荀子微抬手輕輕拍了拍趙錦繁的肩膀,道:“陛下,該醒了,到宮里了。”

    趙錦繁沉浸在夢鄉,夢里也是清晨,她從那個男人懷中?醒來,他也剛醒,正低頭?凝著她。

    昨夜盡興歷歷在目,身?上粘著未干,趙錦繁心?中?升起一種特?別的羞意,不自在地側過身?去,想避開他的視線,卻被他重新捉進懷里。趙錦繁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察覺到他晨起的異樣,悶聲?道:“要早朝了……”

    “我知道。”他說,“但對不起。”

    “最后一次。”

    道完歉,他低頭?堵上了她的唇。趙錦繁剛醒不久,懵懵地回?咬了他幾下,整個人如?云似霧輕飄飄的往上浮,沒一會兒忽覺小腹一脹,她睜圓了眼?一瞬清醒。

    趙錦繁從夢中?驚醒,一睜眼?對上荀子微的臉:“……”

    荀子微溫聲?詢問:“怎么了?你的臉很紅,是哪里不舒服嗎?”

    “沒、沒有。”趙錦繁故作鎮定地從他腿上起來,直起身?坐好?,忽覺身?側涼颼颼的,一轉頭?看見楚昂正咬牙切齒瞪著她。

    趙錦繁:“……”

    楚昂哼了聲?:“你睡糊涂了,陛下。”

    趙錦繁不自在地“嗯”了聲?,朝荀子微道了句:“冒犯了。”

    荀子微認真?道:“沒有。”

    楚昂見面前二人回?到客氣疏離有分寸的樣子,覺得一切都順眼?了。

    *

    幾人下了馬車,將這副骸骨帶回?了長陽殿。

    天剛蒙蒙亮,言懷真?剛受了荀理請托,查驗完江亦行的尸首,回?到藏經閣當值。

    才進了閣樓坐下沒多久,趙錦繁身?邊的福貴找上門來,道:“言書監,陛下請您過去一趟。”

    言懷真?應了聲?好?,擱下筆隨福貴而去。正好?他也有關于江亦行的事要告訴趙錦繁。

    兩人步履匆匆,走到一處岔路,言懷真?習慣性朝紫宸殿而去,福貴喊住他,指了指另一個方向:“言書監不往那,往這。”

    言懷真?微愣:“往長陽殿?”

    福貴點頭?道:“是啊,陛下和攝政王正在那等您呢。”

    言懷真?恍惚想起年初那晚,他在紫宸殿外遇到了長陽殿那位,他記得當時那位……

    罷了,不該想這些。

    言懷真?由福貴引著進了長陽殿,見不僅趙錦繁和荀子微在,楚昂也在。

    楚昂一如?既往用?那種仿佛要將他千刀萬剮般的眼?神狠瞪著他,站在他身?側不遠處,比他高半個頭?的攝政王面容平靜,對他表現得十分禮重,但他總覺得這份禮重有些刻意,像是想掩飾些什么似的。

    趙錦繁道明請他過來的目的:“言卿,一早請你過來,是想托你看看這個。”

    言懷真?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躺在地上,用?一塊白布裹住的枯骨。

    趙錦繁道:“朕曾在一本野聞小冊子上見人提過,說你不僅能?從高度腐化的尸身?上找到線索確認死者身?份,便是化作白骨也難不倒你。雖說只是些坊間傳聞,但古語有言:空穴來風,我便想這些傳聞的產生多少?還是有些根據的,或許你能找出些線索。”

    言懷真道:“我盡力。”

    雨后初晴,晨曦映照在枯骨之上。言懷真?蹲在地上,從上往下細看那具枯骨。

    楚昂看他這副架勢,問:“他這是在做什么?”

    荀子微道:“應當是在確認這副人骨是否完整。”

    “不錯。”言懷真?道,“一副完整的人骨共有二百零六塊,驗骨之前需先確認這副骨架是否完整。”

    “二百零六塊?”趙錦繁道,“朕從前似乎在哪本典籍里見過,說人骨共有三百六十五塊。”

    言懷真?道:“確有先賢說過,一個人有三百六十五塊骨頭?,不過這些年我比對過數百具白骨,正確的數目是二百零六塊。”

    楚昂撇撇嘴:“呵呵呵言書監一句話?,不僅讓人看出了你的認真?嚴謹,又表現了你為?求真?不懼反駁先人的勇氣,也難怪你那么討人喜歡。”

    “子野目光如?炬,總能?看見他人許多優點。”荀子微給?了他一個“傻子閉嘴別多話?”的眼?神。

    言懷真?確認這具尸骨完整后,道:“這具尸骨是個男人。”

    見趙錦繁看得專注,他又解釋道:“此人尾骨與脊椎骨連接處呈凹型,兩邊有尖瓣,如?菱角,周圍有八個小孔。如?果是女人,尾骨與脊椎骨連接處則呈平直狀。(注)”

    楚昂輕嗤一聲?:“這還用?你說,這副骨架那么高大,一看便知生前是個男子。”

    言懷真?難得駁他一句:“骨架大小不能?分辨男女,也有骨架高大身?長七尺以上的女子,你不能?因為?沒見過,而否認她的存在。”

    荀子微揉了揉眉心?,朝楚昂道:“子野,莫要再出聲?打擾言卿驗尸。”

    也不知道他這個笨蛋是怎么做到每一句話?都在襯托言懷真?的。

    楚昂抱拳應聲?:“是。”

    趙錦繁低頭?問言懷真?:“可還有別的發現?”

    言懷真?指著這具枯骨的頭?骨與脖頸斷裂處道:“他是被人砍下頭?顱而死,從斷裂口來看,兇器應該是把長而寬的大刀,這種刀不太常見,我生平只在一處地方見過。”

    趙錦繁問:“什么地方?”

    言懷真?道:“行刑時的斷頭?臺。”

    大周處置死刑犯的刀都是請專人打造的,前朝喜用?鈍刀砍人犯頭?,目的是折磨人犯,讓人犯飽嘗痛苦后再死去,大周開朝以來,取消了許多駭人聽聞的酷刑,行刑用?的砍刀也由鈍刀改成了能?一刀斃命的利刃。

    趙錦繁道:“你是說他死于極刑?”

    “大概。”言懷真?道,“這具尸骨埋在地下多年,很多線索都不明了,如?果想進一步知道此人死時的情狀,只有一個方法。”

    趙錦繁問道:“什么方法?”

    言懷真?道:“蒸骨。”

    楚昂在旁不吐不快:“你當做菜呢?”

    荀子微道:“需要準備什么?”

    言懷真?道:“水,細麻繩,席子,柴炭再要一把紅油傘。”

    荀子微沒多話?,照他說的一一備好?。

    正是天清氣爽晴朗日,適合驗骨。

    言懷真?將枯骨仔細洗凈后,用?細長麻繩將骸骨依照順序穿起來,置于席上。

    趁他穿綁尸骨的時候,楚昂雖然極不情愿,但還是依照他的吩咐,在事先挖好?的一處大小適中?的地窖里點上柴炭,將地窖燒紅后撤掉火,然后用?酒和醋潑灑地窖。

    酒水和醋遇熱蒸騰,趁著熱氣蒸騰,幾人合力將尸體?小心?抬進地窖之中?,再用?席子蓋上。

    楚昂問道:“這要蒸多久?”

    言懷真?道:“約要一兩個時辰,待到地窖徹底冷卻。”

    楚昂道:“這方法管用?嗎?”

    言懷真?道:“你一會兒看便知道了。”

    晌午,日照當空。

    那具無名枯骨從冷卻的地窖里被抬了上來,放在烈日之下。

    “答案馬上就會出來。”

    言懷真?走到枯骨邊,對著陽光打開紅油傘,陽光透過紅油傘照在枯骨之上,霎時枯骨之上浮現許多方才未見的紅色痕跡。

    “蒸骨過后,生前被打之處,會在紅油傘下顯出紅色血蔭。倘若生前斷骨,則斷骨處可見血暈開的痕跡。”

    趙錦繁看著枯骨之上密布的紅色血蔭怔了怔,聽見言懷真?道:“此人生前曾遭受酷刑。”

    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會受如?此殘酷的刑罰?

    言懷真?道:“男子,約死于三四年前,曾犯有重罪,罪大惡極。”

    第047章 第 47 章

    楚昂愣道:“你說他犯有重罪, 罪大惡極?”

    言懷真道:“不錯。”

    他指了指這副枯骨的肩胛處道:“你且看此?處。”

    楚昂伸長膀子湊近看。

    言懷真道:“這副枯骨的左邊肩胛骨上?被穿了孔,穿孔之處可見血暈開?之色,也就是說他在生前被人穿透了肩胛骨。從穿孔的形狀來看,穿透他肩胛骨的應該是一種較粗的鐵索。”

    楚昂道:“鐵索穿肩?”

    荀子微道:“這是一種刑罰, 通常為了控制犯有極刑的重犯, 會用?鋼針或鐵索穿透犯人的肩胛骨, 使其失去?行動能力。不過這種刑罰太過殘忍, 受刑過程極度痛苦,大多數人會在行刑后?不久死去?,便是不死也廢了, 因此?近些年已經極少?見到了。”

    趙錦繁沉默。

    這具枯骨的主人到底犯了什么罪?江亦行到底想告訴他們什么?他為什么要?為了這個?罪大惡極被處以極刑之人而不惜自縊?

    言懷真繼續道:“除此?之外, 還有一點。從他牙齒磨損的情況來看,他死時應當未過而立之年。當然這只是粗略推斷,由于飲食習慣不同和各人體質差異,每個?人牙齒磨損情況會有不少?差別。”

    趙錦繁道:“原來如此?,言卿博聞強識, 朕今日受教了。”

    楚昂雖心中不大爽快, 但也沒反駁,只是側過頭輕哼了一聲。

    言懷真耳廓微微泛紅:“臣暫時只能從這具枯骨上?看出這些線索。”

    趙錦繁道:“已經足夠多了。”

    男子, 三十歲上?下,大約三、四年前因犯有重罪而被斬首, 死前曾被施以酷刑。

    “我想只要?去?刑部查閱相關記錄,應該能找到符合這些條件的人。”趙錦繁道。

    荀子微道:“恐怕很難。”

    言懷真道:“三年前儲位之爭,許多官員受牽連而落馬,一番動亂過后?, 因人員變動,署衙搬遷, 盜竊走水等多方原因,三年之前的刑案記錄缺漏甚多。之后?……攝政王掌權,雖請專人對?此?查漏補缺,不過有些案卷還是找不回來了。”

    言懷真雖未明說,但趙錦繁聽出來了。她那幾位皇兄互斗,背地里沒少?干破事,為了銷毀對?自己不利的罪證,偷案卷燒庫房導致過去?許多刑案記錄缺漏難尋。

    忙活了好半天?,線索突然斷了。楚昂有些泄氣,軍中尚有要?務,他沒在長陽殿多留,只同趙錦繁說,有需要?幫忙的再找他,便告辭了。

    言懷真安放好枯骨,便回了藏經閣當值。

    趙錦繁送了他倆一程,而后?又回了長陽殿。

    荀子微正著?手準備午膳,抬頭見她從長廊那頭走來,笑問?了句:“他們都走了,你不回去??”

    趙錦繁望了眼他切菜的手,熟門熟路地在藤椅上?坐下,回道:“您不是早就知道我會回來嗎?午膳都做了我的份。”

    荀子微道:“習慣做罷了。”

    趙錦繁靠在藤椅上?,托起腮靜靜望著?他。

    荀子微察覺到她的視線,道:“你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趙錦繁笑道:“他們都走了,此?地只剩下你我,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了吧?”

    荀子微笑問?:“你想我告訴你什么?”

    趙錦繁目光一凜:“告訴我那具枯骨到底是誰?”

    “您已經心中有數了吧?那具枯骨的身份。”

    荀子微看她一眼:“你怎么確定我知道?”

    趙錦繁嘆了口氣,攤手道:“怪只怪我太了解您,您每次比我先?對?一件事成竹在胸時,都會用?那種‘我贏了’的眼神看我。方才?我得知刑案記錄缺漏正苦惱,您又用?那種眼神看我。”

    荀子微揚唇:“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趙錦繁一噎,臉微紅道:“這不重要?。”

    荀子微見她臉紅,抿唇笑了聲,順從她道:“好,不重要?。”

    趙錦繁道:“說吧,到底是誰?”

    荀子微回道:“四年前,的確有那么個?人,因為犯有重罪,被判處極刑,曾在行刑前被穿透琵琶骨游街示眾以平民憤。”

    趙錦繁道:“三、四年前,差不多年紀,被施以此?刑的死刑犯應該不止一位,您又是如何確定一定是這個?人的?”

    “因為無名碑。”荀子微道。

    趙錦繁不解:“無名碑?”

    荀子微道:“你還記得關于無名碑的傳言嗎?”

    “記得。”趙錦繁道,“是說有位考生一時興起在山石上題詞一首,抒發了一番心中青云之志,緊接著?沒過多久,他便高中進士,官運亨通做了高官。”

    “不錯。”荀子微道,“剛巧這個人也是一位進士,也曾官運亨通,在短短幾年扶搖直上?,前途無量。”

    “我想這具枯骨之所以被埋在無名碑下,一則是因為他犯有重罪死后?無法被立墓祭拜,二則是因為這塊無名碑的題詞是他所作。”

    “很不巧,我從前未曾見過他的字跡,否則在看到那塊碑的第一時間就該想到這些。”荀子微道,“不過方才?我托人找來了他從前的詩作,比對?了字跡。我確定無名碑上?的詞確為他所題。”

    四年前荀子微尚在西南,對?京中諸事未必盡知全貌。而趙錦繁尚還是深宮之中,不問?朝堂事的草包皇子,很多事有心無力。

    趙錦繁問?:“您既說他官運亨通,前途無量,那他又是因何而被判處極刑,甚至于要?在行刑前被穿透琵琶骨游街示眾以平民憤?”

    荀子微只道了四個字:“科舉舞弊。”

    趙錦繁愣了愣。

    荀子微道:“說來也巧,先?前你和荀二在千帆樓看斗文會時,還提到過他。”

    趙錦繁回想起當日,荀無玉同她提起過一樁奇聞。

    說四年前那場科考,有位考官泄露了考題,導致取士不公,因此?引發了各地士子暴怒不滿,朝廷為平眾怒,只能將先?前錄取的進士全部作廢,重新加試。

    趙錦繁驚道:“難道說他是那位泄題的考官?”

    荀子微邊替她盛飯,邊回道:“正是此?人。”

    原來如此?。

    趙錦繁想,還有個?謎團她也解開?了。

    當時在千帆樓,她問?荀子微那位背叛了沈諫的友人如今在何處高就,荀子微給她的答案是:死了。

    再聯想起她提到赴誠山無名碑時,沈諫那副掩飾不了的厭惡神情。

    想必在無名碑上?題詞之人,正是那位在沈諫跌落谷底之時,扯斷他唯一救命稻草的“友人”。

    說來也諷刺,千萬考生以為無名碑上?的詞是沈諫所題,上?趕著?跑去?碑前吟上?幾首贊美題詞之人的小詩。誰能想到題詞之人剛好是沈諫此?生最討厭的人之一呢?

    從某種角度來說,沈諫還挺豁達,天?天?有那么多人去?拜他仇人題詞的石碑,他還能風輕云淡地裝沒看見,這要?是換做楚昂,知道這碑存在的第一天?,就得拿斧頭把它給砸得稀巴爛。

    趙錦繁感嘆道:“這又是泄題又是背叛朋友的,聽上?去?此?人的確非善類。”

    荀子微道:“我并未接觸過此?人,只是在用?沈諫前,順帶了解過一些此?人生平。此?人名叫陳守義,京城人士,從前家中頗有產業,然遭逢災禍家道中落……”

    父親因病故去?,留下他母親與?他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家產被叔伯霸走,母子二人不得已只能搬入窮巷。

    為了過日子,他母親熬夜刺繡補貼家用?,他年紀小干不了苦力,就每天?抹臟了臉穿著?破爛衣裳在街邊裝孤兒,騙點零碎錢。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他雖靠著?年紀小長得瘦弱博了不少?人同情,但也經常有人發現?被騙,轉過頭來揍他解氣。

    他母親心疼,勸他莫要?再這樣了,他嘴上?答應,但夜里看見母親辛苦做活的樣子,第二天?又繼續去?做他的“孤兒”。

    久而久之,那條街的人都知道他是個?騙子,人人都討厭他,見他就啐上?一口,罵上?幾句,他就像誰都能踩的螻蟻一般。

    有天?他剛被人揍完,趴在路邊一動不動,忽然聽見街頭傳來鑼鼓喜樂,有位身穿紅袍的郎君騎著?馬過來,艷陽之下風光無限,所有人都朝那位郎君道賀,喊他進士爺,還有不少?姑娘朝那位郎君丟花。

    他聽見人群中有人說,科舉取士不分士庶,不分貴賤。

    還聽見人說刻苦勤學,改換門庭。

    他淚流滿面,爬回家跟他母親說:“娘,我要?讀書!”

    從前有錢有閑從不覺得讀書好,可如今再想拾起書本卻不比登天?容易。

    為了能學有所成,他吃了許多常人難以相信的苦,憑著?一以貫之的信念,終于爬上?了進士之位。

    他很上?進,也很得他老師賞識,對?他大加扶持,那幾年他勢頭很勁。

    直到四年前,他代替他突染風寒的老師,做了會試主考。原本以他的資歷是不夠格做會試主考的,但他的老師為他人品和才?學一力擔保,這才?破格啟用?了他。

    但他的老師并未想到,自己的信任卻換來了他的背叛。

    他利用?自己主考的身份,收受大筆賄賂,為取悅權貴替自己仕途開?路,泄露會試考題。

    此?事被揭露后?,天?下寒士震怒。他們質問?陳守義:你也是寒士出身,怎么能背叛自己的出身,做出這種事?

    在各地士子討伐之下,陳守義被押入大牢候審。

    天?下寒士,提寫請愿書,要?求立刻處死陳守義,以正公允。

    皇帝趙庸為平眾怒,處死了陳守義,并作廢先?前考生錄取結果,重新加試。此?事才?最終得以平息。

    “以上?便是我所知全貌。”荀子微道。

    趙錦繁道:“您不覺得奇怪嗎?”

    “寒士出身的江亦行,為何不惜自縊,也要?讓一個?背叛了天?下寒士之人的尸骨重見天?日?”

    第048章 第 48 章

    荀子微道:“我的合理猜想是, 這具枯骨懷有莫大冤屈,而他希望借由?自己的死,讓埋藏在地下多年?的真相重見天日,還枯骨主人一個清白。”

    趙錦繁亦想到了這一層。

    只不?過一個背叛了信任自己的朋友, 背叛了對自己提攜有加的老師, 背叛了自己出身之?人, 又會懷有怎樣的冤屈?

    “若能看到當?年?的案卷, 或許能從中找到答案。”趙錦繁道。

    荀子微道:“很可惜,我方才命人去尋了,此案卷宗已無。而且沒有的很徹底, 連一點相關記錄也尋不?到。可以肯定有人不?想讓此事重提, 從中動了手腳。”

    趙錦繁道:“誰?”

    *

    沈諫剛從署衙回到丞相府,便?接到了宮中傳召,匆匆趕往長陽殿。

    長陽殿內,荀子微收拾完碗筷,又煮了消食健胃的酸梅飲給趙錦繁。

    趙錦繁也不?白吃他做的飯, 取了堆積的公文, 提筆幫他把不?怎么重要的瑣事折子給回了。如今他眼睛大好,要務公文是不?假人手的。

    江亦行?的事固然重要, 然天下之?大,除了此事以外, 還有許多要事需處理。

    瑣事折子易解決,趙錦繁回完一堆瑣事折子,抬頭見荀子微還在忙,搬了藤椅坐到他身邊, 看他如何處理要務。

    她?低頭看得認真,也不?知自己呼吸正一下一下打在荀子微回公文的那只手上。

    見到不?解之?處, 她?忍不?住發問:“這里您為什么這么回?”

    問完,她?忽覺自己在別人專注時出聲打擾唐突了些,但問都?問了……

    荀子微停筆,朝她?看去,目光落在她?紅潤柔軟的唇瓣上,盯了

    許久。

    趙錦繁被他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抿了抿唇。

    荀子微收回視線,指著她?提問的地方,耐心答道:“你問的這里,我如此回復的理由?是……”

    他的聲音很平穩,語速不?疾不?徐,明明是極深奧偏門的問題,他的回答卻很通俗易懂。

    沈諫來時正見趙錦繁仰頭專注盯著荀子微的樣子。

    他扯了扯嘴角,輕咳了幾聲,走近幾步朝二人行?禮:“君上,陛下,臣打擾了。”

    趙錦繁淡定地朝他看去:“沈卿免禮。”

    荀子微瞥他一眼,道:“坐。”

    沈諫掃了一圈院子,沒見到第三張藤椅,這就顯得他有點多余了,不?過他臉皮厚,就近坐在了院中小池旁的石凳上,正對著前?邊挨著坐的兩?人。

    小池中幾條被養得肥碩的鯽魚見人走近,甩尾溜走,卷起陣陣水渦。

    荀子微道:“我想你應該知道今日找你前?來是為何事。”

    沈諫笑著回道:“昨夜陛下提到赴誠山無名碑,臣便?猜到今日會被您二位宣召。”

    他語調一頓,道:“二位是想知道關于那個人的事吧?”

    沈諫用了“那個人”指代陳守義。

    趙錦繁意味深長道:“你不?直呼其?名?”

    沈諫道:“守義這個名字太好,他不?配。”

    趙錦繁嘆了一聲:“理解。”

    沈諫道:“臣同此人相識于微末之?時。他是個極為上進之?人,只要是能看見他的時候,他都?在用功,無一日懈怠,這一點臣實為欽佩。”

    “他為人爽朗,同人打交道分寸拿捏很準,因此人緣極好。他極懂看人眼色,左右逢源,尤其?會討先生的喜歡,因此在讀書?時先生一直對他頗為看顧。之?后他入朝為官,也很討他上級喜愛。臣想這或許與他幼時在街邊討錢,受盡人情冷暖有關。”

    “不?過他這人看似圓滑,在某些方面卻不?懂變通。如果說張永為人外圓內圓,那他則是外圓內方。”

    趙錦繁道:“比如說?”

    沈諫道:“比如他在街上看見有地痞欺辱老弱,明知打不?過地痞,還要上前?為被欺負的人仗義執言。說得好聽點那叫正直不?畏強權,說的難聽點叫不?自量力?,多管閑事,死腦筋。臣知道那是因為他幼時與母親孤兒寡母常被叔伯欺凌,因此看到同樣被欺凌的弱者,沒法坐視不?理。”

    “他是個很有野心的人。從前?眾友人一道喝酒談及心中抱負,我們之?中大多數人都?說是為了兼濟天下,呵,這也無可厚非,讀書?人誰不?是受圣人言圣人訓,心懷治國之?志呢?可他卻不?一樣。”

    趙錦繁問:“如何不?一樣?”

    沈諫回道:“大家問他為何讀書?他說想要大好前?程,最重要是想變得有權有勢,當?然如果有閑心他也愿意順帶報國。其實大多數人心里都是這么想的,但很少有人被問起這個問題的時候,不?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飾自己,而像他這般把話說的那么直白。”

    趙錦繁道:“這倒也算是心懷抱負,志向高遠了。”畢竟以他當?時的處境,想變得有權有勢著實不?易。

    沈諫道:“無論心中有何抱負,是為國為民還是為己,那會兒大家都?有同樣目標,也算是志同道合,處得愉快。后來嘛……我想陛下已經知道臣與此人之?間?有何過節了吧。”

    趙錦繁“嗯”了聲。

    沈諫道:“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之?后臣便?沒同他再打過交道了。”

    趙錦繁問:“那關于他泄露考題一事,你知道多少?”

    “四年?前?那會兒,臣混得可沒他好。他出事那會兒,臣不?在京城當?差。”沈諫頓了頓,“話雖如此,但作為曾經的‘友人’,臣還是稍稍找人打聽了一二。”

    他看了眼安靜坐在趙錦繁身旁的荀子微,道:“應該比二位了解的稍微多些。”

    趙錦繁直言道:“那你覺得此事可有蹊蹺?”

    沈諫道:“陛下是想問臣,他有沒有可能是冤枉的?”

    趙錦繁道:“不?錯。”

    沈諫道:“臣認為……沒有。”

    趙錦繁問:“為何?”

    “方才臣說過,他是個非常死腦筋的人。如果一件事不?是他做的,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會承認的。”沈諫道,“據臣所知,當?年?是他自己親口在大殿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對自己泄露考題一事供認不?諱。”

    趙錦繁道:“他自己承認的?”

    沈諫道:“不?錯。那會兒他母親已去,又尚未成家,孤家寡人沒什么能威脅他的東西。臣想不?到還有什么理由?,會讓他承認一件自己從未做過之?事,更何況這事還是死罪。”

    “所以臣認為,此案他無冤。”沈諫下結論道。

    趙錦繁若有所思,一股害喜的勁從胃里往上冒,她?捧著手中溫熱的酸梅飲抿了口,緩了一緩。

    沈諫坐得老遠便?聞見她?杯盞中的酸味,微微蹙眉,心道她?從前?有那么愛吃酸嗎?

    從長陽殿離開回到丞相府,順嘴問了劉管事一句:“你說一個人為什么會忽然那么愛食酸物??”

    劉管事問:“您問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沈諫沉思片刻后,道:“女人。”

    劉管事道:“也許只是口味改變,也許是有喜了。”

    “有喜?”沈諫眼微瞇,“你是說她?可能懷孕了?”

    *

    沈諫走后,長陽殿內。

    趙錦繁對荀子微道:“朕記起很久之?前?,太傅曾同朕提起過陳守義這個名字。不?過他老人家是把陳守義當?反面教材提起的。他說此人太善鉆營,根基不?穩又爬得太高太快,恐沒有好下場。結果……還真被他料中了。”

    荀子微道:“如果我所料不?錯,薛太傅他應該也常在你面前?拿我當?反面教材吧?”

    趙錦繁托腮笑了笑:“才沒有。”

    荀子微:“嗯?”

    趙錦繁道:“他光是想到你就氣飽了,才不?想多提你。也就偶爾罵你幾聲‘狗賊’罷了。”

    荀子微笑道:“倒的確像他會做的事。”

    趙錦繁道:“他一直是那樣的脾氣,看不?慣誰,從不?藏著掖著。”

    荀子微看著趙錦繁,忽問道:“那你呢?你……如何看待我?”

    趙錦繁一愣,默了很久后,對上他的眼睛,反問道:“您要聽實話?”

    荀子微側目看向別處,回道:“不?了,算我多問。”

    趙錦繁幾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話歸正題。”她?道,“您覺得此案可有冤?”

    荀子微道:“有沒有冤,有一個人一定清楚。”

    趙錦繁道:“您是說江亦行?的那位同謀。”

    荀子微道:“不?錯。”

    趙錦繁道:“說起來死刑犯的尸首,朝廷是不?作收留的,倘若犯人有家眷會交予家眷處理。倘若沒有,則由?行?刑當?日的劊子手帶走處理。通常劊子手嫌送去義莊麻煩,往山上亂葬崗一丟便?算了事。”

    “陳守義的尸首卻埋在無名碑之?下。我想是有人去亂葬崗尸堆里,把他的尸首給找了出來,妥善埋葬在了那里。此事大概便?是江亦行?與其?同謀所為,埋了陳守義的人理所當?然知道他的尸首在何處。”

    荀子微道:“你說得不?錯。”

    趙錦繁將?當?日刑部排查記錄找了過來,翻開一頁,她?的目光落在江亦行?自縊那會兒落單的十二個人的人名上——

    翰林院朱啟、劉琮,新科探花陸斐,禮部柳嵐……

    “您覺得他會是誰?”趙錦繁問道。

    荀子微對著那幾個人名,思索片刻后道:“這幾個人里有兩?位與四年?前?科考有關的人。”

    趙錦繁盯著那兩?人的名字道:“的確。不?過從江亦行?自縊時現場痕跡來看,他的同謀只有一位。”

    “如果二者選其?一,我選……”荀子微抬指指向其?中一人的名字道,“他。”

    他指向人名之?時,趙錦繁默契地與他盯上了同一個名字。

    兩?人彼此對望了一眼,無聲一笑。

    “仲父,您總是能和我想到一塊去。”趙錦繁道。

    第049章 第 49 章

    荀子微盯著她動人的眼睛, 饒有

    興致地笑問:“說說看,你是怎么想的?”

    趙錦繁回道:“起初我懷疑過陸斐,他作為?今科探花郎,看上去是這十二人里唯一同江亦行有交集之人。但他這些年一直留在陵州, 今年是他第一次參加會試, 上一次他來京城還是十年前, 而江亦行是七年前來京城的。也就是說, 在今春陸斐上京之前,他們幾乎沒有產生交集的可能。”

    “今春陸斐上京之后,同為?今科熱門?考生, 他們之間少不了交集, 但要說熟識卻不見得。陸斐樣貌……咳咳,總之他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且依楚昂所說,他平日習慣獨來獨往,在京城沒什么特別要好的友人。”

    “還有一點, 算是我的偏見。”

    荀子微:“嗯?”

    趙錦繁道:“在皇城自?縊乃是大忌, 更?何況是自?縊偽裝他殺,若是被發現少不得要被判重刑。那位同謀搭上自?己?余生, 也要助江亦行完成這個?計劃,可見兩人羈絆頗深。江亦行與陸斐相?交時日不過月余, 我不認為?他們能交心到彼此托付。”

    荀子微道:“你說得很?對,但有一點我不認可。”

    趙錦繁望著他問:“哪一點?”

    荀子微同她道:“有的時候兩個?人交心到彼此托付只需要一個?瞬間。”

    趙錦繁一愣,順著他的話問:“怎樣的時候?”

    荀子微沒答。

    趙錦繁耳畔莫名回響起那天晚上,孩子父親扣著她的五指說的三個?字——

    “交給我。”

    他明明說的是讓她交給他, 結果他把自?己?全部給到了她里面。他說他感覺好極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趙錦繁覺得小腹酸脹得厲害, 他動起來就更?讓人受不了了,以至于她開?口說話都帶了含糊的哭腔,但那并非是因為?她痛,而是……

    趙錦繁抬手摸了摸發燙的臉頰,深吸一口氣,沒有再糾結這個?問題,繼續正色道:“你我追查至今,一切線索都指向?四年前那場科考。陸斐與四年前那場科考并無?關聯,因此我認為?,陸斐是江亦行同謀的可能性不大。”

    荀子微道:“嗯,我亦如此想。”

    趙錦繁松了口氣,接著道:“這十二人中,與上屆科考和陳守義都有莫大關聯的有兩位。”

    “其中之一便是朱啟。”她指著排查記錄上排在第一位的那個?名字道,“我似乎記得太傅提過,陳守義的老師是朱啟。”

    “按您的說法?,自?陳守義為?官以來,朱啟一直對他提拔有加。四年前那次會考,原本他才?是主考,不過因突發急癥有心無?力,只能改換考官人選。在他一力擔保之下,陳守義才?成了那次會考的考官。”

    “在他預想當中,自?己?的得意門?生若是能完成此任,對其日后仕途定然大有裨益。誰知突遭橫禍,得意門?生人頭落地,一切的源頭還與自?己?有關,倘若陳守義真有冤,他怎能無?動于衷?”

    荀子微道:“他看上去的確有動機。”

    “但我想,他不是江亦行的同謀。”趙錦繁道。

    “朱啟為?人處世謹小慎微,為?官二十余載從未出過紕漏。之前朕與他同為?會試主考,在改卷時聽?人提起過,他這人學?識出眾,曾多次被選為?會試考官,為?避嫌自?己?與考生之間有私,謹慎到連一場斗文?會都沒去過。且他一直不贊同朕提拔寒門?士子,朕不認為?他與寒門?出身的江亦行有私。”

    荀子微道:“朱啟前些日子剛得了長孫,家中妻兒連同仆從一百二十余口,皆有賴他照拂。他是個?懂得權衡的人,不會為?了一個?曾經的得意門?生而搭上全家老小。”

    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我并不是說他完全沒有可能,只不過另一個?人看上去比他可能性更?大罷了。”

    趙錦繁指了指朱啟旁邊的那個?名字,道:“的確,如果要說有誰在陳守義的死中獲利最大,那必然是他。”

    *

    翰林院內,朱啟神情嚴肅正為?底下官員犯錯而大發雷霆。

    “你們是怎么在做事的?連這點小事也弄不清,還當什么官?”他大聲責問,說到惱怒之處,還用力拍幾下桌子。

    底下官員低著頭一言不發,挨完訓滿臉喪氣地從屋里出來。

    “他今日怎么火氣那么大?”

    “你不知道嗎?明日是他得意門?生的忌日,每年這幾天他都是這副鬼樣子。”

    “得意門?生?”

    說話的其中一位官員,舉起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小聲道:“不就是幾年前為?攀附權貴泄露考題被砍頭示眾的那位。”

    提起那位,眾官員默契噤聲。默了會兒,有人嘆了一句:“難怪他一直那么討厭劉琮。”

    “那可不是嗎?他那得意門?生一死,先帝重開?會試殿試,讓那本來落第的劉琮得了重考機會,一舉奪得會試第一,先帝還為?安撫暴動的寒門?和平民士子,還在殿試破格提拔他當了狀元。”

    “可惜朱翰林一直不看好他,那么多年他還在七品晃蕩,原地踏步不見半點長進。”

    “那也怪他自?己?不爭氣,做什么事都縮手縮腳畏首畏尾的,膽子比芝麻還小,動不動就來一句‘此事萬萬不可’,要不就是‘我管不著’,這種人能成大事才怪。”

    “要不怎么都叫他劉小膽呢?”

    眾人聽?見劉小膽這一諢號,嘲諷地笑出聲。不知是誰提了句:“說起來那劉琮人呢?”

    “不知道,好像今日一整天都沒見著他了。”

    *

    懷刃接了荀子微的指令,去翰林院跑了趟,回到長陽殿復命道:“回稟君上,翰林院不見劉琮,方才?長風從他家中探查回來,說他家中也不見人影。”

    荀子微道:“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

    趙錦繁在旁與荀子微對視一眼,道:“他這是跑了?”

    荀子微對她道:“跑不遠。”

    他轉頭吩咐懷刃道:“命人搜查全城,務必活捉此人。”

    懷刃抱拳領命應道:“是。”轉身疾步出殿。

    荀子微望著懷刃的身影消失在院中,低頭繼續處理?方才?未處理?完的公務。趙錦繁坐在他近前,默默看著。

    等他處理?完公務,她也起身告辭。

    荀子微見趙錦繁欲走,問了句:“陛下不留下來等消息?”

    “不了,夜深了,今日已打?擾您許久。”趙錦繁道,“倘若有消息,煩請您派人知會朕一聲。”

    荀子微道:“好。”

    趙錦繁起身離殿。她走后不久,老太監長德慢悠悠來見荀子微道:“陛下臨走前,讓老奴同您說一聲,早些歇下,莫要太過操勞,您昨日也沒闔眼。”

    荀子微一愣:“你確定沒聽?錯?”

    “這次絕對沒聽?錯。”老太監長德肯定道,“她很?關心您。”

    *

    深夜,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潛進署衙旁長街的暗巷之中,融入漆黑夜色。

    他躲在角落的稻草堆之中,一動也不敢動,布滿血絲的雙眼緊盯著來來往往的官兵。

    他不敢大聲呼吸,手抖得厲害。他告訴自?己?,別怕,不要做膽小鬼。要堅持下去,等到明天。

    天總會亮的。

    *

    昨夜,趙錦繁回到紫宸殿,困意席卷,簡單梳洗過后,便倒在床上睡熟了。許是太過疲累的緣故,一夜無?夢,再睜眼時已是次日清晨。

    一覺過后,她精神了許多,抬手摸了摸稍有些變化的小腹,和肚子里那位道了聲早。

    如意掀簾進來替她梳洗穿戴,準備早朝。

    她坐在銅鏡前隨如意擺弄,從鏡中望去,瞧見不遠處紫檀木椅上擺著一只陌生的食盒,問道:“這是從哪來的?”

    如意看了眼那只食盒,回道:“昨夜攝政王來過,他說不留神做多了份夜點,扔了可惜,送來給您嘗嘗。”

    “他來的時候,您屋里燈還亮著,我提著食盒進來找您,見您睡熟了,便把食盒擺在了一邊。”

    趙錦繁“哦”了聲,心道:送多余的夜點還需要勞他親自?跑一趟嗎?

    大概也許是想順道過來看看他的兔子。

    *

    日出東升,潛藏在暗巷之中的黑影撥開?稻草堆,從里竄了出來。

    街邊官兵聞聲警覺:“誰?”

    劉琮扯開?蓋在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一身緋紅官袍。

    登聞鼓前聚集著不少請愿的百姓和士子,劉琮嘴里喊著“別擋我”奮

    力沖到鼓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投去,官兵將他團團圍堵。

    “他這是要做什么?”

    “看著像要擊登聞鼓。”

    周圍有幾個?寒士認出劉琮:“我記得他,他……他好像是上屆科考那個?狀元。”

    劉琮喊著:“你們,你們……別過來。”站上高臺,顫抖著手拿起鼓槌重重地敲響了登聞鼓。

    他擊著鼓,放聲笑了出來,朝下望去,覺得自?己?好像從來也沒有站得那樣高過。

    *

    穿戴完冠冕,趙錦繁乘御輦前往含元殿。

    荀子微站在殿門?前等她。

    趙錦繁抬步邁下御輦,走到他身邊,笑道:“您今天來得可真早。”

    荀子微看著她笑了聲。

    百官依次入殿,兩人在眾臣注目之下走上高臺。

    正要宣布早朝開?始,殿門?外忽起一陣騷動。

    荀子微朝禁軍統領葉閔看了眼,葉閔會意出殿查探,不久葉閔回殿稟道:“有人敲登聞鼓。”

    前朝設登聞鼓,有冤抑或急案者可擊鼓上聞,大周沿襲前朝之制,凡鼓響皇帝需立即親受投案者之狀。不過例律規定,非管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不得擊鼓。

    且為?防有人亂告狀,平民擊鼓前需先受三十大板,三十大板常人難以承受,不死半條命也沒了,因此如非真有重大冤情,甚少有人跑去擊鼓鳴冤。

    朱啟朝殿門?外望去,心中暗道,距離上回登聞鼓響已經四年了。

    趙錦繁問道:“何人有冤?”

    葉閔稟道:“翰林院劉琮,擊鼓鳴冤。”

    “什么冤?”

    “他說是他殺死了江亦行,請陛下親審其罪。”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縱觀歷朝歷代,從來沒聽?說過——

    狀元殺了狀元。

    第050章 第 50 章

    越來越多的百姓聚攏到了?登聞鼓前, 民意沸騰,要求朝廷給個交代?。

    劉琮站在高臺之上,緋紅官袍在風中?獵獵飛舞,他望著底下激憤的百姓們?, 心想此?事已經鬧到了?無法輕輕揭過的地步, 如愿地笑出聲。

    因為有功名在身, 他并未被杖責, 金吾衛上前在他手上銬上鐐銬,他挺直著背在眾人注目下,隨官兵衛隊走向皇城。

    劉琮被帶進了?含元殿, 時值早朝, 百官皆在殿中?,見他走來,面?面?相覷。

    他手腳纏著鐐銬,上前跪地行禮:“罪臣劉琮,叩見陛下。”

    趙錦繁打量著劉琮, 面?容平平無奇, 無甚能讓人一眼記住的特質,是那?種在人群中?對視過后很快就會被人忘記的長相。

    此?人入仕四年來, 并無出彩表現,政績無優, 隱沒于眾臣之中?不為人所知。今日恐怕是他除四年前被點位狀元之時以外,人生中?最?受人矚目的時刻。

    “劉琮。”趙錦繁喚了?他一聲,問道?,“你?說你?殺了?江亦行?”

    她視線鎖在跪在大殿中?央之人上, 語調一頓,沉聲道?:“怎么殺的?”

    滿殿皆靜, 百官齊刷刷朝劉琮看去。

    劉琮摁住自?己顫抖的手,目光從未有過的堅定,跪在地上緩緩直起身來,回道?:“回陛下,微臣沒有殺他,江生系自?縊而?亡。”

    話音剛落,滿朝嘩然。

    “他說什么?他說江亦行是自?縊而?亡?好好的狀元不當,為什么要尋死?”

    “荒謬,簡直荒謬。”薛太傅忍不住怒斥,“你?擊登聞鼓說你?殺了?人,要求陛下親審定罪。現在又當堂翻供說你?沒殺人,你?當這鼓是你?擊著玩的,這大殿是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依大周律,無故擊鼓,擾亂朝廷秩序者,下獄杖百。”

    殿中?朝臣紛紛附和。

    “太傅所言極是,此?舉豈非戲耍天下臣民,欺君罔上,論罪當誅。”

    “好好的官不做,跑來胡鬧,也不知道?他這么做圖什么?”

    趙錦繁神情自?若,看著劉琮道?:“說說吧,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劉琮抬頭擲地有聲道?:“江生自?縊與微臣擊鼓只為一事。”

    趙錦繁道?:“何事?”

    劉琮高聲答道?:“為一人洗冤。”

    聞言朝臣皆驚,倘若想要鳴冤有許多途徑,縣衙、京兆府、刑部、大理寺,遞交狀紙之后皆可依規查辦,以此?人官身,在這些官衙司職的官員,看在同朝為官的面?子?上,必定不會隨意含糊了?事。

    但此?人卻繞過這些官衙,大費周章,把?事情鬧大,弄到如今這般難以收拾的局面?,逼朝廷不得不重視此?事,給天下臣民一個交代?。理由恐怕只有一個——

    他想要申的冤,去這些地方沒用?。

    到底是什么樣的冤情,值得他拋卻一切,以命相搏?他口中?那?個背負奇冤之人又到底是誰?

    眾臣疑惑間,劉琮出聲道?:“微臣想請陛下準許一人入殿。”

    趙錦繁問道?:“何人?”

    劉琮深吸一口氣,開口道?出一人姓名:“陳守義。”

    聽見這個名字,沈諫眼眸微斂。

    眾臣神色各異,新來的臣子?一臉茫然,老臣們?則或訝然,或驚恐,或一言難盡。

    只因他口中?所道?出之人,在四年前就已經死了?。

    一個死人如何進殿?

    高臺之上,荀子?微看向趙錦繁,問道?:“風雨欲來,你?當如何?”

    趙錦繁清楚,他是想提醒她,接下去事情的發展,未必對她有利,說不定她會因此?陷入極其不妙的境地。

    她告訴荀子?微:“朕自?當迎難而?上。”

    聽見這個答案,荀子?微并無意外,只是低頭笑了?聲:“那?就請吧。”

    趙錦繁悄聲問他:“您如今還是我的同謀嗎?”

    荀子?微道?:“當然,今日還是。”

    “那?就成。”

    趙錦繁定了?定神,對劉琮的請求,回了?一個字:“準。”

    無名碑被動過土一事,想必劉琮早已知曉。她記得當時去到無名碑前,碑上題字看上去很新,似乎經常有人為它補漆。

    底下眾臣驚疑不定,大白天的身后泛起陣陣涼意,正?想著到哪里去找陳守義的鬼魂,未過多久,自?殿門外抬進來一副枯骨。

    楚昂看見這副枯骨,微微一愣,朝高臺之上的兩人望去,見這兩人神色便明白這兩人早知道?這枯骨身份,明明是三?個人一起去挖的,他卻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言懷真盯著枯骨,若有所思。

    朱啟面露不忍之色。當年陳守義被斬首后,他悄悄去找過他的尸首,可惜了?無蹤影,還以為是被憎恨他的人毀了?,今日正?逢陳守義死祭,再見自己這位得意門生,已只剩枯骨一具,想起他生前音容笑貌,心中?五味雜陳。

    張永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朱啟只是無聲嘆息。

    劉琮默默轉過身,朝枯骨叩首一拜。

    一個寒門出身的狀元對著一個曾經背叛天下寒士,為巴結權貴泄露考題的罪人磕頭。

    眾臣面?面?相覷。

    劉琮直起身,緩緩開口道?:“一切要從四年前春闈說起。微臣和江生苦熬多年,終有資格赴京會考,還有許多同微臣與他一樣自?小?寒窗苦讀的平民或寒門士子?,大家滿懷憧憬地進貢院考試,希望能一舉中?第。”

    “當然大家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條路有多難,雖自?大周開朝以來開科取士,對天下人言道?取士無關士族與庶民,然這么多年來,能登廟堂之寒士少之有少,即便科舉中?第,排名也多在二甲靠后,能有三?甲同進士之名已屬不易。但少不代?表沒有,尤其是上屆科考,還有寒士名次在二甲前列。”

    他說到此?處,大殿之上眾臣的目光朝沈諫看去。

    “縱使機會不多,處境艱難,但考場里的每一位寒士都愿意付出比常人多幾倍十幾倍的努力來搏一搏。很快會試成績出來了?……”

    他和江亦行毫無意外落第了?,不止他們?,那?年連一個有機會參與殿試的寒士都沒有。大家失落歸失落,但都安慰彼此?

    別氣餒,下次還有機會。

    可是不久后,他們?看到了?被殿試錄取的那?群人寫的文章。

    每屆科考過后,考生之間互相交流答卷都是常有的事,有些有門路的人能知道?被錄取的答卷內容,因此?不少考生在考后都能知道?答卷內容。

    這些被殿試錄取之人究竟是不是真才實學,一看便知。

    人人都道?,今年的貢士實至名歸,但他和江亦行以及另外幾名家世不顯的貧寒之士,在看到文章內容的那?一刻,都沉默了?。

    時隔多年,回想起那?一刻,劉琮依舊眼含慍怒:“因為我們?在那?些被錄取的文章里看到了?自?己的文章,明明是我們?親筆答寫的,莫名其妙就被冠上了?另一個人的名字。”

    聞言,朝臣之中?有人驚愕,有人低頭無言。

    劉琮慘笑一聲。

    看到那?些文章,他們?還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的答卷被人拿去改頭換名變成了?別人的,而?那?些別人個個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那?些人如此?囂張,如此?明目張膽。

    那?會兒他們?想,倘若這些答卷上還是他們?原來的名字,是不是代?表著被錄取的會是他們??

    可惜沒有如果。

    得知此?事后,他們?無比憤慨,但他們?之中?很多人都選擇了?沉默。權勢壓人,他們?又能有什么辦法?就算說了?,沒有證據,又有幾個人會信。

    當初沈諫與永安侯世子?之事還不夠他們?吃教訓嗎?

    提到要為自?己討回公道?,很多人都走了?,剩下的人試過很多辦法,遞狀紙攔官轎,沒人愿意管這樁事。

    這也沒辦法,他們?沒有證據,僅憑空口,誰愿意為他們?這樣如螻蟻一般的人做主?

    在多番求告都無人搭理后,剩下的人也一個接一個走了?,最?后只留下了?他和江亦行還沒有放棄。

    他們?實在沒辦法,最?后花光積蓄請人牽線搭橋,求見了?那?次會試的主考之一陳守義。

    雖然想到陳守義身為會試主考大概對此?事早就一清二楚,但又想著陳守義與他們?同為寒士出身,倘若他良知尚存,也許能體諒他們?心中?苦楚,事情或許還能有一線轉機。

    但他們?見到陳守義的第一眼,陳守義便對他們?說了?一個字。

    趙錦繁問:“哪個字?”

    劉琮笑著答道?:“是一個‘滾’字。”

    這個回答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初次見面?還沒說上幾句,開口就招呼人滾,大家對彼此?印象都不好。

    連陳守義這條路也行不通,他們?實在走投無路了?,心中?憤懣至極,忍不住質問了?他一句:“你?也是科考出仕,也同為寒士出身,怎甘心為權貴走狗?”

    如果當時他答“是”,那?他們?也就死心了?,也不會再有之后那?些事了?。

    現在想來,他們?寧可他當時就答:是,我就是貪戀權勢。

    可惜他沒有。

    他只是反問了?一句:“你?們?以為我想這樣?”

    “當年陳守義作為會試主考,審卷過后發現有人將寒門士子?所答優秀文章上的姓名欄割去,換成了?另一個考生的名字。他立刻將此?事告知給了?自?己老師。”

    劉琮看向朱啟,繼續道?:“他的老師當即便告訴他,莫要管這些,他已完成審卷,貢士名額也已裁定,其余事都與他無關。”

    朱啟眼神閃爍,良久嘆了?一聲。

    劉琮接著道?:“他明白他老師是想護著他,不過到底年輕氣盛,又同是寒士出身,實在無法坐視不理,次日他還是將所見所聞都依規呈報給了?上級。”

    “本以為怎樣都會有個答復,但他的呈報卻石沉大海。當時身為他上級的溫漣頂著一張溫文爾雅的臉,風輕云淡地暗示他說,看在他老師的份上,今次可以不追究他莽撞之舉,如果他不再糾結此?事,明年禮部有一肥差空缺,可讓他頂上。”

    這對陳守義而?言是羞辱,亦是誘惑。他明白如果撒手不再管這件事,自?己就能獲得夢寐以求的高升機會,倘若繼續插手此?事,后果不堪設想。

    掙扎猶豫再三?,他理智地做出了?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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