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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第 51 章

    他選擇了?高升機會?。

    陳守義太清楚了?, 一個溫漣如何敢這么囂張,他身后還有人,那些人是他永遠得罪不起的?。

    他本來就是為了?權勢才奮力科考,如今有了?機會?更進?一步, 自然要牢牢抓住。

    說來諷刺, 他細想自己最初想得到權勢的?理由是不想像螻蟻一般被人踩在腳下看不起?扇缃裼辛?權勢, 他依舊覺得自己被人看不起。

    得了?高升機會?后, 他立刻跑去病榻前告訴了?自己病重的?母親這個“好”休息。

    當時他母親已時日無?多,聽到這個消息,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高興地直說:“我的?兒出息了?!

    她顫抖著手想去摸摸兒子的?臉, 可惜早年為了?供他讀書吃飯,日夜刺繡趕工熬壞了?眼睛,如今已經什么也?看不見了?,那只枯黃的?手怎么也?找不準兒子的?臉。

    他接過母親的?手,放在自己臉上, 母親手上厚重的?老繭刮得他臉龐生疼。

    他腦中回想起近二?十余載日夜寒窗苦讀, 頭懸梁,錐刺股。為了?在冬夜里借一點燈火, 大雪天蹲在別?人家窗前,凍到覺得自己快死了?。為了?求學?, 跪在先生家門前,把頭磕得血肉模糊……

    無?論有多苦,都沒有想過要放棄,只是因為當初被人揍得鼻青臉腫時, 聽見不知哪個人說,科舉取士不分士庶, 不分貴賤,刻苦勤學?,改換門庭。

    就為了?這一句話?,為了?這點虛無?縹緲的?希望。

    他以為他抓住了?希望,但卻沒有。

    他母親摸到了?他臉上的?水,皺眉不解:“兒啊,你怎么哭了??”

    劉琮道:“那天夜里,他坐在院子里想了?一夜,次日他又來見了?微臣和江亦行,他告訴我們?說,他再試試看!

    “他爬到如今這個位置,屬實不易。微臣和江生都明白這對他而?言意味著什么,我們?除了?給他磕頭,別?的?什么也?做不了?。”

    “我們?問他要怎么做?他說會?將此事?上奏天聽,直接上告給天子。他說那群權貴肆意欺辱天子門生,圣上不會?坐視不理。他還說自己怎么說也?有功名在身,就算那群權貴想踩死他,也?得先掂量掂量!

    劉琮苦笑一聲:“當時我們?都覺得,他的?話?在理。”

    他立刻寫了?折子借由呈報春闈章程,遞給了?先帝。很快上頭傳來了?消息,說此事?天子已知曉,會?派人詳查。

    得知這一喜訊,他們?三人連同其他被頂替的?寒士,一起去酒樓吃了?場酒。那晚大家都喝得很醉,醉到整夜都在做美夢,以為很快就會?有好結果?。

    卻沒想到上頭說會?查,但好一段時日過去一點動靜也?沒有。

    大家都想著再等等,再等等也?許就有好消息了?,可等來的?卻是陳守義深夜遭歹人襲擊,被挑斷手筋的?消息。

    那可是文人的?手,斷了?手筋要他以后怎么寫字?

    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只是噩夢的?開始。

    沒過幾天又傳來消息,說他有瀆職之嫌,將他打入大牢嚴加拷問。他哪可能瀆職,不過是那群人記恨他告御狀,找了?個借口對他用刑折磨他罷了?。

    劉琮看向朱啟:“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死在牢里,可他的?老師一直沒放棄他,求了?不少同僚托了?好些人的?關系,才把他從牢里弄了?出來。他的?官位是定然保不住了?的?,可他的?老師還安慰他,說讓他再忍忍,等過幾年事?情淡了?,他再想辦法把他弄回來!

    張永嘆了?口氣,當年朱啟也?來求過他。他們?是老相識了?,從年輕起暗暗較勁到老,誰都不肯對誰低頭,到頭來為了?他這個不聽勸的?門生,直了?幾十年的?老腰彎了?下來。

    當年幾位皇子為爭儲位,拉攏各大士族,在錄取貢士一事?上做了?手腳。先帝

    得知此事?后震怒,他固然憤恨有人在科舉取士動手腳,這無?異于挑釁天威,但此事?涉及皇室斗爭,當時趙氏已然大廈將傾,倘若這等丑聞鬧大,恐趙氏江山不穩。

    兩相權衡,犧牲掉幾個貧寒士子又算什么?

    劉琮在大殿上沉痛道:“在權貴眼里,我等寒士不過螻蟻,碾死又如何?想要公道,簡直做夢!

    殿中朝臣皆默。

    劉琮繼續道:“陳守義從牢里出來,不過短短幾日,整個人看上去仿佛老了?幾十歲,頹敗而?無?生氣。我們?沒法知道,他在牢里究竟受了?什么樣的?折磨?”

    “他的母親在他進牢里的第一天就離世了?,臨走?前她老人家問我們?,她的?兒去哪了??可我們?沒法答啊。江亦行一輩子都沒曾說過謊,唯有那次他騙人了?,他說守義即將高升,圣上有要事?尋他,他一時走?不開,等明天就來見您?上哪赣H沒有熬過明天!

    之后他們?幾個傾盡全力將陳母盡可能厚葬了?。

    陳守義從獄中出來,看見母親的?牌位,失聲痛哭。他盡畢生所能求得功名,想為自己和母親謀好日子,結果?現在什么都沒了?,連最后送母親一程也?做不到。

    劉琮眉頭輕顫,眼眶發紅,哽咽道:“是我們錯了,我們?不該求公道,不該要公平!

    大家都說這次就算了?吧,下次再考,可若下次還是被頂替呢?這次是他們被頂替,下次又會?輪到誰?

    可他們?實在沒辦法了?。

    劉琮滿目悲戚:“我們?本來以為已經沒辦法了?。”

    可是四年前的?今天,清晨陳守義給母親牌位上完香,換上了?一身官袍,站在登聞鼓前,自高臺之上,望著人來人往的?早市,擊響了?那面鼓。

    登聞鼓不常鳴,鳴則有大案。

    百姓們?聞聲而?至,看見站在登聞鼓旁擊鼓之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從來沒見過哪個穿官袍的?人,會?站在那個地方。

    很快有金吾衛上前,帶走?了?陳守義。

    劉琮道:“當時他也?同微臣一樣,站在大殿之上的?這個位置,接受群臣審視。他的?老師痛心疾首地望著他,卻沒上前阻止他。”

    聽到此處,朱啟側過身去,不再看劉琮。

    劉琮道:“大殿之上,陳守義在滿朝文武注視下,呈上狀紙,質疑今科會?試有士子舞弊?伤湛跓o?憑,毫無?意外就被打成?誣告。先帝震怒,怒斥其居心何在?幾番威嚇責問之下,才知其實是他自己為攀附權貴,泄露了?考題。因為怕事?情敗露,夜夜噩夢難眠,所以想來一招惡人先告狀,撇清自己!

    “說來好笑,明明是錯漏百出的?證言,可那些涉事?之人怕牽扯到自己身上,只恨不得將他立刻定罪了?事?!

    很快他為攀附權貴泄露考題之事?就被傳得人盡皆知,天下寒士震怒,民意沸騰,要求朝廷踐諾,公平取士,還今科士子一個公道。

    一個人的?力量猶如螢火黯淡而?微不足道,一萬個人的?力量,幾萬個人的?力量卻可燎原。

    他成?功了?,為平息民憤,先帝不得不重開會?試,重新取士。

    至于他……

    劉琮說不下去了?,可他必須要說:“天下寒士寫萬人請愿書,要求即刻賜死他這個無?恥勢力之徒。滿身污名洗不凈,為求清明留人間。”

    “一個人二?十余載的?心血和熱血流淌的?軀體,換一次公平考試的?機會?!眲㈢龑χ鴿M朝文武比著一根手指,痛心道,“就一次!

    大殿之內靜了?很久,誰也?沒有出聲,只是屏息注視著劉琮。

    劉琮注視著陳守義斷裂在一旁的?頭骨,道:“他行刑那日,我們?幾個去送他最后一程。我們?走?在寒士們?中間,聽見周圍人不停叫好的?聲音。他們?都在罵他,都要他死。我真想求求他們?不要再罵了?,可是我不敢!

    他是個膽小鬼。

    臨刑前,陳守義已被穿透了?琵琶骨沒法動彈了?。劊子手下刀前問他,還有什么要說的??

    他吃力地朝天邊望去,只留下一句——

    “娘,兒出息了?!

    朱啟抬手遮住了?眼睛。張永拿胳膊肘擊了?他一下,說他一把年紀了?,別?在大殿上做這種丟臉之事?,回頭被下屬恥笑。朱啟應了?好,但是眼眶里的?水卻止不住。

    劉琮平復了?很久,才接著道:“他被處死后,人群歡呼一片。微臣和江生還有其他幾位寒士一直等到天黑,去亂葬崗將他的?尸首給刨了?出來,安葬在無?名碑下!

    “那日過后江亦行病倒了?,病了?很久才得以痊愈。之后會?試重開,微臣去重考了?,江亦行卻沒趕上。但我與他竟陰錯陽差先后成?了?狀元!

    他們?將寫了?功名的?金書帖子燒祭給了?長眠于無?名碑下的?孤魂,他們?多想告訴他一切都會?變好,可惜天不從人愿。

    就在放榜前一天,江亦行得知自己病了?。上天好像在跟他開玩笑,他剛知道自己快死了?,第二?天就中了?狀元。

    可恨壯志未酬身先死,無?臉面去地下見守義。

    于是他們?謀劃了?這場皇城自縊。

    劉琮道:“江生本不想牽扯微臣,可微臣本就不是什么為官之材,這一生恐怕都不會?有何說的?上嘴的?建樹。微臣想這輩子就大膽一回,一回就好!

    “如此,我也?能有臉去地下見他們?了?!

    趙錦繁聽見這話?,立刻警惕,命人上前看住他,以免他胡來。

    劉琮知道趙錦繁擔心什么,他說:“陛下放下,微臣不想死,微臣還要留著這條命替他們?收尸。”

    要留著命看守義重獲清白,要見這世道逐漸清明。

    *

    這場朝會?在沉默中落幕,眾臣三三兩兩散去,劉琮被帶下去詳審。

    趙錦繁邁步走?出殿外,抬頭見艷陽高照,微覺有些炫目。

    她正出神,前邊傳來荀子微的?話?音:“小心腳下!

    趙錦繁回神,低頭看了?眼不遠處的?漢白玉石臺階。

    荀子微道:“你還好吧?”

    趙錦繁回道:“朕很好,不過稍覺有些胸悶!

    荀子微站在階下,仰頭望著她,朝她伸手:“走?吧,隨我去散散心!

    趙錦繁瞧著他伸到眼前的?手,想到先前大朝會?上誤牽他手的?糗事?,愣了?愣問道:“您朝我伸手是想請我先行?”

    荀子微道:“不是!

    沒等她反應,荀子微牽過她的?手握緊。

    趙錦繁怔怔地看著被他牽起的?手,被交握的?五指傳來熟悉又陌生的?溫熱,她張了?張嘴好半晌沒說出話?來。

    荀子微沒看她,目光落在漢白玉石階上,道:“我說了?,小心腳下!

    趙錦繁“哦”了?聲,由他牽著下了?臺階,在平地上站穩。

    荀子微松開她的?手,淡淡地叮囑了?一句:“下次身體不適,不要硬撐!

    趙錦繁應下了?,心說:其實她也?沒有不舒服到需要被人牽著下臺階的?地步。

    第052章 第 52 章

    殿內朝臣都差不?多走光了, 朱啟還站在殿中久久不?動,張永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幾十年老相識了,看他如今這副樣子心中不?忍, 便留下來?安慰了他幾句。

    等朱啟緩過?一陣, 兩人一道從殿中出來?。出了殿門, 他隨意朝前邊望了眼, 這不?望不?要緊,一望嚇一跳。

    他看見遠處漢白玉石臺階上,攝政王正緊牽著小皇帝的手。

    張永怔住了, 抬手揉了揉眼睛, 再朝遠處望去,只見攝政王和小皇帝分開走著,并未有任何逾矩的舉動,互相禮遇有加的樣子,手也沒牽在一起。

    朱啟瞥他一眼:“怎么了你, 奇奇怪怪的!

    張永抬手擦了擦額前驚出的冷汗道:“沒什么, 我真是上了年紀,老眼昏花了。”

    趙錦繁隨荀子微一道去了太液池旁散心。兩人坐上小船, 漫無目的隨水流飄蕩。水波拍打船身的規律聲響,總是能讓人心緒平靜下來?。

    趙錦繁靠坐在小船一端, 望著開闊湖景,道:“朕想朕大概知道,無

    名碑的傳言為何在上京赴考的士子之?間如此興盛了。”

    荀子微靜靜看著清風拂過?她額前碎發:“嗯?”

    趙錦繁轉頭看著他,道:“恐怕劉琮等人在此事上出力不?小。他們不?甘心陳守義就這樣背負污名死去, 于是便在考生中散播消息,宣揚那塊石碑的妙用?, 引人前去。四?年來?,石碑下的亡魂從來?沒少過?一日香火。他曾為天下士子能公平考試而死,死后亦被天下士子所供奉!

    荀子微道:“或許確如你所說。”

    趙錦繁看著湖面,一陣靜默。她大概也想明白了,到底是誰銷毀了與此案相關的所有卷宗。能有辦法悄無聲息做到這一點,又不?想讓人重揭此案的人,除了她那位皇帝老爹還有誰?

    難怪適才在朝會?上,荀子微同她說,風雨欲來?。或許他早就猜到了這一點。

    趙錦繁正出神想著事,小船不?知何時隨水飄到一處岸邊。

    那岸邊上原先是她皇帝老爹用?來?種植名品花卉的,不?過?荀子微入了皇城之?后,占了此地,鏟了那些精貴難養花卉,拿來?搭了瓜果?藤。

    荀子微從小船上跨上岸,對趙錦繁道:“你在這稍等片刻,我去擇些菜心,一會?兒午膳做白灼菜心。”

    趙錦繁想起前幾天他做過?這道菜,她夸過?一句,口味不?錯。

    她見荀子微彎下挺拔的背,低頭專心挑菜,安靜坐在船上等,視線順著他望到不?遠處的瓜藤上,見藤上掛著一顆顆新結出的小瓜。

    從前的瓜苗落地生根,在此地開花結果?。想到在自己肚子里生根發芽的小種子,趙錦繁微有些出神。

    荀子微擇了一竹筐菜心,返回船上。

    趙錦繁看著他隱晦地問道:“不?知仲父有沒有想過?要在此地開花結果??”

    荀子微不?解:“嗯?”

    趙錦繁想了想,換了種直截了當的說法,道:“我的意思是,您……想過?要成家嗎?”

    荀子微直言道:“想過?。”

    趙錦繁側過?頭望向?湖面,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既然您想,那又為何至今還不?娶妻?”

    荀子微盯著她說:“她不?愿意!

    趙錦繁一怔。

    他望著她,似乎在等她繼續問下去,比如問他,她為什么不?愿意或是她不?愿意你就一直不?娶了嗎之?類的問題,但她沒問,這段對話便沒了下文。

    *

    朝會?過?后,劉琮被帶去大理?寺詳查。

    登聞鼓前,群情激奮。有先前為江亦行之?死鳴不?平的百姓,還有聽?聞“狀元殺了狀元”這樁奇聞,從附近趕過?來?湊熱鬧的人,圍滿了長街。

    狀元之?死本就鬧得沸沸揚揚,加上今早劉琮擊鼓鳴冤,將?此事熱度又推上一個高峰。借著這股熱度,四?年前除劉琮和江亦行以外,被頂替的幾個寒士,在城中最繁華的酒樓一番沉痛哭訴,將?此事前因后果?娓娓道來?。

    多方?運作,真相大白,城中寒士大震,惋惜悲慟之?余,從各處聚到登聞鼓前,氣勢比之?四?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帶頭幾個寒士跪在登聞鼓前,聲淚俱下,言辭激動。

    “自大周開朝以來?,摒棄從前選官任人之?制,開科取士,言說寒士亦能通過?科舉入仕。我等自知家世不?如人,為了有朝一日能登天子堂,起早貪黑,日夜苦讀,付出多少艱辛才得以有機會?入京城貢院會?試?”

    “機會?原就來?之?不?易,如今卻告訴我等,權貴彈指間便能輕易毀掉這個機會。何談取士不?分貴賤?倒不如一開始就明說,我等不?配!”

    “重審陳守義一案,還他清白!”

    “公平取士,嚴禁科舉舞弊!”

    他們來此不僅僅是為陳守義和那幾個被頂替了錄取名額的寒士伸冤,更是為自己爭取。倘若他們今日不?來?,如何能對得起為求功名日夜寒窗苦讀的自己和為了供他們讀書而費盡心血的家眷?

    他們勢要此冤大白于天下,挺直了脊梁告訴那些高高在上,視他們如草芥的權貴,他們不?會?退縮,不?會?就這樣任人欺辱。

    他們要一個公道,要求公平取士。

    民?意沸騰之?下,次日荀子微下令大理?寺連同刑部、御史臺三司聯合會?審此案。

    陳守義案牽連甚廣,舊案重審,卷宗殘缺,翻案舉步維艱。正當三司為此苦惱之?時,有人匿名向?大理?寺提交了一份詳盡的涉事權貴名簿。

    以這份名簿為線索,三司逐漸摸清案件脈絡,當年與此案相關的證人及證物也得以逐一完善。

    趙錦繁坐在長陽殿院中藤椅上,同正在灶前忙碌的荀子微道:“您說這位匿名向?大理?寺提交證據之?人是誰呢?”

    荀子微低頭切著菜,回她道:“清楚當年事情真相,對朝中動向?了如指掌,又希望陳守義重獲清白的人,除了他還有誰?”

    趙錦繁一笑:“倒也是!

    月色如水,清輝灑滿赴誠山間。

    朱啟站在無名碑前,無言靜看碑上題詞。四?年來?,盡他所能搜羅證據,在今日得以派上用?場。

    他抬頭望天,仿佛在問那個人:你看到了嗎?

    你的冤屈終將?昭雪。

    *

    長陽殿中,荀子微備完晚膳,同往常一樣坐到趙錦繁對面那張藤椅上,與她一同進?膳。

    趙錦繁望著滿桌菜肴道:“朕怎么覺著今日晚膳格外豐盛!

    荀子微道:“嗯,有原因!

    趙錦繁看了荀子微一眼,笑道:“該不?會?是散伙飯吧?”

    荀子微替她碼菜的手一頓,抬頭直視她道:“你猜得不?錯。這段時日,你我合作愉快,不?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趙錦繁垂眸看著他剛剛夾到她碗里的肉,道:“陳守義一案涉及趙氏丑聞,的確能助您借題發揮,打壓趙氏及一些阻礙您登頂的勢力,早日取代?朕坐上帝位。朕想如果?朕是您,也不?會?錯過?這個好機會?!

    荀子微道:“與你立場不?同,我很抱歉。但這是我所選擇的路,無論如何我都會?繼續走下去。”

    趙錦繁比任何人都清楚。信王的信,是信念的信。

    他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放棄自己的信念,從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后也不?會?,到死也要堅持自己的信念。

    趙錦繁對他道:“您不?必對我感到歉意,堅持去做您想做的事便好。”

    荀子微道:“你會?否……”因此憎惡我?

    猶豫再三,他沒把話繼續說下去。

    趙錦繁卻追問道:“您想說什么?”

    荀子微低頭笑了聲,語氣盡可能輕快地說道:“我這個樣子,大概很惹你嫌吧?”

    趙錦繁聞言揚唇笑了起來?,認真對他道:“不?會?!

    荀子微不?可思議地朝她看去,聽?見她夸道:“您這副堅持信念永不?言棄的樣子才最迷人。”

    他早已過?了面皮薄容易害臊的年紀,聽?了這話,臉竟不?由自主發熱,怔了會?兒,側過?頭無聲笑了。

    “那你之?后怎么打算?”荀子微問趙錦繁道。

    “我當然也會?堅持我想做的!壁w錦繁道,“這也是我的選擇!

    這個帝位她既然坐了,就不?會?拱手相讓。

    荀子微垂眸去看自己心口,意識到那個地方?又開始不?受控地狂跳,他有些苦惱,但又沒什么辦法。

    趙錦繁道:“仲父,朕不?會?輸給您的!

    “哦,是嗎?”荀子微笑道,“拭目以待!

    *

    陳守義案連同江亦行自縊案真相大白于世后,每日都有大批寒士前去無名碑前上香悼念陳守義。

    宮宴之?上,眾臣提起此案此人無不?嘆息,都贊此人高風亮節。

    卻不?知是誰,在眾人扼腕陳守義英年早逝,引經據典大夸特夸陳守義時,提起了早年關于陳守義與沈諫之?間的流言蜚語。

    “我聽?說當年就是這個人背叛了沈相,害得人險些無法翻身!

    “一個背叛了自己相交多年的摯友的人,能是什么高尚之?人?”

    恰逢當事人沈諫也在宴上,有人多嘴向?沈諫問起當年陳守義陷他于不?義之?事。

    沈諫淡然一笑,只道:“有過?這種事嗎?”

    眾人“咦”了一聲:“不?過?傳聞都說……”

    沈諫道:“你們也說了,那只是傳聞。”

    當事人既然否認,便也沒人再繼續追究了。

    趙錦繁聽?說了此事,有次隨口問了沈諫一句:“真的沒有過?那些事嗎?”

    沈諫望向?無邊開闊的天際,回道:“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呢?”

    有些事不?會?被寬恕和原諒,只是他沒有那么在意了。

    人本來?就是有很多面的,因為嫉妒友人總能略勝自己一籌而心生歹念的是陳守義,為天下寒士能被公平對待,不?惜犧牲性?命的也是陳守義,這本身并沒有什么沖突。

    第053章 第 53 章

    隨著陳守義案的重審, 涉事?權貴浮出水面的同時,趙氏丑聞遭揭,民意沸騰,討伐趙氏之聲四起。

    攝政王借勢打壓趙氏及其黨羽, 聲威大震, 小皇帝處境堪憂, ;逝扇诵幕袒。人人都言道皇室顏面無存, 趙氏江山危矣。

    卻沒想到就在此時,趙氏現任在位的那位陛下親擬罪己詔,在朝會痛陳自己過失, 檢討自省, 隨后?又將罪己詔公告天下。

    沈諫回憶起當日朝會上?趙錦繁那番表現,忍不住在心中嘆道:他們這位陛下實在是個妙人。

    自古君王下罪己詔面臨兩大難題。

    一是顏面問題,普通人認錯尚且還在乎會丟面子,皇帝認錯丟的是龍顏。倘若天子顏面盡失,如何有威嚴讓底下群臣敬畏?如今的趙氏在百姓心中本就沒剩多少顏面, 趙錦繁如此作?為豈不是讓情況雪上?加霜?

    再來罪己詔一出, 代表著天子犯了錯,如此一來下次天子頒旨發布命令時, 免不了會遭受各方質疑。不過這一點趙錦繁是不愁的,因為現階段朝廷大多數指令都出自身為攝政王的荀子微之口。

    那日朝會上?, 趙錦繁先是痛心疾首地細數在陳守義一案中自己的過錯,什?么失察啊,什?么愧對臣民信任啊,說得聲淚俱下, 讓人聞之動容。

    薛太傅在底下看著,都紅了眼眶。

    身旁攝政王看得一愣一愣的, 默默遞了塊帕子給?她擦淚,提醒她:“倒也不必‘哭’成這樣……”

    不過她在謝過仲父體恤后?,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荀子微:“……”

    其實陳守義蒙冤一事?細說起來與現在坐在龍椅上?這位陛下并無直接關系。天下人都知道這位曾經的草包皇子,原本連爭奪儲位的資格也沒有。老爹和兄弟扔下一堆爛攤子滾去?見?了閻王,留下她一個人收拾殘局。

    本就沒什?么大錯,認錯態度又格外誠懇。

    哭完一頓后?,她表示事?情已經發生,除了深切自責悔過之外,更應該解決現有問題,著眼于今后?。

    她在朝會上?鄭重表示:“科舉乃是國?之取士根本,朕深知舞弊之害,自大周開朝也來,防考生夾帶、行賄、替考,開創鎖院、單間隔考之制,取消行卷等,皆是為求取士公正!

    “思及四年前之禍,始于考生答卷被替,為防今后?再有類似事?發生,朕提請從?此往后?凡事?參與科考的試卷,皆進行糊名謄錄處理后?,再行閱卷!

    糊名即是將考生姓名籍貫封住或截去?,不看考生出身家世,僅憑考卷內容來評優劣。為防有考官認出考生筆跡從?而偏袒,在糊名過后?,再請專人將原卷抄寫?后?,再呈送考官閱卷評定。

    朝會的最后?,趙錦繁還慷慨激昂地表達了一番自己為國?為民的決心。

    難得來上?一次朝的定國?公聽完她這一番激昂陳詞后?,二話沒說當即聲援她,保皇派上?下一心,一掃連日陰霾氣?勢大震。

    沈諫在荀子微面前由衷贊道:“陛下這招以退為進著實有些意思,趁著如今民意沸騰,要求公平取士,您又打壓了不少當年涉事?的權貴,令得不少士族人人自危,不敢輕舉妄動之際,來一道罪己詔,借勢提出糊名謄錄之制。”

    “看似被逼無奈,實則她早有圖謀,糊名謄錄之制一旦實行,代表著庶民與士族將更進一步公平競爭,也能助她徹底從?士族手?中收回取士權力,從?而穩固皇權!

    荀子微評價道:“她的主意很好,不過朝會那天戲太過了。”

    沈諫笑他道:“您以為您折了她羽翼,她卻利用?您,借力打力來完成自己的圖謀!

    荀子微道:“她這樣也不是第一次,習慣了。”

    沈諫道:“自從?她下了罪己詔,提出要糊名謄錄以來,得天下寒士支持,又籠絡不少民心,還有不少臣子贊她敢于直面過失,有胸懷有氣?度。這招算不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荀子微笑道:“算。”

    沈諫咂摸著荀子微臉上?的笑意,呵呵了幾聲:“說起來,糊名謄錄之事?如果成了,對您也有好處。臣怎么覺得您與陛下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荀子微道:“你想多了,我?很久沒見?過她了。”

    沈諫扯了扯嘴角道:“很久嗎?您今日早朝不是才見?過?”

    荀子微道:“……”

    沈諫觀他臉色,領悟道:“哦,您是指私下里好些天沒與她獨處過了吧。臣聽說這幾日楚世子常進宮陪伴陛下,有他在也確實輪不到您去?,您說您有什么立場去呢?”

    說著他握拳輕敲了敲腦袋道:“這幾日陛下為了陳守義案心力交瘁,正是需要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在旁關懷的時候,還好有楚世子在。瞧臣,怎么給?忘了?您住在宮里定然比臣更清楚此事?,哪用?得著臣說呢?”

    荀子微笑看他:“說完了嗎?”

    沈諫道:“回君上,臣說完了!

    荀子微道:“退下吧。”

    沈諫看得出他本來是想說“滾”的,不愧是要成大事?之人,挺能忍的。在他忍無可忍之前,沈諫麻溜地退下了。

    不過在走之前,他意有所指地道了句:“陛下最近身子可好?”

    荀子微掃了眼沈諫,不答反問:“你問這個做什?么?”

    沈諫斂眸,回道:“哦,也沒什?么,天子康泰與否,事?關國?運,只?是想到這些天她連日奔波操勞,隨口問問罷了!

    荀子微只?道:“早前摔馬之后?,氣?血有虧,調養了一陣子,好了許多!

    至少這陣子她沒像他剛回京那陣似的,那么愛吐了。

    *

    紫宸殿后?堂寢室。

    趙錦繁正請江清替自己請脈。她看著江清邊摸著她的脈,邊搖頭晃腦的樣子,問道:“如何了,他還好嗎?”

    江清笑了笑,還是那句話:“他很好,您也很好。不過您還得多注意休息才是!

    趙錦繁應了句:“知道了!

    她低頭去?看自己小腹,日子過得真快,從?懷上?到現在,肚子里那位已有三個多月大,原本平坦的小腹也逐漸有了隆起之勢。

    趙錦繁抬手?估摸了一下大小,覺得大概就像往衣服里加了個饅頭那般大。從?外邊看是看不出她腹部變化的,細看也只?會覺得她略微發胖了些。

    江清看著她的肚子,神?秘兮兮地道:“陛下可想知道您肚子里這位是男孩還是女孩?”

    趙錦繁一愣:“現在就能看出來嗎?”

    “當然。”江清自夸道,“憑我?的本事?還能看不出來嗎?”

    趙錦繁莫名有些緊張,道:“那……你說說,朕好提早做準備!

    *

    長陽殿內,荀子微處理完公務難得有閑,備了好些新鮮食材,打算做一餐豐盛的。

    只?不過他似乎不小心備多了些食材,一個人不大吃得了。

    他望了眼院中空著的藤椅,想到自己好些日子沒去?紫宸殿看過他的兔子了,思考過后?決定一會兒去?紫宸殿瞧兔子時,帶一些給?她嘗嘗。

    做完決定,他立刻動手?處理食材,便處理邊想著一會兒該做什?么樣式,清炒還是紅燒。

    她似乎更偏愛清炒一些。不過如果清炒的話,多些蔬果搭配會不會更好呢?

    思及此,他停下動作?,凈完手?去?了趟太液池岸邊瓜果藤處。

    *

    江清走后?,趙錦繁去?了趟藏經閣,一來將先前借閱的歷年春闈及第考卷還回去?,二來打算找些與黃河堤壩修建及沿岸百姓徭役相關的書來看看。

    原本這些事?只?需吩咐人替她跑一

    趟便好,不過她想著這些天一直悶在殿中,出去?走走透透氣?也好,便自己跑了一趟。

    她去?藏經閣之時,言懷真恰好忙完手?頭上?的事?。

    他抬頭見?趙錦繁過來,抿了抿唇,似乎有什?么話想同她說。

    趙錦繁見?此,便對他道:“言卿可否有空同朕出去?走走?”

    言懷真溫聲應下,隨她漫無目的地走在宮道上?。

    此間只?有他二人,趙錦繁問他道:“言卿可是有什?么話要同朕說?”

    言懷真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上?回荀侍郎請臣查驗江亦行的尸首,確認他得了什?么病。臣仔細驗看過,發現他的病氣?由胰臟而起,蔓延全身,已經藥石無靈。這病很痛苦,自縊對他而言或許是種解脫。”

    他頓了頓道:“臣說這些是希望您莫要對他的死?太過掛懷!

    “好。”趙錦繁道,“多謝你同朕說這些!

    江亦行曾經很肯定地答應過她,他會是最好的開始,如今糊名謄錄制得以推進,或許從?另一種角度來看,的確算是一個好的開始。

    言懷真道:“原本早該告訴您這些的,不過這些日子楚世子常在您左右,臣……不便過去?叨擾。您知道的,他對我?似乎有什?么誤解!

    趙錦繁笑了聲:“也是。”

    兩人又談及了些瑣事?,有說有笑地走了一程,不知何時走到了太液池旁。

    言懷真看見?趙錦繁臉上?時不時揚起的笑容,道:“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您似乎心情甚好。”

    清風徐徐吹過趙錦繁臉龐,她悄然瞥了眼自己的小腹,笑道:“嗯。”

    她正對著言懷真笑得開懷,忽覺身后?涼颼颼,似乎有人正盯著她,一轉身對上?了荀子微的雙眼。

    趙錦繁:“……”

    荀子微站在瓜果藤前,靜靜地望著兩人有說有笑的樣子,見?趙錦繁看見?他了,朝她與言懷真點頭寒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低頭擇菜。

    擇了一會兒,他忽直起身,走到兩人中間,朝趙錦繁問道:“今晚吃肉絲清炒瓜片好嗎?”

    第054章 第 54 章

    言懷真目光落在荀子?微身上?, 他?覺得攝政王這話聽著尋常,不?過仔細一想似乎別有深意。言懷真做了多年刑官,盤查過的人犯少說上?千,一向擅長從別人的話中抽絲剝繭。

    “今晚吃肉絲清炒瓜片好嗎?”

    攝政王能那么自然地在陛下面前問?出這話, 顯然他?們先前也常一道用膳, 并且他?十分了解她的口味, 想來這道肉絲清炒瓜片是陛下極愛的菜品, 他?認為陛下不?會拒絕他?。

    不?過他?可?能要失望了。

    趙錦繁好些日子?沒去長陽殿了,聽他?說起菜名,甚是懷念他?的好手藝, 抿了抿唇下意識想說“好”, 不?過她還?是道:“多謝您的好意,今晚朕有約了!

    “有約?”荀子?微問?,“和誰?”

    言懷真溫良恭順地站在一旁,回道:“陛下方才與臣說起,今晚要見楚世子?!

    荀子?微看著趙錦繁, 淡笑了一聲, 低頭道:“有賴言卿提醒了,倒是我?不?知道這些, 多問?了!

    趙錦繁順著他?的視線,看見他?手中竹筐里頭裝滿了她愛吃的蔬果。平日他?一個人用膳是不?會備那么多菜的。她微微抬頭, 又?望見他?額前隱現的汗珠,他?似乎為了今晚這頓晚膳準備許久了。

    不?知怎的,趙錦繁心中升起一絲不?忍。莫名想到了從前她父皇好不?容易去淑妃宮里留宿,半夜麗妃稱夢魘驚醒, 淚眼汪汪地跑來求他?的懷抱,他?二話沒說從淑妃床上?下去, 去了麗妃宮里。

    雖然他?常去麗妃宮中,麗妃并不?缺他?的寵愛,但?麗妃恃其絕色容顏,素來高傲,不?肯對父皇低頭,突然有一天這位高傲美人被冷落,不?甘心獨守空房,跑來嬌滴滴地示弱求寵,這讓父皇如何忍心。

    趙錦繁略微懂了一些她父皇當時的感受,想了想對荀子?微道:“您都準備那么久了,要不?然朕同?子?野說說,改日再見他?!

    荀子?微卻搖頭道:“你這么說我?很高興,不?過還?是算了!

    趙錦繁眨了眨眼:“嗯?”

    荀子?微道:“子?野那脾氣你也是知道的,若是讓他?知道自己被怠慢,定然要與你置氣,這樣?你會很難做!

    趙錦繁想到從前德妃寵冠后宮多年,屹立不?倒。記得有次德妃病倒,父皇急匆匆跑去探望她,這若是換了其他?妃子?,必定要抓住機會狠狠貼著他?不?放,但?德妃偏偏要將他?往外趕。

    她說今日原本?輪到賢妃侍寢,若是讓賢妃知曉必定要與父皇置氣,如今正是父皇要用到賢妃兄長之時,她的病不?要緊,莫要為她擔憂為難,她只盼父皇一切都好。

    哎,真是溫柔體貼,惹人憐惜,這樣?美麗又?懂事的解語花,有誰能不?愛呢?也難怪德妃越往外趕父皇,父皇越是對她寵愛有加。

    趙錦繁覺得自己又?懂了一些她父皇的感受。

    荀子?微道:“不?過確實菜備得多了些,如若不?然今晚你與子?野一道來長陽殿用膳可?好?我?親自下廚,相信子?野也不?會覺得自己被怠慢,你也不?不?必在我?與他?之間為難了!

    雖說兩個人的約見莫名變成了三個人的晚膳,但?他?都已經那么委曲求全了,趙錦繁當然是答應他?說:“好!

    言懷真靜靜看著兩人一來一回,冷不?丁被荀子?微叫到:“言卿。”

    “臣在!毖詰颜娉髯?微一拱手。

    荀子?微溫聲道:“難得有閑,不?如今晚你也一道!

    攝政王相邀,雖不?知目的何在,但?言懷真身為下臣不?好拒絕,又?見趙錦繁沒有反對的意思,便應下了。

    見他?應下,荀子?微笑道:“我?想今晚長陽殿會很熱鬧!

    黃昏時分,趙錦繁看完幾篇關于黃河堤壩修建及沿岸百姓徭役的策論,換了身輕便的著裝,依約前往長陽殿,恰巧碰到從藏經閣出來的言懷真

    去往長陽殿的路上?,言懷真說道:“從前常聽人提起多年前烏留山匪禍不?斷,攝政王前去剿匪,不?費一兵一卒,便解決了那處匪患。聽說他?只同?匪首談了兩個時辰,那位匪首便帶著他?的兄弟一道被招安了。”

    今日午后,他?算是略微見識了一些攝政王進?退自如的手段。

    趙錦繁笑道:“仲父能有如今的地位,必然有他?過人之處。”

    *

    午后趙錦繁派人來傳話,說今晚在長陽殿見。楚昂自軍營入宮,直奔長陽殿。

    他?風風火火趕到長陽殿,由老?太監引著穿過明燈高掛的長廊,來到院中。

    他?掃了眼院中,不?見趙錦繁的身影,只見荀子?微正站在四面通透的小廚房里,低頭切著筍絲。

    荀子?微見他?來了,抬眼指了指小池旁的長桌,示意他?:“坐!

    楚昂依他?所言,走到長桌旁,找了個寬敞的位置坐了下來。他見長桌邊上?,算上?他?坐的這把,一共擺了四把椅子?,心中思索著今日除了他與趙錦繁外,還?有誰會來?

    耳邊不時傳來咔噠咔噠的切菜聲,楚昂循聲望去,見荀子?微手握著刀柄,手起刀落,利落地將一塊紅肉切片碼在盤中。

    他?見慣了荀子微拿劍大殺四方的樣?子?,想象中他?拿刀的模樣?應當也是威風凜凜,氣勢洶洶,卻不?想是這樣?的。畫面過于詭異,如果硬要形容他看到這一幕是什么感覺,只能說他?覺得眼前的荀子?微賢惠中透著點殺意。

    看他?切菜的動?作?,總覺得他?想切的不?是菜。

    楚昂正渾身不?自在,忽聽身后有腳步聲靠近,猜想是趙錦繁來了,連忙笑著轉過身去,卻見來的不?止趙錦繁一人,看見與她同?來的那個人,楚昂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荀子?微朝言趙二人看去

    ,笑道:“來了!

    楚昂瞪向言懷真,不?滿道:“怎么你也在?”

    言懷真正想說什么,荀子?微上?前替他?解釋道:“午后在太液池,見言卿與陛下同?在,我?便順道也邀了言卿!

    話雖如此,但?趙錦繁聽著這話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言懷真應道:“嗯……是。”

    楚昂眉心緊蹙,咬牙切齒道:“你們午后也在一起?”

    趙錦繁嘆了口氣,她就知道會變成這樣?。

    荀子?微對趙錦繁道:“先坐。”

    趙錦繁朝長桌望去,四個位置楚昂占了一個,此刻他?正一副與她賭氣的樣?子?,趙錦繁不?欲給?他?繼續添堵,坐到了離他?最遠的斜對面。

    荀子?微見此,幾不?可?察地輕笑了聲,又?對言懷真道:“言卿也坐!

    言懷真應是,走上?前看了眼剩下兩個座位,一個在楚昂旁邊,一個在趙錦繁旁邊。楚昂不?拘小節,大喇喇地坐著,他?身邊的空位小。趙錦繁身形瘦削,身邊的空位較大。

    現在只剩下他?和攝政王還?沒坐下,想到禮不?可?廢,雖他?不?是很愿意,但?還?是坐到了楚昂身邊那個較小的空位上?。

    很快桌上?擺滿了豐盛菜肴,荀子?微忙完,理?所當然地坐到了僅剩的座位上?。

    趙錦繁看了眼坐在她身旁的男人,他?靠得有些近,衣袖若有似無地蹭過她的。

    荀子?微神色自若,對席間眾人道:“諸位不?必拘謹,隨意就好!

    楚昂望著桌上?的菜,舉筷:“還?好這些菜沒放蔥,陛下不?吃蔥,真巧!

    荀子?微剛要解釋:“不?巧,那是因為……”

    趙錦繁別過臉掩唇假咳了幾聲。

    荀子?微會意,笑了聲沒再多言。

    言懷真看了眼趙錦繁,又?看了眼荀子?微,默不?作?聲低頭夾菜,不?過無論他?想夾那道菜,楚昂每次都先他?一步夾走。

    一頓飯下來,楚昂盡盯著他?。

    言懷真:“……”

    荀子?微在對面二人鷸蚌相爭之時,悄然往趙錦繁盤中碼了好些菜,輕聲問?道:“嘗嘗今日這幾道還?合口嗎?”

    趙錦繁久違地嘗到了他?做的菜,小聲夸了句:“一如既往的好!

    聽她夸好,荀子?微忍不?住揚唇,試探著問?她道:“那……你明日想吃些什么?”

    他?笑起來耀眼奪目,趙錦繁微微恍神,回過神來后道:“您忘了,明日朕不?在宮中!

    荀子?微一愣,才想起佛誕將至,依照慣例天子?會出宮前往國?寺祈福數日,以期國?運昌盛,國?祚永存。

    她去祈福,他?則留守朝中,這幾年慣來如此。

    對面楚昂還?沒放過言懷真,趙錦繁嘆了口氣,對楚昂道:“對了子?野,你那位小外甥在翰林院可?好?”

    陸斐同?吳慎兩人前幾日被授了官,如今都在翰林院當差。

    楚昂回道:“他?好得很,除了抱怨自己同?僚太煩人了些!

    趙錦繁想起,前兩日聽朱啟提起這兩位翰林院新人,吳慎看似靦腆,相熟之后話卻出人意料的密,陸斐看著又?兇又?喪,卻意外是個熱心腸的人。

    趁楚昂同?趙錦繁說話的間隙,言懷真終于得以喘息,好好吃上?了一口熱飯。

    趙錦繁望著眼前三位,心想還?差一位,年初那晚來過她殿里的人便到齊了。

    丞相府,水榭亭中,沈諫正悠哉躺在圈椅上?吹著風,吃著果切,冷不?丁鼻尖一癢,打了個噴嚏。

    劉管事笑道:“這是有人在掛念相爺你呢!

    沈諫:“……”

    長陽殿中,幾人用過晚膳。殿中無宮人隨侍,荀子?微起身欲收拾碗筷。

    言懷真忙道:“這于禮不?合,還?是臣來!痹挳叄溶髯?微一步搶過碗筷收拾了起來。

    楚昂見言懷真在趙錦繁面前表現得如此識禮勤勉,不?甘示弱爭著收拾起來。兩人在灶前你爭來我?爭去。

    小池邊上?,荀子?微坐在趙錦繁身邊靜靜同?她賞月。

    趙錦繁朝灶前望了眼,對荀子?微道:“您早就算到會這樣?了吧。”

    荀子?微回道:“當然!

    趙錦繁別開頭不?看他?,望向映照著月亮的池水,問?:“為什么?”

    荀子?微抬頭望月,千言萬語隱在心頭化作?一句:“今夜月色極美,我?只想同?你一道看。”

    第055章 第 55 章

    微風撩動平靜池面, 吹開層層漣漪。趙錦繁盯著池中映月,眼睫顫個不停,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微微握緊。

    只是賞月而?已?,她告訴自己?。

    可思緒卻不知怎么飄到年初那晚, 幔帳之中, 她跟孩子父親吻在一起, 身上難解的衣衫不知何時都掉在了地上。他的視線一點一點下移, 將?她從頭到腳看?了個遍。他的目光很?燙人,燙得她整個人泛起一層薄紅。她抬手去遮,他卻先一步吻住了她想遮的地方。

    “很?美。”他說。

    她顫顫地開口:“什么?”

    他答說:“月色極美!

    那晚有雨, 分?明看?不見半點月色, 他卻吻遍了月亮。

    思緒回籠,趙錦繁的心沒來由地砰砰跳。

    楚昂和言懷真收拾完碗筷,從灶前?走到小池旁。

    楚昂見兩人坐在一起似乎正說著話?,湊過?來問了句:“陛下與表兄聊什么呢?”

    趙錦繁驀地一驚,轉過?頭想要回他話?, 冷不防觸到荀子微投來的目光, 喉頭一噎:“在聊、聊……”

    她結巴了半天,蹦不出“月亮”兩個字, 思緒紛亂,含糊了半天, 拉了個擋箭牌出來,道:“在聊沈諫!

    遠離皇城的丞相府內,沈諫連打了兩個噴嚏。

    劉管事關切道:“相爺,看?來今晚有很?多人記掛你!

    沈諫:“……”

    長陽殿內, 楚昂莫名其妙:“你們聊他做什么?”

    趙錦繁也不知道為什么,當她想找擋箭牌之時, 腦中突然蹦出一句話?——

    沈諫沈諫,拿來擋劍。

    由于過?分?順口,她下意識就把沈諫的名字說出了口。但問題來了,關于沈諫有什么可聊的?

    好在荀子微看?出她為難,善解人意地替她解釋道:“陛下是在問我,沈諫是怎么從心系天下的清貧士子變成如今這副樣子的!

    趙錦繁輕瞥了荀子微一眼:“啊……嗯,對。”

    楚昂見他們兩人坐得很?近,插不進一個人,只好坐到了一旁。

    他抱著只酒壇,加入兩人的話?題,道:“其實我也挺好奇這事的,從前?聽我父……咳那個老頭還夸說沈諫是難得一見的仁臣,也不知怎么的,沒過?幾年這人就成了百姓口中人人喊打的奸臣?我同?徐副將?幾個一道去酒樓喝酒,每次都能?聽見有人罵他。”

    荀子微道:“一個人的改變并非一蹴而?就,但我想那件事對他的影響很?大?!

    趙錦繁問:“哪件事?”

    荀子微道:“說來話?長,當年他因‘污蔑’永安侯世子剽竊他策論,而?被馮文?打壓,導致遲遲未能?授官。原本一個小小進士有沒有被授官根本無人在意,但沈諫不愿意放棄自己?,拋棄自尊放下驕傲,跪在馮文?府門前?認錯,懇求他能?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楚昂驚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他這說跪就跪啊?”

    這若是換做他,是打死?也不可能?對馮文?那種人低頭的。

    荀子微只是說:“沈諫是個有勇有謀之人!

    楚昂道:“那后來呢?馮文?給他機會了沒有?”

    荀子微道:“當然沒有,不過?他本來也沒指望馮文?會搭理他!

    楚昂不解:“那他還去跪?這不是自取其辱嗎?”

    荀子微卻道:“未必!

    趙錦繁思考片刻,了悟道:“是因為馮府附近住了太傅?”

    荀子微朝她笑道:“猜得不錯!

    京城地界,官做得越大?,住得離皇城越近,高官和高官通常住在一個地。那會兒馮文?被賜封為太師,與身為太傅的薛霽府邸相鄰。

    荀子微道:“太傅是個惜才之人,見沈諫跪在馮文?府門前?苦求無果,實在看?不過?眼去,一道折子把馮文?給告了,狠罵他辱沒進士和無德。你父皇看?不慣馮文?已?久,借著這道折子,敲打了馮文?一二,迫于形勢馮文?只好認栽,沈諫也得以有了官位!

    楚昂愈發不解:“既然如此,為何沈諫不一開始就去找太傅?”

    趙錦繁道:“一則沈諫是馮文?的門生,無緣無故太傅不好手伸太長。二則太傅是個清高的人,如果沈諫背叛自己?的老師,主動求上門,他反會因此看?低沈諫。”

    荀子微又朝她笑道:“正是如此!

    楚昂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趙錦繁,又瞥了眼他揚起不下的唇角,眉心微蹙。怎么從前?不覺得他那么愛笑?

    荀子微察覺到楚昂微蹙的眉頭,笑得更肆無忌憚了。

    楚昂皺著眉,順手從桌上拿了塊切好的梨吃。

    荀子微看?了眼桌上擺著的果切,對一直坐在一旁默默無言的言懷真道:“這果子是適才言卿幫著切的吧?刀工不錯!

    言懷真突然被叫到,愣了愣,回道:“臣以前?常用刀,刀工還可以。”

    楚昂正吃梨,聽到這話?,想起言懷真常拿刀剖的是什么,兩眼一翻臉朝地猛吐了起來。

    言懷真心想,今日過后楚昂必定更恨他了。

    趙錦繁輕嘆一聲,看?向荀子微,繼續接著方才的話?頭道:“那沈諫被授官之后呢?”

    荀子微道:“他雖得了官位,然有馮文?在,他也得不了什么好差事。授官旨意下來,毫無意外,他被派去了北方沿邊一處荒蕪地界任知縣!

    趙錦繁問:“去了何地?”

    荀子微凝視了她一會兒,道:“浮州!

    浮州位于黃河以西?,在十余年前?大?周位于北狄議和之前?,戰亂頻發。由于連年戰亂致使此地人煙稀少,田地荒蕪。

    明眼人都知道,想在這種地方做出政績十分?艱難,做不出政績,就無法被調任回城,去了那里?幾乎等于有去無回。

    當然,艱難不代表沒可能?。

    趙錦繁道:“浮州從前?因戰亂,致使土地荒蕪,然勝在地勢平坦,由西?至北連延數百里?皆是平川,土壤肥沃,倘若能?加以利用開墾,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荀子微道:“沈諫亦是如此認為的!

    言懷真道:“但此地位于沿邊地帶,且想要把數百里?荒地變成良田,需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及時間,想成事恐怕不易。”

    荀子微道:“的確。不過?沈諫不是一個會輕言放棄之人,雖知不易,但他決心要做出一番成績,將?浮州變成富饒之地,讓當地百姓富足安居樂業!

    “為此他起早貪黑,穿著單薄舊衣,吃著隔了好幾夜的饅頭,親力親為,頂著烈日挑水、播種,帶領當地百姓開墾屯田,日夜耕作,為節省人力物力,想方設法利用地形之便,引水入田。”

    “雖然辛苦,但想到當地百姓將?來能?過?上好日子,他覺得再累也值得。幾經周折,付出多番心血,好不容易一切有了起色,但就在這時傳來一個噩耗!

    楚昂剛狠吐了一頓,接過?趙錦繁遞來的素帕擦了擦嘴后,問:“什么噩耗?”

    荀子微盯了他手上那方素帕一眼,回道:“黃河西?岸要重修堤壩!

    “這為何算是個噩耗?”楚昂道,“我雖不是文?臣,卻也知修筑堤壩有利農田灌溉,避免耕地遭受水淹。”

    荀子微道:“問題在于此地的堤壩,前?年才剛修繕過?,堅固異常,沒有重修的必要。”

    趙錦繁午后才剛看?完幾篇關于黃河堤壩修建及沿岸百姓徭役相關的策論,立刻想通了其中關節。

    浮州位于黃河西?岸,倘使修繕堤壩,必定少不得要征召壯丁,前?去服堤役。

    所謂堤役顧名思義?,就是指修筑堤壩所產生的徭役。換句通俗的話?講,就是上頭要你無償替他們修堤壩。

    朝廷大?興土木對百姓而?言是沉重負擔。

    壯丁都被征走去修堤壩了,家中的田地便無人耕作,百姓顧不上農時,農田也就荒廢了,沈諫所籌謀的一切也將?功虧一簣。

    楚昂又道:“既然沒有必要,為什么還要重修?豈非浪費人力物力和時間,做無用功?”

    這其中的門道正經解答起來有些復雜。

    趙錦繁思索片刻后,對楚昂道:“子野你去灶前?取塊肥肉過?來!

    楚昂依她所言,站起身走到院中小廚房里?,將?擺放在砧板旁的一塊肥瘦相間的豬肉拿了過?來,問:“陛下要這肉做什么?”

    趙錦繁看?了眼他捧在手上的肥肉,道:“不做什么,你現?在再將?這肉重新放回原處。”

    楚昂照她的話?又將?這塊肉重新放回了砧板旁。

    他放好肉,從小廚房回到池旁,莫名其妙道:“好端端的把肉拿過?來又拿過?去的,這肉不還跟方才一模一樣是塊普通的肉嗎?”

    趙錦繁道:“肉的確沒什么變化,不過?你看?看?你手上多了什么?”

    楚昂低頭去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懵道:“我手上什么也沒有啊。”

    荀子微道:“你再仔細看?看?!

    楚昂認真看?著自己?的雙手,月光下他的掌心正泛著油光,那是因為他摸過?肥肉沾上了一層豬油。

    他愣了愣,恍然道:“你是說……”

    “你想得不錯。”趙錦繁沖他眨眼,“肉是原來那塊肉,你的手上卻多了些旁人難以察覺的東西?。”

    荀子微道:“油水!

    趙錦繁道:“修建堤壩涉及石料采買,人情往來,這一來一去,涉事官員能?從中摸到不少好處油水。這便是為什么重修堤壩明明沒半點好處,當地官員還樂此不疲每隔幾年就翻修一次的緣由!

    荀子微道:“此事讓當時的沈諫很?憤怒,他厭惡極了那群貪官污吏的所作所為。尤其是在知道,此事幕后主使正是馮文?之后,他的憤怒達到了極點!

    楚昂道:“那然后呢?”

    荀子微目光一沉,道:“彼時一心為民的他想到了對抗之策!

    第056章 第 56 章

    楚昂問:“什么對抗之策?”

    荀子微道:“這要從他去浮州上?任一事說起。”

    當年的沈諫滿懷報國之志, 愛民之心,前往浮州上?任。

    那會兒他全身上?下盤纏不足十兩,這十兩還是他厚著?臉皮去青樓門前替嫖客代寫情詩攢下的。

    他帶著?少?得可憐的積蓄,文書官印, 風塵仆仆到了浮州。當地百姓看見?新任知縣穿著?一身洗了又洗的舊衣來?上?任, 皆是一驚。

    因為以往他們見?過的官, 無一不是錦衣玉食, 高高在上?,沒有像這樣渾身上?下透著?窮酸氣的。

    縣丞和縣尉還在面面相覷,沈諫已經放下包袱開始忙碌了起來?。暗訪查稅, 平冤明訴, 主?事農桑,休沐日不忘跑去田間?查看開墾近況,不論雨雪風霜,從不停歇。

    當地鄉紳富豪想籠絡他,設宴擺酒, 暗地贈金皆被他所拒。他一心為民, 當地百姓深受感動,贈其匾額, 稱其為沈青天。

    聽到這里?,楚昂忍不住道:“您確定這個?沈青天跟沈諫真的是同一人?”

    如今坊間?談起沈諫, 都是一些說他黑心黑肝,奸猾巨貪的話,楚昂一點也想象不出他穿破布爛衫還拒絕人送錢給他的樣子。

    荀子微道:“確定!

    趙錦繁幾?乎同時道:“是他不會錯!

    她仍然記得,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見?沈諫, 聽見?他說的第一句話是——

    “興,百姓苦;亡, 百姓苦。”

    楚昂更好奇了,問道:“那之后呢!

    荀子微耐心講道:“有一日他正坐鎮公堂審案,有幾?個?農人抬著?一位奄奄一息的婦人進了公堂……”

    那位婦人在家中上?吊,被鄰人發現后,給救了下來?,可她還是尋死膩活的,大伙勸不住,只好將這名?婦人帶去見?了沈青天。

    沈諫詢問之下才知,這名?婦人家中貧寒,一家五口靠種田勉強維持生計,但因為朝廷要重修堤壩,她的丈夫即將被征召去修堤壩。丈夫一走?,她要照顧兩個?年幼孩子和久病的婆母,家中田地無人操持,沒了生

    計來?源,丈夫也不知回不回得來?,全家老小只能等?死,絕望之下做了傻事。

    婦人在公堂上?哭得不能自?已,鄰人勸她道:“莫要再這樣了,你就是不為自?己想,也要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婦人聞言哭得更厲害了,堂上?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連聲嘆息。在場眾人哪家不是苦于繁重堤役。

    自?古以來?有多少?黎民百姓因為沉重徭役,而餓死、病死、累死的,坊間?廣為流傳的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便是由于她丈夫被抓去修長城服勞役,結果累死了,埋骨在長城之下而起。

    大興土木背后,是成千上?萬生民的血和淚。

    公堂上?眾人愁云慘淡,跪在堂中抹淚,誰又在乎一個?平頭百姓是生是死呢?他們不過是蕓蕓眾生中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一員,如同滄海一粟,想要反抗朝廷便如蚍蜉撼樹。

    沈諫看著?眼前景象,既痛心又義憤填膺,當即表示:“諸位放心,諫絕不會放任不理,定會想辦法為大家做主?!

    眾人破涕為笑,沈青天是他們的天,沒有他做不到的事。

    荀子微道:“還記得先前江亦行與劉琮為了替陳守義翻案,都做了什么嗎?”

    楚昂道:“記得!

    為了能替無名?碑下孤魂沉冤,江亦行不惜自?縊,引起民憤,逼朝廷給冤死之人和天下寒士一個?交代。

    荀子微道:“沈諫亦想到了同樣的策略!

    如果一個?人反對重修堤壩的聲音不夠響,一百個?人的聲音,一千個?人的聲音呢?屆時民意定能直達天聽。正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朝廷不得不引起重視。

    有了這番考慮,沈諫立即與堂上?幾?個?農人一道,走?街串巷,尋找其他苦主?,意圖聯合一鄉百姓之力?。

    沈諫站在一鄉百姓面前,慷慨陳詞:“堤壩無故重修,圖增無謂堤役,我等?鄉民因其所累,苦不堪言。輕去田閭,敗家破產,無法安居樂業。今日我等?協力?反對,來?日必能見?我浮州大地金黃遍野,稻米滿地。涓涓之水,可以成川,諫今日在此,懇請諸位,與諫一同,提寫萬民書,請愿停修堤壩!

    說完他對著?一眾鄉民躬身抱拳行了一個?大禮,坐在高堂之上?的知縣在眾鄉民面前低了頭,鄉民們無不感動,紛紛聲援支持。

    很快這封萬民請愿書,便呈送到了主持重修堤壩的馮文手里?。

    馮文聽說了沈諫所作所為,看了萬民情愿書后,拍手笑贊了一句:“為民請愿呵呵,真是令人感動,感動到隔夜飯都吐完了,誰理這頭該死的蠢驢?”

    趙錦繁:“……”

    言懷真與馮文接觸不是很多,聽見?這句“贊”后,不忍道:“這話說得有些難聽。”

    楚昂抱著胸靠坐在椅子上?,不以為意道:“這有什么,馮文那個?糟老頭子,一向嘴毒!

    不過馮文嘴再毒再硬也沒用,民意沸騰,他不得不出面解決此事。

    馮文紆尊降貴去了一趟浮州,但去了那里?之后,既不安撫鄉民,也不提停修堤壩之事,只是在浮州最大的酒樓里?夜夜聲色犬馬。

    楚昂道:“他這是什么意思?”

    荀子微道:“他在等?沈諫主?動來?找他!

    楚昂道:“那沈諫去了嗎?”

    荀子微道:“當然!

    沈諫去酒樓找他的時候,他正同兩位美嬌娘劃酒拳,見?沈諫走?上?前來?,嫌棄地擰著?鼻子,說自?己被沈諫身上?的窮酸味熏著?了。

    滿室的嘲笑聲響起,沈諫不卑不亢地朝馮文行過一禮:“老師!

    馮文直言不敢當,聲稱自?己教不出沈諫這么出息的學生,并且明確的告訴沈諫,他想要停修堤壩是不可能的,反抗也沒用,請他死了這條心。

    沈諫卻反問他:“如果反抗沒用,老師又因何而來?浮州?”

    馮文笑了,夸他是個?聰明人。這么多百姓請愿,朝廷當然不能坐視不理,堤壩停修不可能,不過朝廷體恤百姓服役之苦,愿意給當地服役的鄉民家里?一筆撫恤金。

    這已經算是巨大讓步,他希望沈諫好好想想接不接受。

    言懷真通曉大周律法,說道:“此舉在大周的確有先例可查。”

    楚昂道:“那他接受了嗎?”

    荀子微道:“當然。應該說他原本做這么多,就是沖著?撫恤金去的!

    趙錦繁道:“水利興修牽扯到的人和事太?廣,涉及國策,根本不可能輕易動搖。沈諫深知這一點,從最開始就只是想利用民憤,為鄉民謀求實際利益。有了撫恤金,去服堤役的人家里?也能好過些!

    當然,他雖然揣著?這個?目的,卻沒在馮文面前坦露。

    正如買菜時一樣,如果一開始就在賣家面前表現得自?己很想買,那菜價是很難砍下來?的。

    于是在馮文提出用撫恤金解決此事時,沈諫表現得十分勉為其難,一番掙扎妥協過后,他提出給去服堤役的每戶人家里?百兩撫恤金,本鄉共有服役人家兩百一十五戶,也就是說朝廷需撥給鄉民兩萬一千五百兩。

    馮文聽罷后大笑不止,直言:“你可真是獅子大開口啊,你覺得這可能嗎?”

    沈諫道:“那老師覺得多少?合適?”

    馮文對著?沈諫比了個?數。

    說到這里?,荀子微頓了頓,看了眼一直含笑望著?趙錦繁的楚昂,道:“子野,你覺得馮文會出價多少??”

    聽到這個?問題,楚昂挺直了腰板,笑道:“這還不簡單,馮文必定比了個?低到讓人不可置信的數。這不過是在和談中常見?的策略罷了,行軍打仗也常遇到相同境況!

    “沈諫心知對方不可能給到百兩那么多,必定會與他討價還價,所以先報一個?天價,給對方砍,最后再提出自?己心中預期的金額,這個?金額比起之前提出的金額低許多,會讓對方覺得他已經讓步許多,給這個?價很合適!

    “至于馮文這個?老狐貍,如何能不知道沈諫心里?的打算,刻意壓低撫恤金額……”

    楚昂正滔滔不絕講解之時,荀子微悄然走?開了會兒,從屋里?取了一只不大不小軟枕,墊到趙錦繁腰后。

    趙錦繁微微一愣。因為腹中孩子漸大的緣故,坐久了腰有些酸,隨手捶了幾?下腰背,她自?己也沒太?在意,但荀子微注意到了她的動作。

    荀子微輕聲問她:“有好一些嗎?”

    趙錦繁“嗯”了聲,見?他的目光一動不動落在她腰際,下意識縮起小腹。她的肚子只有細微變化,他不至于會在意吧。

    她正心跳如擂鼓,荀子微忽伸手向她腰腹,大掌似要撫上?她的小腹,她一怔,心險些跳出嗓子眼,呼吸不覺快了幾?分,抬手捉住他手腕,阻止他再進一步。

    荀子微一愣:“怎么了?”

    趙錦繁意識到自?己失態,松開握著?他手腕的雙手:“我……”

    “你什么?”荀子微的手從她腰腹旁經過,只是替她調了調腰后軟枕的位置。

    趙錦繁暗自?松了口氣,笑道:“您的手擋著?我拿桌上?的果子了。”

    荀子微朝桌上?望去,問她:“你要哪個??”

    趙錦繁隨口道:“枇杷!

    枇杷微酸,是她喜歡的。

    荀子微取了枇杷,細細剝了皮,遞給她。

    言懷真瞥了眼暗自?你來?我往的兩人,胳膊肘狀似不經意地撞了撞楚昂。

    楚昂回過神來?,瞪了言懷真一眼:“你做什么?”

    言懷真道:“對不住,不小心!

    荀子微朝言懷真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這笑略讓人有些壓迫感,言懷真心虛低頭,繼續默不作聲。

    楚昂一心在馮文與沈諫博弈之事上?,向荀子微問道:“所以當時馮文到底跟沈諫比了多少??”

    荀子微回道:“他說愿意大發慈悲給每戶撫恤金一兩!

    第057章 第 57 章

    楚昂冷笑:“一兩?呵, 打發叫花子呢?虧他說得出?口!

    荀子微道:“當時的沈諫也?質問

    了馮文!

    一兩銀子還不夠買馮文酒桌上?小半杯酒水。

    馮文卻理直氣壯地告訴他:“你打發乞丐會給一兩那么多?你頂多就給一個銅板。一兩可是一百個銅錢,這可足夠一戶三口之家吃上?半月有余的白米了。我還不夠仁至義盡嗎?”

    對服役的百姓而?言,這當然遠遠不夠。一個壯丁外出?做工,一月大約能得二到五兩白銀, 一年下來能得工錢二十兩到六十兩不等, 也?就是說家中?壯丁出?去服堤役一年, 一戶人家少說要缺幾十兩的進項, 更何況有些人家去服堤役的壯丁還不止一人。

    一兩撫恤金簡直是在?侮辱人。

    沈諫心?中?氣極,為百姓不甘。他告訴那些跟他一起反抗的鄉民。

    “只要我等不輕易妥協,就是他馮文政績上?抹不去的污點, 陛下早想拿捏馮文, 屆時有他馮文該煩憂的,一兩簡直可笑,至少要讓他吐出?五十兩來。”

    五十兩這個數額著實讓人心?動,底下鄉民為之振奮,不過?有人問道:“可他肯吐五十兩出?來嗎?”

    沈諫說:“現在?他已經?夠煩的了, 如果他不愿意?, 那我們?就讓他更苦惱一點!

    楚昂聽得入神,問:“他打算怎么做?”

    荀子微回?道:“受此次堤役之苦的百姓不止本鄉, 鄰鄉也?有不少,他想到聯合鄰鄉共同對抗。如果馮文一直不肯妥協, 反抗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他要付出?的撫恤金金額也?會越來越多,事情越鬧越大,馮文的壓力也?會越來越大!

    人無利不往, 鄉里鄉民,托親走?友, 互相調動下,反對修堤的人數由之前兩百一十五戶,激增到了五百六十余戶。

    沈諫勢要讓馮文那群人將重修堤壩吃下的油水統統都吐出?來。

    五百六十余戶人家每戶要求給銀一百兩,那馮文及其黨羽就要支出?五萬六千兩以上?的白銀。

    這個消息傳到馮文耳中?,他氣得砸爛了幾只古董花瓶,笑罵沈諫:“天真,不自量力!

    此事越鬧越大,馮文不得不再次與沈諫面談。這一次他的態度好了許多,并且對撫恤金的金額作出?了讓步。

    楚昂問:“讓了多少?”

    荀子微看了眼趙錦繁那只不小心?沾上?果肉汁水的手,自袖間拿出?一方素帕,悄然從桌下遞給她。見她接過?帕子,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嘴角隱含笑意?,回?楚昂道:“馮文提出?給每戶五兩的撫恤金。”

    五兩每戶不過?杯水車薪,幫不了百姓多少,遠遠未達沈諫心?中?想要的數額。五百六十余戶每戶人家五兩便是兩千八百余兩,不過?是馮文與人幾餐應酬的錢罷了,根本算不得出?多少血。

    沈諫覺得馮文實在?可笑,拒絕了他所謂的示好。

    對此馮文意?料之中?,他走?上?前抬手替沈諫整了整他身上?穿的舊衣,問道:“你這衣服洗了太?多遍,都硬成這樣了,穿在?身上?不覺膈得疼?”

    沈諫說他不覺得。

    馮文笑了笑,沒再多言。

    此次談話不歡而?散。

    眼下的情況來看,沈諫占上?風,反對修堤的百姓日益增加,只要再等一段時日,馮文必定還得退讓。

    荀子微道:“沈諫自覺頗有勝算,不過?在?此期間卻出?了點岔子!

    楚昂問:“什么岔子?”

    荀子微目光一沉,道:“參與反對重修堤壩的人里,有幾人被?抓進了大牢!

    言懷真道:“依大周律,萬民請愿書屬于百姓向官衙遞交的訴狀,并不涉及違律犯法,按理說不至于因為反對重修堤壩而?有牢獄之災。沈相是個極懂分寸之人,事先定然想到過?這一層!

    荀子微道:“那幾人并非因為反對重修堤壩而?被?抓,有因為當街斗毆,也?有因為偷竊財物,表面看似與反對重修堤壩一事毫無關聯,但?這些被?抓之人都有一處相同點。”

    那個遭受牢獄之災的人,無一例外都參與了反對堤壩修建一事。消息一經?傳開,一些家中?相對寬裕,不會因為服堤役而?導致揭不開鍋的鄉民,以及一些勉強受到堤役影響,最開始聽說反對能拿到錢才?盲從加入,但?懼怕牢獄之災的鄉民一一退出?了反對陣營。

    毫無疑問,那幾人入獄一事是馮文一手策劃,那幾人的共同點也?是馮文找人散布出?去的。

    楚昂道:“糟老頭子果然卑鄙!

    荀子微道:“雖然不光彩但?效果卓絕,兵不厭詐!

    此事過?后,反對重修堤壩的鄉民驟然減少,原本有五百六十余戶鄉民參與此事,現在?只剩下手堤役影響頗深的八十三戶人家還在堅持。

    聲援力度驟減,沈諫一時陷入不利之地,馮文勸他識時務,別再想著以卵擊石。

    沈諫當然沒有認輸,但?馮文手段老辣,當年閱歷尚淺的沈諫確實難以匹敵。

    不過?馮文沒想到,他正為此得意?,沈諫那又有了新動作,這個動作讓彼時以為穩操勝券的馮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難地。

    趙錦繁一雙眼直盯著荀子微,問道:“什么動作?”

    她發問了,荀子微光明?正大盯著她道:“當時沈諫找到了一份證據。一份馮文與石料商勾結,借修堤之便牟取私利的證據!

    楚昂道:“所以他是想用?這份證據威脅馮文就范?”

    荀子微道:“不錯。不過?最初馮文看到這份證據根本不懼,直言讓沈諫把這份證據提交給圣上?裁奪便是!

    楚昂愣道:“馮文這么硬氣?難道說沈諫手里這份證據是假的?”

    荀子微看著趙錦繁,斟酌著開口道:“證據是真的,只不過?交給圣上?沒用?。”

    馮文與趙庸君臣多年,趙庸怎會不知他私下里做了哪些勾當,只不過?與石料商勾結的不止馮文,還有不少趙氏子弟,如果懲戒了馮文,必定要牽扯趙氏。對此趙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管也?不想管。

    楚昂道:“那這東西是怎么威脅到馮文的?”

    荀子微道:“因為沈諫說,如果馮文不肯接受他提出?的撫恤金金額,那他就會把這份證據交給馮文的夫人。”

    言懷真不解:“為什么是他夫人?”

    楚昂哼了聲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馮文是靠他夫人起家的,沒有他夫人他坐不穩相位。再加上?他夫人屬實是個不好惹的厲害人物,不然你以為這糟老頭子為何肯成親幾十年只守著他夫人一人,連個妾字都不敢提?”

    言懷真猶豫了會兒道:“不過?傳言說馮文的夫人溫柔賢淑,一直想為他納妾,是他愛妻情切一定不肯!

    楚昂低哂一聲:“這種傳言一聽就是那糟老頭子愛面子,故意?放出?去的假消息,虧你也?信!

    荀子微道:“傳言真真假假,確實難分。就比如……”

    他語音微微一頓,道:“有傳言說,我是斷袖,愛慕陛下。”

    一瞬,周遭皆靜。

    楚昂目瞪口呆。言懷真低頭思考著什么,眼皮跳了跳。

    趙錦繁眼睫不可控地顫動著。

    荀子微笑道:“所以說傳言都不可信,我確定我不是斷袖!

    楚昂聽見他否認,松了口氣。言懷真繼續低頭沉默。

    話歸正題。

    荀子微繼續道:“沈諫手中?那份證據里有能證明?石料商曾暗中?送過?馮文一間宅邸,他夫人并不知道這間宅邸的存在?。馮文在?那宅子里養了位別宅婦,那位別宅婦那會兒正懷有身孕!

    若是讓他夫人知道他在?外金屋藏嬌,那麻煩可就不是區區萬兩能解決的了。

    趙錦繁在?眾人面前,平靜地開口道:“朕有一處不解!

    荀子微道:“嗯?”

    趙錦繁道:“馮文養別宅婦一事必然做得很隱秘,沈諫又是如何得知的?”

    荀子微只道:“沒人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不過?他確實是個極為敏銳的人,心?思百轉千回?,總能由一件不起眼的事,或是一句不經?意?的話,推敲出?旁人難以察覺的東西。我說過?他是個有勇有謀的人,每一次別人以為他要跌落谷底爬不起來了,他總是能絕地反擊,找到出?路。”

    言懷真抬起頭,惜才?道:“倒是適合去大理寺!

    有了這份證據,沈諫那方的形勢陡然逆轉。

    不過?馮文仍不愿意?接受沈諫所提出?的撫恤金金額,接受代表著他向沈諫認了輸,朝

    堂之上?不少人都在?看著這場博弈誰勝誰負,如果輸了,還是輸給從前自己極力打壓的門生,這讓他往后如何抬得起頭來,如何在?朝堂立足?

    但?他若不給高撫恤金,沈諫如何肯罷手?屆時東窗事發,他夫人如何饒得了他?

    兩難抉擇之下,他選了第三條路。

    楚昂好奇道:“第三條路?”

    “嗯!避髯游⒌溃榜T文說他不會提高撫恤金,但?是愿意?單獨給沈諫一筆錢,請他就此罷手。”

    沈諫拒絕了,就像他拒絕鄉紳富豪擺酒宴請暗地贈金時那樣,堅決地拒絕了馮文。這筆錢對他而?言是侮辱,他說他不需要這筆錢,請老師按照他的要求給鄉民們?足夠的撫恤金。

    他告訴馮文:“我跟您不一樣!

    馮文大笑了幾聲,問他:“哪不一樣?”

    沈諫答:“我為的不是自己,是站在?我身后的百姓!

    馮文便道:“既然如此,那就讓那群站在?你身后的百姓,來決定到底要多少撫恤金!

    沈諫不解馮文為什么要和他賭一場必輸的賭局?

    這場勝負他不會敗,他們?只要再堅持一些時日,馮文就只能妥協,鄉民們?也?能順利拿到拿筆高額撫恤金。但?事實卻是——

    他輸了。

    第058章 第 58 章

    沈諫見完馮文, 認為自己勝券在握,豈料沒過幾日,剩下那八十三?戶鄉民一齊前?來告訴沈諫,他們不想再?繼續反對重修堤壩, 打算接受五兩撫恤金。

    沈諫無比震驚, 明明離勝利只差臨門一腳了, 卻突然?告訴他要放棄, 心頭?千言萬語化作滿腔憤懣,沉默好半天他問道:“為什?么?”

    “為什?么?”此刻坐在長?陽殿中的?楚昂也不禁疑惑道。

    楚昂知道馮文必定在其中做了手腳,也知道馮文一向善于蠱惑人心, 卻不知他究竟干了些?什?么?能讓這些?飽受徭役之苦的?鄉民們在短短幾日內改變主?意?。

    荀子微道:“你還記得先前?我提過, 沈諫為了給馮文施壓,聯合鄰鄉壯大聲勢一事嗎?”

    楚昂道:“記得!

    少年將軍精通兵法,說道:“昔年秦國強大,六國為抗秦,結為同盟聯合對抗, 集弱小之力以抗強敵, 此為合縱!

    荀子微道:“那若要破敵方合縱呢?”

    趙錦繁道:“連橫,逐個擊破!

    “不錯!避髯游⒌, “剩下的?八十三?戶鄉民來自四個不同鄉里,雖為了共同利益而結合, 但每個鄉對于利益需求都?不同。”

    馮文先去找了長?水鄉的?村民,長?水鄉的?鄉民多以漁業為生,為保證水利興修,此鄉鄉民正面臨土地被征, 以及搬遷問題。馮文說只要長?水鄉的?鄉民不再?反對修建堤壩,他可以在這方面予以一些?方便。

    當然?具體能給什?么方便, 他沒明說。但有了高官的?口頭?保證,長?水鄉的?鄉民心里開始算計了起?來。

    長?水鄉反對修堤的?鄉民只有二十余戶,而面臨土地問題的?鄉民則多達百余戶,且反對堤壩修建的?鄉民中也有不少面臨土地問題的?。

    在多數人的?利益面前?,少數人的?利益只能被舍棄。

    “現在放棄也不是沒有補償金,不是還有五兩嗎?那也不少了,我聽說別的?地方服徭役沒有這樣的?好處,咱已經算是賺到了。”

    “你們放心去服役,大家伙鄉里鄉親的?,平日都?會幫忙照看你們妻兒老母的?!

    這邊長?水鄉的?鄉民被勸服。

    馮文轉頭?又去見了禾高鄉的?鄉長?。禾高鄉的?鄉長?德高望重,在鄉里威望頗深。鄉長?的?兒子在外鄉惹了官非,解決這種官非對常人而言難于登天,但于馮文而言只是一句話的?事。他答應幫鄉長?的?兒子解決官非,但要他出?手有條件。

    他不管鄉長?用什?么手段,他要看到滿意?的?結果。

    于是鄉長?立刻召了鄉民們集會,苦口婆心勸了起?來。

    “就算得了高額撫恤金又怎樣?你們為了這種事得罪高官值得嗎?那個知縣不過芝麻官,能護得住你們嗎?”

    “你們以為那個知縣那么好心真?的?想幫你們,我早就聽說了,他在京城就算得罪了這位高官才被發配到咱這窮酸地來的?,做這些?事就是為了給那個高官添堵。你們傻嗎?被人當槍使。那個知縣是得意?了,可是你們怎么辦,想想你們的?子女親眷,可千萬莫要卷進去被連累了才好!

    “還有你們夫妻兩個,日日為了這事吵得不可開交,把家里鬧得雞飛狗跳的?怎么行?”

    “鄉長?說的?是,家和萬事興!

    剩下還有兩個鄉。其中一個鄉地偏,人口少,統共只有六戶人家參與反對重修堤壩一事,馮文只是稍稍威脅一二,施以薄利就拿下了這六口人。

    拿下三?個鄉的?鄉民后?,還剩下最?后?一個玉桂鄉,馮文派人將其他三?鄉決意?放棄一事,散布到了玉桂鄉。

    玉桂鄉的?鄉民看著最?開始堅定不移的?伙伴動搖,內心也產生疑慮,如?果堅持反對修堤于他們有利,為什?么別人都?放棄了?

    正當玉桂鄉眾人猶疑不定之時,馮文出?現了。

    他告訴玉桂鄉的?鄉民們,現在大部分鄉民已經歸順于他,單憑玉桂鄉這十幾戶鄉民,也不能拿他如?何。

    但他體恤鄉民們的?苦衷,并且他不希望此事一直拖著,想要快速了結此事。他愿意?給玉桂鄉的?鄉民們特?別優待,多給每戶一兩的?撫恤金。

    如?果繼續反對下去可能一無所有,但是選擇放棄就能比其他鄉的?鄉民多得一兩,怎么想也是選擇后?者比較穩妥。

    看著鄉民們堅決放棄的?樣子,沈諫最?后?懇求了一次:“再?堅持十日,不五日就夠了,只要五日大家一定能……”

    鄉民們低頭?不語,不知是誰出?聲道:“你非要大家堅持,到底有什?么目的??”

    沈諫毫不猶豫地回道:“我當然是為了大家能過得更好!

    卻聽底下鄉民質疑。

    “你真的有那么好心?”

    “我可是聽我遠在京城的表兄說,你嫉妒同僚比你優秀,就污蔑他剽竊你的?文章!

    沈諫立刻否認:“我沒有。”

    “我也聽說了,你明明跟人家高官要一人一百兩,卻跟我們說一戶能得五十兩,這每戶五十兩的?差價,你是不是想中飽私囊?”

    盡管沈諫解釋那只是談判手段,他只是想盡可能幫大家爭取撫恤金。但質疑之聲依舊不斷,無論他如?何辯解,百姓們總能找出?新的?理由質疑他,因為他的?百姓認定他做錯了。

    現在他只是百姓們迫不及待要踢開的?,阻礙他們拿到五兩撫恤金的?絆腳石。

    長?陽殿內,眾人久久沉默。

    趙錦繁輕嘆一聲,問:“那后?來呢?”

    荀子微道:“最?后?馮文并沒有給那些?鄉民五兩撫恤金!

    楚昂道:“他毀約不給了?”

    “不!避髯游⒌,“他給了那些?鄉民每戶十兩撫恤金,他說這多出?來的?五兩是他知鄉民不易,額外多補的?!

    趙錦繁笑笑:“老狐貍!

    恐怕他原本就打算拿出?十兩,八十三?戶鄉民每戶十兩,一共八百三?十兩,這點錢對他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

    那些?鄉民們原本以為只能拿到五兩,忽然?間拿到了雙倍的?銀兩,喜不自勝,把馮文當成恩人來拜。

    馮文僅僅花了一點小錢,不僅解決了問題,還得盡了人心。

    事后?,馮文去見了沈諫,無不得意?地道:“懷玉啊,你看看,明明是你費盡心思為那群人爭取,他們才得以有了撫恤金,可你卻淪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沈諫自嘲地笑了聲:“我真?的?只是想救他們。”

    “我知道。”馮文道,“可你救得了嗎?”

    馮文難得語重心長?地對沈諫道:“普度眾生是菩薩該做的?事,你是官不是菩薩!

    沈諫默然?。

    馮文問他:“你一心想要開墾此地,嘔心瀝血卻不見多少成效,知道是為什?么嗎?”

    沈諫不解:

    “請老師指教!

    馮文道:“因為你無能!

    “國庫撥不出?多余的?錢給你,你自己又是那副清高的?死樣子,絲毫不懂變通,再?過二十年這地方還是荒地一片。”

    “先前?我說我愿意?私下給你一筆錢,你大可出?個高價,拿了這筆錢找個由頭?均分給那八十三?戶人家不就成了。那個時候你若是答應了,如?今那些?人手里拿到的?何止十兩?可你非要爭一個清名,到頭?來錢也沒了,清名也沒了。”

    馮文隨手從沈諫兜里掏出?了個冷饅頭?,丟進魚塘,片刻間涌上一群魚爭搶饅頭?,不過多時饅頭?就被池里的?魚一搶而空。

    “天下百姓千萬,人人都?要吃飯,可如?今的?大周就跟你手里的?冷饅頭?似的?。一個冷饅頭?喂不飽整池魚!

    沈諫問:“那我該怎么做?”

    馮文看蠢材似地瞥了他一眼:“笨蛋,當然?是不擇手段想辦法把饅頭?做大啊。能喂飽整池魚的?,才是好官!

    楚昂品著馮文那幾句道:“馮文為什?么要和沈諫說這么多?”

    荀子微道:“你沒察覺出?來嗎?馮文對浮州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楚昂道:“倒確實是,不過為什?么?”

    荀子微道:“因為他曾經也在浮州待過,也曾妄想過開墾那幾百里荒蕪之地,但失敗了!

    這個答案令楚昂有些?意?外,道:“真?想不到這糟老頭?子還有這一面!

    言懷真?不解道:“少將軍似乎很討厭馮文。”

    楚昂哼了聲:“當然?。馮文這個糟老頭?子仗著年輕時有幾分姿色,偷偷勾引我姑母,弄大了我姑母肚子,父憑子貴做了我姑父,手段骯臟齷蹉!”

    言懷真?應了聲:“嗯,偷偷的?確實不好。”

    荀子微:“……”

    長?桌前?幾人心思各異。

    楚昂靜了片刻,問出?了今夜心中最?大疑惑:“所以沈諫到底是不是黑心黑肝的?奸臣?”

    荀子微道:“傳言真?真?假假,就比如?……”

    楚昂忙打斷他:“打住,勞煩您不要再?提傳言的?事。”

    荀子微笑了聲道:“我只能說他是一位能臣!

    除此之外的?事,自有后?世來辨。

    夜已深,圍桌談話結束。

    因為陳守義一案,連日未有停歇的?趙錦繁不知何時靠在舒適的?藤椅上,枕著軟腰枕,困頓地閉上了眼。

    荀子微看了眼她的?睡臉,目光柔和。

    她最?近是比往常容易犯困些?。

    楚昂站在一邊不敢吵她,輕聲問:“怎么辦?”

    荀子微道:“由她小睡一會兒吧!

    他轉頭?吩咐道:“子野,勞你去里屋榻上條薄毯過來!

    楚昂應下了,轉身朝屋里走去。他走了沒多久,荀子微忽想起?:“是我記錯了,薄毯不在榻上,在柜子里!

    言懷真?連忙道:“臣立刻去取。”

    荀子微道:“有勞言卿了!

    言懷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中。

    夜深人靜,安靜的?庭院,落葉隨風飄落進池中,撥動一池春水。

    荀子微低頭?看著熟睡之人,指尖輕點在她唇上,他問自己為什?么要支開言楚二人,或許他是想趁她熟睡之際做些?不為人知的?事,比如?吻開這個地方。

    但到底還是什?么也沒做。

    唇瓣有溫熱指尖輕點而過,熟睡之人藏在袖中的?手漸漸握緊。

    第059章 第 59 章

    楚昂捧著?薄毯從屋里出來, 沒好氣地瞪了眼連給趙錦繁拿床薄毯都?要跟他爭一爭的言懷真。

    言懷真跟他解釋了幾遍,是?攝政王說自己記錯了,薄毯不在榻上在柜中,他才?多?跑一趟的, 沒別的意思。

    他解釋的時候, 特別咬重了“攝政王”三個字, 希望英勇無敵的少將軍長點心眼。

    楚昂卻道?:“你別狡辯了, 薄毯明明就放在榻上,柜子里空空如也,他分明沒記錯。”

    言懷真啞巴吃黃連一陣無言, 也不好說攝政王是?否故意為之, 只能道?:“也許是?他記混了……”

    楚昂忽冷笑?一聲,沉下臉道?:“他有沒有記混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沒記混。年初那晚我?親眼看見你滿臉通紅,鬼鬼祟祟從陛下殿中出來。”

    “說!那晚……你到底對陛下做了什么?”以至于?那晚趙錦繁會對他說出那樣的話?。

    想到那句話?,楚昂又羞又憤。

    言懷真一噎, 只道?:“事關陛下隱私, 言某無可奉告。”

    楚昂冷哼一聲,沒再同他多?話?。

    兩人一前一后回?到院中小池旁, 見趙錦繁仍在熟睡,荀子微與她隔了一段距離, 安靜坐在一側,分寸感十足。

    他見言楚二人氣氛微妙,溫聲問道?:“找著?薄毯了嗎?”

    “找著?了。”楚昂攔開言懷真,大步上前, 輕輕地替趙錦繁蓋上薄毯,見她呼吸均勻, 睡得安穩,正松了口氣,轉身要走,一個沒留神踢到擺在地上的酒壇。

    酒壇搖了幾圈碎裂在旁,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楚昂:“……”

    “熟睡”中的趙錦繁聽見聲響,緩緩睜開睡眼,懵懵地開口問:“怎么了?”

    楚昂心虛地低頭。

    荀子微道?:“沒怎么,子野不留神踢翻了放在地上的酒壇!

    趙錦繁聽見他的聲音,想到他不知意欲何為,輕壓在她唇上的指尖,眼睫不自覺顫了顫,裝作若無其事地“哦”了聲。

    荀子微見她一臉乏意,道?:“天色不早,明日陛下還需啟程前往國寺,早些回?殿歇息!

    趙錦繁立刻接話?道?:“仲父所言極是?,那朕便?先?告辭了!

    楚昂緊跟著?她道?:“那我?也不多?留了,多?謝表兄款待,下回?再聚。”

    “好!避髯游⒊?了聲,又側頭看向言懷真問,“言卿呢?”

    言懷真朝他行過一禮道?別后,也隨楚昂和趙錦繁一道?出了院子。

    荀子微望向趙錦繁倉惶離去的背影,眼眸微斂。

    三人出了長陽殿,分別朝三個方向而去,楚昂朝宮門,言懷真朝藏經閣,趙錦繁則坐上御輦回?紫宸殿。

    御輦在宮道?上行進,趙錦繁聽著?輦車車輪軋過青石地的聲響,靜默深思,過了會兒,她叫停了御輦,道?:“回?程,去長陽殿。”

    長陽殿門前,四處靜謐無聲,楚昂和言懷真已然走遠。趙錦繁自御輦上邁下,進殿穿過長廊。

    荀子微尚坐在小池畔,聽見腳步聲抬頭望去,見她又折了回?來。

    “你……”

    趙錦繁垂眸:“我?……”

    “我?想問……”趙錦繁抬眸看向他,想問什么卻遲遲未開口。

    荀子微也看著?她,似乎很急切地想聽她問些什么,沉穩如他,此刻呼吸聽上去漸快了幾分。

    他就站在她近旁,漸快的呼吸聲一下一下落在她耳前。

    趙錦繁眼睫又開始顫了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靜默過后,她笑?道?:“朕腰間的玉佩不見了,約是?落在長陽殿,不知仲父有否看見?”

    “玉佩?”荀子微一愣。

    趙錦繁略掃了一眼院子,視線越過他,落在先?前她坐過的那張圈椅旁,低頭拾起掉在椅背與軟枕縫隙間的白玉吊墜,笑?道?:“找著?了,想是?方才?不小心掉在那了吧!

    不小心?

    荀子微的目光凝著?白玉墜吊繩齊整如被利物割開般的斷口上,道?:“哦,這樣啊!

    趙錦繁道?:“既然玉佩找著?了,朕便?也不打擾您休息了!

    荀子微道?:“嗯!

    趙錦繁幾不可察地松了口氣,轉過身正要走,荀子微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他斟酌著?開口:“你……不想再問問別的嗎?”

    趙錦繁腳步一頓。

    身后之人看見她袖擺間松握不定的手?,原本想說什么的,但沒說下去,改口道?:“就比如問我?,撫恤金那件事過后,沈諫如何了?”

    趙錦繁緊繃的眉頭一松,順著?他的話問道:“他如何了呢?”

    荀子微道?:“沈青天之名自然不在了!

    那些他曾經拼命想幫的百姓,沒有一個

    愿意替他正名,因為證明了沈諫是?好心是?對的,就代?表著?是?他們錯了。

    一個人要承認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是?需要勇氣的。要一群人承認自己的錯誤,是不可能的。很多時候,多?數人都?認同的事,錯的也變成?了對的。

    趙錦繁道?:“那然后呢?”

    荀子微道?:“然后他扔掉了那幾件洗了又洗的舊衣,花光從前省吃儉用攢下的所有積蓄,換了身光鮮亮麗的著?裝,跑去找了馮文。”

    他又一次向馮文低了頭,屈膝朝馮文行了一個大禮。他說他不想再留在浮州,請求馮文調他回?京。

    馮文問他憑什么?

    他說:“我?能喂飽整池魚,不擇手?段的!

    趙錦繁問:“那馮文同意了?”

    荀子微搖頭道?:“不,他拒絕了。”

    不過看在沈諫今日穿著?比較順眼的份上,他對沈諫說,他不愿意浪費時間在無能的人身上,若沈諫能憑自己的本事回?到京城,屆時再來找他。

    趙錦繁問:“他照馮文的話?做了?”

    “當然沒有!避髯游⒌?,“沒過幾日,沈諫展現了一番他的‘不擇手?段’,讓馮文親自跑來找了他,把他請回?了京城!

    “關于?馮文與沈諫還有件有意思的事!

    趙錦繁道?:“說來聽聽。”

    荀子微道?:“馮文辭任前,所有人都?傳會舉薦溫漣為后繼人,誰也沒想到,他最后舉薦的人是?沈諫。盡管永安侯世子堅決反對,但反對無效。誠然馮文相當討厭沈諫,卻不得不承認,他是?最適合那個位置的人!

    趙錦繁扯了扯嘴角:“……厲害。”

    荀子微道?:“能從一貧如洗爬到位極人臣的人,必定了得。不過我?認為,有一人遠勝于?他。”

    趙錦繁問:“誰?”

    荀子微道?:“我?。”

    趙錦繁微愣:“您不覺得最近您的勝負欲愈發強烈了嗎?”

    荀子微應道?:“是?。”

    大概是?因為,她手?上的那枚白玉吊墜,他在某個人那里,見過極為相似的。

    *

    丞相府水榭亭中。

    沈諫靠在躺椅上,打著?哈欠,看了眼棋盤上節節敗退的黑子,對手?執黑子與他對弈之人道?:“再下幾回?都?一樣,愿賭服輸,給錢。”

    馮文將手?中黑子丟進棋碗,沒意思道?:“難得來一回?,也不知道?讓讓老夫,有你這么尊老的嗎?”

    沈諫瞥他:“您當年欺負我?的時候,難道?知道?愛幼嗎?”

    馮文朝他翻了個白眼,不經意間瞥見他掛在腰間的那枚白玉吊墜,道?:“還戴著?呢?也不知道?換個新的。”

    沈諫道?:“好玉明志,豈可輕易換?”

    馮文挑眉:“別是?姑娘家送你的吧?”

    沈諫笑?著?回?道?:“哪能呢?老師想多?了,諫心中只有‘喂魚’大業!

    馮文好奇道?:“那么多?年你就沒個看得上的姑娘?”

    沈諫玩笑?道?:“若是?我?看上了她,但她心里有別人呢?”

    馮文看他一眼,一如當年在浮州時那般教訓他的口吻道?:“那就奪過來,不擇手?段的!

    *

    夜色濃深,荀子微送趙錦繁出了長陽殿,臨別前提了句:“此次去國寺祈福需離宮不少時日吧?”

    趙錦繁道?:“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還問?

    荀子微道?:“沒什么,隨口一提!

    趙錦繁坐上了回?紫宸殿的輦車,車輪軋過宮道?咯吱作響,輦車漸離長陽殿遠去,約是?想到會有好一段日子不會再來此地了,她撩開車簾朝長陽殿回?望了一眼。

    荀子微一直站在殿門外,朝她的方向望著?。

    她偷偷回?望的動作,遠遠地被他抓了個正著?。

    趙錦繁:“……”

    *

    次日清晨,皇城南面丹鳳門前。

    皇帝御駕前往玉蒼山國寺祈福,趙錦繁在攝政王及百官相送下,帶著?禮部、太常寺一眾負責祈福事宜的官員,以及禁軍隊列,浩浩蕩蕩出發。

    大隊人馬自皇城門出,途徑長街、官道?,緩緩朝玉蒼山行進。

    楚昂負責此行護衛,一路與她隨行,隨他一同相護的還有禁軍統領葉閔。

    楚昂是?自告奮勇要跟著?她一道?去的,他說這次無論如何都?要過來,護她周全。

    至于?葉閔則是?荀子微派來的。他看上去有些不茍言笑?,不過相當可靠,對這一道?的山路地形很熟悉。

    一路上有楚昂陪她說話?倒也不悶,葉閔偶爾也會插上幾句。

    車馬行了約一個多?時辰,臨近玉蒼山。

    趙錦繁掀開車簾望去,見到的是?成?片成?片的稻田,如今正是?五月,連片的稻田綠油油地接往天際。

    楚昂問:“我?記得這地方以前不種稻谷!

    葉閔回?道?:“這稻子是?近幾年種起來的,每到入秋金燦燦的一片格外惹人眼,于?是?便?有人給此景命名為黃金滿地。”

    楚昂道?:“這名字倒是?取得應景!

    葉閔道?:“我?們這一路過來,不是?還見到山上建有不少道?觀佛寺嗎?這便?是?玉蒼山三大名景中除黃金滿地之外的,第?二個名景,叫做神佛滿山。”

    趙錦繁道?:“聽上去倒是?挺有意思。”

    楚昂好奇問:“三大名景?那除了這兩處名景之外,還有什么名景?”

    “第?三個名景是?……”葉閔臉色微沉,答道?,“女鬼浴血!

    第060章 第 60 章

    皇城南面丹鳳門前。

    荀子微站在城樓上, 目送載著趙錦繁前往玉蒼山祈福的車馬遠去。等到車馬完全消失在前路,他才?回去。

    趙錦繁走了,日子忙碌依舊,早朝, 視察軍情, 批閱公文, 明明忙得不得停歇, 心里卻仍覺有處地方空落填不滿。

    看時辰她應該已經臨近玉蒼山一帶。

    停下想了一會兒,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繼續低頭認真回復公文。處理?完公文, 又?接著去了宣政殿集議。

    宣政殿內, 權臣派眾臣分站兩側。

    荀子微抬眼望了眼殿內眾臣,道:“沈諫不在?”

    張永上前一步稟道:“今日是戶部每月例行巡查屯田的日子,早朝過后相爺便去了京郊。”

    京郊屯田多在玉蒼山一帶。

    她也在玉蒼山。

    荀子微面容平靜,道了聲:“知道了!睍盒滤叫模c眾臣開始集議。

    集議之上, 眾臣提及議和后近十余年來, 大周人口激增,擴大耕地獲取食糧的需求也日益增加。期間有人再次提起在浮州大力開墾土地以解此需。

    只是剛有人提出此話, 便被人連連質疑。

    朝廷先前也不是沒動?過這個念頭,自?多年前起便派遣官員前往浮州考察、開墾。派去不少?能臣, 都不見多少?令人眼前一亮的成果?。

    “幾百里平川,開墾實需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投入大筆銀錢,且短時間內難見成效!

    “多年來國庫空虛, 加之地處沿邊地段,許多事情不好運作, 總之浮州這塊骨頭難啃!

    朝政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眾臣各懷心思,一場集議拖了整整兩個時辰尚未結束,拖到最后全是些車轱轆話和扯皮。

    荀子微不欲浪費時間在沒用的事上,道:“此事容后再議,若無其他事,你等便先回去吧。”

    眾臣聞言停下爭論,恭聲朝他行過一禮:“是!

    張永上前一步道:“臣有一事稟!

    荀子微道:“說!

    張永道:“陛下正是適婚之齡,近日;逝啥啻斡P言,催請陛下納妃立后,皆被陛下給駁了。”

    荀子微毫不意外。不需要深想,他也能肯定?,趙錦繁不希望因為自?己的處境,耽誤別家無辜女子,就算這么做會讓她陷入各種難聽?的流言蜚語之中。

    她就是那樣?一個人,他比誰都了解。

    朱啟道:“外頭都傳陛下好男風,自?古以來好男風的君王不在少?數,沒有一個不立后宮遮掩自?己癖好的,咱們這位陛下倒是坦誠。”

    張永道:“不過;逝赡侨豪铣疾粫敲摧p易讓她順意。”

    荀子微道:“那就

    傳令,說我不準!

    底下眾臣眼觀鼻鼻觀心,猜測攝政王是不希望;逝山杞o陛下聯姻一事壯大勢力。

    張永連忙應是,隨后又?道:“臣還有一事稟!

    荀子微道:“說。”

    張永斟酌著開口道:“西?南那邊希望您能盡早娶妻。”

    荀子微道:“駁了,就說我暫無此意。”

    張永應是,心中暗道,他這不讓人娶妻,自?己也不娶妻是想怎樣??不知怎的就想起上回他老眼昏花,看見攝政王與陛下兩人在漢白玉石臺階之上貼手相牽的樣?子。

    朱啟瞥他一眼,看他臉色不對,悄聲問:“你怎么了?”

    張永愣愣地道:“我想我一定?是上了年紀,眼睛不行了!

    朱啟冷笑道:“你在說笑嗎?你那雙狗眼好得很,幾百尺開外的地上掉了一枚銅錢,你都能瞄見,巴巴地跑過去撿起來。”

    張永:“……”

    *

    集議結束過后,荀子微才?得片刻喘息,他站在送趙錦繁離宮時的城樓上,抬眸朝京郊方向望去。

    大約是集議上有人提及趙錦繁拒絕成婚一事。

    他恍然想起兩年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

    兩年前,適逢定?國公夫人宋氏壽辰,定?國公在玉泉山莊大宴賓客。

    荀氏與定?國公府交情匪淺,荀子微身為荀氏的家主,毫無意外在受邀之列。出于?調和各方利益沖突的考量,荀子微應下邀約。

    壽宴當日,荀子微乘馬車前往玉泉山莊赴宴,剛要出皇城,便聽?見有人在附近高聲喚道:“仲父!”

    聽?見這個聲音,通常都不會有什么好事。

    荀子微眼皮沒來由一跳,掀開馬車垂布車簾,朝外望了眼,見趙錦繁耷拉著眉站在他馬車旁,便問她道:“何?事?”

    趙錦繁一臉為難,懇求道:“朕的御輦車軸忽然壞了,您也要去玉泉山莊吧,可否順道載朕一路?”

    荀子微看了眼停在不遠處的御輦,冷笑一聲:“上來吧!

    趙錦繁燦然笑道:“多謝仲父。”

    她進了車廂,恭順地坐在側邊。馬車在路上行進,車廂內安靜得出奇。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

    趙錦繁察覺到他的視線,問道:“您做什么這樣?看朕?”

    荀子微道:“我還不至于?蠢到被人利用還無知無覺!

    趙錦繁嘆了一聲,笑道:“真是什么都瞞不過您!

    “御輦車軸上的損傷是人為所致,且還很新,我不認為除了你自?己之外,有人會在這種時候做出這等無聊之事。”荀子微道。

    趙錦繁道:“朕還以為弄得挺逼真呢!

    荀子微道:“說吧,刻意弄壞車軸上我的馬車,究竟意欲何?為?”

    “不想做什么,就只是借您的車坐坐!壁w錦繁道,“您的車又?寬敞又?……安全。”

    荀子微了然。

    當初繼位之時,她沒有狠下心殺了那個會威脅她帝位的孩子,結果?后患無窮。

    她那些皇兄雖然死了,但?手下余黨勢力尚存,意欲借血統高貴的稚子東山再起,第一步就是除掉她這個擋在皇位跟前的絆腳石。

    上個月祭天路上,那群人刺殺她未果?,她心有余悸。

    如?今趙氏垂危,為拉攏定?國公,今日她必定?會親去玉泉山莊為其夫人道賀。出宮這一路,又?是對方下手的好機會。

    她約是從哪得了消息,猜到對方會在半道等著她的御輦。雖說御駕出行有禁軍相護,但?對方手段出奇防不勝防。

    為躲避追殺,不耽誤時辰去祝壽,才?臨時改上了他的馬車。

    不過……

    荀子微忽擰眉。

    趙錦繁看向他,正要問他好好的這副表情做什么?

    “嗖”一聲從車窗外飛進來一支冷箭,直直射在趙錦繁側旁,驚得她目瞪口呆。

    荀子微看向她道:“是什么讓你自?信到以為,想殺我的人會比想殺你的人少??”

    趙錦繁:“……”

    車廂外響起兵刃相接的廝殺聲,不時有冷箭射穿車簾飛來,趙錦繁不想被射得滿身窟窿,直朝荀子微身后躲。主打一個要射就射他,千萬別連累我。

    荀子微略嫌棄地避開,幽幽道:“你說你會不會成為大周有史以來第一個死在刺客刀下的皇帝?”

    趙錦繁笑了起來,忽湊近他道:“您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

    鼻間縈繞著一股香甜氣?息,荀子微確定?是從她身上散出來的。是一種很容易讓人心神不定?的香氣?。

    趙錦繁問他:“香嗎?從前沒聞過這味道吧?”

    荀子微蹙眉。

    趙錦繁邊躲箭邊道:“實話告訴您,我早料到可能會發生?這種事,事先在衣服上用了毒,對沒錯,在您聞到香味的那一刻,您就中了毒,沒有我的解藥您必死無疑!

    荀子微冷笑:“你以為我會信?”

    趙錦繁鎮定?道:“不信您就試試。”

    “您最好想辦法保全我,要不然我死了您也必須死,大家一起共赴黃泉也有個伴,也不孤單,多好!

    荀子微道:“你想得倒美,可惜……”

    趙錦繁道:“可惜什么?”

    荀子微道:“你死不了!

    趙錦繁:“嗯?”

    荀子微告訴她:“一刻鐘。”

    趙錦繁:“。俊

    一刻鐘后,荀子微解決完外邊那群刺客,收起軟劍,回了車廂。

    趙錦繁愣愣地看著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就結束了?”

    荀子微道:“嗯!

    趙錦繁:“……”

    沒耽誤多久,馬車繼續朝玉泉山莊而去,半個時辰后,平安抵達玉泉山莊。

    玉泉山莊前停滿了香車寶馬,賓客絡繹不絕,全京城有頭臉的權貴皆到場祝賀。他們在近前落腳后,定?國公府仆從引著他們入內。

    趙錦繁走在他身側,悄聲道:“差點忘了把解藥給您。”

    荀子微“呵”了聲:“你不會還想說,真有這種東西??”

    趙錦繁鄭重道:“當然,我們都平安到此了,朕還騙您做什么?”

    荀子微狐疑地盯著她看。

    趙錦繁從袖中摸出一物緊握在手中,向他伸去,道:“給您!

    她究竟想玩什么把戲?

    荀子微看著她的眼睛,頓了會兒,張開手掌去接,但?什么解藥也沒接到。

    趙錦繁張開她空無一物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意可香加白檀、荔枝的味道好聞嗎?”

    荀子微:“……”

    “多謝您一路相護,辛苦了。”趙錦繁滿眼真誠,道完謝由仆從引著繼續往里走。

    定?國公楚驍率眾出來,迎二位貴客入席。眾賓客屈膝行禮過后,依照品階高低入席。

    荀子微與趙錦繁坐在最上首的席位,兩旁分別的高官皇親。

    楚昂也在。如?果?是定?國公做壽他是萬萬不會來的,但?宋夫人做壽他每回必定?出席。

    他年幼喪母,定?國公又?常年出征在外,是宋夫人悉心照看他,護著他,教導他成人。

    壽宴開始,絲竹聲起,佳肴美酒不斷,眾賓客歡聲笑語不斷。

    酒過三巡,也不知是誰提起了新帝已經繼位一年,也是時候擴充后宮了。

    此言一出,在場;逝杀姵技娂婍憫瑲?氛正熱,身為當事人的趙錦繁卻道:“此事容后在議!

    席間眾人被潑了一盆冷水,面面相覷。

    荀子微不解地看著她,他認為聯姻對她眼下的處境而言有利,但?她卻拒絕了。

    她并非真是草包,似她一般理?智且心有城府之人,如?何?會拒絕?

    除非有什么她必須拒絕的理?由。

    太傅小聲在她身旁苦口婆心勸說她。

    她堵了太傅一句:“先生?,朕不喜歡女人,只好男風!

    荀子微:“……”

    “這、這這……哎……”薛太傅瞪著她,被噎得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末了只當是她年輕頑劣在同他開玩笑。

    楚昂坐在她身后,耳聰目明聽?見這話,裂開嘴笑了。

    身邊幾個狐朋狗友只覺莫名其妙,問他:“你笑什么?”

    楚昂哼了聲

    道:“我愛笑就笑,與你們何?干?”

    察覺到荀子微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趙錦繁抬眼回看向荀子微,朝他笑了聲。

    荀子微眉心微蹙,心里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你笑什么?”

    趙錦繁湊近他幾分。

    那股“有毒”的香味再次縈繞在他鼻間。

    他聽?見她說:“越是長?得好看的男人,朕越喜歡,像您這樣?姿色卓絕的犟種,就最合朕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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