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她說完那種離經?叛道的話, 臉不紅氣?不喘,還有臉朝他笑。
荀子微看?著她那雙笑彎的眼睛,一點也笑不出來。當然他明白,她說這?句話的目的, 就是想讓他笑不出來。
他越難受, 她就越得意。
荀子微閉了閉眼, 盡管他并不是很想理會?她如此?幼稚無聊的舉動?, 但他更不想看?到她接連得意的樣子。
于是他回敬了她一句:“巧了,我對你?這?種帶刺的美人也很有興趣,既然你?我一拍即合, 今晚我等你?來找我!
如此?無恥的話, 他本來是說不出來的,好在方才他無意間聽見席間有人悄悄議論定國公情史,說起定國公對高傲女富商欲擒故縱的把戲,照搬了一句楚氏獵艷語錄。
這?句話效果卓絕。
方才還笑眼盈盈的趙錦繁,此?刻臉上已全然沒了笑意, 震驚之色溢于言表, 臉色一陣青一陣紅。
看?見她宛如吃了蒼蠅一般的表情,荀子微心情甚為舒暢。他是不常飲酒的, 那晚難得多飲了幾杯。
壽酒性烈,他飲多了稍覺有些醉意。
飲宴結束已至深夜, 定國公夫婦細心周到,為醉酒不便于行?和路遠不便回府的賓客備了留宿的廂房。
荀子微倒不算特別醉,但山間夜路難行?,危險未知。他并不能保證自己在醉意上頭之時, 頭腦能做出絕對準確判斷。謹慎起見,他留在山莊過夜, 等明日一早再回皇城。
幾名仆從恭敬地引他入后院歇息,穿過蜿蜒曲折的回廊和錯落有致的假山,來到一處僻靜院落。
入院便聽流水擊石之聲,見熱氣?自屋檐蒸騰而上。
此?處山莊在修建之處,自后山引入溫泉十?數座,此?地溫泉色乳白,如玉般溫潤順滑,因?而得名玉泉山莊。
“國公爺說此?地溫泉有消疲解乏之效,請您慢享。”
話畢,仆從一一退下,留他獨自靜休。
荀子微進了院子,入屋穿過竹簾,露天?之地有處寬敞的溫泉池,泉眼漫涌,水汽氤氳。
他解開衣帶,身體沒入乳白綿綢的溫泉水中,泉水沒過他勁瘦的腰,逐漸漫過寬肩,沖去他身上殘留的血腥味。
溫泉不宜久浴,不到一刻鐘,他從池中出來。水珠順著他墨發往下,滴滴晶瑩滑過他前胸后背。
他起身去取擦拭身體的綢巾,忽察覺到身后有窸窣響聲,驀地轉身,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睛。
怎么?是她?她怎么?進來的?怎么?會?在這?種時候出現?
“你?來此?做何?”
“是您、您要我來的。”
荀子微想起晚間他在宴上說過的話,一陣無言。
她舌頭似打了結,結結巴巴地開口:“門、門也沒鎖,不就是在等我進來見您……麻、麻麻煩您下次這?副樣子記得鎖門!
他扶額,后悔不該飲酒,以?至于犯這?種錯誤。
對方還呆愣在原地,那雙眼睛無意外地看?盡了他全身上下每一處地方。
她似乎想后退,想逃跑,眼睫抖得厲害,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強狀鎮定一步不退。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從他修長的脖頸,一路下移至他精壯的腰及以?下。他看?見她用力咽了咽口水。
哦,他想起來了,方才她說了,她好男風。
既然好男風,又怎么?能因?為看?見男人光裸而強健的身體,而害怕逃跑?此?刻她應該表現出興奮和渴望才合理。
荀子微心中升起一陣惱怒,扯起綢巾大略遮住身體:“滿意了嗎?”
她說:“滿……意……”
他冷聲道:“出去!
她立刻轉身欲跑,但似乎想起了自己是個好男風的男人,于是轉回身,直直盯著他道:“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看?得出她很緊張,緊張到連“您”都說成了“你?”。
荀子微聽見她急促凌亂的呼吸聲,他越是靠近,她的呼吸聲越亂。他垂眸看?著她道:“我怕?那你?說話抖什么??”
她避開這?個問題,強撐著笑道:“看?來是朕想錯了,朕還以?為您這?樣不事風月之人,讓朕過來找您,是另有要事相商!
荀子微道:“我的確有件事想告訴你?!
她道:“您請說。”
幾息過后,荀子微提劍架在她脖子上。
她似乎沒料到他會?這?么?做,驚愕地睜眼。
荀子微道:“我想我們之間,算不上熟稔。請你?謹記,不要再對我做出無禮之舉。否則下次,我的劍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她怔怔地望著他,忽然之間眼里好像失了神?采,低聲應了句:“好!
荀子微看見她失落的樣子,不由一愣,手里的劍一松。
她看了眼松開的劍,悶聲不語,低頭跑出了屋。
荀子微低頭去看?手中的劍,心里思考著,方才對她說的話是否過分了些。
但……過不過分都無所謂吧?
他嘆了口氣?,放下劍,扯開遮在身上的綢巾,正打算穿上衣服,掃了一遍屋里,卻發現方才放在桌上的衣服不見了。
最后他在溫泉池中找到了他所有的衣服,每一件都濕透穿不了。
荀子微:“……”
很顯然這?些衣服是被人丟進溫泉池里的。他自己當然不可能做出這?種事,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種可能。
是她干的,趁他不注意的時候。
難怪她那么?著急跑,是怕他發現找她算賬吧,故意低著頭,是怕他看?見她在偷笑吧!什么?驚愕失落,全都是裝的。
荀子微眉心緊蹙,一字一頓叫出她的名字。
“趙、錦、繁!”
次日清晨,他穿著從定國公處借來的衣衫出來,撞上了趙錦繁。
她關?心地朝他望了眼道:“仲父,這?身衣裳可還合身?”
荀子微失笑:“你?可真大膽,就不怕我真殺了你??”
趙錦繁道:“眼下您還有要用我的時候,不會?輕易對我下手!
荀子微道:“遲早會?有那一日!
趙錦繁只是回道:“到那個時候,也請您謹記,我不會?對您手下留情!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荀子微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道上,斂眸靜思。
昨夜他入浴前脫下衣衫之時,發現衣袖上莫名沾了深色顏料粉末。過后他回想起這?些粉末是當時在路上遭遇刺殺,她湊近他時,從她脖子上沾來的。
于是在她夜里來訪時,他用軟劍在她脖子上蹭了蹭,果在她喉結處發現了相同的粉末。
女戲子扮男角的時候,也常用類似的顏料粉末加深喉結。
當然她本身長得瘦削陰柔,一個男子常被人嘲諷無陽剛之氣?,想通過此?法增點男子氣?概也不是沒可能。
*
壽宴后沒幾日,便傳來消息,說先前行?刺趙錦繁的那群人已被一網打盡。
壽宴當日那群刺客埋伏在半道打算再次對趙錦繁動?手,但好巧不巧趙錦繁御輦壞了,換乘了他的馬車,幸運躲過了截殺。
但那群刺客就沒那么?好運了。聽說不僅沒行?刺成功,還失手被擒。
至于怎么?被擒的,就要問那位傳聞中草包無能,但每次都幸運到不行?的陛下了。
沈諫連聲嘆道:“咱們這?位陛下是個有手段的,著實不好對付!
荀子微道:“不好對付,那就把她送走!
沈諫問:“您想怎樣?”
次日早朝之上,數名朝臣提起今歲欠收,天?災頻發,請陛下顧念百姓疾苦,前往國寺祈福。
等趙錦繁祈福半月,從國寺回來,又有臣子提議讓她出巡;实鄢鲅彩菫橐暡斓胤焦賳T,體察民?情,顯天?子威儀,是歷朝歷代皆有之事。
不過……
坐在高臺之上的趙錦繁,瞥了荀子微一眼:“上回是祈福,這?次是出巡。這?一出巡就得數月之久,朕這?一去,朝中可就是您的天?下了!
祈福、出巡,以?各種借口
調她離朝堂,為的就是要徹底架空她。
荀子微道:“不好嗎?你?活了這?么?久還沒出過京,就當出去走走散散心。”
趙錦繁深深看?他一眼,道:“我出過京,也去過很遠的地方!
荀子微莫名覺得那次出京對她而言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
很快,出巡事宜、日程便定了下來。
一月后,荀子微前往皇城南面丹鳳門,送她出行?。
她還笑著說:“朕一走,您可就寂寞了!
“不會?!避髯游⒖隙ǖ,“最好不見!
“借您吉言!壁w錦繁道了句,坐上出行?的御輦,隨同行?的禁軍、官員消失在前路。
周遭突然間清靜了,清靜到他有些不習慣。但很快他就陷入了忙碌之中,無暇再顧其他。
他派去與她同行?的官員偶爾會?飛鴿傳信回來匯報關?于她出巡的近況。
最近一次傳信說,他們一行?將要抵達浮州,陛下沉迷游歷,樂不思蜀。陛下的一舉一動?盡在監視中,出不了岔子,請君上放心。
皇城的日子平靜祥和,日復一日,重復且枯燥?菰锏阶屲髯游⑾肫鹆粟w錦繁離開皇城前說的那句話。
一日早朝過后,他接到了一封密信,決定出京一趟。
“您說您要出京?去哪?”沈諫問。
荀子微道:“北邊!
他沒說具體去哪,只是指了個方向。
“我不在這?段時日,朝中之事由你?代掌!避髯游λ。
沈諫問:“您這?次出去是為公事還是私事?”
荀子微道:“私事。”
沈諫瞥他一眼道:“臣怎么?覺得此?事似乎不好解決,看?樣子還挺危險!
荀子微道:“還成。”
沈諫了悟,通常荀子微口中的“還成”就等于常人的“很難”。
荀子微道:“我明日就啟程。”
“好吧!鄙蛑G道,“您走之前還有什么?特別要交代的?”
荀子微難得調侃他一句:“你?是指遺言嗎?”
沈諫笑道:“您一定要這?么?想,臣也沒辦法。”
荀子微很少想關?于“死”的問題,鬼使神?差地就想到那日壽宴途中,趙錦繁說她死了他也必須死,還要跟他一起到黃泉作伴。
他決定成全她。
“我死了,趙錦繁不能獨活!避髯游⑴R行?前特意交代道。
第062章 第 62 章
沈諫品著這?話, 嘖嘖了幾?聲,道:“說起來眼下陛下也正在?北方,說不定您這?一去,還能同她遇上!
荀子微道:“不會!
他與她雖同去北方, 但目的地不同, 而且他們之間也沒有相?熟到, 值得他浪費時間, 特意?跑去探望她的地步。
想必趙錦繁不會想見到他。
他當然也一樣。
安排完朝中各項事宜,荀子微啟程往北而去,騎著馬沒入遠山蒼翠之間。
他馬不停蹄行至連州驛站, 收到了飛鴿傳信, 信上是關?于趙錦繁的消息,上頭?寫說御駕已行至浮州,一切如常。
看完傳信,稍歇片刻后,荀子微繼續啟程。以?他的腳程, 走官道不出半月便能抵達目的地。
不過行至半道, 出了個意?外。
因連日暴雨,致使山石滑坡, 前邊道路正在?修整,車馬難行。荀子微不得已只能改走水路, 從浮州繞行。
荀氏產業遍天?下,行商這?一塊一直是荀無?玉在?管,荀二掌荀家漕運,很快就?替他安排了一艘商船出行。
船夫在?渡口接他上船后, 問道:“主家,這?是打?算去哪?”
他出行從簡, 并未透露身?份,船夫只知他是荀家人,至于是哪一房哪一支就?不知了。
荀子微望向遠方,回他說:“去沃城!
船夫聽見沃城兩字,臉色變了變,語氣微妙地道:“那可是個好地方啊,富得流油,風光又好,只是……”他沒再多?說下去。
船自渡口行出,駛入寬闊江面,沿途穿過崇山峻嶺,峰巒峭壁,連行數日后,大船?吭?了浮州沿岸渡口,船夫和隨行船工下船補給食糧。
回來之時,幾?個船工說起下船時的見聞。
“你說這?萬壽觀那,怎么停了那么多?官轎?”
“聽說是陛下在?那為國祚祈福,還順道率百官一道替攝政王求了三道符!
荀子微坐在?船艙內,聽人提起趙錦繁和自己,眼皮跳了跳。
船艙外,船工的聲音繼續傳來。
“求了哪三道符?”
“還能是哪三道?不就?是人生?三大件嘛,平安符,姻緣符,求子符。”
荀子微一點也不相?信趙錦繁會如此好心為他考慮。
“陛下求符心誠,大臣們都贊陛下孝感動天?呢!”
荀子微冷笑了幾?聲,孝什么孝?這?些大臣真是什么馬屁都拍得出來。
“不過……我怎么記得,這?萬壽觀的符不太靈驗。”
“何止是不靈驗,簡直是詛咒!
荀子微聞言眉心微蹙。
“前頭?咱們船隊經過浮州時,二毛求了一道平安符,結果第二天?就?遇上水匪,差點折了半條命!
“我還聽那觀旁賣甜湯的老婆子說,她年輕時去那給兒子求了道姻緣符,結果兒子四十了還沒娶!
“姻緣符都不靈,你指望它求子能靈驗?別保佑你斷子絕孫就?算好的了!
荀子微:“……”
真是勞她惦記了,走到哪里都不肯放過他。
兩個時辰后,船工補給完糧食和水等物品,準備繼續行船。
荀子微在?船艙閉眼靜休片刻,忽聽船夫在?外有事求見。
他道了聲:“進!
船夫聽見他話音,打?開船艙門走了進來,稟道:“主家,外邊有個小公子,想搭咱們的船暫行一程。這?小公子挺可憐的,說是父母雙亡,家業又被遠方叔父搶了去,他被那位遠方叔父欺負得有家不能回,被迫離家找生?路!
荀子微問:“渡口沒有其他船嗎?”
船夫道:“有是有,不過只有咱們和他順路,他不多?呆,只搭到下一個渡口。”
荀子微道:“行,讓他上來。”
船夫得了他允許,才吩咐船工放那位可憐的小公子上船。
一切準備就?緒,載上那位小公子后,船離開渡口,繼續向前行進。
那位小公子十分懂禮,上了船放下行李,立刻去了船艙向荀子微道謝。
“多?謝主家心善,愿意?載我一程,在?下感懷于心,您……”
荀子微坐在?窗邊,正朝遠處江面望去,陡然聽到這?個聲音,眉心一皺,轉過頭?去。
那位小公子在?看清他的臉后,怔在?原地,臉色煞白?,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船夫見那位小公子忽然間一副中邪的樣子,好心問道:“這?是怎么了?你還好吧,小公子?”
那位小公子扯著僵硬的嘴角,強撐著笑道:“我就是……從來沒見過長得像主家這?般好看的人兒,一時看呆了哈哈哈哈哈!
她心虛的時候常常喜歡用笑聲掩飾。
船夫忙接上她的話,道:“那是,我們主家不僅儀表堂堂,心地也好,知你孤身?一人在?外,多?有不便,二話沒說就?允了你上船。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那遠方叔父一般黑心腸!
聽到遠方叔父四個字,她的臉色更難看了,她很希望船夫大爺不要再多話了,連連朝他擺手。
但是大爺很好心,見她臉色不對,以?為是自己提到了她的傷心事所致,忙安慰她道:“小公子莫要難過,等來日你出息了,回去定要給你那個搶走你家業的黑心腸遠方叔父幾?分顏色看看。”
那位小公子干笑了幾?聲。
她口中的黑心腸遠方叔父涼涼地瞥了她一眼,吩咐船夫先出去。
船夫應聲退下,船艙門嘎吱被帶上。
幽暗的船艙內,只剩他與她。
“你怎么在?這??”
“您怎么會在?這??”
“你不是在?道觀祈福?”
“您不是在?京城?”
“……”
“……”
“我先問的!
“您先說!
船艙內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誰也沒開口回答。
荀子微看著她,想起先前他收到的飛鴿傳信,每一封都無?一例外會提到,她的一舉一動皆在?監視之中,請他放心。
呵,這?就?叫皆在?監視之中?
人都跑到他跟前來了。
不過以?她的能耐,想要神不知鬼不覺躲開那群人的監視,也并非難事。比如借口要在?道觀閉門清修祈福,請替身?代為假扮成?她,她自己則金蟬脫殼跑了出來。
趙錦繁也在?看著他。那個眼神仿佛已經猜到他為何離京北上,就?像他只看她一眼就?能猜到她是怎么跑出來的一樣。
荀子微道:“猜到了?”
趙錦繁答:“一點點,我只能肯定您出京是為了私事,并且還是樁不怎么好辦的私事。至于您具體是為了什么事,此行的目的地又是何處,那就?不曉得了!
“您呢?”她問。
荀子微道:“只猜到你是怎么跑出來的,至于大周陛下究竟為了什么私自偷跑出來,又究竟要去何方,我也暫且不知!
她與他相?視片刻,默契地不再多?問。因為多?問無?意?義,他們都清楚對方不會回答。
趙錦繁打?開船艙門,江風涌入船艙,吹散一室沉悶。
她嫌里頭?悶,跑去了甲板吹風。
荀子微跟了出來,靠在?船桿,朝她望去。
習習江風吹亂了她前額發絲,他第一次察覺她發絲如綢光滑柔軟,臉頰似白?玉一般瑩潤透亮,如同瓊英膩云,濃密纖長的眼睫下是一雙勾人的含情目,唇如夏櫻飽滿紅潤,笑時皓齒微露,他承認她極美。
美得違和。
譬如那兩條又粗又深的劍眉,掛在?她臉上,怎么看怎么刻意?。
她察覺到他探索的目光,嘆了口氣,道:“我不能告訴您我去做什么,但我答應您,辦完這?件事,我立刻就?回去,絕不耽誤正事。”
荀子微道:“我知道!
“你要是一直不回去,你那位替身?怕是會很難做。”
趙錦繁道:“您既然都知道,那為何一直莫名其妙盯著我看?”
這?個問題荀子微也問了他自己。
到底為什么呢?
他想了想,用她說過的話,回答她:“從來沒見過像你這?般好看的人兒,一時看呆了!
她愣住了,久久沒有回神,默了好半天?,尷尬地回了句:“您也好男風?”
荀子微道:“我不好!
她看上去更尷尬了,不知在?想什么,低頭?抿唇,飽滿的唇瓣被抿出血色。
荀子微看她那副樣子,對她道:“只是單純夸獎。”
她松開緊抿的唇,笑了笑:“那多?謝您夸我了!
荀子微道:“嗯。”
臨近黃昏,船工用剛從江中捕撈的魚蝦和先前在?渡口補給的白?米,簡單做了鍋鮮味撈飯。
眾人圍坐在?一起用飯。
趙錦繁捧著碗坐在?他身?旁吃得歡,她看上去很喜歡味鮮的東西,她說船工的手藝比御廚好太多?,這?撈飯口味好極了。
其實船工手藝一般,只不過魚蝦都是現捕的,吃個新鮮勁。
荀子微對她說:“口味一般,還有更好的!
趙錦繁好奇問:“更好的?”
荀子微應道:“嗯!
趙錦繁笑道:“有機會我想嘗嘗!
荀子微道:“我的意?思是,我做的更好!
趙錦繁一愣,低頭?悶聲扒飯:“那沒機會了!
落日余暉灑滿江面,泛起金光粼粼,江天?一色,遼闊無?邊。
趙錦繁望向遠處開闊的江面,道:“我會在?下個渡口下船!
荀子微道:“船還有兩個時辰靠岸。”
趙錦繁嘆了口氣,面露嫌色,攤手無?奈道:“看來我還得跟您一起再待兩個時辰。”
荀子微:“呵!
那個時候,他們誰也沒想到,這?條船永遠也不會靠岸。
*
皇城南面丹鳳門城樓上,荀子微漸漸從過去的回憶里醒過神來。
他想今日一個人的晚膳,就?做她喜歡的鮮味撈飯。
也不知道,她在?玉蒼山如何了?
*
玉蒼山腳下,輕水鎮。
趙錦繁看了眼在?她左邊正板著臉生?悶氣的楚昂,又看了眼在?右手邊笑瞇瞇的沈諫,搖頭?嘆了口氣。
第063章 第 63 章
到底是怎么會?變成這副樣子的, 還要?從他們一行車馬臨近玉蒼山那會?兒開始說起。
沿路都是成片的稻田,稻葉在微風中搖曳,光澤盈盈,如綠浪在碧海翻涌。
楚昂騎著馬和她的御輦并行, 一路上他笑容洋溢, 望著無邊無際的稻田, 對趙錦繁道?:“美景在前, 只你我?同行,沒有礙眼的第三人?真好。”
他這話剛出口,走在他身后的葉閔用?力咳嗽了幾聲?, 提醒他第三人?的存在。
少將軍今日心情甚好, 格外?開恩表示:“你勉強不?算礙眼!
葉閔眼角一抽:“……”
然而楚昂難得的好心情,很快就被?出現在前方的一幕所打?斷。
前方稻田深處,有一人?身穿麻衣,頭戴斗笠,正帶領這一眾戶部官員, 與鄰近的農人?一道?彎腰在地里干活。
細密的汗珠自他蒼白的額前滑落, 他仿佛渾然不?覺,只低頭認真看著手?中綠稻, 露出欣慰的笑容。
楚昂看見眼前這張熟悉又做作的小白臉,眉頭一瞬緊皺。
趙錦繁看著眼前人?, 愣道?:“那是……沈卿?”
沈諫仿佛正專注,忽聽有人?喚他,抬起頭來,見皇帝御駕在前, 連忙放下鋤頭,上前朝趙錦繁行禮:“陛下!
趙錦繁請他免禮, 道?:“你怎在此?”
沈諫道?:“回稟陛下,今日是戶部每月例行巡查屯田的日子,臣剛好在此巡田。想不?到這么巧偶遇陛下。”
楚昂在旁道?了句:“不?巧,滿朝文武都知道?今日會?來玉蒼山祈福,想要?偶遇有什么難的。巡查屯田這種小事,還需要?相爺你親力親為嗎?你平日那么閑嗎?”
沈諫沾了泥的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道?:“公務雖忙但臣總不?忘常來地里看看,常言道?農為天下之?本,諫身為一國宰輔,自當親力親為常事農耕,為天下之?表率,再?臟再?累又有何妨,能為陛下分憂就是臣最大的心愿。”
趙錦繁感懷道?:“能有沈卿這樣的臣子,實是朕之?幸。”
楚昂聽得牙酸。
葉閔道?:“攝政王亦是如此,為社稷盡心竭力,不?辭辛勞。比相爺有過之?而無不?及!
沈諫:“……”
葉閔桀驁,身居高位,武藝超群,因早年比試慘敗于荀子微,后又為他人?格所折服,拜于他麾下,聽令于他。
趙錦繁轉過頭瞥了葉閔一眼,開始思考起了荀子微之?所以派葉閔跟來的原因。
楚昂聽見沈諫被?打?壓,連聲?應道?:“說的不?錯。”
又朝沈諫呵呵幾聲?,揪著他話里的漏洞,道?:“常事農桑,難免曬傷,如你身邊這群農人?一般,皮膚黝黑,怎么單你臉白得發光。”
沈諫委屈道?:“臣天生長得白,曬不?黑!
楚昂:“……”
趙錦繁對楚昂道?:“子野,莫要?無禮!
沈諫忙道?:“無妨的,都是小事!
楚昂心頭堵了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如鯁在喉,道?:“時候不?早了,我?等?要?趕去國寺,還請沈相莫擋道?!
沈諫道?:“此處不?少屯田是由國寺僧眾所耕,臣也?有一些相關事宜需前往國寺詢問住持,正好與陛下同路。”
趙錦繁道?:“既然順路,那便一道?走吧!
沈諫就等?趙錦繁這句話,不?顧楚昂想要?殺了他的眼神,立刻應道?:“是。”
幾人?同行繼續朝國寺而去。楚昂臉上洋溢的笑容,轉而跑到了沈諫臉上。兩人?騎著馬,分走在趙錦繁左右兩側。大隊人?馬由官道?來到玉蒼山腳下,沿途經?過一城鎮,鎮牌名上寫著“
輕水”二字。
輕水鎮依山傍水,景色秀麗。鎮上似乎正慶祝什么節日,長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兩旁搭起好幾處戲臺子,戲臺旁站著一群奇裝異服的鎮民,有的鎮民身上還潑滿了紅漆,看上去就像染血一般,看上去陰森詭譎,血腥至極,引人?不?適。
楚昂瞪大了眼望著那群鎮民,問道?:“他們這是在做什么?”
葉閔道?:“佛誕將至,每逢節日此地的鎮民都會?舉辦慶典燈會?,搭戲臺,唱戲文。”
楚昂道?:“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他們做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葉閔道?:“那是因為他們要?唱一場特別的戲。”
趙錦繁問:“什么戲?”
出行前攝政王交代,此行一切指令聽從陛下,陛下的話要?有問必答。于是葉閔恭敬回道?:“回稟陛下,正是女鬼浴血!
趙錦繁想起來玉蒼山的路上,葉閔提起過的此處三大名景。
第一景,黃金滿地。指的是金秋時間,稻子成熟放眼田野皆是無邊無際的金色。第二景,神佛滿山,因這一帶山上道?觀佛寺林立而得名。第三景便是這女鬼浴血。
楚昂聽見女鬼浴血四個?字,臉色格外難看。方才路上葉閔要細說此景時,他立刻找了個?借口阻止對方開口。
趙錦繁知道?,這是因為他一個小秘密。英勇無比的少將軍,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爹,但怕鬼。
當然這一點他本人?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但他不?承認不?代表別人?看不?出來,沈諫瞥了他一眼笑道?:“這事臣也?略知一二,說來話長……”
趙錦繁瞥了眼楚昂泛青的臉,道?:“算了沈卿,鬼怪之?事多是無稽之?談,不?提也?罷!
楚昂應和道?:“正是。”
沈諫笑道?:“誰說這事和鬼怪沾邊了?”
楚昂松了口氣,道?:“既然此事與鬼怪無關,做什么要?叫女鬼浴血?”
沈諫道?:“少將軍可知,此地緣何要?叫輕水鎮?”
楚昂哼道?:“我?怎知!
趙錦繁順著沈諫的話問:“為何?”
沈諫道?:“因為這地方水不?宜用?來養稻種粟,水不?能被?人?所重用?,所以叫做輕水。”
楚昂皺眉:“那這又和女鬼浴血有什么關系?”
沈諫道?:“自然有關。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地方的水明明不?宜中稻,沿途卻盡是稻田。”
楚昂道?:“的確奇怪,這是為什么?”
沈諫道?:“很久以前此地的確是不?種稻的!
楚昂道?:“這我?知道?。”
沈諫道?:“因為水的緣故,這地方雖有肥沃土地卻很難種出稻來,這導致當地沒有自產糧,買米得去別地,平日還好,一到饑荒之?年就餓死許多人?!
“當地有位縣令,名叫裴瑾。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當地田間潛心考察研究多年,終于種出了一種生命力極強的水稻,哪怕用?本地的水灌溉,也?能結出成串的稻穗來。”
“這對當地百姓來說是樁了不?得的大功德,百姓敬他愛他,為他建祠立廟。很快這位裴縣令就因這一功績,升遷至戶部郎中。他還曾揚言要?種出能在北地一年三熟的稻子。北方的稻通常都是一年一熟,倘若真的能種出這種稻,就能讓更多百姓吃飽飯。屆時不?僅他功德無量,前途也?必定無量!
“一個?人?一旦前途無量,姻緣也?就找上門了。有不?少高官要?將自己的千金下嫁于他,但他一個?也?不?要?,只要?華娘。”
趙錦繁道?:“華娘?”
楚昂道?:“是誰?”
沈諫道?:“華娘是輕水鎮的一名農女,姿色妍麗,聰穎能干。與裴瑾青梅竹馬,感情篤深。裴瑾要?與她完婚,卻遭到了他父母兄長和那些愛戴他的百姓們反對!
楚昂哼了聲?:“想也?知道?是嫌那姑娘的家世,配不?上他如今的身份。”
沈諫道?:“這只是原因之?一,華娘出身貧寒,家中有幼弟,父母為了供幼弟讀書,早早把她推去給了鎮上有名的地頭蛇做妾,得了一筆禮錢。后來那地頭蛇死了,那地頭蛇的夫人?看她年紀輕輕可憐她,就放了她回鄉。回鄉之?后,她遇到了昔年的青梅竹馬裴瑾,再?相逢他已有功名在身,而她已是他人?寡妾!
“但越是不?可能的關系,越是容易擦出火花!鄙蛑G說到此處,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趙錦繁,余光隱約落在她小腹上。
楚昂也?看向?趙錦繁,視線與沈諫交匯,駁道?:“有什么不?可能的,青梅竹馬絕配!
沈諫:“……”
“那這之?后呢?”趙錦繁問。
沈諫道?:“兩人?暗中私會?多年,裴瑾對華娘一片癡情,在功成名就后不?顧所有人?反對,毅然決然娶了華娘。雖然不?被?世人?所看好,但婚后兩人?琴瑟和鳴,恩愛非常!
楚昂抱胸道?:“這也?算是一段佳話!
沈諫冷笑一聲?:“如果故事停留在這里當然算是佳話,只不?過……”
楚昂瞪他:“少賣關子,直說!
沈諫道?:“見兩人?如膠似漆,從前反對的聲?音也?逐漸淡了下來,直到三年前浴佛節那一日,輕水鎮上張燈結彩,戲臺高筑,人?們結伴到湖畔放生祈福。一條條祈福的錦鯉被?放入河流之?中,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湖中錦鯉之?上。鮮艷的錦鯉甩尾入水,卷起陣陣水花,人?們正笑看這眼前這一幕,可漸漸地站在河邊的眾人?誰也?笑不?出來了!
楚昂莫名覺得沈諫語氣陰森森的,蹙眉道?:“為、為什么?”
沈諫沉眼:“因為站在那的人?發現,河水不?知怎么回事被?染成了紅色,他們順著那一抹紅向?上望去,看見裴瑾倒在彩雀橋上,已經?死了。他的尸首正不?斷往外?淌血,血水順著橋身淌進河里,暈開一片!
“刺死他的那個?人?渾身是血,正拿刀對著他的尸首,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最心愛的女子華娘。”
“她殺死了愛她至深的丈夫。”
楚昂怔了怔,道?:“難怪這一名景要?叫女鬼浴血,是因為華娘現在已經?伏法,人?頭落地成鬼了吧。”
沈諫道?:“那倒不?是,之?所以叫女鬼浴血是因為當時華娘面目猙獰,披頭散發,渾身是血,便如女鬼沐浴在血水中一般!
“華娘沒死。”
“沒死?”楚昂愣道?,“殺害朝廷命官還不?被?處極刑?”
沈諫道?:“嗯,沒被?判!
“因為當時終審這樁案子的官,姓言!
第064章 第 64 章
趙錦繁聞言微愣:“是言卿?”
楚昂聽趙錦繁提起?那個男人, 嘴角往下撇了?撇。
沈諫道:“佛誕之日?,彩雀橋上鮮血淋漓,那個讓當地?變成稻鄉,讓無數百姓免于受饑之苦的男人, 死在?眾目睽睽之下, 一時間尖叫聲, 驚哭聲此起?彼伏。放生在?河里錦鯉順著血腥味聚在?橋下, 吞噬著裴瑾的鮮血!
楚昂道:“這畫面太詭異了?!
沈諫道:“的確。人們放生錦鯉本為祈福,但很?遺憾,他?們并沒?有求來福報。聽說裴瑾死前正在?培育一種能在?北方一年三熟的稻子, 已初見成效。這種稻子若能問世, 不僅能讓更多百姓免受饑苦,充實大?周儲備糧倉,緩解現今大?周耕地?不足的問題。但他?一死,這種稻子便沒?了?下文!
“死在?華娘刀下的不僅是她的丈夫,更是未來可能被裴瑾所拯救的千千萬萬百姓。裴瑾的死對整個大?周而言損失不可估量。因此當時群情激奮, 百姓們提寫萬民請愿書, 直言華娘罪大?惡極,跪在?登聞鼓下, 要求立刻處死華娘!
“華娘的父母亦在?這些人里。說她是忘恩負義?的妖女?,說他?們生下這樣的女?兒實在?愧對列祖列宗, 說他?們早已跟華娘恩斷義?絕。這副大?義?滅親的態度替他?們贏得了?許多同情。犯下重罪,被萬民請愿處死,親生父母也不管,照理說華娘必死無疑!
楚昂道:“所以言懷真當時為什么?沒?判呢?”
沈諫道:“對此民間流傳過?很?多說法。有說華娘是狐妖轉生, 天生狐媚,勾得當年的
言寺卿為她失了?心。也有說是華娘不忠, 在?與裴瑾成婚后?,移情了?他?的兄長裴安,裴安是言懷真最親近的友人,言懷真看在?好友面上網開一面。當然也有說……”
他?語音莫名一頓,朝趙錦繁問道:“接下去的話恐冒犯先帝,臣可以說嗎?”
趙錦繁道:“但說無妨!
沈諫道:“也有說先帝風流多情,華娘是他?在?民間的情人,他?向言懷真施壓不得重判。”
趙錦繁笑道:“朕覺得這些傳聞都不對,言卿不是一個會為私情枉法,為強權屈服之人。”
楚昂哼了?聲。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事實確實如此。
沈諫道:“人們為了?咒罵華娘和紀念裴瑾,將這一景改成了?戲文,不同人改的戲文,內容各不相同,每個寫這段戲的人都會說自己?寫的就是真相。這份案卷的卷宗早在?儲位之爭時遭毀,外人很?難拼湊出事件全貌,究竟真相如何?,只有當事人清楚。”
“不過?言書監的嘴一向很?嚴,如非翻案需要,他?不會擅自泄露案情。而另一位當事人華娘也在?那件事后?不知所蹤。”
幾人說話間,車馬漸漸離開輕水鎮,由山道而上,進入國寺領地?。
住持攜寺中僧眾一早恭候在?寺門外。入寺后?趙錦繁一行,聽梵音,觀浴佛禮,等一切禮閉已近日?落時分,住持請趙錦繁一行入留善堂用齋。
去留善堂用齋并非是為了?飽餐,而是皇帝在?為萬民祈福前所需的修行。準備的齋菜口味粗糙且量少,目的是提醒在?宮中山珍海味的皇帝,不可忘記民間疾苦。
趙錦繁夾起?擺著小碗中的白灼菜心,吃了?一口,舉筷的手微微一愣。
住持見她樣子,道:“國寺齋菜不比宮里,還望陛下多擔待!
趙錦繁笑道:“住持多慮了?,朕并非是嫌寺中齋菜口味不好!
只是很?偶然的,想到了?他?做的白灼菜心。很?簡單的一道菜,他?總是有辦法做出豐富美妙,令人難忘的口感。
用過?齋后?,趙錦繁依祖制,去了?后?寺禪房謄抄經文,一疊經文抄寫完畢已是戌時。
認真抄寫完祈福要用的經文,一日?事畢,趙錦繁回了?后?院廂房,換了?身輕便的常服,打算看會兒書然后?休息。
肚子里的孩子已經三月有余,她不再像頭兩個月那般時常害喜,胃口也比之前大?了?不少。才用過?齋不久,這會兒又?莫名其?妙餓了?。
她請如意替她去寺內廚房取吃食,才剛出門沒?多久,門外傳來敲門聲。
趙錦繁奇怪,如意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敲門聲傳來過?后?,遲遲無人進屋,趙錦繁心覺有異,起?身走到門前。
門上映著一高大?挺拔的身影,趙錦繁看著門上映出的模糊人影微愣,問道:“沈卿?”
門外人沒?應。
見他?沒?應,趙錦繁眉心微蹙,想了想抬手打開房門!案轮ā币宦暎T從里開啟,荀子微正提著食盒站在?門前。
趙錦繁怔住,半晌過?后?,她把門重新關了起來。荀子微怎會在?此?定然是抄經抄迷糊,出現了?幻覺。
但是幻覺會有影子嗎?
趙錦繁:“……”
她重新打開了?房門,看著站在?房門前的荀子微,干笑了?幾聲:“仲父?”
荀子微道:“是我,但我不姓沈!
趙錦繁:“……”
荀子微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提起?食盒對她道:“帶了夜點給你!
趙錦繁盯著他?手上的食盒,問:“您怎么?來了??公務不忙?”
皇城到這里,騎馬來回得兩個時辰。
荀子微道:“忙,忙完就過?來了?。”
趙錦繁其?實想問的是,他?為什么?要專程送夜點過?來。不過?不知為什么?,怎么?也問不出口。于是換了?種隱晦的問法。
“是不是兔子出了?什么?問題,您這么?著急過?來找我?”
“沒?出問題。”荀子微看著她回道。那個眼神就好像在?反問,沒?出問題就不能過?來找你嗎?
趙錦繁忽然說不出話來。
荀子微問她:“現在?餓不餓?”
趙錦繁紅著臉點了?點頭。
“你在?國寺不方便食葷,我做了?些素食!避髯游⑹澈欣锏牟藬[到桌上,熟練地?給她碼菜。
趙錦繁坐到他?身旁,一口吃掉他?送來的白灼菜心,睜圓了?眼道:“熱的?”
荀子微道:“來時路遠,怕菜涼在?食盒底加了?些石灰!
趙錦繁夸道:“您真細心!
荀子微抿唇笑了?笑,沒?有再因為那句“沈卿”而覺得煩擾。
如意回到院里,見屋內兩人正一道用膳,未作打擾,輕輕將門帶上。
趙錦繁問荀子微:“您要在?這待多久?”
荀子微道:“會待久一些,帶了?幾本難解的公文過?來,一會兒你我一道看。你我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或許你我合力能找到更優解!
趙錦繁“哦”了?聲。如果是公文很?難解,他?大?概要留到深夜了?。
荀子微繼續低頭替她碼菜,等趙錦繁用得差不多了?,將桌上的碗筷收拾進食盒里。收拾干凈桌子,他?問:“那我們現在?開始看公文?還是……”
他?低頭,眼角余光落在?她看上去吃得有些微脹的肚子上,頓了?頓道:“還是先去散步消個食?”
趙錦繁道:“看公文吧。”
“好!避髯游?聲,取出公文靠近她坐著,低頭與她講解道,“這份公文提到了?浮州開墾一事,今日?集議也曾提及此事……”
他?一點一點細細地?將事情說與她聽,呼吸若有似無地?輕灑在?她頸旁,趙錦繁微覺有些癢意,低頭迫自己?專注,但那股癢不知怎么?鉆進心頭,讓人怎么?也專注不了?。
她心中正亂,門外忽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荀子微辨出腳步聲,道:“是子野。”
外頭楚昂叩響了?她的房門,道:“陛下,是我?”
聽見楚昂的聲音,趙錦繁本就紛亂的心,又?莫名一緊。
荀子微主動站起?身道:“我去開門。”
“別!壁w錦繁扯住他?衣袖道,“您去里邊暫避!
荀子微望著她:“我……見不得人?”
趙錦繁咬了?咬牙道:“是!
被楚昂看到他?深夜無緣無故來此見她,要怎么?解釋?說來找她看公文嗎?誰信?
她一時情急,瞪他?道:“你究竟是過?來做什么?的,你自己?不清楚嗎?”
門外楚昂見里頭遲遲沒?動靜,又?喚了?幾聲,擔心趙錦繁出事,作勢欲要推門進來。
荀子微深深看了?她一眼,聽話收起?公文,帶走食盒,起?身走去了?里屋,安靜站到屏風后?。
楚昂正要推門,門忽從里邊被打開,他?一腳在?前險些踩空,扶著門框站穩后?,抬頭望向趙錦繁:“怎么?這么?久才開門?”
趙錦繁余光朝里屋屏風瞄了?眼,笑道:“方才打了?會兒盹!
楚昂“哦”了?聲,站在?屋里仔細聞了?聞:“我怎么?覺得這屋里有股飯香,聞得我都餓了?!
趙錦繁道:“哦,方才請如意去寺中廚房尋了?些吃食過?來,想來是那些吃食留下的味道!
楚昂又?“哦”了?聲,心想國寺的齋菜哪有那么?香?
趙錦繁見他?眉頭漸鎖,忙扯開話頭道:“對了?,子野你這時候過?來是為何?事?”
楚昂悄聲道:“山腳下節慶燈會正熱鬧,我看時辰尚早,不如我們趁你難得出宮一道下去逛逛?”
他?特意笑著補了?句:“像你我小時候偷跑出去那樣!
趙錦繁想到躲在?屏風后?那位,抿唇不答。
楚昂皺眉:“怎么?了?,不方便嗎?”
趙錦繁扯著唇角笑道:“……沒?有不方便!
楚昂一喜,二話沒?說,直接拉著她走人。
趙錦繁猶豫著朝屋里看了?又?看。
楚昂道:“怎么?了??屋里有什么?嗎?”
趙錦繁嘆了?一聲道:“沒?……”
楚昂笑容滿溢地?拉著趙錦繁朝
外走,剛走到寺門前,見沈諫站在?門旁,臉瞬間一沉:“怎么?又?是你?在?這當門神嗎你?”
沈諫笑道:“正要出去散步,想不到在?此遇到二位。”
他?打量了?楚昂和趙錦繁一眼,道:“二位這是也打算出去走走?正巧,那一道吧!
趙錦繁扶額,忽覺一陣頭疼。
第065章 第 65 章
夜幕低垂, 玉蒼山腳下,輕水鎮。
佛誕將至,長街上火樹銀花,行人如織。兩側群山上, 眾佛寺燈火通明, 僧人香客以香湯沐浴佛身?, 供鮮花燈燭, 貫穿全鎮的香水河畔,人們?聚在一起放生祈福。
趙錦繁與一文一武兩位重臣,同游慶典。二位重臣分走在她?兩側, 正如昔年后宮貴妃與賢妃分庭抗禮, 各顯神通意圖留住她?父皇的心?。
貴妃與賢妃明爭暗斗不斷,視彼此為最大對手,但男人心?海底針,縱然身?體被這兩位愛妃霸占,她?父皇心?里卻還惦記著?全后宮容貌最美艷的麗妃。
趙錦繁心?不在焉地走在長街上, 思?緒飄到?藏在屏風后那位身?上。也不知他是否在留在那?應當是走了吧, 總不會還空等在那里等她?回去。
她?正出神,身?旁沈諫忽開始吟起詩來, 科考出身?,詩賦是他的強項, 寥寥幾?個詞便將眼前燈會五彩斑斕的熱鬧景象,勾勒得惟妙惟肖。正如昔年元宵佳節,賢妃在花園與蝶共舞,婀娜身?姿, 勾得父皇連連拍手稱妙。
趙錦繁聞沈諫即興賦詩,嘆其才華, 贊道:“沈卿此詩絕妙!
沈諫笑道:“得趙公子?夸贊,是諫之榮幸!
楚昂在旁翻了個白眼。恰見?前頭有馬車失控沖進人群,引得人群驚叫連連,楚昂幾?步躍起,翻身?上前,幾?個輕巧動作將馬車逼停,制止了一場騷亂。圍觀人群見?此少年英勇行徑,爆發出一陣掌聲,叫好聲不斷。
趙錦繁也跟著?夸他道:“子?野果真身?手不凡!
楚昂得意地朝沈諫哼了聲。正如昔年賢妃憑一曲蝶舞引得父皇為她?傾心?,正要夜宿她?宮,忽聽花園亭中琵琶聲響,見?貴妃坐于亭中,纖纖玉指,輕攏慢捻,曲美人更美,勾得父皇連聲夸好,一時忘記了站在他身?旁的賢妃。
賢妃自不會讓她?得逞,柔柔弱弱地倒在父皇懷中,要他陪著?賞月。
沈諫未搭理楚昂,越過他朝前邊花燈高掛的攤前望去,道:“既來逛燈會,又怎能?不去猜燈謎呢?”
貴妃亦不甘示弱,貼上前去,要他與自己作畫。
楚昂瞪他一眼,知道要是去猜燈謎,他又要開始一展他傲人的“才學”,當即駁道:“猜什么?燈謎,我看應該去投飛鏢!
沈諫道:“還是猜燈謎,有意境又文雅!
楚昂道:“投飛鏢更有趣!”
“猜燈謎!
“投飛鏢!”
兩人爭執不下,雙雙朝趙錦繁看去:“趙公子?覺得呢?”
趙錦繁被兩人盯得冷汗岑岑,深刻體會到?了昔年父皇夾在貴妃與賢妃之間難以抉擇之苦。兩位愛妃都不好得罪,最后他選擇清心?寡欲,獨自回了紫宸殿看書。
趙錦繁望了眼身?前兩位愛卿,干笑了幾?聲道:“我覺得……要不還是去放河燈吧。”
沈諫:“……好!
楚昂:“哦!
兩人終于消停了一陣,一道隨趙錦繁行至香水河畔。河畔圍著?不少人,只見?盞盞河燈浮于河面,萬千河燈承載著?萬千心?愿,晃晃悠悠飄向遠處天際,如繁星綴于夜空匯成星河。
楚昂正沉醉于眼前景致,沈諫在他身?旁幽幽來了一句:“前面那座橋便是彩雀橋,當年裴瑾就是死在橋中央,聽說近些?年他的鬼魂也時常在深夜游蕩在此處!
楚昂臉色一沉,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怒瞪沈諫:“閉嘴!
趙錦繁朝彩雀橋望去。那是座極為普通的石拱橋,橋墩上有幾?只形似雀鳥的石雕,據說取了鵲橋之意,在女鬼浴血之事出現之前,是當地有名的情人橋,常有小?兒女在那定情。
在那件事之后,有情男女寧愿繞路也不愿意往橋上走了,畢竟女鬼浴血也算是“情人橋上殺情人”寓意實在不好。
楚昂與沈諫還在那大眼瞪小?眼,趙錦繁默默取來三盞河燈,祈愿完國運昌盛,社稷安昌后,還剩最后一盞河燈,她?悄悄為自己許了個愿。
正低頭潛心?祈愿,彩雀橋上傳來鑼鼓陣陣,戲臺開唱,一股人潮沿岸涌來。
趙錦繁抬頭去尋楚昂與沈諫,見?二人不知何時被人潮擠在十幾?尺開外,她?開口?喚了兩人幾?聲,聲音被淹沒在震天鑼鼓聲和喧囂人聲中。
沿岸來人越來越多,摩肩接踵,趙錦繁的腳步不自覺隨人流挪動,踉踉蹌蹌走了幾?步,忽有人從身?后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心?驀地一緊,順手握住藏在腰間防身的匕首,卻聽身?后人道:“是我。”
趙錦繁愣了愣,轉過身仰頭見一戴著銀色面具的男人站在她?身?后,他挺拔高挑,身?姿出眾,站在人群間格外顯眼。
人潮推擠著?她?往他身?上靠,他抬手將她?扶穩:“小?心?!
擠了一段路,總算脫離擁堵人潮到?了一處人少之地。
趙錦繁緩了口?氣,仰頭看他:“您什么?時候來的?”
荀子微道:“一直在!
趙錦繁盯著?他臉上違和的面具道:“您做什么?要戴這個?”
荀子微道:“遮臉,我見?不得人!
趙錦繁:“……”
他的聲音和往常一樣淡淡的,語調也很平靜。像是不帶任何情緒陳述。
趙錦繁透過面具去看他的眼睛,默了片刻,對他道:“對不起!
荀子?微道:“沒關系,不用道歉!
趙錦繁卻搖了搖頭道:“您做了夜點?,騎了一個時辰的馬從皇城趕來,滿懷心?意來見?我,我卻沒能?好好回應您的心?意!
荀子?微道:“有好好被回應。”
趙錦繁微愣。
荀子?微看了眼她?的肚子?,道:“你?吃了很多!
趙錦繁:“……”
荀子?微低垂著?眼,注視著?她?道:“這樣就足夠了!
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
他這樣想著?,卻未敢把話說透。
趙錦繁抬手輕輕取下他的面具,那張華麗精致的臉龐在長街明燈照耀下熠熠生輝,她?笑道:“果然還是這樣好看!
她?看著?那張臉,想起昔年她?父皇避開貴妃和賢妃,回了紫宸殿看書,夜半寂寞,麗妃扮成太監偷來見?他,美人主?動投懷送抱,他如何能?忍,擁著?美人著?急上榻,直夸愛妃最美。
荀子?微問:“你?在想什么?呢?”
趙錦繁答說:“沒什么?!蹦X中卻劃過幾?道不堪入目的片段。
大概是孩子?爹抱著?她?抵在書柜上,他低頭伏在她?肩上,撞得書柜咚咚作響,她?在他頸上咬了一口?,要他輕點?別弄那么?響,被人聽見?可怎么?好?他應說好,抱她?回了榻上,淺淺碾磨了會兒,忽往深里來了一下,她?沒忍住叫出了聲,他說這聲音很美妙,他不想被別人聽見?,繼而低頭堵上她?的唇。
荀子?微看著?她?道:“你?的臉很紅,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趙錦繁答說:“沒有!
但又想到?那晚他擁著?她?入睡,大手在她?微脹的小?腹上摁了摁,她?覺得不把那些?東西弄出來有些?不舒服。但她?累得慌,想到?他提前用過防子?嗣的藥了,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她?的臉更紅了,荀子?微道了句:“多有冒犯,請多擔待。”抬手摁在她?額前探了探。
額上傳來他手心?溫熱,趙錦繁眼睫一顫。
荀子?微道:“還好,不燙!
長街上,幾?聲戲腔自彩雀橋上傳來,她?立刻側過身?不看他,朝橋上望去。
起初她?還有些?恍神,但隨著?三弦和二胡詭譎的樂聲和戲臺上男角女角夸張的動作,漸漸沉浸起來。
她?看戲臺之上,身?穿官袍戲服的男角與一身?紅衣濃妝
艷抹的女角,你?推我我推你?,男角低哭,女角猙獰,似乎正在爭執。一段激烈的樂聲過后,女角忽從袖中取出一把刀來,直直刺進男角胸膛,一聲慘烈叫聲過后,男角倒地不起,紅漆順著?戲臺滴落,如鮮血橫流,畫面異常觸目驚心?。
這場戲無疑就是女鬼浴血,身?穿官袍的男角是裴瑾,而那位紅衣艷妝濃抹的女角正是華娘。
荀子?微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彩雀橋上,問道:“你?想看這個?”
趙錦繁回道:“嗯,不過這地方離彩雀橋有些?遠,看不太清!
荀子?微掃了眼四下,見?彩雀橋旁圍滿了人,不好上前。
他對她?說道:“不要緊,我想想辦法!
荀子?微思?索片刻,帶著?她?去了附近酒樓。
他進去與掌柜說了幾?句,不知說了什么?,掌柜立刻恭敬地帶著?他們?去了二層雅間。
雅間寬敞舒適,進門穿過屏風有扇觀景窗,從窗外望去,正好能?將彩雀橋上的景象一覽無余。觀景窗還有張矮桌,桌上備了茶果點?心?。
趙錦繁發覺,好像無論出什么?問題,他都有辦法解決。
她?走到?在矮桌旁坐下,看向坐在她?正對面的荀子?微,問道:“今日游客正多,酒樓生意正旺,您到?底跟掌柜說了什么?,讓他肯騰出這好地方給您。”
荀子?微回她?道:“這酒樓是荀二開的,他一年前問我借了三千兩還沒還,我只是托那人告訴荀二,錢不必還了!
趙錦繁:“……勞您破費了!
“無妨。”荀子?微抬眼朝窗外望去道,“一道看吧,這戲似乎正演到?精彩處。”
趙錦繁跟著?朝外望去。
見?戲臺之上,幾?個穿著?官兵戲服的人,上前將紅衣女角拖走,緊接著?出現了另一位身?穿官袍的男角,這位男角畫著?紅臉濃眉,不怒自威,頭戴獬豸冠。
如果趙錦繁沒猜錯,這位此刻出現在戲臺上的男角,就是彼時負責審理此案,尚還是大理寺卿的言懷真。
荀子?微認出了臺上演的是誰,悄然抬頭看了她?一眼。
第066章 第 66 章
彩雀橋上的戲正演的如火如荼。
只見扮演言懷真的男角高坐在公堂之上, 扮演華娘的女角在百姓唾罵聲中被拉上公堂,在公堂上哭哭啼啼唱了一段,緊接著扮演言懷真的男角一拍驚堂木,響亮一聲過后, 又有幾位新角色登場。
最先上場的是一個皮膚黝黑健壯的男子, 那男子一手?握著鐵鉗, 一手?握著鐵錘, 看上去是一名鐵匠。緊接著上來的人青衫白袖手?里拿著卷書,應該是位書生。
書生旁邊站著一位衣著得體?的貴家?娘子。這位貴家?娘子低眉斂目,一派溫順恭謙的大?家?閨秀模樣, 與跪在堂中長發凌亂衣衫不整的華娘對比鮮明?。
除了這幾位之外, 堂上還站著一位白發老?婦和一位衙差扮相的男角。
這幾人上場后,指著跪在堂中的華娘咿咿呀呀一段唱,有哭鬧的有怒吼的,似是在咒罵,又似在指控, 很快公堂上亂做了一團。
趙錦繁望著彩雀橋戲臺上的那一幕幕, 眉心微蹙:“我隱約能看懂,這段演的應該是華娘殺了裴瑾之后, 被帶去公堂審問的戲,鐵匠、書生、閨秀、老?婦、衙差應該是當年在公堂上指正華娘的證人。不過卻聽不太懂臺上那些?人的唱的是什么!
荀子微道:“這些?人唱的是此地方言, 我略懂一些?,你有什么不理解的可以問我,興許我知道!
趙錦繁看他一眼?:“您到底還有什么不會的?”這句話她之前也曾感嘆過。
荀子微盯著她紅潤飽滿的唇瓣,道:“有的, 不過年初的時候學會了一點,希望還能有機會繼續精進?, 但我想也許很難再有機會。”
趙錦繁猜不出他到底不會什么,見他一臉遺憾,便隨口安慰了句:“您那么好學,定然會有機會的!
荀子微不動聲色,淡笑了聲:“嗯,好。”
趙錦繁接著朝彩雀橋上看去。
只見戲臺之上,幾個證人在公堂上動作夸張,手?舞足蹈,似乎是在向?高臺之上的官員訴說案發當時自己的所見所聞。一陣急促的樂聲過后,起初跪地的幾個證人,忽一齊起身,朝著高臺之上的“言懷真”,怒喝了一聲。
趙錦繁問:“他們?這是說了什么?”
荀子微眼?一沉道:“他們?是在罵高臺之上那人,狗官!
趙錦繁微愣:“狗官?”
恰在此時,酒樓伙計進?來為兩位貴客添茶,聽見兩人談話,問道:“貴客是在說這戲吧?”
“我在這鎮上呆了十?幾年,當年華娘那事鬧得沸沸揚揚,街里街坊的多少也聽過那場庭審的事。”
趙錦繁道:“哦?說來聽聽!
那伙計道:“當年華娘在橋上殺了人,很快就有官差過來把她壓進?了牢里,沒過多久就傳來消息,說縣令判了她秋后處決,我們?都以為她馬上就要?死了。大?家?正拍手?稱快,沒過多久又傳來消息。說這案子從縣衙上報至了大?理寺復審,被大?理寺的人給駁了。”
“大?家?伙知道這事后別提有多氣了。你說著眾目睽睽之下,板上釘釘的事也能給駁了?誰知那位大?理寺來的官,開口就問:‘你們?有誰親眼?看見她殺人了嗎?’”
“大?家?當然都說看到了。那天晚上河畔那么多雙眼?睛看著,難道還能有假?誰知那大?理寺來的官卻說,我們?當時只是看見華娘渾身是血拿著刀對著裴瑾的尸首。這并不代?表著一定是她刺死了裴瑾,我們?并沒有看見她把刀刺進?裴瑾的胸膛。也可能是她發現裴瑾倒在橋上,跑過去見他胸膛插著刀,出于?什么理由伸手?拔刀之時,正巧被人給看見了,至于?她身上的血,也可能是拔刀時沾上的。人命關天,不可馬虎亂判!
荀子微看向?趙錦繁,見她眼?中顯而?易見流露著欽佩之色。
伙計繼續道:“那會兒河畔正舉行?放生禮,大?家?伙注意力都在被放生的錦鯉上,確實沒怎么留意橋上的動靜,不好說她是不是真把刀給刺進?去了。不過有人卻看見了!”
趙錦繁道:“是方才戲臺上的鐵匠、書生、閨秀、老?婦和衙差吧?”
伙計道:“正是。不過準確來說是四位。那王鐵匠不是,他上堂是作供,說華娘刺死裴瑾那把刀,是華娘前幾日從他那買的。”
趙錦繁道:“那其余四人呢?”
伙計道:“那位書生家?貧,常在長街上擺攤賣野聞小?冊子,偶爾也寫點戲文賣錢。那天晚上他正在老?地方擺攤,忽聽彩雀橋上傳來男女爭執之聲,他本來以為只是夫妻吵架便沒怎么在意,誰知沒過多久就聽見那個女的喊:‘去死吧!’緊接著就傳來男人慘叫的聲音。他趕忙跑過去看,就看見裴瑾倒在地上死了!
荀子微看著趙錦繁若有所思。
趙錦繁見他正思索,以為他想到了什么關于此案的線索,問道:“您想到什么了?”
荀子微道:“嗯。”
“我在想這位華娘倒與你很是不同!避髯游⒌,“你每次對我下手?前,從不會大?聲告訴我,總是喜歡在我毫無防備之時出手?!
趙錦繁:“……”那能一樣嗎?人家華娘那是殺夫,她又……不是。
伙計聽見荀子微說的話,咽了咽口水倒退兩步。
趙錦繁忙朝他笑道:“小兄弟莫怕,我叔父說笑呢。你看我們?這樣子,像是會動刀動槍的嗎?我要?是真下手?殺過他,他哪還能像現在這樣同我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那不是有病嗎?”
“有病”的叔父默默瞥了她一眼?,不說話。
伙計松了口氣道:“說的也是!
趙錦繁道:“那你再說說其他幾個人。”
為她添了杯熱茶,繼續說道:“再說那位閨秀,那是本鎮首富胡員外家?的千金。那胡
員外對自己女兒管教甚嚴,那是琴棋書畫樣樣都讓學,比著人家?京中貴女來教養,只盼著能讓女兒攀個高枝!
“那日她與幾位表姐一同去佛寺上香,上完香出來不小?心與表姐幾個走散了,便站在彩雀橋下燈架旁等人來尋,東張西望的,正巧就望見華娘拿刀刺死了裴瑾!
趙錦繁朝窗外望了眼?,指了指彩雀橋下右前方那副燈架,問道:“是那里嗎?”
伙計道:“是那里,那地方幾年沒修過了!
趙錦繁擰眉,若有所思,默了片刻,又問那伙計:“那位老?婦和衙差又是怎么個說法?”
伙計上前替荀子微換了茶水,接著道:“那老?婦是長街上賣繡帕做繡活的,那幾日正趕上佛誕慶典,她夜夜出來叫賣,想著多賺點錢,給她那剛出生不久的大?孫子用。那晚她一直在彩雀橋邊擺攤,她那攤位正對著彩雀橋,清清楚楚就看到了華娘刺死裴瑾!
伙計說著指了指彩雀橋旁,明?燈對下那塊最亮的地方道:“那就是她常出攤的地方!
“至于?那位衙差,則是來長街上捉賊的。”
趙錦繁道:“捉賊?”
“是啊!被镉嫷,“那晚鎮上金店丟了只小?金虎,有人看見那偷金虎的賊往長街上跑了。那衙差追賊追去了長街,剛追到彩雀橋旁就目睹了華娘拿刀狠命刺進?裴瑾胸膛那一幕!
趙錦繁問道:“他大?概追到哪個位置?”
伙計想了想回道:“我記得是在投飛鏢那塊地方!闭f著他抬手?朝前指了指。
趙錦繁又問:“那華娘身形如何?裴瑾身形如何?”
伙計道:“華娘身材嬌小?,裴瑾比她高半頭,身形比她大?不少。”
趙錦繁給了伙計一些?賞錢,而?后道:“我還想確認一個問題?”
伙計熱情道:“您有話只管問,小?的肯定知無不言。”
趙錦繁瞥了荀子微一眼?,道:“方才被我叔父打斷,忘了問你,那位聽見華娘與裴瑾爭執的書生,那晚在哪出攤?”
伙計朝窗外指了個方向?道:“您看,就是那地方。他從前每晚都在那擺攤賣小?冊子。”
趙錦繁朝伙計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正巧是她和沈諫楚昂被人群擠散的地方附近。
伙計道:“提起那書生,倒還有件與他有關的事。”
趙錦繁問:“何事?”
伙計賣了個關子,道:“這地方每年都要?演許多出女鬼浴血,您知道為何今日這場來看得人出奇的多嗎?”
趙錦繁順著他的話道:“這我倒是不知。”
伙計道:“因為今日彩雀橋上唱的這場戲正是由那位涉案書生所寫,號稱是親歷者精編,絕對保真,做足了噱頭。來看的人能不多嗎?看他戲的人那么多,他可再也不必為溫飽煩憂嘍!
趙錦繁道:“原是如此啊!
伙計點了點頭,還想再說什么,樓下傳來掌柜幾聲怒吼:“人呢?到哪去了?要?他添個茶水,添現在還不下來,這工還做不做?該死的,還不給我滾下來!”
被掌柜這幾聲吼,伙計連連跟趙荀二人賠笑告退,趕緊提著水壺滾了下去。
雅間只剩下兩人。
荀子微望著趙錦繁笑了。
趙錦繁瞥他:“您笑什么?”
荀子微道:“你每回解開一個難題,都是這副表情!
趙錦繁問:“什么表情?”
荀子微說:“仰頭,眉微挑,唇微揚,胸有成竹,自信或許還有些?小?得意!
趙錦繁一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動作和情緒。
不會是他編的吧?趙錦繁抬眼?去看他,卻見他無比認真。
荀子微道:“說說吧,想到什么了?”
趙錦繁道:“我發現了一件事。”
荀子微問:“什么事?”
趙錦繁看向?窗外彩雀橋,眼?微沉,道:“那四個稱目睹華娘殺人的證人全在撒謊!
第067章 第 67 章
荀子微笑問:“怎么說?”
趙錦繁回道:“先說那位書?生。他的證詞說那晚他在老地方擺攤, 聽見華娘和裴瑾爭執,隨后?華娘喊了?一聲:‘去死吧!’緊接著便聽見了?裴瑾的慘叫聲,跑過去一看便見裴瑾倒在地上死了?。這聽上去似乎順理成章,但那天晚上他根本不?可能聽見橋上有人爭執。”
荀子微道:“嗯?”
趙錦繁引著他望窗外看去, 指了?指那位書?生出攤的位置, 道:“那個位置的確離彩雀橋不?遠, 若是換做平日未必不?能聽見橋上人說話的聲音。但那晚鎮上正辦慶典, 每逢節日必有戲臺開唱,長街上人聲喧鬧,鑼鼓喧天, 與今日差不?多熱鬧。”
“方才我與沈諫和子野就在那附近, 我在離他們大?約十幾尺的距離高聲呼喚他們二人的名字,他們尚且聽不?清。從?書?生的攤位到?彩雀橋上,目測少說也有三十余尺,那位書?生如何能聽出橋上人在爭執,甚至還能清晰地辯出華娘喊了?‘去死吧’這幾個字的?”
“他在撒謊!壁w錦繁道。
荀子微道:“確實。”
趙錦繁接著道:“再說那位閨秀。她說自己與表姐一同去佛寺上香, 上完香出來與表姐走散了?, 便站在彩雀橋下燈架旁等人來尋。但您不?覺得奇怪嗎?”
“嗯?”荀子微順著她的視線朝外望去。
趙錦繁道:“這的佛寺都在臨山一帶,位于彩雀橋西南面, 燈架卻在彩雀橋的右前方東北面,在佛寺隔橋的反面。她在佛寺出來的路上與人走散, 卻站在與佛寺完全?相反的方向等人來尋,不?合常理!
荀子微道:“因為?她站在那,不?是為?了?等人來尋,而是不?想被人尋到?!
“那位閨秀家教甚嚴, 父親一心望她能攀上高枝。當年她父親已為?她擇了?一位高門夫婿,但她心中另有所屬。那晚她趁著去佛寺上香, 偷跑去見她情郎。事發之?時她正與情郎私會,私會完出來,剛走燈架旁,府里人尋來了?!
“怕累及自己的名聲,影響婚事,她便謊稱自己走失那陣子一直站在燈架旁等人來尋。那晚彩雀橋上出了?命案那么大?的事,她又說自己一直站在彩雀橋下,要是說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怕會引人懷疑,便扯說自己看見了?華娘行兇!
趙錦繁一愣:“這些事您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荀子微道:“出于某些理由,最近花時間仔細了?解了?一些與言卿有關之?事。”
趙錦繁道:“哦,這樣啊。那接下去的事不?必我說,您也都清楚了?!
荀子微看向她道:“但我想聽你說,你是怎么從?只言片語看出那些人撒了?謊的?”
他朝窗外夜色望了?眼道:“時辰還早,再同我說說!
“成嗎?”他輕聲問她。
窗外微風撩動趙錦繁耳旁碎發,見他一臉認真?她愣了?愣,朝他笑道:“那好吧,那我就先從?那位老婦說起。”
荀子微道:“嗯!
趙錦繁道:“那位老婦說自己清清楚楚看到?了?華娘刺死裴瑾,她出攤的位置的確正對?著彩雀橋,不?過距離彩雀橋稍有些遠。這么遠的距離,彩雀橋上無?燈,又是夜里,便是視力極佳之?人也不?能說清清楚楚看到?,何況那位老婦她眼睛還不?是很好。”
荀子微笑了?聲:“你怎么知道她眼睛不?好?”
趙錦繁道:“從?她出攤的位置推測的。”
“那位老婦為?了?多掙錢,夜夜出攤。彩雀橋往前人流更旺,她卻選在正對?著彩雀橋那塊地方。那處人流沒那么旺,但正好是明燈對?下最亮堂的地方,方便她趕做繡帕。前頭的燈光對?正常人而言足夠亮了?,但對?她來說不?夠,因為?她眼睛不?太?好!
荀子微道:“那位衙差又怎么說?”
趙錦繁道:“那位衙差說他追賊追到?彩雀橋旁,親眼目睹華娘拿刀狠命刺進裴瑾胸膛,但這是不?可能的!
荀子微順著她的話,溫聲問:“為?何?”
趙錦繁道:“事發之?時,放生之?地的百姓目睹是華娘正面拿刀對?著裴瑾的尸首。與人面對?面才能刺進對?方的胸膛。也就是說,裴瑾在被刺時,是背對?著放生之?地而站!
“伙計說衙差當時大?概追到?投飛鏢那塊地方!壁w錦繁朝窗外指了?指,“投飛鏢那塊地方就在放生之?地前方不?遠處。
從?衙役跑來那個方向只能看到?裴瑾的背面,根本不?可能看見裴瑾正面被人刺進胸膛的樣子!
趙錦繁說完看向荀子微:“至于那位老婦和衙差為?何要說謊,就要問您了?。”
荀子微道:“那位老婦撒謊的原因與金店失竊有關!
趙錦繁直直看著荀子微:“嗯?”
荀子微道:“因為?金店失竊的那只小金虎正是她偷拿的。她的孫子屬虎,那晚事發之?時,她去給她孫子買金,一時貪念起,順走了一只小金虎。未免行竊之事敗露,便謊稱自己那晚自己在出攤,還看見了?華娘行兇!
趙錦繁問:“那衙差呢?”
荀子微道:“那晚他沒去追賊,而是去賭了?。未免縣令察覺他擅離職守一事,便扯說自己追賊看到?了?華娘殺人!
趙錦繁道:“那那位說華娘刺死裴瑾那把刀,是在他那買的鐵匠呢?”
荀子微道:“華娘否認曾在那位鐵匠處買過刀,后?經查實,是鐵匠從?前覬覦她美色不?成,趁機污蔑報復她。”
“聽大?理寺中人說,當時得知真?相的言懷真?問那幾個人,為?了?一己之?私污人清白,可覺有愧?那幾個人只說,肯定是那個女人殺的,那么多人都看見了?,多我一個算什么?”
趙錦繁沉默。
彩雀橋上的戲正演到?狗官釋放華娘那一幕,一時橋旁圍觀百姓噓聲連連。緊接著戲臺上簾幕一轉,又出現一名男角,這名男角上場二話沒說就把狗官揍了?一頓。
趙錦繁問荀子微:“這人又是誰?”
荀子微道:“裴瑾的兄長裴安!
趙錦繁道:“我記得之?前沈諫說過,裴安是言懷真?最親近的好友!
荀子微道:“不?僅是好友,還是他的救命恩人!
“父母在外,裴瑾與裴安自小相依為?命,情誼深厚,裴瑾死后?裴安要求言懷真?還弟弟一個公道。他清楚地肯定殺死他弟弟的人一定是華娘無?疑,但言懷真?卻放了?華娘!
“裴安問他放過殺人兇手,算什么公道?他說沒有證據,無?論那個人再可疑,再像殺人兇手,有多少人想她死,都不?能亂判,這就是公道,這就是法。”
正說到?此,戲臺上忽傳來一聲鏗鏘悲壯的樂聲。
趙錦繁朝下望去,見戲臺上扮演裴安的男角手拿尖刀,追逐著扮演華娘的女角,不?一會兒來了?一群官兵將裴安拿下。
荀子微道:“華娘被釋放后?,裴安心中憤恨,沖動之?下,趁夜行刺華娘不?遂被捕!
戲簾一轉又到?了?公堂之?上,只聽戲臺上的裴安朝言懷真?高聲問了?一句話。
趙錦繁問荀子微:“他說了?什么?”
荀子微道:“他在問他,你還要堅持你的公道嗎?”
戲臺上的言懷真?只喝了?一聲:“是!
好友殺人未遂,證據確鑿,他堅持自己的公道,判了?自己的好友。
一陣悲戚之?樂忽起,裴安被押進了?牢中,牢中橫梁上白綾高掛,一陣凄涼二胡聲過后?,裴安吊死在了?橫梁上。
戲臺上裴安的魂魄在上吊后?離體,哀聲唱道:“當初為?何要救你,若不?救你,我又何愁無?公道?”
戲的最后?,戲臺上空無?一人,只傳來那位扮演華娘女角接連不?斷的得意奸笑聲。
荀子微道:“裴安死后?,言懷真?離開了?大?理寺。當年我挽留過他,但他說他需要時間去思?考,自己堅持的所謂公道,是否是對?的。所以我便把他調去了?藏經閣,原本是想那里安靜,適合人靜思?體悟,現在想來我不?該做那樣的決定。”
趙錦繁不?解:“為?何?”
荀子微瞥了?她一眼:“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安靜的地方有很多,他偏偏選了?一個離她最近的地方。
“啊?”趙錦繁更迷糊了?。
彩雀橋上的戲結束了?,趙錦繁和荀子微從?酒樓雅間出來。
關于此案趙錦繁還有三點不?明。
華娘是殺死裴瑾的真?兇嗎?如果她是真?兇,那她為?何要殺了?愛她至深的人?還有一點,傳聞她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她到?哪去了??
正對?著酒樓的香水河上,盞盞河燈隨水飄向遠方。荀子微望著浮在河上的河燈,問趙錦繁道:“方才你許了?什么愿?”
趙錦繁道:“國運昌盛和社稷安昌!
荀子微追問道:“還有一個,我見你放了?三盞!
趙錦繁道:“好吧,告訴您!
荀子微道:“嗯,我聽著。”
趙錦繁望向遠方的河燈,道:“許了?一個和您有關的愿望。”
荀子微愣了?愣:“和我有關?”
趙錦繁道:“嗯。”
荀子微唇角微揚,可唇揚了?不?到?片刻又輕嘆了?一聲:“陛下該不?會是許了?能早些弄死我之?類的心愿吧?”
趙錦繁搖頭:“不?是。”
荀子微淡淡一笑:“總不?會是希望我長命百歲吧?”
趙錦繁又搖頭:“也不?是!
荀子微默了?很久,望著她輕聲試探道:“你……好男風,看中了?我的姿色,所以許愿想要……得到?我?”
趙錦繁沒忍住掩唇笑了?幾聲:“您想什么呢?不?是這個!
荀子微一噎,直問:“那是什么?”
趙錦繁朝他做了?個“噓”的手勢,紅著臉道:“秘密!
荀子微靜靜地看著她微紅的臉頰,良久笑了?。他正要說些什么,忽見前方巷口?拐角有兩位熟人的身影。
不?是楚昂和沈諫又是誰?
第068章 第 68 章
荀子微收起笑容, 提醒趙錦繁:“子野他們來了?!
趙錦繁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在巷口拐角處看見了?楚昂與沈諫,兩人邊向路人詢問著什么,邊朝河畔的方向而來, 很快就要尋來。
她低頭思考著一會兒該怎么解釋她和荀子微一起在這。
“陛下!避髯游⒑鰡玖?她一聲。
聽見這聲喚, 趙錦繁抬頭望他。額前烏發被河畔勁風吹散遮在她眼?前。
荀子微對她道:“不用為難。”
趙錦繁愣了?愣。
荀子微抬手?將她被風吹散的發絲理?到耳后, 靜靜看了?她一會兒, 從袖中取出面具重新戴上。他道了?聲:“先走了?!闭f完,轉身沒入了?人潮之中。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前路。沒過一會兒,楚昂和沈諫找上前來。
楚昂沖到她跟前, 長長松了?口氣:“擔心死我了?, 可算找到了?!
趙錦繁的目光還?停留在前方,楚昂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疑惑道:“前面有什么嗎?”
趙錦繁搖頭笑了?笑:“沒什么!
沈諫朝四下掃去,在遠處瞥見遠處燈架前戴著銀色面具的身影,雙眼?微瞇。
對方也看見了?他, 抬手?撩開半張面具, 朝他笑了?笑。
沈諫扯了?扯唇角,忽意味深長地?對身邊二人道:“也不知攝政王在皇城可好?”
趙錦繁撇開頭, 裝作認真看河燈。
楚昂瞪他一眼?:“你那么關心他,你回?去陪他啊!別?賴在這。”
沈諫:“……”
拿話擠兌完沈諫, 楚昂轉頭對趙錦繁笑道:“方才被人流沖散,咱們都沒好好在一起做些什么。我看前邊能坐船賞夜河,不如?我們一道去!
趙錦繁道:“賞夜河?聽上去很有意思。”
沈諫跟著道:“臣也很有興趣!
楚昂抱胸冷笑了?一聲:“不好意思,這回?你沒機會了?。我早就打聽過了?, 這賞夜河的船一次只能乘兩人!
沈諫道:“那可好,臣與陛下正好兩人!
楚昂連連擺手?讓他趕緊滾。
眼?看著兩位愛卿又要為她吵起來, 趙錦繁嘆了?口氣,正打算雨露均沾,同兩位愛卿一人坐一次,一抬頭瞥見帶著銀色面具的身影站在對岸河畔,若有似無?地?朝她的
方向望來。
趙錦繁:“……”
她干笑了?幾聲,對身旁二位愛卿道:“要不算了?,明?日一早還?需上香祈福,不如?還?是早些回?國?寺吧!
“也好,夜間行船,天黑視野不好,容易翻船,陛下安危最是要緊!鄙蛑G立刻應道,話語間時不時透露著關懷和體貼。
楚昂聽不慣他那語氣,冷哼道:“翻船?哪有那么容易?”
話音剛落,便聽身后傳來撲通一聲巨響,緊接著有人大聲喊:“不好了?,翻船了?,有人掉水里了?!
楚昂:“……”
沈諫忍不住笑了?聲。
一陣騷亂過后,因翻船掉進水里的兩人被拉上香水河畔,渾身濕透倒在岸邊,衣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下,在岸邊落下一道道蜿蜒水痕。
趙錦繁望著眼?前這一幕,腦中劃過數道相?似的畫面,她臉色一白,呼吸快了?幾分,抬手?扶額。
楚昂見她樣子不對勁,忙問:“怎么了??”
趙錦繁平復了?一下呼吸,抬頭眺見對岸戴著銀色面具的人抬手?朝她做了?個動作,問——
你不舒服嗎?
趙錦繁朝他的方向搖了?搖頭,道:“無?事,只是稍覺有些累了?!
沈諫道:“先回?國?寺。”
這次楚昂沒再反駁他,三人離開輕水鎮,回?了?國?寺。趙錦繁在寺門前與兩人別?過,獨自回?了?廂房。
梳洗過后,她靠在窗邊小榻上,思緒紛亂,許許多多陌生?的畫面涌入腦海,令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窗外有沉穩腳步聲靠近,不久熟悉的人影映在窗前。他站在窗外,朝屋里問道:“睡了?嗎?”
趙錦繁微愣:“您還?沒回?去?”
荀子微“嗯”了?聲,道:“等你睡了?再回?去!
趙錦繁斂眸:“我……睡不著。”
荀子微道:“那我多留一會兒。”
趙錦繁抱著被子,眼?睫不停顫動,道:“您不進屋嗎?”
荀子微道:“你梳洗過了?,我冒然進來不妥。”
趙錦繁抿著唇,心想更?不妥的事,他又不是沒做過,現下在這裝什么正經?
*
一年?多前。
從出巡隊伍中偷跑出來的趙錦繁怎么也沒想到,會在一艘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浮州商船上,遇到最不想看見的人。
看得出來,他此行應當同她一樣,是出來辦私事的。從對方見到她以后那副仿佛見了?鬼的表情來看,他也很不想看見她。
但見都見了?,還?在同一條船上,勉為其難忍一忍算了。
好在他們同行的路程并不長。
“我會在下個渡口下船!壁w錦繁對他道。
荀子微道:“船還?有兩個時辰靠岸!
這真是個噩耗。趙錦繁無?奈道:“看來我還?得跟您一起再待兩個時辰!
對方冷笑了?一聲,回?她道:“從未覺得兩個時辰竟如?此漫長!
談話不歡而散,趙錦繁撇開他回?了?船艙,關上艙門靜坐在幽閉船室內,從包袱里取出一封信,就著昏暗的燭火,將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仔細收了?起來。
夜幕低垂,江浪拍打船身的聲音一下接一下催人入眠。趙錦繁縮在船室狹窄的小床上昏昏沉沉了?一陣,險些睡過去。
船艙外忽傳來一陣奇怪的響聲,驚得趙錦繁睡意全無?。
她警惕地?起身,走到小窗旁,掀開窗角朝外望了?眼?,見荀子微正在甲板上練劍。
輕薄的軟劍在月色下閃著寒光,他揮劍破風,周身銀輝,出劍的速度快到讓人難辨虛實。
察覺到她正朝自己投來目光,荀子微抬劍朝她而去,趙錦繁尚來不及躲,一道銀芒不偏不倚落在她頸間。
“好看嗎?”他問她。
趙錦繁低頭瞥了?眼?架在自己頸間的劍刃,干巴巴笑了?幾聲,抬手?挪開他的軟劍,反問:“好玩嗎?”
彼此互看了?一眼?,趙錦繁問他道:“您在船上還?練劍?”
荀子微道:“練劍,一日不可懈怠!
趙錦繁冷笑了?一聲:“做您的孩子一定會很累。”
荀子微道:“我沒有孩子!
趙錦繁道:“以后會有!
荀子微聞言,沉下臉道:“如?果你沒有在萬壽觀,替我求短命絕緣斷子符的話,興許會有。”
趙錦繁:“……”
又是一次不歡而散的談話。
趙錦繁懶得理?他,正要拉上窗,荀子微道:“呆在里面不悶嗎?出來吹會兒風!
“不來。”趙錦繁“砰”一聲扣上船艙的小窗,視線一下子干凈了?。
她重新縮回?小床上,拿出包袱里的信又看了?幾遍。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心里有期許,但更?多的是對未知的忐忑。船室昏暗、潮悶,令人心緒難平。
想出門透口氣,但想到自己方才那么硬氣拒絕了?荀子微,又邁不出艙門去。過了?一會兒,甲板上沒了?練劍的聲音,趙錦繁輕手?輕腳走到小窗邊,悄悄掀開窗戶一角,想看看他走了?沒。剛從小窗探出眼?,就被對方投來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趙錦繁:“……”
她剛想解釋一二,卻見對方眼?一沉,神情嚴肅,朝她做了?個“噓”的動作,示意她別?出聲。
她不解地?望著他,無?聲地?問道:“怎么了??”
他朝她做了?個口型:“有人來了?!
誰?
她話還?沒問出口,一只帶火的飛箭直直朝船艙射來。她愣了?瞬,掀窗朝前眺去,才見他們的商船已被團團圍堵。
很快火箭似流星般飛來,落在船身各處,很快引燃了?船帆。
船夫從船艙出來,望見前頭景象,驚道:“是水匪!
趙錦繁愣道:“水匪?”
荀子微朝她搖頭。
“浮州水匪兇悍,生?性?殘忍,不僅為財還?要滅口,所劫掠的商船,幾乎無?人生?還?。我明?明?聽說那群人上次被官府清剿,大傷元氣,已經很久未出來干了?,咱們怎么偏巧就遇上了?,那群人卑鄙無?恥……”
船夫話未說完,從四面八方投來一只只紙包,紙包撞上船身炸裂開來黑棕色粉末。船上零星的火,染上那粉末頃刻間爆發出熊熊火焰。
“遭了?,是火藥!”
船身很快就要被火焰吞沒。
“沒辦法,棄船!”
話音剛落,幾個船工接連跳入江中,不久船夫也頂不住了?,憤然跳入江中。
荀子微對趙錦繁道:“還?愣著做什么?等死?跳。”
趙錦繁怔道:“我……我不會水……”
荀子微不再與她多話,準備棄船。
趙錦繁此生?從沒有這樣無?措的時候,她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像幼時懇求她母妃那樣,紅著眼?道:“仲父,不要丟下我!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丟下一句話:“要么死在火里,要么被水淹死,你自己選一條!
話畢,他縱身躍入江中。
趙錦繁望著被熊熊火光包圍的船身,深知留在船上半點生?路也沒有,一咬牙往懷里拽了?塊未燒光的木頭船板,縱身跳進江中。
她本想著那塊船板能做她的浮木,可她想得太簡單了?,一入水被冰冷的江水一沖,那木頭早不知去哪了?。她的身體被江水淹沒,沉沉往下墜,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卻什么也抓不住,窒息、絕望,仿佛要落進無?窮無?盡的深淵。
意識渙散間,忽有股力量拽著她往上而去,冰冷的江水刺得她眼?疼,她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托著浮出水面。胸口憋得難受,猛咳了?幾聲,咳出些水后才慢慢有些清醒,睜開眼?就著遠處火光看清眼?前人。
荀子微也正看著她,他的眼?神很奇怪,有種說不出的別?扭。
趙錦繁順著他的視線緩緩低頭,才見自己綁在胸前的束胸早不知被江水沖到哪去了?,白皙的軟肉沒有了?束縛,撐開單薄里衣在水中若隱若現。
第069章 第 69 章
趙錦繁用來束發的?簪子早不知隨水飄去了何處, 滿頭烏發垂落,浮在江面。江水洗去她用來加粗眉峰的?黛粉,露出纖細秀眉。脖頸修長白皙,喉結在流水沖刷下逐漸消失。胸前軟肉隨著她的?呼吸, 在水中上下起伏。
荀子微的?手托在她腋下, 正貼著她起伏的?軟肉。
趙錦繁很?難形容那種感覺, 既羞且憤, 驚懼無措,濃密眼睫上掛滿晶瑩水珠,
像是從?眼眶沁出了淚。
一抬眸對上荀子微那雙看清她身體?的?眼睛, 羞憤難當, 抬手就?要往他臉上甩去。
他抬手扣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動?作,道:“冷靜!
趙錦繁直直看向荀子微,他額前發滴著水,水珠順著他臉頰一滴一滴往下淌, 單薄衣衫被江水浸透。他就?在她近前, 她無比分明地瞧清,他寬闊的?肩膀下, 精瘦健壯的?體?魄。
前方火光沖天,趙錦繁望著在烈焰中燒得?噼啪作響的?商船心?有余悸, 若她當時沒跳下江去,如今怕早已被燒得?血肉無存。
冰冷的?江水一陣接一陣漫過她脖頸,提醒她自己?尚還在生死邊緣徘徊,如果荀子微松開手, 她就?只有死路一條。
趙錦繁盯著荀子微,腦子開始快速思考, 一個女扮男裝的?皇帝對他而言,是否還有利用價值。危難時刻是冒風險費力救她一起脫險合算,還是放棄她留著力氣自保合算?
對方也正盯著她,似乎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是個極理智且果斷的?人,很?快就?有了決斷。
趙錦繁感覺到他托在她腋下的?手正在松開。她低頭慘笑?了一聲,眼睫上晶瑩的?水珠順著臉頰滑落,她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她想如果她是他,也許也會做出同樣決斷。
“把?手給我!避髯游⒑龅。
趙錦繁一怔,抬頭看他。
他臉色不太好看,催她道:“我……托握著你那里,很?不妥,換個地方。”
趙錦繁睜圓了眼對著他:“為什?么?”
荀子微蹙眉:“我說了,這很?不妥!
趙錦繁道:“不,我是問您為什?么要救我?”
荀子微冷道:“你不是知道嗎?”
趙錦繁緩過神,才想起他一直奉行逢亂必平原則,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否則就?違背了他的?信念。這個人簡直是犟到離譜,這種時候還在堅持信念。
“我怕您后悔。”她道。
荀子微道:“要打要殺,上岸再說!
前方被熊熊烈火包圍的?船身,終于經?不住烈焰侵襲,在一聲巨響過后,緩緩沉入江底。船身下沉掀起一陣巨浪,朝他們涌來。
高大浪墻忽席卷而來,趙錦繁一驚,求生欲起,不顧一切緊抱住她的?“浮木”。
她的?手攀在他背上,指頭緊摁著他背上的?肉,柔軟的?前胸隔著聊勝于無的?里衣緊貼上他冰冷硬實的?肌肉。
趙錦繁聽見他不適地悶聲了一聲。這好像更不妥了,但?她什?么也顧不上了。
巨浪沖頭而下,她閉上眼扒得?更緊:“仲父!
他沒應,用力撐著身體?不往下沉,這著實是件費力的?事,她聽見了他低喘的?聲音。
水浪一陣接一陣蓋過頭頂,好一陣過后才稍漸平息。浪打得?她烏發凌亂,她的?濕發一縷縷纏在他十指上難分難解。
不遠處湖面上火光點點,“水匪”的?巡船逼近。她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在那里!”
話音剛落,一只只羽箭如雨下般從?四面八方朝他們飛來,江面上避無可避。
荀子微沉著聲對她道了句:“閉氣。”
聽她“嗯”了聲過后,一手攬過她的?腰,帶著她往水下潛。
趙錦繁不會水,屏氣不到一會兒就?有些撐不住,意識渙散間,荀子微狠狠在她腰上擰了一把?,疼得?她瞬間清醒。
“……”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以為自己?快不行了之時,荀子微終于帶著她浮上了水面。
附近“水匪”的?巡船依舊不停搜尋著他們的?蹤跡。她連喘氣也不敢大口,卻?聽見荀子微不停地低喘,喘得?比方才更厲害。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浮散開來,她驚覺他肩上有被飛箭刺穿的?傷口。這個人受了傷卻?一點聲響也沒有。
趙錦繁問他:“您還能撐多?久?”
荀子微道:“半柱香。”
半柱香根本不可能游上岸,“水匪”的?巡船遲早會找到這里。
趙錦繁又問他:“愿意賭一把?嗎?”
荀子微問:“賭什?么?”
趙錦繁道:“回船沉的地方!
荀子微還是那句話:“你真是大膽!
不過這次他多加了一句:“但我聽你的?!
夜色籠罩著江面,商船沉沒之處早已恢復了平靜。荀子微帶著趙錦繁浮上水面,“水匪”的?巡船越走越遠,去往遠處搜尋他們的蹤跡。
江面上漂浮著一些沉船未燒完的?木板,趙錦繁抓穩一塊寬半人高的?浮木,用盡全力扯著脫力的?荀子微一起靠上浮木。
浮木之上,荀子微望了她一眼。
趙錦繁撇開頭不看他:“兩清。”
上岸之后,該怎樣還怎樣。
江面上日照初升,兩人抱著船板浮浮沉沉,他們運氣很?好,順著水流被沖到一片灘涂上。
潮水沖著趙錦繁往荀子微身上撲,失去束縛的?軟肉順勢壓在他胸膛上。
趙錦繁悶聲不語,扶著灘涂地半坐起身。
倒在她身下那個男人的?目光正對著她被潮水沖開的?衣襟,她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問他:“看到什?么了?”
她希望聽見他說,什?么也沒看見,但?他這個人實在不會撒謊,直言道:“全部?!
兩個字,令她心?間殺意頓生。
“你也看過我的?,不是嗎?”他道。
說出這句話,他必須死。
防身的?匕首尚還扣在腰間,未被江水沖走,一定是上天也覺得?他該死。趙錦繁壓在他身上,低頭湊近他,濕透的?烏發垂在他胸膛,手中匕首毫不留情抵上他的?脖頸。
他察覺到頸間涼意,忽笑?了起來,半透的?胸膛隨著他的?低喘起伏,溫熱的?呼吸一陣接一陣打在她臉上,抽開腰間軟劍用力撞在她腰上。
趙錦繁皺眉,這個地方在水下被他摟過。
她覺得?他更該死了。
卻?在此時,他道:“你的?匕首抵在這地方不太好吧,陛下!
“若我偏要這么做呢?”她冷笑?著問道,匕首一點也沒有要挪開的?意思。
荀子微看她一眼,手上軟劍劃開她輕薄里衣,劍鋒更進一步,對她道:“那就?試試看,是你的?匕首快還是我的?劍快。”
趙錦繁確信他出劍的?速度會更快,她思量一二,正打算松開匕首,卻?聽哐當一聲,他的?軟劍從?他手中滑落。
她微愣,才見他肩上被飛箭穿透的?地方不停滲著血,他閉著眼,額間全是汗,已經?沒力氣再舉劍。
弄死他,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
“你不必想著趁機弄死我,我死你也得?死!避髯游⒋鴼獾馈
趙錦繁愣。骸笆?么?”
荀子微告訴她:“我離京前交代過沈諫,倘若我死,你不能獨活。你應該知道我不撒謊。”
趙錦繁懵了:“你有病是不是?”
荀子微道:“原本是覺得?不至于,但?現在看來這個決定正確無比!
趙錦繁笑?:“呵呵呵呵!
荀子微話音漸低:“我現在同你做個交易!
趙錦繁瞪他:“說!
荀子微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對她道:“你幫我,我答應你回京之后絕不以你是女子一事為難你,也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你的?秘密,我言出必行。如若不然你就?跟我……一起死!
說完,他失去了意識。
“喂喂!壁w錦繁拍了拍他的?臉,他半點反應也沒了,死閉著眼不說話。
她抬頭望了眼四周。他們似乎飄到了浮州一處鄉間,四野都是田壟,望不到盡頭。
趙錦繁看了眼自己?身上單薄的?衣衫,腰間還被荀子微這個該死的?東西劃了一道,破得?不成樣子了。
沒辦法?,她只好上前扒了半掛在荀子微身上的?外衫,套在自己?身上。
他的?衣衫著實有些大,她卷了好幾層袖子,又解了他的?腰帶系在自己?身上,才算勉強穿上。
趙錦繁身上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她摸了摸荀子微腰間,摸出一塊翠玉來,看上去還值幾個錢,應該能換點藥錢。
她拿著翠玉,跑去田間。田間正好有位老?農在鋤地,她朝著老?農哭哭啼啼了一陣。
“大爺,我同夫君橫遭水匪,流落此地。夫君被水匪刺傷倒在岸邊不省人事,能否問您借個推車,送我夫君去找大夫。嗚嗚嗚嗚,我肚子里的?孩子不能沒有爹!他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
老?農見她哭得?梨花帶雨,放下農活,不忍道:“娘子莫哭,你夫君在哪,我同你一塊去推!
趙錦繁擦擦淚,感激道:“多?謝您,他就?在那。”她指了指灘涂正北方。
很?快趙錦繁帶著老?農和推車趕到灘涂邊上,荀子微躺在岸上不省人事。她同老?農一起把?荀子微搬到推車,一齊推著荀子微去找大夫。
推車行在田間地頭,車輪時不時軋過田地上凸起的?石塊,一顛一顛的?。推車上躺著的?人在顛簸中意識逐漸回籠,半睜著眼咳了幾聲。
老?農推著車,看了眼車上的?傷患,對趙錦繁嘆道:“娘子,你夫君看上去傷得?不輕啊!
荀子微:“……”
趙錦繁哽咽道:“那群水匪太心?狠,謀財就?算了,連命也不肯放過。我夫君他……他是為了護我才傷那么重的?!
老?農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也算是情深義重了。”
趙錦繁使勁推著車,假笑?了幾聲:“是啊!
老?農看她一副無依無靠的?可憐樣,道:“娘子,你快別推了,還是我來,小心?一會兒動?了胎氣!”
荀子微:“……”
第070章 第 70 章
荀子微倒在推車上, 隱忍著傷口晃動的?疼痛,發白的?嘴唇微張:“胎氣……”
趙錦繁低頭瞪他?,帶著哭腔道:“夫君你放心,我們?的?孩子很好。你傷得那么重, 還?是別亂說話了, 小心崩裂傷口!彼?特意咬重了別亂說話四個字。
荀子微沒力氣辯駁, 閉上眼當做沒聽見。
趙錦繁同老農一道走在田間, 四野一望無?際全是田地,走了很長一段路,也不見一座像樣的?房屋。她?開?口問老農:“大爺, 這醫館是在哪?我夫君他?快撐不住了。”
她?也快撐不住了, 在水里泡了半天,昏昏沉沉,渾身沒力,咬牙撐了一段路,實?在有些氣力不繼。
老農道:“娘子別急, 大夫家就在前邊, 很快就到。”
趙錦繁應了聲:“好!
兩人繼續推著車堅持走了段路,終于在道路盡頭看見一間平房。老農帶著趙錦繁和她?的?“夫君”, 推開?銹跡斑斑的?院門,朝里頭喊:“王媼, 這有個病的?,你過?來?瞧瞧。”
院中老婦聽見老農喊她?,應了聲道:“行,我看完這頭牛就過?來?!
趙錦繁:“……”
荀子微:“……”
趙錦繁尷尬笑了幾聲:“大爺, 這、這大夫好像是看牛的?,我夫君他?應該算是個人!
荀子微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悶聲不吭。
老農道:“王媼她?不僅會醫牛,醫馬醫羊都拿手,咱這地偏僻平日大家有個頭疼腦熱的?也找她?看!
趙錦繁心里覺得不妥,但這地方太?過?偏僻,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別的?醫館,眼下也沒別的?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把荀子微推進?屋給王媼瞧。
那王媼看上去在村中頗受人敬重,眉宇間顯見幾分傲氣,擺譜要?人等著求著才肯出來?,起初還?以為她?有幾分本事,可等她?看過?荀子微的?傷勢,忽臉色大變,二話沒說就把趙錦繁和荀子微往外趕。
老農找她?理論:“你這是做什么?”
王媼道:“他?這傷口泡了水都爛開?了根本沒法治,一看就沒幾天可活了。要?死死去別地,別臟了我這的?地。是他?命該如此,我勸你也別管了,死人的?事不吉利!
老農朝被趕到院子外的?趙錦繁和荀子微,深深嘆了口氣:“對不住了娘子,你也聽到了,不是我不幫你,是幫不了。”
趙錦繁道:“您知道這地方還?有別的?醫館嗎?”
老農搖了搖頭,說這十里八鄉只有這一間醫館,說完拉走了自己的?推車,與?眼前這對苦命鴛鴦告辭。
趙錦繁扶著荀子微,在田埂前找了塊干凈的?地坐了會兒。她?問他?:“您有什么遺言嗎?”
荀子微吃力地搖了搖頭,反問:“你呢?”
趙錦繁扯了扯嘴角:“您還?真下了令要?我陪你死?”
荀子微緩慢地開?口:“說了,但……”
“算了,不作?數!彼?平靜地看著她?,“你走吧。”
趙錦繁愣了愣,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站起身毫不猶豫拋下他?走了。
荀子微沒有再看她?,閉上眼意識逐漸渙散。只是他?沒想?到,過?了不久,趙錦繁又回來?了。
她?推著推車帶著不知從哪弄來?的?水和干糧,重新走到他?身邊,告訴他?:“走吧,不是還?有幾天能撐嗎?再去鄰村看看,也許還?有救。”
荀子微怔怔地看著她?,半天沒說出話來?。
趙錦繁使出吃奶的?勁,把荀子微扯上了推車。她?挺瘦的?一個人,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推著載人的?推車晃晃悠悠朝前進?。
荀子微躺在推車上,把她?使勁推車的?樣子映進?眼里。
“為什么?”
他?是問她?為什么會回來??
趙錦繁瞥他?一眼:“逢亂必平,逢難必救。”
荀子微很輕地笑了聲:“那是我的?家訓,你沒有!
趙錦繁喘著氣道:“那就當日行一善,還?有……”
她?頓了頓,堅定地告訴他?:“我不信命該如此,也不要?輕易放棄。”
“我要?讓老天知道,趙錦繁眼前永遠沒有絕路!壁w錦繁道,“我七歲的?時候是這樣說的?!
荀子微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虛弱地道了句:“不必如此慷慨激昂,有沒有可能,要?死的?是我……不是你!
趙錦繁道:“您應該也看出來?了,那群‘水匪’是追著我來?的?。那群人三番四次要?我的?命,不會就這么放過?我,很遺憾以我現有的?力量無?法徹底清剿他?們?,但您可以。當然這需要?您稍稍多費點力。所以我想?同您做個交易,如果這次我們?能活著回去,請您務必替我將這群亂黨統統剿滅!
荀子微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嘶啞的嗓音:“好!
當然,交易完成后,他?們之間該怎樣還怎樣。
去往鄰村的?路,看不到盡頭。趙錦繁推著推車一刻不停地趕路,實?在撐不住了,才停下坐在田埂邊喘個氣。休息不到一會兒,喝幾口水,繼續趕路,一刻也不敢耽誤。明明是秋風送爽的?天,額前頸上卻滿是細汗,手上不知何時磨起了一層水泡。
荀子微臉色愈發不好,嘴唇慘白干裂,鄉野地頭四下無?人,趙錦繁也顧不得男女之防,抬手往他?額前探了探,發現他起了高熱。
她?連忙取了腰間水囊給他?喂水。他?盯著水囊口看了眼,又看了眼她?的?唇,大概是介意這水她?喝過?。但這里沒有別的?水,趙錦繁擦了擦水囊口,重新遞給他?。
他?硬著頭皮喝了些水,把水囊遞還?給趙錦繁。趙錦繁把水囊放在他?身旁,囑咐他?有力氣就多喝點。
她?擦了擦汗,咬了幾口干糧繼續趕路,低頭見荀子微一直看著她?。
趙錦繁問他?:“您一直看我做什么?”
荀子微說:“你……很美。”
趙錦繁毫無?防備就被他?來?了這么一句,臉“嗖”地一紅,側過?頭避開?他?的?視線。她?身上滿是江水的?腥氣和汗水的?味道,衣衫不整,長發凌亂,額前碎發被汗水糊做一團,手上全是污泥和水泡,不知道美在哪里?
他?這是故意說反話損她?的?吧?算了,他?還?有力氣說話,就是還?能撐。
趙錦繁咬著牙繼續推車朝前走,等到月明星稀之時,終于看見田埂盡頭有座村落,村子里稀稀拉拉亮著燈火。
她?笑出聲:“仲父,快到了!
荀子微沒力氣回話,但似乎用力朝她?笑了笑。
趙錦繁推著推車進?村,紅著眼向?村民打聽,附近有沒有能治重傷的?醫館。
“夫君為
護我被水匪重傷,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他?若死了,我和孩子該怎么辦?哪怕沒有醫館,只要?是能治傷的?辦法,我都愿意試。”
荀子微聽她?又胡扯,忍不住咳了幾聲。
看出他?不樂意,趙錦繁白了他?一眼,小聲道:“您以為我想?嗎?我們?這樣子,說是兄妹更可怕吧!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衣衫不整,更何況她?身上還?穿著他?的?衣服。
荀子微閉眼,裝死認栽。
趙錦繁換著差不多地說辭問了好些村民,都說這里沒有醫館,只有間藥鋪,藥鋪掌柜對醫術只懂些皮毛,看了荀子微的?傷,搖頭說自己治不了。
不過?他?說這附近住著一位離娘,從前是京里人,見多識廣,村里人有解決不了的?什么問題,常找她?幫忙,她?或許知道該怎么辦。
藥鋪掌柜是個熱心腸,聽了趙錦繁一番哭訴,放下手里的?活,忙領著趙錦繁和她?夫君去找那位離娘。
幾人穿過?兩道田埂,來?到一處院落。這間院落雖小,但很整潔,院子周圍的?田地上種滿了稻谷,一眼望不到盡頭。
掌柜的?往屋里喊了幾聲,一位妙齡女郎從屋里走了出來?,盡管夜里光線昏暗,趙錦繁依舊能辨出村民們?口中的?離娘是位姿色極為妍麗的?美人。
離娘問清幾人來?意后,請幾人進?屋,看清荀子微肩上的?箭傷后,道:“有個辦法可以試試!
趙錦繁問:“什么辦法?”
離娘道:“把爛掉的?肉割了,再縫起來?。這法子不一定能行,而且這地方找不到麻沸散,生割極為痛苦。”
荀子微朝趙錦繁點點頭。
趙錦繁道:“就這么做吧,盡快!
“要?準備什么?”她?補問了一句。
藥鋪掌柜道:“我知道,就和上次給我兒子割瘤子時準備的?那些一樣,對吧?”
離娘道:“對!
藥鋪掌柜道:“那我去準備。”
趙錦繁道:“多謝您!
夜色幽深,小院里屋燈火通明。
掌柜的?和離娘合力將荀子微抬到平鋪的?幾榻上。割肉前掌柜的?遞了塊折好的?厚帕子,讓他?一會兒咬著,以免割的?時候太?疼,咬到自己舌頭。
趙錦繁坐在簾外等待,不知過?了多久,聽見里頭傳來?一聲悶哼。他?隱忍著不發出聲,但趙錦繁依舊能覺察到他?很痛苦。
她?緊握著手心,待到窗前紅燭流了一地燭淚,離娘才從內室出來?。離娘對趙錦繁說:“接下來?兩日很關鍵,看他?能不能熬過?去。”
順便拍了拍她?的?肩,表示她?現在可以進?去見她?的?夫君了。
趙錦繁掀簾走了進?去,藥鋪掌柜正好心勸著荀子微:“你可一定要?熬過?去,不為了你自己,也要?想?想?你夫人和她?腹中的?骨肉。”
趙錦繁:“……”
她?仿佛看見荀子微本就難看的?臉色更難看了些。
藥鋪掌柜見趙錦繁來?了,退了出去留他?們?小夫妻獨處。
趙錦繁尷尬地坐在他?床邊,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半天冒出一句:“您辛苦了。”
荀子微氣若游絲地“嗯”了聲。
趙錦繁道:“這兩天無?論如何一定要?熬過?去,就是不為了您自己,也要?為了……”
荀子微忽然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瞪了她?一眼:“也要?為了我的?夫人和她?腹中的?骨肉!
趙錦繁舌頭打結道:“不是……我是想?說……為了您的?大業……”
荀子微看著她?,默了很久,很輕地說了句:“口很渴,想?馬上喝水。”
他?剛出了很多汗,正是需要?水的?時候。
趙錦繁找了圈四周,沒找到水杯,只好把腰間水囊遞給他?,照例擦了擦水囊口,道:“您先?喝點頂頂,一會兒我去找。”
他?“哦”了聲,無?奈地接過?水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