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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第 71 章

    荀子微盯著水囊口看了很久, 拿起水囊放到自己泛白干裂的唇邊,啟唇貼上?水囊口,喝她水囊里?的水,喉結來回?滾動許久, 將水囊里?的水全部飲盡。

    趙錦繁從他手里?接過空了的水囊, 問:“還渴嗎?”

    荀子微盯著她手里?那只水囊, 回?道:“渴。”

    “您稍等等, 我這就去找。”趙錦繁道。她出了屋門提著木桶去井邊打水,夜色濃深,看不清摸不著的, 撈了半天才打上?半桶水來。

    問離娘借了廚房燒水, 琢磨了半天灶臺怎么用,折騰了一番,刺鼻的濃煙把正在屋里?休息的離娘給引來了。

    趙錦繁難為?情地同她道歉:“實在對不住。”

    離娘溫柔笑說:“不要緊,從前沒做慣吧?看你這樣子,應該是從京城來的貴家?娘子吧。”

    趙錦繁愣道:“啊……嗯。聽說娘子你也是從京城來的。”

    離娘邊幫著她重新生火煮水, 邊應道:“對。我在京郊長大, 后來出了些事,就離京來了這。”她沒詳說是什么事, 但她的語氣來聽應該不是什么好事。

    趙錦繁道:“娘子,我夫君傷成這樣子, 這幾日?也挪動不了,能否在你家?暫住幾宿,多有打攪了,等他身體好些我們就走, 當然房錢和謝禮我定?然是不會?忘的。”

    “自是可以?,你安心住下?便是, 只要你不嫌我家?地小。有什么需要只管與?我說,不必客氣。”離娘望了眼煙熏火燎的灶臺,“可別自己瞎折騰了。”

    趙錦繁紅著臉應:“好。”

    離娘看了眼她起滿水泡的手,笑道:“你很愛你夫君吧?”

    趙錦繁:“……”

    不知離娘是如?何得出這個奇怪結論的?她當然不可能對荀子微有這種?心思,但她又不好否認,只好笑著回?說:“我夫君對我很重要。”

    趙錦繁煮完水,提著銅制的水壺和瓷碗回?到屋里?。荀子微不知何時靠在榻上?睡過去了。

    聽見他清淺規律的呼吸聲,趙錦繁長長松了口氣,松懈下?來那一刻,無盡疲憊似潮水般涌來,她靠在圓桌上?小睡了一會?兒。

    半夜她迷迷糊糊醒來,聽見榻上?傳來一陣接一陣粗重的喘息聲,她醒了醒神跑去榻邊,見荀子微樣子很痛苦,抬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發?現?燙得厲害。

    趙錦繁忙去找了離娘過來。離娘說:“這沒辦法,只能靠他自己挺過去。好在有你在他身邊,要是他實在燒得厲害,你就用溫水替他擦身,讓他好受點。”

    趙錦繁坐在荀子微榻邊,期望他能好起來,但情況并不怎么好,他實在喘得厲害,甚至迷糊到開?始說胡話。

    她聽見他說,沃城什么,糧草什么,別的就聽不太清了。他看上?去像在做噩夢,拼命想伸手抓住什么,她也不知道他夢里?究竟想抓什么,反正夢外他抓住了她的手。

    趙錦繁往回?縮了縮手,他卻抓得更緊更用力了,生怕她跑了似的,死也不肯放開?。也不知道他哪來那么大力,明明病得半死不活的。

    沒辦法,趙錦繁只好由他抓著。

    次日?一早,他在一陣咳嗽中醒轉,發?覺自己手上?抓了不該抓的東西,愣了愣慢慢松開?手。

    趙錦繁靠在榻邊裝睡,想說這事就算過去了,大家?裝作沒發?生過就好。

    他的狀況看上?去似乎比昨晚好些,趙錦繁“醒”來后給他喂了些水。他喝完水,盯著她道:“對不起,我昨晚對你做了過分之事。”

    趙錦繁在心里?罵了他幾句,假笑了幾聲:“有嗎?許是睡熟了,我不記得了。”

    她自認為?給了彼此一個臺階下?,話到這里?就該結束了。但他偏不肯下?,還要說:“有的,我抓著你的手,可能握了一整夜。”

    趙錦繁覺得自己沒法和他好好說話了。她干笑了幾聲問他:“餓了嗎?”

    他點頭。

    趙錦繁借口替他找吃的,出了屋避開?他。誰知一出房門,就

    見院門前離娘正與?一男子親吻,兩人情不自禁,在那難舍難分。

    “……”

    非禮勿視,趙錦繁一時不知所措,手忙腳亂間重新回?了屋。

    荀子微問她出了什么事,怎么她的臉那么紅。趙錦繁搖搖頭,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臉頰,只說沒事。

    原來男人和女人接吻是這個樣子的。

    荀子微的情況時好時壞反反復復,到了晚上?他又如?昨夜一般發?起了高?熱。這次的高?熱來得比昨夜更兇猛,他難忍地悶哼,情況似乎越來越不妥。

    “仲父。”她喚了他幾聲,“還好嗎?”

    他沒應,臉上一片死白,生氣全無。

    趙錦繁掙扎了一會?兒,去取了銅盆和溫水來。他們好不容易撐到這一步,不能在這種?時候前功盡棄。

    荀子微半睜著眼,看著她伸手去解他的衣帶。

    趙錦繁手抖得厲害,解了半天也沒解開?,心一急直接用力一扯,布料撕裂的聲音響起,荀子微忽捉住她亂來的手。

    趙錦繁顫著眼睫,解釋:“我、我在救你。”

    荀子微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帶著她的手到他胸口,似乎是想告訴她:該解這里?。

    趙錦繁在他的指引下?,順利解了他衣,溫熱的帕子一遍接一遍擦過他脖頸,腋下?,后背。他的后背還有那日?在水下?,被她指甲抓起的印子。

    趙錦繁低頭抿唇,告訴他請他放心,過后她會?把一切都忘記。

    但他這個人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人都快病死了,還非要在這種?時候,說上?一句讓人窘迫萬分的話:“可我忘不了。”

    擦完身,他看上?去好一些,閉上?眼復又睡了過去。一整夜反反復復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到后半夜一直迷迷糊糊地要水喝。

    趙錦繁取了水碗給他喂水,但他意識不怎么清醒,水碗放在嘴邊沒喝下?多少,全灑枕頭上?了。

    他還在要:“水……”

    趙錦繁想了想,換了水囊給他喂水,水囊口子小不容易灑。

    她拿著水囊坐到他榻邊,低頭把水囊遞到他跟前,一點一點喂。來來回?回?折騰了整夜,到清晨時,他才安分下?來。

    趙錦繁趴在圓桌上?睡了,連日?不得停歇,實在太累了,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之時天已經大亮。

    荀子微的燒退了一大半,整個人也清醒了不少。

    離娘過來瞧了眼,告訴趙錦繁:“夫人盡可放心了。”

    見荀子微大好,趙錦繁笑了,就像辛勤勞作過后,終于收獲了酬勞。想到回?京之后,那群亂黨死期將近,她發?自內心地歡喜。

    荀子微看見她笑,愣了很久,回?過神來自己也跟著笑了聲。

    趙錦繁看他臉還很紅,猜測是因為?余燒未退。

    夜里?,趙錦繁梳洗完回?到屋里?。

    荀子微正低頭找著什么,見趙錦繁回?來,開?口問了句:“你有看見過一塊翠玉嗎?”

    趙錦繁回?道:“看見了。”

    荀子微急問:“在哪?”

    趙錦繁指了指他的藥碗道:“都在那碗里?了。棄船時什么也來不及帶上?,只有這玉佩值點錢,便拿去換了些錢。要不然你以?為?推車、水、干糧、藥是哪來的?”

    荀子微愣了愣,良久低頭“嗯”了聲。

    趙錦繁瞥他一眼,走到他榻邊,裝模作樣咳了幾聲。

    荀子微抬頭看向她,沒過多久見她從腰間摸出一塊翠玉,遞到他眼前。

    趙錦繁朝他眨了眨眼:“是這個吧?”

    荀子微怔住,才知道自己又被她耍了。但他不解……

    “那藥錢哪來的?”

    趙錦繁嘆了口氣道:“當然是拿我的匕首換的,不然呢?”

    “原本是打算拿你的玉換的,不過后來我改主意了。”她笑道。

    荀子微問她:“為?什么?”

    趙錦繁看著他道:“因為?這玉看上?去對你很重要。”

    第072章 第 72 章

    荀子微眸中映著趙錦繁笑起?來?的樣子, 道了聲:“多謝你。”

    他從她?手上接過玉,告訴她?道:“是我祖父生前留給我的。”

    又問?她?:“你的匕首重要嗎?”

    趙錦繁道:“只?是一把嵌了寶石的普通匕首,等回去重新做一個便是。就是身上一時少了防身的東西,總覺得不太?妥。”

    荀子微道:“匕首我會賠給你, 答應你的事我也會做到, 我絕不會讓亂黨動你一根毫毛。”他不忘重點添了句:“你只?會死在我手上。”

    趙錦繁瞥他:“最后這?一句, 原話奉還?。”

    她?哼了聲, 自顧自拿著從離娘那借的衣裙,去老舊的木制屏風后試穿。前幾日?為了照顧荀子微,一直不得停歇, 等他見好了, 終于得空好好清洗了一番。

    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穿女子的衣裳,在屏風后搗鼓了好半天,才穿好出來?。

    荀子微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似有些出神。

    趙錦繁想到他是第一個見自己穿成這?樣的人,莫名有些臉熱, 也不知道他盯什么盯得那么認真, 她?正不知所措,忽聽他道:“你的衣裳是不是穿錯了?”

    趙錦繁:“……”

    荀子微的視線對著她?纖細的腰, 指了指她?腰上的衣扣道:“這?種衣裙的樣式有些老舊,我從前在一冊古書上見過, 依稀記得這?個扣子應當扣在……”

    趙錦繁問?:“哪里?”

    荀子微的視線從她?的腰往上滑了滑,立刻收回視線,輕聲回道:“胸下。”

    趙錦繁眼睫一顫,側過身跑回屏風后, 解開腰上的衣扣重新扣,好半天也沒扣起?來?, 抿唇焦急道:“仲父,你會不會記錯了?”

    荀子微道:“嗯?”

    趙錦繁別扭道:“你說的地方扣不上。”

    屏風外,荀子微默了許久,客觀陳述道:“許是這?衣裳于你而言……過小了。”

    屋內陡然一陣沉默,一夜無話。

    次日?,趙錦繁問?離娘重新要了件合身的衣裳,隨意盤了個發,出門替荀子微去藥鋪抓藥。

    此地名叫禾高鄉,正逢金秋時節,附近田野遍處是金黃。

    這?里跟她?印象中的浮州很不一樣,浮州這?塊地,從前因連年戰亂之故,人煙稀少,田地荒蕪。也不是沒有有志之士想過要好好開墾此地,但都以失敗告終。

    一則是這?地方人口稀松,能參與?耕作建設的人不多,二則開墾此地需投入大筆物資,這?是場漫長的征程,短時間?內難見成效不說,還?可能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

    抓藥的時候,趙錦繁向藥鋪掌柜打聽了一二。

    藥鋪掌柜說:“這?地方從前的確是一片荒地,人們以前都笑稱,禾高鄉禾不高。”

    “后來?這?來?了位姓沈的縣令,把這?的地重新翻了一遍,這?地方才初初有個田地的樣子。不過這?位沈縣令沒在這?呆多久,就高升回京里了。他走了之后,這?地方的壯丁多去修堤壩了,只?留下老弱婦孺還?留在鄉里,田地少人耕種,也就荒在那了。直到一年多前,離娘來?了。”

    趙錦繁疑惑:“這?跟離娘有什么關系?”

    藥鋪掌柜說:“離娘來?了我們這?地,看見滿是荒棄的田地,覺得這?么好的地廢了可惜。我們也覺得可惜,但我們這?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婦孺,想把地種起?來?也不容易。離娘說她?有辦法,只?要我們肯跟她?干,這?事就能成。不過嘛,她?這?話一說出口,立刻有人和她?唱反調。”

    趙錦繁問?:“是誰啊?”

    藥鋪掌柜笑道:“小高縣令啊。”

    趙錦繁道:“小高縣令?”

    藥鋪掌柜說:“他是在那位沈縣令走后調來?的新任縣令,家世又好,又年輕有為,就是心氣有點高。他一心想振興此地,但苦于沒有辦法。當時他聽說離娘一介女流夸下海口,很是不屑,認為離娘不自量力。加之離娘背井離鄉到這?,又是個寡婦,他十分看不上離娘。那會兒啊,沒少爭對離娘。”

    趙錦繁道:“那后來?呢?”

    藥鋪掌柜道:“后來?離娘就跟他打了個賭。賭說半年之后,她?會讓他看見遍地金黃。若是沒做到,她?便滾出禾高鄉,若是她?做到了,就請小高縣令也付出相應代價。小高縣令覺得此女不過是在虛張聲勢,他拼盡全力都難以完成之事,憑什么一個外鄉來?的弱質女流就能做到?他欣然接受了這?場賭局,就等著看離娘出

    糗。”

    趙錦繁道:“所以離娘做到了。”

    “當然。”藥鋪掌柜道,“離娘是個能干的女子。她能種出一種生命力極強的稻子,這?種稻子打理起?來?省時省力,長勢又好。加上離娘很勤快,又長袖善舞,鼓勵留守家中的婦人出來營生,多勞多得,帶著一群娘子軍,日?日?耕作,不到半年就初見成果,狠狠打了小高縣令的臉。”

    趙錦繁挺好奇地道:“那這?位小高縣令輸了以后付出了什么代價?”

    藥鋪掌柜神神秘秘地說:“還能是什么代價,不就把自己整個人都賠進?去了唄。”

    趙錦繁:“啊?”

    藥鋪掌柜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趙錦繁不知怎么想起?了昨日?院門前離娘與一男子情難自禁的那一幕。

    原來?爭鋒相對的敵人也是可以那樣親吻的。

    她?聽完離娘的故事,抓好藥,沿著田埂走回去,看著一路黃澄澄的谷子,心情甚好。

    回去的時候有些晚了,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見荀子微慘白著一張臉,緩慢地朝她?走來?。

    趙錦繁一愣:“您怎么出來?了?才剛好些,不能吹風。”

    荀子微看著她?道:“你去了很久。”

    隔壁正在收稻子的嬸子瞥了兩?人一眼,道:“娘子你可算回來?了,你夫君擔心你擔心得不行,老早就出來?探你了。我說你那么大個人了不會走丟,他說怕你懷著身孕在外多有不便。”

    荀子微:“……”

    趙錦繁:“……”

    稻田里不知哪來?的田雞呱呱叫了幾聲,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后沉默。

    趙錦繁瞥見荀子微腰間?隱隱抽現的軟劍,猜想他大概是擔心她?出門許久不歸會有危險,畢竟他是一個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人,答應了要護她?周全,就會拼盡全力。

    盡管他現在身上只?有能殺鳥的力氣……

    趙錦繁嘆了口氣,攙著她?臉色難看弱不禁風的夫君回了院里。

    剛回院里,聽見院前槐樹后傳來?人與?人接/吻/吸/吮時發出的嘖嘖水聲。這?個聲音趙錦繁太?耳熟了,昨日?她?在院門前也聽到過。

    趙錦繁低頭面紅耳赤,扯著荀子微快步進?了屋。比起?她?來?,荀子微看上去很淡定,似乎對男女情愛之事毫無欲念。

    夜里梳洗前,她?坐在問?離娘借來?的小銅鏡前拆盤發,她?不會梳女子的發式,早晨出門前隨意弄了一個,現在要拆才發覺后邊頭發全纏在一起?,搗鼓了好一陣也沒梳開。

    荀子微換好傷藥,往她?那望了眼,道:“你過來?,我幫你。”

    趙錦繁帶著木梳坐到他榻邊。荀子微從她?手里接過木梳,一點一點梳開她?糾纏在一起?的發絲。他的動作很輕,也很溫柔。

    帶給趙錦繁無限遐思,她?跟他說:“小的時候,我看見貴妃給她?的小女兒梳髻很羨慕,我問?母妃,她?能不能也偷偷給我梳一個?她?說絕對不可以。如果我再敢跟她?提這?件事,她?這?個月就不會再來?看我。”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對他說這?些,大概是因為他知道她?的秘密,她?不必像在面對其他人時一樣,在他面前遮遮掩掩。又大概是因為此時此刻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只?有他是她?最熟悉而能信任的人。

    荀子微問?她?:“那你現在還?想梳嗎?”

    趙錦繁愣了愣:“現在?”

    荀子微道:“我會一點。”

    趙錦繁道:“您怎么會這?個?”

    荀子微道:“從前見過一個男人常給人梳。”

    趙錦繁順嘴問?:“誰?”

    荀子微抿了抿唇,涼涼笑了一聲道:“我父母。”

    趙錦繁聽他語氣沉重,還?以為觸到了他傷心事,對他道了聲:“對不起?,我不知道令尊令堂已?經?……”

    荀子微道:“沒死。”

    趙錦繁:“……”

    后來?趙錦繁才知道,他的父母感情甚好,只?是好到經?常拋下獨子結伴去各地游歷。

    荀子微問?她?:“你要嗎?”

    趙錦繁眼睫顫了顫,沒有猶豫,只?是很輕地說了聲:“要。”

    她?有些許緊張,手心緊緊抓著裙擺,不知過了多久,荀子微告訴她?說:“梳好了。”

    她?迫不及待跑到小銅鏡前照了照,從鏡里看見自己的樣子,彎眉笑了笑。

    深夜,熄燈后。

    屋子很小,趙錦繁靠在用凳子拼成的狹窄小床上,閉眼回想剛剛那件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臨睡前還?執著要梳發。

    她?側過身朝躺在榻上的傷者看了眼,聽見他規律的呼吸聲,心想他已?經?入眠。

    夜靜得出奇,她?卻?輾轉難眠,一直磨蹭到了半夜,隔壁離娘屋里傳來?床板嘎吱嘎吱的響聲。

    村屋簡陋隔音不是很好,加之此刻正是萬籟俱寂之時,她?聽得格外清晰。

    她?分不清隔壁屋里的人到底是痛苦還?是歡快。隔壁屋里的香順著土墻滲進?來?一些,趙錦繁覺得自己有些熱,抬眼瞥見桌上水囊,拿起?來?喝了幾口緩了緩。

    剛準備把水囊放回去,聽見身后傳來?荀子微的聲音。他問?她?:“有水嗎?”

    趙錦繁愣道:“有。”

    “您要?”

    “嗯。”

    他似乎很渴,走了過來?,問?趙錦繁要走了她?剛喝過的水囊,啟唇貼上水囊口,喝光了水囊里剩下的水。

    趙錦繁想開口跟他說什么,但已?經?來?不及了。

    第073章 第 73 章

    荀子微似乎沒細想水囊有什么問題。

    他喝完水, 唇上沾了水跡。趙錦繁看見那點水跡,下?意識抿了抿唇。

    “睡吧。”荀子微對她道。

    “嗯。”趙錦繁復又躺回?用凳子拼成的狹窄小?床上。

    那股惱人?的香,沿著土墻滲開,飄散在室內。她靠在冷硬的木凳上, 閉上眼想到的卻是那天在水里他堅實的胸膛。

    那晚她不知熬到幾時才睡。次日一早, 她拿傷藥去給?荀子微, 見他里衣被汗水浸透了, 他看見她過來,閉上眼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不愿意想起的事。

    趙錦繁聽說人?在大病過后, 身體虛弱, 是容易發虛汗的。

    次日早晨起來,他又出了一身虛汗,趙錦繁把他被汗浸濕的里衣放進臟衣簍里。

    他臉色看上去很難看,莫名其妙對著她說了一句:“對不起。”

    語氣聽上去很鄭重又帶著幾分羞愧。

    趙錦繁想他大概是怕麻煩她洗衣,忙道:“不用道歉, 這些不是我洗, 我不太?會這些,給?了隔壁劉嬸一些銅板, 請她幫忙洗的。”

    荀子微從她一張一合的飽滿唇瓣上挪開視線,對她說:“以后不會了。”

    趙錦繁笑道:“沒關系, 這種事你又沒法控制。”

    荀子微怔住,臉色愈發難看。

    到了第?三?日,他醒來時依舊汗水淋漓。這一次他扶額,自嘲地笑了聲:“我瘋了。”

    身體不好?發虛汗也是沒辦法的事, 趙錦繁安慰他說:“過些日子就好?了。”

    他聞言忽如?釋重負,松了口氣道:“你說得對, 過些日子就會好?。”

    荀子微的身體日漸好?轉,趙錦繁不用再時刻圍著他轉。得空的時候,就跑去田里轉悠。

    和那的姑娘嬸子們打成一片,詢問浮州開墾現?狀。離娘說,她正?在培育一種稻谷,這種谷子也許能在北方一年三?熟,倘若能在浮州大地種滿這種稻谷,一年三?次遍地黃金的景象定然?很美。

    趙錦繁想幫著她們做些活,不過那的姑娘嬸子們看她“有孕在身”,不讓她多干。

    傍晚,荀子微來田間找她,那群姑娘嬸子打趣她道:“臻娘,你夫君又來接你回?去了。”

    打趣完她,還不忘對荀子微說:“三?郎放心,我們可沒有讓你夫人?干重活。”說著朝趙錦繁平坦的小?腹看了眼。

    荀子微道了聲:“哦。”

    趙錦繁聽見那聲“哦”,一陣別扭,跨過泥濘的田埂地,走到他身邊,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道:“您應什么應!”

    荀子微道:“你都敢撒那種謊,還怕別人?應嗎?”

    趙錦繁別過臉不看他,道:“我當時那么說也只是權宜之策,又不會變成真的。”

    “的確,不可能變成真的。”荀子微看上去對這一點很是認同。

    “那當然?。”趙錦繁朝田間遍地金黃望了眼,打了個比方,“看到那的谷子了嗎?未耕耘未播種,如?何能在沃土之上結出沉甸甸的稻穗?就如?同太?陽不會從西邊升起一樣,便是做夢也不可能。”

    荀子微聽她如?是說道,不知為何臉色一白,久久無?言。

    正?是豐收時節,禾高鄉的姑娘嬸子日日都在田里忙著收割,田邊堆滿了剛收割的稻子。連續半月都是放晴日,這夜卻忽起了狂風暴雨。

    暴雨如?注,自屋檐傾瀉而下?,疾風拍得窗框直響。離娘穿上蓑衣斗笠連夜跑去田間,和鄉里的姑娘嬸子們一道,緊趕慢趕把堆在田邊未來得及收的稻子運回?就近糧倉。

    這要是動作不快點,好?些收成要毀。趙錦繁去了糧倉幫忙把運來的稻子搬進倉里。才搬了沒幾捆稻子,荀子微跟來了。

    “你身子不便,還是我來。”他還沒忘了他們之間的戲。

    趙錦繁道:“可你的傷……”

    荀子微道:“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力舞劍就行,做這些沒問題。”

    一旁的姑娘嬸子也勸趙錦繁不要硬撐傷了“胎氣”,趙錦繁只好?跟著年紀大的幾個嬸子去了灶房給?那些冒雨在田里的人?煮姜湯。

    眾人?分工明確,齊心協力,忙碌了一夜,終于在日出時分將所有能收的糧都帶回?了糧倉。

    趙錦繁去田里送完姜湯回?來,那群嬸子正?圍在一起說笑,見她過來開口,指著那頭荀子微調笑她道:“臻娘真是好?福氣喲!”

    趙錦繁跟著笑了笑:“啊……嗯。”

    “你夫君不僅模樣好……力氣也足。”旁邊有嬸子那胳膊肘意味深長地撞了撞趙錦繁。

    趙錦繁笑容僵在臉上。原來她們說的是那種福氣!

    對不起,這個福氣她享不了。

    荀子微朝她走了過來,見那幾個嬸子對著他和趙錦繁笑,不解問她:“在笑什么?”

    趙錦繁扯了扯嘴角:“笑你長得好?看。”

    “還有力氣足!”右后方一位大膽的嬸子替她補充道。

    趙錦繁瞥了眼荀子微。見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臉色很難看,和他出虛汗的那幾日早晨一樣難看。

    這天半夜,趙錦繁睡在用凳子拼成的小?床上,忽被一陣響動吵醒。她睜開惺忪睡眼朝榻上望了眼,見荀子微直起身坐在榻上扶額低喘。

    怕他傷勢有異,她緩緩從凳子拼成的小?床上起來,走到榻邊詢問:“您怎么了?”

    深秋的夜,她身上只穿了件單薄里衣,稍覺有些涼。他身上卻滿是汗意,汗水浸透了他的里衣,精瘦健實的身軀若隱若現?,趙錦繁稍稍撇開頭去。

    荀子微閉上眼對她道:“我們……”

    趙錦繁眨了眨眼:“我們什么?”

    荀子微緩慢地睜開眼,道:“我的傷已愈合得差不多了,我想我們是時候該道別了。”

    趙錦繁一愣,應道:“嗯。”

    他的傷能再休養幾日最好?,但他似乎有急事,很著急想要離開這里。

    次日一早,趙錦繁開始收拾行禮和盤纏。得知他們要走,離娘有些不舍。

    離娘道:“今夜鄉里辦豐收酒會,反正?你們明天才走,不如?一道過來玩玩。那天雨夜多虧你們幫忙,今晚我請鄉長為你們備酒就當替你們踐行。”

    盛情?難卻,趙錦繁答應了,問了聲荀子微愿不愿意去,他說可以。

    鄉里的酒會和宮殿奢華的晚宴全然?不同,在一塊露天之地,堆起篝火,一群人?圍坐在一起吃烤肉喝米酒,談天說笑。

    最后一晚做夫妻,荀子微也算善始善終,裝得有模有樣,坐在篝火旁烤肉給?趙錦繁吃。

    趙錦繁不客氣地接過他烤的肉,一口咬下?,嘴里汁水滿溢。

    荀子微頗有自信地瞥她:“味道如?何?”

    趙錦繁一雙眼亮晶晶的,真心實意地夸道:“好?得不得了,我從來沒嘗過比這更好?的了!”

    荀子微淡笑了一聲。

    他做的東西口味極好?,不過以后不會再吃到了。思及此,趙錦繁心里莫名泛上了點酸意,臉上笑容一滯。

    荀子微一直在看她,見她失了笑,忽愣了愣。

    酒過三?巡,眾人?開始玩“轉酒壇”的游戲。把酒壇橫放在地上轉圈,最后酒壇口對著誰,就要拿誰來取樂子。

    離娘運氣不大好?,第?一輪就被酒壇口指中。不過大家沒太?為難她,只讓她講個故事給?大家樂呵樂呵。

    離娘笑說:“我不大會講故事,不過聽人?說起過一段離奇的故事。”

    有幾位嬸子好?奇地問道:“什么故事,快說來聽聽。”

    離娘道:“說從前有位姑娘,家中貧寒,父母為了供幼弟讀書,把她送去給?了當地有名的地頭蛇做妾。那個地頭蛇生性殘暴,常常毆打家中妻妾,那位姑娘是被折磨得最厲害的。”

    有人?問:“為什么?”

    離娘道:“因為她不肯屈服。越是不肯,地頭蛇就越來勁。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日又一日,終于在一個晴朗午后徹底結束。”

    又有人?問:“這又是為什么?”

    離娘道:“因為他死了。被不堪忍受他折辱的妻妾合謀殺了,偽裝成了病死的樣子。當然?殺死他的那個主意是那位姑娘出的。”

    眾人?皆默,有人?尷尬一笑:“這故事聽著是離奇,但好?像不怎么樂呵。”

    離娘掩唇笑道:“所以我才說,我不會講故事嘛。來來來再轉,可別再轉到我了。”

    酒壇繼續轉,這回?轉到了荀子微。

    村里的嬸子看看他,又看了看趙錦繁,笑問他道:“我們就想問,三?郎你這快做爹了,心里是什么感覺?”

    趙錦繁:“……”

    荀子微淡定開口:“很高興。”

    又有人?問他:“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荀子微道:“女孩。”

    有人?追問:“為什么?”

    他直言道:“像我夫人?,美。”

    趙錦繁眼睫一顫,低頭藏起通紅的臉。

    還有人?問:“將來想和臻娘生幾個娃娃?”

    荀子微道:“問她。”

    他就這么輕飄飄把問題拋給?了趙錦繁。眾人?的目光都朝趙錦繁看去。

    趙錦繁臉愈發紅了,尷尬笑了幾聲,踢皮球似的,重新把問題拋給?了荀子微道:“夫、夫君覺得呢?”

    這次他沒再躲,直接道:“一個就好?。”

    趙錦繁由?衷地想,不愧干大事的人?,這種話他都能面?不改色說出來。

    荀子微回?答完問題,酒壇繼續轉。酒壇口好?巧不巧又轉到了離娘身上。

    眾人?正?想著要拿離娘作什么樂子,人?群中一位穿著得體,相貌端正?的男子站起身走到離娘跟前,道:“說說你自己的故事。”

    趙錦繁覺得那男子眼熟,這人?應該就是那位和離娘爭鋒相對卻吻得難舍難分的小?高縣令。

    離娘笑他道:“你不是知道嗎?守了寡又無?依無?靠便輾轉流落到了此地。”

    小?高縣令道:“我不是問這個,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么能種出那種生命力極強的稻子?”

    這一點趙錦繁也很好?奇。

    第074章 第 74 章

    “對啊離娘, 說來聽聽,我們?也?都想知道。”篝火旁眾人起哄道。

    人群中立刻有幾個嬸子出聲道:“那?哪成!離娘從前過得不好,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舊事?重提豈不是讓她?自揭傷疤?”

    眾人聞言立刻靜了下來, 小高縣令低頭, 對離娘道了聲:“對不起。”

    離娘笑笑說:“不要緊。好好的酒會可別為我掃了興, 大家繼續。”

    酒壇繼續轉, 接連指了幾位嬸子,那?幾位嬸子被眾人追問與自己?夫君的情史,臊得面紅耳赤。趙錦繁正跟著?大伙一起笑, 沒想到下一個就輪到了自己?。

    “臻娘, 你跟你家那?位是怎么好上的呀?”眾位嬸子探究的目光落在趙錦繁身?上,笑得意味深長。

    趙錦繁一噎。沒有的事?,要她?怎么說?

    “她?家那?位”正看好戲似地望著?她

    ?。

    趙錦繁腦中一片空白,手?心緊抓著?裙擺,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見他?第一眼就很喜歡。”

    想了想補充道:“家里門當戶對, 他?剛好少個夫人, 我們?就成親了。”

    這世上沒有比一見鐘情更省時省力不費腦筋的愛情故事?了。

    她?說完松了口氣,抬頭卻瞥見荀子微怔在那?里, 用一種很微妙的眼神看她?。

    趙錦繁干巴巴笑了聲:“前面那?句話您不會當真吧?我編的。”

    荀子微道:“不會。你亂說的話太多了。”

    之后他?們?彼此都靜默不語,直到酒會結束。

    住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他?背對著?她?靠在榻上,很早就睡了。趙錦繁心里想著?同他?分開后,自己?即將要去見的人,又期待又忐忑, 輾轉反側。

    半夜,她?出門找水喝, 聽見離娘和那?位小高縣令坐在院中談話。

    那?位小高縣令似乎還在為之前酒會上的冒犯之言向離娘賠罪道不是。

    離娘風輕云淡地笑了聲:“倒不是不能告訴你,只不過我說了你也?不愛聽。”

    小高縣令忙道:“怎會?你說什么我都要聽。”

    離娘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道:“那?我就當個故事?,說給你聽吧。”

    她?抬眼望向漆黑夜色道:“從前有位姑娘,幼時經歷過饑荒,僥幸活了下來。她?看見餓殍遍野,心想此生再也?不要看見同樣的場景。”

    “她?家鄉的水不宜種稻,她?就想能不能種出一稻,一種在惡劣環境下也?能結出成串穗子的稻。但這并不容易,她?想找方法?就得先識字,可惜父母不準她?識字讀書?,家里也?沒閑錢供她?,就算有也?只會給她?兄弟。”

    小高縣令問:“那?后來呢?”

    “后來她?就偷跑去了學?堂聽講,不過被那?的先生趕出來了,去幾次趕幾次。不過她?很幸運,有位學?識很好的公子覺得她?倔得有趣,答應得空就教她?識字。那?位公子教會她?很多,她?很感激他?,也?很……喜歡他?。不過門第有別,她?也?沒抱什么不切實際的想法?。后來那?位公子和他?兄長搬走了,她?想她?跟那?位公子之間的交集到這就結束了。”

    “多虧那?位公子,她?認得了許多字,借著?去鎮上書?鋪幫人抄書?的機會翻遍了所?有她?能看到的書?,終于在一冊古籍上找到了一些關于改良水稻的記載,那?些記載很模糊,她?照著?書?一次又一次地試,終于在數不清錯了多少次后,摸到一些門道。”

    “再后來那?位公子考取了功名,衣錦還鄉,她?又再次見到了他?。那?會兒他?一心想在鄉里做出功績,天天跑來田里。知道她?在種那?種水稻就天天來找她?,那?時候讓每個鄉民都吃飽飯,是他?們?共同的愿望。孤男寡女交集多了,一來二去也?就生出了些不一樣的情愫。”

    趙錦繁站在門后,聽見這話心里莫名覺得有些別扭。

    離娘繼續道:“后來上天眷顧,她?終于種出那?種生命力極強的稻子。那?位公子知道了之后很開心。他?說只要有了這種稻子,他?們?就能成親在一起。她?還以?為他?說的是,她?做成了這件了不得的事?,他?父母兄長還有百姓們?會因此而認可她?,可惜她?錯了。”

    “他?拿著?她?種的稻,告訴所?有人這稻子是他?潛心多年種出來的。因為這件功績他?很快就獲得了高升。他?說只要他?得以?高升,就能擁有更多話語權,就算家里人反對他?也?有力量護她?,娶她?。他?也?確如他?所?說得那?樣,不顧所?有人反對娶了她?。”

    “很奇怪,明明多年心愿得償,她?卻感覺不到一點高興。他見她整日悶悶不樂,就勸她?說,她?一個女人,就算告訴別人自己?做出了成果,也沒多少人瞧得上。這稻子只有說是他?種的,才能為更多人所?用所?熟知,他?這是在幫她。更何況夫婿高升,她?也?臉上有光。”

    “不過她?不覺得臉上有光,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她?依然?是所有人眼中最卑賤的存在。人們對她?的鄙夷和暗諷,并不會因為她的夫婿是誰,就減少或消失,相反愈演愈烈。”

    “但她?的夫婿不這么認為,他?覺得自己拒絕身份高貴的貴女,而娶她?為妻是對她?的回報和恩賜,她?應該感到受寵若驚和歡喜。可惜這樣的回報和恩賜,實在讓她?討厭到了極致。不過他們也不是沒有相處愉快的時候,比如和她?一起想怎么才能在北方種出一年三熟的稻子之時。那?個時候她?總覺得他?們?好像又回到過去,回到了一心只為讓更多人填飽肚子而付之一切的歲月。”

    “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在她?一次又一次地嘗試下,稻子的事?初見成效。她?還沒來得及為自己?高興,她?的夫婿就已經迫不及待對世人公布說他?很快就能種出一年三熟的稻子。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晚上,他?告訴她?,他?很快又能高升了時興奮又貪婪的嘴臉。”

    不知為何,說到此處離娘忽話音一頓,陷入了沉默。

    小高縣令追問了一句:“那再后來呢?”

    離娘目光幽深道:“再后來他?……病死了,我守了寡,跟人四處打?聽到了浮州,輾轉來了這里。在這之后的事?你都清楚了,不……”

    離娘朝他?笑道:“應該說在這之前的事?,你也?清楚。你這個人啊,要不是從哪里打?聽到了些跟我有關的事?,心里憋得慌,是不會這么著?急要要問我的。”

    小高縣令道:“你說得對,我是去打?聽了。我得清楚我未來妻子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離娘道:“多謝你青睞,不過我沒有再成婚的打?算。”

    小高縣令愣住,咬牙切齒問她?:“那?我們?之間又算什么?”

    離娘抬起食指點了點他?的胸膛,笑著?告訴他?:“算……特別的朋友,你很不錯,我很滿意。”

    小高縣令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良久嘆了口氣,對她?道:“離娘,不,華娘。我不管那?個男人是怎么死的,我只希望你能留在這里,留在……我身?邊。”

    離娘道:“我當然?會留在這里。”

    她?笑望夜色下茫茫田野道:“為了腳下這片黑土,也?為了我自己?。”

    “浮州可是塊寶地啊。”離娘朝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笑道。他?身?后的那?個男人沒說話,走到她?跟前低頭開始吻她?。

    趙錦繁懵住了。這兩人怎么一言不合,就莫名其?妙親了起來?

    她?一陣手?足無措,轉過身?卻撞上一堵人墻。荀子微不知何時靜悄悄站在她?身?后,看樣子像來了有一會兒了。

    趙錦繁:“……”

    荀子微抬手?將跌進他?懷里的人扶穩,朝后退開一步。

    趙錦繁站定?,看見他?的動作后微愣。良久,好像明白了什么,低頭笑了聲,若無其?事?地解釋了一句:“我來找水喝。”

    荀子微道:“我也?是。”

    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后靜默。留在禾高鄉的最后一夜,在彼此無言中度過。

    次日一早,離娘找來了村里的驢車,送他?們?去往就近城鎮。村里的姑娘嬸子們?來同他?們?道別,在一句句“一路順風”中,還夾著?幾句:“等孩子滿月記得給我們?送紅雞蛋過來。”

    “一定?,一定?。”趙錦繁在荀子微連連皺眉下,笑著?應道。

    驢車順著?田埂一路直行,鄉民們?淳樸的臉漸漸消失在眼前。趙錦繁從驢車稻草堆里站起身?,朝四野望去,金燦燦的稻梗接連著?無邊天際。

    她?聞著?四野泥土混合著?稻穗的氣息,想起昨夜離娘說過的話。

    浮州是塊寶地,充滿無限可能。

    趙錦繁對身?邊人道:“仲父,您知道嗎?”

    荀子微

    看向她?:“嗯?”

    趙錦繁道:“禾高鄉的稻穗長得最高,長水鄉水塘里的蜃蛤長得最肥美,玉桂鄉的蒲草長得最盛,編成的蒲席堅韌光滑……浮州像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假以?時日,定?能綻放光彩,驚艷世人。”

    “在我手?上。”她?對他?道。

    荀子微笑了聲,不置可否。過了好半晌,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凝著?她?道:“拭目以?待。”

    到了臨近鎮口的地方,他?們?從驢車上下來。等驢車走遠后,趙錦繁朝荀子微揮手?道了別:“就在此地別過吧,祝您此行一切順遂,后會有期。”

    “以?及別忘了你我之間的交易。”她?笑著?補了句。

    她?正欲走,荀子微卻叫住了她?:“等等。”

    趙錦繁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還有何事??”

    荀子微讓她?在此處等他?一會兒,沒過多久他?騎著?馬,帶著?一套男人衣冠回來,遞給她?道:“此地不比鄉間人多眼雜,記得換上。”

    “知道。”趙錦繁接過衣冠,在身?上比劃了一陣。她?本?也?打?算立刻找來換上。

    荀子微別過臉:“不用比,是你的尺寸。”

    趙錦繁想到什么,動作一頓:“……嗯。”

    “還有。”荀子微從袖中取出一枚響箭交給趙錦繁,“如若遇到危險,打?開此物,這附近有我的人,見到信號會過來。”

    趙錦繁接過他?手?里的響箭,道了聲:“多謝。”

    不過還是希望用不到。

    荀子微交代完,騎著?馬走了,沒過多久消失在了她?眼前。

    趙錦繁收起他?給她?的東西,啟程去往自己?要去的目的地。她?并不熟悉當地的路,接連三日連問帶打?聽,摸索著?從與荀子微道別之處,一路往東,途徑烏留山,順著?從山上下來的河,走到了一處繁華小城。

    進了城問了好幾個路人,才找到了她?想要找的那?處地方。那?是一座宅邸,坐落在城中富人聚集之地。

    趙錦繁走到那?座宅邸跟前,望著?緊閉的朱紅色大門,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她?深吸了一口氣,上前叩響了門環。過了很久,有位老仆來開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問道:“你找誰?”

    趙錦繁眼睫顫了顫,笑道:“我找葉夫人。”

    第075章 第 75 章

    老仆皺眉道:“哪個葉夫人?這兒沒有葉夫人。”

    趙錦繁愣了愣, 才想起她的母妃如今已經不姓葉了。她改口道:“我想求見貴府的夫人。”

    老仆道:“夫人事忙,你可事先有約?”

    “沒有,但……”趙錦繁道,“煩請你通報一聲, 就說阿臻來見她了。”

    她抿了抿唇, 添了句:“夫人她很想我。”

    老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走去里院通報。

    趙錦繁站在朱紅大門外等待, 手心緊握成拳,期待又忐忑。

    她的母妃出身將門,從前?久居雁門關。原本與她那位多情薄幸的父皇無甚交集。

    直到有一年?, 她父皇出巡北地, 途經雁門關,恰好見到了她母妃騎馬射箭的英姿。他見慣了京里的溫香軟玉,這一路出行又素了許久,乍一見這野性十足又難訓的美人,立刻來了興趣。

    使盡渾身解數欲奪美人芳心, 她越是拒絕他越來勁。終于在這位情場老手, 欲擒故縱,英雄救美, 山盟海誓等等攻勢下,她母妃動了心。

    她不顧一切跟他進了宮, 起初也得寵過一陣,但很快那個曾經對?她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男人就厭棄了她,另結新歡。

    那個男人說她脾氣太硬,嫌哄她費力, 又說她不懂討好男人,在床上還?要?他伺候, 麻煩又無趣。母妃不懂為什么從前?對?她千依百順情深義?重的男人忽然?變了樣?她不停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越反省越痛苦。

    她學?著去小意討好,放下馬鞭和弓箭,又學?琴又吟詩,想要?挽回?父皇的心。可等她變成了父皇口中想要?的樣子,他又嫌她失去了自我,沒了原來那股勁。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無論她再多做什么,他總能挑出各種?各樣的毛病。并不是因為她不好,只是因為他不上心了。從前?她越是推開他,他越是要?粘上來,現在她越是糾纏,他越厭棄她。他越厭棄她,她就越不甘心。

    到后來他都快忘記有她這么個人了,她還?在等他回?心轉意。趙錦繁成長歲月里,總是能見她省吃儉用,花大筆的銀錢,向?父皇身邊的宮娥太監買跟父皇有關的消息。她想知道父皇有沒有想起過她,但每次聽到的都是父皇和其他女人如何歡愛的消息。

    趙錦繁不懂她為什么要?這么折磨自己,可能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她也曾寄希望于趙錦繁,希望父皇看在他們有一個“兒子”的份上,多來看看她。可惜事與愿違,因為趙錦繁生辰時刻被?說不吉,父皇更厭棄她們了。

    她希望趙錦繁去爭去奪,可趙錦繁怎么也“不開竅”。她痛恨地問趙錦繁:“你為什么不爭氣?”

    趙錦繁握著想送給?她的花枝低下頭。她太想要?父皇愛她了,可是他半點都不肯,所以?趙錦繁上前?抱了抱她的大腿,告訴她說:“不要?緊,我會?愛您。”

    那天是趙錦繁五歲的生辰,父皇在貴妃宮里陪小公主認字,她的母妃緊抱著她哭了很久。這是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靠在母妃懷里。

    她以?為母妃也需要?她,不過沒幾?天,母妃不知道聽哪個宮娥說,父皇是想她的,只不過覺得九皇子不吉,才一直不過來。她給?了那個宮娥一大筆錢,然?后把趙錦繁丟給?了奶母。

    趙錦繁抓著她的袖子懇求她,不要?丟下她。哭著追她跑了一路,她都沒回?頭。她說等父皇來找她,一切都會?好的,到時候她再來接她過好日子。但趙錦繁知道,不會?有這一天。

    偶爾母妃也會?過來探望她,給?她帶一些好吃好玩的。母妃總說讓她再等等,再等等就好。后來她來探望的次數越來越少,趙錦繁也不再期盼她來了。

    再后來父皇病倒了,儲位之爭過后,趙錦繁“幸運”地成為了儲君,她很高興終于能母憑子貴與父皇并肩而立。從前?的貴妃死?了,父皇封她做了新貴妃。

    那會?兒父皇還?沒病糊涂,封妃典禮上,父皇夸她容顏不減當年?,她很高興,笑得合不攏嘴,趙錦繁想這大概是這些年?她笑容最燦爛的時候。

    她笑著靠在父皇懷里,問他可還?記得當年?他們初見時的樣子?父皇說:“記得,當然?記得!我記得你坐在船上采荷,朕還?為你做了首詩。”

    她聞言怔住,久久無言。因為她從來沒去采過荷,采荷的是麗妃。她的笑容僵在臉上,又問父皇,可還?記得她的小名,當年?他們彼此交付那晚,他喊了很多遍,說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父皇又答:“記得,當然?記得,你叫……叫阿妙。”

    她的笑容徹底消失在了臉上,阿妙不是她的小名,是賢妃的。她精心打扮的臉,在那一刻顯得有些滑稽。原來他早就忘了她是誰,可能連她自己也忘了自己是誰。

    封妃宮宴還?在繼續,宴上笑語歡歌不斷,后殿卻傳來消息說——

    葉貴妃自縊了。

    好在有宮人察覺不對?勁,沖進去救下了她。趙錦繁趕去的時候,她奄奄一息倒在地上,面如死?灰。趙錦繁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她說自己很絕望也很后悔,癡纏了那么多年?,最好的歲月全都錯付了,沒有辦法回?頭了,驕傲、自尊全都丟了,呆在這宮里也沒臉可活。

    她問趙錦繁,她還?能怎么辦?趙錦繁說:“錯了就錯了。沒有辦法回頭,那就向?前?看。東西丟了就再撿起來。但……”

    “無論如何千萬不要放棄自己。”

    雖然?這很難,不過她愿意試試。于是趙錦繁在與她一起出宮祈福時,設計了一場意外走水,讓葉貴妃喪生在了火里,得以?重生。

    她臨走前?抱著趙錦繁,說她舍不得她。趙錦繁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不知是怕動了之后她就立刻會?放開,還?是因為不習慣。

    她說等安頓好了就會?想辦法悄悄給?趙錦繁傳信。前?不久,趙錦繁在浮州收到了她的傳信。

    她在信里說自己在沿邊瀝城過得很好。她在入宮前?是個十分能干的女子,出宮之后靠著一百兩本金白手起家,不過一年?多功夫

    已在瀝城商界小有名望。還?和當地最有名望的鄉紳有了一段情,那位鄉紳很尊重她也很疼愛她,事事以?她為主,繼子繼女也很孝順,日子過得風生水起,信的最后,她說她想阿臻。

    此時此刻,趙錦繁站在朱紅大門前?,等待著她出現。等了許久,她沒來,那位老仆出來說:“久等了,夫人正替小姐梳頭,請您先去正堂坐會?兒。”

    趙錦繁愣了愣,雙手扯著袖子,靜默許久后“嗯”了聲。

    她隨老仆去了正堂,在紫檀木椅上坐了大約一刻鐘,一位和她一樣長得上揚鳳眼的婦人朝正堂走來。

    她看見趙錦繁坐在正堂,怔了怔道:“竟真是你。”

    趙錦繁藏起無措的手“嗯”了聲。

    她的眼里沒有期許,只有錯愕:“你怎么會?來這?你不是在浮州?沒人跟著你?你私自出來的?那位攝……不拘著你?”

    正問話,一位看上去比趙錦繁略小幾?歲的小娘子從后院跑來,纏著她道:“母親,你答應要?陪我翻花繩,怎么就跑這來了?”

    她看了趙錦繁一眼,強笑了幾?聲:“母親正好……有客。”

    那位小娘子聞言,朝趙錦繁望去,好奇問:“這位小公子是誰?好生俊俏。長得還?同您有幾?分像呢!”

    她尷尬地扯了扯唇角,道:“這位小公子是我……一位遠方表親。”

    “那我應該稱呼一聲表兄才對?。”小娘子朝趙錦繁行了個平輩禮,羞答答喊了聲,“表兄。”

    趙錦繁默然?看了眼她的母妃,沒有應聲。

    她母妃笑了幾?聲掩飾尷尬,對?她道:“來了就一道用個午膳。”

    趙錦繁“嗯”了聲。

    午膳時,她母妃夾了幾?塊蔥油煎魚到她碗里,說她瘦讓她多吃些。趙錦繁盯著碗里的魚沒法下筷。

    飯用到中途,她母妃向?她提起:“上次在信里問你的事怎么樣了?”

    趙錦繁微愣:“什么?”

    她母妃道:“就是為阿年?謀個好差那事。”

    阿年?是她繼子的名字。仔細想想她的傳信有一半都在跟她說,自己這位繼子如何能干,如何了不得,如何能堪大任。

    趙錦繁很難過,為自己只看到信的最后一句而難過。

    或許當初母妃走時說舍不得她是真心的,不過母妃現在已經有了新的家人和新的生活,她不該再打擾了。

    用完午膳,趙錦繁沒有再多留。她答應過荀子微辦完事就要?盡快回?去,現在事辦完了,也該啟程了。

    她背著包袱,騎著馬順著原路返回?,一路行至烏留山已是入夜時分。

    山上起了一層濃霧,不便再行路。她在一棵靠進山溪的老樹旁暫時落腳。

    漆黑夜色下,她獨自靜坐在樹旁,視野不清使得她的聽覺格外敏.感。她察覺到前?方有腳踩過枯葉響起的咔嚓聲,有人在濃霧中朝她逼近,不止一個人。

    荒山野嶺,夜間偷襲,來者不善。

    趙錦繁的手在抖,她的馬突然?間開始嘶鳴,她裝作起身安慰馬匹的樣子,縱身上馬就跑,順便不忘拔開有人給?她的響箭。

    響箭上空,炸開一聲火花。趙錦繁不確定?這一帶有沒有荀子微的人在附近,她只能賭。

    身后之人察覺她跑了,立時追了上去。濃霧之中,趙錦繁的馬蒙頭亂沖,一支支飛箭朝四面八方射來,刺中馬背,馬匹凄厲一聲嘶吼,那群人循聲圍了過來,很快就要?逼近她。

    她閉上眼,屏息靜聲。幾?息間,聽見幾?聲利刃劃破皮肉的聲音,以?及夜襲她的那群人發出的慘叫聲。

    趙錦繁睜開眼微愣,心想援兵這么快就來了?

    濃霧之中,她看不清援兵的樣子,只聽夜襲者中有人出聲:“來者何人?”

    那人答:“西南荀子微。”

    “還?有什么遺言嗎?”那人順便問夜襲她的那群人。

    第076章 第 76 章

    聽到來人自報家門, 趙錦繁一怔。

    還沒等那群夜襲者說出遺言,他手上的?劍已經毫不留情切開了那群人的?脖頸。

    濃烈的?血腥味在霧中彌散開來,趙錦繁胃里升起一陣惡心?,方才午膳硬吞下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荀子微很快解決完夜襲者, 收起劍朝她?走來。

    趙錦繁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 側過身背對?著他, 她?抬袖擦了擦嘴, 若無其?事地問他:“您怎么也在此?”

    荀子微道:“路過,剛巧看見你的?求救。”

    趙錦繁不敢想,如果今日荀子微不在此, 自己?會?怎樣。她?慘白的?臉上擠出一抹笑, 對?他道了聲:“多謝。”

    荀子微看見她?吐在地上的?穢物,問:“你很難受?”

    趙錦繁尷尬道:“讓您見笑了。”

    荀子微取下腰間水囊遞上前,道:“要水嗎?”

    趙錦繁看見他手上那只熟悉的?水囊愣了愣,抿唇道:“不必了,用您的?不合適, 我自己?有。”

    她?說完, 才發覺自己?的?包袱在方才逃亡時不知丟哪了,除了水囊, 盤纏和干糧都在里面。

    趙錦繁站在原地有些窘迫。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道:“你的?私事辦完了嗎?”

    趙錦繁點頭。

    荀子微道:“等霧散了, 我會?送你下山,到了山下鎮上我會?讓我的?人護送你回浮州。”

    趙錦繁松了口氣,又對?他道了聲:“多謝。”

    荀子微道:“不必,這是交易。我說過, 不會?讓那群亂黨傷你半分,言出必行。”

    當然他照例不忘添一句:“你只會?死在我手上。”

    他說完看向趙錦繁, 似乎是覺得?她?聽見這話應該回擊些什么,但她?今日出奇安靜。

    夜深霧濃,前路難行。兩人走了一陣,看見山上有一處光亮,走近一看見是一戶人家。這戶人家的?主人是位年?過半百的?獵戶,兒子媳婦去鎮上做買賣了,幾個月才回來一趟,正好有一間空屋能?住人。

    荀子微給了那位獵戶一些銀子,那獵戶便把屋子借給他與趙錦繁留宿。

    屋子很小,只有一張榻和幾張凳子。趙錦繁搬著凳子勉強拼出一張小床,打?算今晚湊合一下睡這上頭。

    荀子微看了眼她?慘白的?臉道:“你睡榻。”

    趙錦繁問:“那你的?傷?”

    荀子微道:“無妨,你的?樣子看上去比我更不好。”他說完轉身出門,道:“我去弄些水來,你先休息。”

    趙錦繁看著他,抿了抿唇:“能?再找些吃食過來嗎?”

    她?不好意思道:“……我餓。”

    荀子微朝她?點頭。

    趙錦繁坐在榻上等他,等了好些功夫也不見他回屋,起身出去尋他。深夜,那位獵戶已熄燈歇下,趙錦繁循著光走到廚房,見灶上蒸著糙飯,荀子微站在灶旁,正握著刀切菜。

    趙錦繁看見這一幕愣了愣。

    荀子微聽見腳步聲,回頭望了她?一眼:“這里沒有現成的?熟食,那位獵戶說,廚房有些剩米和白菜,想吃可以自己?煮。”

    趙錦繁道:“有勞您了,我……”

    荀子微打?斷她?的?話道:“不是特意為你做的?,只是我也需要充饑,順便帶上你。”

    趙錦繁道:“我不是想說這個,我是想同您說,我不太能?吃蔥。”

    荀子微道:“我知道。”

    趙錦繁微怔。

    荀子微道:“你我在禾高鄉同住同吃,我還不至于連這一點都察覺不到。”

    “不必多想,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他重點補了句。

    趙錦繁回道:“我沒有多想。”

    她?苦笑了聲:“只是吃驚還有人那么在意我。”雖然這個人滿腦子只是想對?付她?。

    荀子微聽見趙錦繁說他在意她?,擰眉道:“我了解我的?每一個對?手。”

    “你也了解我。”他道,“不是嗎?”

    趙錦繁微微撇開頭,雖然不想承認,但她?的?確很了解站在她?眼前的?這個男人,了解他的?信念,他的?作為,更了解他的?身體?,連他的?胎記在腹下幾寸都一清二楚。

    荀子微見她?不語,也不再多話。不多時,他端著兩碗糙飯和一疊清炒白菜回屋。簡單的?清炒他也做得?有滋有味,

    比趙錦繁午膳吃的?那些山珍海味還美味。

    趙錦繁蒙頭扒飯,很快就著菜吃完了一碗糙飯。

    荀子微見此愣了愣,問了句:“還要嗎?”

    趙錦繁笑答:“要。”

    荀子微扯了扯唇角,起身出去給她?添飯,連添了好幾次,她?才算夠。

    連日趕路,又遭逢夜襲,趙錦繁格外疲憊,等荀子微收拾完碗筷回屋之時,她?已經閉眼躺在了榻上。

    她?聽見荀子微吹熄了桌上的?蠟燭,也跟著躺在凳子上。

    夜很寂靜,大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趙錦繁夢見了她的母妃。夢里她?的?母妃正驚怒地責問著她:“有沒有被別人看見?”她?低頭看見自己?被血跡染紅的?褲管,才察覺是月信來了。

    那好像是她?頭一回來月信,她?也不太懂怎么會?這樣,只知道自己?不舒服,肚子很疼……

    趙錦繁從夢中驚醒,發覺自己的枕頭不知道什么時候濕了,抬手摸了摸臉,才知這水是從自己?眼眶冒出來的?。

    小腹傳來熟悉的?酸痛,粘膩的感覺從她身下傳來。不巧,她?月信來了。

    許是因為前些日子在冷水里泡了大半天,又或許是這些天來日夜不得?停歇太過疲累,這次月信小腹疼得?厲害,她?額前冒了一層冷汗,忍不住悶哼了幾聲。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的?包袱丟了,這里也沒有月事帶,她?還弄臟了別人的?榻。趙錦繁有些不知所措。

    桌上熄滅的?蠟燭,忽又亮起。

    荀子微瞥見她?臉上淚痕,問:“你怎么了?”

    趙錦繁急忙擦掉了臉上殘留的?眼淚,側過身去背對?著他。她?不知該如何跟一個男人提這種?事,咬了咬牙說了兩個字:“月信……”

    荀子微愣了愣,默了半晌,對?她?道:“有問題想辦法解決就好,哭沒用。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

    趙錦繁很無力,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做了個夢,眼睛就冒出水來。她?一直不是個愛哭的?人,正如荀子微所說,她?比誰都清楚眼淚解決不了問題。

    荀子微問她?:“你需要什么?”

    趙錦繁小聲回道:“月事帶。”

    但這種?東西,私密得?很,且是女子貼身之物,深山野嶺的?到哪去找?

    荀子微面色平靜,問她?:“你說的?東西大概長什么樣子?”

    趙錦繁比劃了一陣,形容說大概是一種?布條,里頭塞有棉絮,兩邊縫有系帶。

    荀子微又問:“你會?針線嗎?”

    趙錦繁搖頭。

    荀子微起身出門,沒過一會?兒從外面回來。他問獵戶要了幾塊舊布,取來獵戶兒媳留在屋里的?針線,坐在桌旁就著燭火,拿起針線照著她?形容的?樣子安靜縫了起來。

    趙錦繁怔怔地看著他:“您……還會?針線?”

    荀子微道:“嗯,少時離家,出門在外獨自為生,衣裳破了只能?自己?縫補。你說的?東西,應該不難縫,很快就好。你先對?付著應急,等下山再想別的?辦法。”

    燭火忽明?忽暗照在他側臉,趙錦繁望著他的?側臉出神,好一會?兒后垂下眼眸問:“您不覺得?做這事不妥嗎?”

    荀子微平聲道:“更不妥的?事,我們都做了,還差這個嗎?”

    趙錦繁眼前劃過一些不堪入目的?畫面,臉上一陣火燒火燎,咬牙道:“別說了。”

    荀子微道:“你問的?,我只是陳述事實?。”

    趙錦繁扯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臉,聽見被子外傳來他的?聲音:“我并不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幫你解決問題有什么不妥,你也幫過我。”

    “比如擦身。”他好心?給她?舉了個例子。

    趙錦繁縮在被子里,希望他能?立刻把自己?的?嘴縫起來。

    她?在被子里躲了會?兒,聽見荀子微道:“縫好了,你試試。”

    趙錦繁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接過他縫的?月事帶,甕聲甕氣道:“您先出去。”

    荀子微聞言,走出屋外,站在門外等了會?兒,聽見屋里人道:“好了。”

    他進屋問了聲:“可以嗎?”

    趙錦繁道:“……可以。”

    他“嗯”了聲,又問:“還有什么問題需要解決?”

    趙錦繁悶在被中,道:“臟衣還有……被我弄臟的?被單。”

    荀子微又出了趟門,回來的?時候帶來了干凈的?被單:“被單換了,衣裳暫且穿我的?。”

    趙錦繁愣道:“穿你的??”

    荀子微道:“你也不是沒穿過,有什么問題嗎?”

    趙錦繁道:“我怕會?弄臟你的?衣裳。”

    她?頓了頓道:“聽說……這樣不太好。”

    趙錦繁記得?從前宮里有位很得?盛寵的?妃子,侍寢時剛巧來了月事,她?父皇因為沾到了那位寵妃的?血,深覺晦氣,而將那位寵妃打?入了冷宮。她?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但并不代?表著別人不介意。

    荀子微道:“我沾過的?人血很多,不止你一個。”

    趙錦繁愣了愣,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這種?感覺很奇怪,以前從來沒有過,心?跳一下一下的?,在胸口亂撞。

    換好被單和衣服,屋里的?燭火再次熄滅。

    趙錦繁安靜躺在榻上,捂著小腹眉心?緊蹙。

    荀子微問:“還有什么問題需要解決?”

    趙錦繁覺得?這事他也幫不了自己?,可不知道為什么,她?還是告訴他了。

    “腹痛。”

    荀子微道:“需要我做什么?”

    趙錦繁抿唇:“煮個姜湯。”

    荀子微道:“這里沒姜。”

    趙錦繁道:“那可不可以……”

    荀子微問:“可不可以什么?”

    趙錦繁知道從前七妹生病不適,父皇會?講故事哄她?的?。她?猶豫了會?兒,小聲對?他道:“講個故事?”

    荀子微頓了頓,道:“我不會?。”

    趙錦繁也覺得?有些強人所難,正想說算了,卻聽他道:“念《論語》行嗎?”

    趙錦繁應道:“行。”

    他講書的?聲音漸漸傳來,趙錦繁的?眼眶不知怎么熱了,心?跳又開始一下一下的?,在胸口亂撞。她?想她?知道自己?怎么了。

    上天一定是在為難她?。

    第077章 第 77 章

    趙錦繁從漫長的回憶里醒過神來, 心尚還在胸口亂撞,未得平復。

    睜開眼,眼前不再?是烏留山上破舊的小屋,而?是國寺廂房古樸雅致的裝飾。房中浸潤著淡淡佛香, 朝陽初升, 金色輝光透過菱格花窗照進屋內, 在青石地磚上落下一地斑駁光影。

    昨夜她在輕水鎮上見人?落水, 一時間曾經與荀子微在浮州棄船落水后的點?點?滴滴,似潮水般涌進腦海,陌生而?熟悉的記憶紛至沓來, 令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之后她回了國寺, 在榻上輾轉反側,也不知什么時候睡了過去?。她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再?醒來已是次日清晨。

    院中幾個小沙彌正拿著笤帚清掃落葉。昨夜站在窗外等她入眠之人?已經回了皇城。

    趙錦繁心里莫名空落落的,不過很?快平復下心緒,繼續忙于祈福事宜。

    祈福大典, 將于今日辰時開始。晨起過后不久, 寺中僧人?送來早齋。

    用過早齋后,趙錦繁沐浴焚香, 穿戴好袞冕,于辰時率一眾朝臣登上國寺最高處, 在山頂巨型佛像前敬香燒經,祈禱國運昌盛,社?稷安康。

    耳畔梵音繚繞,趙錦繁站在山頂朝四周眺望。遠處群山蒼翠, 有不少道觀佛寺坐落其中,高低錯落。

    趙錦繁想起了玉蒼山三大名景, 除了黃金滿地和女鬼浴血之外,還有一景,名曰:神佛滿山,說的正是此刻在她眼前這一幕。

    這一景說起來與她父皇有莫大關聯。

    早年大周被迫與北狄議和,趙氏威望大失。她父皇為了安定民心,重?建趙氏威信,指使司天監上奏說天上有“昌隆星”現世,預示大周將在議和后國運昌盛。沒過多久,又說玉蒼山附近出現五星連珠奇景,稱是國家興旺的大吉之兆。

    父皇大喜,命人?將這一喜訊傳到大周各地。有位善于鉆研的縣令猜到了皇帝此舉的意圖,便在自己管轄之地,假造

    祥瑞現世,說當地的蝗蟲被皇帝的神威所懾,不敢再?啃食莊稼,竟在一夜之間都死了。

    聽聞這則奇聞,圣心大悅,立刻晉了這位縣令的官,并賜下厚賞,夸他治理有方。其他各地官員得知此事后,一一效仿,爭相開始向皇帝報告各地出現的祥瑞之兆。什么黃河水百年難得一遇變清了,天上出現大紅祥云啊之類的層出不窮。

    她父皇政績平平,但又有一顆想被天下人?歌頌的心。于是他從這些?天降祥瑞中得到了啟發,命人?偽造了“天書”。所謂天書,就是道教中天降符箓的把戲。

    他自稱夢見皇城丹鳳門前有天帝賜下天書,設下道場親自率領群臣前去?相迎。果見城樓之上掛著一封像模像樣的天書,他當著群臣的面,親自拆開上天賜下的天書。

    只見天書上寫有一段長詩。大意是說上天將大周交于趙氏,他身為皇帝是天命所歸,是神的化?身,只要有他在,大周必能繁榮昌盛。

    為了慶賀天書下凡,他還下旨大赦天下,大賞群臣,在各地舉辦慶典狂歡。緊接著大周各地開始大肆歌頌皇帝,各種阿諛奉承的頌詞、賀文?涌現,一時間他仿佛真像一位英明神武受百姓愛戴的君主。

    緊接著他為了感謝天帝賜下天書,在玉蒼山大舉祭祀天帝,而?后下令建造規模巨大的玉清觀,用于存放天書。不僅如?此,為了感激上蒼信任,他還下令在大周各地修建天信觀,各地共計要修建天信觀上千余座。

    他不僅崇道,也信佛。有一段時期對佛學也很?熱衷,因此也曾興建佛寺,以?圖教化?百姓。玉蒼山作為龍脈所在地之一,自然?建有不少道觀佛寺。此舉荒誕,但也不是全無?作用。在當時的確提升了些?趙氏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亦帶動了與之相關的產業發展。

    但為造天書,建宮觀,各項支出繁重?。前段時間趙錦繁翻查國庫賬冊,現今大周每年賦稅收入約有四千多萬兩,而?每年用于“敬神”的費用就要支出一千多萬兩,足足占去?每年財政總收的三分之一,支出實在驚人?。

    荀子微屬意制止“敬神”,不過此事不好辦。

    一則趙氏咬著不肯松口。趙氏中人?并非不知“敬神”勞民傷財,但若不再?“敬神”,豈不就否定了天書,承認了趙氏并非天命所歸?趙氏江山還沒倒,荀子微就是再?強勢,名不正言不順,憑什么?

    二則大周信奉天神者眾多,人?們相信不敬重?天神,違逆神明之意,神就會降下大禍,不僅有礙國祚還會禍及子孫后代。

    *

    祈福完畢,趙錦繁與眾臣從山頂沿山道而?下,山上梯田層層,稻葉碧綠。

    見此盛景,不乏有臣子出言謳歌贊頌,每一個都要提起沈諫這些?年為天下農事盡心竭力,今有如?此盛況他功不可沒。

    楚昂眼角抽了抽,合理懷疑這群人?都被沈諫收買了,并且他猜測沈諫不止這一招。

    果然?沒走多久,就見梯田中央有一熟悉人?影,身形修長,皮膚蒼白?,不是沈諫又是誰。

    沈諫正站在田間與農人?交談,仔細查問附近屯田狀況。

    見此情形,趙錦繁身后幾位臣子又不禁感嘆。

    “沈相真是盡心盡責,凡事親力親為,實乃我等為官之人的楷模。”

    “我?大周有沈相這般良臣,何愁不繁榮昌盛。”

    楚昂聽得牙酸到不行。

    那頭沈諫留意到動靜,朝這邊看來。“偶遇”圣駕,沈諫受寵若驚,剛向趙錦繁行完禮,忽聽一陣小兒啼哭之聲。

    田間不知哪來的稚童,恰在此時摔了個狗啃泥,哇哇大哭起來。沈諫連忙走上前,溫柔地把孩子抱在懷中,不嫌孩子身上臟污,抬袖幫孩子擦去?臉上的泥。

    趙錦繁道:“沈卿日后必定是位慈父。”

    沈諫笑道:“臣,謝陛下盛贊。”

    楚昂看他不順眼,朝他“哼”了聲。

    這一哼,沈諫懷中的小兒忽然?又哭了起來。沈諫一臉無?奈提醒道:“少將軍,你嚇到孩子了。”

    楚昂:“……”

    二位愛卿你來我?往間,趙錦繁低頭去?看田里的稻谷。這些?稻谷與她記憶中在浮州見到的一模一樣。

    *

    夜間,趙錦繁在禪房謄抄完經文?,回到廂房。剛回廂房不久,懷刃前來求見。

    趙錦繁朝懷刃身后望了眼,沒見他的主人?。

    懷刃向趙錦繁遞上一封折子,稟道:“君上事忙脫不開身,托我?將此物?帶給您。”

    趙錦繁從懷刃手里接過折子。坐在燈火前,翻開荀子微送來的折子。

    這是一封來自浮州的公文?,乃是現任浮州知縣高朗所奏。這封公文?上報說,浮州有位娘子,種出了能在北方一年三熟的稻子。

    折子里夾著一束稻穗,眼下明明是五月,這束稻穗卻金黃分明,粒粒飽滿。

    趙錦繁看著手上金黃的稻穗,唇畔漾開笑意。

    深夜,趙錦繁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她想了許久,起身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稻穗,眼珠滴溜溜一轉。

    *

    次日清晨,自國寺傳出消息,稱陛下突發怪癥,昏迷不醒,群醫束手無?策。

    消息不過一個時辰傳到了皇城,攝政王大驚,集議中途,離開皇城趕赴國寺。

    張永站在宣政殿門外看向荀子微騎馬遠去?的背影,道:“我?還從沒見君上那么著急過。”

    朱啟拍了拍他的肩道:“著急趕著去?收尸吧。”

    *

    荀子微馬不停蹄趕到國寺,未等侯在院內眾人?向他行禮,不顧寺中人?眼光,快步入了廂房。

    廂房內靜得出奇,香爐內檀香裊裊,窗門緊閉。荀子微一眼望見里屋屏風后的榻上,躺著個人?。他沒多想,走到榻前,聲音有些?啞,喚道:“陛下。”

    榻上的人?一動不動,荀子微輕輕拍了拍躲在被子里的人?,忽覺不對勁,人?的身體怎么可能那么軟?荀子微眉心微蹙,抬手掀開被子,卻見被子里躺的不是人?而?是枕頭。

    正疑惑,脖頸處忽一涼,一把匕首抵了上來。身后拿匕首的人?,朝他俏聲笑了笑。

    荀子微“呵”了聲,低頭看了眼抵在自己頸上的匕首,問身后之人?道:“不是說病了,昏迷不醒嗎?”

    身后之人?道:“裝的,騙人?的。”

    荀子微又問她:“怎么騙過別人?的?”

    身后之人?手里握著馬球在他眼前晃了晃:“在一本偏門古籍上學的,把這東西夾在腋下,脈搏就會變得微乎其微幾乎沒有了。”

    荀子微道:“為什么這么做?”

    身后之人?道:“為了省一大筆錢。”

    荀子微低頭思索她想省哪筆錢。

    身后之人?忽對他笑道:“有件事您發現了沒?”

    荀子微問她道:“什么事?”

    趙錦繁緊了緊抵在他頸上的匕首,道:“把您騙過來殺,太容易了。”

    “是嗎?”荀子微抬手捏住她拿匕首的手腕,稍用力往前一扯,反手奪過她手中匕首。

    匕首“哐當”一聲掉地,趙錦繁被他用力一扯,失去?重?心往前倒去?。

    荀子微立刻上前托住她,那手正好扶在她腹部。

    趙錦繁看了眼他扶在自己小腹的手,心猛地一跳。懷孕第三個月,孩子已經微微有些?撐起小腹。

    她不知所措地捉住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不知該說什么,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我?……我?這里胖了。”

    荀子微道:“是有點?。”

    他手心的溫熱隔著輕薄衣料從小腹傳來,趙錦繁眼睫顫了顫,抿著唇小聲道:“都怪你。”

    荀子微似乎很?高興,朝她笑道:“嗯,怪我?。”

    第078章 第 78 章

    趙錦繁站穩, 撥開?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道:“都?怪您做的飯菜口味太好,害朕吃多了。”

    荀子微笑道:“你的脈案上說,你的飲食不能一味清淡, 菜品的種?類要豐富, 還需要多吃肉, 氣血才恢復得快。”

    趙錦繁抬手放在小腹上, 光明正?大摸了摸她的小公主,道:“那這里過些時日還會變得更?大。”

    荀子微溫聲?道:“抱歉,我的責任。”

    趙錦繁撫著小腹抬目凝向他,

    問:“你的什?么責任?”

    荀子微愣了一瞬, 正?想說些什?么,門外傳來楚昂與?沈諫的爭執聲?。

    趙錦繁朝他“噓”了聲?,跑回榻上閉眼躺好,睜開?一只?眼,輕聲?對荀子微說了三個字:“配合我。”

    荀子微知道她是要他配合她裝病, 低聲?道:“給我個配合你的理由。”

    趙錦繁閉著眼道:“我會給您一個大好處。”

    荀子微一愣, 目光不經意落在她張合的唇瓣上,但又覺得她說的不可能是那方面的事, 笑著搖了搖頭,道:“我很期待……你給的好處。”

    過了不久, 門外響起求見的聲?音。荀子微道了聲?:“進。”

    楚昂快步走到榻旁,朝荀子微行過一禮,憂心忡忡地看向趙錦繁,道:“昨夜里還有說有笑好好的, 今早忽就病倒了,這病來得突然, 不見其他癥狀,只?是昏睡不醒,奇怪得很,大夫也束手無策。”

    沈諫跟在楚昂身后走了進來,低頭行禮時瞄見床角邊丟著把匕首,意味深長地望向荀子微。

    荀子微瞥他一眼,若無其事地挪腳,將匕首踢進床下?藏起,道:“過后我會延請名醫再來看看。”

    沈諫扯了扯唇角道:“陛下?乃天?子,得上天?庇佑,必定吉人天?相,相信不會有大礙的。”

    荀子微眸微斂道:“但愿如此。”

    然而事與?愿違,趙錦繁這一病就病了三日。很快皇帝得了怪病昏迷不醒的消息就傳遍了民間。

    “聽說這病奇得很,不止宮中御醫束手無策,連攝政王請來的那些專治疑難雜癥的名醫也無能為力。”

    “我聽我那位在宮里當差的嬸娘說,陛下?昏迷不醒,不吃不喝已有三日。”

    趙氏宗族聽聞趙錦繁一病不起,焦急萬分,紛紛將目光投向荀子微。一手扶植的傀儡倒了,也不知荀子微會有什?么動作?

    深夜,國寺廂房內。荀子微正?替傳聞中已經三日不吃不喝的陛下?碼菜。

    “你這病差不多是時候該好了。”他對她道。

    趙錦繁道:“嗯?”

    荀子微道:“你要是再多病幾日,照道理我就該考慮重新找個人代替你的位置。”

    趙錦繁道:“您不會。”

    荀子微垂眸盯著她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會?是覺得我……舍不得嗎?”

    “那倒不是。”趙錦繁眼一抬,“是因為沒有人能代替我,我是最好的。”

    荀子微失笑:“陛下?好生狂妄。”

    趙錦繁瞥他一眼,挑眉:“不過您說的對,朕是時候該醒了。”

    當夜,國寺后院廂房吉光乍現,昏迷已久的陛下?在祥瑞的紅光照耀下?蘇醒。只?見已經三日不吃不喝的陛下?面色紅潤,絲毫不見病態,反而精神抖擻,氣力充沛。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在玉蒼山閉關多年,年逾兩百有余,已成半仙的王道長現世解惑,他稱陛下?并非是得病,而是遇仙。

    趙錦繁直言王道長是她的知音。原來她不是昏迷,而是在玉蒼山龍脈所在之地,受上天?感召,神游去了天?界。她在天?界見到了已位列仙班的趙氏先?祖,以及她早逝的父皇。

    父皇見了她之后,耳提面命,告誡她要做一個明君,以百姓和社稷為先?,治理好趙氏江山。

    她父皇還要她做一件事。他說他如今已位列仙班,當初天?帝賜給他的那封“天?書?”,他想親自保管,請她將那封天?書?葬進帝陵。

    趙錦繁的這番言論一出,外界紛紛質疑。但誰也無法?解釋,為什?么她多日不吃不喝,面色還日漸紅潤?她蘇醒當日天?降吉光是怎么回事?

    不僅這些無法?解釋,蘇醒后她還親自繪出天?宮圖,將那日神游去天?界的景象一一畫了下?來。這些圖中將趙氏歷代帝王的樣?子都?畫了出來,其中高祖的人像畫得十分惟妙惟肖。

    年近花甲的趙氏族老們為之驚嘆。其他人的模樣尚能照著流傳下?來的帝王像畫出來,但高祖卻不能。因為高祖的帝王像,早在五十年前就遺失了。現年只二十有一的趙錦繁如何能畫得出高祖的樣?子?

    如果?說一件是巧合,幾件加在一起,實在是匪夷所思,讓人漸漸相信真有其事。

    趙錦繁一個人當然做不到這些,但她還有位好仲父。這位好仲父在她昏迷數日里日日提著滿滿一食盒美味菜肴來見她,她沒胖就算不錯了。

    至于所謂的天?降祥瑞紅光。只?要將紅色透光的紙貼在燈籠上,燈籠就會照出紅色的光,在屋檐里側多掛幾盞,從外頭看來就像吉光普照。

    高祖的帝王像在五十年前就遺失了,但西南荀氏秘庫里卻有多年前復刻的拓本?,身為荀氏家主的荀子微自然是見過的。

    趙錦繁畫完大體天?宮圖后,請她無所不能的仲父,仿著她的畫風,將高祖人像添了上去。

    從荀子微手中拿到完工的天?宮圖時,趙錦繁不禁驚嘆:“您仿得也太像了,簡直就跟我親自畫似的。”

    荀子微道:“我了解你身上每一點。”

    趙錦繁想到了什?么,問道:“你對每個敵人都這么了解?”

    “不。”荀子微道,“只?對你。”

    趙錦繁仰頭與?他對視,又問:“為什?么呢?”

    荀子微垂眼,入目是她顫動不止的眼睫,有什?么東西在心口洶涌作祟,幾欲噴薄而出,良久,他克制地答道:“你是我……特別的敵人。”

    趙錦繁眼里映著他的輪廓,笑問:“那跟你……的敵人密謀,感覺如何?”

    荀子微答說:“很不錯。”

    *

    當今天?子神游天?界遇先?帝一事,很快傳得人盡皆知。大周以孝義為先?,五月中,天?子遵先?帝旨意,親赴皇陵將“天?書?”落葬于先?帝陵墓之中。

    閑暇時,張永問沈諫:“您說這陛下?神游天?界遇先?帝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沈諫靠在丞相府水榭亭中的躺椅上,道:“這個問題你不該問我,而該去問問你最敬重的君上。”

    張永:“啊?”

    “不過嘛……”沈諫道,“無論是真是假,對社稷而言都?是件好事。”

    “那倒是。”張永道,“前兩年用來存放天?書?的玉清宮遭雷擊焚毀,一直有人提議重建修復,若要重建那可又得花費多少人力物力。先?前君上一直咬著這事不松口,如今這天?書?隨葬進了皇陵,那原來用于存放天?書?的玉清觀就沒必要重修了,可為國庫省下?好大一筆。”

    “這一招著實妙,既不否定趙氏是天?命所歸,又解決了天?書?的問題。如此一來,也算給了趙氏中人一個可下?的臺階,讓他們別再對‘敬神’一事緊咬著不放。”沈諫笑道,“只?怕我們這位陛下?想要省的不止這一筆錢。”

    果?如他所料,沒過幾日,趙錦繁在朝會上提及:“修建上千座天?信觀勞民傷財,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愿見蒼生黎民因此而受疾苦。故朕決意停修天?下?宮觀。”

    此言一出,即刻遭到了敬神派的反對。無非就是怕不敬天?神遭到報應之類的言論。

    趙錦繁聽見這些言論,沒有斥責那些人愚昧迷信,反站在那些人的角度上,語重心長地說:“朕理解諸位所憂,既然諸位心有顧慮,不如就聽聽看上天?的意思如何?”

    聽了這話的眾臣面面相覷。

    次日,風清氣朗。趙錦繁在皇城天?臺設下?祭天?儀式。文武百官齊聚天?臺,荀子微站在百官最前側,離她最近的地方,安靜注視著她。

    趙錦繁沐浴焚香,穿戴禮服,一步一步走到高臺之上的龍紋香案前,向上天?呈上祭文。

    祭文上用云篆寫下?,趙氏先?祖第十六代皇孫錦繁,屬意停修天?下?宮觀,提請天?神批示。

    她站在高臺之上開?口向天?啟問,倘若天?神同意祭文上所言,就請降下?祥瑞的吉雨。

    祭文呈上后,一炷香過去,天?色絲毫沒

    有變化。底下?有幾個敬神派的臣子臉色變了變。

    又過了一炷香,天?上還是沒雨。有臣子開?始焦躁不安。

    等?到第三柱香過去,天?上還是沒雨,底下?臣子開?始忍不住了。張永身為祭天?禮官,上前向趙錦繁傳達底下?群臣的意思,說:“要不還是算了。”

    他們怕上天?怪罪。

    趙錦繁閉了閉眼,堅定地站在高臺之上,沒有要放棄的意思,向上天?起誓:“朕身為一國之君,為萬民之主,是朕決意停修宮觀,倘若上天?要怪罪,那就只?怪罪朕一人便可,與?朕的臣子,與?天?下?生民皆無干系。朕愿承此罪,祈求上天?允準停修天?下?宮觀。”

    諸臣聞言皆靜。

    不多時原本?晴朗的天?空陰云密布,雨水一滴接一滴地從天?上落了下?來。

    廣場之上,眾臣皆喜。

    “是雨,老天?下?吉雨了。”

    趙錦繁長長松了口氣。雖然司天?監早測算過午后差不多這時辰會有雨,不過這雨也來得太遲了些!

    祭天?儀式畢,趙錦繁回了紫宸殿,正?喝著姜湯,荀子微過來看他的兔子。

    他神情很嚴肅,輕嗤了一句:“胡鬧。”

    趙錦繁朝他笑笑。

    荀子微看著她的笑容想,他比誰都?明白,她是最好的。

    趙錦繁道:“天?下?宮觀停修,每年省下?的那筆敬神費,可以干不少有用的事。”

    荀子微道:“比如呢?”

    *

    不久后,浮州,禾高鄉。田里金色稻穗遍野。

    小高縣令跑著來田里找離娘,告訴她京里破天?荒撥了一大筆款項給浮州。

    離娘笑了,她想來年,來年的來年,浮州會越來越好,以后的浮州也許會是大周的糧倉也不一定。

    第079章 第 79 章

    不知不覺間?五月已過半, 趙錦繁看著自己越來越大的肚子發愁。肚子里?的孩子已經三個半月多,快將近四個月大了。好在她?的肚子還不怎么顯懷,加之這陣子天氣漸熱,衣裳穿得寬松, 倒還不怎么引人注意。不過孩子只會越長越大, 再過陣子她?這肚子怕是怎么遮也遮不住了。

    國寺祈福結束, 近日朝中無甚大事, 一派祥和寧靜。

    自她?從?馬上?摔下醒來至今,已過去?兩月有余。不日便是定國公壽辰。趙氏垂危,定國公作為保皇派中流砥柱, 這些年對趙錦繁扶持有加。

    趙錦繁親繪了一副壽比南山圖為其賀壽。定國公府鐘鳴鼎食, 興盛百年,是京中出了名的豪富之家,府中珠寶玉石,寶馬悍駒應有盡有,什么都?不缺, 想送份能表現誠意的壽禮著實不易。為了畫好這副賀壽圖, 趙錦繁自兩個月前便開始準備,終于在壽宴前一日完成了這副畫作。

    她?拿著這副剛畫完的賀壽圖去?了長陽殿, 請荀子微品評:“怎樣,還好嗎?您覺得這畫可還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

    荀子微仔細瞧了瞧, 道:“畫功極好,布局精巧,無需修改。不過……”他頓了頓道:“我覺得比起壽比南山圖,定國公大約更喜歡美人群舞圖。”

    趙錦繁:“……”她?要是真送了美人群舞圖, 楚昂怎么也得跟她?賭氣三年以?上?。

    看完畫,荀子微留趙錦繁用了晚膳, 晚膳期間?他似乎想說什么,但幾度欲言又止。

    趙錦繁問他:“您怎么了?”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默了許久,搖頭笑了聲,前言不搭后語地道了句:“算了。”

    *

    次日,定國公在玉泉山莊設下宴席大宴賓客。黃昏,玉泉山莊笙歌絲竹聲不斷,香車寶馬絡繹不絕。

    趙錦繁隨荀子微一道前去?玉泉山莊赴宴。定國公楚驍攜夫人宋氏及眾賓客,趕赴前院迎候。君臣禮遇過一番后,眾人一一落座。

    這席間?座位怎么坐,大有講究。趙錦繁與荀子微自不必說,身份最尊貴,坐在最上?首正中央的位置。

    離定國公最近的位置的兩個位置,坐的是他平日往來最密切的人。一位是多年來與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并肩作戰的好友傅凜傅老將軍。另一位則是大周曾經的宰輔馮文。

    傅老將軍與定國公年紀相近,身形高大,面容剛毅,坐在席位上?背挺得筆直,看上?去?精神矍鑠,氣勢十足。

    馮文年輕時?是個典型的白面書生?,眉清目秀,溫和儒雅,年紀上?來后言談舉止透出幾分歷遍官場的圓滑與老辣。

    如果說傅老將軍是定國公的良師益友,那馮文絕對是與他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馮文最懂官場風花雪月那一套,與定國公那可說是相見恨晚。

    馮文身后坐的是沈諫和張永等人,這些人大多出自他門下。

    楚昂意外?也在席間?。據說是因為宋夫人百般相邀,他看在宋夫人的面子上?,才勉為其難同意出席壽宴的。

    他人雖來了,卻偏要坐在離定國公最遠的位置。言懷真一慣低調,無論參與什么宴席都?習慣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楚昂為了遠離定國公,只好委屈自己,坐在了相比較而?言稍微比他爹不討厭那么一點的言懷真身旁。

    楚昂在位置上?坐定后,抬頭朝坐在上?首的趙錦繁瞥了眼,見趙錦繁也正朝他的方向?看來,正想笑卻發現趙錦繁的視線越過他,落在了坐在一旁的言懷真身上?,臉頓時?一沉,怒瞪向?言懷真。

    言懷真:“……”

    坐在趙錦繁身旁的荀子微也留意到了她?的視線,目光微斂。

    沈諫正與馮文飲酒,余光瞥見了他看她?,她?看他,他看他,他看她?看他這一幕,嘴角扯了扯。

    趙錦繁沒?留意到身旁人的目光,看了言懷真幾眼,收回視線低頭沉思。

    自那夜從?輕水鎮上?回來以?后,失去?的那三年記憶開始一點一點回到腦海。起先是記起了與荀子微在浮州棄船跳水后的點點滴滴,再接下來又有一些別的片段涌入腦海,大漠黃沙,美酒絲綢,還有關于那夜的事。

    趙錦繁記得那夜,她?未著寸縷躺在榻上?,身上?都?是未干的汗水,染得鬢發微濕,小腹酸酸脹脹的,她?摁了摁,里?頭的東西溢出來了些,弄臟了被單。

    正覺羞赧不適,如意突然來稟,說言懷真有急事求見。她慌里慌張地起身走?到鏡前,發覺頸上?和胸口有幾處不堪的紅印。這讓她實在沒法見人,情?急之下只好拿著水粉和顏料蓋了蓋,找了件有領子衣裳穿上,出去?見言懷真。

    她?腿軟得不行,留在小腹里?邊的東西時?溢時?不溢的,怕被察覺出什么,只好小步挪著去?了正堂。到了正堂她?立刻找了椅子坐下,并攏膝蓋。

    言懷真朝她?行過一禮,正打算要開口道明來意,抬頭看見她?的樣子愣了愣,之后他一直低著頭不敢直視她?。

    她?記得那夜言懷真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張紙條,看上?去?像是一封信。他拿著信,同她?講了些什么,好像要查什么事,但具體?要查什么,她?尚記不太?清,只記得會面的最后,言懷真說待他有頭緒后,會再來同她?細說。

    離那晚已經過去?三月有余,也不知言懷真查出什么頭緒沒有?

    趙錦繁嘆了口氣,抬頭見荀子微正在看她。她忽想到了什么,紅著臉躲開他的視線。

    荀子微見她?躲他,垂下眼問:“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你不快的事?”

    趙錦繁抿著唇不答,心想可能正相反。

    不多時?,壽宴之上?,來了一位身姿曼妙的琴姬,為定國公奏樂賀壽。輕柔悠揚的琴聲自琴姬纖細十指間傳來,美人奏樂,定國公甚是喜愛,笑逐顏開。

    楚昂連瞪了他老爹好幾眼,但他老爹無視了他,繼續欣賞美人。宋夫人見此長長嘆了口氣,無奈搖頭。

    臺上?那位琴姬連連朝定國公拋去?媚眼,忽然原本悠揚的琴聲一頓,樂聲陡然由輕柔變得激昂。錚錚錚幾聲琴響,如戰場馬蹄聲起,柔婉小調變成了出陣曲。

    這氣勢磅礴的樂聲一出,趙錦繁陡然一愣。

    隨著記憶逐漸恢復,她?終于清楚了如意那晚聽到的那段氣勢磅礴的琴聲是怎么回事。

    那根本就不是在切磋琴技。而?是

    ……

    趙錦繁正想得出神,忽聽臺上?琴聲斷了。抬頭望去?,見楚昂氣沖沖走?到臺上?,指著那奏樂的琴姬怒道:“誰讓你彈這曲子的?滾!”

    琴姬委屈不已,淚眼漣漣望向?定國公,卻見定國公臉色比楚昂更難看。

    馮文瞪了那琴姬一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還不快滾。”

    琴姬嚇得跌坐在地,不知所措。

    宋夫人瞥了管事一眼,管事立刻待人將那位琴姬“請”了出去?。

    傅老將軍站起身,拍了拍定國公的肩膀,長嘆了一聲。

    張永望著眼前這場景,目瞪口呆,訥訥道:“這到底怎么回事?”

    沈諫拿著酒盞,回他道:“這位琴姬是老師為替定國公賀壽,特意請來的。原本說好只彈些江南情?曲,誰知這位琴姬主意太?大,私自改了原定的曲目,奏了一段出陣曲,想來是覺得這樣能博得定國公另眼相看。不過很不巧,這曲子彈不得。”

    張永問:“這是為何?”

    沈諫告訴他道:“因為她?剛剛彈的那首出陣曲,是少將軍的生?母,定國公從?前那位原配陸夫人最拿手的曲子。”

    張永想到一些關于那位陸夫人的傳聞,搖頭嘆息。

    好好一場壽宴,被不合時?宜的人攪和了。

    楚昂憤然離席,趙錦繁很清楚他氣憤的原因,擔心他出事,同身旁隨侍交代了幾句,借口去?院里?吹風,起身跟著楚昂的腳步追了出去?。不過他的步伐太?快,趙錦繁肚子漸大也跑不快,追到花園就追丟了。

    正著急,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回頭,見荀子微拿著她?的披風站在她?身后。

    “雖說快要入夏,但夜里?風涼,陛下還是套上?披風比較好。”

    第080章 第 80 章

    趙錦繁接過荀子微手中?披風披在身上, 仰頭對他道:“多謝仲父。”

    荀子微垂眸凝了她一會?兒,道:“我……也很擔心?子野,他應該還在這山莊里,走吧, 我隨你?一起去尋。”

    趙錦繁愣了愣, 應了聲好, 朝他笑了聲道:“看不出來您也這么關心?子野。”

    荀子微淡淡地“嗯”了聲, 隨她一齊沿花園石子路往前而去。

    趙錦繁邊走邊與他說道:“您知道子野母親的事嗎?”

    荀子微回她道:“清楚當年瀛洲攻防戰之事,至于別的事,或曾聽過一些, 但不多。”

    趙錦繁道:“還記得?先前你?我去長街看斗文會?那會?兒, 在街邊書攤上看到過許多和定國公有關的艷情……咳咳野聞小冊子嗎?其?中?有一本?名叫《楚將?軍夜探陸娘子窗》的。”

    “記得?。”荀子微記得?她當時還站在書攤前,翻過這冊書,但沒有翻看記錄他戰績的小冊子時間久。

    趙錦繁道:“陵州陸氏世?代?將?門,長女陸明姝,姝色無雙, 風姿卓絕, 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定國公楚驍為?求美人一顧,跑死兩匹馬, 連夜趕來相見。《楚將?軍夜探陸娘子窗》說的正是此?事。時人皆道此?二人郎才女貌,恰如一對璧人。”

    不過楚昂的母親并非這位擁有傲人美色, 明艷大方,才德兼備的陸氏嫡長女,而是這位嫡長女眾多庶出妹妹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位。

    年輕時的定國公, 家世?顯赫,樣貌出眾, 又有戰功在身,樣樣都拔尖,引得?無數貴女芳心?暗許。

    他這人沒別的嗜好,唯愛招惹美人,風流債多得?數也數不清。彼時他連夜趕來與陵州陸氏長女相會?,被美人拒之門外。

    雖然楚驍家世?樣貌樣樣都好,對她也很應勤,但陸明姝一點也不喜歡他這樣的風流種子,她就喜歡像傅老將?軍那樣剛毅威武不愛笑,又不經?逗的男人。

    楚驍正懊喪不已,從美人窗前離開。路過前院之時,見府中?一穿戴尚可的婆子正仗勢欺壓一位身形瘦小,弱柳扶風的姑娘。憐香惜玉之心?頓生,忙上前替那位姑娘解了圍。

    他解救的那位姑娘是府上的三娘子,名喚有容,是家主通房所生,那位通房長相普通,平日不受家主待見,連帶著她所生的女兒也不受家主待見。

    陸有容在家中?日子過得?并不好,母親早逝,父親不管,她話少不會?討主母歡心?,自小沒少受人欺凌,鮮少有人愿意為?她出頭,楚驍為?她出了頭,她很感激,忙抬頭向那位幫她的人道謝。她這一抬頭,卻是晃了眼,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位仗義的郎君,看得?入了迷。

    楚驍卻在她抬頭的那一瞬略感失望,原以為?是英雄救美,但很遺憾眼前這位姑娘長相實在沒什么過人之處,相貌過于普通。他未作停留,策馬走了,陸有容卻將?他的身影刻在了心?里。楚驍分毫未將?自己隨手解救的這位姑娘放心?上,用他的話來說,愛慕他的姑娘實在太多了,不是貌美如花,又沒什么特別的長處,他哪記得?住?

    后來陸明姝和傅凜成了親,楚驍也懶得?再往陸家跑了。直到有一年,楚驍與陸家人一同受命,在陵州剿匪,在陸家借宿了一陣。借宿期間他還是死性不改,與陸府諸位美人之間暗流涌動。今日與二娘子狩獵,明日教六娘子學經?,至于三娘子陸有容,因為?相貌平平又過于無趣,并未入得?他眼。

    陸有容一直在旁默默看著他。楚驍這種情場老手如何能看不出這位時不時與他“偶遇”的三娘子是何心?思。這位三娘子每次見人都低著個頭,唯唯諾諾的樣子,膽子也很小,說話從來都是怯怯的,不敢大聲,不僅如此?,她整個人看上去陰沉沉的,一點也沒有將?門之女的豪爽大氣。

    楚驍生性豪放不羈,最不待見扭扭捏捏的人,實在看不上她這樣的,從來不多給她眼神?。那位三娘子大概也讀懂了楚驍的意思,漸漸不再與他“偶遇”。

    之后他忙于剿匪,也就漸漸淡忘了這事。再后來他在剿匪時不慎中?了匪徒的美人計,被下了大量歡藥,雖清剿了那群匪徒,但自己也因為?中?藥神?志不清跌落山崖。

    渾渾噩噩間有位姑娘救了他,給他擦汗,喂他水喝,但他神?志不清,錯把那位姑娘當成了解藥。一夜過后,他的毒解了。人清醒后,那位在夜里躺在他身邊的姑娘卻不見了。他沒看清那姑娘的模樣,但記得?那位姑娘身上的味道和她小聲呼喊的聲音,很快就找到了當天?晚上的那位姑娘。

    他找到那位姑娘的時候,那位姑娘正被主母罰跪在門外,斥責她膽子肥了,敢夜不歸宿。那位姑娘還是和從前一樣低著頭一聲不吭。

    她的主母威脅要將?她嫁給一位老鰥夫做填房,她還是一聲不吭,不知是因為?對主母言聽計從,還是因為?過于膽怯。

    楚驍看不下去了,直接沖上前把跪在地上的她拉了起來,道:“我娶她。”

    在場諸人都愣了,尤其?是陸有容,張著嘴好半天?,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楚驍問她:“你愿意嗎?”

    陸有容終于吭了聲:“愿、愿意。”

    楚驍娶了陸有容。陸有容知道他對她有同情,有責任,但沒有愛。一見不傾心?,更沒機會?日久生情。成親沒多久,大周與北狄開戰,定國公赴往前線退敵。

    離京前陸有容彈了一首出陣曲為?他送行。她看上去很怯懦軟弱,彈起出陣曲來卻鏗鏘有力,氣勢十?足。楚驍問她怎么會?彈這個?

    她說這曲子很鼓舞士氣,她父親很喜歡,她學了這曲子,但沒機會?彈給她父親,所以就彈給他聽。因為?他跟她父親一樣是位英雄。

    這仗一打就是很多年,楚驍幾乎沒怎么回過京。每年冬至,陸夫人都會?趕赴前線探望他。大周敗多勝少,楚驍難免頹喪,每次他精神?萎靡,陸夫人都會?彈這首曲子鼓舞他。

    仗打了一年又一年,仿佛看不到盡頭,每次陸夫人要從前線回京時,都說希望以后不要再分離。有一年楚驍在她說完這句話后,沒放她走,多留了她一夜。

    后來,她再去探望他的時候,身邊就多了個楚昂。

    趙錦繁道:“您知道嗎?子野小時候在祈愿河燈上寫的愿望,是想變成一個和他父親一樣保家衛國的大英雄。”

    荀子微并不想知道,但“哦”了聲回應她。

    小時候楚昂每年最高興的事,就是等冬天?和陸夫人一起去前線探望父親,直到他七歲那年。

    那一年大周接連戰敗,定國公轉至瀛洲與北狄進?行攻防戰。時值冬日,北方

    氣候嚴寒,定國公命人用水潑城墻,在城墻上形成一層冰甲,使敵人無法順著城墻攀爬攻入。一連焦灼十?幾日,未有勝負。

    北狄糧草補給將?盡,大周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將?士們都憋著一股勁,守在城門前,寸步不讓。

    敵軍詭詐為?破城門,施計去抓來前線探望定國公的陸夫人和楚昂。護送母子的士兵,拼盡全力只救下了楚昂,陸夫人卻落入敵手。

    敵軍將?陸夫人帶到城門前,逼迫定國公打開城門,如若不然,他們就殺了陸夫人。

    定國公看著敵軍手里瑟瑟發抖的妻子,想到自己作為?一國將?首的使命,又想到妻子這些年對他全心?全意的愛和等待,遲遲下不了決斷。

    敵軍將?領看著手邊怯懦的婦人,用蹩腳的漢語對她道:“不想死就叫你?夫婿快開城門。”

    陸夫人低頭咬著唇一聲不吭。

    敵軍將?領又道:“你?們中?原女人,講究夫為?妻綱,以夫為?天?。我們答應你?,只要他開城門,絕對留他性命。你?也想早日和他團聚吧?”

    陸夫人緩緩抬起頭,看著站在城門上的定國公,紅著眼顫抖著道:“那就讓他去死好了。”

    下一瞬,定國公看著自己那位毫無將?門之女風范,連說話也不敢大聲的夫人,用力撞上了敵軍的尖刀。

    “我才不要跟他團聚。”

    這是陸夫人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話。

    *

    趙錦繁道:“所以對子野和定國公而言,所有與陸夫人有關的東西是不可言說之痛。”

    荀子微“嗯”了聲,見她有些氣喘吁吁,拉她在花園石凳上坐了下來,道:“你?最近總是特別容易累。”

    “也還好。”趙錦繁無奈笑了笑,藏在披風下的手,輕輕摸了摸小腹,她的身子確實愈發笨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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