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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卿舟雪關(guān)上房門,背靠著松了口氣。

    她沒有再燃燈,也沒有再去翻那些書。垂眸盤腿坐于床上,企圖讓六根清凈。

    她以前讀的書清凈,現(xiàn)在讀的道經(jīng)功法更是虛靜無欲,本以為讀書就是個靜心的活。沒想到阮明珠借給她的那些書大不一樣,一行行文字雜糅著深重的情與欲,俗套但熱烈,滾燙得仿佛能隔著紙張摸得到火。

    卿舟雪不懂得這一些,她十八年的人生與外人鮮少產(chǎn)生交集。塵世中的許多規(guī)則她還未曾習(xí)得,便已經(jīng)入了與世隔絕的仙峰。

    閉上眼睛,心卻靜不下來。索性再挑燃了燈,無所事事地讀著。阮師妹在那本《風(fēng)流寡婦與小姑子的二三事》下冊出書以后,體貼地分享給了她。

    卿舟雪抿著下唇,神色嚴(yán)肅地看到了最后。

    寡婦與小姑子遇上惡賊以后,險些躲不過這場災(zāi)禍,不過好歹命大,中途遇上了商隊。只可惜后腳村里人趕來,說什么不要管人家家里事,商隊頭兒免得麻煩,便將兩人撇下。這一路給綁回了村,她們偷偷拿石片割破了繩子,再次攜手掏出,最后被帶著火把的一群人趕上山崖,于眾目睽睽之下相擁而跳。

    這結(jié)尾多少有些強(qiáng)行圓滿,兩人再度醒來已在天庭,原來是兩位星君下凡渡劫,終成眷屬。隨后又是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淋漓云雨顛龍倒鳳。

    【她低頭,目光逡巡于柔美的頸部,隨后羅帳輕解,人影交疊……】

    【喘息的幾個間隙,她問道,為什么在凡間,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她在一起呢?】

    【另一人笑答:我心悅你已然昏了頭,莫管是何等身份,何等境遇了,跨山平海,只圖一心情愿。】

    卿舟雪看著前面,心中還算平靜,她并沒有多生欲念。只不過撫過那一行“何等身份,何等境遇”,她腦中隱約閃過一個人,似乎是在文中找到了相似悸動的共鳴。

    云舒塵。

    她又忽而想起,那天月燈之下,云舒塵俯身嘗過那瓣豆腐,她的嘴唇因此沾了些艷色,像胭脂,又比胭脂細(xì)膩得多。

    然而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雁過無痕。

    卿舟雪朦朦朧朧睡了一夜,醒來時有點(diǎn)困,她深覺看這種話本容易亂了心,不宜修道,暗暗決定以后不再看。

    今日,師尊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她忽然抬袖,以手指端起了她的臉。

    卿舟雪一愣,柔軟的指腹擦過她眼睛下方,“這里都青了。”

    “不是叫你早些睡么。”

    “以后不會了。”卿舟雪確實沒睡好,眼睫低垂下來,答得有點(diǎn)飄忽。

    連帶著今日練劍也耍得有些綿綿。

    上午下午耗在外門,她正準(zhǔn)備將那些話本還了阮明珠,阮明珠擺擺手,她說師尊在收她的小說,這些暫時就且先放在卿舟雪那兒,更安全一些。

    卿舟雪正細(xì)細(xì)思考,要把這些東西安置在房間何處比較妥帖。她邊走便想,卻在經(jīng)過一間門時聽見里頭鬧哄哄的,又兼幾語低俗言談,似乎仿佛還聽見了幾個熟悉的人名。

    里頭的外門弟子不知出了何事,笑成一片,卿舟雪推門進(jìn)去,剛好被亂扔的紙張飛了滿臉。

    課堂內(nèi)的弟子瞧見她,一時紛紛安靜下來,空氣靜如止水。

    在講臺上手忙腳亂的年輕師弟,這會兒才松了口氣,而后一看是卿舟雪,馬上又緊張起來。

    卿舟雪垂眸將那紙揭下來一看,邊緣有被撕碎的痕跡,應(yīng)該是之前縫成了一個小冊。

    她往那字上掃了幾眼,先是一愣,而后再看幾行,臉色驟然冷下來。

    是話本的一頁,手寫的稿,這與她所看的那些談情話本全然不同,此中描述更加低俗不堪,似乎純粹是為了描寫那些勾當(dāng),旁邊幾筆鬼畫符,畫得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這一點(diǎn)并不足以讓她動氣。

    但稿上人名,赫然幾個大字,寫的是云舒塵與掌門。

    “誰寫的。”她將紙往桌上一擱,雖然語氣十分平靜,可底下的人莫名感受到了一種寒意。

    一個穿著富貴的公子哥兒站起來,抱著胳膊,斜眼笑道:“怎么了,這位美人師姐?小爺?shù)奈墓P風(fēng)流,寫得不錯吧。”

    他周圍傳來幾聲憋不住的低笑。

    “還有別的么。”她的神色依舊平淡。

    那本小冊子被扔過來,卿舟雪穩(wěn)當(dāng)當(dāng)拿住,那青年吹了聲口哨,“姑娘家可看不得這些。”

    卿舟雪自然不會再看,她想起師尊的臉,這東西再看一眼都深覺惡心。那冊子在接觸到她手上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凍得硬邦邦的,她用力一捏,悉數(shù)化為粉塵。

    青年眉毛一壓,眸光沉下來,將桌板一拍,“敢動我的東西,你知道我是誰么?”

    卿舟雪看著他,緩緩攥緊了劍柄,“你誰?”

    一旁的內(nèi)門師弟拉住卿舟雪,小聲提醒道:“卿師姐,這是修仙名門厘水陳家的少爺,天資不錯,家大業(yè)大,自幼有些……有些崇尚自由,以后很可能會入了內(nèi)門,你還是……”

    “不管是誰,頂撞侮辱掌門長老,將太初律令置于何地,外門亦不是藏污納垢之地。”卿舟雪驟然打斷他,冷淡道:“按照規(guī)矩,此后的課不必上了,自去內(nèi)門訓(xùn)誡堂領(lǐng)罰一百杖。”

    “你算老幾啊!不就是臨時幾天來管個事兒么。”

    那位少爺將下巴一揚(yáng),瞇著眼瞧她,似是有意羞辱:“你叫卿舟雪?那難怪,還是云舒塵徒弟呢。你師尊長得不錯嘛,那腰細(xì)的,不知在床上……”

    一道寒意頓生的劍氣猛然蕩開,將他面前的桌椅劈了個稀巴爛。他跌落在地上,抬頭一揚(yáng),喉嚨上已經(jīng)抵著了冰寒的劍尖。

    順著細(xì)長鋒銳的劍身向上看,是女子冷淡得不帶一絲溫度的眼。

    周圍的弟子全驚呼著躲了出去,內(nèi)門師弟嚇得亦然扶住了凳子。

    那位陳少爺想來也是見過些場面的,他驚慌了一瞬就穩(wěn)住了陣腳,握緊了手中的劍,威脅道,“你要是敢動老子一下,明日陳家就讓你吃不了兜子走。不過一個沒什么勢力的內(nèi)門親傳罷了,你以為誰會保你?訓(xùn)誡堂那邊爺爺我也有關(guān)系,誰敢打我一下?”

    他見卿舟雪將長劍插回劍鞘,以為是被嚇住了,不禁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卻聽到那聲音平靜道:“無人罰得了你也罷,我來執(zhí)刑就是。”

    言罷,卿舟雪以插回了劍鞘的長劍為棍,用力狠狠打在他的屁股上。一聲慘叫響起,伴隨著桌椅的崩裂聲。

    旁邊的師弟嚇呆了,想去拉她,“卿師姐,動用私刑是不準(zhǔn)許的!”

    卿舟雪捏緊手中長劍,不為所動,“無事。我動完以后,自會去領(lǐng)罰。”

    那少爺?shù)谝幌卤淮蜚铝耍髱紫虏艗暝酒饋恚g長劍一出,想要還擊。

    而他那一手爛劍術(shù)在內(nèi)門真?zhèn)鞯茏拥难壑校瑹o異于繡花。卿舟雪下一杖,直接打飛了他手中的長劍,她將人摁住,連著又是毫不手軟的幾抽。

    起先那青年的臉懟在地上,用畢生侮辱之言罵她,卿舟雪不放手,像沒聽到似的;而后他開始意識不清地求饒,她不為所動;直到最后那人口吐血沫,暈厥過去,那棍刑還是未停。

    她言出必行,一百棍就是一百棍,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師弟在一旁,再也不敢做聲。

    阮明珠聽到這邊好大的動靜,她趕過來時,這兒的桌椅砸得稀巴爛,卿舟雪剛把劍鞘上粘膩的鮮血擦干凈。地上一片木屑里,則倒著個不省人事的東西。

    “師姐?”她愣在門口,“這是怎么了?這小子死了么?”

    “不知。”卿舟雪將劍重新佩好于腰間,確認(rèn)那些稿件都損毀以后,眸中的冷意才褪去許多。

    她看向阮明珠,“我去領(lǐng)罰了。師妹,這幾日外門的監(jiān)管,煩請你多擔(dān)待一些。”

    扔下這句話,那襲白衣孤傲離去,凍人得很。

    阮明珠愣住,本想叫住她問個緣由,但瞥見卿舟雪臉色那般不善,便也作罷。

    *

    云舒塵本在院內(nèi)泡茶,一只花里胡哨的身影從墻上跳下來,喵喵幾聲,“不妙,小主人在訓(xùn)誡堂。”

    “她去那兒作甚?”捻茶的手頓住。

    卿舟雪平日溫順懂禮,云舒塵一時沒能把觸犯太初律令和自己的徒弟聯(lián)系起來。

    好歹是唯一的親傳弟子,她聽聞這個消息以后,自是會去一趟。

    云舒塵剛一進(jìn)去,便瞧見那抹白衣身影端端正正地跪在正中央,不卑不亢。

    掌門也來了,抬眼看見云舒塵,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云師妹,你這徒兒怎么回事,怎么問一句話都不說。算了,你和她說說罷。”

    “怎么了。”云舒塵彎著唇,看著卿舟雪說,“她平日那么乖,還能犯什么事兒不成?”

    管事的弟子一時有些為難,將死生不明的陳少爺抬了上來。淡淡的血腥味頓時彌漫整個殿堂,弟子訥訥說,“聽聞卿師妹在外門毀壞桌椅無數(shù),然后又把這名外門弟子打成這樣。這……”

    云舒塵看了兩眼,那屁股和背軟塌塌的,一片青紅紫綠,似乎不是劍傷,而是用鈍器揍出來的,十分不忍直視。

    很難想象這是素來文雅的徒弟下的手。

    她拂袖讓那玩意退下,單手落在了卿舟雪的肩膀上,溫聲道,“人是你打的?”

    “是。”卿舟雪一動不動。

    “為何打他?”

    她抿著嘴唇,看了云舒塵一眼,不再說話——

    第32章

    手稍微捏了捏她的肩膀,見她實在并無想開口的意思,云舒塵便放開了她。

    陳夫人聽聞兒子被打得皮開肉綻,十萬火急地趕了過來。剛好撞上抬著那玩意出門的幾位小弟子。

    陳夫人一看那血淋淋的后背和青紅紫綠的抽痕,氣兒沒上來,險些背過去。然后她抱著兒子厲聲哭了半天,通紅一雙眼睛落到卿舟雪身上,忽然幾步奔過去,一個巴掌就朝她揚(yáng)起來。

    云舒塵手中折扇一攏,以微力撥千鈞,準(zhǔn)確地抵住她的手,“事情還未有定論,夫人怎的就這么著急。”

    “定論?”陳夫人急眼,“我兒子被她下了如此毒手,你還想要什么定論!一個內(nèi)門的小丫頭片子罷了,憑什么公然打人?你們是欺我陳家無人么?”

    掌門拉住她,幾聲寬慰,那女人胸口稍微平了平,看著云舒塵諷道:“想來太初境也不過如此,都是些仗勢欺人的東西。”

    話一牽扯到她家?guī)熥穑渲垩┑哪抗馀驳侥桥四樕希鋈焕渎曢_口:“此子教養(yǎng)無方,出言不遜,該打。”

    陳夫人好不容易消下來點(diǎn)兒的火氣,被卿舟雪淡淡一聲又重新勾起。恨不得一掌再向她掄過去——她也是修仙名門出身,雖不能比云舒塵與掌門,但也遠(yuǎn)高于卿舟雪,倘若牟足了力給打?qū)嵙耍ㄒ砸环囝^。

    云舒塵再次擋回了她的手,這時她唇邊一如既往掛著得體的笑意,可卻不達(dá)眼底,似是警告。

    “本座看著這孩子長大,她斷然不是意氣用事,欺凌弱小之人。”掌門沉聲開口,袒護(hù)之意明顯,“興許是有些內(nèi)情。雖說打人不對,但也得調(diào)查清楚了再罰。還請再等一柱香。”

    卿舟雪垂眸不愿多言,她半點(diǎn)不想讓云舒塵知道那人如何肖想她,又如何編排她與掌門。便是不會芥蒂,也徒增惡心。

    她不愿讓師尊沾上半點(diǎn)污色,這話說出來怎么也有損清譽(yù)。因此不愿詳言,這罰領(lǐng)就領(lǐng)了。

    “掌門。”

    一道清亮的女聲自門口響起,林尋真行了一禮。

    掌門頷首,示意林尋真進(jìn)來。她身后還跟著幾位緊張的小弟子,有方才在課堂內(nèi)跑出來的,亦有幾個面生的。

    林尋真端著聲音,“事情原委已然調(diào)查清楚。陳家長子言辭輕浮,在課堂嬉笑打罵,涉及侮辱誹謗,卿舟雪其后跟進(jìn)去,警告過一次,讓他去訓(xùn)誡堂領(lǐng)罰。”

    掌門點(diǎn)點(diǎn)頭,一直到此處,卿舟雪所做所為,都是執(zhí)法弟子該有的權(quán)力,無可指摘。

    “隨后他再度出言不遜,卿師妹許是……便開始對他動了私刑。”林尋真又讓開幾步,“光我一人說不足為信,這里是幾位在場的弟子。”

    他們唯唯諾諾地說了幾句,卿舟雪的心放下來。

    她知林尋真辦事滴水不漏,心思縝密。想必肯定也是知道了那些話說來丟長老的臉,于是事前囑咐過這幾個人證——讓他們把不該說的話都咽回去,模糊提一下就好。

    “除此之外,”林尋真點(diǎn)點(diǎn)頭,“前幾月外門發(fā)生了一件事,影響頗不好。涉及的一位師妹不愿露臉,這位是她的姐姐。”

    那面生的姑娘朝幾位長輩施施然行了一禮,眼睛一眨,竟是要掉下淚來。“我阿妹自小有一些修道的資質(zhì),于是全家人送她去外門修習(xí),只等著后幾年就能考試。”

    “沒成想月燈節(jié)那日晚上,這混賊以請教之名,強(qiáng)拖了她去。然后又大膽行非禮之事,事后以家人性命威脅她。”言到此處,她泣不成聲,“可憐我阿妹想不開,現(xiàn)下在家中幾次欲輕生,好歹被我攔了下來,可攔下來有什么用呢——她現(xiàn)下已經(jīng)渾渾噩噩,連門都不愿再出。”

    “竟有此事?”掌門面色不善,“陳夫人,倘若為真,這恐怕得請你多留幾日。”

    “總之,這就是誰人多誰有理不成,你們就聽信這幾個丫頭的一面之詞?”眼看著那女人又要鬧起來,她恨恨道,眼珠子一轉(zhuǎn),“不管如何,這動用私刑的,先打人總是不對吧?不罰是不是說不過去了!”

    “到底壞了規(guī)矩,自然是要罰的。”

    云舒塵一笑,“不過太初境還有條規(guī)矩,親傳弟子犯錯,都是師尊親自懲戒,別人可碰不得。”

    掌門眼觀鼻鼻觀心,太初境什么時候有的這規(guī)矩?不過當(dāng)然他沒有吱聲——卿舟雪也算是他一個師侄兼半個徒弟。

    訓(xùn)誡堂的弟子呈上戒尺,陳夫人不滿道:“至少也得是杖罰!”

    云舒塵輕咳一聲,語氣低柔,“確實如此。不過本座身子不太好,那杖棍過重,手軟無力也拿不起來,只能如此勉強(qiáng)一下了。”

    她挑了根不粗不細(xì)的,拿在手中。卿舟雪側(cè)頭看過去,卻被那木尺抵住下巴,給推了回去。

    那戒尺一揚(yáng)。

    卿舟雪閉上眼,下意識繃緊了脊背。

    出乎意料地,空余一聲響,其力度簡直像細(xì)柳條拂過春水面一樣。

    不緊不慢,綿得像調(diào)情。

    陳夫人還說她不得,她一抗議,那女人眉頭微蹙,捏著個帕子隨時像要咳血,仿佛能因為打徒弟這幾下累死。嚇得旁邊的幾個訓(xùn)誡堂弟子心驚膽戰(zhàn),紛紛勸道:“云長老,您悠著點(diǎn)兒來。”

    最后一戒尺抽完,云舒塵說:“起來吧,卿兒。”

    卿舟雪就這樣在明目張膽的包庇下,毫發(fā)無損地和她走出了訓(xùn)誡堂,留下陳夫人在掌門那跟頭急眼理論。

    “無須擔(dān)心。陳家子弟嬌縱,在修仙界也不是頭一次鬧出這等腌臜事。倘若還給他們多點(diǎn)面子,怕是又能上天。”

    回鶴衣峰的路上,云舒塵捏了捏她的腕子,“倒是鮮少見你如此動氣。此事是和你有關(guān),還是和我有關(guān)?”

    卿舟雪垂眸,“那人不敬長輩。師尊莫要多掛心了。”

    看她始終不愿詳言,云舒塵心念一轉(zhuǎn),約莫也明白是什么事。外門的素質(zhì)良莠不齊,有些橫行霸道的,喝上一二兩酒,私底下便什么都敢編排。偶然遇上一兩個混賬,終究是免不了的。

    “倘若并非有關(guān)于我,”云舒塵偏頭看她,輕嘆一聲,“你也會?”

    她著實意外了一把。平日別人說她徒兒好也罷歹也罷,那姑娘永遠(yuǎn)是一副淡然處之的模樣。

    這是頭一次見她氣得露出了點(diǎn)鋒芒,就如藏在匣中的寶劍頭一次見了光——還鬧出了這般大的動靜。

    “興許不會了,綁著扔去訓(xùn)誡堂就是。”卿舟雪事后想想,又覺得自己有點(diǎn)沖動,還得煩請云舒塵大老遠(yuǎn)過來一趟。

    她輕聲說,“師尊,麻煩你了。”

    云舒塵看向她皎白清冷的側(cè)臉,眼睫下如同兜著一汪融化的雪水,剔透得讓人心生喜愛。

    她頭一次覺出養(yǎng)徒弟的好處來,麻煩間斷,偶爾破財,可那姑娘寡言之下的滿心相傾,還是足以令人動容。

    “又客氣什么。”云舒塵彎著唇,溫聲說,“下次再客氣,我要打你了。”

    可是師尊打人一點(diǎn)都不疼。

    卿舟雪這般想著,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手被她拉了起來,柔軟的指腹刮過她的手心,帶來細(xì)密的癢意。

    作何牽她?

    她落后慢一步,看著晚風(fēng)撩開她的頭發(fā)。云舒塵只是握住她的手,仿佛只是無意之舉,往前走去。

    *

    卿舟雪的事跡聞名內(nèi)外門,眾人關(guān)注的倒不是什么“執(zhí)法弟子動用私刑”,而是更喜歡“卿師姐力懲淫賊”這個說法。

    曾經(jīng)因為她生得出塵如仙,外門一圈兒也有不少仰慕她的男弟子。自從此事一揚(yáng)名,師弟漸漸少了,師妹卻漸漸多了。

    終于在她完成宗門任務(wù),再也不用去外門晃悠時——她收到了幾封滴著師妹眼淚的情書。

    她拿著也不好丟,只好攥在手里,臨到跨出外門地界時,卻瞧見一群烏壓壓的人頭攢動。仿佛她孤身一人對上千軍萬馬。

    卿舟雪不自覺往后退了一步,預(yù)感頗有些不妙。

    為首的師妹瞧見了她,興奮道:“云長老的徒弟在那兒!瞧見了嗎,快圍上!”

    一陣地動山搖,卿舟雪險些拔出劍防身,卻還是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一位師妹攥住她的手,眼淚汪汪,“卿師姐,我叫慕鯉。我仰慕——”

    卿舟雪點(diǎn)點(diǎn)頭,“我心領(lǐng)了。”企圖快點(diǎn)結(jié)束這種場面。

    沒想到那師妹眼睛一瞪,“我是仰慕云長老很久了!”

    “……”

    卿舟雪一愣,又僵硬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替她心領(lǐng)了。”

    “勞煩你,”她哽咽道,“把這些東西捎給她,這兒是我寫的一些心里話。希望她能記得我的名字。”

    “師姐,”一名男弟子擠進(jìn)來,又給她塞了一袋紅薯,“這是我家鄉(xiāng)的地瓜,個大味甜,不知道云長老可會喜歡,唉,你幫我捎上去吧。我叫張立林!你記得告訴她啊!”

    “滾開,小鱉崽子。”他很快淹沒在人潮之中,又有人的手伸過來,卿舟雪一看那涌動的人頭,冷冷道:“肅靜!”

    全場安靜了片刻。

    卿舟雪說:“以這里為準(zhǔn),開始排隊。”

    她干脆搬了個椅子來安然坐好,拿出一張紙,蹙著眉執(zhí)筆開始一個一個登記名單。

    云長老地位尊貴,性格也溫柔,最重要的是她生得一副好樣貌,風(fēng)致動人。

    后生晚輩的愛,大多也就是如此膚淺。

    鶴衣峰以前未曾收徒,要人捎?xùn)|西不太現(xiàn)實,而云舒塵幾乎不會踏足外門,于是更不可能直接贈送。一群少男少女只能在重要典禮上遠(yuǎn)遠(yuǎn)瞥見她一眼,然后把一顆芳心百尺柔腸郁摧地摁回去。

    如今得了卿舟雪這一根獨(dú)苗,往返之間,全然勾連。其余的長老并不是無此殊榮,只不過卿舟雪這邊壓力獨(dú)大。

    卿舟雪裝滿了兩個納戒,看著腳邊的日影從正中挪到側(cè)斜,這場無妄之災(zāi)才算是堪堪結(jié)束。

    那些師弟師妹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她輕嘆了一口氣,滿載而歸。

    喜歡她的人很多,這終究是一件好事。

    可是不知為何,卿舟雪摸著那些信,卻陷入一種復(fù)雜的情緒之中——

    第33章

    鶴衣峰上。

    卿舟雪在云舒塵面前念著那一串兒長長的名單,云舒塵支著下巴,才聽了幾個,便讓她莫要再念下去了。

    “這些都贈予你。只是注意,別在外門弟子面前用這些東西,瞧見了不好。”

    除卻一些各式各樣的小心意禮品,還有一疊一疊的信。云舒塵索性無事,隨意看了幾封,笑了笑,擱在一旁,對卿舟雪說,“這些你也一并幫我回了。”

    回信?卿舟雪錯愕抬頭,“要怎么回?”

    “除卻拒絕,還能怎么回。正好,你日后要考一些經(jīng)書文賦,可借此練一練文筆。”

    進(jìn)入內(nèi)門以后,所修習(xí)的東西愈發(fā)精深。為了避免弟子變成只知道修煉和習(xí)武的文盲,或是只在一個深水坑里陷入瓶頸,前代祖師就已經(jīng)定了些傳統(tǒng),每十年一屆設(shè)幾門課,由六峰長老及掌門代為講授,要求不高,只是所有內(nèi)門弟子都要修習(xí)到通過為止。倘若不過,就要在下一屆時繼續(xù)參加。

    由于外門人數(shù)過多,魚龍混雜,不好管理。這只是內(nèi)門弟子的殊榮。第一年都只在各自的領(lǐng)域?qū)W習(xí)適應(yīng),自第二年便要開始學(xué)習(xí)其它。

    課程分為劍道,丹藥、陣法、音識、煉器、符箓,近幾年又新贈了文賦和道經(jīng)的考察。

    卿舟雪入門差不多快一年,算算日子,她也將快面對這些考試。

    既然師尊這樣說了,她自然沒有什么異議。抱著一堆信坐在涼亭里,一封一封地回起來。

    【云長老,雖然上次內(nèi)門比試不慎落敗,但我始終相信,你那日施予我的一個微笑,是對我未來的期許……下一個十年,我一定會勵精圖治,考入內(nèi)門,不讓你失望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雖然你可能永遠(yuǎn)也無法接受如此卑微的我,或多或少……】

    卿舟雪硬著頭皮讀完。拿起毛筆往墨汁里舔了舔,她鋪開一張紙,筆尖微頓,陷入了無話可說的境地。

    一柱香以后,信紙上多了“再接再勵”四個字。她寫完又覺得沒有突出拒絕的意味,思索半天,又憋了兩字,“勿擾”。

    她大松一口氣,又拆開下一封。這是個小姑娘寫的,筆跡清秀,語氣活潑,言辭奔放,【頭一次送些禮物給你,也不知你喜歡什么呀。我想來想去,要是能把自己打包讓師姐寄過去就好了……】

    卿舟雪才看了開頭就連忙寫道:不必了,她暫時不接這種業(yè)務(wù)。

    下一封的字特別大,看起來每一個都有幾斤重,可能是個粗獷的男子。【我家住在城郊西北坡,聽聞云長老也住在太初西北峰,嘿嘿,這可能就是命定的緣分吧,您能給我一個機(jī)會嗎?】

    這種自信到底是從何而來?卿舟雪眉頭一凝,寫下:信送到了,緣分已盡。

    不得不說,除卻少部分較為奇怪的內(nèi)容,有些人,尤其是姑娘們的文筆不錯,寫出了滿腹柔情,又夾雜著暗戀的一絲青澀期待。

    【每次在大殿上遙遙地看著您,總是會期待著,期待著一個注視,哪怕只是無意的一瞥,也足以讓我歡喜許久,看萬物皆無憂。】

    卿舟雪看到這里,突然頓住。

    她又將這文字讀了幾遍,咂摸到一種,隱隱相似的感受。

    她似乎也是這樣,從小到大,也想要她的注目。

    【雖然只是無意義的事情,卻還是忍不住關(guān)心您的一切。身體可適?心情可好?或時而望著那天上的一輪圓月,宗門的事務(wù)甚是繁重,長老此刻是否又已經(jīng)歇息了呢。】

    卿舟雪捏著的信紙變皺,她也是如此——忍不住去關(guān)心她的寒暖。生怕她哪里病了,哪兒不適。

    九和香的味道自身后襲來,這是鶴衣峰常用的熏香。

    卿舟雪正恍惚間,對上一雙極為柔軟多情的眼,像含著流瀉的煙云。

    “想什么呢?”

    她捏緊了筆,回過神,下意識喊道:“師尊。”

    “想我?”云舒塵笑了笑。

    不知怎的,現(xiàn)下她心中也像繞著一團(tuán)團(tuán)云煙似的,纏纏繞繞的,看不分明了。卿舟雪唔了一聲,發(fā)覺自己這話接出了歧義,略有些不自在起來。

    此刻云舒塵已然繞到她身后,指尖點(diǎn)在紙面上,讀過一行字,意有所指道:“果真匱乏。”

    “師尊,什么匱乏?”

    “你的語言。”云舒塵輕嘆一口氣,“這么大張的紙,偏生只憋得出這幾個字來。我記著你讀過的書也不少?”

    這與讀過的書多少,似乎并無關(guān)系。卿舟雪入內(nèi)門筆試時,寫論述條理清晰,工工整整。

    她可能只是真的沒什么感悟,情緒過淡過淺了。

    文字的匱乏是情感匱乏的體現(xiàn)。

    “若是考試,你這文賦寫成這樣寥寥數(shù)語,大概是過不了的。”

    卿舟雪犯了難,她真不知道能寫出什么。云舒塵見她尚在沉思,便好心給她舉個話題,隨手往那湖中的錦鯉一指。

    “你可以試著描述一下這個?”

    對上師尊鼓勵的眼神,卿舟雪沉默良久,不是很有底氣地說,“……魚。”

    云舒塵也沉默片刻,“是魚,你可以形容得更加詳細(xì)一些。”

    “魚,”卿舟雪搜刮著畢生的詞兒,最終干巴巴地回答,“錦鯉。”

    云舒塵的手改為撐在額頭上,似乎是有點(diǎn)想笑,最終又忍住了,用像逗牙牙學(xué)語的小孩兒似的語氣柔聲問道:“小錦鯉在干什么?”

    卿舟雪聽出了她的嘲笑意味,悶聲答道:“在動。”

    “徒兒。”云舒塵最終是沒忍住笑了出來,“你但凡——說它在游泳,也還稍顯靈氣,不至于寡淡成這樣。”

    “算了。可能你對魚沒什么感悟。”她體貼地?fù)Q了個文題,“或者你形容一下我如何?”

    聽到這個題目,卿舟雪的心中忽而又似蜷了一下。

    她慢慢抬起眼睫,目光一寸一寸地挪過她的唇,秀挺的鼻梁,煙眸柳眉,女人端然看著她,溫柔而生動。

    似乎有一些很想說的,很想描述,但是又不得其形的感覺。

    卿舟雪張了張嘴,陷入沉默。

    正當(dāng)云舒塵以為她會再寡淡地說一句“好看”“不錯”之類的話——

    徒弟卻輕聲說:

    “風(fēng)華無雙。”

    *

    這句話哄得云舒塵挺高興的,于是也決定讓徒兒高興高興,免了她回信的差事——改為每天記錄一些生活瑣事。

    于是乎,卿舟雪枯燥練劍,修道,看書的日常中又添上一項,那就是每日坐在書桌前沉思良久,久久不能下一筆。

    天氣轉(zhuǎn)涼,又入了冬。

    不知哪天吹來一陣?yán)錃猓Q衣峰便從此白了半邊。

    這便是一年之中,卿舟雪較為注意的時間段。另有一季是夏日,天氣悶熱,云舒塵倒也很容易熱得不適應(yīng)。

    冷時便容易染上風(fēng)寒,要更注意保暖。只是那女人的臉隱沒在厚實的狐裘之中,手心一摸卻還是涼得徹骨。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云舒塵的體虛似乎無法用修為彌補(bǔ),只能盡量讓室內(nèi)溫暖一些。熊熊燃了個火爐,可夜晚寒風(fēng)簌簌,仍然會從窗戶內(nèi)不經(jīng)意鉆進(jìn)來。

    卿舟雪去送藥時,偶然遇上一次,室內(nèi)昏暗,云舒塵已經(jīng)歇下。她輕手輕腳地放下藥碗,走向她的床邊。

    師尊縮在被褥中,尤自蹙著眉,似乎睡得不甚安穩(wěn),縮成一團(tuán),還時不時打個冷顫。

    這幾日她也確實很憔悴,精致的妝容都掩蓋不住臉色的蒼白。

    卿舟雪想了想,去沐浴了一下,用的是較燙的熱水。帶著一身熱氣騰騰出來后,她脫下外衣,只留下貼身的一件薄衫,鉆入了云舒塵的被褥。

    云舒塵驟然一驚,腰間忽而環(huán)上一雙手臂,溫?zé)犰偬?br />
    “師尊,這樣可會好些。”

    云舒塵愣了片刻,蹙眉道,“你怎的上來了?”

    “我瞧你冷得難受。”

    卿舟雪的雙腿碰到了她的雙腿,只覺得她身上一片冰涼,這被褥難怪睡不熱乎。

    寒從足下起。卿舟雪偶爾聽過這一句話,她稍微下挪了身子,一把握住她的腳踝,果不其然,也是冰冷透骨的。

    她在心底輕嘆一口氣。

    云舒塵渾身僵硬,腳腕傳來細(xì)細(xì)密密的癢,然后被人撈起來了一些,卿舟雪改為抱住她的小腿,用柔軟溫?zé)岬母共颗碾p足。

    “這樣暖一暖,會好些的。”

    那姑娘的聲音淡淡的,可是卻渡人以無邊的暖意。

    云舒塵抬起眼睫毛,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再度安然地垂下。

    卿舟雪的懷抱很溫暖,體溫高得有些不正常,云舒塵嗅到她身上皂莢的淺淡香氣,大概明白這是為什么了。

    這傻姑娘……

    也不嫌熱水燙。

    云舒塵已然有幾日未睡好,本就是迫切地想要休息。現(xiàn)下得了熱源,她確實覺得渾身舒服地像墜入萬千柔軟棉花,昏昏沉沉。

    徒兒似乎生了層薄汗,那是捂出來的。云舒塵心下朦朦朧朧有些不悅,別弄得她還沒病,這人倒是先去靈素峰喝藥了。

    她轉(zhuǎn)過身,將人提起來。借著幾分冷清的月光,稱得她的臉愈發(fā)皎白出塵。云舒塵極為困倦,昏昏沉沉中,心念一動,慢慢靠過去,摟住了她。

    卿舟雪的額頭被唇碰了一下,然后她聽見她輕聲說,“睡吧。”

    第34章

    次日一早。

    她朦朧醒來時,對上一雙墨如黑玉的眼睛。耳邊有淺淺的氣音,“要起了么,師尊。”

    云舒塵稍微動了動,發(fā)覺自己摟她很緊,整個人都貼了上去,親密得只隔了兩層褻衣。很顯然是礙著徒弟起床了,但她沒有動,一直乖乖地待到她醒來。

    云舒塵初醒時有點(diǎn)懵。

    她向來不喜別人碰她,何時又會睡成這種姿勢?

    面前的臉漸漸湊近,然后用唇在她額間一碰,又離開。

    云舒塵倏然一推她肩膀,兩人徹底分開,她眼尾稍勾著淡紅,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扭過頭冷冷道,“下去。”

    喜怒無常。

    卿舟雪默默地想,她分明還記得昨日晚上,女人柔軟冰冷的軀體,牟足了勁往她身上鉆,她埋首于她的頸窩,低聲喟嘆,然后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卿舟雪喜歡師尊這樣對她,說不出所以然的喜歡。

    她方才又盯了她的唇許久,心中隱隱約約有些渴求,渴求那瓣柔軟,如花瓣一樣的柔軟芬芳,再次落在自己的額頭上。

    不過看云舒塵的臉色不善,似乎是沒什么余地。

    卿舟雪在心底微嘆,揣著莫名的遺憾下了床。

    直到她出門后,云舒塵軟著腰,緩緩坐起來,靠在床頭。她咬著下唇,指尖顫了顫,撫過下面濡濕到冰涼一片的布料。

    不,不會是因為她。

    是平日柳尋芹所調(diào)的藥方之中,添了一味沙熙花。性屬火,具有催情的功效,微量施加一些,可以壓制身上的寒疾。

    可是她喝得太久了。

    是藥三分毒,長年累月,這藥的副作用逐漸顯露出來,容易動情,需得用修為苦苦壓制。

    柳尋芹早年建議她找個道侶,最好是冰靈根,可以調(diào)和這些火性的藥草,也能引導(dǎo)她身上的寒毒,調(diào)理個幾次就好的全了。不過冰靈根相對罕見,水靈根也能代替一二。

    云舒塵把這事一直擱著壓著,她不喜歡受制于人,寧愿用修為硬生生扛著,愈發(fā)體弱多病起來。柳尋芹不滿過很長一段時日,說什么總這般病怏怏的,旁人還以為她醫(yī)術(shù)不行。

    以后不能讓徒弟亂碰亂抱了,這丫頭太沒有界限感,免得把情毒再勾起來。

    雖然這兒是渾然天成,品質(zhì)上好的冰靈根。但再怎么說,她還不至于對小輩感興趣。

    云舒塵揉著眉心,覺得腿間粘膩得不是很舒服,她嘆了口氣,便拿著衣服去沐浴。

    卿舟雪渾然不覺自家?guī)熥鸲冗^了怎樣艱難的一個早晨,天氣太冷,她把早飯全挪了進(jìn)來,門一關(guān),外頭風(fēng)雪凄冷,屋內(nèi)火光融融。

    云舒塵剛沐浴完,不知為何,卿舟雪看她面頰泛紅,眼里水光瀲滟的,瞧起來柔嫵又慵懶。

    果然是晚上睡好了,白日氣色要好得多。

    卿舟雪把這一切歸功于晚上的功勞,她決定在這段天氣冷的日子與云舒塵一直睡下去,擔(dān)起暖床的要任。

    下一場選拔還有三年。

    雖說不必著急,也是時候慢慢著手。吃過早飯,卿舟雪應(yīng)了林尋真的約,又來到了熟悉的演武場。

    那日阮明珠的賠償未曾送出去,心中自覺欠了林尋真一個人情。于是她和她的相處雖談不上親密,到底也能和平共處。

    她們沒有說一句話,和和氣氣地練了一上午,共進(jìn)行了三場模擬,還算是頗有長進(jìn),和以往相比沒那么手忙腳亂。

    卿舟雪正準(zhǔn)備回去時,卻在演武場上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停住了腳步。

    那是蕭鴻。他在舞劍,很俊的身法,很快的劍。三尺青鋒被他握得松松,但是卻如有生命力一般,刺挑抹挽,靈活多變。

    一劍正朝卿舟雪的方向刺來,她瞳孔微縮,不禁后退了小半步。

    童年時毫無反抗的余地,第二次的一場敗仗,還都是來源于自己最擅長,最有資質(zhì)的劍法領(lǐng)域。

    這種打擊切實存在著,且一直影響著她。

    后來她逐漸不敢接蕭師兄的劍,總是下意識地想撤手,生怕重蹈覆轍。連在劍宗與其他弟子對練時,她分明知道蕭鴻是其中劍法最為精妙的,也下意識避免和他對上。

    可是這一劍她遲早要斬破的。

    卿舟雪沉思一二,忍著想逃避的沖動,良久,她生生扭轉(zhuǎn)了自己的腳步,朝蕭鴻走過去。

    蕭鴻剛停下,扭開酒葫蘆仰頭灌了幾口,便斜眼瞧見一根雪亮的長劍出鞘,懸垂指著地面。

    “干什么?”他放下酒壺。

    “向師兄討教劍法。”白衣女子篤定道。

    “哦。”

    蕭鴻正眼也沒瞧她,慢騰騰道:“還是老話,打輸了不許哭鼻子,不許告狀。”

    而后他又哈一聲,“不對啊?這次可是你先來的。那老頭可沒理由把我罵得狗血淋頭了。”

    劍修之間的對話總是很簡潔,另一柄劍一出手,比試正式開始。

    蕭鴻一劍刺來,快得如游龍出洞,掀起凌厲的劍風(fēng)。金靈根讓他生來削鐵如泥,劍風(fēng)因此也剛強(qiáng),卿舟雪偏身躲過,臉頰上已經(jīng)割破了幾道口子。

    第二劍避無可避,清霜劍一出,鏗鏘一聲擋住。

    蕭鴻本沒有那么認(rèn)真,不過他在連過了十招以后,發(fā)現(xiàn)她的架勢依然很穩(wěn),與以前相比長進(jìn)不是一星半點(diǎn)。

    清霜劍寒氣凜冽,幾乎快要把他的手腕凍僵。卿舟雪身為冰靈根修士,在寒冷的環(huán)境中如魚得水。

    蕭鴻來了興致,手上的劍愈發(fā)快起來,在凡眼看來,只有幾道殘影。

    卿舟雪牢記師尊教誨,既然眼睛看不準(zhǔn),那便不去看。她屏氣凝神,關(guān)注著他手中的劍上靈力的流向,再先一步精準(zhǔn)地格擋。

    她面容沉靜,目光放平,似乎什么都沒看,但卻將全局收入眼中。清霜劍隨心而動,穩(wěn)中有進(jìn)。

    “不錯啊。”蕭鴻笑一聲,“終于有點(diǎn)棋逢對手的意思了!”

    他挽了個瀟灑的劍花,模糊間仿佛有幾只劍的殘影護(hù)衛(wèi)左右。

    那是……什么?

    卿舟雪眉目一凜,向后避開,她腳尖輕點(diǎn)之處,緊隨著的是裂紋的地磚。

    蕭鴻把劍往腰間一插,站定,“那老頭說你是天縱之才,如今看來功力大進(jìn),這太初七劍學(xué)得也很是不錯,確實有點(diǎn)兒本事,以前我倒是小瞧你了。”

    “方才那是什么殘影?”

    蕭鴻把酒壺扔給她:“來一口唄,我再告訴你。”

    卿舟雪拿著沒有動,目光里露出幾分嫌棄。蕭鴻哀嘆一聲,將那酒壺又奪回來,寶貝似的揣著,“姑娘家不會喝酒的么?真沒意思。”

    “那是劍意。”他把酒壺掛在肩膀上,坐下來,又仰躺在地上,“也許你過個幾年也能練出來,不用介意啦。”

    沒一會兒就聽到他的鼾聲,醉得宛若死狗。再問也問不出什么東西了。

    日后再去問問掌門罷。卿舟雪摸著臉上的血口子,有點(diǎn)疼。她捂著那一處,沒過多久,傷口自動愈合了,又變得光滑如初。

    卿舟雪呼出一口氣,在凜然冬日里變成了一朵云。

    她好像已經(jīng)做到當(dāng)年做不到的事情,頗有一種暢快感。蕭鴻出劍的速度甚至比上次更為迅猛,但她一劍不落地接下了。

    時隔多年,她做到了。

    低頭看去,手中的清霜劍發(fā)出嗡然一鳴。她笑了笑,攥緊了手中的劍,帶著幾分難得的意氣風(fēng)發(fā),踏上鶴衣峰的歸途。

    傍晚,云舒塵在讀徒兒交上來的“功課”——特地讓她記錄一些生活中的瑣事趣事,免得日后寫作文賦一片空白,過不了還得再學(xué)一遍。

    從字體的清秀端正來看,她很認(rèn)真。但是也僅僅只能說上一句認(rèn)真了。

    【臘月十三,天寒地凍。午膳所食羊肉湯,味膻,不喜。與蕭鴻師兄比劍,有進(jìn)益……】

    除卻表達(dá)了她對羊肉的不滿以外,似乎看不出什么別的情緒,都是平鋪直敘。

    云舒塵看不下去,只覺寫得索然無味,她的目光跳了跳,繞過下面一大片流水賬,落到最后一行,卻愣然停住。

    【昨夜被師尊親在眉心,溫軟一片,微帶涼意,仿佛挨著了一團(tuán)云氣。不知為何,很是高興。】

    云舒塵捏著的紙皺了,就如心情一樣。她先是臉頰生熱,覺得這丫頭太純粹坦蕩,是得多實誠才能把這種東西一字一句如實記錄。還打了個比方,加了句“很是高興”。堪稱全文最有文墨的地方,也是情緒最為激昂之處。

    不過她的手松了松,隨即又明白過來。

    也正是因為這般坦蕩,說明她心中并無雜念,也不通情愛,并不怕告訴她,沒有遮掩的意思。

    就是對長輩親近她,單純的喜愛罷了。

    云舒塵將那紙放在一邊,心中卻仿佛落了點(diǎn)塵埃一樣,捻出幾縷莫名的不對味,像是得而復(fù)失的不對味。

    回憶起昨夜,昏沉之中人的理智不再清晰。在理智退卻以后,她當(dāng)時是看著那雙清冷的眼,潔白的臉,月光下看,像個小神仙一樣的漂亮。

    她看了她很多年。

    渾然不覺,何時竟偷偷地長大了。

    眉眼之間長出了幾分女人獨(dú)有的美麗輪廓,不再是一團(tuán)稚氣。

    思緒被強(qiáng)行掐滅,云舒塵冷著臉站起來,將那張紙挪得遠(yuǎn)遠(yuǎn)。她披上外衣走出房門,企圖讓鶴衣峰的風(fēng)雪吹得心里靜一靜。

    她不喜歡超出掌控的東西。

    第35章

    一陣小寒氣一過,地面上綴著的雪堆還未化完。

    自那夜以后,云舒塵拒絕與卿舟雪同榻,哪怕是下著鵝毛大雪也要把徒弟扔出去,乖乖睡到該睡的位置。

    那姑娘似乎很不解,抱著潔白的被褥,將手撫在緊閉的門框上,“師尊與我同睡,不是暖和許多么,也能睡得好一些。”

    “卿兒的年紀(jì)不小了。再與我睡在一處,這不合道理。”云舒塵淡淡道。

    卿舟雪欲言又止,又叩了下門,寂靜無聲。她見云舒塵是當(dāng)真不愿再放她進(jìn)屋,只得回去。

    云舒塵將珠簾垂下,揮滅燈火。她再躺進(jìn)被褥里,依然是睡不暖和,冷到當(dāng)真有些難捱的時候,心念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落到卿舟雪身上。

    理智上是一回事,心里又確實貪戀那一身暖意。

    那晚……

    的確是她睡得最好的一晚。

    可是云舒塵低估了徒兒在某些事情上的執(zhí)著。

    卿舟雪并不放心師尊一人獨(dú)寢,尤其是她在轉(zhuǎn)身時又聽見了那里頭的女人壓著嗓子咳嗽,隱忍得叫人心疼。

    沒過幾日,云舒塵又在榻上瞧見了那熟悉的人影,也不知何時悄悄鉆來的。

    還不等她攆人,便見徒兒神色自若地爬起來,輕聲道,“我將這兒睡暖了,師尊再來睡。”

    那白衣姑娘穿戴整齊,翻身下床,回眸看她一眼,又裹緊身上的衣物,披著滿身風(fēng)雪與暮色,消失在了合攏的門框之中。

    云舒塵靜靜地看著她關(guān)門,走遠(yuǎn)。她的目光凝視著那門板,又嘆了口氣。

    她除了自己的外衣,躺進(jìn)那一片柔軟貼心的溫度中。將被褥一攏,那姑娘身上的氣息又如揮之不去的云霧一般,將她徹底卷入吞沒。

    鶴衣峰慣用清淡溫柔的九和香,宜靜心。

    但她身上總有另一重冷冽,約莫是晨起練劍時沾染上的草木露水氣息。

    當(dāng)聞慣了的氣息中加了點(diǎn)兒別的,正如冷慣了的夜晚中多添一絲暖意。

    效果不算太好,但聊勝于無。

    好景不長。

    被褥里的暖意并未維持多久,僅讓她得以喘息一口氣。

    夜半寒意侵襲,云舒塵橫豎睡不著,又分出點(diǎn)精力運(yùn)功御寒。

    如大海撈針,也再尋不到一處熨帖了。

    畢竟這并非是單純的冷,而是留在骨子中時時刻刻復(fù)發(fā)的寒毒,溫度稍微低一些就會被勾出來。

    這世上很多難事不是挨過一直的黑暗,而是稍稍一明朗,又墜入無望的深色。

    她又咳幾聲,扶著床坐起來。施法將火爐燃得旺了,勉強(qiáng)好受些許。不過這東西不能久烤著,一來容易咽干喉嚨疼,到時候又是另一番難受。二來寒毒一被勾起,仿佛是自骨髓中隱發(fā)的寒涼,尋常熱源只能暖得了一層皮肉。

    她起身去倒了杯茶,手腕僵冷,略微有些抖,一時不小心又打翻。

    潑成一地深色。

    “師尊?”

    可能是動靜過大了。沒過多久,門外又傳來一聲熟悉的關(guān)心。

    云舒塵聽著外面風(fēng)聲雪聲凄迷,是不能久站人的。于是很快許可道,“你進(jìn)來。”

    卿舟雪推門進(jìn)來,望著滿地的碎瓷,沒說什么,她抬眼看向云舒塵,蹙眉道:“……是很冷么?剛才又聽師尊咳得辛苦。”

    屋子敞開了一角,雖然卿舟雪關(guān)得極快,但難免還是灌了些冷風(fēng)。

    她受不得涼,身子稍微顫了顫,卿舟雪連忙走上前去,將人扶回了床上。

    云舒塵悄然抬起眼,徒兒的一縷黑發(fā)正落在她手背上,她的眸光微動,又順著那縷頭發(fā),看向她的臉。

    太冷了。

    骨頭里冰得在疼。

    她忽然疲憊得很,當(dāng)真不愿一人硬生生地扛下去。雖然以往也是這么扛過來的,不過現(xiàn)下多了別的選擇……能不那么痛苦的選擇。

    近半夜的折磨以后,她悄然在心中妥協(xié)了一步,半撐著身子,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卿舟雪俯下身子,又碰了碰她的眉心。

    “這么涼不成的,徒兒可否能留下?”

    她的聲音輕得小心翼翼,似乎是這幾日被攆得多了而不大確定。

    云舒塵的手順著她的胳膊落回床上,聽此一問,正是松了口氣,“嗯。”

    她褪去衣物,鉆入被褥,這個動作流暢得一氣呵成。云舒塵和她貼在一處時,經(jīng)脈中流竄的寒意悉數(shù)止息,仿佛雪霽初晴。

    她今日并未拿熱水洗浴。但只要她一來,涼意仿佛就自動被驅(qū)逐似的,這是不管燃幾個火爐都比不上的熨帖。

    當(dāng)云舒塵問起,卿舟雪如實答道:“我想了很多年,覺得自己既是冰靈根,可以凝聚寒氣,也定有個法子祛除寒氣。”

    她翻了個身,臉對著云舒塵,“只消逆運(yùn)功,將師尊身上的寒氣聚于自己的身上,流過丹田滋潤靈根,剩下的便不冷了,再慢慢渡回去。”

    “這樣師尊能睡得好些,我也能順便修煉一夜。”她篤定說,“都有裨益。”

    云舒塵閉著眼睛聽著,不由得翹了唇角,“是胡亂試出來的野路子么?”

    “不是。”

    徒弟的語氣莫名驕傲,“這是第十一個版本。共分為冬夏兩種,夏日的降溫已經(jīng)臻于成熟。”

    “……但升溫效用還不算太好,仍需改進(jìn)。”卿舟雪將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師尊,仍不暖的話,我再去洗個熱水澡如何。”

    她貼得太近了。

    幾乎都能感受到另一皮囊下平緩有力的心跳,也能感受到女子柔曼的曲線。云舒塵摁住她,低聲說,“不用了,不許亂動。也不許碰我。”

    師尊一連說了三個不。可是卿舟雪現(xiàn)下還做不到——不碰她就能隔空運(yùn)功。她剛想說明此處,卻被推著肩膀翻了個身,云舒塵自后面擁住了她,固住她的雙臂,就像攏翅一般。

    “只許我抱你。知道了么?”

    這樣便好上許多,既是暖了身子,也不會因著亂碰而勾起情毒。

    兩全其美。

    徒兒向來乖巧,聞言點(diǎn)點(diǎn)頭,安安分分地充當(dāng)抱枕。云舒塵終于可以睡一個不冷且不難受的覺,她朦朧正入夢時,聽一道聲音,小得如細(xì)雪落下般靜謐。

    “今晚還有親……”

    腰上驟然被擰了一把,卿舟雪輕唔了一聲,下面的話未曾說出口。

    *

    待到開春時,這一屆內(nèi)門弟子也同時開課。由于內(nèi)門弟子總共也并無幾人,于是皆聚攏于主峰上課。

    卿舟雪問詢了今年的安排。第一年先授道經(jīng),陣法,丹藥,劍道。由于她已是劍修,劍道一門無需特別修習(xí),因此只剩下了三門。

    這其中那一門陣法,還是云舒塵教的。

    第一堂課見到了柳師叔。柳尋芹一身青衫,負(fù)手而立,興許是對弟子影響不好,她終于放下了平日素不離身的煙斗。

    盯著底下的弟子制丹時,她仍是一副看廢物的冷漠神色。

    一群小廢物被那柳師叔瞅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們本不是醫(yī)修,多數(shù)人只是抱著一顆渾水摸魚的心前來聽課,權(quán)當(dāng)陶冶性情。

    卿舟雪還算淡定,她事先翻過幾本丹書,發(fā)揮得比較穩(wěn)定。她正聚精會神時,肩膀被人一戳,阮明珠小聲問道:“……天陽草放幾克來著?”

    她毫無煉丹興趣,這種活兒太精細(xì)了,無趣又枯燥。待到她接連三次因為放錯量而炸爐時,阮明珠感覺柳尋芹看她的眼神已經(jīng)不是看廢物——而是是看死人了。

    她冷汗蹭蹭下。

    卿舟雪說,“五克。”

    阮明珠感動地折了一半扔進(jìn)去,結(jié)果火光一現(xiàn),啪地又炸了,騰地冒出一股子黑煙。

    她抬眼對上柳尋芹,笑得相當(dāng)心虛,“柳師叔,我好像不太會。”

    “你完全不會。”柳長老收回目光,說話毫不留情。

    “……”

    阮明珠干咳一聲,將手收回來。她攤開一旁的書冊,開始重頭找起來。

    待到一群小廢物都磕磕巴巴練出看著光鮮的圓潤顆粒時,有人詢問柳長老是否可以交差。

    柳尋芹頷首,“可以。”

    “把你們練出來的東西吃了。”

    一時眾人悉數(shù)愣住,面面相覷,陷入一片死寂。

    他們只是第一次練丹,有許多細(xì)節(jié)都是云里霧里糊弄過去的。

    本以為練完讓長老看看成色便可以評判,誰也沒想到這丹藥,是需自己服下。

    飯可以亂吃,話可以亂說。

    唯獨(dú)丹藥不行。

    輕者走火入魔,重者當(dāng)場暴斃。這種差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道基俱毀。

    柳尋芹掃視一周,見無人敢動彈,冷諷一聲,“你們煉的丹藥,自己都不敢吃,那還有誰敢吃。”

    “既然如此,又煉來作甚?”

    她走過一群肅然而立的弟子。有幾個摸魚心虛的稍微低下了頭。

    “本座自十三歲開始修習(xí)醫(yī)道,到如今五百多個年頭,所制的藥用于人,從未出過差錯。”

    她的聲音淡漠,但是在場的每一人都聽得心悸,“如今看來,并不是天資有多高。只是我所煉的每一門藥——包括毒藥,都曾自己服下過。于毒發(fā)劇痛之中研制解藥,更是家常便飯。”

    “你們以后雖不從事于醫(yī)道,但修行其他法門一事,大抵也是如此。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不是光走個流程給師長看。”

    柳尋芹的身姿清瘦玲瓏,于一群弟子之間都顯得稍矮一些。

    但他們無一不嘆服,且不得不肅然起敬——面前的女子,確實足以擔(dān)得起九州第一醫(yī)仙的大名。

    遙不可及。

    卿舟雪垂眸,撫過丹爐,回憶了一下方才的火候,份量,順序。一一比對,覺得無甚差錯以后,就仰頭和著水吞了那丹藥。

    她照例等了一柱香時間后,并無異狀,除卻運(yùn)氣通暢了些,也無別的反應(yīng)。

    柳尋芹朝她點(diǎn)頭,“可以了。”

    她轉(zhuǎn)過身來,挑眉道,“還有么?”

    有卿舟雪作先例,又有幾個人臉色煞白地吞了藥。等死了一柱香時間,發(fā)現(xiàn)自己沒出事兒,于是興高采烈地奪門而出。

    有些人則不太確定,將那書尋來再煉了一遍。出事的鮮少,最多只是腹痛了一陣。如此這般,最后陸陸續(xù)續(xù)散去,這艱辛的一課總算放了學(xué)。

    阮明珠走在卿舟雪后面,嘖嘖驚嘆,“柳尋芹要求這般嚴(yán)苛,白師姐平日定過得很艱難,真是苦了她了。對了,師姐,你的煉丹什么時候?qū)W的?”

    卿舟雪將今日所學(xué)回憶了一遍,記在心中,隨即答道:“我對于藥理有些興趣。”

    她想著多通曉一些,日后師尊哪處不適,她就算不能治療,總歸還有個大致判斷,因此這一門學(xué)得尤為上心。

    阮明珠笑起來,“罷罷罷,真是怕了你了。論到修行學(xué)習(xí),你還有什么不感興趣的么。”——

    第36章

    漫長的修課歷程還在持續(xù)著,約莫一周三五次,累計起來,課業(yè)也算不少。

    比起面對柳長老嚇出一身冷汗,云舒塵這兒簡直是如沐春風(fēng)。

    修習(xí)陣法時,卿舟雪望向師尊,她穿著一身柔絹曳地長裙,長發(fā)挽了一半,其后綴著一朵鏤空的銀蓮花,綽約又精致。她每一笑,底下總有小弟子愈發(fā)精神。

    阮明珠很喜歡云師叔,她直起身子,聽云舒塵講了一段坊間奇聞,津津有味。

    無意中她扭過頭,卻發(fā)現(xiàn)卿舟雪在走神。她擺上了一副大道無情的臉,似乎已經(jīng)看破紅塵,眼中空空如也。

    她不禁好奇,壓低嗓音說,“師姐,你想什么呢?”

    卿舟雪如夢初醒,目光挪到阮明珠臉上,定定瞧了瞧,又挪了回去。“沒什么。”

    阮明珠恍然大悟,目光往她身上滾了一圈——只見卿師姐抬眼直視著云長老的身姿,清明了一瞬,沒過多久,又開始入定般瞻仰著她。

    “好看么?”她屁股一歪,稍微往卿舟雪身上靠去,一對笑眼中沾染著促狹意味。

    “好……”卿舟雪忽而蹙眉,扭頭看著她,低聲道:“我覺著師尊講得很好。”

    考慮還未放課,阮明珠憋笑得煞是辛苦,憋著氣兒笑一下緩一下。若是這兒只她一人,她肯定要暢快發(fā)作一番。

    那時內(nèi)門大比時,卿舟雪義正辭嚴(yán),怎的說來著?

    ——和長相有什么關(guān)系?

    阮明珠仿佛看到一個虛空的巴掌狠狠抽了師姐的臉。

    “阮明珠。”

    忽而聽到云舒塵在喚她,阮明珠一下子驚到。

    “笑什么那般開心?”

    云舒塵本沒刻意去看卿舟雪那邊,偶爾瞥去一眼——阮明珠歪著腦袋笑,幾乎都要靠在卿舟雪身上。而她的徒兒稍微偏過頭,嘴都快擦上那姑娘的耳朵,似乎低聲說了一句什么。

    “我……”阮明珠站起身,又笑起來,故意學(xué)著卿舟雪說,“我覺得云師叔講得好,故而高興。”

    卿舟雪冷冷瞥了她一眼。

    “原來如此。”云舒塵挑眉,“那我方才講了什么,你說說?”

    她一下咬到舌頭,這怎么知道?方才忙著笑話卿舟雪去了。

    “下不為例。”

    云舒塵的坊間趣聞戛然而止,她讓阮明珠坐下來后,話鋒一轉(zhuǎn)便開始進(jìn)入正題,惹得一堆正在興頭上的弟子意猶未盡,大嘆一口氣。

    卿舟雪感覺師尊的目光有意無意拂過她臉,帶著一絲幽幽涼氣。

    她只好低下頭,專心看書。

    陣法是一門深厚學(xué)問,但對于在場的大多數(shù)弟子來說,幾乎只能聽一聽而已,陶冶性情。

    由于陣法需要五行調(diào)和,最適宜此門道的是五靈根。金木水火土,缺一就難以發(fā)揮出實力。

    但是五靈根一般資質(zhì)駁雜,不能修煉;遇到相性平衡的五靈根十分不容易,堪稱百年一遇——這還不算完,由于靈根過多,同樣的靈氣得滋養(yǎng)五個靈根,修煉速度極為緩慢。

    要么砸下天材地寶把修為彌補(bǔ)起來,要么還是會止步于筑基期。

    云舒塵兩者都不是。

    她的恐怖之處在于,雖有五個靈根,但生來對靈力的吸收速度極為迅速,完全不影響修煉。相當(dāng)于五個茁壯成長的單靈根。

    可惜并非所有人的運(yùn)氣都有這么千年一遇。各大修仙世族,宗門,并不會大代價培養(yǎng)一個五靈根,因此陣修一門,寥落凄涼,連一脈單傳都做不到。

    云長老在鶴衣峰上孤寡了這么多年,并非她生性過于孤僻,只是實在尷尬得收不著徒弟。

    最近勉強(qiáng)撿了一個卿舟雪,還是修的劍道,相當(dāng)純粹的劍修。

    掌門當(dāng)年極為看中卿舟雪的好根骨,抓心撓肺,卻也沒有與她搶徒弟,可能……也是心存一份同情。

    于是卿舟雪從掌門的關(guān)門弟子,順當(dāng)?shù)刈兂闪嗽剖鎵m的開門弟子。

    該開門弟子終于進(jìn)入狀態(tài),開始努力聽講。攤開的書卷上,用墨一筆一劃地記著關(guān)竅之處。

    卿舟雪時不時頓住筆,聽著師尊裊娜柔和的聲音,她的念頭總是無法集中于內(nèi)容。

    那書冊上寫的墨字分明一個個都認(rèn)得,也皆是規(guī)整正直的模樣,被她滿懷心事的眼一看,皆變得飄忽起來,飄來飄去,總歸是不入腦子。

    師尊今日穿得有點(diǎn)薄。師尊旁邊的門沒關(guān)緊。窗子也敞了條縫。師尊剛才說話頓了一下,是不是想咳嗽。她好像很久沒喝水了。那手邊的茶水沒冒熱氣,一定是涼的。師尊笑的時候很好看。師尊懂的東西真的很多。

    這種思緒飄忽一瞬,馬上被她扯回來。又瞅云舒塵幾眼,如煙散開,再被她默默扯回來。

    她在這樣的來回拉扯中,上完了一節(jié)不知所云的課。

    最終,卿舟雪還是抬起眼,直視著她。只見云舒塵的指尖微動,五個恒轉(zhuǎn)不息的光點(diǎn)如星星一般被她控制,于空中演變著浩瀚而精妙的八卦陣。

    她挺愛看她這個樣子。

    舉手投足,隨性中帶著一絲矜貴,柔和中斂著一份傲氣。

    自小看到大,也沒有厭倦的模樣。

    放課以后,卿舟雪收拾東西,順便收拾著莫名的心情,拒絕了阮明珠同道邀請,“我等師尊一起回去。”

    阮明珠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上課沒看夠,還想看一路是么?”

    “……”

    “卿兒。”

    與此同時,九和香的氣息籠罩了她,像是疏朗的風(fēng)撫過花樹。卿舟雪扭頭看去,云舒塵走近了她們。

    “你們一道的?”云舒塵柔聲說,又看卿舟雪一眼,“那本座先走了。”

    阮明珠連忙跳開,嗤笑一聲,“云師叔,我看師姐寒著張臉好沒趣兒,不怎么想和我一道呢。”

    也不知她在笑些什么,像只紅雀兒似地飛走了。

    云舒塵兀自走著,也沒等卿舟雪。身后的小徒弟馬上利落地跟上來,一言不發(fā)地緊隨其后,像她的影子。

    真配啊。

    冰與火,一人白裳冷清,一人紅衣明艷。寡言如徒弟,也能與那個燦爛的姑娘聊得很來。

    云舒塵莫名這樣想著,回眸看了一眼她。左看右看還是覺著卿舟雪順眼一些——端正聽話,乖巧體貼,文武雙全,除卻話少了點(diǎn)兒,幾乎挑不出毛病來,六峰長老都甚為喜歡她。

    這種比較似乎也沒讓她高興一點(diǎn),反而在鶴衣峰的暮色中生出更多無端的煩擾。

    “過來。”云舒塵喚了她一聲,“總踩著我影子走作甚?”

    卿舟雪依言與她并肩,而后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感覺溫度適宜才放開。

    云舒塵卻沒有立即放開她,指尖虛虛地勾著。可能是她的動作細(xì)微,過于含蓄了,卿舟雪沒有體會到。

    手被徒兒干脆地松開。

    云舒塵忽而拂袖快速向前走去,卿舟雪正想跟上,被她一眼瞥過來,“跟在我后頭,不許湊過來。”

    卿舟雪已然感覺到了她的不悅,卻一頭霧水:“……師尊既讓我過來,又不許湊過來,這是何意?”

    “你自己參悟罷。”她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喜怒。

    是夜,卿舟雪一直在反思。她想來想去,又瞥向今日記了一半的東西,覺得明白過來——師尊定是怪她未曾專心于學(xué)業(yè)。

    她蹙眉,先不論別的,師尊所授這一門陣法,她得好生學(xué)著。

    于是挑燈夜讀。

    此刻雖是開春,但依然倒春寒。況且鶴衣峰地勢較高,春天一般來得較晚,連山上的小花也會比山腳下的晚些時候綻放。

    這幾夜卿舟雪也是與云舒塵同榻而眠的。

    只是她今夜溫書,專心致志,加上陣法千變?nèi)f化有些難度,她一門心思把它學(xué)會,居然忘了時間。

    云舒塵獨(dú)自一人枕著清冷月光,手中抱慣了的徒兒今夜消失,無人驅(qū)逐涼意,一直到月上中天還未睡著。

    卿舟雪還就當(dāng)真學(xué)到了月上中天。她放下書時才發(fā)現(xiàn)時辰不對,心中一涼,摸黑入了師尊的房門,輕輕將門一開,借由點(diǎn)點(diǎn)月光,看清那睡得不甚安穩(wěn)的人,身軀又在微微發(fā)抖。

    她悄然掀開被褥躺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云舒塵并未睡著,也沒有半點(diǎn)要擁住她的意思。

    “是徒兒的不是,溫書忘了時間。”

    卿舟雪自身后抱住她的腰身,湊在后背輕聲一句軟語,竟讓她心中的不悅散去大半,一時未如上次那般掙開她。

    卿舟雪開始運(yùn)功,引導(dǎo)寒氣聚于自身丹田。云舒塵好受了許多,慢慢轉(zhuǎn)過身來,慵倦一抬眸,“你居然還記得么?”

    “師尊的事,徒兒自當(dāng)都記得。”女子的聲音清冷溫柔,讓人難以苛責(zé)。

    “嗯。”這話聽著順心,舒服。

    云舒塵打量著她,腦海中又忽而閃過徒兒與阮明珠并肩而立的畫面。她微妙地蹙起眉毛,似乎有一種自家的東西被別人蹭過一樣的不適感。

    “冷。”她不滿道,“還是冷。”

    卿舟雪于是將她擁得緊了些。卻又感覺那柔曼的身子微微一僵,女人輕喘了口氣,只覺得她再動一下,小腹便有熱流淌過。

    她低聲說,“好了。”

    “別動了。”

    第37章

    內(nèi)門的課業(yè)不算繁重,卿舟雪尚是游刃有余。只是每每逢到她師尊講授時,她的思緒總是跑得漫無邊際——被阮明珠笑了不知多少次后,卿舟雪決定順其自然,不再掙扎。

    每個燈火長明的夜晚,她事先自己學(xué)上一遍,然后白天就可以坦蕩地去看著她……走神。

    不知不覺,這日頭就在日復(fù)一日的修行中,晃蕩到了考試這一日。

    卿舟雪垂眸書寫,字跡清雋。她沒有別的模仿對象,兒時曾暗暗模仿云舒塵的字跡,學(xué)成的模樣有她七分飄逸風(fēng)骨,又摻著幾分自己的工整。

    其他一切都很順利,直輪到丹藥這一門的筆試時,阮小師妹一臉凝重,滿身寥落。她在修煉和習(xí)武上頗有天賦,卻打小不愛煉丹制藥,更別說這本丹書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她看著就頭疼萬分。

    這一類考核的監(jiān)考一般由前幾屆的師兄師姐擔(dān)任,多半不會管的太過嚴(yán)厲。

    眼看著小半柱香燃到了頭。

    卿舟雪剛寫完最后一字,待著墨水晾干。她擱下筆,一個小紙團(tuán)夾著阮明珠的全部希望,啪地一聲砸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蹙眉,瞥了阮明珠一眼。那姑娘單手撐著下巴,朝她手上的紙團(tuán)努努嘴。

    卿舟雪頓了頓,抬眼看了一眼那小雞啄米的監(jiān)考師兄,將那小紙團(tuán)默默拆開。

    是阮師妹狗爬一般的字。

    【培元丹怎么配呀。】

    她本想把那紙團(tuán)原封不動地扔回去,目光下挪,卻看到一句——

    【拜托拜托,師姐,事成必有重謝。】

    一行寫不下。那“重謝”旁邊畫了一個箭頭,又指向一句話。

    【關(guān)于某個人的事情!你會感興趣的。】

    某個人。

    卿舟雪細(xì)細(xì)一思忖,對上阮明珠童叟無欺的神色,她忽而明白過來,特指云舒塵。

    不知為何,這一段時日,阮明珠似乎對她和師尊之間的事情格外上心。

    卿舟雪將那紙團(tuán)和自己的內(nèi)心一起揉皺,擱在一旁。片刻后,終于嘆了口氣,另鋪開一張紙,認(rèn)命地把自己的理解謄抄了上去。

    空中劃過一個隱秘的弧。

    阮明珠接得穩(wěn)當(dāng),偷瞄一眼,在剩下的半柱香時間里,下筆如有神,寫得一氣呵成。

    她專心致志,全然忽略了卿舟雪在數(shù)次試圖引起她注意無果后,早已無奈地捂住了額頭,以及自己身后站著的女人。

    一只手伸過來,將那小紙團(tuán)夾起來,慢條斯理地讀了一遍。阮明珠猛然一驚,剛想去搶,卻聽到一道女聲似笑非笑,“誰寫給你的?”

    她僵住,看向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云長老。

    “……”

    后山禁閉室。

    卿舟雪再次和阮明珠整整齊齊地坐在了一起,對面坐著安然品茶的云舒塵。

    “云師叔。”阮明珠哭喪著臉,“掌門吩咐長老執(zhí)法的范圍,已然從太初境山腳青樓邊上,深入到如此細(xì)微了么。”

    “本座可沒這么無聊。只是恰巧路過,瞧見小紙團(tuán)亂飛罷了。又忽而憶起青春時舊事……”云舒塵手中的折扇輕抵著自己下巴,似乎很懷念。

    阮明珠一聽,似乎有點(diǎn)轉(zhuǎn)機(jī),眸光灼灼,“是吧師叔,這種考試您當(dāng)年也——”

    云舒塵勾著唇角,一字一句說,“那就抄經(jīng)一百遍,后山禁閉好了。當(dāng)年你祖師爺也是這般規(guī)矩。”

    阮明珠一下子蔫了吧唧。

    那雙美目又挪到卿舟雪身上,一寸寸地打量。卿舟雪面上一派淡定,忍不住挺直了背脊,隨時等待師尊的發(fā)落。

    “長本事了?”女人的聲音淡淡。

    卿舟雪垂眸,搖搖頭。

    方才云舒塵對著阮明珠說話尚是柔聲細(xì)語,又帶著調(diào)侃的意味。可是落到卿舟雪身上,她的語氣中似乎凝了一層薄冰,冷淡下來。

    阮師妹義氣不改,“師叔,師姐確乎是被我脅迫的。”

    對面的椅子被拉開,云舒塵扶著扶手站起來,朝外走去。并不曾理會阮明珠之言。

    “卿舟雪。”

    屋外的陽光斜斜,她停在門框邊上,半邊側(cè)臉被照亮,恍若神明,看不清面上喜怒。

    “你隨我過來。”

    乍一下被叫到全名,卿舟雪攥著衣擺的手緊了緊。她站起身來,把椅子推好,便急走幾步趕上了師尊的影子。

    阮明珠看向外面,張了張嘴,云師叔看著溫溫柔柔,沒成想生氣時的壓迫感半點(diǎn)不輸柳尋芹。

    現(xiàn)如今她把宗門二十四孝好徒弟帶進(jìn)了溝里,掌門若是知曉,怕不是單只折幾年陽壽那般簡單,恐怕還得讓自己也喝上一壺。

    她蹙著兩道眉毛,郁悶地拖著腮幫子。

    心中卻又想道,卿舟雪會哄好云舒塵么?

    她想著想著,腦中飄過一堆女子情感話本的情節(jié),于是越想越精神,妙趣橫生,郁悶一掃而空,嘴角不自主上揚(yáng)。

    云舒塵走在外頭,此刻開春,萬物復(fù)蘇,滿目都是新綠。但她心情著實算不得好,看著熨帖的春光頗覺熱得燥。

    徒兒仿佛又變成了當(dāng)年安靜的小尾巴。習(xí)慣也是如一,愛用手虛虛地攥住她的衣袖一角,不遠(yuǎn)不近,這點(diǎn)多年之后也未被歲月磨掉。

    她素來乖巧的徒兒,自己安安分分,從不越池一步。偏生每次違反門規(guī)都是為了別人——卿舟雪對她的師妹可真不錯。

    一個幫忙小師妹舞弊,一個生怕罰了她的好師姐。

    兩人坐在那禁閉室的對面,頗像兩只落難赴死忠貞不屈的鴛鴦。

    云舒塵先前本沒有感覺,這樣一體悟,反倒于心中染上了絲絲不悅。

    她曾經(jīng)說阮明珠那丫頭,性情開朗坦蕩,卿兒與她結(jié)交并無壞處。

    現(xiàn)在看來,壞處一堆。好的不學(xué),盡日里帶著她的徒兒去逛青樓、上課摸魚,考試舞弊——這都是什么狐朋狗友?

    “師尊,我錯了。”

    她養(yǎng)大的姑娘,虛虛地拽著那衣袖,又一點(diǎn)一點(diǎn),拽得多了點(diǎn)兒。然后終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聲音放得很輕。

    那雙黑如墨玉的眼睛,不躲不避地盯著她瞧。云舒塵挪開眼光,不再去看。

    “你一聲錯了便完事了么。”

    “師尊莫要生氣。”她低聲說,“于身體不好。所有責(zé)罰,徒兒自當(dāng)領(lǐng)去。”

    “罰?”云舒塵道,“自是要罰的。既然阮明珠已經(jīng)禁足,你這幾日便待在房內(nèi)好好反思。”

    卿舟雪腳步一停,“嗯,弟子這就去后山禁閉室。”

    還讓你們倆攪在一塊?哪有那么好的事兒。

    云舒塵冷著眉眼,“你給我站住。”

    卿舟雪不明所以地看著她,眉梢微微蹙起,烏如鴉羽的眼睫下,清透得似乎能望進(jìn)人心里。

    在這一對視間,云舒塵反應(yīng)過來,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留在鶴衣峰就好了。”

    最終,她頓了良久,聲音重新溫軟下來,“卿兒,你以后凡事有自己的主見,莫要一味跟著別人混。”

    卿舟雪渾身一僵,不知這頭該不該點(diǎn),她的主見其實是對阮明珠的“重謝”生了些好奇。

    最終她還是道,“我知道了。師尊。”

    傍晚。

    云舒塵看著自己房內(nèi)搬來的一些書冊,還有一個凳子。陷入了無邊的沉默。

    “你做什么?”

    卿舟雪正抱著一堆功法,在自己的房間與她的房間之間來去穿梭,聽到師尊問話,她的疑惑分外坦蕩:“師尊不是讓我在房內(nèi)禁足么。”

    “那你搬書來我房內(nèi)作甚?”

    卿舟雪更是詫異,“倘若徒兒在自己房內(nèi)不得外出,到了晚上,該如何給師尊暖床?”

    云舒塵只覺“暖床”這二字分外燙耳,但教這丫頭說得清清朗朗,大義凜然。她一時被噎住,頓了頓,垂眸輕嘆,“這怎能叫暖床……你直說暖身就好。”

    不對,暖身也不對,暖被窩也不對。怎么聽都分外怪異。

    飽腹詩書的云長老一時也犯了難,搜刮著肚內(nèi)墨水,企圖避免徒兒再次口出狂言。

    卿舟雪品了半天“暖床”和“暖身”的區(qū)別,卻如兩碗清水一樣毫無別味。

    她再次為自己的寡淡文采而悄然自卑,于是由衷道,“師尊說暖身,那就是暖身好了。”

    其實云舒塵并未嚴(yán)苛到這種地步,非要卿舟雪大門不邁二門不出。

    但她家的徒弟似乎在悟性上總是如此超群——摳字眼般地嚴(yán)謹(jǐn),師尊讓她禁足,她當(dāng)真就住在了云舒塵房內(nèi),不再出門。

    云舒塵看著那坐在她書桌上,執(zhí)著墨筆,端正清麗的背影。燭火在她的周身投了一道淡淡的光影,宛若仙姝。

    她寫完今日的課業(yè),吹熄了燭火。然后去沐浴,再按例爬上了床,埋進(jìn)被窩,等著云舒塵來抱她。

    柔白的側(cè)臉清冷,但生性又分外溫和,天然得有點(diǎn)耿直,耿直中夾雜了一絲可愛。云舒塵也不知是看了這么多年的緣故還是怎的,她現(xiàn)下越看她,便越是覺得很順眼。

    就像鶴衣峰上紛飛的雪花一樣,冰冰涼涼,純白無暇。

    這般干凈。

    卿舟雪闔上眼眸,呼吸綿長。她睡在云舒塵身上的一片疏香里,全身放松,毫無防備。

    云舒塵悄然抬起手,輕觸著她出塵脫俗的輪廓,指尖微微一點(diǎn)。

    這般惹得人,喜歡的模樣。

    第38章

    禁足結(jié)束以后,阮明珠還記得她的承諾。于是特地塞給卿舟雪一個紙條。

    紙條上寫著云舒塵的生辰年月。

    由于修道人的歲月漫長,他們早已摒棄了生辰這種過法。因而鮮少有人活到最后,還記得自己到底活了多少歲,也不會有人考究這種問題。

    后來兩人碰頭,據(jù)阮明珠說,她是在軟磨硬泡詢問了五峰長老,閱遍祖師爺?shù)纳⑽淖髌芬院螅列量嗫嗤茢喑龅娜兆印?傊蟮质菦]有錯的!

    卿舟雪蹙著眉,“你平日為何會對這種事情上心?”

    那姑娘眼一瞪,“你!我這不是為了你好么,你大可以討她歡心。”

    “討她…歡心?”

    被禁足了幾日,還得重考一次,換來了這等消息,其實還算不錯。只是卿舟雪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我討師尊歡心,這與你又有裨益不成?”

    阮明珠覺得她頭一次如此啰嗦,“誰不知道你喜歡她喜歡得很?先前拖你下水好幾次,這事兒,就當(dāng)是我給你賠罪的好么。”

    “你莫要管我如何了。總之,師姐,這賠償可滿意?”

    卿舟雪在心中把那日子默念一遍,紙條仔細(xì)攥在手中,眉眼微彎,“嗯。”

    阮明珠看得一愣一愣,師姐這張萬年大道無情生滅天地的臉龐上,居然因此生出了一抹笑意。

    她心中微微酸澀,師姐這是得多喜歡云師叔啊。

    卿舟雪走后,她情不自禁地掏出最近在看的一冊話本子,那叫一個如癡如醉,只見其上赫然寫著《以下犯上》這幾個曖昧的字眼。

    阮明珠曾經(jīng)喜歡看美人,看了這些東西以后,癖好變得愈發(fā)奇怪,發(fā)現(xiàn)美人和美人湊在一塊兒,那才是天大的養(yǎng)眼。比孤零零一個來得強(qiáng)多了。

    她在察覺到卿舟雪和云師叔的不對后,便懷著一絲隱秘的欣喜,去要了這師徒話本看。結(jié)果這冊話本了不得,把卑微徒弟對高冷師父的一腔愛慕描寫得百轉(zhuǎn)千回,引人入勝。

    饒是她這般不拘泥的性子,也看得眼淚汪汪。再看卿舟雪對云師叔的眼神——那不就是話本子照進(jìn)了現(xiàn)世么!

    正又看得入迷時,身后卻傳來一道錯愕的女聲,“你……”

    阮明珠啪地把書一關(guān),扭頭過來,面色不善。瞧見林尋真的臉后,她先是一愣,而后臉色愈發(fā)沉沉,“干什么?”

    林尋真不甚瞥見了“孽徒?jīng)_師”的情節(jié),只消一二行,便得十分香艷。她踉蹌一步,活像見了鬼似地,“這,這般不倫的東西……你從哪里尋來的?”

    她一向從容有度,老氣橫秋,這失措模樣很是新鮮。阮明珠瞧了又覺有趣,便揚(yáng)了揚(yáng)手,書頁扇得嘩啦啦響,“你看么?好看呢。”

    林尋真面色一冷,“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既是長輩,自當(dāng)敬重才是,你這等東西看了,豈不是擾人心性。與當(dāng)年卿師妹在外門銷毀的話本子有何區(qū)別?”

    “哈,”阮明珠挑眉,“什么父不父的,這里頭師父是女的,徒弟也是女的。”

    林尋真又一愣,愈發(fā)不可置信,“這……”不覺很怪異么?

    “這什么這?”阮明珠瞪她一眼,“我看我的,這你也要管的么。”

    “我無意管你。”林尋真回過神來,冷著臉說,“我來找你,是掌門那邊尋你有些事情。速速過去一趟,話已帶到。”

    她的目光落在那本書冊上,皺皺眉,只覺如此罔顧人倫陰陽之道,實在有點(diǎn)無法接受。阮明珠卻看出她的神色不對,輕嘖一聲,偏要使壞,“林尋真,你當(dāng)真不看么?我又不收你錢——”

    林尋真冷臉將那書塞回去,當(dāng)真惱了,“你看你的就是!”

    *

    卿舟雪在今日練劍以后,并未回鶴衣峰,而是下了一趟山門。

    她出生時就克死了娘親,忌日和生辰撞在一起,因此從未有過生辰之樂。這一些年,知道有這些習(xí)俗,也是從別人口中聽說而來。

    臘月十一,是師尊的生辰么。很相近,只與她差了一日。

    卿舟雪自動忽略了這一日,她為這等默契而覺得很不錯。這么多年來,她身上穿著師尊買的衣裳,頭上帶著師尊買的釵子,連手中的劍也是她去尋來的,這般一想,自己似乎從未送過她什么。

    現(xiàn)下實際上才是春日,離臘月差了不知多久。卿舟雪把這件事放在心頭,覺得很是有必要早日謀劃。

    太初鎮(zhèn)上還是如昔日繁榮,人來人往。卿舟雪一身白衣翩然,冷如謫仙,走在大街上,引發(fā)不少路人側(cè)目。

    她渾然不覺,兀自走著,目光一下一下掃過沿街的店鋪。衣裳,師尊是成套成套地買;首飾,也并非散裝;文玩古董,云舒塵甚至是按年代擺著的;至于一些修士用的法器,已經(jīng)在鶴衣峰的庫房分門別類羅列整齊——卿舟雪想想也知道,云舒塵不缺那個。

    她頭一次為著師尊太愛收集東西而頭疼。就算鶴衣峰毀了一次,這些物件,早已經(jīng)被云舒塵置辦成另一套體系。

    這種癖好讓她的徒弟陷入了選擇的困境。

    轉(zhuǎn)了一下午,卿舟雪兀自沉思著,走到街道的盡頭。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煙了。一位和藹的老婦人正在門口的階梯上,縫著布鞋,她見這一位漂亮姑娘眉梢蹙起,孤身一人,便好心勸道:“天晚了,姑娘,早點(diǎn)回家吧。”

    “大娘。”卿舟雪想了想,停下來問道:“請教你們家里……過生辰么,是怎么過的?”

    那老婦人索性無事,停下手中針線,樂于和年輕人講講話,“老身這么大把年紀(jì)了,一切從簡,就吃一碗長壽面。倒是家里那個小孫孫,每年都請些親戚來,熱熱鬧鬧的。”

    卿舟雪暗自思忖,“那可會送些什么?”

    “那也是看人的。”老婦人笑呵呵道,“若是遠(yuǎn)房親戚朋友,送得體面一些,不落了人家面子;是自家人則不一樣。”

    卿舟雪頭一次聽說這些人情世故,她記在心中,又問道:“有何不同?”

    “這些其實是心意。心意到了,過生辰的味道也就差不多了。”老婦人慢慢說道,“一桌好菜也罷,一些玉石也罷,既是心意,不要在乎多少個銀兩,或是有無用處。姑娘,你是要送給什么人吶?”

    心意。

    她低聲念了一遍,似有感悟,輕聲說,“多謝了。”

    回到鶴衣峰。

    云舒塵將書冊放下,看向她,“雖是丹藥那一門,酌情給你扣去了一半。其它幾門林林總總加起來,竟也是內(nèi)門中最為出類拔萃的。”

    “卿兒很不錯。”

    師尊朝她微勾起唇角,忽而抬手,示意她坐過來。

    她的鬢發(fā)被女人的手撩開,掛在耳后。卿舟雪只覺得耳邊被碰著的地方,都帶著一絲癢意,聽得一道溫和嗓音附在耳旁,“想要什么獎勵?”

    伴隨著她的靠近,她的心不知為何,怦然跳了起來。

    卿舟雪壓下心頭一絲奇怪的情緒,“并無。師尊想獎什么都行。”

    云舒塵笑了笑,“還真是隨意。你又把問題拋與我了,為師這個多病之身,可禁不得如此思慮。”

    卿舟雪微蹙了眉,“那……我想想。”

    她抬眼看著云舒塵,云舒塵也在看著她。然后她似乎想起一事,抬起手,點(diǎn)點(diǎn)自己的眉心。

    “親。”

    云舒塵一愣,掩去眸色中些微的不自然,她平靜地問,“就要這個?沒有別的了么。”

    “這樣我便很高興了。”

    她已然閉上了眼睛,伸出一只手,又虛扣住云舒塵的衣角。

    在燈火下閉眼,眼前本是一片橘紅。

    云舒塵倚過來時,擋住了燈星,便只留下一片靜謐的黑暗。

    她的下巴被女人的手指挑著,往上抬了抬。

    卿舟雪嗅到了九和香味,疏雅宜人。

    只是這時候距離過得十分相近,那香味似乎被體溫暖得愈發(fā)馥郁。

    卿舟雪覺得脖子處被冰涼柔順的物什拂過,想來是師尊鬢邊垂落的長發(fā)。

    緊接著她的額頭上貼上一抹溫軟,微微用力,停留了一瞬。

    不長,只這一瞬。稍微退開時,她的呼吸也輕淺地拂在臉上。

    微明的燭火,在窗戶上映出兩人近乎于耳鬢廝磨的重影。

    卿舟雪睜開眼睛,云舒塵與她的距離仍是很近,不知為何沒有起身。她的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還未曾來得及撤去。

    云舒塵發(fā)覺自己的手被徒兒的手摁住,她被稍微拽下來一些。

    那姑娘仰頭,對準(zhǔn)她的眉心也親了一口,甚是好奇,“我這樣,師尊也會高興的么。”

    心底的某個角落,似乎也被什么柔軟的物什頂了一下。

    云舒塵頓了頓,并未回答她,只是說:“卿兒,以后莫要隨便親人。”

    她起身時,輕咳一聲,忽而覺得這屋里頭悶熱得緊。便將窗戶溜了道縫兒,試圖讓冷風(fēng)拂去心中的燥意。

    卿舟雪見了,亦站了起來,自身后摟住她的腰。云舒塵的身體驟然一僵,“……嗯?”

    “若是要吹風(fēng),便和我挨得近些,這樣便不至于太冷。”

    背后被兩團(tuán)柔軟抵住,壓得扎扎實實,腰間也被摟住,帶著些微酥麻的癢。

    云舒塵未曾覺得冷,她只覺得這風(fēng)越吹越熱,直到她終于忍受不了,將窗子一把攏上,“可以放開了。”——

    第39章

    自那夜以后,春意漸濃,暖風(fēng)和煦。云舒塵的床無需借人再暖,卿舟雪便搬回了自己的房間。

    那日燈火下親在眉心的一吻,似乎也只是幻覺一般。

    卿舟雪時不時揉一揉那片地方。

    然后想想她。

    她忽然發(fā)現(xiàn),倘若不是晚上睡在一處,她與師尊幾乎沒什么交集,每日也只是在庭院中碰見了,聊幾句,然后各做各的事情。

    就最近來看,并無什么不好。卿舟雪正好也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坐在自己房內(nèi),握著手中的一塊玉料,用刻刀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雕著。桌上攤了一張草圖,她時不時對著看一眼,然后低下頭審視手中的雛形。

    頭一次做這個難以盡善盡美,她只用一些成色不算太好的邊角料練習(xí)一下手感,而書架上還擺了一潔白如羊脂的上好玉石,很顯然這才是最終目的。

    雕這個看似簡單,實則很費(fèi)工夫,磨得手都快要出血泡。卿舟雪手一歪,又亂削去一片,算是毀了,她嘆了口氣,只得作罷。

    一旁的小筐中堆了亂七八糟的廢料,廢棄的原因千奇百怪,總是這里多削一片,那里又裂了條紋路。

    門外忽然被敲了幾下,她站起身,快速把這些東西收拾好,堆在床頭柜后。

    開門,是云舒塵。

    “這幾日我準(zhǔn)備出去一趟。”

    卿舟雪一愣,很快問道,“我可否也去?”

    師尊端詳著她,頓了頓,笑道:“不帶你去。”

    “你這是什么表情?又不是一去不歸。”

    她輕嘆一聲,“好生照顧自己。”

    “知你懂事,也沒什么要交代的。記得修煉,沒事兒把功法看一看。”

    卿舟雪甚至都沒來得及問她去干什么,便瞧見那抹倩影隱去在曲折的回廊樹影中。

    她走了。

    卿舟雪對著那空蕩蕩的院落看了一會兒,便把門輕輕合攏。然后她走回椅子旁,又從玉料中挑出了一塊,拿好刻刀,在上面劃下一道痕。

    玉潤的東西捏在手中,似乎又不對味起來,她仿佛隨著人的離去而一下子失掉了所有的心情。

    她把玩著那清涼的玉,直到把玉暖到溫?zé)帷?br />
    她又將玉料放回原處,刻刀也一并擺好。

    那只貓咪似乎也看出了小主人的孤寂,于是主動湊過來,縮成一只毛團(tuán),靠在她腿邊打盹。

    其后幾日,卿舟雪的生活過得很平常。

    早晨依舊去練劍,下午上上課,傍晚抽出時間來修煉打坐,完成課業(yè),晚上臨睡前就寫一寫每日的隨筆。

    雖然這一段時日,她已經(jīng)逐漸習(xí)慣不和云舒塵同寢的生活。但是修士的敏銳總能在這一座峰上感應(yīng)到她,哪怕相隔對面,中間還有很長的路,這種感應(yīng)能讓她在每一個深夜也睡得安穩(wěn)。

    現(xiàn)在這樣的安穩(wěn)感,隨著師尊一起走掉了。

    卿舟雪的隨筆之中仍然沒有太多的文墨。

    只有一行字——師尊出門的第一日,不太適應(yīng)。

    師尊出門的第二日,想念。

    第三日。閑來無事。

    卿舟雪越看越覺得這隨筆不如不記,畢竟那個女人一離去,生活中許多鮮艷的色彩似乎也在她的人生中抽離。

    每日只剩下了枯燥的學(xué)習(xí),筆下再流露不出什么東西了。

    自小她便是這樣的秉性,云舒塵在時,她的注意力便挪于一人身上;師尊走了,就像她小時候一下子閉關(guān)六年那一次一樣,卿舟雪的注意力便逐漸分散。

    她做的事情不少,幫著云舒塵的庭院澆花除草,甚至無聊到把那一堆如小山的功法重頭再看了一遍。

    看著看著,便從功法看到了小說。

    阮明珠的小說存放于她的書柜之中,新的尚未看完。卿舟雪翻開第一頁時,心中存了一點(diǎn)猶豫,貌似在一段時日之前,她早已決定自己不再看這等東西,免得沉溺于此。

    結(jié)果只掃過一行,目光則被死死黏住,入神以后,又是月上中天才恍然驚覺。

    現(xiàn)下手中看的這本,是一對師姐妹的話本子。

    【師姐衣上的香味十分清幽,如蘭花盛開一樣。她的小師妹從小便喜歡跟在她身后,嗅著那一段女兒香,現(xiàn)下再度鉆入了她的鼻腔,她一下子覺得心跳怦然,臉頰滾燙。】

    讀到這一段時,卿舟雪默默刮著手邊的香爐,把那九和香熏得濃烈了些。

    她深吸一口,險些嗆到。

    不對。

    阿錦正抱著床單從窗前路過,卿舟雪看見他,忽而出聲,“等一等。”

    貓妖停下來,站在原地,“小主人,有什么吩咐?”

    “你手中拿著的是何物?”

    “是主人的被褥,她先前吩咐我洗一遍。”

    這樣么。卿舟雪頓了頓,“給我罷,我來洗就好。”

    少年雖然有點(diǎn)疑惑,還是聽從吩咐,將那一層剛換下的被單遞給卿舟雪。

    卿舟雪拿著手中的布料,然后面不改色地進(jìn)了房間,門關(guān)得極為迅速。

    她背靠著門,對著那被單深吸一口氣。

    女人身上淡淡的,沒有那般濃郁的疏香,已經(jīng)她貼身過的東西,悉數(shù)腌入味了。

    這才對。

    被褥最終自然是沒有洗成,并且成功地鋪到了自己的床上。

    卿舟雪將自己卷進(jìn)那一團(tuán)綿軟之中,對著燈火,閱讀著余下的話本,這樣的緊密依偎,仿佛云舒塵也靠在她身旁一樣。

    那些滾燙的情愫似乎與她相去甚遠(yuǎn)。

    也許正因為意識到了自己的特殊之處,她才會慢慢渴望體悟這種自己難以理解的東西,宛如孩童對大人言行的拙劣模仿。

    卿舟雪發(fā)覺自己只有在靠近云舒塵時,才能得書中觸動一二分。

    雖仍似水洗了一遍似的,不夠明朗,沒有書中那般熱烈,但她已然心滿意足。

    云舒塵歸家是在一個深夜,她解下身上披風(fēng)拿在手中,遠(yuǎn)遠(yuǎn)朝徒弟那邊看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小窗燈還在亮著。

    她不禁走過去,輕叩了一下門,“早點(diǎn)睡。”

    寂靜得毫無反應(yīng)。

    這是怎的了?

    云舒塵的手摁在門上,猶豫片刻,還是慢慢往里頭推了一下。

    室內(nèi)一片明亮。

    卿舟雪側(cè)躺在床上,一只手伸出床邊,掛著一本書,搖搖欲墜,而頭枕靠在自己另一只手臂上,睡容沉靜。

    她把自己裹成一團(tuán),睡姿還挺可愛。

    云舒塵看在眼底,嘴角微彎,泛起了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柔。

    居然這般刻苦,看書看睡著了也未曾發(fā)覺。

    她的目光掃過那被色花紋,卻總覺有些熟悉——那不是她的么?

    云舒塵走過去,卿舟雪手中的書終于掉了下來,書面拍在地上發(fā)出“啪”地一聲響。

    卿舟雪驟然睜開眼睛,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彎腰,撿起了她的書。

    “師尊。”她茫然道,“你何時回來的?”

    云舒塵無意瞥到書上的幾個字,卻堪堪愣在原地。

    《師姐在上》?

    卿舟雪初醒時倦意過濃,還未反應(yīng)過來,直到她的目光落到云舒塵手里的話本時,卻如被潑了一場冷雨,忽然清醒過來。

    空氣變得沉默。

    師尊當(dāng)著她的面隨手翻了翻,若無其事地放回了她的床頭,“好看么?”

    把自己裹成粽子的姑娘抿著下唇,悄然抬起眼睛看向她,“還好。”

    “師姐妹情深?”

    卿舟雪略微尷尬,“確是取材于此。”

    啪地一聲,書被扔回書桌。云舒塵神色仍柔和,像是隨手一扔,不過這動靜有些大,卿舟雪一時難以辨別她的情緒。

    她的手落在卿舟雪的肩膀上,撥了撥那裹緊的被褥,“你裹著我的被褥作甚?”

    “睡不著。”她很坦然。

    “這樣便能睡著了嗎。”云舒塵無奈道,“也不嫌熱。”

    “這樣,像是你陪著我。”

    卿舟雪搖了搖頭,話本無意。但云舒塵的手卻微微一僵,而后她抬袖拂滅了燈火。

    燈火熄滅以后,空余一室月光,晦暗不明,再也看不清對方的神色。

    黑暗的掩飾之中,云舒塵的目光不復(fù)往日的溫和。

    她稍微俯著身子,手用了三分力摁在卿舟雪身上。

    云舒塵背后是窗外微茫的月光,坐在床上的卿舟雪完全籠罩于她的陰影之下。

    那姑娘卻對這種具有壓迫感的姿勢毫無察覺,甚至對空氣中流淌的一絲晦澀毫無察覺。

    她仰著頭,安然地看著云舒塵,全然不覺她的師尊的目光是如何,如何一寸一寸地丈量著黑暗中的她,她雙肩的弧度,她清艷秀美的輪廓,還有露出陰影之外的,一只白皙的腳踝。

    一道依舊溫柔的嗓音,響在她耳旁。

    “卿兒竟也喜歡看這些話本,可是有心儀的人?”

    “許是沒有。”

    “那便少看一些。”云舒塵的語氣很平常,“話本子里寫的東西,雖不能說假,卻也不能說真。”

    “我曉得的,師尊。”

    被捉住看話本的小小尷尬已經(jīng)散去很多,卿舟雪將那被褥慢慢松開,向前一靠,輕聲說,“這次真的……再不會看了。”

    云舒塵的腰又被她抱住,那沒大沒小,且毫無界限感的人貼在她身上,一動不動。徒兒悶在她腰前,深吸了一口氣,再貼著她的衣服吐露出來時,甚至能感受到濕熱鼻息。

    太近了。

    云舒塵的神思恍惚一瞬,一點(diǎn)一點(diǎn)垂下眼睫,盯著蹭在她腰間的人。她沒有抱得太緊,但卻貼得十分滿當(dāng),曲起的手臂上,每一寸肌膚都要夾著腰線。

    卿舟雪就這樣親昵而安靜地靠著她,過了一會兒,“師尊,你這些天去往何處?身體沒有不適么?”

    “去見幾個故人,并無大礙。”云舒塵似乎沒有多提的想法,她的手撫上卿舟雪的發(fā)頂,摩挲了一下。

    嘴唇動了動,終于說出口。

    “放開。”——

    第40章

    放開。

    無人知道,那一夜云舒塵在說出這兩個字時,在心底究竟來回拉扯了多少回。

    許是沙熙花的毒性,已然浸透了骨髓。

    她自覺壓抑得太久了,連被一年輕姑娘隨隨便便抱一下,都能在軀體上激起千波萬層的浪。而那丫頭也不知什么習(xí)慣,卻總是會在某時突兀地貼上來。

    偶一個荒謬的瞬間,云舒塵甚至想軟下身子,貪戀這樣的懷抱。

    徒兒一向是懂事的,從不賴在她身上。云舒塵知道她說“放開”,卿舟雪便會放開她。

    而當(dāng)她真的放手時,云舒塵的腰間一涼,禁錮感驟然失去,她居然在心中生發(fā)了一種難言的渴盼——

    能不能。

    不要事事都這么聽話。

    這種渴盼過后,每當(dāng)再對上卿舟雪純粹得不著一物的黑色眼瞳時,為人師者的心情便十分微妙。

    不能再這樣了。

    今日早晨,掌門與眾位長老,活像見了鬼似的,齊齊注目于多出來的一個人影。

    云舒塵迎上眾人目光,左右一瞥,“現(xiàn)在這晨會終于無話可說,光顧著大眼瞪小眼了嗎。”

    掌門仔仔細(xì)細(xì)瞅她幾眼,“你峰上有什么變故?”

    “能有什么變故。”

    “是要飛升了?”

    “不至于。”

    “身子還好么?”

    云舒塵揉揉眉心,“你們莫非是覺著我要死了還是怎的。臨終之前來參加個晨會見你們最后一面?”

    眾位長老默默無言,心道,不然還有什么理由,能讓該多病之身,在這個時辰從床上順利起來。

    在很久以前,云舒塵這個位置是空著的,后來終于被她的多功用徒弟勉強(qiáng)堵上。只不過那位小師侄坐在此處,神色肅穆,端得比掌門還掌門,倒是讓眾位師叔們顧忌些在晚輩心中的形象,從而也端起架子,大殿上除卻論道以外鴉雀無聲。

    而今日卿師侄終于沒來視察。

    他們聊的話題便一下子廣如草原,任馬飛奔,態(tài)度隨意了些。

    掌門卻恰恰在今日說了一件大事,他把手中的養(yǎng)生菊花枸杞茶放下,清咳一聲,“北源凌虛門有意與太初境交好,近年也算派了好些弟子來太初境學(xué)習(xí)。凌虛子邀各宗掌門共敘宗門生計,去凌虛門小住論道一段時日,這一去恐怕不能推脫。”

    云舒塵隨手拿起一旁的葡萄,剝了起來,“小去一段時日,是多久?”

    “往返興許月余。”掌門說,“太初境不可一日無主——”

    周長老在一旁點(diǎn)點(diǎn)頭,“你要退位?”

    “讓賢。”云舒塵深以為然。

    “我很閑的。”一旁半露著香肩的某個女人忽然精神十足,一雙鳳眼朝著掌門眨了眨,“老頭,考慮考慮我?”

    “你就算了。”柳尋芹冷漠地抽了口煙,發(fā)表了在場唯一一次意見,針對于師妹越長歌。

    “我?我怎么了。”她斜眼飛過柳尋芹,眉毛一挑,“我這廂在黃鐘峰上窮得連貼身衣物都給當(dāng)了,連布都扯不起一匹——身為堂堂長老淪落至此,這不是宗門出了大問題么?我若是掌門,肯定不至于讓長老混成這個地步。”

    “許是大問題罷。”

    掌門面無表情地想象了一下全宗都窮得扯不起布的場面。然后果斷略過了越長歌。

    他心中早有成算,“云師妹,暫代掌門一職,你意下如何?”

    首先將越長歌排除在外。剩下的幾位長老,要么門徒不少分身乏術(shù),要么如柳尋芹一般掌管藥峰事多忙碌。能閑著且尚堪此任的,唯有云舒塵一人。

    云舒塵打量著手中的晶瑩剔透的葡萄,她剝得專心致志,秀氣得像對待一件藝術(shù)品,聽到掌門的話,她并不是很意外,但仍思忖了片刻。

    正好,尋著事情做一做。

    借此由頭,無需整日面對著某個……不諳世事的東西。

    云舒塵欣然應(yīng)允。

    那不諳世事的東西今日剛練完劍,便早早地瞧見師尊起床出了門,去往主峰,再不見蹤影。

    師尊今日有點(diǎn)反常,沒有與她說話,甚至沒有施舍一個眼神。

    卿舟雪當(dāng)日三省己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挑不出什么錯處。

    不知為何,這幾日內(nèi)門課業(yè)連休了幾日,說是最近一段時日不準(zhǔn)備再上。

    她每日練完劍后,無所事事,等著云舒塵也不見歸來,師尊近日好像很忙,白天幾乎都在外面,只有晚上才回來歇息。

    自她擁有記憶以來,云舒塵從未如此忙碌。她平日大多在鶴衣峰仔細(xì)養(yǎng)病,閑過浮生,偶爾瀏覽一下宗門文書,批幾宗卷書,并不算累。

    鶴衣峰的晚霞依舊溫柔美麗,淡紫的云尾如一道輕紗,舞得整個天穹都帶了幾分繾綣。

    卿舟雪在晚霞中看見了那個人影。

    “師尊。”

    云舒塵看了她一眼,微點(diǎn)下頷,“嗯?”

    她都沒有駐足,好像只是隨意應(yīng)上一聲,便也如清風(fēng)吹散的一縷霞光一樣,隱沒于群山之中。

    云舒塵進(jìn)屋關(guān)了門。

    天空中的最后一縷光也消失,夜幕沉沉。卿舟雪站在屋外頭,看著里面融融的燈火,本想敲門進(jìn)去,但發(fā)覺自己并無非得找她的理由。

    算了。

    看起來真的很忙。

    她不該添亂的。

    藏著一點(diǎn)失意的鞋尖在臺階上挪了半邊圓,朝自己房內(nèi)走去。

    屋內(nèi),云舒塵執(zhí)著筆,遲遲未下,直到她看著映在窗戶上那個綽約的影子,幾番抬起手又放下,最終悄然離開。

    卿舟雪來得寂靜,離開得也悄然無聲。

    云舒塵垂下眼睛,對疊挪于桌上的那一大堆紙張,嘆了一口氣。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嘆些什么。

    她不太喜歡超出掌控的東西,包括感情。在剛剛撿到卿舟雪時,她因著這小孩下意識的依賴,也曾考慮過要不要與她疏離一點(diǎn)。

    可是卿舟雪本也是淡然安靜的性子,大部分的時候不算粘人,可以乖乖去自己找事情做。

    她便把這個想法一直擱置下來,然后溫水煮青蛙一般,煮成了現(xiàn)在難以言喻的情形。

    徒兒雖然不粘人,但是會無微不至地關(guān)注她。

    而她享受著這樣的關(guān)心,逐漸習(xí)慣到了一呼一吸的程度。

    直到相擁時,身體不曾說謊的一絲異樣;直到她終于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已經(jīng)無法忍受卿舟雪不再注視她——就連她與師妹交好,落在自己眼中也是頗有芥蒂的存在。

    就如同那個經(jīng)歷了溫暖,就不再愿意忍受刻骨嚴(yán)寒的長夜。

    這種依賴,還是對自己養(yǎng)大徒弟的依賴。

    她活了這般年月,早該明白無可代替的依賴遞出去會有什么后果了。

    *

    卿舟雪第二日下山時,才發(fā)現(xiàn)宗門里已經(jīng)大變了天。

    太初境山門前的磚石被一塊一塊敲碎,堆入一個小推車中,運(yùn)往別處。林尋真站在一旁,似乎在和另幾個師姐指揮著場面。

    卿舟雪走過去,“這是?”

    林尋真近日也是忙得連軸轉(zhuǎn),許久沒見到她,便拿著名冊邊記錄邊說道,“云師叔說山門口的磚踏了這么多年,破了許多地方,瞧著不體面,需得修繕一番。還有下一處,師妹,我得趕緊過去了。”

    卿舟雪見她實在沒空和自己說話,便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她急匆匆走遠(yuǎn)。

    她轉(zhuǎn)了一圈,路過主峰時,本想去藏書閣借本書來看看,結(jié)果還沒進(jìn)去,便瞧見拆掉了半邊木板的藏書閣,在高空中搖搖欲墜。

    “這又是……?”

    “今日藏書閣便不予借閱了。”一位弟子瞧見她,便順口解釋道,“云師叔說,這地方年久失修,容易落塵,書中顏如玉都抹成了顏如灰,有礙觀瞻,便主張重修。”

    “我?guī)熥鹚俊?br />
    “你不知道么。掌門下山去了,云長老代行掌門之職務(wù)呢。”

    代掌門現(xiàn)如今正坐在春秋殿內(nèi),掌門平日所坐她嫌硌得慌,便擅自搬了自家?guī)旆恐校蛔鸢子駷榈祝帶墊著柔軟一層獸皮的雕花椅。

    她的手邊放著一碟洗凈了的水果。今日天氣燥熱,另一邊是某個被捉來的小弟子在忙著給她打扇。

    底下的長老面面相覷,發(fā)現(xiàn)春秋殿內(nèi)大氣樸素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全然不同,門口居然擺了幾株精致的盆栽,又不知從哪兒搬來個東海產(chǎn)的小噴泉,水聲潺潺。梁上那只小麒麟被丟在門口充當(dāng)鎮(zhèn)門神獸,它平日里睡覺的地方則被清理得干干凈凈。

    云舒塵雙腿交疊,目光掃視一圈,見人齊了,便輕抬了抬手,“各位愛卿,除了今日,以后這上朝的時辰改在下午。寡人起不來。”

    “好了,有事啟奏,無事退朝。”她往后一靠,勾著唇角。

    可惜幾位愛卿們似乎有點(diǎn)叛逆,一個兩個神情各異似要造反。云舒塵輕嘆一聲,“諸位愛卿看似不愿開口,那我便直言了——最近太初境大肆翻修,國庫空虛,你們有點(diǎn)忠君愛國的意思么。”

    “……”

    大抵是沒有的。

    “既然如此,我布下一道召令,開太初山礦脈,應(yīng)當(dāng)無人反對?”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慢慢拋出這一句話。摔在鴉雀無聲的大堂上,如一石頭激起千層萬層的浪。

    話音剛落,滿座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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