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太初境礦脈,并非普通的玉石金銀,而是天地靈氣所聚,在山川大澤,江河湖海中沉淀。
祖師爺為何選擇在此處開宗立派,不是因為風光秀美,重巒峻嶺,也不是因為風水之類的玄學——就是為了這底下的寶貝。
該寶貝一日尚存,護佑太初境靈力充沛,修道之人吐納的成效便比外界要快上一些。
云舒塵此言一出,幾位長老俱是一愣,萬萬沒想到她會把算盤打到這上頭來。
“不可。”鐘長老身為她的師兄,率先開口,“不管如何,靈礦不能開采,此乃太初境開宗立派之根基。”
“這要是出了點簍子。”周山南搖了搖扇子,“到時候就沒臉飛升去見祖師爺了,不過橫豎也不關我的事。代掌門你自己定奪。”
云舒塵看向越長歌和柳尋芹,挑眉問道,“你們覺得呢。”
“太初境礦脈有許多處,”柳尋芹平視前方,“不動到靈素峰腳下就成。”
“不過,”她看向云舒塵,“你動太初境礦脈做什么?若單單只是為了錢,得不償失。”
坐在掌門之位上的女人,抬袖間翻轉手掌,靈力星光點點,匯聚成了一副偌大的太初境全貌圖,栩栩如生地呈現在眾人眼前。
她勾勒出幾個偏遠部分,“我以陣法推演過,除去這幾處,対于大局幾乎沒什么影響。這些靈礦挖開以后,留下的位置較好的坑洞可用于添置洞府,另一部分視條件儲存物資。”
“至于靈礦,世間人人稀罕,挑出的邊角料倒可以賣一賣。”
“至精至純的,全部煉化為丹藥,供內門歷練獎勵,比試獎勵之用。”
云舒塵一一掃過他們,“話到此處應該都懂得。諸位意下如何?”
把天地凝華匯聚于一顆小小的丹藥中,吞服一次,対于修煉大有裨益,是真真切切可以內化的東西。
相比起這個,平日里門派獎勵的一些法寶兵器,都只是“外物”而已,錦上添花。譬如劍修來說,倘若真能有劍仙之姿,飛花摘葉都是劍意,何必拘泥于外物。
在和平年代,許多內門弟子看破此道,無心為宗門做事,只是一門心思閉關修煉,企圖早日飛升。
于己身而言,的確足夠清醒。
可是太初境偌大一個宗門,總得有人去跑腿,歷練,接懸賞,開拓秘境,這是太初境維系內外門正常運行的源頭活水。
而這樣一來,勢必會讓弟子撇去許多的修煉時間——這些小活小業的收益除卻鍛煉了一下實戰以外,遠不如靜心打坐一小時來得強。
現在的孩子已經懶到什么程度了?寧愿在演武場対著幻化而成的武士砍一上午,也不愿意深入老妖巢穴摸一尾大魚。
這些丹藥作為獎勵,一能提高宗門子弟的整體實力,二則能作為誘餌,讓他們躺平的靈魂支愣起來,為宗門蓬勃出力。如開源之流,生生不息。
話音剛落,一只纖纖素手以千鈞之力往那桌案上一拍,“開!”
越長老眉飛色舞,“這等宏圖霸業,為何現在才拿上臺面講!師姐,旁的不說——這東西挖出來,長老是不是酌情也得多分一點兒?”
“……”
云舒塵沒打算対太初境主要的礦脈下手,這讓其它幾位心中微松,如此解釋一番以后,雖有疑慮,但還算可行。
“圈定的靈礦雖只幾小處,但總量算來仍然不小。”鐘長老問,“誰來挖?”
“本座聽聞外門弟子有六千余人,平日修煉吃飯,太初境都是供著的,平白積攢了這么多年功德。”
“也是時候報答了。”
云舒塵微微一笑,而后她又說,“歷代掌門私庫內,倒是存了不少好物。擱著也是擱著,不如拿出來仔細清點一番,無用的暫且賣掉,有用的分于各峰。如何?”
曾有祖輩道,大多數人的脾氣總是折中的。單提出要動掌門私庫,長老們自然不那么容易答應,可若是直接說服其動了靈礦這等太歲土,如此細細比較,接受開鑿掌門私庫的事兒,一下子就顯得相當輕微起來。
最終代掌門推演良久,向諸位長老保證,行如此之策,日后每一峰的月俸少說翻一番。
他們確認這推演合情合理,于是再沒人說半個不是。
卿舟雪在鶴衣峰上清修幾日,偶一日去劍閣學藝,卻發現師兄師弟都不在,整座主峰空空蕩蕩,清寂得走路似能聽見回音。
這與平時的熱鬧大相徑庭。
她便去了一趟春秋殿,殿中無別人,只見云舒塵閉著雙眼,安靜地靠坐于掌門的高座上,昏黃斜光映出了她面前浮動的微塵。
“師尊?”
云舒塵緩緩睜眼,打量她一二,“你怎的來了?”
“本是來學劍的。”她說,“只是峰上無人。”
徒兒果然是一見著她就會習慣性地靠近,這樣幾句話的瞬間,云舒塵便瞧著她自門口走到了掌門之座旁邊,這位置還算寬敞,她的目光落在她身側,似乎是想坐過來。
云舒塵悄然垂下一只手,裝作漫不經心地摁在身側的軟墊上,委婉地表達了拒絕。
卿舟雪駐足于她身側,沒有再進一步。
可是她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云舒塵臉上,發覺她的臉色又蒼白了些,“師尊,你近日晚上也不曾回來。”
“是沒有睡覺?”
最近太初境形勢動蕩,云舒塵確有幾日已經未休未眠。她拿手摁了摁眉心,“這不是在睡么。你一來,又將我擾醒了。”
“這樣睡対腰不好。”卿舟雪不為所動,清聲說,“師尊平日還要久坐處理這些事務,本就傷腰,自然得注意一些……”
“打住。”云舒塵仍揉著眉心,“啰嗦。”
她的徒兒年紀不過十八,平日里雖不動聲色,但每每在養生這一方面念叨起她來,總是揣著一種八百八十歲的口吻。
忽然,她的眼前再落下一片白綢,像天幕飄過的云。那是卿舟雪的衣袖,而后又被卿舟雪的手指撩開。
她不知何時繞到了云舒塵的身后,以柔力抵住她的太陽穴,緩緩揉起來。
微涼的指尖貼上眼角附近。
云舒塵偏頭撇開她,盼著能保持點距離,“不必。”
然而,一塊掌門令牌垂在她的眼前,輕輕晃了晃。
卿舟雪拎著那令牌,正色道,“師尊見了這個,按照太初境律令,得聽我的。”
那木牌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正是卿舟雪初入太初境那一年時,掌門贈予她的。
云舒塵微微一愣。
于是徒弟滿意地把掌門令牌收回去,然后低下頭,繼續安靜地揉著她的穴位。
她耳邊一縷烏發垂下來,時不時蹭刮云舒塵的側臉,帶來細細密密的癢意。
這手法不得不說,力度適中,很是舒服,并不似新手。云舒塵也不知懷著什么心情問了一句,“你從哪兒學的這些?”
“近日去找白蘇師姐學的。”
徒弟的聲音清冽溫柔,手指下挪,又摁上她的肩膀,“這里也是會的。”
云舒塵忽然想出這么一副畫面。卿舟雪和白蘇也如這般親密,一人坐著,一人站著,一人教一人學,正如她們目前一樣。
想到此處,云舒塵又頓住。
她何必去想呢。
正心緒微惱之間,卿舟雪偶然摁到了一處分外妥帖的,于是肩膀的酸處一下子被拿捏得十分恰當,她尚在思考,下意識舒服得輕嗯了一聲。
卿舟雪的手頓住,“弄疼了?”
什么疼了?她到底在說些什么混賬話。
雖然知道這丫頭只是很尋常的意思,但是入耳的一瞬間十分滾燙,還是讓云舒塵整個人都僵了一瞬,慢慢才回過味來。
“沒有。”
她忽然起身,向前走了幾步,回眸道,“你看起來倒是很閑。”
由于起身的動作太突然,卿舟雪還未來得及收回手,就這樣尷尬地懸停在半空中,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云舒塵,“不按了嗎。”
云舒塵自桌上隨意拿了幾本名冊遞到卿舟雪手里,不再看她一眼。
“既然閑著,你也去監工。”
*
卿舟雪在走出大殿時,感覺云舒塵的神色有點不対勁。
但究竟是哪兒不対勁,她也說不上來。但總之,在某一天開始,云舒塵対待她的態度疏離了很多,原因不明。
想不通的事情,卿舟雪一般先擱置下來,過一小會兒再想。也許在某一日就會茅塞頓開。
她瀏覽著手中的名冊,名字大多是陌生的,那么便是太初境的外門弟子。
來到靈礦開采的那一處,眼前的場面震懾住了她。一堆一堆的外門弟子黑汗水流地在那兒搬礦石,人連著人,大有秦始皇千里修長城的氣勢。
阮明珠也來幫忙湊熱鬧,她雖是負責監工,但是卻偶爾也下場搬一兩堆礦石。瞧見卿舟雪,眉毛一揚,“呀,九天神仙終于舍得下峰了。”
卿舟雪沒有理會她的打趣,問道,“這是作甚?”
“你峰上消息這般閉塞么。”阮明珠嘆道,“云師叔在翻修門派以后,又把主意打上了這些東西。反正我們也不懂她老人家有何深意,總之跟著做就完事了。”
“我現在后悔入門這般早啦。”
阮明珠羨慕地看著一群雞血的外門弟子,“你知道么?他們搬一上午,便能去外門食堂白蹭吃的!搬整整一日,就能領清心丸,堅持不懈另有銀兩拿。倘若連續一周表現優越,還能有云長老的親手書寫的墨寶呢!”
這時一位弟子忽然抽搐了片刻,口吐白沫,當即有人迅速圍上來抬著他去藥峰。結果人忽然半途起尸,精神十足地拍打著擔架,“放我下來!!云長老的墨寶快拿到了!我還能搬它個七七四十九天哈哈哈——”
卿舟雪僵在原地,手中的名冊差點被風吹得飄走。
師尊。
好厲害。
阮明珠則揮揮手,嫌棄道:“丟死人了。快把他抬走!”——
第42章
回過神后,卿舟雪細細品著阮明珠的話,人生中頭一次地,體味到了地位殊榮而帶來的,一絲絲微甜。
她從八歲起,就可以看云舒塵所有的書籍與筆跡。師尊在求學問道一方面對她毫無限制,也曾鼓勵她廣泛涉獵。
而后她習字也未去臨帖,直接向云舒塵要來了她平日所寫的字,一個一個照著描。若是丟了也沒關系,根本不是什么稀罕東西。
想到此處,她的心情肉眼可見地明亮些許。
“對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師妹,你的那些話本,價值幾何?”
“怎的了。”阮明珠一驚,“你弄丟了還是怎么?”
弄丟了都算好的。卿舟雪在心底輕嘆一聲,面無表情道,“師尊收掉了。”
那日撞破過后,云舒塵說是為了她能安心睡覺,不再偷偷半夜起身讀這玩意,一并將話本拿出了她的房間,毫無求情的余地。
“幾本書而已,不要就不要啦。你師尊沒罰你什么罷?”
“沒有。”
可也確實是從那一夜開始,云舒塵與她疏離了許多。
疏離,而不是冷淡——師尊的語氣仍然溫和,但卻不像以前那般親近。平日里似乎也有意無意地避開了與她所有的肢體接觸。
卿舟雪忽然意識到這一點,這幾日的思考茅塞頓開,但是幾乎是頭一次,她因著想通了一些事情而高興不起來。
她拉住阮明珠,一字一句問道,“師妹。”
阮明珠看她一臉嚴肅,不自覺也壓低了眉梢,“怎么了?”
“還是上次那事。不按話本,按現在的世道來看,女子若是……若是喜歡上一個女子,別人當真會覺得不對么?”
阮明珠還未開口,周圍有幾個女弟子正在閑談,聽到這話,忽而嬉笑一陣,有人鄙夷不屑,低聲說了句什么“惡不惡心”。
卿舟雪自是聽見了,她看著她們一下子避之不及的背影,愣在原地。
阮明珠朝那邊啐了口,“關你什么事?你娘的才惡心!”
她再扭頭過來時,卻發現卿舟雪看著前方,像失掉了魂魄一樣默然不語。
“你少聽她們說話。”阮明珠一蹙眉,“總之我不會覺著有何不對,不偷不搶的,怕什么怕?”
“我并非是怕這個。”卿舟雪搖了搖頭,心緒微亂。
卿舟雪從不在意別人眼光,人海泱泱,世人有各色眼光,各式看法,皆難以統一,萍水相逢的緣分,犯不著誰說服誰。
可是師尊不是別人。她是她最親近的人。
她不知道云舒塵的看法,怕她也是因著那些話本子,心生芥蒂,不愿與她再接觸。
師尊可會覺得,她看這些東西,也是一樣的……惡心?
*
監工了一上午,卿舟雪也不知自己怎么回到了鶴衣峰。一路上她前前后后捋了一遍,愈發覺得那樣的猜測興許八九不離十。
師尊是個溫柔的人,若當真不喜,估計也不會當面嫌棄她。便只是像如今一樣,不動聲色地離得遠些。
她那日并未說什么,只是說這東西做不得真,便順手拿走了。
而云舒塵從小沒有干涉過她的讀書,哪怕是封神聊齋狐鬼的傳說,看來并無用處。
唯獨這一本《師姐在上》,云舒塵不許她再看。
她走上鶴衣峰,遠方的紫霞仍然溫柔多情。
卿舟雪看著近在咫尺的風景,卻頭一次沒了欣賞的心思。
云舒塵不知徒兒的推演已經偏離到這般地步,她正獨坐于床頭,雙膝上攤著一本翻開的話本。
正是那日從卿舟雪手上順來的《師姐在上》。
不得不說,文辭優美,感情真摯動人,情節跌宕起伏。那孩子的眼光甚至還不錯,拋開題材不看,云舒塵也是帶著幾分欣賞之意看完的。
她翻回封面,目光落到這書的署名上,徵羽。
十分熟悉。
出自于她那個不務正業的師妹——越長歌之手。但凡認識點她的,都知道她自小常用這兩字署名,明晃晃的,從未改過。
師姐師妹有什么好寫的。云舒塵眉眼泊著一股涼意,她站起身來,手點在床頭的一個暗匣,忽然臥房之中,一整面墻都倏然剝離開來,露出一排排整整齊齊的書籍。
浩如煙海。
云舒塵思忖片刻,將這本書插入了另兩本師姐妹系列的中間——那還是她老早以前看的幾本。
這里卿舟雪不曾看到過。因為她根本不會貿然進入云舒塵的臥房,便是偶有幾次,也不會隨便亂碰,幾乎不可能找到這個暗墻。
也不會發現這一整面墻的話本,皆為女子相愛的故事。
這些話本是云舒塵閑來無事,四海八荒地搜羅過來。先前在鶴衣峰重修后,還遺失了幾本,頗為可惜。
云舒塵合攏了那片書墻,一切皆化為光滑的壁,看不出來任何異常。
她剛想出門去透透氣,卻在窗戶邊瞧見了一個熟悉的徘徊人影。
那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門口,一抬眸望過來的神色,總讓人想將她摟入懷中。
云舒塵眉頭一蹙,遏制了自己的想法。
她正以為徒兒會像往日一般走過來,沒想到卿舟雪見了她,神色波動了一瞬,然后微抿著下唇,轉身走了。
走了?
當真有些古怪。
是這幾日自己的冷遇,終于讓她懂得退回一定的尺度了么。
她是個聰慧的姑娘,這樣的道理,隨便想想,明白也不奇怪的。
這分明是云舒塵想要看到的結果。
但她卻在這一瞬,看著卿舟雪走掉的背影,卻感受到了一絲不甘。
理智上來說最好如此。但……她想得多一些,卿兒可是遇到了一些別的難處不曾?還是說今日發生了什么事?
她想問問她。
可是她最終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那白衣麗人的身影走入房內,消失不見。
太初境挖掘靈礦的動靜,已然快要接近尾聲。一方歇停,另一方便忙碌起來,偌大的靈素峰上下一心,將丹爐燒得旺旺的,皆用來煉制那包含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的丹藥。
柳尋芹在聽云舒塵的主意時,便知曉了接下來肯定有得她忙碌。
她縱然有些不悅,好在徒弟白蘇還算懂事,給她攬過了許多冗雜重復的活。
靈素峰的結界產生些微波動。柳尋芹朝天邊一看,原是代掌門大駕光臨。
云舒塵一眼望過那熊熊烈焰的丹爐,在收拾出來的室內擺得整整齊齊,這里的溫度仿佛都滾燙了幾分。她一笑,“可算辛苦你了。”
“什么事。”柳尋芹從來不和別人寒暄,都是廢話。
“我來尋你,還能有什么事情。”云舒塵嘆道,坐在她對面的一把椅子上,“自然是為著這不爭氣的身子而來。”
“我觀你一切平和,沒有什么不對的。”
“不是現下出的毛病。”她頓了頓,“平日里那個配方,我如今能不喝了么,或者說有無替代之法?”
柳尋芹淡淡打量她一眼,“為何?”
“是因為沙熙花的副作用么。”柳尋芹桌上剛好擺了一點此花碾碎的粉末,像極了胭脂。她抬手沾了一點兒,盯著手指上那淺淡的紅色,“現在停藥,情毒亦存在于體內,有何區別?”
“并無其它法子?”
“你這等情況很是復雜,暫時想不到。”
柳尋芹的醫術已然是獨步九州的存在,若她也并無別的想法,其余的地方幾乎無需詢問。
“我不是很明白。”柳尋芹若有所思地抽了口煙,在說話的間隙,逸出幾縷茫白,“于你而言,尋個合適的人很艱難么?冰靈根的人,既與沙熙花的烈性相克,也更易于引出寒毒,只需雙修而已。”
云舒塵微微撥弄著手上的玉鐲,一時沒有說話。
“何況。”柳尋芹沉默片刻,“成色極為上乘純粹的單冰靈根,就在你身旁。”
柳尋芹雖為醫修,卻沒有什么醫者仁心,更管不上倫理綱常。以她慣常之言,不該為世人眼光畏手畏腳,行醫之道當百無禁忌,敢想敢試。
也正是如此,同行一向對她頗有微詞,說她冷血涼薄如此,已經失掉了醫道的真諦。
可她能治得好別人治不好的疑難雜癥,單憑這一點也夠別人閉嘴。
云舒塵這女人算得上她醫修生涯的一個污點——活生生地把寒毒拖了個幾百年。
那污點聞言又起了身,朝她勾著唇角,說出的還是婉拒的話,“既然如此,叨擾師姐了。”
云舒塵本也沒抱太大希望,也算不得失望而歸。春秋殿那邊難得沒什么事務,她索性回了峰。
太初境修繕和挖礦的偉業,趁著掌門不在,正如火如荼地推行著。
歲月悠悠,不知何時又逐漸入了冬。
鶴衣峰正是中央太初境大澤的迎風口,加上坡度陡峭,多雨又多雪。
冬日幾乎每天都會下雪,新一層舊一層,云舒塵將身上的衣袍裹緊了些,呵出一口白氣。
這自春到夏入冬,云舒塵在外諸多事務,鮮少回來,卿舟雪也逐漸沒有再來找過她。
鶴衣峰的庭院不小,九曲回廊,若非特意尋人,很難碰上。
她已然幾月未見徒兒了。
那幾夜的擁抱,無意之間的觸碰的心悸,好像隨著時間在逐漸淡去。
淡到她在想起卿舟雪時,也不會有特別的感受。
這樣就很好。
云舒塵不知怎的就逛到了鶴衣峰最高處,一夢崖的頂端。
此刻正是夕陽西下,大雪已經悄然停止。落日懸在遠方群山之巔,不再滾燙,像筆點下的朱砂。
金色的余暉已經開始變化,染上了一層重紫與淺粉。
孤山之巔,光影重疊。云舒塵看見了那個分外熟悉的背影。
她舞劍的身姿翩然靈動,像茫茫大雪中振翅的白鶴。清寒的劍握在手中,宛若渾然天成。
劍尖猛然一挑,夾帶著幾縷風卷起雪花,隨著她劍法的速度愈發凌厲,這雪花便越卷越多,如有生命力一樣繞在她周身。
在一瞬,她腳步站定,劍花一挽——
那些在風中聚集的雪花倏然散開來,忽如一夜春風起,如千片萬片的梨花瓣自天上飄落。
紛紛揚揚,萬縷柔情。
壯觀至極。
云舒塵不禁看入了神。
在一片紛飛大雪之中,烏發白衣的女子干脆利落地收了劍勢,朝她走來。
“師尊覺得好看么?”
她自懷中掏出一朵羊脂白玉刻成的蓮花墜子,將云舒塵的手牽起來,然后放入她的掌心。
云舒塵對上那一雙如墨玉的眼睛,她微微彎著,“師尊,生辰快樂。”——
第43章
那墜子看著很小,其實是卿舟雪技藝不到家,這里削破一塊,那里削掉一處,最后只好整體往小了改。
不過好在經過八個多月的打磨,已經精致得很能入眼了。
云舒塵握住了她的手,那雙白皙的手上,除卻練劍留下的一層薄繭,還有刻刀劃破的細細碎碎的一些疤痕,現在已經淡得幾乎找不著,時間應該已然過了許久。
“自己做的?”云舒塵放下她的手,掌心的玉因為雕法精致略有點硌得慌,還帶著溫熱的體溫。
卿舟雪點點頭,“我知道師尊總是會習慣來此處轉轉。因此在此處等你。”
其實云舒塵也不太記得自己的生辰是哪一日,約莫是一個冬天。不過她從小也就過了幾年的生辰,此后再沒有了。
也不知徒兒是怎么打探出來這種事情的,看起來她的閑工夫還真不少。
不過這閑工夫用在了她身上。云舒塵低眉撫過那瓣可愛的小蓮花,嘴角不自覺揚起。
“卿兒的手藝很漂亮。”她將玉收起來,此刻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得小了些,顯得很靜謐,“劍法舞得也很漂亮。”
卿舟雪松了一口氣般,“那日……師尊不要厭我就好。”
云舒塵聞言,有點詫異,“哪一日?何時厭你了?”
“你出門與故人敘舊。”
卿舟雪與她并肩走回去,“然后半夜回來,瞧見我看話本子。”
“犯得著如此么?”
云舒塵無奈道,“話本子罷了,年輕的時候我也看。”當然現在也看。
談到這個,卿舟雪的聲氣有點低落,“師尊看的大抵不是這種了。”關于兩個女子相愛的。
云舒塵以為她是指同門師姐妹這個系列,雖時隔多久,腦中零星閃過卿舟雪與阮明珠的一些場面,仍覺不悅,溫和的聲音也冷淡了些,“嗯,確實不愛看這種。”
隨后,她發覺徒弟不再說話了。
不過卿舟雪一向話少,有時候與她聊著聊著就沒聲音了。云舒塵倒不覺得十分奇怪。
她走在冬夜涼薄入骨的晚風里,卿舟雪握住她的手,運轉功法,將她一身的寒意渡過來。
隱隱約約意識到什么以后,她曾在心中千里修堤,擋住那些不甚清醒的思潮。
而在徒兒微微彎起眼睛,對她說出“生辰快樂”幾字時,又將小蓮花和一雙傷痕累累的手一并放入她的手時。
自古大禹治水尚艱辛,何況治得住心動?
禁不起一動再動。
于是一朝,堤壩又轟然瓦解,令她陷入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中,甚至因為擱置了一段時日,在心中顯得愈發清晰。
卿舟雪打開了房門,卻讓她先進了屋,又將云舒塵厚實的一層外袍解下來,掛在衣架上。
“師尊。”
她做完這一切,抬起眼睫看著她,“我不再看那些話本了,也不會亂學的。你能否……能否不要再避著我?”
最近一句話,落在地上,聲音低低的。卿舟雪一向說話不猶疑,有一種玉珠墜入盤中的清脆。云舒塵鮮少聽徒兒把話說得這般小心翼翼。
她這樣的神態,讓云舒塵心中也泛起一絲澀意,許是這幾個月的莫名的避讓,讓徒弟也不安起來。
云舒塵活了五百多年,其實心底很清楚自己逐漸對徒弟懷抱著一種超越師徒情誼的感情,不知何時過了界。
她察覺到這種不對的苗頭,嘗試及時掐滅,但如果總是這般,一而再再而三,根本攔不住的話。
她微微攥緊了手指。
萬事萬物,堵不如疏。既然緣分到此,橫加阻礙,于修道之人來說易生心魔,反而得不償失。又何妨試一試呢?
徒兒的眼神實在讓她有一種頗想擁人入懷的沖動,只不過她抬起手,卻硬生生止住了這個勢頭。
卿舟雪在察覺到臉龐的手,刮起了她散落的鬢發后,愣了一瞬。
“今夜天寒地凍,也磨人得緊。”云舒塵頓了頓,柔聲道,“卿兒陪著師尊睡,好不好?”
借著幾分疏朗的光線,她看清了徒弟眼底微明的亮。
半夜時分,刮著了一場風,又好像落了大雪。撲簌簌打出了點兒細碎聲響。卿舟雪稍微支起身子來,看著那窗戶都白成一片。
她于是躺回去,抱緊了身旁的女人,“師尊冷不冷?”
云舒塵睡得有些困倦,稍微動彈了一下,被她弄醒了,于是一把將人摁下來,懶洋洋道,“睡覺。不許說話。”
卿舟雪發覺師尊的睡姿一直都很優雅,側躺時一只手習慣搭在身旁人的腰上。
她忽而有點睡不著了,時隔許久,又嗅到了她身上柔和的疏香,腰間還搭著她的手。那里仿佛擱了一塊暖石似的,燙人得緊。
正想再挨得近一點,從而緩解心中無法定義的渴望,她又猛然想起云舒塵對那些話本子的態度,不禁渾身一僵,心底像退了火焰的余燼,漸漸冷卻下來。
她放棄了這種想法。
師尊與她不一樣的。她會在她沐浴時背過身去,會在親密接觸時悄然推開她,種種跡象表明,她對于女人之間的感情不感興趣。
連她只是看一下那種話本,都能讓她避開她好幾月。
卿舟雪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還是不要靠近,再惹得師尊不適了。
*
掌門自北源凌虛門,與諸位大能聚集在一處,磨了好幾月的時間。他今日正打算回太初境,心中到底多了幾分掛念。
人下飛劍,走至山門時,他踏上那潔白無瑕的石階,剛走幾步,又折返回來,仔仔細細地瞧了下那山門上的幾個大字。
太初境。
沒走錯地方。
奇怪,地磚怎么變成白的了。
他再往里頭走,發現太初境一片祥云繚繞,氣勢恢宏。
演武場擴大了兩倍,十分氣派,地面上陰陽太極圖是重新描摹過的清晰。
飛上主峰,之前古樸低調的藏書閣也徹底換了個樣子,四個角翹得像要飛起來一樣,巍峨霸氣。
掌門一路走來,心底默默計算者盤纏與家底。他顫著雙手,走入了同樣翻新過的春秋殿。
四周擺了許多精修的盆栽,噴泉水聲淋漓。殿內的每一塊地磚都是成色上好的青灰石,花紋典雅而高貴。順著路望去,赫然入目的是一尊白玉龍椅。
代掌門眉眼含笑,和他遙遙對望。她手中盤著兩顆小鮫珠,身后半倚著軟墊子,卿舟雪侍候在一旁,兢兢業業地剝水果。
“師兄回來了。”云舒塵點點頭,“有失遠迎。”
“你……”
掌門舉起顫顫巍巍的手,指著那一看就價格不菲的玉椅,“這……”
云舒塵安慰道,“這是我早些時候買的。但與庭院風格不甚相配,就一直擱置在庫房了。”
掌門松了一口氣,然而云舒塵一句話險些讓他心梗。“不過這里的地磚,盆栽,噴泉,還有梁上綴著的那個最值錢的鮫珠,就不是我的了。”
“……你們到底欠了多少,讓我心中有個底兒。”掌門揉著眉心,“就我從外門走到內門的那一段路程,極盡奢華,把鶴衣峰賣了都修不來。”
“這就是師兄的不信任了。”
云舒塵漫不經心,“身為代掌門,怎會讓太初境負債累累。確切地談,不曾虧本,甚至有余財。”
當掌門心中泛起一絲微茫的希望時,云舒塵再次往他的心口狠狠捅了把刀,甚至戳到了肺管子。
“太初境歷代掌門私庫,太初境靈礦。二者結合,足夠了。”
*
“師尊。”
卿舟雪見云舒塵剛一踏足鶴衣峰,便忙著修補護山大陣,和其外籠罩的一層結界,面露不解。
“結界壞了么?”
云舒塵仔仔細細地加固了一遍,“不是。”
“掌門與我同為大乘期,”她說,“他與我在政見上差異過大,若是打起來,討不著什么好處,還是防備一二。”
“……”
卿舟雪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倒是覺得掌門性格很和藹,不至于如此。
云舒塵看著一臉若有所思的徒兒,心念一動,“對了。”
“我若真與那老家伙打起來,”云舒塵瞥她,“你幫誰?”
掌門算得上她劍道上的授業恩師,平素待她如親傳弟子。卿舟雪垂眸思索片刻,“你。”
“那倘若是掌門有理呢?”
“還是你。”
“為何?”
“我怕師尊打起來動了氣,又出什么岔子。”徒弟相當真誠地看著她。
我在你心里,就這般孱弱么。云舒塵心下微嘆,但似乎覺得這樣的印象也不錯,她笑了笑,故意輕咳一聲,“好冷啊。”
卿舟雪忽然緊張起來,連忙牽住她,走到了一個避風的地方。云舒塵任她牽著,不緊不慢在后面跟著,目光落在兩人糾纏的雙手上。
云舒塵悄然將手松了松,然后轉為十指相扣的握法。
“這樣握得更緊些,不容易掉。”她佯裝無意,目光掃過卿舟雪的側臉,不過徒兒一心在意著她冷這件事情,似乎對手上的變化沒什么察覺。
她看在眼底,心下有慶幸,還有一絲失望。
來回幾個間隙,她又想到柳尋芹所談的冰靈根。緣分約莫就是奇特如此,仿佛在隱隱推著人走在一起。
可是……
云舒塵尚難以想象到雙修這個地步,總覺得哪里不對。正巧卿舟雪捏了捏她的手,眼底露出關切,“還冷么,師尊?”
她仔細瞧了瞧,那雙眼睛看著她,也僅僅是在看著她,帶著一絲師徒間得體的關心。除此之外,再也沒別的了。
她許是當她是敬重的長輩,親近的師尊。
再也沒別的了。
第44章
在太初境的一切修繕悉數結束后,弟子們的生活路陸續回歸了正軌。傳言道云長老與掌門政見不同,二人拉鋸許久,又于晨會上理論了很多時日,最終結果怎么樣,外人也不得而知。
卿舟雪再度踏上演武場時,這兒的面積已然擴大了許多。單純從弟子的角度講,師尊這幾個月的折騰還是讓她們過得更舒坦了些。
那一日與黃鼠狼妖生死搏斗時,一行人無意中發揮得居然還不錯,只是仍因為實戰經驗過少而手忙腳亂。當時阮明珠的氣血空虛,凝火不足,并未影響到卿舟雪,因此她們沒有相互掣肘。
可是這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兩人的實力皆不俗,若是缺損一方都很浪費。阮明珠亦不可能在以后每一次戰斗中都壓低實力。
她們的思路最終還是沿襲林尋真,既然無法同時出場,那便有進有退,穩扎穩打一些。
卿舟雪并不似阮明珠那般急躁好斗,于是甘愿退守其后,以護大局。
如此一來,在演武場與幻影戰斗的幾日,還算穩妥。只不過那些幻影到底不是生靈,打得多了,便能熟知其套路,死板僵硬。
卿舟雪現在閉著眼睛也能擋下那些劍。
如此訓練,再無進益。
今日一早,她們活像見了鬼似的瞧見卿舟雪,還有走在她半步前的,不緊不慢的女人。
“弟子見過云師叔。”林尋真行了一禮,“不知師叔前來是為何?”
“本是在峰上閑著,又無什么要事。”她將衣袖垂下,擋住了與徒弟相牽的手,笑道,“這不是來陪你們練一練?”
卿舟雪暗自蹙眉,師尊在出門前可不是這么說的。她只說閑著無趣,來看看晚輩們是如何發揮,絕對不會累著自己。卿舟雪這才肯把這尊嬌貴的菩薩給搬下山。
阮明珠欣然點頭,“好啊師叔!說起來我還從未討教過大乘期的道法。”
忽而遭到卿師姐有點冷淡的一瞥。她眼睛一轉,瞇起來,悄然對師姐做了個口型:少酸了你。
卿舟雪并不是很想理會阮師妹,她不過是覺著弟子訓練而已,全然無需她師尊勞心勞力。
正當此刻,卿舟雪發覺握著她的那雙手緊了緊,云舒塵嘴角的笑意漸漸淡去,化為如水一般的平靜。
她淡淡道,“開始吧。”
握著卿舟雪的力度悄然松掉,也就一個恍神的功夫,這四四方方的演武場上,再尋不見云舒塵的身影。
四人茫然了一陣。忽然感覺天地變色,方才還算晴朗,這會兒便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不遠的樹林中大片的飛鳥猛然驚起,嘰嘰喳喳,朝著天外高飛遠走。
卿舟雪感覺到一陣壓迫感。
云舒塵的聲音柔和裊娜,帶著幾分回聲的空靈,自她們耳邊飄來,“放輕松,本座只用二成的力。金丹期扛下,自然綽綽有余。”
阮明珠握緊著刀柄,林尋真提防著四周。白蘇只覺心臟在壓抑地跳著,愈發快速,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靜止。
像是在頭頂上懸了一把刀刃,隨時可能斬下。
當四周都暗得宛若黑夜時,處于陰影籠罩的幾人心臟也快狂跳至極限。
虛空中撕開了一道裂紋,隨后大片大片的白霧升起。
卿舟雪感覺到一絲不妙,空中隱隱約約,傳來一聲低而沉悶的龍吟。
云霧繚繞間,巨大的龍爪利如盤鉤,龍身勁瘦柔韌,露出一截。
四個年輕的修士腿腳微軟,向上看去——沉睡的水龍緩緩睜開了雙眼。
“這,這要怎么打?”白蘇一向對于體態龐大的生靈懷著些微恐懼,她不禁往后退了幾步。
阮明珠指尖燃了一小撮火苗,竄到龍尾上,滋啦一聲,冒起絲絲白霧。
林尋真見狀不對,連忙將人拉回來,“水克火,你討不了便宜,便不要輕舉妄動,冰水一體,卿師妹上更好。”
阮明珠回眸盯著她,片刻后輕哼一聲,沒有多說什么,將刀尖點著地面。
林尋真其實早已做好了她又莽撞上前的二手準備,但不曾料到這一句話就說服了她,滿腹草稿胎死腹中,一時還有點詫異。
那蒼龍剛剛醒來,似乎還認識卿舟雪,它直覺這是個十分好玩的小東西,上次與她玩得十分開心——一下子龍尾一甩,猛然朝她沖去。
翻涌的水汽潑灑了眾人一臉,卿舟雪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自原地凝出來一個冰雕的分|身,而后自己臥倒朝邊上滾去。
她滾了幾尺遠,蒼龍已經重歸于天上,透明的龍爪中握著那一方冰雕,張開嘴吻吞了下去。
它以水化身,每一片鱗都翻涌著層層細浪,透明的身軀龐大而威嚴,騰云駕霧于高空之上,十分具有莊嚴的美感。
水神玄冥,鎮守陣法之北方。
普通的修士單純控法,如操縱水流或者凝成水盾。這樣的水龍是云舒塵的五行靈根修煉到極致以后,由單一靈根煉化而生。
林尋真雖然不修習陣法,但她也以控法為主,與云長老所精通的地方有許多共同之處。
她瞻仰著那只游動的蒼龍,強大而美麗,恍若主宰萬物的神明。心中震撼至極,一時眼底發酸。
她要修煉多少年,才能到這個境界?
卿舟雪卻來不及感嘆,因為這只水龍似乎隨了主人的愛好,興沖沖地吞掉冰雕后,又把尾巴一揚,將卿舟雪卷入水流,用下巴親昵地蹭著她的腦袋。
云舒塵在陣法之外默默看著,徒兒那一臉莫名其妙的神色,她不禁莞爾,在心底喚了一聲:不許單單欺負她。
正在蹭人的水龍倏然一僵,一下子把卿舟雪扔出去,然后將其它的幾個也卷了進來。
一起蹭。
云舒塵忍俊不禁,其實是因為這幾只師侄法力低微,玄冥一時無法把她們和對手聯系起來,還以為是遇到的可愛小寵。
阮明珠在一片水流中猛甩開水珠,破口大罵:“這龍是不是有病!”
卿舟雪一臉淡定,似乎已經習慣,松松地垂下劍尖,等著這場蹂|躪過去。
云舒塵抬起手,以靈力束縛蒼龍。
霎那間,水龍甩開她們,威壓變得甚為凝重,在空中將身子扭成一個剛勁有力的曲形,怒吼一聲,向下猛扎,宛若水漫金山一般的洪水驟然升起。
卿舟雪以劍點上水面,于相對平靜處凝成一塊薄冰,層層加厚,與其他人一并搖搖晃晃地站在上面,喘息甫定,卻聽見身旁的白蘇與林尋真驚詫道,“那又是什么?”
遠方一片火燒云,似乎有什么滾燙之物掙扎涌動而出。
鮮紅尚燃著焰火的羽翼自天空中大展開來,帶著炙熱的溫度略過她們。
在一層搖搖欲墜的薄冰上,幾人連忙俯低了身子,還是感覺耳后的發絲燒出了一股焦糊味。
卿舟雪雙眼刺痛,勉強看向那只火焰化作的朱雀,她心底一涼,一條龍已經足夠她們喝一壺,為何師尊又召喚出了陣眼之南的——
火神祝融。
水流在她們足底湍急地涌動,讓人無法站穩,頭上又是一只烈性且好斗的朱雀,一來就死死掐著幾人不放。尖聲鳴叫著,烈焰的尾羽試圖撩過一切可著之物,焚盡一切。
怎么辦?
卿舟雪實在難以忍受這種高溫,忽然滾下了冰層,扎入水底,阮明珠剛想去拉她,“師姐!”
她沒能拉得住卿舟雪,耳畔又傳來呼嘯的烈風,手中刀尖一轉,趁著那只朱雀俯沖時,一把砍向它的頸部。
刀光擦過了火焰,而后又很快愈合。
她還未反應過來,被翅膀一拍,再度滾落在冰層上,甚至砸出了一層裂紋。
身上被火焰烤開的皮肉,被白蘇手中木系的源源再生之力,快速地愈合。
“這東西砍不死。”阮明珠爬起來,抹去嘴邊的血,神色凝重,她瞥向林尋真,“用水澆?”
林尋真正有此意,正當此時那抹朱紅身影再次俯沖,她來不及回答她,一邊穩著搖晃的重心,操縱著一片波濤洶涌的水,向上一涌,飛濺的水花讓朱雀的火焰熄滅了一半,那只火鳥發出一聲凄鳴,一下子盤旋回高空。
“卿師妹還在下面,”白蘇一直在向水中張望,“她為何還不上來?”
此刻,水底。
在一片靜默的水流之中,卿舟雪覺得心中寧靜。
她與云舒塵相處了這么多年,她熟悉她周身的氣息,而這些水流中似乎無一不存在她的痕跡。
水與冰,本為一體,倘若強行留在上面,只會被那只朱雀燒得再無反擊之力。
卿舟雪沉入水中,她渾身冰冷,屏息凝氣,于一片暗流之中瞧見了龍的瞳仁,與別處的水流相比,這里要明顯明亮不少。
清霜劍脫離了手,努力穿破水流,向那只碩大的瞳孔刺去。
龍目一眨,偏頭躲過,隨后很快被惹得性起,緊隨卿舟雪而來。卿舟雪似乎無意于要與它纏斗,雙足往水中一蹬,劍也顧不上拿,以游魚之速向上竄去。
她破水而出時,兩只手臂很快被冰層上的幾人拉住,飛快地拽了上來。
然而與其一并自水中破出的,還有碩大的龍首。
怒目而視。
第45章
后方是碩大而噴涌著潮氣的龍首,前方是翼若垂天之云的朱雀,四人如米粒般大小,站在萬頃碧波上一塊隨時會碎掉的冰舟之上。
朱雀盤旋于高空,水龍壓低身子,喉嚨里發出低吟,似乎在蓄力一擊。
卿舟雪的劍尖指著水面,隨時凍結著一切可以凍結的水流,爭取著可以立足的空間。
“水火相克。”
在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寧靜中,卿舟雪說了一句話。
林尋真對上卿舟雪的眼,結合方才那只朱雀被澆到水后明顯低落很多的氣焰,立馬明悟過來。
為什么朱雀一出來,水龍就會潛伏于深淵,不再現身,也許正是這個原因。
在間隙之中,她抓緊阮明珠和白蘇,對著二人急聲說了幾句什么。
龍軀終于盤成最有力的姿勢,竄成千尺樓高,然后墜擊那方小小的冰層。
水花四濺,踏足之地在中部斷裂,而后湮滅于湍急的水流之中。
卿舟雪向下扎了個猛子,握住了從水中穿梭而來的清霜劍,然后踏在劍脊上破水而出。
她沒有猶豫地飛向高空,天上的朱雀仿佛一輪太陽,哪怕只是靠近,臉頰都滾燙得要燒起來。
阮明珠從水面上冒了個頭,險些把肺咳出來,她見卿舟雪去對付那只朱雀,又記下林尋真方才的話,便將刀尖扎向那條水龍。
林尋真抱著白蘇,隱蔽于水中,以水靈根鼓動著阮明珠周身的水流,推動著她前行,有此助益,她于水中竟也靈活得像一條游魚。
龍爪自深水中抓過來,阮明珠躲開,將長刀狠狠地貫穿了透明的龍身。
此舉讓她周身的水流猛然激蕩起來,卷成一個漩渦,似乎要將她徹底吞沒。
“快走!”隱約聽見林尋真在喊她,阮明珠的長刀被卷入漩渦中,越陷越深,她不得不棄了刀,手一松,身體也輕起來,快速往卿舟雪的方向游去。
卿舟雪的幾縷發絲被火星撩著,燙得快要脫皮了,她御劍而飛,與那只燦爛如驕陽的火鳥擦肩了幾個來回。無論她怎么騷擾,這只有靈性的火神祝融都不愿冒著風險,靠近玄冥召喚而出的水域。
不過它身上的熾羽一片片蓬松起來,像要炸開一樣,已然被卿舟雪擾得惱怒至極。
飛劍靈活,它身軀龐大,到底是失掉了些許便利,幾啄不中。在振翅掀起一片火浪時,卿舟雪又鉆了個空子,向遠方撤開。
興許火為軀體的生靈性子都較為暴躁驕傲,它長鳴一聲,終于失去理智,緊隨著飛劍的尾巴追去。
卿舟雪看見了阮明珠在水中極力游來的身影,她的身后是再度盤旋而起,張著大口的龍首。
她在迅速移動的飛劍上回身看了一眼,那只朱雀緊隨其后,滾燙的氣浪都快把她的皮膚燒焦。
于是她沉下心,和阮明珠對望一眼,壓低重心,在心中數著距離。
十尺,九尺……
愈發近了。
與阮明珠擦身而過,這一刻,卿舟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自水中撈起了她,將人拽上飛劍,向上騰地飛起。
身后掀翻一陣氣浪。
朱雀與蒼龍來不及轉向,撞在一起,極為炙熱的火焰在熄滅的同時,也一并將龍身全部蒸騰成白霧。
驚天動地一聲巨響。
卿舟雪的御劍還是未能徹底逃出波及的范圍,她被滾燙的氣浪掀開來,與阮明珠一并摔了下去。
水火汽化的溫度可以直接讓人灰飛煙滅。
正當此刻,一道柔和的靈力將其包裹,身體的所有疼痛,皮肉的焦爛,心肺嗆水嗆出的鐵銹味,在被這道靈光觸及時全部消融。
她們滾落在地面上時,已然毫發無損。
白蘇松一口氣,終于垂下了手。要于空中精準地裹住她們倆,需要專心致志的控制,她雖然一動不動,實則費神良多。
四周的水漸漸褪去,天空也逐漸明亮起來,陣法終于被人撤去了。面前又變成了熟悉的演武場。
她們精疲力盡,癱坐在地上,看向云舒塵——她不知何時在演武場附近尋了個樹蔭處,搬了把藤椅,十分悠閑地泡起了西湖龍井。
阮明珠兩眼一翻,“累死了。”然后她向后一倒,毫無顧及形象的意思,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卿舟雪身上。
卿舟雪只覺身上壓了塊石頭,她雙手脫力,推半天都推不開,最后是林尋真覺得當著云師叔的面,這姿勢太不雅觀,用一道水幕將她倆人隔開,將阮明珠彈回了地面。
云舒塵收回目光。
她垂眸盯在手中碧綠澄澈的茶面,將眼底的冷色壓下,頓了頓,再度抬起眼睫時,唇邊又掛起了溫和的笑,“挺不錯的。”
“比一開始的時候,好太多了。各司其職不在乎誰出力多少,而是將每一人的作用都發揮到刀刃上。”
“若非你們二人在下面保駕護航,此番不是那么容易成事的。”云舒塵朝林尋真與白蘇二人微點了下頭。
她笑道,“還練么?”
“不用了。”
卿舟雪看著她,“師尊,休息一下。”
平日里無論是在劍閣打滾摸爬,還是和阮明珠對練,卿舟雪從沒喊過一聲停。阮明珠此刻雖然躺在地上不想動彈,聽到這句話,一時又覺得自己明白了什么,還是忍不住在心底嘖了一聲。
“那今日就到此為止。”云舒塵喝完手中的最后一口茶,站起身來。
告別了師妹,卿舟雪與云舒塵一同走在回峰的路上。
“師尊,此番動用靈力,你有覺得不適么?”卿舟雪剛想去拉她的手,但是不知為何,猶豫片刻后又將手垂下。
云舒塵并不累,玄冥與祝融有自我意識,她此次幾乎沒有操控法術,只在關鍵處引導了一下。
她卻向前走了幾步,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興許是許多年未曾動用過這般大型的術法了。”
“下次,師尊還是莫要費神陪我們練習了。”
卿舟雪觀察她許久,也不知看出了什么不對來,總之把眉頭蹙了一路。
云舒塵則暗自等了一路,也未見她如以往那般,伸出一只手來扶自己。
她余光注意著徒兒和自己保持的一寸距離,這一寸直到進了門后也未曾合攏。
就這么一句話?她心下微妙地不悅。
卿舟雪一進門,便開始忙活起來,想起今日師尊是還未喝過藥的,她又開始兢兢業業地熬藥。
惡斗一場,卿舟雪的手腕用力后還有些顫抖,她端著的那碗藥也不甚寧靜,在褐黑色的表面泛起了漣漪。
她正準備放在云舒塵身旁時,手腕卻被另一只手松松握住。
云舒塵牽引著她的手,將藥碗抵在唇邊,仰頭慢慢咽下去。苦了這么多年,她喝再苦的東西的時候,也不會有什么特別的神色,只是在快要飲盡時才蹙了眉。
卿舟雪未曾想到今日會這般喂藥,只得小心地端著,生怕將她嗆到,總是很細微地傾一點點邊沿。
這藥不僅苦澀,澀中還帶著一絲辛味。
卿舟雪看她蹙著眉喝藥,眼眸微瞇著,若有若無含了點水霧。眼角勾著蓮花瓣尖兒的淡紅色。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下挪了挪——女人仰頭時秀美的頸線,時不時隨著吞咽小弧度地動一下,居高臨下地看,是一段楚楚動人的風流。
卿舟雪看著看著,胸腔中有一物跳動不寧。
她神思恍惚間,不由得多傾了一點,便聽見一聲輕嗯,云舒塵被嗆了一口,捂著嘴咳嗽起來。
“師尊?”卿舟雪回過神來,有點后悔,放下碗,連忙去順她的背。
“無事。”云舒塵緩過一口氣,唇角勾起,指尖在那片藥液潤澤之處點了點,“苦。”
卿舟雪拿起早就備好了的蜜餞,喂她吃了一顆。她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以前她再怎么細致照顧,也未曾親手喂到師尊嘴里過。
云舒塵見她如此聽話,心中這才松快了些,若無其事地說,“嗯,下去吧。”
卿舟雪端著晃蕩著小半碗水的藥碗,和一顆晃蕩著大半碗水的不安寧的心,依言退下。
當夜,她坐在書桌前,記一記今日發生的事情,心中難得有千言萬語,只是不可細細去想,一想,一半是師尊的頸間繞著的幾縷青絲,一半是話本子里夜幕沉沉人影交疊的盛景。
這兩種場面一個在眼下,一個在書中,到底有何交集,卿舟雪不甚明白。
她隱隱約約地覺得,這種聯系十分逾越放肆,正如她在外門撕毀的那些低俗話本一樣,都是有損于師尊形象的事情。
罪惡感在這一瞬油然而生,卿舟雪連忙打住自己的念頭,在識海內擦得干干凈凈。
她悄聲念了幾遍清凈經,又靜心運功一周天,待到心中的那一點漣漪徹底散去時,她沉下心來,詳細地記錄了一下今日實戰的收獲,今日的菜色,今日在路邊瞧見幾只小雀。
筆尖落到最后一行。
卿舟雪抿了抿唇。
仿佛不受控制地寫下一字:她。
沒有前因,沒有下文。只是筆尖頓了許久,墨染成一片,才神思恍惚地飄下一個字來。
或許女兒家再怎么耿直,也有一絲天然的含蓄,全都濃縮在了這個不點明道清楚的“她”字里——
第46章
當卿舟雪發覺,自己克制住了一切想要親近師尊的想法以后,師尊再也未曾抗拒過與她同睡。
在經歷一些莫名的失落后,她心中反而輕松了起來,果然是這個原因么。
思緒回溯,她之前還那般不明所以地堅持要上榻,三番五次,應當讓師尊很是為難。
不過現下她尚愿意抱著自己睡覺,應當還遠不止于踩到她的底線。
她稍微偏了偏腦袋,看向身旁的女人。云舒塵的睡姿還是如一,只要她未覺得冷,就會側臥在人的旁邊,單手搭在她腰間。
卿舟雪小心翼翼地將那只手抬起,然后放下,正準備起身去練劍時,腰間被摩挲一二,云舒塵的手又輕輕搭了上來。
待到卿舟雪重復了這個行為三次以后,她還是未成功地下床。于是輕嘆一口氣,不再掙扎,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和云舒塵面對面。
云舒塵閉著眼,唇角卻勾了起來,不過一瞬,又恢復成平靜的睡容。
上次觀她功課,那個墨染透了點“她”字甚是扎眼,云舒塵不知她到底指誰,也不是很想細思,只當未曾瞧見過。但這驟然一見,心底到底就此就有了心事。
她一有心事,打小的毛病,偏愛磨人出氣。
且看看小徒弟耐心有多好?
結果是,非常好。
卿舟雪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心平氣和地陪她到日上三竿,最終閉著眼睛,似乎自己也迷迷糊糊快要困著。
“今日不去練劍?”云舒塵終于睜開眼睛,看向她時眼中含了一抹笑意。
“晚上再去也一樣的。”
“那現下做甚?”
“不知。”卿舟雪想了想,還是不能太頹廢,“修煉?”
卿舟雪感覺自己的臉被輕捏了一下,女人低聲打趣道,“你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小神仙?”
她看著她,“師尊為何這樣說?”
云舒塵撐坐起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不然你這般趕著去成仙,可不是回天庭復命么。”
卿舟雪默默無言,她專心致志地看著云舒塵的背影,看得久了,心中倒覺得她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個。
“待會要出去一趟。”云舒塵坐在銅鏡前,隨手拿了一把梳子,抬眼望向鏡中,卻發現徒弟一臉凝重。
“怎么了?”
“師尊這次去幾日?”
云舒塵將梳子放下,靠在桌邊,回眸看她,“問這個做什么?你也一起去。”
卿舟雪先是一愣,而后眼眸微亮,點了一下頭。她很快下了床,去尋外衣穿,舉手投足都輕快得像一陣風。
云舒塵不緊不慢地梳妝,將最后一縷發絲理得盤順時,她回頭,發覺徒兒早已經坐在一旁等她。
她打量她幾眼,笑了笑,“你過來一下。”
卿舟雪被摁著雙肩坐在她方才坐過的椅子上,云舒塵自她身后俯身,端起她的臉。
她一直都是這么副清水芙蓉的模樣,烏黑的發用一根絲帶簡簡單單地束著,垂在腰后。
云舒塵也不知哪兒來的興致,隨手拈起一根白玉簪,又分出她的幾縷頭發,挽了起來。
“放眼太初境,再找不出這般標致的小仙子了。”云舒塵的語氣很柔和,挽好后,雙手輕搭在她肩膀上,朝鏡中瞧去。
卿舟雪也看向鏡中的自己,不過自己的臉自己看了很多年,早已覺得淡然無奇。
她的目光挪了一寸,落到云舒塵臉上,莫名地想,若能和她相稱,那便很好。
直到兩人飛過山門,卿舟雪才想起來,“師尊,我們這是去哪里?”
“不算什么大事。往此處一直向東北方,有一寺廟。為師多年前曾借他們藏書閣一書,如今也是時候該還回去了。”云舒塵看向卿舟雪,“瞧你整日窩在山上似要長草,本意也是帶你出來玩一玩。”
跨過幾座崇山峻嶺,一下地,便自寺廟門口聽到了幾聲清幽的鐘鳴聲,伴隨著細膩的焚香味。
她們自門檻邁入寺廟。
一小和尚念著佛號,朝她們行了一個佛禮。“施主。”
“不知慧覺師父現下還在此處么?”
“住持一直在的。”小和尚點點頭,“施主請隨我來。”
“住持?”云舒塵低聲念了一句,似乎有點訝然。
她們穿過幾張破舊的朱門,又拐至一座偏殿,門口微微敞著,其中的焚香味道已然很濃郁了。
卿舟雪看向殿中,光線不算十分明朗,自下往上,是一盞一盞的蓮花燈,一簇火苗忽明忽暗地亮著,于殿中宛若千萬顆星星。
一僧盤腿坐于燈前,背微微弓著,手中的木魚以均一的速度敲出沉悶的聲響。
云舒塵走過去,“慧覺師父?幾些年不見,你到底是混成住持了。”
僧人的木魚一頓,抬眼看向面前的女人,“阿彌陀佛,原來是云仙子。”
云舒塵自袖中掏出一本頗有古舊氣息的經書,與擺在自家書架整整齊齊的新書全然不同,很顯然不屬于她。
卿舟雪一看那封皮,《金剛羅漢陣》。
慧覺起身,撩起僧袍,自蒲團上下來,他將書接過來,“云仙子來此是為還書?”
他看了看卿舟雪,“這位是……”
“徒弟。”云舒塵笑道,“除卻還書,還得還一個人情。倘若住持不嫌棄,可否留吃一頓齋飯?”
“此刻還未到午時,那就請兩位施主等一等罷。”
“嗯。”云舒塵扭頭對卿舟雪說,“我欲與這位師父敘敘舊,恐怕挺無趣的。卿兒頭一次來寺廟罷,若是實在無聊,讓之前那位小師父帶你四處轉轉如何。”
云舒塵與舊友談話,卿舟雪待在殿中,也確實不尷不尬的。于是她點點頭,跟著一旁的小師父走了。
殿門又恢復之前半敞的狀態。
慧覺收回凝視卿舟雪的目光,“那位小施主,命途與你糾纏不清,此般緣分,著實罕見。”
“以卦象看也確實如此。”云舒塵嗯了一聲,“只是不知道是好是歹,前路難測。”
慧覺與她坐下來,倒了一杯茶,再觀云舒塵,慢慢蹙起了眉,“阿彌陀佛。云仙子,多年未見,你身上的業障,似乎越來越重了。”
“人生在世,總是或多或少會招惹一些。”云舒塵抿了口茶,她抬眸,“這些年,你手里頭的所有佛門陣法,我皆已寫出破解之法。都記在書中了,大抵是無甚差錯的。”
“你們祖輩遺失的羅漢陣,也已經補全。就算不得十成十的相似,或許也能還原個七八成的神韻。”
她看向和尚,慢慢開口。
“慧覺,以此作為交換,你的承諾如今可以兌現了么?”
殿外。
卿舟雪跟著那位小和尚在寺廟中繞了一圈,小和尚話語不多,年紀不大,已經頗有出家人持方平和的模樣,詢問她,“既然來了,施主可要去拜一拜佛祖?”
卿舟雪從未來過寺廟,但是她自書中推斷,大抵也能知道廟中有很多座殿堂,供奉著各路神佛,各路神佛掌管的方向不同,有的管姻緣,有的管命途,總之各司其職,很是復雜。
“拜佛祖,一般是為何事?”
“有很多事。心中不平之事,磨難挫折之事,總之諸事不順?”小和尚思忖片刻,“香客來一般都是這樣的。”
“這樣進去拜一拜,就能成了么?”
小和尚笑了,“心誠則靈。”
卿舟雪并不是十分信神佛之道,不過正如小和尚所言,心誠則靈,拜一拜終歸沒有什么壞處。
她能求什么事呢?
好像沒什么不平的,自從遇到師尊,每一日都過得很好,日子縱然時而暗淡一些,再明亮起時就愈發耀眼。
人生不如意之事八|九,她就是那一二分。將這一二分清風明月常伴身旁,便別無所求。
師尊已然能夠長生了,不過她總是這里那里出點兒毛病,長年累月的喝藥,卿舟雪看著都覺得辛苦。
如果她已能長命。
那就祝她年年歲歲,都身體康健,少病無憂。
卿舟雪跟著小師父將各路神仙佛祖都拜了個遍。
她只許了這一個愿望,無論該殿的神佛是管姻緣,管升官,還是管人丁香火……
她都只有這一個愿望。
這個愿望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大到年年歲歲,小到只系一人。
*
兩人留在寺廟食了一頓素齋,又與東道主寒暄談笑幾許,便告別了慧覺師父。
卿舟雪不知師尊在與那住持談些什么,云舒塵不說,她便不多問,這是師徒倆一直的默契。
重新飛上高空,這次是卿舟雪御劍而行。云舒塵樂得輕松,只需站在她身后。幾縷溢出的風吹拂卿舟雪腦后的發絲,被那白玉簪子一襯,倒很是飄逸。
她正在專心致志御劍而行時,耳后忽而傳來云舒塵的聲音,“這簪子很是襯你,日后就給你戴著了。”
師尊貌似總是如此,瞧見什么不錯的,一時興起讓她試試,然后就贈予她了。卿舟雪平日里從未買過一些小物件,總是莫名其妙能云舒塵這里順來許多。
想起小物件,卿舟雪想起自己雕的那朵小蓮花。玉做的,自認為還算好看,只是贈給師尊當生辰禮物后,卻從未見她戴過。
她覺得不好么。卿舟雪揣著心中難言的失落,默默地想,下次送點實用之物,似乎要更好一些?
她們御劍飛過鶴衣峰上空時,卻發現雪地中俏生生立著個影子,大冷天的,香肩半露,還穿得分外清涼。
云舒塵看清是何人以后,神色驟然一僵。
只見越長老的指尖挑起自己的一縷頭發,繞了個圈兒,冷哼一聲,“負心女人!你約了我,又帶著另外的小嬌娘出去玩兒,害得我在此苦等許久,做人這般不厚道么?”——
第47章
越長歌幾步湊近她們,卿舟雪嗅到一股濃郁的花香,俗倒是不俗,就是如梔子花一般香得撣都撣不開。
那女人瞧見卿舟雪,朝她拋了個媚眼,“小師侄,你最近沒來頂你師尊的位子了,師叔可想你得很啊。”
她又看向云舒塵,“喂,負心女人,我那些話本子寫……”
云舒塵眸光一斂,幽幽地盯著越長歌。
越長歌在這種目光下莫名咽了聲兒,眨巴眨巴眼,“你這樣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做甚?”
“進去再說。”云舒塵牽住卿舟雪,將人撥過來了點兒,仿佛生怕越長歌污染到她單純的小弟子一樣。
這幾步路,云舒塵走得不甚安分。只因心中一道女聲于識海中喋喋不休地控訴她,“上次你問有師徒本么,我說沒有你不樂意;現如今威逼利誘下新寫了一本,巴巴地給你送來,你又不樂意,這算什么事?女人真難伺候。”
云舒塵的腳步微頓,莫名咬了下唇,覺得耳根子有點燙。卿舟雪似乎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怎么了師尊?”
她搖搖頭,“無事。”
在涼亭內,卿舟雪一臉莫名地看著兩位長老。她們相顧無言,越長歌時不時笑一聲,而云舒塵似乎有點不對勁,雖是不疾不徐的,但連喝了好幾杯茶。
師尊平日風雅,喝茶都是細細品的,不會像今日一樣粗喝好幾杯。卿舟雪覺得有點奇怪,揣測她們倆大概是在神識內傳音,這便主動說,“師尊,徒兒先去練劍了。”
云舒塵嗯了一聲,攥緊在袖中的手,才稍稍放松一些,她看著那抹白衣背影,消失在重重掩映的庭院樹木之中。
越長歌斜眼道,“怎么樣?這嶄新的話本子,我找了幾個小弟子試讀,又改了改,都是一致好評呢。”
她意味深長地看向卿舟雪消失的地方,“你最近怎的起了這些興致?以往云云可隨和了,都是我寫什么你看什么。”
云舒塵道,“你翻來寫去也就是那些題材罷了。什么師姐妹情深的,看得都倦了。”
“也是。”越長歌笑道,“哎呀,人家頭一次寫這么禁斷的東西,真是害羞啊。”
云舒塵從那一張風情萬種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害羞之情。
越長歌壓根與這兩個字相去甚遠。
“嗯,”云舒塵遞給越長歌一疊紙封,“看你寫得辛苦,一些心意?”
越長歌打開一看,輕嘶一聲,“我就喜歡和你做生意。”
越長歌走后,云舒塵撫過書冊上寫過的《以下犯上》四個字,冰涼的書頁仿佛也能燙手似的。
她捏著邊沿,慢慢翻開了一頁,讀了幾句,似乎有點不忍直視,將其默默揣在袖中。
卿舟雪永遠不會想到,繼自己因為看話本子而失眠以后,她的師尊也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不過由于晚上二人同睡,云舒塵自然不方便看這等玩意,只好白天趁著徒兒出門練劍時分,尋著空子讀一讀。
本書亦然,分為上下兩冊。
故事發生在一個名為清虛派的宗門里。蕭成玉身居掌門之位,與她一起聞名的不僅有卓然之修為,還有清絕冷艷的容貌。
她于某一年下山游歷,撿回來了一個資質不錯的孩子。憐她在街頭流落,受盡欺辱,蕭成玉生了惻隱之心,將其收作徒兒,帶在身旁。她彼時并不知曉,這樣一個決定,卻恰恰是一場孽緣的種子。
小徒弟名喚秋月白,收拾一番后,生得十分可愛,且特別黏人。蕭成玉雖然不善言辭,但也并非冷心冷情之輩,生命中忽然多了一個意外,高處不勝寒的掌門之位,從此多添色彩,她也極為喜愛這個小弟子。
一晃多年,秋月白長大成人,天然不似安生修道的模樣,眉眼如畫,身姿婀娜,勾人得像個小妖孽。在朝夕相伴之中,她逐漸對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師父產生了一些綺念,多次試探之后,蕭成玉似乎也并未察覺。
在一次次反復的失望中,秋月白的渴望得不到緩解,只能苦苦將心意壓抑于心底。可是掩埋不等于沒有,濃烈的欲與愛就在這暗無天日的環境下悄然滋生,愈發壓抑反而愈發蓬勃生長。
當蕭成玉察覺到徒弟因此而產生心魔,為時已晚。秋月白執念頗深,已然沒有回頭路可走,終于在一個雨夜,她微顫著雙手,利用著師徒之間的信任,在師父的茶碗中倒下了合歡散的粉末。
【
室內,一片紅燭搖曳,燈影重重。有兩道窈窕的影子,貼得極為相近。
“放肆。”
蕭成玉試圖運用了一下靈力,卻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她抬眼冷冷地看向秋月白,頭一次發現親手養大的徒兒如此陌生。她笑容依舊甜美,不帶一絲陰霾,眼神一點一點地,掃過蕭成玉道袍之下掩蓋的曼妙身姿。
慢慢地,她欺身湊過來,勾起師父的下巴,眼中一片幽深,紅唇輕啟,“我那么喜歡你,連命都可以不要,可是你永遠把我當個孩子。師父,這么多年來,你可曾認真看過我一眼?”
她的手漸漸下移,攥住了女人的領子,輕笑一聲,“既然如此,徒兒不愿等了。”】
云舒塵看到這里,往下隨意一瞥,果然已是一片不堪入目的描寫。她極力控制著自己的念想,只是看一看,看一看罷了。
她只是偶然,對這個題材生了些興趣。
當初去詢問越長歌,也只不過是一念興起。
不過。
……當真只是一念嗎。
云舒塵閉上眼,又想起卿舟雪那孩子清聲喚她的一聲聲“師尊”。
想到此處,心中忽然生了幾分羞恥,還有讓她自己也不想細思的,一陣隱秘的快慰。
云舒塵讀到此處,身子有些微微發燙,她以話本為扇,若有若無地扇著點涼風,仿佛這般能好受些許,然而一點燥熱像是被煮了許久,離沸差一步,一時半會卻又涼不下來。
猝不及防又聽門外一聲輕叩,“師尊?”
一道白光閃過,話本被她收入腕間玉鐲,她沉默片刻,“進來。”
卿舟雪自門縫中進來,手中端著一碗紅艷艷的果子,洗凈了的。她擺在云舒塵手邊,又順便坐了下來。
徒兒基本上對這個塵世無甚掛念,除卻僅存的一些口腹之欲。她經常把這種推己及人,及到自家師尊身上——譬如這一碗。
她自己拿了一個,看著云舒塵,“師尊,你為何臉頰這般紅?”
云舒塵被戳中了心事,輕咳一聲,處變不驚,“嗯,屋里頭有些悶了。”
卿舟雪便起身去把那窗戶開了一小道縫。這縫不敢對著云舒塵,只朝向她自己,免得待會兒吹涼風。
云舒塵等著她走,好繼續看書。卻發覺卿舟雪又拿了第二顆小果子吃,安靜地看著她,半點也無離開的意思。
她只好問道,“卿兒有何事?”
屋內細微的咀嚼聲一頓,而后又響了片刻。卿舟雪的習慣如此,一口東西不吃完絕不開口說話,約莫是打娘胎里帶的固執。
云舒塵想起此事,有點無奈,于是等著她一口咽完。卿舟雪吃完了這個果子,才幽幽地說,“這個月,師尊不教我修煉了么?”
云舒塵教授她修習那些功法,基本上一月幾次。不過她并未刻意去控制,若是想起來,徒兒也在手邊,就教一教;不在的話也不要緊,待下一次想起來再談,總之仙路漫漫,也不差這一兩次的工夫。
大抵最少,也是每月一次的。她本無意,但徒兒可能是因此在心底記住了這種規律,因此在月末一本正經地來問她。
云舒塵不禁莞爾,覺得她很是可愛,“那你去床上坐好。”
珠簾掀起來,復而垂下。
她握住徒兒的手腕,閉上眼,如以前那般帶領她游路觀光似的,在周身的經脈之中走上一遭。以往卿舟雪在修煉上很是專心,道法講究虛靜,沉下心來是關鍵。
但不知為何,今日卿舟雪似乎心中掛念著事,一時半會靜不下來,因此便覺得很是滯脹,隱隱約約泛了一層痛楚。
運功到后面,她鼻尖上凝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滾在一起,又順著滑下來。
云舒塵睜開眼,看著她隱忍的神色,不自覺溫柔了一些。
那一滴汗,由于她稍微仰了頭,落到她人中,嘴唇,又緩緩劃過下巴。最后掛在那一處精致的弧度,將墜不墜。
云舒塵垂眸,盯著那滴汗珠,不知為何,不太想讓它墜落下來。
此刻室內幽暗,昏昏沉沉,她不知不覺,不知受了什么蠱惑,慢慢向前湊近身子,與她貼得極近,嘴唇稍微一揚,便能吻掉。
直到快要貼上她下巴時,云舒塵卻停住了,她悄然抬起眼睫毛,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將呼吸慢慢地,壓抑著回歸于均勻。
理智終于是在最后一刻遏制了自身,懸崖勒馬。
云舒塵若無其事地坐直了身子,低下頭,余下的一只手抬起,撫著袖口皺褶泛起的云紋。那云紋分明細膩,卻仿佛割得指腹生疼——
第48章
卿舟雪閉目打坐時,鼻尖若有若無攏著一片疏香。她的呼吸靜不下來,心更靜不下來。
總覺得有點燥意。
珠簾垂下,門窗緊閉。只從霧蒙蒙的窗外,流瀉進來幾分曖昧不明的光線。耳旁一片寂靜,她能聽到云舒塵的呼吸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不知何時起,聞到的香味似乎帶了一絲溫熱,愈發馥郁柔和。卿舟雪感覺師尊離她近了一些,但是此刻正在打坐,不好睜眼分心。
最終,卿舟雪忍著痛楚,抱著莫名的心態,眼簾掀起一條縫,就那么看了她一眼。
卿舟雪并未看清楚云舒塵何等神色。因著兩人都坐于床上,厚實的外衣皆已除去,她只朦朧瞧見師尊微敞的領口,玉白的肌膚,隱約綴著朱砂似的……原是胸前一點紅痣。
“專心點。”
卿舟雪徹底閉上眼睛,那一抹鮮艷就此消失在合攏的黑暗之中。
好像看到了些不該看的。
其后她依然心難靜,這難靜之因良多,繼揮之不去的淡香以后,又多出那小小的一點紅。
“今日是有什么心事不曾?”
待到爐中的燃香在灰燼中消融了最后一星火光,卿舟雪睜開雙眼,還是如以前一般,渾身疲憊得不像樣子。
云舒塵這樣問她,卿舟雪不知如何作答。她很想說自己許是因著她而有點心猿意馬,但若說到底在意馬些什么,卿舟雪難以形容這種渴望。
她想看她,又不敢多看,仿佛目光再用力一些,便是褻瀆。
不能如此,不要惹得她生厭。
她忍不住揪起了一角床單。
下巴處忽而端了只手,輕輕往上一抬,“師尊和你說話呢。低頭做什么?”
卿舟雪抬起眼,下意識摸住下巴上那只手,剛一碰著,便如挨著了火炭一樣,很快撤下自己的手。
“徒兒……沒有心事。”卿舟雪搖了搖頭,“可能是累了。”
“累了就睡,不必強撐著。”
沉默良久,云舒塵在心底輕嘆一口氣,松開她。
不算寬敞的空間內,暖得過于曖昧了。盤盤纏纏的爐中香,靜默地燃燒著,亦熏得人頭腦昏沉。
她撩起珠簾,踩上自己的鞋,走了出去。
……差一點。
還差一點,就不受控制地吻上去了。
云舒塵盡量遏制著自己,不去想方才的事情。便是有些喜歡她,也無需沉迷若此,凡事需要循序漸進。
屋外的風微涼,冷意驟起,吹得她清醒了許多。
*
冬意凜然,春意未至。聽聞人間此刻已經是家家紅燈籠,紅福字,聚在一起慶賀新春了。
修道人一般不過春節。宗門老祖一閉關就是十年十年地過去,一口氣就錯過了許多新春。倘若每年還得特地出關過一遭,徒增麻煩。
但是太初境春節時休課,對于底下的小弟子而言,各有各的過法。外門大多數塵緣未了,全都回家了,而內門的弟子一般各待在峰上無所事事。
阮明珠一路捎上了白蘇,約上了卿舟雪,后來還別扭地請來了林尋真,說是光在峰上和自家師尊大眼瞪小眼也很無趣,不如一起下山走走。
話到此處,卿舟雪眉梢一蹙。
阮明珠瞥了她那窩里宅的師姐一眼,“知道你就喜歡和你師尊日日看著盯著,有趣得很!”
卿舟雪卻不惱,目視前方,“她確實是有風趣的人。”
阮明珠搖著頭嘆了口氣。
白蘇不覺有他,亦笑道,“師妹和云師叔的感情一向這么好,真是羨煞旁人。”
四人一路來到太初境鎮上的館子里,點了一桌好菜。這家館子在當地比較有名,歷史悠久,來吃的不僅有凡人,也有一些閑得沒事干的修道人來解解饞蟲。最近年關將至,其余的店鋪都關門了,只這一家還在攬客。
阮明珠嚷著要喝酒,叫小二給她來了兩壺。既有這個氛圍在,其余幾人也各自滿上酒杯。
幾杯酒一喝,話題逐漸敞開來。阮明珠見林尋真連滿上了幾杯酒,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不禁瞪圓了眼睛,“看不出來,你,你酒量這么好的?”
林尋真說,“酒量這東西,平日還能看得出來?”
“那是。”阮明珠的單腿撐著地面,將椅子翹了起來,好奇道,“總覺得你這種規規矩矩的人,沒什么機會和別人拼酒啦。”
“天生的罷了。不過酒確實不該多飲,多飲傷身,確實容易誤事。”
卿舟雪與白蘇兩人不會喝,則以茶代酒,光顧著吃菜。阮明珠已然開始就喝酒一事上與林尋真爭個高下,看起來林師姐也起了點兒興致,邊聊一些閑談,邊與阮明珠拼著喝。
白蘇還偶爾插幾句話題,卿舟雪則一本正經地執著筷子,善待各路菜系,安靜地發揚著傳統美德。
“你這把劍哪兒來的?”一道女聲不可置信地響起。
幾人順著聲源望去,一黃衫姑娘,模樣靈秀,指著卿舟雪放在一旁的清霜劍。
她再瞅了幾眼,便扭過頭,神色氣急敗壞,對身旁的年輕姑娘說,“大師姐,那不是你上次訂的那把么?”
她那大師姐裝束整齊,氣度不凡,腰間也佩一長劍,顯然是個劍修。
那位聞言便一蹙眉,朝卿舟雪那邊看過去——清霜劍通體雪亮,纖細漂亮,很容易辨認出。
“在下流云仙宗顧若水,姑娘的那把寶劍,不知從何處尋來?”女子站起身來,聲音似有些冷意,不過話說的還算客氣。
卿舟雪放下茶杯,看向她,“自東海蓬萊的一處鋪子取來。”
黃衫姑娘一下子惱了,“你知不知道這把劍是事先與了我們的?”
卿舟雪手一召,那柄劍便鉆入她的手心,極其服帖,“清霜劍擇了我,許是緣分。”
她說的確實是事實。不過靈劍擇主一事十分罕見,記載中寥寥無幾。而這話聽起來怎么都有炫耀之嫌——哪怕卿舟雪并無此意。
“笑話,清霜劍是天下名劍之一,還能擇你一金丹期為主?”
眼前這位姑娘顯然不甚知曉,遂柳眉倒豎,“先來后到不懂且不說,借用這等說辭,忒無恥了!”
這時阮明珠已把酒杯一擱,嗤道:“刀劍這些物件,皆靠本事尋來,認主是靠實力。難不成一雙嘴皮子說是你的便是你的了?那我說你那把劍本是我的,你給是不給?”
林尋真把著酒,不動聲色地觀察對方,那位自稱為顧若水的姑娘,一身玄□□袍,袖口云紋似游龍攢動,華貴非常,應當不是普通的宗門弟子。
林尋真悄然摁住阮明珠的手,示意她不要多逞口舌之快。
“師妹,莫作糾纏了。”顧若水瞥了一眼她們腰帶上繡著的靈鶴,“是太初境的弟子么,這劍給便給了,就當圖個清凈。我再怎么說,倒不至于差這一把寶劍。”
她們結了帳。顧若水自卿舟雪身旁走過時,頓了一下腳步,淡淡道,“希望有機會,問仙大會上見。”
*
本是好好的一頓飯,結果吃到最后索然無味。幾人收拾收拾,沒了再吃下去的胃口,付賬離開。
白蘇看卿舟雪若有所思,“師妹,這些事計較起來總是烏龍,你別往心里去。”
卿舟雪回過神,卻見其他幾人都在瞧著她,神色各異。她環顧一周,“……我臉上有何東西么?”
“這家館子的蒜蓉白菜還挺不錯。”她清咳一聲,見幾人都不說話,只是瞧著她,以為是沒了話題冷場子。
可惜師尊不愛吃蒜,說是味道太沖。
這家伙一直都是個淡定的。
她的幾個師姐妹松了口氣,頓時感覺把心都操到了狗肚子里去,與其擔心卿舟雪壞了心情,還不如擔心對面的那姑娘被阮明珠埋汰到氣死。
“是了,誰和她們計較?”阮明珠冷哼一聲,“那群人唧唧歪歪的。走,我們去逛街。”
回到鶴衣峰時,已然是深夜,阮明珠本還想繼續玩一玩,結果卿舟雪說什么也要回去,說是有事,只好順了她的意思。
卿舟雪看著天色,已然黑得很深。她心中微微揪了起來,這個點兒師尊應當是要睡了,也不知她可會冷。
方才落了一場雪下來,此刻已然止息,四周靜得出奇。卿舟雪幾步走去,正準備推門進去,卻瞧見云舒塵披著厚衣裳開了門。
“師尊?”
云舒塵見到她,“伸手。”
卿舟雪將自己的手遞過去,云舒塵手中似握了一點什么,冰冰涼涼的,落入她的手心。
她就著月光一看,是雪。
雪堆在地上是厚重的。可落在手心,卻是半白而朦朧的梨花瓣。被熱氣一捂,柔軟地化盡,便順著手心的紋路,緩緩流下。
嘀嗒。
“初春的第一捧雪。”
云舒塵的神色輕快:“給今年見到的第一個人。”
卿舟雪的心似乎隱隱被推著動了一下,掌心雖冷,卻忽覺今夜清風明月實在溫柔,一時萬物皆可愛。
“可是……化了。”
直聽到面前的人眉梢一彎,笑出聲來,她才意識到自己這句話實在較真得有點幼稚。
云舒塵讓人進來,將門關緊,又自袖中掏出一封紅紙,“為師已許久不過春節,不知還是不是當年習俗。雪雖化了,這個可得拿好。”
卿舟雪摸著那紅色沉甸甸的紙包,里頭一看是許多張銀票。
“有了這個,我的小徒弟可就不會被年獸叼走了。”女人勾起唇,偏頭看著她,柔聲道,“新春以后,流年吉利。”——
第49章
掌心的雪與心皆化作一團,卿舟雪將紅包緊緊揣在懷中,又將染著一身寒意的外衣解下。
“這是去哪兒玩了,一身酒氣。”云舒塵又坐在床上,手中執著一卷書。正經書。
卿舟雪嗅了一下,確乎在館子里沾染上了許多混雜的味道,她快步向浴池走去,將自己收拾干凈了再回來。
現在倒是愈發細心了,不會不記得拿衣服。云舒塵抬眼看著她整整齊齊地去,整整齊齊地回來,心中居然落了一分難言的遺憾。
遺憾是遺憾。不過當真要她去看,那又會覺得分外燙眼。為人的別扭之處興許就在于此。
卿舟雪坐上床,掌心的溫度仿佛還是冰涼涼的。她安靜地盯了一會兒云舒塵垂眸看書的側臉,見師尊似乎有點頻繁的揉摁著腰間的位置,動作弧度很小,不過還是教她注意到了。
她問道,“腰疼?”
“今日可能一個姿勢,看得有些久。”云舒塵輕嘆一聲,將書放下,揮滅燭火,“時候不早了,睡吧。”
她平日里睡眠的時辰要比這早得多,今日無事,怎么也不會熬到此時。
師尊許是一直點著燈等她,才會長時間看書到腰疼的。
卿舟雪伸手,剛快要貼上她的腰,又堪堪頓住,維持著一點得體的距離,“師尊,我找白蘇師姐學過一點皮毛,可以給你揉一揉。”
她終究還是懂得許多了。不會像之前那般,毫無芥蒂地貼過來。
云舒塵此刻才忽然發覺,徒弟這幾月都是如此,與她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肢體接觸的距離。現如今想要碰一碰她,還特地問一句。
為什么?
習慣既已養成,改變從來都是有意的。
難不成,她是看那些話本子看得開竅了么?云舒塵心中忽然明朗了一些,但抬眸對上徒兒清明關切的眼,又舉棋不定起來。
她本是要拒絕的,自己想想也知道,這般抱一下就能腰軟的體質,被卿舟雪摁上一摁,今晚豈能睡得著。
但隱秘的渴盼,和試探的心思卻在不斷蠱惑著她。
在沉默片刻以后,她嗯了一聲,佯裝若無其事地躺了下去。
出乎意料地答應了。
卿舟雪本以為師尊不會再允許她近距離的靠近,因此心中并沒抱太多期盼。
她一愣,“師尊趴著就好。”
在她那雙微涼的手貼上后腰時,云舒塵揪住了被子,雖是有一點細細密密的癢意,不過她尚能忍受。
卿舟雪不知道在干什么,好像有點走神,力度虛虛地,摁不下來。就如燕翅點水,幾層漣漪蕩個不停。
云舒塵忍著癢,輕聲說,“你重一些。”
身后的人仿佛這才清醒,實在的力度才落下來。
待到她開始以溫和的力度揉起來時,云舒塵才有點后悔。
卿舟雪用的力不大,但是很巧,似乎是掐中了幾個穴位,她慢慢蹙起眉,忍著一絲脹痛,逐漸適應以后,摁過的地方酸痛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酥麻快意。
云舒塵沒忍住低聲喟嘆,她將更不得體的聲音咬在唇間,生吞了下去。
“這樣摁著適中么?”
卿舟雪在她身后問道。
云舒塵緩了口氣,“可以。”
卿舟雪便不再說話了,她手上不敢放松,目光卻不受控制地看向身下之人。
師尊的衣衫輕薄,僅從身段來看,無一處贅余,亦無再需要清減的地方。偏又生得一副美人皮相,白且細膩,肌骨均勻。
卿舟雪遏制著自己的目光,用力地一寸寸挪在應該看的位置,最終閉上眼,輕聲嘆道,“師尊生得很美。”
云舒塵此刻意識昏沉,幾乎聽不見她說什么,她埋首于柔軟的被褥,耳垂下卻紅成一片。
酥麻的快意自腰間而生,最終匯聚于妙不可言的某處,勾得人欲罷不能,但是卿舟雪摁的位置總歸是往上了一點,便如隔靴搔癢,還不夠,總還不夠。
她難耐地蹙起了眉,一點一點,攥緊了身下的被褥。身上也熱,黏黏糊糊似是出了層薄汗。
不知為何,卿舟雪正在認真地緩解著她腰酸之處,云舒塵卻忽然夾住了腿,身軀顫了一下,隱忍道,“停。”
“怎么了,師尊?”
“別摁了。”她轉了個身,聲音似乎也蒙上一層水意,惱意頓生,“……睡覺。”
*
過了春節,離太初境第二次選拔還有兩年時間。先前慢慢悠悠的,大家似乎都不著急,這會兒也開始逐漸進入狀態。
去年的課業已經結束。今年還有音識,煉器,符箓,文賦。凌晨時得起身練劍,白日與師妹師姐在演武場訓練要占去大半時間,卿舟雪徹底忙了起來,有時候得學到深夜才能摸黑上床。
為了不讓師尊冷到,她每日都堅持早起,在上課所授的學問里再往后推進一點點,如此日積月累,就能讓時間靈活許多,晚上得以按時睡覺。
這一忙,就忙去了小半年。冰雪消融,春意淡去,夏日的一聲蟲鳴,叫開了滿山遍野的紅花。
正是夏日炎炎時,流云仙宗那邊卻來了幾位貴客,誠摯邀請太初境進行友好的切磋。
掌門自然應允。
流云仙宗作為天下第一大宗,實力強勁,不出意外,問仙大會上,應該是太初境唯一的對手,也是從未逾越的磐石。
這樣的切磋對于門人弟子,只會有好處。
先前云舒塵的那一番折騰,宗門的庫房里錢財少了,靈丹倒是富余許多。掌門一不做二不休,正好將那些以靈礦精華煉制的丹藥為誘餌,鼓勵各個小弟子積極參加比賽。
卿舟雪她們作為太初境的新生頭部力量,自然也得去應賽。
比試的地點還是在太初境內,正是她們分外熟悉的演武場。雖是臨時加試,場面也布置得格外隆重,不遠處,兩宗的長老皆已經來齊,于座上觀看。
“不知可會碰上次酒館里瞧見的那兩位?”想到此處,白蘇蹙起眉。
“很有可能。”林尋真說,“我事后去打探了一下那位名為顧若水的姑娘,她是流云仙宗太上長老門下的關門弟子,也是宗門首席大師姐。傳聞是天生劍魂轉世,于劍修一道天姿卓絕。如此之人,宗門肯定會大力培養,四處參賽。”
“對上了也好。”阮明珠將刀掂了掂,“正好試試她有幾斤幾兩,能當得上這個首席。”
劍魂。卿舟雪聽著覺得有點耳熟,她自云舒塵的藏書中,曾瞧見過這種記載,不知為何,師尊還特地圈了一筆。
于約莫五百年前,劍冢中由上古劍意凝化出神魂,不在三界亦不在五行之中。五百年后,居然能轉世為人么?
如此看來,對方不容小覷。
卿舟雪早已看中了問仙大會的獎勵,絳心蓮。得知此物后,她偶爾去靈素峰放血或者拿藥時,曾問過柳長老,這等藥材對師尊的身體有益否?
柳尋芹沉吟片刻,便道:舉世罕見,確有裨益。
既然如此,卿舟雪定下心來,有了方向。
哪怕對方實力強勁,問仙大會她自得爭取,不能輕易拱手讓人。
卿舟雪抬眼看向一片日輝照耀之處,流云仙宗的架勢十分豪橫,幾面云紋招展的大旗由左右幾個弟子扛著,身后跟著幾只矯健的靈獸文豹。
為首的女子一身玄黑,尊貴非凡,身邊跟著幾個師妹師弟。她面上無甚神色,看人習慣用眼簾下掃,縱然姿態語言都是無可挑剔的客氣,卻能讓人感到一份疏離的冷意。
這種冷與卿舟雪全然不一樣,隱約帶了點刺人的傲氣,就像骨子里碎掉的冰渣,磨得人生疼。
“流云仙宗顧若水。”她率著身后的幾位師妹師弟,朝太初境門人行了抱劍禮,“前來討教道法。”
她們亦回了一禮,“請多指教。”
比賽還未正式開始,有諸多抽簽的流程。遠處的看臺上,兩宗的長老亦在寒暄。
云舒塵環顧了一圈,聽聞流云仙宗修為最高的太上老祖已然閉關清修,此次并未前往,來的只是長老而已。
她不動聲色地應付了幾句,目光卻忍不住瞥向那個烈日下暴曬的白色身影。
徒兒是冰靈根,總不至于熱著自己。不過姑娘家曬多了容易傷到臉,她居然也不知道避一避。
云舒塵掐了個手勢,悄然在她頭頂上凝聚了一朵烏云,連成一片,擋去大片刺目的陽光。
遠方那個小人影似有所感悟地往天上瞧,云舒塵這才滿意地收了手,任那朵烏云隨著她飄來飄去。
云舒塵未曾想到,她家的小徒兒在烏云飄過來的一瞬,心中微亂,甚至還低頭檢查了一下腳腕上纏繞的紅繩,直到感覺到師尊的氣息以后才安分。
小時候她就差點沒被雷劫劈死,長大以后一場渡劫,又造成了云舒塵難以損失的計量。此后看見烏云一罩,雷聲一鳴,便有一種想要生生逃離的想法。
尤其是在雷雨天,她總是心跳怦然,難以安睡,故而卿舟雪不太喜歡夏日的午后。
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顧若水的玄黑佩劍,卻驟然愣住。
其上隱約環繞著閃爍的電光,璀璨耀眼,如銀蛇扭曲。
卿舟雪往后小退了一步。
她是,變異雷靈根。
第50章
抽簽分配好順序以后,比賽拉開帷幕。
流云仙宗派來的人并不多,卿舟雪一行人過關斬將到決賽,其中雖有些驚險,總體還算穩妥。最終無法避免地對上了顧若水。
方才的幾場戰斗,諸位長老都看著眼里。那位流云仙宗的首席師姐,全程幾乎沒怎么出力。
她雖然手里只握著一柄劍,但刺出時卻能瞧見如千手觀音一樣的劍身重影。
卿舟雪也是劍修,睜眼望去,那把玄黑長劍上,劍靈纏繞,顯然是融掉了許多柄劍器。
她忽然明悟為何這人分明是雷靈根,卻看中了散發著陣陣寒意的清霜劍。
臨到陣前,卿舟雪對上顧若水的眼睛,她盡量試圖忽略掉周身走電一般針扎的痛癢感。
“聽聞你是太初境數一數二的劍修。”顧若水淡聲道,“不知可否與卿姑娘單獨討教?”
“這不合賽制。”
“無妨,此非正規比試,只是切磋,詢問一下長老的意見。”她轉向遠處的看臺。
流云仙宗的幾位長老說,既然是太初境的主場,此等要求皆以太初境掌門人為主。掌門思忖片刻,太初境以劍宗發家,不好回絕,便輕點下頷,表示許可。
“謝前輩成全。”顧若水再次將目光轉向卿舟雪。
阮明珠抓著卿舟雪的胳膊,稍微緊了緊,“我看這女人就是沖著你來的。師姐,你小心些。”
卿舟雪點點頭,她抽出了腰間長劍,一層白霜如霧,彌散在周遭。
她走向她的那幾步,渾身的蟻走感愈發明顯。她站定,對上顧若水的雙眸,那眸中隱約有一道銀雷閃現,威壓甚重。
卿舟雪負劍而立,脊背仍然是端直的,不卑不亢。這是太初境的體面,也是師尊的體面,無論如何不能露怯。
可只她自己知道,手心中已經隱約滲了層薄汗。
掌門一直在看著她們,先是打量顧若水,而后再凝視卿舟雪,總覺得有點不對,“這是怎么了,臉色如此蒼白。她方才應當沒有受傷才是。”
“她在緊張。”云舒塵一直注目于自家徒弟,早已覺出不對來。
修士的目力極好,云舒塵甚至可以看清卿舟雪的拇指摩挲著劍柄,一下又一下。
她看她練了許多年的劍,卿兒的劍法干凈利落,并無贅筆,平日不會多這些小動作。
她這般急于撫平著什么,像是心有芥蒂。
徒兒向來是處事不驚的人。內門大比這般更加隆重的場合,也未見她露過怯,堪稱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
她為何緊張?
云舒塵一時也百思不得其解。
演武場上。
一剎那間,顧若水拔劍,先手朝她刺去,她的劍尖由于靈根的關系,劃破虛空,留下一道銀色的閃電。
只要附著于皮肉上,便能啪地焦黑一片。卿舟雪躲過那些銀亮的電光,又被劍風劃到,耳畔的一縷黑發斜斜飄落下來。
落在清霜劍的劍身之上,凍成一根針,又徹底湮滅于風中。
她并未出劍,以劍為筆,地為宣紙,在幾個閃身的間隙,留下一層薄冰。
今日天氣太熱,于她而言并不算利好。因而卿舟雪不能貿然急著出擊,而是先將場內溫度降下來。憑著十分俊的身法,躲開了時不時擦著發梢而過的利刃。
顧若水幾刺不中,眸中泛起一絲冷意,她閉上眼,再次睜開時,一道蛇形的電光自劍鋒竄出,籠罩于卿舟雪上方。
電光乃瞬息之間,橫游千里。
然而卿舟雪劍尖所指之處,空氣都幾于凝滯,趁著這一拖延,她側身翻滾,地面留下一長串的炸裂聲。
顧若水剛想乘勝追擊,踏出一步,冰錐拔地而起,礙住了她的去路。
常年的訓練讓卿舟雪得以快速反應,腦中尚未思索,身體已經自地上爬起來,腳尖一蹬,瞅準這個良機,在冰錐被震碎之時,一劍穿過碎冰寒霜,自她肩頭刺去。
這是個良機。
她練了五年的劍,這一劍本不會落空。
在冰錐破碎的聲音之中,一道威光夾雜著隱約雷鳴,震得她腦中發懵。
一瞬間,記憶紛沓而至。仿佛又變回了當年那個無助的幼女,被天雷追著索命,她那時心臟狂跳,自山坡上滾落,不斷地奔跑著,拼命地求生——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湮滅在雷光里,興許就是下一剎那。
而后是渡劫時分,師尊不在,幾道天雷一齊劈下來,她只覺地面都在塌陷,雷火燒過之處草木皆化為枯土。眼睜睜看著熟悉的一切在瞬息之間瓦解,但是卻無能為力。
正是這一愣神間,胸口一痛,玄黑的長劍自她肩膀穿過,一道力度直接將她震飛,摔入地面,又吐了一口血。
“師妹!”忽而聽得幾聲嘈雜,好像是白蘇和林尋真扶起了她,大聲叫著她的名字。
卿舟雪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
她醒來時,耳根子倒是清凈,鼻尖又嗅得幾縷裊裊藥香。
本以為是在靈素峰,不過她聞到藥香之中又摻雜了一絲九和香。卿舟雪全身放松下來,睜開眼,發現云舒塵正坐在不遠處,以湯匙調著一碗藥。
“傷口還疼嗎?”
云舒塵把藥碗擱在一旁的床頭柜上,又用手挑開她肩膀的衣物,那一處皮肉焦黑,隱約有愈合之跡,現在已經不再滲血。
“我不……”她試圖坐起來,卻牽動了傷口,一時疼得沒有吭聲。
耳邊傳來一聲輕嘆,她的肩膀被慢慢推起來。
床邊微陷。
云舒塵單手摟著她,讓她枕靠在自己的半邊肩膀上,另一只手拿著裝滿藥粉的小瓶,抖下藥粉,又用柔軟的指腹一點點給她沾勻。
卿舟雪靠在她身上,嗅著她頸間一段香,忽而覺得這般傷著,被她抱著,分外安然,這樣也很好。
倦意隱約襲來,又聽得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打著青灰的屋檐。
卿舟雪正放松時,一道驚雷驟起,她猛然一蹬腿,險些沒把自己從床上摔下去。好在云舒塵及時攬住她,蹙眉道,“怎么了?”
卿舟雪有點無措地攥緊了她的衣袖,抿著下唇,一言不發。
她極少露出如此脆弱的神色。
云舒塵素來心細,她將今日她的異常瞧在眼中,聽著這陣陣雷鳴,又將那雷靈根的姑娘聯系起來,一樁一件,于心中理順,很快明悟過來。
“是怕打雷么?”
云舒塵將藥粉敷完時,傷口竟已愈合了大半。她將她那塊衣料合攏,卻未曾離開,好讓她有個依靠。
卿舟雪正全身緊繃著,忽而人被翻了個身,而后下巴就擱在了云舒塵的肩膀上。
后背上撫著只手,拍了拍,女人柔聲道,“現下已經有了紅繩,什么雷也劈不著的。卿兒莫要害怕了。”
卿舟雪趴在她身上愣了一會。既然是師尊主動抱住她的,那是不是可以少一些避諱?
她下意識如此認為,在下一道雷電閃過時,忍不住伸手擁住了云舒塵的腰身,閉上眼睛,按照自己的心意來貼得嚴絲合縫。
她淺淺地呼了口氣,想起今日,一時心中茫然,又不知說什么好。攥著師尊的衣料緊了又松,最終只說出來三字,“……對不住。”
好像還是給她丟臉了。
“有所憂怖是常事。”云舒塵卻無責怪她的意思,以哄人的語氣講著正經話,“無需掛懷。”
“常事?”卿舟雪卻覺得,自己平日里不會有太多這樣的感受。
“自然是常事。人當年生于草木叢林之間,東奔西走,風餐露宿,不如野獸鋼牙利爪,尚弱小無助時,你以為是靠什么活著?”
“人,靈智之長也。許是靠天生的聰慧。”卿舟雪想了想。
“聰明才智并非人人皆會用,也并非時時都能使得出來。”云舒塵卻道,“但對死的恐懼刻入骨髓,卻可以讓人終日乾乾,讓人聚薪抱團,讓人不擇手段地掙扎,于天地之間求得一線生機。”
“而天下生靈大多如此。”云舒塵的手仍然撫在她后背上,“不會害怕的物什,早就沒了。所以很是正常,你不必因此愧疚。”
雖然師尊給她繞了個彎子,卿舟雪事后想想,怎么看與當下情形也無甚干系。不過她這么一說,卿舟雪的心中那點灰塵被不知不覺地擦干凈,耳畔響徹的暴雨雷鳴,仿佛也因此沒有那般可怖。
興許最主要的,還是她現下抱著她,如同孤舟有岸可靠,不畏風高浪急。
她慢慢把心事卸下,一身疲憊襲來,又聞著熟悉的氣息,很快便去與周公話夢。
云舒塵察覺到肩膀上的呼吸變得均勻綿長,人的手也一點一點放松落下來。
其實她本可以讓雨停,雷鳴止息。指尖的法訣都已經掐好,不知為何,被卿舟雪主動回擁以后,她逐漸淡了這心思。
因著她的徒兒長大了,不再主動湊過來,師徒之間的距離愈發疏離。云舒塵心道大概是因著自己那一段時日拒絕她過多所致,徒兒并無什么掙扎,就那么自然地接受了。
可是她當真接受了,云舒塵卻逐漸后悔起來。況且想通以后,隨著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她心中不算厚重的悔意疊了又疊,現下已經是——三分惆悵七分難捱,十分后悔。
難能可貴,簡直是抱一次少一次。
云舒塵垂眸,亦闔上眼睛,任她靠了會兒。她克制著自己不要過度沉溺,片刻后,將那人的身軀輕輕推下,半攬著讓她滑到床上。
她起身推開門,兩只幽綠的貓眼盯上了她,正攀在樹梢上勾尾巴。
云舒塵抬眼,“你去尋一趟妙瞬,流云仙宗那邊的動向,自此后起,事無巨細皆要記下。之前送到我手頭來的東西還是粗略了些,讓她不必篩選了。”
“去吧。”
樹影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貓影很快消失——
第51章
卿舟雪已然是太初境同輩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她的落敗無異于給其他同門的心中也蒙上一層陰影。
顧若水的一劍極為漂亮瀟灑,當日許多人只瞧見了劍影,如亮白色的雷電一樣迅捷而強大。
不過流云仙宗那邊隨從的弟子并不意外,于他們而言,首席大師姐乃劍魂轉世,自小天資卓絕,于劍道一事上,同境修為中從無敗績,也不應該有敗績。
這是他們心中一座難以逾越,只能瞻仰的高峰。
蕭大師兄那一日并未參賽,緣由是醉得像個死狗,無人能拉得動他。這一錯過,又被掌門提著耳朵狠狠訓斥一通,而后在禁閉室不知悔改了幾月,他剛一踏出禁閉室的門,便被一道目光盯上。
“師兄留步。”
蕭鴻看著那散發著幽幽冷氣的卿師妹,正詫異她從哪里冒出來,“干啥?”
“有空比劍么?”
他下意識往腰邊摸了摸,該掛著寶貝酒壺的地方空空如也,早已被掌門沒收。這一摸便有些不爽,他亦有點不爽地盯著她,擺擺手:“改天,我現下要去喝酒。”
卿舟雪卻說:“且慢。”
她自納戒中找了找,那日與阮明珠她們去山下吃酒時,給她與白蘇多要了幾壺,自然沒有喝。
一精致的酒壺憑空出現在她手上,隔空一扔,蕭鴻一下子接住,揭開蓋兒來一聞,噴香的好酒。
卿舟雪負劍而立,不依不饒,“有酒了,可否比劍?”
蕭鴻一愣,倒不客氣,仰頭灌了一口,咕咚咕咚吞下肚去,而后喟然長嘆,“真夠意思的。成,比蓮青那混小子強。”
空了的酒壺與他腰間的長劍一齊飛起,劍花一挽,便四分五裂碎得整整齊齊。
清霜劍亦然應召,發出嗡然一聲劍鳴。
卿舟雪腳步輕挪,現如今接下他的每一劍都十分輕松,甚至已然有進攻的余地。
她并不能滿足于此,而是緊盯著對方招式之間的劍意,蕭鴻在快速出劍時,身后亦如多了幾把劍一般,削金如泥,剛強迅捷。
這是劍修要悟出來的道。自身的靈根與佩劍相結合,從而人劍合一,可以隨意變幻。
她的清霜劍現下凝霜自如,只是不知道為何,這等殘影卻從未出現過。先前打斗之時,她觀顧若水手持玄黑長劍上纏有重重劍靈,與此不同,但是亦有共通之處。
長劍一送,繞過重重劍影,與蕭鴻的劍鏗鏘相撞,不分上下。
這一局,是平手。
當卿舟雪再度問起他如何修煉出劍意時,蕭鴻睜著眼想了老半天,而后慢吞吞說,“醉了,發了場酒瘋。然后醒來以后,掌門老頭子的紫竹林被我劈成了竹簽兒山。此后一舞劍,就瞅見有三四個影子……哈哈,我頭一次還以為我是喝高花了眼!”
卿舟雪先是沉默,而后詫異,“當真?”
“嗯。”蕭鴻瞥了她一眼,“不過我聽那幫老家伙說,這個人人不一樣,不能強求。你該如何修出劍意,這我就不知道了。”
那一壺酒不夠喝,卻勾起了他的饞蟲,一下子又如鳥投林地沖向山下。
卿舟雪并未注意蕭鴻師兄何時已經不見了影子,她兀自思考著劍意這種虛幻的玩意,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還是太弱了一些。
雖不能強求,但她此刻也想不到旁的法子。卿舟雪定了定心,干脆死馬當活馬醫,快步朝外門的方向去。
許久未曾踏足此處,還是一副老樣子,熱熱鬧鬧的。比起內門要多許多煙火氣。
納戒中剩的那點酒都給蕭鴻師兄喝了。于是她在外門的集市上逛了一圈,成功尋到了酒肆,又提了一壇酒回來。
路過弟子居時,迎面卻撞上了一位少女。她正抱著一個木盆,里頭裝著的是換洗衣物,由于身材瘦小,顯得很是吃力。
她抬頭看見卿舟雪,眼眸騰地一亮,一把將木盆放下,“仙長?”
卿舟雪停住腳步,看著她,有一點熟悉,但卻不記得認識這樣的人。
“仙長……我,我是余英!”她一下子握住她的衣袖,看起來有點激動。
余英。
卿舟雪咀嚼二字,腦中忽然閃過月燈節那日,師尊讓她親手抱回去的孩子,那小臉黑得像煤炭。
現如今她已經洗得干凈,個兒長高了,又養得圓潤了一些,透露出少女嬌憨的味道。
“你好。”卿舟雪終于想起,于是朝她點點頭,又嚴謹地糾正道,“你叫我師姐就好。”
“師姐。”她剛干完活回來,沒太注意,發覺面前女子的潔白勝雪的衣袖上被她一摸,又粘上點灰色,不禁松開了手,著急想給她擦干凈。
卿舟雪并沒有在意,隨手拍了拍,衣袖干凈如初。既是師尊撿回來的孩子,她覺得理應關懷一下,便從納戒中找了找。
這一方儲物的小器物,成色好到一定程度,便可以保持食材不腐。譬如她后來才知道,
第一回見云舒塵時,她喂給她的那幾塊潔白柔軟的小糕點,竟是來自前朝的典藏。只是多出來了幾塊一模一樣的,師尊覺得一套件不太整齊,便通通投喂了她。
月燈節下山那日,她買了許多小吃。師尊說內門弟子鮮少有功夫下山,既然碰上了好吃的,干脆一樣買一些,統統帶回去。
她從里頭摸出來幾塊糖,放入那小姑娘的掌心,沉默片刻,又不知要說些什么。最終輕聲道:“好好修道。”
余英愣住,站在原地,看著那一襲白衣遠去。片刻后,她將手中的糖攥緊,放進兜里。又彎腰將木盆抬起來,吃力地向河邊走去。
鶴衣峰上。
云舒塵今日出去了一趟,回來后四處瞧瞧,并未看見那個或練劍或讀書的徒兒。
興許是縮到某個角落潛心修煉去了。
她穿過長廊,卻無意間看見涼亭內斜斜靠著一個身影。
卿舟雪半靠在欄桿上,如白練一般的衣裳浸沒在池水中,繚繞如云霧。她渾然不覺,半闔著眼,手中握了一個酒壺,醉醺醺地往自己嘴上對。
云舒塵慢慢走近她,將那只酒壺取下來,背在身后。
卿舟雪雖是醉了,依舊無甚醉態,一派面無表情,與平常相比并無二致。
只是拿起酒壺時,那總也對不準的手,讓人瞧出異常。
方才被云舒塵奪了酒壺,她也不以為意,手指松松地握著欄桿。抬眼盯著云舒塵不動彈。
云舒塵勾著唇角,伸出一指,在她面前晃了晃,“還認得這是誰么?”
卿舟雪瞇起眼睛,盯著那手晃了半天,自她眼中仿佛晃出了三只手。她看了半晌便覺得暈乎,閉上眼睛嗯了一聲,“是你。”
這話答了,跟沒答一樣。
雖然不知道徒兒為何會突然飲酒,不過她一本正經醉糊涂了的模樣,怎樣瞧著都分外可愛。
她靠在欄桿上搖搖欲墜,衣袂已然飛了一半落在水中,云舒塵以靈力將她托起來,扶回亭內安然坐著,又順便烘干了那點濕答答的半截衣料。
那姑娘垂下清雅的眉眼,盯著干透了的衣料,呢喃一聲,“好厲害。”
她說得很輕,像一朵小云圍著山峰綿軟地繞,“師尊。”
云舒塵單指戳著她的面頰,微微笑著,低聲問,“我當真是你師尊么?”
她一下子愣住,“不是嗎。”
“不是。”女人柔聲道,“叫聲姊姊來聽。”
卿舟雪盯她片刻,默然搖頭。
“我娘只生了一個。”
她本是想著徒兒此刻這般清淺聲氣,喚這兩個字定是十分溫柔。
沒成想到,卿舟雪偏生是厲害得很,在破壞氣氛上頗得深厚功力。
云舒塵滿腹期待涼得透骨,被冷水澆得遍體鱗傷,最后只得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幽幽道,“你可真會說話。”
不知為何,卿舟雪忽而覺得耳畔的溫柔嗓音冷淡了許多。她又抬眼,逆光看向云舒塵的側臉。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氣中虛虛描摹著。
“師尊。”
卿舟雪的面頰終于是上了點色兒,就像夏風吹紅了蓮花的瓣尖。眉梢眼角堆著的清幽氣化淡了許多。
如此,倒不像個未著煙火的小星君。
倒像個墜入紅塵綿網,滾得一身艷色而清高不改的天上仙。
而云舒塵只是看著她,將這一切記在眼中,埋在心底,以手指攥破掌心的痛試圖清醒,克制著不去染指。
最終她輕嘆一聲,“下次可不許這么喝酒了,起來,師尊扶你回房歇息。”
*
卿舟雪醒酒后,估摸是沒醉出蕭鴻師兄的風骨,因而揮劍還是揮劍,并沒有多出什么來。
果然行不通。
這法門太偏,她本身抱的期望也不大,因此談不上失落。只不過昨日似乎飲得過多了些,記憶都斷了片。
昨日有瞧見師尊嗎?
好像沒有。
她不太放心地想,昨日應當是自己醉得狠了,便回房歇息了。
宿醉以后醒來,頭竟還隱約作疼。卿舟雪不喜喝酒,勉強把自己灌醉以后,也未曾想過這般痛苦。她此后大概再不會來碰此物。
師兄靠不住,卿舟雪今日頭疼得神情懨懨,不想習武,又不好浪擲光陰,只得拖著身子,坐在了師尊的書房之中。
因著有一個要修習劍道的小徒兒,云舒塵的藏書不知何時起,便多了許多與劍道有關的書籍。包括太初自入門至高深的所有劍譜,心法以及前人編撰的手記,皆是擺得整整齊齊。
如果是阿錦擺書,那只妖精不太識字,只會按書冊的大小厚度,擺得整齊劃一像砌磚。
卿舟雪的手指撫過書脊,這兒的劍譜是按成冊的日子一一擺開的,倘若日期無法考證,便是按由淺顯入幽微的順序來——很顯然是云舒塵收拾東西的習慣。
云舒塵無論置辦什么,也都是一套一套的,鮮少買單件。若有了些孤本,費很大的勁兒也要自四海八荒尋來給它湊個完滿。
她這一些小癖好,總是如此可愛。
想到此處,連頭疼都輕緩了許多。卿舟雪掃了幾部大部頭也未曾尋到有關劍意的任何記錄。她偶然取下一本《劍道修煉手札》,發覺這本是手抄書,一排一排的墨字工整端秀。
【吾于少時云游人間,見蔥嶺碧峰,江河湖海,萬類霜天,千種道法,緣因自然。渡一尾扁舟,自西向東,于江上徐伴清風行。】
比起修煉,這里頭記錄的更多是游記,與人間風物。文辭精煉優美,與枯燥的經文相比全然不同。
【是夜,天清氣朗,萬籟俱寂。江面如盤,載星輝萬千,浮光點點,美不勝收。吾于舟上舞劍,一時酣暢淋漓,竟不知身在何方。是時偶然悟得天地萬法自然之道,劍意者,至虛至實,隨心而動。】
文中也只提了一句,卿舟雪再讀了幾遍,依舊不知所云。
看上去,能領悟出這等玩意,貌似真的是偶然。
她將書本合上,疲憊地揉了下眼角。這樣下去,問仙大會當是與魁首無緣,又該如何拿到那絳心蓮?
既然此事暫且不通,只得放上一放。她還有另一燃眉之急有待解決,那就是如何克服對待雷鳴的恐懼。
只要流云仙宗還參加問仙大會,那么她于顧若水等人對上,便是無可避免的事情。只要顧若水一日尚是雷靈根,由于卿舟雪自身的問題,她便無法坦然利落地接劍。
可她勢必得斬破這一劍。
第52章
今日,徒弟又早早地出門了。
云舒塵看著她消失在門口,才放心地轉身回屋,四周雖然明明亮亮,她卻將窗子關緊門閉得嚴實,又將床頭的燈點燃。
她將那本《以下犯上》攤開,繼續讀后文。
也不知越長歌腦中平日塞著些什么廢料,還是說為了迎合觀眾老爺們的癖好,這文章寫得分外流俗。
云舒塵往后翻了幾頁,兩人還在榻上巫山云雨,抵死纏綿,她從一開始的臉熱,瞧著瞧著都身心疲憊了起來,逐漸歸于平靜,得以清醒地看待這等關系。
越長歌的話本子一向如此,某種描寫仔細至極,卻吝嗇于交待兩人為何相愛。
云舒塵愈看就皺起了眉。
她倒不太懂得蕭成玉是如何愛上秋月白的。這樣一個晚輩,手段下作,為人尚且不論,瞧著就是一沒長大的小丫頭,沖動偏執,除卻青春年少以外別無優點。
她的師父到底是有多沒見過漂亮女人。
這樣一想,云舒塵失掉了看書的興致,甚至有些倒胃口,將話本丟在一旁。
偶爾想起今年卿兒也不過二十歲年紀,稚嫩得很。雖說這個年紀在人間早已經可以出嫁,不過在云舒塵看來,她與剛剛冒的水靈靈的芽兒一樣青蔥。
以選擇道侶挑剔的眼光來看,年齡資歷就是個硬傷。她雖說是同輩之中的翹楚,但這點底子在長她五百余歲的前輩眼中,幾于滴水與江河相比。
她將窗子打開,瞧著屋外大好的光線,自覺心緒微亂,便欲出去走走。
一步一步,走上了一夢崖。自從徒兒在此處舞了一場漫天浩雪的劍,云舒塵瞧著這無人的孤崖,總覺得失掉了幾分好顏色。
她能喜歡她什么呢。一副出塵脫俗的皮囊么?還是她外冷內熱的溫柔,只把她放在心上的純粹?抑或是能長久相伴,抱有徒兒不會離去的安然感?
放眼望去,滿山的紅霞依舊燦爛如火。云舒塵看著遠方,一點點剖析著心意——她只覺得這每一樁每一件,拎出來都不是,但樁樁件件,細看又都是。
都是她。不知不覺中,滿滿當當的皆是她的影子。
云舒塵問著自己,卻發現自己無從回答,千言萬語難以說清。她本是想用理智將這些紛亂掰碎了看,興許就能尋到禍根,告誡自己只是一時失衡,這些年活得寂寞了些,她也只是個尋常小姑娘,并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好,一般喜歡,一般喜歡就好。
如同自欺欺人般,壓一壓這愈發膨脹,逐漸有些牽筋動骨的感情。
可是原來情愛一事。
偏生是荒謬得不講道理。
*
卿舟雪御劍,悄然飛到了太初境的邊界。她擇了一塊十分空曠的地,草木稀疏,也并無人煙獸行的痕跡。
她將頭上的白玉簪取下來,收好,放得遠遠的。又將周身的東西清點了一番,只在腰間留下一把清霜劍。
做好這一切后,卿舟雪看著頭頂,蹲下身,一點一點,解開了腳腕上從未離身的紅繩。
在紅繩離身的那一剎那,天地忽然變色。曠野上徜徉千里的風也在這一瞬間止息。
她睜眼看著頭頂,云層如墨染一般,逐漸變灰變黑,雷暴似乎在積蓄力量。
在這種極度壓抑的空氣中,卿舟雪抽開腰間長劍,開始一招一式地將所學數路都用起來。
第一劍,輕云出岫。
劍尖向前刺出,柔中帶剛。此時空氣凝滯,不見微風。
她向左輕邁一步,緊接著反身第二劍,倦鳥知還。這一劍松散靈活,出其不意。
天空中的烏云越堆越厚。
第三劍為驚虹貫日,是奮力一刺,迅如長虹,這一劍刺出時,穹宇嗚咽出隱約雷鳴。
雷霆的威壓下,卿舟雪的手有點抖,她抿了抿唇,握緊劍柄,劍尖向上一挑,完成了第四劍對月酌影,整個人也幾乎離了地面,雪白的衣擺蕩開,單腳站立如翩然欲飛的仙鶴。
正當此時,一道閃電劃過,天地瞬間亮如白晝,電光照亮了她纖秀挺拔的身姿,和一雙清雋微明的眼睛。
第五劍,第六劍她舞得很快,似乎是在與這不知何時劈下來的天雷爭分奪秒。
太初七劍中的最后一式,碧海生潮,劍風蕩開,腳下的地面隱約傳來細微的碎裂聲,如浪花炸開,正當此刻,一道驚雷轟隆巨響,仿佛把穹宇被盤古的巨錘再度劈開。
卿舟雪的心臟在此間頓時停跳,她的劍脫手,哐當一聲又掉了下來。無瑕思索太多,她連忙彎腰把那紅繩拾起,仔細系于腳腕上。
她癱坐于地上,慢慢等著天雷平息,很快,又變得晴空萬里,光線明媚。
她的額頭上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幾經喘息,逐漸將心境放平。沒過多時,又重新將身旁的清霜劍拿起,腳腕間紅繩取下。
再來。
一次又一次,終歸能有進益。
卿舟雪想不出什么太巧的辦法,只能直面自己的恐懼,在雷劫的威壓下舞劍,直到某一日能不再脫手。
只是她練劍過于專注,未曾注意到立于遠處,靜靜看了許久的人影。
云舒塵給徒兒的紅繩上附著了她的一縷神識。她取或是戴著,身在何方,她都能大概有一絲模糊的感知。
她在一夢崖上,總覺心里頭不太安生,于是便跟過來看了看,瞧見這么一幕——
那倔強的姑娘將紅繩解了又系,頂著雷劫的壓迫,一次又一次地撿起劍,如同戴著鐐銬起舞。
一開始她的手抖了很多次,每一道驚雷落下,便會掉劍。
直到后來,逐漸好了許多,肉眼可見地長進。
那雷劫的顏色似乎有異,呈現一種瑰麗的紫色。云舒塵看著看著,掐指一算,發覺徒兒的境界竟已有了松動之象。
她先是一愣,又對著闊然長天笑嘆一口氣,立在原地再看了半晌,并未出聲去打擾她,最終又悄然離去了。
*
過了幾日,演武場上,阮明珠她們看向卿舟雪,“你那日受傷,今天好全了么?”
“是好全了。”卿舟雪答道,“不過今日來并非訓練,我這幾日恐怕都不能來了。”
林尋真一愣,“師妹有何事?”
“師尊說要帶我下山,尋幾味破境的材料。大概得要一周時日。”
阮明珠一聽,笑道,“就你們倆?去吧去吧。內門上課那兒的假,我代你請了就是。”
待卿舟雪走了以后,林尋真與白蘇一臉詫異地瞪著阮明珠,瞧她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里汪著的都是笑意。
白蘇打趣她,“卿師妹和你又有什么過節不成?她一走,你怎的笑得這般開心?”
“什么叫她走我就高興?”阮明珠奇道,“我看她和她師尊一起走,我這才高興呢。”
她的話有點深奧。白蘇未曾聽明白,但林尋真想起之前種種,卻是懂了。她蹙著眉,“你知她自小上山修道,不太通人情世故,便少拿你那些東西教壞她。”
“我可沒教壞她,也不敢!要教也是她師尊教壞她。”
“這又揪著云師叔瞎杜撰了?”林尋真冷冷道,“她身為六峰長老之一,怎會與弟子做出此等事情,雖然是你一口之言,不過教人聽見了總歸有礙清譽。這種胡話你還是少說罷。”
阮明珠忍無可忍地瞪她,“云師叔在你心中到底是個什么九天仙女呀!我看她倆就有戲,成天眉來眼去的。”
云舒塵確實是林尋真心中最為仰慕敬重的前輩大能,她老人家的形象一直蒙了層圣潔的光暈。林尋真難得與人較真,“按你這般說,師徒間看一看就眉來眼去了?”
“她們還拉手。”
“都是女子。這也正常。”
“不光拉手!”阮明珠惱道,“我上次和卿舟雪去逛街,瞧見件甚為好看的,問她要不要給云師叔買件衣裳。結果,結果——”
“結果什么?”
“結果她對著那尺寸一瞥,只消一眼,便告訴我大小不合適。”
阮明珠對著林尋真倨傲地一揚下巴,“你仔細品品,她到底怎么曉得這個的?這種準頭可是背不出來的。”
接下來,白蘇和林尋真也一同陷入沉默,面面相覷。
卿舟雪并不知道,師妹師姐們為了這等子破事能引經據典地吵上一柱香的功夫。
她對于出門并無太多感觸,但總之師尊在側,天下之大,哪里都是很好的去處。
今日天熱,云舒塵穿得涼薄,一身天青色的衣裳,襯得她唇色很紅,像春來碧水中的一瓣江花。
她走在卿舟雪身旁,倒是很安逸,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暑熱,清清涼涼,倍感舒適。
云舒塵緩了緩步伐,與卿舟雪并肩而行。兩人的手幾乎貼在了一起,隱隱約約,又要勾起來。
“按照你這般勤苦修煉,突破元嬰估計也就是后幾年的事情。自金丹期往上走,每一次渡劫都兇險萬分,所以要慎重。知道了么?”
云舒塵終于牽著了她的手,很是自然地捏了捏,似乎只是在向徒弟強調此事的重要性。
“嗯。”卿舟雪看著她,“師尊,你說要尋的煉藥材料,是何物?”
“在一處秘境之中。”
她微微側頭,看著卿舟雪一笑,“到了就知道了。我當年突破元嬰境時,也是來到那一處。風景還挺好看的。”
藥材并非稀罕物什,其實,柳尋芹那里應當都一并俱全。
云舒塵并未把這個小心思言之于口——她更多的是想與卿舟雪出來走一走。想到此處,她瞥了一眼卿舟雪,她似乎全然沒有領會到師尊的精神,目光甚至未放在她身上,而是若有所思地盯著了街邊一串紅艷艷的糖葫蘆——
一個可可愛愛小劇場內心os:
陷入賢者時間的云舒塵:我沒那么喜歡她,所以我的克制只是因為不算太喜歡她。重申一遍,她也只是很普通的一個小徒弟,于情于理我都不該天天想著這貨。再次重申一遍,我怎么可能會沉迷于此。雖然小徒弟好像有點不錯的樣子……不對,但是我確實只能說一丟丟喜歡她。本座五百年的操守,不會放任自己沉溺感情的。
脫離賢者時間的云舒塵:找準一切機會和徒弟下山單獨date便于套路。
今日換衣一件,天青色襯得氣色好……逆徒當死,看糖葫蘆都不看為師?
思想和行為暫時是矛盾脫軌狀態的師尊哈哈哈哈,再拉扯一段時間就統一啦。
第53章
“那糖葫蘆瞧著有這般好看么?”云舒塵側目問道。
“色澤紅潤,糖衣厚實。”死不開竅的徒兒認真分析,“確實在以往見過的糖葫蘆之間,算是好看的。”
她收回目光,終于看向云舒塵,“這一街的吃食,似乎比太初境腳下要好得多。師尊,我們這是走到何處了?”
云舒塵再瞥她一眼,“光惦記著吃東西,你連路都不知道走去哪兒了。也不怕為師將你拐出來賣了?”
話到此處,云舒塵卻腳步一頓,四處環顧,若有所思。
“……這是走到哪兒了?”
卿舟雪不由得笑了一下,而后笑容很快淡去,興許她很擔心師尊陷入尷尬,于是一本正經地看著云舒塵,“我去問路。”
于是這一個惦記著糖葫蘆,一個惦記著小徒弟的人,在兜兜轉轉以后,終于邁向了正途。
“便是此處了。”
卿舟雪看著這山崖,比一夢崖稍矮許多,底下流水潺潺,還懸了一方瀑布。并不算十分別致的景象。
但是能感覺到此處天地靈氣在不尋常地涌動。
“準備好了么。”
卿舟雪往后小退半步,一些不太妙的回憶涌上心頭,背脊涼意頓生。
云舒塵握住她的小臂,將她引過來,面對面站著,讓徒弟背朝懸崖。她抬眸輕笑,“怕了?”
“怕就抱著師尊。”
卿舟雪與她身量相仿,向前一依,埋首圈住她,抱得有些緊,后來又意識到什么,稍微放松了手臂。
她閉上了眼睛。
云舒塵帶著人向前一傾,相擁著跳下崖去,兩人的衣袂被長風吹得翻動不息,不分你我。
熟悉的失重感讓卿舟雪下意識地擁緊了天地間的最后一份依托,緊得似乎要將她嵌入骨血。
在極速的墜落之中,她能敏銳地感覺到天地靈氣在此刻愈發翻涌。
她們墜入一方陣法之中,被吐出來時,距離地面不過幾丈高。卿舟雪下意識地扭過身去,以自己墊在了云舒塵身下,兩人滾落在柔軟的草地。
結結實實地滾了一圈,云舒塵把卿舟雪壓在了身下。
卿舟雪一頭烏發被吹散,全然鋪開在碧綠的草地上,清麗動人。她還緊緊摟著云舒塵的腰,睜開眼時才松開她。
兩人的鼻息幾乎近到可以相聞。
“原是個無甚膽量的。”云舒塵低聲笑她,“心跳都嚇快了很多。”
“我……”卿舟雪卻有些欲言又止。
“嗯?”
“也并非全是嚇的。”她輕聲說。
“……是么?”云舒塵驟然想到一種可能,頓了頓,不知為何有些臉熱,便稍微起了身。
“嗯。”她頭也點得認真。
兩人相互攙扶著起身,往四周一望。此乃一片洞天福地,不知為何與外界光陰全然不一樣,此時已經是黑夜,天幕上的銀河流轉,璀璨如織女的彩衣,整片天空都被這銀河點亮。
卿舟雪抬眼看著一片星輝璀璨之處,她們方才是往下墜落,但是此刻卻已經躺在了一片山頂的平地,不可謂不神奇。
夜風涼涼,云舒塵輕咳一聲,卿舟雪則靠住了她,“夜間不好尋物,師尊,天亮再找如何。”
“好。”
她們于山頂肩并肩坐了下來,自玉鐲之中取了件厚實的衣物,共披在兩人身上。
卿舟雪肩膀上一重,倚靠著個腦袋。云舒塵抬眼望著這璀璨星河,“秘境之中,數這兒極美。”
“是很美。就是冷了一些。師尊,你現下冷不冷?”
“這就是捎上你的妙用了。橫豎都不會冷著熱著的。”
云舒塵靜靜地賞了會兒景色,忽而抬起手,自虛空中劃出幾個手勢。靈光點點,如螢火一般四處散開,似乎都快要浮現在眼前。
卿舟雪不禁屏住了呼吸,將氣息喘得很輕。免得驚擾這近在咫尺的萬千盞小燈火,云舒塵將其擺弄了半天,最終在夜風中流轉成了銀河的模樣。
“手可摘星辰。”云舒塵放下手,又靠在她肩頭,輕笑一聲,“不是么?”
卿舟雪未去看星辰,她看向云舒塵的眼睛,里面被光點映得十分瀲滟。
不知為何,她卻覺得,真正的星河不在天上,而盛在她的眼中。
*
翌日一早。
她們向山下走去,欲探入密林深處,去尋一味玉穗花。這種小花為五瓣,花如其名,玉雪可愛,星星點點地開在地上,并不算難得之物。它在受到靈力影響時會自我保護,如小烏龜一樣縮回地里,只能素手采摘。
也許正因為這種貪生怕死的特性……成為了修士跨雷劫之時所服救命丹藥之時,最為普遍的一味藥引。
云舒塵看著卿舟雪手中提著一個小籃,彎腰一根一根地摘著云朵般可愛的小花。她穿著白裙彎腰的樣子,像是山野中走出來的精怪,渾身清幽幽的。
正當歲月靜好時,卿舟雪卻敏銳地嗅到了一絲妖氣。有聚攏之勢力,她直起身來,警惕著周圍。
沒過多久,卻又一下子消散得無影無蹤,仿佛只是幻覺。
云舒塵悄然收了法力,潤物細無聲到未曾被徒兒察覺。
這般靜謐的時光,她不是很想被叨擾。云舒塵面色不改,溫聲道,“無事,你繼續摘。”
卿舟雪雖是有些疑惑,不過還是乖巧地低下頭去,摘滿了一小筐。
她走出那片密林時,沿路見到了許多妖尸,橫七豎八,似乎是因著丹田破碎而死,腹部炸出了一個空腔。略帶有刺鼻的血腥味彌散在周圍。
卿舟雪不禁蹙了眉。
云舒塵垂眸看著這景象,倒退了一小步,眉梢輕蹙,“瞧著甚是難看。”
“此物死狀詭異,師尊離遠一些。”
不知不覺間,卿舟雪又拉上了云舒塵的手,將她牽了起來,云舒塵微微勾著唇角,感受著掌心內的溫軟,并未再說什么。
這樣就很好了。
興許是為人師表的最后一絲矜持,云舒塵雖是接受了這份不可遏制的情,卻還未坦然接受由情自然而生的欲。對著徒兒不染纖塵的臉,她隱隱約約地制約著自己不能對她想得更多。
“師尊突破元嬰境時,約莫是何等年紀?”卿舟雪看著周遭的一切風物,密林長溪,奇石怪木,包括石縫里斜開的一支金燦燦的連翹花。
“似是比你長一歲。”
秘境中人跡罕至,景物一般鮮少變化。一想到目光所及這一切,都被云舒塵二十一歲的眼領略過,卿舟雪心中驟然升起一種奇異的感受。
她在我這個年紀時,又該是何等模樣?
卿舟雪側頭看師尊,林中漏下的疏朗碎光映在她臉上,眉梢眼角勾著溫婉多情的風致。
她年輕時大概不會是個沉悶的人。但似乎想象不出來,二十一歲的云舒塵是如何青澀而張揚。
她瞧著她沉思了許久,直到手心被輕捏了一下,耳旁傳來女人嗔怪的聲音,“看路。”
*
“將那花收好,明日還得去取另一件物什。”眼看著天色愈發黑,這片密林還未走過,云舒塵輕車熟路地帶她轉到了一處山洞。
她邊走邊說,“我記得此處似有一處熱泉……是了,就是此處。”
還未走近,潮濕的熱氣就撲面而來,能嗅出水的清甜。
卿舟雪去試探了一下水溫,不燙不涼,很是適宜。其上隱約波動著一層飄渺的靈氣,想來并非是尋常泉水。
今日還未洗浴。自然而然的,卿舟雪除去外衣,慢慢走了進去。她謹記著師尊的話,現下頗有長進——脫衣至少會象征性地回避一下。
也僅僅是象征性地轉了個身。
她浸入池水,遍體熨帖。其實很想讓師尊也試一試,話堵著嗓子眼兒又咽了回去。她心底約莫也能猜到——云舒塵斷然不會當著她的面脫衣,更不會一起共浴。
譬如現在師尊也是背對著她的。
出乎意料的,云舒塵的手落在腰間,頓了頓,緩緩抽開了腰帶,天青色的薄紗被她褪下。
卿舟雪訝然抬眸,女人白膩的肩背,就這樣在衣物滑脫之勢中,隱約顯現出來。墜到腰間時,她又一把扯散了發簪,頭發遮住了大片的背,只留出一截細腰。
云舒塵的耳垂那兒嫣紅,興許是熱出來的,她佯裝鎮定地說,“你讓開些。”
她的小徒弟很聽話地在靈泉中靠邊動了動。靈泉不大,但容納兩人綽綽有余。
卿舟雪看她一眼,便挪開目光,盯著水面,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不能冒犯師尊。之前走路看她,已然被糾正過一次。她不喜如此。
卿舟雪又將自己提醒一遍。
云舒塵卻在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只見徒弟一臉無動于衷,神色冷淡,瞧她下水的反應甚至還沒有看餃子下鍋的反應激烈。
徒兒喜愛的話本子,足以說明她對女人并非毫無興趣。
可她確實只看了她一眼,就冷靜地別過眼神,再也無多看第二眼的意思——這恐怕是自己的緣由。
云舒塵的手不禁撫了一下自己的側臉,一個猜想驟然揪起,從而生出一絲惆悵。她偶然回想起自己年少時的一些事,心中更是百般復雜滋味。
以她這些年月的閱歷來看,小姑娘若是傾心于女子,也會更為喜歡颯爽英氣一些的。
可她并不算是——
第54章
但若是這個原因,有一點則說不太通——徒兒分明還會因著靠近而心跳怦然。
為何?
云舒塵眉梢微蹙,一時竟有些摸不清她,舉棋不定起來。
卿舟雪雖未去看她,但余光總是泄出來幾分,流落到云舒塵身上。她自小是個不折中的脾氣,不看便半點不看,不存在此般“似乎在看”的情形。
卿舟雪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她拿出了十一年修行的艱苦毅力,用小刀把心中躁動的一塊硬生生挖掉。
她在心底默念著清靜經,闔上了眼睛。
眼前瞧不見,她本以為可以杜絕一切紛擾。
卻未曾想,想象的輪廓在閉目的一抹黑里,顯得更加清晰。
如果雙目所及尚能自制,心底里的一些擾動,卻不是想要拂去就能拂去的,反而教人摩挲得褶皺四起。
有時候偏生不愿去想,卻有一根弦作對似的,在腦中彈個沒完,余音繞梁。
她閉眼微蹙著眉頭,帶著幾分苦楚去做這種對抗,未曾注意到整個人都快從池水邊沿滑入中間,忽而一下失重,她下意識的地去抓握身旁的物什,任何都好——
不料碰到了柔軟的肌膚,卿舟雪知道那是什么,如被火燙了一下松開手。
手腕卻被攥住,自自水中托起來了一些。
“這淺池子都能溺水么?”
耳旁輕聲一笑,“那平日讓你一個人沐浴,可算是極為危險的事情了。”
卿舟雪確實嗆了口水,她揉著眼睫毛上的水珠,睜眼朦朧了一陣,便被師尊露出水面的肩引去了注意。
她的目光動得有點不寧,只覺入目皆雪白,哪哪兒都不能久看。卿舟雪無法,又抬眸去看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被霧氣一潤,兼之又含了一絲柔情意味。一旦對上去,卿舟雪心跳怦地一下,頓時感覺自己手腳都不得動彈,就那么僵在原地。
在此方寸之間,身子貼得極近。云舒塵本是不自在的,不過當她終于看清卿兒臉上泛起的嫣紅時,心中倏地蕩開一絲滿意,將不自在沖淡得煙消云散。
原來也不全是個實心的。這小木頭美人,還算可救。
“方才何故不敢看我?”
卿舟雪慢慢回過神來,“我不想冒犯師尊。先前在路上盯著久了,師尊好像不怎么高興。”
“……”云舒塵頓時頭疼起來,她自己都快忘了這一句話,這丫頭怎么就記得這般清楚。
她覺得有必要和她解釋一下,免得以后自己揣著莫名失落,想七想八,到頭來又覺得啼笑皆非。
“并非如此。”
她瞥她一眼,“有時候你做些什么,為師面上不顯,嘴上不說,甚至還講一兩句反話,心底其實是很高興的。知道了么?”
竟然如此深奧?
卿舟雪詫異地蹙起眉,似乎不能理解她為何這般迂回。不過師尊講的話一向很是有理,她只得抿起了下唇,又點點頭。
知道師尊不排斥如此,卿舟雪心頭一松,于是隨著自己的心意,放平了目光,與往常一樣坦蕩地看著她。
“師尊生得很美。”她不忘真心地輕嘆,不知為何,瞧多了胸口這里便跳得甚不安分,就像跳崖那會兒一樣。
先前小徒弟很怕看她時,云舒塵倒不覺得如何。這下被她清幽的目光一掃,甚至不挪不動地看著,真正羞赧的其實是自己。
這種局面僵持了片刻,云舒塵身子隱約發燙,燙得她自己又開始后悔。終于是沒堅持住,她就說,“泡久了不太好,你先上去。”
卿舟雪嗯了一聲,直接從水中起身,如一朵白玉蓮鉆出了湖面。云舒塵亦然體會到一種“從此不敢看觀音”的觸動感,她目光悄然下垂,只盯著那姑娘腳上一截磨破了的紅繩瞧。
“舊了。”云舒塵說,“回去給你換個新的如何?”
卿舟雪卻搖頭,“就留著這個罷。我很喜歡。”
她自小是個煞星體質,興許是老天爺也不怎么喜歡她。來到天地間被贈予的第一份珍重祝福,全都系在了這一腕紅線間。
*
第二日,她們終于走出了這片密林。
卿舟雪一路上很是奇怪,在這兒晃悠了不少時間,居然連一只活著的妖獸也未曾看見。按照書中記載,秘境這種地方,機緣甚多,總有一些妖物繁衍生息,視為領地。
但云舒塵告訴她,今日正要去蛟龍腹下奪寶,恐怕是一場惡戰。
卿舟雪看了一眼云舒塵輕松的神色,便很確定這惡戰是相對自己而言,而不是以師尊她自己作為尺度。
不知不覺又走過了幾重小山丘,卿舟雪卻突然想起,“師尊,我們為何不自天上飛過去?”
云舒塵轉過身來,笑了笑,“御劍會錯過很多景致,不覺遺憾嗎?”
確實,這一處秘境風景獨好。山巔的群星璀璨,走下山脈,便是大片密林。林中夜間有一些花草,幽藍地放著自己的光,小朵小朵地也很是可愛。
走出密林,來到此處,連天接地,是一片草地,大片的紫色群花已然怒放。
云舒塵微翹著嘴角,迎著吹過那些淺紫小花的風,與徒弟不緊不慢地走著。
重紫柔順地低出一片淺色,與她今日衣裳分外相襯。這兒久無人煙,是以無路,只好從擁簇的花朵里徐徐穿行。
卿舟雪被迎面而來的花香熏得瞇著眼,側頭瞧著云舒塵。
她著一身煙紫色的衣裳,輕裊地走在這群芳中,像是花中仙子。
正如此想時,卿舟雪鬢間忽的一癢,被人插了朵花,隨即又拔去,聽那人笑道:“好俗氣。”
云舒塵又摘了小巧的一朵,顏色也淺淡些,像極了天邊云霞漏下的點影。
這才輕輕地別上。
卿舟雪偏了偏頭,便聽師尊好整以暇道,“這個好看。不許摘了。”
以前覺得師尊從容有度,是很成熟的長輩模樣。與阮明珠那樣年紀的愛鬧騰的姑娘相比,全然不同。只是隨著卿舟雪一日日長大,偶爾也能發覺她嫻靜端莊下的一絲孩子氣。
其實早該發覺了。
不知不覺間,把路走到盡頭。穿過花海,又遇重山。只見一方深潭隱沒于崇山峻嶺之間。
“是這里么?”
“嗯。”云舒塵環顧四周,“這湖底生過一種草藥,名為脫骨。也是修士洗筋伐髓時,苦苦尋覓之物。可惜此種靈草常長于靈氣濃厚的深潭,蛟龍一般會盤踞于此,獵殺新鮮血肉。”
“我當年來此地時,費了很大功夫才將靈草摘取……險些被吞入蛟龍腹中。”
“師尊是一個人來此?”
云舒塵輕嘆一聲,“不是。但你祖師爺懶得很,搬了把椅子坐在邊上干瞧著。”
話到此處,她當真自玉鐲之中取出一把藤椅,安置在陰涼處,很是愜意地坐了上去。
云舒塵倚著把手,“我那時發了誓,日后若收了弟子,也定要讓她體會如此一番人間疾苦。”
“卿兒。”她繞著自己一縷頭發,漫不經心盯著瞧,“所以你當心點。”
“……”
原來是師門傳統如此。卿舟雪只得硬著頭皮,撥開了蔥蘢草木,望向那深潭,像一顆碧藍的巨眼要將她吞沒。
她脫了鞋襪和外衣,拿著清霜劍,憋著一口氣,慢慢沉了下去。
先前在師尊五行陣法之中,與水龍玄冥糾纏良久,這等業務來說,也算熟悉。
但是這潭太幽深,似乎比尋常之水還要凍人。往下沉幾丈以后,便昏暗得什么也瞧不見。
萬籟俱寂,連水聲都聽不見,如同凝滯一般。
她循著感覺向下探去,在潭底尋找良久,終于看見了一抹光亮的水域。所謂天材地寶自然是生得與尋常草木不一樣,它靜靜地生長在水底的泥沙之中,身旁若有若無縈繞著較為明顯的天地靈氣。
只不過興許是天性長在水中,不常見人,生得有點猙獰也不自知,借著幽幽的靈光瞧去,瓊紅的枝葉上,還張牙舞爪地生著尖刺。
卿舟雪先是用劍尖碰了一下哪株紅枝,并無反應,這才小心地攥著它剛長出地面的無刺的那一截,自土中慢慢揪出來。
在靈草到手的一刻,她快速向上游去,盡力做到悄無聲息。待終于看到湖面隱約透露的光亮時,她借著清霜劍托舉的幾分力,破水而出。
潭中飛濺起點點水花。
慢慢地,那片水流開始扭曲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卿舟雪顧不得喘氣,連忙把靈草收于須彌納戒中,朝遠離水潭的地方躲去。
撲面而來的一場暴雨澆滅了退路,她險些睜不開眼睛,清霜劍自身前凝成一層冰罩,很快又被激流沖開。
一條蛇一般長滿細鱗,眼尾狹長,頭上生著兩只尖角的生靈破水而出,陰冷地盯著她,發出一聲嘶吼,借著自己剛造成的雨勢,在瓢潑大雨中極快地游向她,似乎想要將她卷入水中。
妖蛟一張嘴,便驟然噴出一口潮濕腥氣,與卿舟雪曾領略過真龍的風采半點不一樣。因此給她帶來的壓迫感也遠不如上次那般強烈。
正當卿舟雪欲拔劍迎戰之時,聽得云舒塵在一旁悠然道,“入陣。”——
第55章
師尊話音剛落,卿舟雪便發覺四周天地變色,與那只蛟龍一起,卷入云舒塵展開的陣法之中。
裹著內力的聲音自她耳畔蕩開,略帶飄渺空靈,“讓徒兒體會一下叱咤風云的可好?”
卿舟雪尚未反應過來,便被一股水流頂起,升至上空,與蛟龍平視。
蛟龍似乎隱約感覺到了高階修士的氣息,躁動不安,卻不敢貿然進攻,朝法陣邊界狠狠撞過去,自然是難以破出。
它滿頭是血地扭身與卿舟雪對視,血腥的味道讓那雙狹長的蛟目隱約發紅。
卿舟雪一下子被水流托舉到這般境地,來不及反應,眼前的黑影就猛然罩來,似乎要將她吞入腹內。
正當此時,水流悄然撤去,卿舟雪始料不及,蛟龍撲了個空,她也重新墜下,最終砸在一片兜底的水中。
如此被那股水流拿捏了幾個回合,聽得師尊的心情甚好,“好玩嗎?”
卿舟雪在死生邊緣不斷徘徊,每每都快被咬到,但卻總是差那么一些——她就如木棍上插著一小塊肉,不斷被揮舞用來逗貓逗狗。
興許是云舒塵終于不再執著于這種趣味,那水流忽而變得和緩,流淌于她的足底,時不時飛濺起,卸去妖蛟撞擊的力。
當一縷水柔和地繞上她的手腕,緊貼著脈搏,與她氣息相融時,卿舟雪的劍尖隨意一動,便能輕而易舉凝出一大片冰。
她忽而明悟,何謂叱咤風云之說。
天地萬物有所長便有所短,劍修雖然甚有威力,但一般不精于控法。
她能凝冰一方面是因為清霜劍,一方面是自己算是天資獨厚,不過與云舒塵比起來,仍然很是微弱。
冰自水而生。卿舟雪只覺隱隱之間,四肢五骸中靈力充盈,遍體通暢,與云舒塵分不清你我。她閉上眼睛,意念所及之處,皆覆上了一層厚霜。
溫意被驅散得無影無蹤,天上地下,只剩一片徹骨的冰冷,冷到空氣都趨于凝滯。
蛟龍游動的速度都慢了下來,牙口大張似是合不攏,冰霜甚至覆上了它的牙口。
它似乎已然意識到這塊肉并非輕易可食之物,大有放棄回撤之勢。
卿舟雪借著水流一躍而起,幾步踏過去,她俯身拔劍架勢已經擺好,手中的清霜劍寒氣甚濃,厚重地滾出一圈兒白霧,似乎要刺出一整個冬天。
蛟龍不得以盤曲身軀,閉攏鱗片,它周身瞧著柔軟,實則繃緊時則異常堅韌,它略有諷刺地瞇起了眼,自信能擋下至少化神期修士一擊,全然不把眼前的小金丹放在眼里。
那雙蛟眸中的譏諷也正永遠凝滯在這一刻。
一把碩長的冰刃無情地穿透了它的護心鱗甲,沒入血肉,甚至連骨骼也不躲不避地刺破,最后輕而易舉搗碎了丹田。
緊隨而至的是大乘期的威壓,裹著至純的冰霜,在體內轟然炸開,盤曲的蛟身頓時湮滅。
連一片灰都未曾剩下。
天上地下,也被冰霜波及,染得白茫茫一片。
卿舟雪落于地面,眼前的陣法重新散開,入眼的不再是冰雪,而是方才進去之前所見到的幽深草木,與坐在藤椅上的云舒塵。
師尊笑道,“怎么樣?”
卿舟雪回味了一下,點點頭,確實感覺不錯。丹田從未如此充盈過,仿佛取之無禁用之不竭,一劍能劈開重山。
云舒塵站起身,將藤椅收了回去,負手朝她走來。而后又很自然地將手垂在身側,裝作不經意地牽住了她的手。
與徒弟相識這么多年,竟也生了默契。那一劍化水為冰,使至柔之物化為冷硬,十分漂亮。
陣法中的一切五行變化,雖是聲勢浩大,卻需要人分出精力一點一點調控,且易于群攻,很難將力量集中于一點。
云舒塵在偶然一試中,卻驗證了自己多年前的猜想。
她兜兜轉轉,尋覓彌補方法多年——正是陣中缺這一味利刃,如此才臻于完滿。
思及此處,云舒塵的嘴角又掛了一抹微妙的愉悅。
天下萬事萬物,或多或少都有些許關聯,仿佛有人提線縱絲,一處牽連萬層波浪。
但她發現與她的小徒弟又多了一條連線,就像紅線隱隱約約纏得緊了些,心情便莫名好了許多。
*
鑒于是在野外,這幾日兩人都過得有些粗糙,夜晚沒有住處,所以并未休眠,尋個地方打坐幾周天,漫長的黑夜便過去了。
此一趟比起奪寶,更似旅行。兩人揣著找齊全了的東西,于第二日下午踏上歸途。
回到鶴衣峰時,天色|欲晚。
卿舟雪抬頭又撞見一大片溫柔的晚霞,如淡紫的薄紗。她的心中隱約生了些感觸,好像是漂泊了幾日就有點眷念小窩。
云舒塵沐浴以后,散著頭發出來。她坐在床榻邊上,枕著半窗斜斜的月光,而后——
頗有些無聊地盯著徒弟趕這幾日外出落下的功課。
“頭一日回來,倒不必如此刻苦?”她幽幽地看了她半晌。
“并不辛苦的。”卿舟雪端然坐在書桌前,目不斜視,筆尖動得行云流水,“很快就好了。”
她想多了,這木頭小美人就是個實心眼的——頭腦里堵滿了道法自然的那種。
云舒塵于是懶得等她,自己先躺了下去。此刻正是暑頭最熱之時,鶴衣峰地勢較高,夜晚倒是很涼快,溫度適宜。
她本不用卿舟雪陪著睡的。但云舒塵故意拖著不提及此事,卿舟雪好似也有了慣性,兩人心照不宣地,以冠冕堂皇之名從初春睡到了盛夏,興許要這樣一直睡下去。
云舒塵側著臉將自己埋入被褥,閉上眼,先前覺得卿舟雪只是將她當長輩,不過此次出去,偶爾湊近去試探一二,卻發現她并不算完全無動于衷。
好歹還是會緊張會害羞的,只不過相當地有限,不仔細體味便能直接掠過去——而且很難說是否是一種面對長輩的拘謹。
云舒塵的心緒繞得像香爐里盤旋的輕煙,沒有一處是筆直的。
寫完幾日的功課,卿舟雪終于擱下了筆,了卻心事一樁,這才能安然入睡。
云舒塵側躺著,稍微動了一下,卿舟雪看出來她有一點難受的意味,她問道,“師尊?你怎么了。”
“你去那邊柜子中找找,可有活血化瘀的藥?”云舒塵輕聲說,“……腳腕疼。”
卿舟雪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從前師尊是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活像個閨秀,那幾日在秘境中又是上山又是下山,每一步都是踏踏實實走過來的,估摸著是累到她了。
她拿著藥,將被褥掀起來,便發現她的腳踝處微微發紅,摸上去有點腫。
這幾日沒讓她冷著或是熱著,卻又出了這等意外。卿舟雪暗道是自己疏忽,神色嚴肅,心中愈發謹慎——沒成想師尊不僅需得注意冷暖,還不能多走路,尤其是不平的山路。
將這點慎重地記下,她打開藥瓶,挑出一點膏脂一樣的藥物,貼在她腳踝仔細擦勻,又用極為輕緩的力揉著那發紅之處。
“這樣可會好一些?”
師尊閉著眼,淡淡嗯了一聲。
卿舟雪本是很尋常地揉著,不知為何,目光飄在她露出來的一截小腿上。
現下的師尊已經扶著床坐起,又恢復成半靠在床頭的模樣,垂著眸似乎在養神。
由于是雙腿交疊的姿態,腿間衣物褶皺之處,難免留下一點間隙,又露出大腿的幾寸白。但實則她束著腰帶,整體穿得端莊,這樣一對比,反而給人更為強烈的沖擊。
卿舟雪被那順著向上的白色撞得心口一動,低下眸去,總覺得有些冒犯。這已然不再是云舒塵是否覺得冒犯的問題了,她自己……自己都覺得不妥。
小腿上傳來細密的癢意,讓人不禁繃直身子,揪緊了手底下的被褥。
云舒塵盡力掩飾著自己喘息的凌亂,垂眸看去,卿舟雪此時半跪在地上,長發極為服帖地垂在背后。
徒兒的眼睫毛很長,俯視瞧去,時不時顫一下,如蝶翼收攏。
她如此聽話又乖順的模樣,平白無故惹得人心動。
卿舟雪面上一派冷靜,心中不寧,手上揉著的力道不禁松了一松,比起是按摩,摁到后來,更像是若有若無的摩挲,如同撫著稀世珍寶。
被揉捏著的腳踝悄然滑脫,往前一伸,足尖正輕輕抵在卿舟雪的肩膀上,用了幾分力。
“好了。”
“再揉出花來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時辰不早,你先上來睡覺。”
她將她向后抵了一下,踩得很輕,似是有意無意。
今夜,卿舟雪難得體會到難眠的滋味。睜眼時春光雖不再,而閉目則是記憶中格外清晰的曲線與白嫩。而肩頭被抵了一下的力道,更像是一下子抵到了心里,心神不寧。
她的手還撫過的,均勻白膩的肌骨,觸感如微涼的白玉菩提。
她……她的身體莫名泛起一絲燥意,若說如何緩解,她不甚明白。
幾乎是循著一種本能般,她小心地靠上了師尊。師尊的手放在她腰間,她索性再往里頭蹭了一點,讓那手似是圈住她的姿勢一樣。
云舒塵有所察覺,于黑暗中悄然睜開眼眸,無聲一笑。她便如著她的意思,將人徹底摟住,這下手貼在了她的后背,輕輕一撫,不再放開——
第56章
黃鐘峰上。
越長老正過著她荒淫墮落的人生,盤在自家窩里聽幾個漂亮小弟子亂彈琴。那幾個小弟子彈了一陣像,卻不繼續,反而眼巴巴地瞅著她說,“師尊,餓。”
越長歌一聽就來氣,她睜眼瞪她們,“不是教你們好好修煉,早日辟谷么?”
小姑娘們愈發委屈,“吃不飽,沒力氣修煉。”
越長歌不為所動,略挑了眉。
忽然有一個小團子開始哭唧唧,像是湯圓漏了陷。接下來一群小團子開始大聲嗷嗷,幾聲啼哭響亮得如崩山之勢。
越長歌本是音修,耳朵靈敏,這一下子魔音貫耳,甚是頭疼。
可是越長歌素有太初奇女子之名聲,徒兒開始哭,她半點不含糊,捏著帕子,眼眸一眨,泫然欲泣,“人家也沒錢嘛,人家快累死了,一群沒良心的小禽獸!”
她的某個小弟子哭得更大聲,“……可是云師叔峰上的禽獸都吃得比我好!”
此刻。
云舒塵正乘著一朵云悠悠地飄來,她剛一踏上這地界,便被這黃鐘峰的一片哀聲撼住。她頓在原地,觀望片刻,確認黃鐘峰上沒有奔喪一類的事,這才蓮步輕挪,緩步走過去。
越長歌察覺到有外人來,頓時止住哭喪,臉上淚痕未干,她掐指一算,目光炯炯,笑道:“徒兒們,你們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來了,快尋她哭去。”
云舒塵一進殿門,腳邊便簇擁了幾張稚嫩小臉,可憐巴巴,貼得死緊,“云師叔好。”
云舒塵自袖中很是熟悉地掏出一些碎銀,算是花錢消災,給每一個小姑娘都勻了點。她們這才歡天喜地,如滿天星一樣散開來。
越長歌彎著眼睛,“云外仙子大駕光臨,有何要事不成?”
云舒塵回眸瞅著消失在殿外的幾個小姑娘,她略有無奈地瞥了一眼越長歌,“俸祿不是翻了倍么,還能把日子過得這么磕磣。但凡你少花天酒地一些,倒也不至于如此?”
“不好。”越長歌翻身躺下,鳳眸微瞇,“人生如此,及時行樂。唔……但這群小丫頭確實煩人得很。”
“今年還多撿了幾個。”她喝了口酒,“想來是外面又亂了。”
太初境內有仙人庇護,是與世隔絕之境,歷代人間爭霸不會將戰火燒到這邊。
因此太初境附近的幾個村鎮,皆是一派祥和,安居樂業。
四處烽煙起時,太初境作為一片凈土,曾接納了許多流亡的百姓。
只不過人皆想避難,如蟻群一般集體搬遷而來,而太初境到底也只是一方小小仙山,不能廣而納之。
于是祖師爺在戰亂年代,太初境人滿為患時,會作法將仙山四周的云霧全然閉攏,外人再尋不進來路,從而護佑境中百姓安寧。
但山川湖泊,以河流為脈絡相連系。
越長歌偶爾去河邊散步,能瞧見上游飄下來許許多多的殘尸斷鐵,還有一個一個浮沉的木盒,里頭是裹在襁褓中安然沉睡的嬰兒。
掀開一看,大多是女嬰,像瘦巴巴的小凍貓子,怪可憐的。若是無人管之,定要變成這碧水之上一具小小的餓殍。
越長老自從撿回來一個以后,無事便去河邊撈撈孩子。云舒塵依稀還記得她三十幾年前四處尋米糊尋羊奶的狼狽,現如今可好,大的帶小的,小的帶更小的,整整齊齊地帶出了一座峰的桃李。
掌門對她視門規為無物,收徒弟從不上報宗門的行為表示譴責。不過譴責歸譴責,說到底也是善事一樁,從未勒令查辦過。
就是這峰上人口甚多,峰主大人又不愛斂財,花錢心里沒點數,可謂是窮得兩片褲腳空晃蕩。
連帶著一群小徒兒晃蕩。
不過按照她的話來講,峰上一個多冷清,要人多才熱鬧,現如今暫看不出后悔的意思。
“是啊,年頭不景氣。”云舒塵微微附和了一句,而后坐在了她對面,沉默片刻,便說,“你上次寫的那本書……”
“好看么?”
“一般。”云舒塵淡淡道。
“這怎么可能?”她訝然,“那么多人看了,也只你一人——”
一錠黃金就此掉下來,砸在桌上哐當作響。
越長老的話頭就此打住,看向那金黃之物,眼睛被一股濃濃銅臭氣熏得生疼,險些流淚。
“再寫一本可好?”
她那多金的師姐撒錢的模樣分外美貌,在夏風里發光。
“極好。”
越長歌一指搭在金條上,語氣頓時相當溫柔,“您想看點什么?囚禁已然寫了。那么鞭笞冰牢如何?”
云舒塵微微有點臉熱,她不懂似越長歌這般的女子,為何講起話來如此口不擇言,可這并非她心中所想,于是垂眸,稍微搖了一下頭。
越長歌見這位祖宗不開口,只得小心請示:“您有什么要求?”
云舒塵捏緊了手中的茶杯,面色并無異狀,微妙一笑,“你猜?”
越長歌了無生趣,她又不是她肚里應聲蟲,哪知道她的彎繞。
這時又聽云舒塵慢慢說道——此話本其余尚可,只不過情節還有待打磨,譬如那師父也不必總是被徒弟壓在身下,要死要活,太不合理。
越長歌一臉懵然,“那不要死要活,這玩意又有什么好看?”
她對上那一雙帶著些意味深長的美目,心頭打了個彎,“哦,那么徒弟要死要活,這個可以么。”
云舒塵手中的折扇抵著下巴,垂眸想了一小會兒,然后矜持地說,“雖然未曾想過,但聽來很是新奇。你大可試一試。”
越長歌收下金錠,眉眼含笑,“你近日這癖好還真是古怪。莫非是看上你哪個徒兒——不對,你就只有一個徒弟。”
“卿師侄呀。為人端正,模樣也清麗。被你這么個老女人糟蹋了,真是可惜。”她收下錢,輕嘖一聲,又變成之前的嘴臉。
這人說話太不帶愛相。云舒塵眸光微冷,卻輕笑一聲,“老女人?”
“不是么。”越長歌向后一靠,瞥她一眼,調笑道,“可以當人家太太太祖奶奶的年紀。”
可她發覺云舒塵并未向以往那般和她有來有往地打趣,而是頓了頓,眉頭微蹙。
她好像真的有點介意。
越長歌本在笑著,笑容被她的沉默一點一點淡下去。最后她清咳一聲,“你……當真?”
“當真什么當真,寫你的話本子就好。”她的指腹點在桌面上,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節奏。
*
卿舟雪自回來以后,又重新歸于上課修煉的平靜生活。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只不過那次秘境歷練,許許多多個小場面在她心中依舊留下了不淺的刻痕。
她只是看了一眼,又一眼,林林總總,許多眼,落在心頭像蒙了一層輕紗。揮之不去。
是夜有些昏沉。
她嗅到了熟悉的香味,不知為何,沉下心來想一想,竟覺心緒不寧,難以入眠。
眼前驟然遮上一片薄紗,看不清來人,卻有人俯在她頸間,淺淺地勻了一口熱氣,聲音溫柔又繾綣,“卿兒。”
“誰?”
卿舟雪努力睜開眼看去,只得一個朦朧影子,瞧不分明。
那雙手撥弄了一下她的臉頰,然后輕輕捏了一下,又驟然松開。卿舟雪隱約能感覺到她濕潤潮熱的鼻息呼在自己臉上,這等距離應當已經十分相近。
她的手順著臉龐滑落下來,慢慢剝開她肩頭的衣物,一點一點地掀開,卿舟雪卻感覺不到冷,她覺得遍體因為她的靠近而變得十分燥熱。
是……是師尊嗎。
卿舟雪朦朧間,感覺心跳快了起來,一下一下地像被個小錘輪砸著,跳得近乎痛楚。女人柔軟的手掌貼在她的小腹,緩慢地流連,她默默地感受著,身體逐漸生了一絲難耐的熱意。
“你干什么?”
卿舟雪自夢中驚醒,發覺云舒塵正一只手抵著她的額頭。
她整個人睡著睡著,不自覺向師尊身上蹭去。
現下她的一條腿還貼在她的腿上,半邊臉則枕靠在她的肩膀上。
若非云舒塵用手擋住她繼續靠近的趨勢,她恐怕能整個人墊在師尊身上。
“師尊。”卿舟雪連忙松開她,退回到得體的距離。
卿舟雪以往睡覺都算安分,今日在入睡前就有點心神不寧。睡著以后,更是朦朦朧朧地就往人身上貼去。
云舒塵眼看著她先是人一點點挪過來,而后手也貼了上來,半邊臉接著壓了過來,不知是夢到了什么,嘴里還在細語呢喃。
“這是怎么了?”
被她一番緊蹭,云舒塵渾身難受,估計自己今夜難眠,可她看著徒兒初醒時還有點茫然的模樣,卻全然提不起氣來,問她的聲音依舊溫柔。
卿舟雪的呼吸有點亂,許久都未能平復,她的目光慢慢挪到云舒塵臉上,看著她說,“師尊,我能抱你一下么?”
云舒塵料想她是做了噩夢,需要安撫,到底還是未能在心底拒絕她,便嗯了一聲,任徒兒摟住了她的腰身。
云舒塵忽而感覺不對,自己微屈起的膝蓋上,緩慢地貼上了一抹濕熱。
那冰清玉潔的美人用雙腿夾緊她的一條腿,而后滿足地喟嘆一聲,“師尊,這樣舒服。”——
第57章
她對她全無防備,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連什么不害燥的話與舉動做起來,都是相當地天然。
許是不懂人事罷,便可以說得如喝水吃飯一樣坦蕩。
怎么會遇上這種姑娘?
云舒塵閉眼掩去心中的雜念,微嘆一口氣,僵持著這個姿勢,看著月光挪上窗子,又挪下窗子,最終一夜未眠。
這般年紀,偶爾有一些這方面的悸動也很是正常。就是……太突然了些。云舒塵冷靜地想,也不一定是對著她而來的,不是么?
她向來習慣如此,一旦超出成算,便會往最底里思索。如此一來,總能預走百十來步,思慮周全,不懼橫生事端。
次日,卿舟雪難得睡得久了些,而師尊卻一反常態地起得很早。她閉眼往床邊上一摸,只摸到空留余溫的被褥。
她現下覺得好了許多,神清氣爽。昨日身體的一些異況,似乎和以前讀過的話本子掛鉤。不過那話本已經皆被云舒塵收了去,而卿舟雪之前刻意避免回憶,現在再想在塵封的記憶中找一找舊頁,卻找不到了。
實際上卿舟雪所看的那幾本,于她的眼光中甚是開放,但若擺到一些更為下流的話本之中來看,用詞稱得上很是委婉含蓄。她并不能從其中弄懂整個過程到底如何。
她坐在床上想了想,到底也未明白自己為何會像昨日那般,身體中起了許多陌生的感受。
穿上衣物,走出房門,尋不到那個熟悉而綽約的影子。于是她自己前往了演武場,這一出門已經有幾日耽擱了訓練,今日正好拾起。
一去演武場,卻發現她的師姐師妹們并未在訓練,而是在忙碌著妥善安置流竄入境的難民。
白蘇師姐領著藥峰的其它子弟,在寬大的演武場上圈出了一塊地盤,搭了棚子,治病救人,忙得團團轉。
另一邊,林尋真眉頭緊蹙,手中寫畫幾筆,又抬起頭來向演武場看過去,“不對,說好的六千個人,現下都超了整整一千。這是怎么放人的?”
陳蓮青有點為難,“方才結界一開,那些百姓人頭都擠破了。我與蕭鴻師兄,還有其它劍閣子弟一起出動都難以阻擋,又得顧忌著不能傷人,可能不小心放多了些。”
“你這一不小心,我哪兒來的地盤安置。”林尋真甚是頭疼地看向演武場,自云舒塵翻修以后,已經足夠開闊了,但此刻卻被蟻群一樣的流民擠滿,還得分出一塊兒地方給藥峰。
自密密麻麻的人頭之中,一道鮮衣身影格外顯眼,她來去往返,給入境的百姓發了個留著號的令牌。好不容易發完了,結果往后一看還有烏壓壓一堆,阮明珠朝林尋真運起內力遙遙嚷道,“喂——令牌不夠發了,還有別的么?”
“要不然,沒有發到令牌的,就遣返了罷。”陳蓮青在一旁低聲嘆了口氣,“掌門給的六千個數,我們做弟子的,按規矩辦事就好。”
林尋真亦在權衡,不過她想得深遠一些,倘若給了他們希望又置于絕望,那群未曾領到令牌的百姓,極有可能破罐子破摔,引發暴動,到頭來更不好收場,又怎么和掌門交代?
蕭鴻將嘴中叼著的草摘下來,說,“我看掌門后山那禁閉室不是還空著?干脆把里頭抄經的倒霉孩子先挪騰出來,過了這關頭先。”
陳蓮青鄙夷地看著他,“你該不會就是為了自己日后免于抄經?”
蕭鴻的法子雖然離譜,不過卻如一道靈光,頓時擊中了林尋真。她眼眸微亮,“先前云長老下令開采靈礦,留下的那些坑洞用于洞府和儲藏,現在還未正式啟用。將那些挑出來,塞一千個人總不至于特別難。”
多的令牌已經吩咐人去拿了。阮明珠暫時不急于發放,抬眼又碰到了卿舟雪,挑眉道,“呀,你何時回來的?待會兒幫個忙和我發令牌吧。”
卿舟雪站在一旁良久,看著這場面若有所思,“這些人……怎么會是這個模樣?”
“外面打仗了,可能又鬧饑荒。”阮明珠說,“……你瞧那小丫頭,渾身只剩皮和骨頭了,真可憐啊。”
卿舟雪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很難看得出是個孩子,完全像是一個小骷髏步履蹣跚,骨頭架子上支著個腦袋。
她走著走著,忽然就慢慢跪了下來,比起幼小身軀來說,碩大的頭骨砸在地面。
阮明珠嚇得一驚,一旁的藥峰子弟察覺到,連忙將她抱了起來,挪入大棚之中。
然而片刻后白蘇掀起簾子出來,嘆了口氣,身后抬出來一具輕飄飄的小尸體,好像還沒有身上蓋著的白布重。
“這還能救呀。”阮明珠不可置信地握住白蘇的手腕,“為什么不救了?”
白蘇對上師妹的殷切眼神,心中忽而升起一陣愧疚感,“我……”
來不及等她說完,阮明珠眉峰一蹙,自口袋中掏出一把裹著靈氣的丹藥,想往那孩子口中塞去。卻被卿舟雪只手擋住,“我記著門規有言,修道之人斷絕塵緣,不得用任何法術,靈藥直接干涉凡人命軌,否則會遭天譴。”
“是這樣沒錯。”白蘇輕聲道,“我們來此救人,不用法力,與凡間大夫并無二致,很多時候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譬如方才那孩子,只剩最后一口氣,就算灌點湯水,也再無力氣咽下。
阮明珠手中抓著一把丹藥,被卿舟雪牢牢擋住。她愣在原地,瞧著那一襲白布被人抬走。
“若是親朋倒下,好友倒下,又當如何?”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不解地半瞇,“成仙以后,這些事情,也不能管?”
卿舟雪回憶了一下讀過的經書,“應當不能。”
“我倒是頭一次發現,做九天上的神仙,也不能隨心所欲,原來也沒什么意思的。”她頓了良久,將靈丹一粒粒塞回去。
聽到這句話,卿舟雪并未多言,她慢慢蹙起了眉。
*
也正是這一句話開始,卿舟雪頭一次如此清晰地感悟到自己是個缺損的人。
沒有濃烈的恨,也沒有濃烈的愛。愛恨情仇,都像是隔了一層水一樣的麻木。她見人死去,觀眾生悲苦,似乎僅僅是在看,但于心中泛不起更多漣漪了。
阮明珠的那一句話問住她了。
若是親朋好友死去,她又會如何?
她的父親也曾經橫死于她面前,那時她年方八歲,也只是紅了一下眼眶,心中沒有實感的疼痛,也無從有割舍不下的悲涼,僅只有難過與茫然——這一點情緒,對于八年的養育之恩來說,淺淡得堪稱涼薄。
她這一生,似乎總是將一個個規則記下,譬如有恩當報還,與同門和諧相處,盡量不要礙著別人。若是身旁的人已經去世,或是離去,總之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她便將注意力順水行舟般挪到其它物什上,麻木地不再念起,恍若當作沒有發生。
一開始與云舒塵相遇,她也是為報恩關心師尊。
只不過不知不覺中形成了習慣,而后又從不知不覺中愈發上心,現下還生了莫名的渴望,好像一切一切,在與她的相處之中,徐徐鋪開了人生的繪卷,為數不多的喜怒哀樂,都在看見云舒塵時,變得愈發清晰。
卿舟雪忽然找到了自己從小便喜歡圍著師尊的緣由——不知為何,她只在看見她的時候,才能鮮活得像個人。
“你今日又怎么了?”
云舒塵見自家徒兒從回來起,就開始盯著池水發呆,像是受到什么不得了的打擊一樣,她不由得走過去碰了碰她的鬢角。
卿舟雪回過神來,“……今天去發了半日的令牌。”
“說你呢。”云舒塵瞥向池中,打趣道,“這水就那么清秀,值得你盯著看半個時辰么。”
卿舟雪抬起眼睫看她,縷縷碎陽之下,師尊的眉目依舊溫柔。
她若知道我是如此生性冷漠之人……她還會這樣待我好,不會嫌棄我么?
這樣的想法驟然一生,人心里就少了許多底氣,如抽絲一般泄去。
云舒塵不知她怎么突然低落起來,便揉了揉她的發頂,“最近真是多愁善感。”
這樣的觸碰確有安撫之效,卿舟雪微微仰頭,任那雙手撫在她的側臉,然后閉上了眼睛。
云舒塵一愣,卿舟雪此刻的神態,讓她又隱約回想起那個昏暗而粘膩的夜晚,徒兒是如何纏上她的腿。
氣氛頓時不對起來,她微微蜷著手指,想要撤下,卿舟雪卻將自己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她問道:“師尊,愛人是什么感覺?”
愛?是指友愛,舐犢之情,抑或是?
這是徒兒第一次言及相關。
云舒塵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她的臉龐,眉梢微蹙。她的著眼點已經跑偏,不是思考如何解徒兒之惑,而是探究起她生出此問的緣由。
卿舟雪不是一個喜歡閑談的人,多數時候,哪怕對著云舒塵,她也顯得緘默。斷然不會是無意有此問。
是對人動了心么?
對誰呢?她的小徒兒不善交際,熟悉的人,一只手都能數的過來。
饒是云舒塵思緒縝密,不過這事兒臨到自己頭上,總有一點身在廬山中的感覺,慣于揣測不太合意的結果。她又念起昨日徒兒的異常。
仔細想一想,偶然想起一人,不免心緒浮沉,忍著不悅再想,愈想就愈發覺得可能。
她的目光微移,望著漫山紅花遍野,頭一次覺得艷得那般鬧心。
好像一切還沒有開始,就早已經結束——
第58章
說來奇怪,云舒塵一向在各類疑惑上,對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那一句,卻沒有得到師尊的回答。
她說,“莫要多想,安生修道。”
卿舟雪把這等紛亂心緒塞回了肚子中,晾了幾天不管。想來她的惆悵也很淺淡,憂慮一陣以后,便如此想——至少還是能由衷地喜愛師尊的。
這樣好像已經不錯了。
其余的也不能強求。
她的心情重新歸于平整,卻不料她輕松一問,倒是讓她家師尊的心底翻了浪,五味雜陳,成天憂心著自家的小徒弟被拐跑。
境中收納的流民不能喝仙露吃靈丹過活,需要米糧油鹽。太初境之內無人種田,這些東西便只能央人去山下采買。
卿舟雪御劍飛行,還算便利,每日與同門師姐妹接了這活兒,在太初境周邊的幾個集市往返。
偶然一日,她居然在街上恰好碰上了師尊。云舒塵似乎在和妙瞬說著什么,神色淡淡,當卿舟雪看過來時,她若有感悟地側頭,便與拎著幾袋米的徒弟一下子對上。
云舒塵又回眸對妙瞬講了幾句,那女人便施了一禮告退,進了朱紅的樓。
在這個間隙,卿舟雪正往納戒中放了兩袋米。
“師尊,一起回去么?”
云舒塵說,“難得下山來瞧一瞧,你先回去。我再走走。”
卿舟雪將東西收拾好,幾步跟上她的影子,“這并不緊急,早歸晚歸都不礙事的。我陪師尊一起走罷。”
云舒塵并未出聲,老實說,她現下確實不是很想理她——眼光那么差勁的小徒弟,現在瞧來不甚可愛。
由于前段日子云舒塵經常牽她,卿舟雪并不覺有它,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云舒塵的手。
云舒塵感受著掌心的溫涼柔軟,心中不自覺明亮些許,只是面上還是淡淡。
卿舟雪總覺得這幾日師尊的心情不太好。這么多年,她發覺并非每個人都像自己這般直言直語,尤其是師尊這樣的,有何事總是放在心間思慮,不輕易擺上臺面。
簡而言之,她的情緒需要人猜。
不過作為她朝夕相處的弟子,卿舟雪對于其中的門道甚有心得。師尊笑時不一定是在高興,比較客氣的是禮貌,笑意不達眼底的時候是嘲諷,只有她眼睛也微彎時,才算心情明媚。
倘若師尊無甚表情,大多是累了的不滿,或覺無聊,倘若耳根微微泛紅,那便前兩者皆非——而是害羞。
不過害羞的時候鮮少,兩次都是出現在看她沐浴和與她沐浴之時。
這一本名為云舒塵的經書,卿舟雪念得十分仔細。
卿舟雪并非算能體察人言人情之輩,至少這一點上遠不如林師姐伶俐,甚至對外界變化的感知略有遲鈍。
她是與云舒塵相識得久了,目光又成日成日栓在她身上,才能于平淡中見驚奇。
師尊不悅時,最好與她談點什么。卿舟雪想了想,“我們去哪兒?”
云舒塵又怎知去哪兒,她本是來找妙瞬有事,而后隨便散步,并無目的。師徒兩人走著走著,就到了太初境的邊界。
人間戰爭起,估計又在改朝換代。前幾日掌門已經下令,結界合攏,境內外人不得相互溝通。
但是卿舟雪卻聽到那邊傳來一聲聲異響,她仔細看過去,卻瞧見了駭人的一幕。一堆堆烏壓壓的百姓,面黃肌瘦,托兒帶口,凡有氣力尚在身上的,就努力朝結界撞去,一道靈光閃過,又如谷粒一樣被彈回地面。
他們爬起來,像是撲火的飛蛾,執拗地朝結界撞,一聲一聲,像是叩門。
叩一座不會開的門。
卿舟雪看著他們。
與在太初境之中收容的難民相比,他們渾身瘦得更是可怖,像是鬼魂只留了最后一口氣,眼中沒有光亮,只剩一片麻木的絕望。
最內層的結界沒有云霧干擾,一切都是敞亮的。然而在磊然天光之下,只一線之隔,一邊是以頭撞界的流民,一邊是太初境中安逸不知愁苦的百姓。
再向外看去,滿地的殘肢斷臂,烽煙盡處,觸目驚心。一方是人間煉獄,一方是世外桃源,也就僅僅隔了這么幾步遠,愈發讓人感到荒謬。
正當此時,眼睛覆上一只溫熱的手,擋去一片紛雜景象,卿舟雪再看不見眼前之景。
“別看了。”
那雙清湛又秀美的眼,倒映出鶴衣峰上純凈的風雪便足矣,無需再看這些煉獄景象,這是她……
她莫名而生的一分私心。
云舒塵伸手遮住她的眼睛,附在她耳邊柔聲說,“自古朝代更迭,狼煙四起,總是苦了百姓。太初境算是唯一會冒著天譴,收容難民的仙家,只不過地盤物資終是有限,救得了六七千人,已是極限。若再源源不斷地收進來,人口一多總要吃飯,那境中百姓的口糧又何處去尋?恐怕會變成第二個煉獄。”
她抬起手,凝成一片云霧,攏實了結界,“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繳。既然已經摸準這一‘繳’,力所能及便是極好。”
卿舟雪輕嘆一口氣,“師尊,無須擔心,我并無什么感悟。也正是因著沒什么感悟,前幾日百思不得其解,故來問你。”
“前幾日?”
“愛人。”
云舒塵一時愣住,原來她講的是對眾人之愛,竟被自己想七想八,思緒扯得離題萬里。
她在心底嘆了口氣,揉著眉心,一時輕松,又頓感疲憊,相當矛盾。
“嗯……回去再與你說。”
卿舟雪的眼睫一顫,終于又垂下來,“師尊,我興許與常人不一樣的。”
云舒塵唇角微彎,“不一樣又如何?天底下沒有一樣的人。卿兒怎樣都很好。”
卿舟雪的話還未說完,她看著云舒塵,不禁生了一點疑惑。不過那句“卿兒怎樣都很好”如定海神針一般,一下子鉆進她心中,立得穩穩當當。
她甚至不知道云舒塵是不是當真猜出了她的未盡之言。
但似乎師尊覺得好,那便是好的。
這一下子,她居然覺得整個人都好起來了。
夏日一過,臨到秋季時,第二年所學的功課,陸陸續續都開始了考察。
演武場上聚集的幾個人影悉數回了自家峰脈,咬牙啃書。倒不是因著這考察過了能有多添彩,若是不過——于師門而言,的確是很不見光的事情。
掌門素知小弟子們會在非自己專攻的方面摸魚放海,每次筆試都將名次排了又排,以墨筆朱紙貼在山門前邊,凡是進門抬頭的,皆一目了然。
不少人腹誹,又不是科舉選狀元!
不過當狀元的確威風,最上頭的一個名字是用金粉寫的,流光溢彩。
上一次,上上一次,上上上一次,這般璀璨奪目的,都是“卿舟雪”三個字。
他們每次進門前都要被卿師姐的大名閃瞎眼睛,站定瞻仰一二;也有人隨意瞥幾眼,就漫不經心地走進去;更有甚者,有些名字得自下向上找的,壓根不愿去看這等晦氣東西,低著頭匆匆走過。
這正是一道奇景。同一山門,不同的人似乎都走出了不同的氣質。
云舒塵走過山門時也會抬頭看一眼。那鎏金色的幾個字寫得著實氣派,對于師門來說十分長臉。
每到此刻,她總是想起她挑燈夜讀的專注模樣,這樣的結果似乎并不意外。
臨到近幾次筆試前,深夜時分,卿舟雪又忘了時辰,將自己埋入書堆里。
云舒塵走近一看,她自己何時困著了也不覺得,居然就此趴在桌上夢會周公。卿舟雪側臉壓在書頁之上,手上凌亂沾著點兒墨汁,還淺淺地灑著半捧月光。
云舒塵瞥向那書中字跡,果不其然,她還是在研究文賦怎么寫,興許是對于此行實在沒有什么天賦,記了多年隨筆,寫來寫去還是像流水賬。
把越長歌揪來讓她教一教如何?
這個念頭一起,很快又被打消。算了,她半點不希望徒兒以后寫篇文章全是“擁雪成峰,香汗淋漓”諸如此類的字眼。
云舒塵一指戳在她右邊的面頰。人卻站在她左邊,卿舟雪一驚,睜眼看去不見人,渾身僵硬地坐直了身子。而后嗅到了熟悉的香味才慢慢放松下來。
“明日再學也一樣的。”
卿舟雪點點頭,困倦地靜默了片刻。云舒塵見她頭頂一縷發絲如草葉尖兒一樣地翹起來,一時半會居然倒不下來。她不由得拿手捋了一下,那顫巍巍的發絲又歪向另一旁。
好可愛。
正當如此想時,她猝不及防對上了徒兒疑惑的眼神,于是放下手,輕咳一聲,“去睡。”
卿舟雪站起身走路時,那一小撮毛就此落了下來,服帖地垂在腦后,云舒塵不禁看得一陣遺憾。
睡到床上,徒兒尚打著呵欠,翻了個身面朝她,輕嘆一口氣,“還過三天就要考了。”
云舒塵閉著眼睛,嘴角微揚,“別想了。再怎么想,你現下能立馬變文曲星不成?”
卿舟雪的聲音有點飄忽,在夢中低喃道:“并非多想,該做的事情合該盡力才是……”——
第59章
云舒塵無心之言,倒真讓她家語言貧瘠的小徒兒撞上了。自古時勢造英雄,三日之后,已然自暴自棄的卿舟雪將那卷題揭開來一看——這題目很好,是寫一寫身邊的人,因此相當寬泛。
她的同門師姐妹兄弟,久在仙山,父母家人已經多年未見。每日所見之人,無非是一些同門,幾位長老掌門。
三柱香燒完以后,交卷。
每日的晨會是太初境祖輩的傳統,便是沒有什么要事,也是要按例進行的。長老們在關心完舉宗生計以后,偶爾開始閑聊。
每年的這個時候,掌門總是會帶來幾份弟子們的考卷,總之是兩個極端,要么極好要么極差。讓他們的師尊大開一下眼界,全作茶話會的一些笑談。
此文題還算好寫,寫自己師尊的人很多。譬如阮明珠,將鐘長老吹得天上有地下無,劈山平海無所不能,渡厄眾生功德圓滿,相當之夸張,旁人咋一看還以為是描摹西天如來佛祖。
一聽就是生搬硬套的。
眾長老聽掌門念了幾句,很難不笑,但覺得那丫頭寫得還挺有意思。
掌門甚有興致地又拿了一份,這位可謂文筆奇差,差得讓人發指,寫自家師弟,全文不過三千字,少說有一千五百字在埋汰對方睡覺鼾聲震如雷,看得出戾氣滿滿。
“這一個兩個的,連句話都寫不清楚。”越長老覺得有趣,隨手拿起一張看去,忽而饒有興致地頓住,眼光上下掃了掃,“呀,這個不錯,卿師侄的。”
自掌門重登大寶以后,云舒塵有一搭沒一搭地參著會。她今日恰巧來了,聽見越長歌說的這幾個字,便抬眼朝她看過去。
“……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八歲那年,她穿著一身淡紫衣裳,和鶴衣峰的晚霞一樣好看。”越長歌喲一聲,“文筆平實,清麗自然,這倒是很好。”
“別念了。”云舒塵輕咳一聲,“你拿來,我瞧瞧。”
“寫得多好啊。”越長歌含著抹意味深長的笑,專挑有意思的地方念,“月燈節,她帶我去山下玩,吃了很多小吃,湯圓的甜一直難以忘懷。回來以后,她貪杯喝了酒,又醉上一回,我總覺得她不甚高興,因此自己也心中難過——天哪,這便是別人家的徒兒?”
掌門聞言,關注點一偏,“私自下山?”
柳尋芹冷笑一聲,關注點更偏,“喝酒?不是讓你忌酒么。”
越長歌一字一句,自口中念出來,仿佛一層層剝開了云舒塵僅存的薄面。當那薄面僅剩最后一層時,越長歌手中的紙張一下子飛起,她回過神時,卿師侄的著作已然被捏在了云舒塵手中。
那女人橫她一眼,手中之物也沒多看,而是反扣在桌面上。
“旁的不說,卿師侄這篇本座早先掃過一兩眼,寫得也確實不錯。字里行間,看得出那孩子是真的喜歡你,一樁一件的小事,都記得很是清楚——”掌門還是很欣慰,“當年讓她拜入你門下,想來是對的。”
卿舟雪這篇文賦的確平實之中見真摯,讀來只覺得清麗自然,感人肺腑,拿了很高的評價。若不是云舒塵婉拒此事,掌門倒是很想將這篇也一并貼上山門,讓那幫弟子們看看當代二十四孝徒兒的典范。
云舒塵挑著四下無人時,坐在庭院中,讀完了她徒兒對她所有的看法,看著看著,她的嘴角微揚。
那都是些日常瑣事罷了,其實能寫在卿舟雪筆下,并沒有見不得人的事情。
可云舒塵偏生是有些介意。
她半點不想拿給旁人看,聽也不行。
于是毫無懸念地,卿舟雪又拿了個榜首,金光赫赫的名字,便不得不在山門上多掛了幾日。
到了傍晚,云舒塵再次問她,一連拿了個大滿貫的榜首,有無想要的獎勵。她的徒兒亦如上次那般,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又閉上眼睛。
出乎意料的是,額頭上沒有傳來熟悉的溫軟。而眼尾上卻被柔軟的物件碰了一碰,輕柔略癢,她的睫毛顫了顫,閉得更緊。
卿舟雪在一開始的愣神過后,逐漸被一種莫名的愉快擊中。她身心通達,全然放松下來,調動著所有的感官,來感受來自師尊留在她眼角的眷顧。
云舒塵輕碰了一下,又帶著些許不為人知的眷念,溫柔地貼了許久。她感覺自己的手臂上撫上了一雙手,是卿舟雪的,她握緊自己的手臂,力度似是帶了些緊張。
她會喜歡這樣么?
她在這樣與她親密無間時,想到的東西一樣么?
云舒塵心緒百轉千回,稍微退開些許,垂眸那雙正看著她的,秀美清幽的眉眼,逐漸下移,緊盯著那不描而紅的唇。
無人知曉,其實她真正想吻的是這里。
*
自從山門前那金光赫赫的紅榜換了下來后,弟子們便知道,第二年的課業也悉數結尾。
日后終于不用天天念這等枯燥的東西,面對各類筆試的噩夢,他們真心實意地卸下一塊心事。可緊緊隨之而來的,便是宗門第二次選拔,是以人人都不敢掉以輕心。
當又一年秋意漸濃時,太初境第二次選拔公布了形式——秘境奪寶。
阮明珠聽到這廂消息終于松了口氣,“還好不是上次那般詭異。還好還好。”
“雖是如此,你也莫要掉以輕心了。”林尋真瞥她一眼,神色并未輕松多少。
第一次選拔便淘汰了內門半數弟子,一步步向后走去,她們所對上的人只會愈發卓越,皆是人中龍鳳。
本次秘境開設于太初境中部大澤底部,幾人來太初境的時日也不算短,早知這大澤靈氣濃郁,但是從未有人發覺過此處竟有一處秘境。
在沉入湖底之前,她們身上應要求,沒收了所有的納戒,法寶,甚至武器。
“連刀劍也不能帶?”阮明珠與卿舟雪面面相覷,這兩樣若是被拿走,整個人的魂仿佛都去了一半兒。
最終無法,還是將她那一口刃若薄紅的寶刀與清霜名劍一并上繳。
湖中的水流微微拱起,形成漩渦一般的通道,將載著四人的一葉扁舟極快地卷入吞下。
在經過一陣猛烈的搖晃以及被湖水吞沒的徹骨的冰冷以后,她們醒來時,發現自己居然站在一片荒原沙地。
長河落日,漫無邊際的銀色折射出幽幽冷光,隨著狂風流動的沙山,使人完全辨認不清方向。
卷起的風沙拍打她們的臉頰,一時有點疼。阮明珠說話的間隙,又吃了一嘴沙子,她呸一聲,“想不到來趟秘境,還能找到老家的味道。”
看著白蘇師姐細皮嫩肉地被吹得眼睛都睜不開,阮明珠將最外一層薄衣脫下,圍著她的口鼻纏了幾圈,只讓她露出一雙眼睛。
四人勉強躲到一處背風口,勉強喘一口氣,林尋真蹲在地上,鋪開了一塊地圖——這是她們自外界帶來的唯一之物。
地圖之中,勾勒出四大地貌。最南邊是沙地,西面與北面被密林環繞,若向東走,則是一方水域。
其中用朱筆于密林深處勾勒出多處,估計就是本場比賽需要拿到的憑信。據說上邊是印有太初境的紋樣,很好辨認。
憑信的數量是各隊數額的一半——簡而言之,相當殘酷,需得再淘汰一半的人選。
地圖上另標了幾行朱字,【取得憑信以后,據原路返回,可出秘境。】
“這兒實在太貧瘠,草木都站不穩腳跟,水也無附著之處。”林尋真的指尖凝不出一星半點的水來,足以證明這里的空氣干燥至極。
當務之急,是如何走出這片沙地。
卿舟雪看著遠方一輪紅日將墜,她能感覺到涼意漸生,“夜晚能趕路么。”
阮明珠一邊扒拉著卿舟雪的衣服,一邊把她的頭裹成了第二個粽子,“以我這般年吃風沙的經歷來看,晚上亂走容易橫尸荒野,不過倒可以看著星星辨向。比白天要好得多。”
白日里,隨著風起,沙丘的地形也在不斷變化。更莫說狂風大作的夜晚,人行走于其中很容易迷失方位。
但是白日里瞧不見星星,這是更為苛刻的條件。
她們不知道別的隊伍是否直接降落于密林之中,倘若如此,這般開局就十分不利。
在商討一番以后,她們決定冒著風險趕路。
三人都效仿阮明珠,以布料裹著自己口鼻,一步一個沙坑,頂著夜間的狂風,走成一列,像是在沙脊上結伴而行的狼群。
當天邊的最后一縷光芒也消散時。
夜涼如冰,冷透骨髓。除卻卿舟雪早已經適應了靈根的嚴寒,其余三人皆是瑟瑟發抖,阮明珠努力在指尖聚攏一小撮火苗來取得溫暖,結果沒走幾步就會被大風吹滅。
“你……你們聽見什么異響沒有?”白蘇裹緊衣物,聲音也冷得發顫。
卿舟雪腳步一頓,兒時如影隨形的災禍幾乎讓她磨練出一種直覺,現下她總覺得周圍應該不止她們一行人。
當第一聲狼嚎凄然自北方響起時,一呼百應,此起彼伏。身后傳來一些悉悉索索的聲響,不遠不近,似乎總在跟著。
她們一愣,全部停下來,環顧四周,一雙又一雙的獸眸自黑暗處睜開,亮如鬼火。仔細一數,竟有二十多匹。
那是什么?莫名的熟悉感讓阮明珠心中一緊,借由一瞬火光,看清了野獸森然的獠牙。
那是荒原的霸主,行人揮之不去的噩夢——沙狼——
第60章
卿舟雪習慣性地想要去拔劍,但卻發現佩劍的地方空空如也。一時十分不適應。
這里是荒原,天地靈氣本就稀疏,用出來的術法都會大打折扣。譬如卿舟雪幾乎無法在干燥的大風中凝冰,水也無法回應林尋真的呼喚。対于修為尚淺的幾人來說,此刻如同一下子被拋入了無木可依的大海。
狼嚎聲啼得如泣如訴,在夜風中凄美婉轉,但倘若群狼環繞時,這聲音便重重疊疊,像是鬼哭。
隨著狼王仰頭一聲呼朋引伴,沙狼蜂擁而至。
阮明珠察覺到一只狼俯低了身子,幽幽的兩盞鬼火愈發明亮,她相當熟悉,這是進攻的前兆,心中頓感不妙。
它無聲地起跳,狼眼瞄準了人的腹部,阮明珠以手為壁,護在腰間,她力氣較大,側身躲開時揪住了那畜生的后頸皮,將它摁在地上,対著狼頭幾下猛擊。
那利爪飛快地在沙地里蹬著,塵土飛揚,阮明珠將它的脖子踩實了,一拳砸斷脊梁。她的手臂上被撓了幾下,淡淡的血腥味很快彌散開來,刺激得那群野獸愈發瘋狂。
現下幾乎用不了術法,也沒有趁手的武器。她們只能像個凡人一樣來一只揍一只,況且除卻阮明珠,卿舟雪尚能打斗一二,她們的醫修和法修全然沒有近身搏斗的觀念,相當吃力。
沙狼生性狡猾,是天生的兵家,見無法一下子吞掉,便一波一波地與人打著車輪戰,想要將她們耗死。
卿舟雪忽然聽到身后一聲悶哼,再一回頭時林尋真與白蘇滾作一團,一只沙狼咬著白蘇的腳踝向群狼中拽,另一只被她們倆支起的胳膊勉強擋住,碩大的狼首就垂在柔弱的頸前,微微咧開,仿佛時刻都能咬到。
阮明珠被逼得倒退幾步,余光一瞥,自然也看到了這副景象。她揪住那只咬著腳的沙狼,卻未曾想它死不松口,往后連拽幾步,白蘇那邊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只好松手。
她眉目一凜,幾拳下來砸得狼頭全是血,狼有血性,那森白的獠牙還是卡著皮肉,不讓分毫。
見阮明珠去対付那只在地下的,卿舟雪攥住她們架住的狼頭吃力地向后扯。
她剛拽開一只,下擺的衣料傳來拉扯感,回身一看,那些沙狼如影子一般簇擁上來。
阮明珠將能調動的靈力都凝聚于指尖,終于燎著了一絲狼毫,霎那間火光亮了一瞬,在黑暗之中顯得尤為明顯。
野獸怕火,瞳孔縮成針尖般大小,扭身逃竄幾步,站在幾米遠處觀望著這邊,似乎不甘心放棄到嘴的肥肉。
阮明珠燙著的那只狼,終于是松了口,正趁著這間隙,阮明珠一腳踹開它,連忙把白蘇拉了起來。
“等一下……”
“讓它們撲過來,我想到法子了。”林尋真在地面不知吃了幾口沙子,起身時吐了出來,現下覺得說句話舌根都磨得生疼。
“什么意思?”
話音剛落,狼群呈打圍之勢,將她們完全包裹在中間。隱約聽得頭狼短促地嚎叫了一聲,黑夜中幾個影子騰空躍起。
正當此刻。
平坦的沙地上赫然生出一道道土壘,仿佛是平白從銀沙深處長出來的。土壘呈環合之勢,將四人保護在周圍,攏得嚴嚴實實,只在最上方留了一個小口。
林尋真一滴冷汗順著側臉滑下,她嘆道,“土層太深了,這術法費了許多功夫。”
一旁被扶著的白蘇顯然松了口氣,腳踝還在流血,她平息運功半晌,就已經愈合皮肉,長出淡粉色的新肉,順便縫合了阮明珠手上幾道爪痕。
卿舟雪向上看去,那一道小口留得極窄,只能容納一只狼擠進來,興許連人都不出去,林師姐是為了透氣么?
阮明珠將耳朵貼在土壁上,聽得外面幾聲悶響和刨土的聲音,她忍不住叩了叩,“我們就這樣等著?”
“等它們上來。”林尋真此言一出,卿舟雪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上方留的那道口子,剛好能讓一頭狼擠進來。”
可惜佩劍不在身旁,若是刃尖朝上,這一方小小的土堡,便是天然的陷阱。
阮明珠也惱道,“有把稱手的兵器,早把這群畜生削成叉燒。”
頭頂上掉下來一塊碎土,幾人紛紛噤了聲。仰頭看去,果不其然,一只探頭探腦的狼在洞頂嗅著,卻被突然合攏的土塊卡住了頸部,仿佛有生命力的土層擠壓著,無情地收攏著,沙狼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嗚咽,□□,四爪亂抓幾下,在凌遲的死亡中緩緩窒息。
阮明珠向上一推,碩大的狼尸掉下土堡的頂面,砸在狼群中,興許起到了一定的威懾作用。如法炮制了幾回以后,外面的騷動逐漸平息。
“走了。”白蘇輕聲說,“感覺不到有活物了。”
為保險起見,她們又繼續等了一柱香的時間,見狼群沒有伏擊的意思,才將土壘轟然瓦解,自一堆土屑中爬出來。
幾人灰頭土臉地站在荒漠之中,抬頭一看,天邊居然隱約有一線泛白。
這十分不妙。
太陽一旦升起,會掩蓋住星光。白日難以辨別方向,她們能找路的時間不多了。
*
太初境,主峰掌門殿內。
一方透明的水鏡懸于殿中,倒映著一片潔白的荒原,幾個姑娘兜著滿是沙塵的頭巾,只露出一雙眼睛,沿著沙脊低頭趕路,一輪圓月在她們身后緩緩沉下,月光孤冷,竟有些蠻荒的美感。
雖然瞧不清臉,身量又相仿,云舒塵卻仍憑著一種莫名的準頭,頭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徒兒。
她倒是鮮少見卿舟雪狼狽成這樣,遂在一旁支著下巴,看得十分得趣。
掌門瞥她一眼,不明白這個場面到底有甚好笑的。那女人眉眼含笑,雖不明顯,端然凝視不動時顯得尤為深情。
掌門收回目光,暗暗心驚,她莫非是看中了這一方映天水鏡?此物造價不菲,模樣又雕得精秀文雅,看起來倒是云舒塵一慣喜愛的風格。
改日搬走罷,免得她惦記。
自從私庫虧空以后,他便対這個宗門的人性毫無指望。
看了半晌,云舒塵的指腹輕敲桌面,似乎有點不滿,“不讓劍修帶劍這事兒是誰想出來的?”
“又不是你自個兒在里頭。”越長歌翻了個白眼,“也無需這般緊張你那小徒兒罷。”
“是你想的?”云舒塵并未忽略越長歌一瞬的僵硬,她一眼看過去,目光不動,直盯到那女人笑得愈發心虛。
她也朝越長歌溫溫柔柔地笑了笑,而后下一瞬,變臉一般淡去神色,收回目光,諷道:“無聊。”
“……”
云舒塵不再看她,又將目光投向映天水鏡中的那幾個人影。
此刻天幕呈淡青色,已經完全天亮。
日光照個幾刻,卿舟雪便覺得腳下的沙礫摸來滾燙,隔著層鞋也能感覺到灼熱的溫度。
周遭的靈氣稀薄,本就讓生在太初境靈脈之處的修道人不適。再加上避無可避的烈火烹油的熱意,捂出來的汗珠掛滿了額頭。
“這要什么時候才能走到頭?”阮明珠把林尋真手中的地圖拿過來,瞇著眼睛,以手指為尺寸,丈量了一下,絕望道,“怎么還有一半!”
“昨日被狼群困了一夜。”林尋真嘆口氣,“能走到這個地方不錯了。也不知別人如何,我們走這一路,竟沒遇到一個生人。”
卿舟雪說,“盡可能走快一些便好。”
她盡力在身旁形成一片涼意籠罩之域,只可惜這里條件惡劣,效果不算太好,不過聊勝于無。她的幾個同門恨不得貼著她走路。
白日她們走不了太遠,免得錯了方向。不過今日運道較好,竟尋到了一片綠洲。當白蘇的手搭上一株半死不活的枯樹時,它低垂的葉片逐漸昂揚,抽枝發芽,以緩慢生長之勢,于身下投下大片的濃蔭。
她們決定先歇息于此處,避開日頭最烈的時刻,到了傍晚再出發。
綠洲的一汪水尤為清澈,光是坐在旁邊就能感覺到涼風習習。卿舟雪靠在樹干上,安靜地望向遠方滾燙的太陽。
不得不說,此處雖然荒涼。但書中讀到的長河落日,大漠茫茫,竟一下子來到了跟前。
不同于鶴衣峰上景色秀麗,此處別有一番壯闊悲涼的美。天地之間,人軀渺茫,只剩這一片銀白的荒漠,盤亙于被遺忘的歲月。
要是能與師尊一起看就好了。
她人生所見之美景,江河湖海,奇峰幽谷,似乎總與云舒塵一起領略過。
卿舟雪并不知曉她的師尊此刻也確實在秘境之外,透過一方映天水鏡,與她一同賞景。直到掌門清咳一聲,“別總是盯著她們瞧了。我們看看別的孩子。”
“我看有人不怎么樂意……唔!”越長歌還未說完,便忽然坐直了身子,動作之大,險些打翻柳尋芹的茶盞。
柳尋芹蹙著眉,不動聲色地離她坐遠了一些,和茶杯一起。
其余幾位長老也莫名道,“你怎么了?”
越長歌捂著嘴,雙眸含淚,她瞪圓了一雙鳳眼,盯著坐在身旁的云舒塵——只見那女人手把著茶,低垂眼簾,放到唇邊虛虛地吹了一口,舉手投足說不出的優雅。收到眼神,甚至詢問關切地看向越長歌。
但無人知道,長桌之下,裙擺遮掩,她正用鞋底狠狠碾著越長歌的鞋面,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