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當落日的最后一圈兒紅邊也緩緩挪下遠方的沙山時,又到了啟程之時。
她們休息了整個中午與下午,此刻養精蓄銳,腳步總算帶上了一絲輕快。
走過沙地,又淌過一條細流,小片草地,大片的密林映入眼簾。
正是此處。
靈氣一下子濃郁起來,幾人仿佛橫在沙灘上渴水的魚,終于被一個浪花卷入水中。支撐了這幾日,丹田之中快要枯竭的靈力終于得以滋潤,通體倍感舒暢,周身都輕盈得似要隨風而去。
“到了此處,便要小心。”林尋真的聲音很輕,“估計別人也是到了此處,若比我們早,就有可能設伏。”
倘若如此,那這方密林就成了危機四伏的牢籠。
此處林下空氣濕潤,可以凝冰。卿舟雪自地上撿起一塊形狀較好的石塊,以此為核,冰霜逐漸覆蓋其上,再向前后延展,凝成一把樸素的冰劍。
雖然不知耐不耐用,不過這手中終于是多了把物什,她握在手中仔細修了半天,很是滿意。
望那邊一看,阮明珠摧殘了一株筆直而均勻的新木,拿在手中倒是趁手的木棍。
“你還會棍法?”卿舟雪訝然。
“其實諸多兵器,精不精通不好說,倒是沒有我不會的。”阮明珠笑一聲,“小時候打架哪兒管得那么多,手里拿塊板磚也得往上拍不是?”
白蘇閉上眼睛,靜靜待了半晌,忽然說,“這密林中應是有人的。”
她身為醫修,對于活人的氣息較為敏感。林尋真點點頭,這確實印證了她之前的猜想,有人比她們先一步了。
凡是在秘境之中,寶物一般有妖物鎮守。先去奪寶的人斗得筋疲力盡,很難守得住手中之物。因此第一個開羹,也并非上選。
最好還是做那只捕螳螂的黃雀。
卿舟雪仗著身法好,幾步踏上樹梢,隱秘于重重樹影之間。她在上邊兒視野較好,可以探路。剩下幾人將腳步放得很輕,循著地圖,一點一點向深處摸去。
這一路上,唯有鳥雀啁啾,水聲潺潺,祥和寂靜。
像是一場尋常的踏青。
不過幾人不敢放松,警惕著四周一切響動。忽然聽得遠方一片打斗聲,叫喊聲,卿舟雪踩在樹梢上,立穩了身影,而后扶著樹干落下來,“似有一行人在與妖獸打斗。”
“是朝這邊來。”
她們收斂氣息,借著一塊山石掩映,聽著那些聲音近了,又更近了些。然后像是水沸起來一樣,吵鬧得緊。
天空中忽然飛出一縷銀絲,悠悠蕩蕩地飄在地上,阮明珠用木棍戳了戳那一線白色凝物,發現很是粘膩,在微涼的風中很快變得冷硬。
“這什么?”
白蘇仔細瞧了瞧,驟然變色,“別碰……織夢蛛的絲線,可藥用。它能知曉人的意念,若是碰上了,得需破一幻陣,方可出去。否則便會橫死于蜘蛛網之上。”
又一根蛛絲自天上飄下來。
她們的呼吸驟然輕緩起來。草叢中在攢動,那些叫喊的人聲不知何時已經消去,只剩下沙沙摩挲地面的聲響。
“……近了。”阮明珠壓低嗓門,捏緊了手中的棍。卿舟雪也緊繃起來,將劍攥在腰邊最適合發力的一個位置。
草叢被壓開。
眾人睜大眼睛,一團白色的絲線骨碌碌地滾出來,尚在掙扎扭曲著,看起來像包在繭中的獵物。
“救命!”
那團絲線還在嗷嗷叫著,含糊不清,像是她們的某一位同門。阮明珠認出了他的聲音,似乎是峰上的某位師兄,她一愣,連忙將那團東西用木棍抵過來,腳踩著一層層裹緊的絲線,試圖將其分離開來。
可是紋絲不動。絲線像是纏繞的藤蔓,一層層將人勒緊,最終凝聚成一個硬殼,里頭再無聲息。
死了?阮明珠踉蹌著往后退了幾步,手腕被卿舟雪一把拽住,“走!”
她猛然回過神來,隨著卿舟雪狂奔起來。
身后一聲怪笑,陰惻惻地,聲音似男又似女,聽起來異常邪門。忽遠忽近,她們不敢回頭,林尋真看見了密林的口子,前方一片光亮,她心中微松,只要在平地便可不受阻礙,御風御劍,逃脫生天。
林尋真拉著白蘇,手中掐訣,隨時準備踏空而起。卿舟雪的冰劍已經環繞身邊,隨時準備在載人起飛。
最后十丈,七丈,三丈……
她拉著阮明珠,踏上冰劍,像是終于自懸崖起飛的蒼鷹,舒暢地撼動翅膀。
就在此刻。
不知何時飄來的銀色絲線,如鬼魅一般環繞上她們的腳踝。
被這股無形的力一拽,幾人身形一晃,自空中紛紛跌落。
向下看去。
一只碩大的蜘蛛盤在她們下空,八只利爪鋪開來,卿舟雪低頭對上了織夢蛛骨碌碌轉動的八只眼睛,它張開了口器,噴薄出大量的白色絲線。
她未來得及閉眼,只覺得雙眼刺痛,眼前白茫茫一片,再看不清其它。
卿舟雪再次醒來時,是在一片軟床之上。
她的眼皮緩緩顫了顫,而后掀起來,感覺面前好像有個人影,正柔軟地貼著她。
她猛然將人一推,看清人以后卻驟然愣住,“師尊?你怎么在這里?”
女人的手撫上肩頭,輕揉一下,嘆道:“你推疼我了。”
卿舟雪覺得有點熱,師尊的手在她腰間流連,她瑟縮一二,說,“這樣……很癢。”
“癢是因著碰得還不夠。”云舒塵朝她笑著,那眉眼一彎,在昏暗的燈光下,極具惑人的風情。
卿舟雪從未見過師尊這般與她笑過,她一時恍惚,垂眸時,女人的朱唇已經貼上了她的,一路吻到側頸。
卿舟雪覺得仍然很癢,忽然天旋地轉,她感覺整個人被師尊壓在了身下,肩頭的衣物被輕佻地剝落。
她默默地受著,好似上次也做過這般的夢,身子會有一些陌生的反應。
“卿兒。”她柔聲細語地哄人,“你叫叫我。”
卿舟雪在她停下時才發覺,原來自己是那樣渴望師尊的靠近。她的親吻,她目光的注視。
可是……
那是師尊。
而不是眼前的冒牌貨。
一把冰刃赫然穿透了云舒塵的心臟,她臉上的神色一滯,笑容尚未褪去。卿舟雪將冰刃拔出,把人推下床,冷眼看著那幻影躺倒在血泊中,一點一滴地消失。
卿舟雪生性如此,一旦確認不會動搖,因此極為容易破除幻象而出。
輪到她人,則未必如此。
林尋真醒來時是在自己家中,偌大的林府,家世清貴,她的父親當年是探花郎,而后又做了官,母親亦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這里如以往一般,戒律森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她回到自己十四歲那年的一個午后。
彼時她正坐在屋內頭學刺繡,一針一線,縫得人心很煩。她聽得墻外女孩子們在打鬧,歡聲笑語,不由得一陣心癢。
見四周左右無人,慢慢地,她放下針線,走到墻邊,將耳朵貼在冰冷的壁上,想聽她們到底在說些什么。
正頗為得趣時,一位婦人走來,冷聲斥道,“你干什么?”
林尋真抬頭,連忙站直,又不禁往后退了小半步,“娘……”
一根戒尺抽在她手心上,尚年輕的姑娘疼得一哆嗦,她沒吭聲,又聽得婦人訓道,“你明年就訂婚了,現在還這般不知禮數,到時候出嫁丟得可是林府上下的臉面!”
這話仿佛燙人的滾石,要在她心中燒出一個洞來。接下來她只看到娘親的嘴唇張張合合,在不斷念叨著什么,每念一句,她的手心就痛一下,最后只剩一片麻木,以及胸腔之內一片駭人的冰涼。
訂婚?
……她怎么不知道。
林尋真在心底苦笑一聲,是了,她知不知道又有何關系。婚姻大事,本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
涼到透骨以后,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她擋住下一次打來的戒尺,望向生她養她的女人,乞求道:“女兒不想嫁。”
那戒尺一愣,隨著女人的橫眉,狠狠抽向她的手心,發出啪地一聲脆響,“你再說一遍?”
“女兒不想嫁。”這次聲音高了一點。
又是狠狠一抽。她的手蜷縮起來。
不對。林尋真看著眼前的一切景色,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恍惚感。她哪里是什么十四歲?她不是在太初境么?
她猛然想起來,記得在這里,在第二抽時,自己便已放棄,將滿腹委屈咽下喉嚨,渾渾噩噩地給自己繡起了嫁衣。
是在后來,又將事情拖到了成婚前幾日,周長老恰好路過林府門口,站定看了此處半晌,悄然一道傳音,告訴她命途有一段仙緣,如若自己也有意向,要不要與他一同出世入道。
太初境是此處有名的仙門。
林尋真見到了仙人真身,又認準了太初境的令牌式樣,宛若抓住了最后一份稻草,她不敢多言,只將婚約之事掩下,抬起眼來堅決地告訴他,“我塵緣已盡,現下與此府并無任何瓜葛。還請仙師……收我為徒。”
這一叩首,人生從此改了道。
此刻,林尋真看著眼前聲色俱厲的娘親,頭顱仿佛不受控制一般,要柔順地低下去,低到塵埃里去。她是被打壓慣了的,瞧見她便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重來一次,還要如此么?
也不知哪兒來的戾氣,她硬生生止住了這種勢頭。抬起眼皮,大聲喊道,“我不嫁!”
她不再自稱女兒,而是一聲擲地有聲的“我”。
“從小兄長的課業便是我替他寫的,論兵法謀略,論文采斐然,我都遠甚于他!”
“憑什么他能建功立業,現下去朝廷做大官?我也有抱負!能干得成他干不成之事!憑什么我要載著一肚子學問,相夫教子,一輩子長在深閨死在深閨?”
她以往遵紀循禮,從未如此大聲說過話。那戒尺抖了抖,女人的聲音都變了調,“——早知就不該由著你看那些書,現下把腦子都讀壞了不成?”
“壞了也比死了來得強!”十四歲的林尋真一把撞開她,又以蠻力撞開門口的兩個婢女,甚至顧不上疼痛,一腳踹開了大門。
她鬢發散亂,像瘋子一般跑了出去,身為深閨小姐,她從未做出這等子忤逆舉動。骨子里的禮教讓她渾身如針扎般難受,街道上的行人看不清臉,但是好像在注目著她。
林尋真沖著太初境的方向跑去,她能感覺到因為奔跑心跳如雷錘,雙耳鼓噪得生疼,風也劃過兩側的面頰,將散亂的發絲柔順地撫攏在腦后。
漸漸地,方才跑出來時被眾人圍觀,那針扎般的恥辱感好像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遍體的快意。
她很累,哪里都疼,嗓子疼,撞人的胳膊也疼。腳步卻不敢停,她喘著粗氣,用盡全力奔跑,迎面而來的是浩然長天,遠山闊水。
這天下,再無人拘得了她——
第62章
林尋真醒來時,眼前沒有林府,也沒有街道,只有一層厚厚的絲繭,現下已經裂開。
她連忙從中間爬出來,發現卿舟雪也已經醒來,她正低著頭,用冰劍挑斷纏繞在自己腳踝上的絲線。
一旁的蜘蛛只食被絲繭裹死的尸體,對于破繭而出的活人,它不再有半點興趣。它仍然盤踞在余下的兩個繭蛹之上,期盼著她們能死在幻影里。
她們不能將這只蜘蛛殺死,一旦它身死,那么裹在繭中的活人便再無生還的機會。
這也正是此等妖獸的可惱之處。
走出幻影的方式有許多,譬如卿舟雪以殺證道,譬如林尋真脫離了原有的軌跡,拿回自主意識,但種種皆最終只能靠自己覺悟,外人好像無法出太多力。
林尋真在此地駐足,守著兩人的繭蛹,與那只織夢蛛遙遙對視。
卿舟雪與她協商一二,便站起身來,一路摸了回去。
織夢蛛應當就是密林的看守妖獸,它一旦出現,說明秘寶已然被人動過,方才那一個小隊盡數被裹入繭蛹之中,憑信寶物很可能掉在沿途的某一處草叢。
外界兩人分工有序,沉溺于幻夢之中的阮明珠尚在沙地中頑強生存。
一輪金黃的太陽懸于天空,將黃沙烤得相當炙熱。風偶一吹,塵土飛揚。
沙地中凌亂留下幾只爪印,又傳來幾聲嗚嗚的狼啼。幾只毛發蒼黃的大狼圍著一只倒下的黃羊啃骨頭。
仔細一看,里頭還擠了個孩子,渾身臟兮兮的,毛發卷曲而枯黃,只剩一對眼睛又大又亮,大狼吃大口肉,她就跟在后面撿小骨頭碎肉吃。
那幾頭狼與秘境中的沙狼有些類似,不過個頭要小上一圈,并無修為。它們對那孩子的氣味顯然很是熟悉,對她并無敵意。
十多年前,阮明珠過的正是這樣的生活,風餐露宿,她也不知自己有無父母,總之有記憶開始,就在跟著狼群撿食喝水,晚上一冷,就和它們縮在一處避寒。
她活得簡簡單單,也沒甚煩惱,除卻有時候獵不到任何活物,便只能餓肚子。
幻影完美地勾勒出她記憶中的生動圖景,一時,她還未發覺有任何不對。
一日在綠洲邊喝水時,頭狼警惕著四周的動向。
并無任何異常,彼時風也輕柔,空氣中很是燥熱。黃沙燙得人腳很疼,需得躲到陰涼處。她與其它幾只小狼廝混在一處,打鬧時竟也是用牙咬的,不會說人話,只哼哼唧唧幾句獸語。
低矮的枯從之中似乎有什么動了動,頭狼的眼珠子一轉,緊盯著那處。最終鉆出來一只小蜥蜴,又搖頭晃腦地埋入沙地。
它的尾巴動了一下,而后臥于陰涼之處,瞇著狼眼,甚是愜意。
一朵陰翳悄無聲息地靠近。
野獸的直覺總是很敏銳,不過相對于準備萬全的人來說還是差了一些。
一方在明一方在暗,阮明珠扭頭時,只瞧見了浪人刀客的一虹白刃。
當溫熱的狼血飛濺她一臉時,她醒悟過來,連爬帶跑,跟著落跑的幾只小狼,向沙地遠方的一片植被稀疏之處奔去。
幾支箭如利刃一般插中了鮮活的心臟,幾匹小狼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嗚咽。隨后阮明珠被一把拽起來,她掙扎著,喉嚨里發出一聲低吼,緊盯著面前的幾個高大的人。
“這是什么東西?”一個人將幾只幼狼提入牛皮口袋,又轉過頭來研究這個小孩。
“被狼養大的孩子?”沙啞的聲音傳來,一位將臉兜得嚴嚴實實的女人看了她幾眼,“一起帶回去吧。”
那小孩嗷嗚一聲,咬在刀客的手指上,他將她一下子摔下來,她的身子雖小,卻也如狼一樣靈活生猛,一下子又撲騰起來,雙眼猩紅,似乎恨不得生吞血肉,為“同類”報仇。
刀客的目光一凜,掐住了她的頸部,提起來,“小狼崽子,老實點!”
她依舊不依不撓,牙口甚好,咬著一切可咬的地方,像只發狂的野獸,最后被人揍了一拳,暈死過去,也與幾只死掉的幼狼一起扎進口袋,草草帶回了營地。
此處是一些浪人聚集之處,地處邊境,朝廷管不到這邊,也無心去管。舞刀弄棍的,越貨走私的,殺人未償命的,伴隨著刺耳的胡琴,轟鬧成一片。
那些刀頭舔血的人一時好奇于狼孩,勉強收容了她。
由于這孩子一醒過來便咬人,于是將她栓在了破營帳前的一木樁子上。
別人拿著肉干在她鼻邊引逗,但見她躍躍欲試,想要撲食時,又將肉干飛快收起,留得那狼孩皺著鼻子,齜牙咧嘴,倒是別樣有趣,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她除卻撲食時兇猛一點,其余時刻一直在警惕地瞪眼瞧著這些人,那些高大的人在拴著她的鏈子前來來往往,似乎對她并沒有什么傷害之意。
混在一堆浪人中,她慢慢摸清了這里的生存之道。
那扛著大刀,臉上幾道長疤的兇悍男子,便是這里的“狼王”。他率領著一幫部下,操著刀槍棍棒,去搶過路小商小販的貨物,而后回來瓜分——是謂“打獵”。時而又去與另個營的浪人爭斗打架,搶奪水源。
原來與狼群中也沒有什么差別——要打架,要搶贏,才能有最好的肉吃。
在她有限而簡單的想法之中,生活就是這般模樣。
她覺得四肢趴在地上撲咬,十分不好發力,便逐漸隨人學會了走路。又看人拿布料裹著身軀,不容易受傷,她便學著也搶了布來,給自己纏上,最終她在一群蠻子喝酒吹牛,唾沫橫飛間,學會了說當地土語,雖然十句里頭沒一句透著文雅。
她不再咬人,與這里的人混得熟了,那個裹著厚布頭巾的蠻夷女人是唯一識字的,還給她取了個名兒,以漢話譯來,便是用到今天這三個字。
那刀客覺得她學武還有點天賦,喝高了的時候就拿著把刀教教她。阮明珠習武天賦確實卓然,有一搭沒一搭地學著,進步也很神速。
明白了此中生殺予奪的道理,她年紀小小,耳濡目染,也和那幫子浪人一般,有學有樣。
并非天下所有的姑娘都可用嬌花作比,她大概就是一把野草,吹到哪里都能蓬勃而生。
幻境之外。
林尋真看著兩人的絲繭紋絲不動,唯有其上一起一伏,才勉強說明其中尚是活人。她心中略有焦急,那只蜘蛛還在時不時發出一聲怪笑,仿佛是在嘲諷。
林中有些動靜,她警惕地向草木掩映處看去。卿舟雪快步走來,手中攥著晶瑩透亮的一塊玉石,“許是這個。我方才尋了一路,卡在了絲繭下方的一處石縫里。”
林尋真接來一看,其上確實是太初境的紋樣,隱約散發著靈光,“是門派事先所設,想必錯不了。你去時可有人在找?”
“是有。只不過他們腳步匆忙,看得不仔細,掠過了。”卿舟雪向后看了一眼,“想必也未曾發覺這東西被我撿取。”
保險起見,林尋真將這玉石仔細收好,捂得嚴嚴實實,不透出一絲光亮來,恐他人窺伺。她心中終于暢快了些,可當看向阮明珠和白蘇的絲繭,一下子又犯了愁,“這兩人……到底是瞧見了什么?怎的還不出來?”
林尋真直覺不能坐以待斃,她抱著試一試的微茫希望,對著阮明珠與白蘇的絲繭喊起了她們的名字。
幻影之內,黃沙飛揚。
阮明珠年紀是營中小兒最小的,但偏生打架最為兇猛。大一點的孩子愛欺負人,無事便來搶她尋來的干糧,她被揍得滿頭是血也不退半步,反而大有魚死網破的狠氣。
他們討不了好處,竟也懼她三分,而她在一次次斗毆中愈發精于此道。
兩個身影滾在地上撲騰,黃沙滾滾,腿腳亂蹬。
四周有幾個胡兒在叫好,阮明珠將對面營地的小孩壓在身下,一把摁住他,“吃的,拿出來!”
那小孩身子骨壯實,但氣力卻不比她,被一拳打在胸口,嘴中又吃了一把地上的黃沙,劇烈地咳著,罵道,“我憑什么給你?”
“憑我打得過你。”小姑娘面露兇光,不知為何頭疼了一瞬,齜牙咧嘴,“或者你認我為老大,我不僅不打你,和他們一樣,還給你分!”
“不認!”
阮明珠的胳膊一疼,那人張開嘴咬出來血,徹底將她的怒氣挑燃,她一把將人摁在沙地里,又將人頭攥起來,似乎準備像敲雞蛋一樣往沙地上扣去——
“你認不認?”阮明珠嚇他一下,僵持著,倒沒真扣。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不知為何,太陽穴又隱隱作痛,像是要拉扯著靈魂脫離身軀。
“……放你的屁,不認!”那小孩含糊不清地說。
她惱極,正準備下手——頭腦在此刻忽然劇烈地疼了一下,仿佛將人悶在鐘里一敲。
好像有個師長在她耳朵旁邊天天念叨過。
明珠,戒驕戒躁,致虛極,守靜篤,方是正途。
什么虛極?什么靜篤?這不是,也不該是她懂過的文字,畢竟她根本不識字。
阮明珠在此一瞬間,如同被雷火擊中般頓在原地,眼前的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
她聽得天邊一陣抖動,有人在喊,“阮明珠——”
她沒有名字,也聽不懂漢話,這喊的又是誰?為何她會覺得這是在喊自己?
阮明珠的頭腦空白一瞬,那句話她好像能聽得懂,她——
她好像不是未開化的野獸了,也不再與混子為伍,有師門親友,許多東西靠搶奪而來,似乎不是正途。
阮明珠定定地看著手中攥起的那顆腦袋,一面是骨血中培養的狼性要掠奪宰割,一面是人性的柔慈在拉扯著她的力氣一點點松開。
當她徹底松開手的一刻,眼前一道白光閃過,幻影的輪廓全然破碎——
第63章
林尋真與卿舟雪在外界等到許久,終于見阮明珠的絲繭有了些動靜。
她一腳將那纏繞的絲線蹬開,迎面便是八只眼睛的織夢蛛,阮明珠一驚,險些一腳朝它蹬去,被林尋真和卿舟雪架著胳膊拖了過來。
“別踢它,白蘇還在絲繭里頭!”
林尋真問,“你瞧見了什么?怎么耗了這么久?”
阮明珠將臉上黏著的絲線扯下,嫌棄地拍拍手,“一些很小時候的事,演得倒是和真的一樣,再讓我過了遍苦日子。這玩意真邪門。我是聽見了有人喊我,又瞧見了——”
“待會再說罷。”卿舟雪打斷她,“你說你可以聽見有人喊你?”
“對。唉?你們喊的?”
林尋真與卿舟雪對望一眼,說明這法子不是全然無用。于是她們連忙守在白蘇邊上,開始一聲聲喚著她的名字。
阮明珠明白過來,遂也加入其中。
與林阮二人夢到幼時回憶不同,白蘇朦朦朧朧睜開眼睛,走到了一處陌生之地。
其實她膽子不算很大,此刻一人獨行于幽邃昏暗之處,前后都瞧不見人影,心中像是提了一小桶水,晃蕩得不甚安寧。
這是何方?
她捏緊衣袖,環顧四周,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向著前方一片光亮之處。
當眼睛被刺痛的時候,白蘇不禁流了點淚。當她再次看清眼前變幻的景象時,卻實打實地愣在了原地。
戰火連天,血肉橫飛。
她還未反應過來,一團似是臟器的濕熱東西便掉在了眼前,滾在塵泥里,散發著幽幽魔氣,好幾圈才停下來。她驚得一下子跳開,連退了幾步。
白蘇治病救人,雖也見過比較慘烈的模樣,但從未親自上過戰場,何況是這等場面——一團一團的鮮血自傷口中涌出,臟器尸塊掉在地上,又很快化為靈力或魔氣消散于天地之間,四周慘叫聲,嘶吼聲,像彈了幾百個斷弦琵琶一樣刺耳。
她藏身于古戰場的一堆尸塊后面,觀察著四周的景象,此處好像是仙魔大戰,高階的魔物和修士在天上施法打斗,于地面上的魔兵和年輕將領亦在斗爭。
仙法籠罩了整個場面,將魔物圍困于陣法之中,宛若困獸。
這并不是勢均力敵的戰斗。
而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屠殺。
這場屠殺白蘇無能為力,她只是一個醫修,在此等危境之中只能自保。
鼻尖濃厚的血腥味道彌散開來,慘叫聲像是催命一樣在她耳根子旁回響。白蘇捂著嘴,被熏得想要嘔吐,她眼瞅著身旁一位魔將倒下,被擊中了心脈,痛苦地扭曲于地面,情急之下握住了白蘇的手腕。
“嗬……”
白蘇慌忙低下眼睛,與魔物猙獰的臉龐對上,青面獠牙,丑陋不堪,它的眼神中盛滿了一片絕望,那是對死的恐懼。
粗礪的聲音微微喘著,已經很是虛弱。
白蘇定了定神,勉強冷靜下來,將它用力拖到一片隱秘不受打擾之處,剛想以靈力鉆入它關竅治愈,耳邊卻有一道空靈的聲音響起。
“你在做什么?”
白蘇心中一緊,環顧四周,卻并未見到任何人,只有橫七豎八的魔尸。
“救人。”她輕聲答道。
一聲嗤笑,“那是人么?”
木靈根柔和催生之力已然籠罩于它汩汩流血之處,傷口有愈合的跡象。
白蘇一邊救著它,一面抽出功夫來回答這虛無縹緲的聲音,“雖非我族類,到底也是性命一條——你是何人?”
“我是誰不重要。今日閑來無事,單只和小友論一論道法,你是醫修,就論一論這醫道罷。”
白蘇心中的不安散卻了點兒,她感覺此人并非有惡意,便問,“你想怎么論?”
“行醫者救人,天經地義,是也不是?”聲音含笑道。
“是。”
“那若是因著你所救之人,死掉了更多無辜之人。你還救不救?”
白蘇遲疑道,“……這是何意?”
眼前的景象忽然再度虛化,一層層崩拆開來,白蘇下意識地閉眼,她再度睜眼時,又瞧見一片尸山血海。
目光鎖定到一處,她訝然睜大雙眸,看著那些魔物掙扎起來,咬碎修士的頭顱,吞掉他們的內丹,手臂上的肌肉一寸寸膨脹,異常兇殘。
“如果你救的是這樣的東西——致使生靈涂炭,萬劫不復,而你,”聲音頓時尖銳,“行醫之人,才是最終舉起屠刀的人。你當真就沒有辜負自己的初心么?你看著死在魔物利爪下的亡魂,心中亦不會有半點愧疚么?”
白蘇愣了一瞬,手指不由得攥緊,她的頭皮一陣發麻,張了張嘴,“可是人與魔只算出生,不能一概而論。這世上既有以殺證道的修仙人,也有光明磊落,不造殺孽的妖魔,這又怎么說得好?”
“妖魔的血脈天生嗜殺,或多或少罷了,你……要拿人命去賭么,你能賭得起么。”那聲音低下來,似是蠱惑,“不愿賭的話,你就放開它,這樣可好?”
方才白蘇正在思緒間,靈力運作不由得慢了下來,她感受著它身上一點點流逝的生命,和逐漸冷卻的熱血,以及那一雙仍然是睜著的,滿是哀求與恐懼的眼睛。
生靈的眼是萬用的溝渠,一切盡在不言中。
該……該繼續嗎。
有那么一個瞬間,兩難的愧疚感幾乎淹沒了她,險些讓人窒息。但是面對此般情形,也難有雙全的抉擇。
白蘇閉上眼睛,耳畔旁微弱的□□一下子隔得很遠很遠。
整片幻影寂靜下來,仿佛又只剩她一人。
她曾見過柳尋芹拒診,神色淡漠,在一片哀求聲罵聲中閉門不出,事后也并未見她臉上有半分悔色,仿佛如同拂去了一片塵埃一樣不以為意。
那時白蘇年紀還小,問師尊如何能做到這般堅定。
柳尋芹只說,“活了這般年頭,見慣死生,都是常事,自然無動于衷。”
小白蘇不解,“那我活到師尊這個年紀時,也會如此嗎?”
室內靜謐,柳尋芹的唇邊溢出一縷白煙,像是一聲輕嘆,煙霧被她自己的靈力裹挾著卷去窗外,飄得無影無蹤。
“我并非好的醫者,只能說精于此道。你太過良善,各人的道并不相同,遵心便是,所以在種種抉擇之間,不用學我,也不用學任何人。”
白蘇當年沒有聽懂師尊的話,在她心中,如果大名鼎鼎的醫仙都不能算好,那放眼天底下又何人能及?
但她告訴她,不用學任何人。
思緒漸漸回攏,白蘇定了定神,決定堅持道心。于她而言,瀕死的生靈是一條鮮活的性命,她將其救起,是醫修的天性,緣分從此止于此。正如人行走于灘涂之上,將擱淺的魚丟入水中,不會多思它今后的游向。
神思電轉之間,幻影應心而碎。
恍然如夢醒,她聽見了幾位同門呼喚的聲音,眼前是白融融一片,撕開來,湛藍的天空重新映入眼簾。
織夢蛛最終失望而歸,連一個人都未撈著。它制造的幻境,人在墜入其中時會混淆記憶,自動融入場景,需要在其中清醒過來,擺脫提線木偶的掣肘,做出自己的抉擇,方能醒來。
不知是否由掌門所設,特地用來考驗弟子的心性。
阮明珠將白蘇身上的線扯開,又將人提起來,“沒事兒吧?”
她搖搖頭,笑了一下,“算是極幸運了。我醒來忽然發覺境界有所松動。”
“這么厲害?”阮明珠訝然道,“原來被這玩意纏上還有這等大機緣。”
“現下我們該走了。”林尋真將那塊標志的玉石給了卿舟雪,又將地圖鋪展開來,手指在上面滑過。
掌門春秋殿內。
映天水鏡上的畫面波動一二,重新歸于一片平靜。
賽程很長,許是得耗上一周時日。長老們無需休眠,但長時間專注于此,未免容易疲累。
云舒塵閉目養神良久,再度睜開眼時,在鏡中不見徒兒的身影,不禁興致缺缺,又將目光挪向別處。
其它的幾位長老已經就其它事情閑聊起來,掌門有一搭沒一搭地點頭,也不知到底是何意見;柳尋芹目光放平,時不時將面前的茶盞緩緩轉一圈;而越長歌支著下巴,側頭看著柳尋芹轉杯子,百無聊賴。
確實無趣。
以往沒遇見卿舟雪的時候,她對于要端坐于此處,瞧個七天七夜的事兒深惡痛絕。一向是告病于峰,閉門不出,而今年則很有不同。
掌門也發覺,云師妹繼收徒以后,竟好相處也好說話許多,譬如這種形式也樂意陪人走一走了。
卿師侄哪里是什么煞星轉世,分明是太初境的吉星高照。硬生生將那病秧子師妹從室內搬出來,得以見一見天光。
“有了徒兒當真不一樣。我記得你以前曾說不喜歡小孩,現在嘗試一下,倒也相處得很好。”
她這一點倒是從未變過。
只不過卿舟雪乃卦象所指之人,又天生特殊,便還是妥協將她撿回來,一開始只能說不算討厭她,但還是……從未想過今日這般情形。
云舒塵眉梢微蹙,下意識否認道,“她長大了。”——
第64章
“拿了這玉石還不夠,我們得原路返回,走到入境時的出口。”
她們不宜久留,這密林中隨時能聽到遠方傳來悉悉索索的人聲。此處并不開闊,一旦有人在暗處偷襲強奪寶物,便會陷入劣勢。
幾人收拾一番,穿過草場,再度走向荒漠。靈氣一點一點地被稀釋,肢體又逐漸沉重起來。
一開始她們并未懷璧,因此一路走過來,只需提防著野獸來襲。現下除卻提防野獸,還得隨時緊惕著其他同門。她們似乎總覺得每一步都走不踏實,不過沙漠之中視野開闊,只要茫茫一眼望去不見人,心中總是安穩的。
此刻是白日,沙狼不會在此時活動覓食,這方面的擔心也逐漸消散。幾人包圍著卿舟雪,蹭著涼氣,之前在密林中緊張了許久,現下竟覺得勝利在望,心情放松,腳步也輕快起來。
她們走上一座沙山,正準備下坡時,阮明珠卻停住腳步,笑著說,“我這里有個蠻好玩的法子,也能加快腳程,你們要試一試么?”
幾人齊齊看向她,只見她自腰間掏出自密林中采摘的幾根小木枝與細藤,又將白蘇拉過來比劃許久。白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的手握上那幾根木枝,末端很快伸長,長粗,自軀干上長出密密麻麻的小枝丫。這些小枝丫也很快變長,重復主干的生長趨勢。而后藤蔓蜿蜒纏繞,將它們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很快一尾體型不小的的木舟出現在沙山上。
底部因為由木枝藤蔓環合而成,多有鏤空,不能用于水上,但卻很適合沙地。
白師姐的領悟力超群,阮明珠恨不得親她一口,“對,就是這樣!”
她又把底部打磨得平整了一些,以舟的頭部對著沙山下坡。
能少累幾步路自然是好。卿舟雪并無異議,十分安然地坐了進去,鑒于此舟是白蘇自己所做,因此不上去也有點說不過去。
只有林尋真甚是懷疑地看向這現做的木舟,又對上阮明珠的眼睛:“這……當真不會出事?”
結果她還未反應過來,便被阮明珠一把拽了進去。阮小師妹甚是豪放地背對著一屁股坐在舟尾,木棍橫放在腿上,兩腳往前一蹬,木舟失掉平衡,一騎絕塵地往坡下滑。
這一滑便停不下來。
如她所言,趕路確實極為便利,嗖地一下,飆出好幾丈遠,且有越來越快的趨勢,一路上卿舟雪面無表情地閉上眼,阮明珠笑聲如銀鈴,中間夾著的兩個抱作一團,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叫。
沙山之脊,幾個年輕人一路飛馳而下,將烈日也拋在腦后,長風將她們的衣擺與頭發吹得飄揚如旗幟。
倒很有幾分意氣風發的味道。
但風沙糊面是免不了的,一個個被吹得睜不開眼睛。阮明珠背對著舟,手中木棍左右一撐,竟還可以控制朝向,相當動蕩地向下滑去。
“停!要撞上了——”林尋真睜眼一看,恨不得一把奪過阮明珠的木棍,再將這家伙踹下去。
前邊仔細一看,有一座隆起的沙堡,不知是何物,坐在后頭的阮明珠并未看到。察覺到不對,卿舟雪睜開眼,冰刃刮在地上,硬生生磨融了一半——
畫面戛然而止,水鏡的漣漪波動一瞬,又歸于止息。
“玩得還挺開心的。”周長老搖著扇子,微微一笑,“看著這幫孩子,倒是讓我想起來那個時候——祖師爺成天在秘境里設些有的沒的,說是好玩,倒是給人出了老大的難題。”
掌門亦笑道,“譬如在必經之路上種了棵樹,樹上掛滿毛蟲。本座記得云師妹那次難得方寸一亂,直接將樹燒成灰飛,死活過不去這坎。”
云舒塵從容不迫地回敬他:“莫不是沒人記得太初境掌門人,當年中了祖師爺的迷魂術法,竟拿著自己的劍啃了半天?同門子弟都圍著一圈兒來瞻仰你的英姿。”
越長歌輕輕一笑,手中不知何時托出來一個晶瑩剔透的寶珠,此物名喚“憶余歡”,顧名思義,可用來記錄一些當下場景,過了許久以后還能有聲有色地觀看。
她說,“這東西我當年可是記了許多,想看看么?”
言罷她也懶得管他們是否樂意,便將大家少時干過的啼笑皆非之事明面擺出來。一時大殿之上咳嗽聲此起彼伏,掌門在干咳幾聲以后連忙道,“把這東西拿回去。”
越長歌則換了一個,場面中只體現了尋常之景。
一方室內,燈火微暖。祖師爺尚在時,師娘也在。兩人慈眉善目,坐在一起,更似神仙眷侶。
一群年少的徒兒圍成一圈坐著。彼時的掌門大師兄在與師尊說話,另兩個師弟在揪貓毛,云舒塵則靠在師娘肩上,看她往自己的碗中又夾了塊不愛吃的菜,神色微僵。柳尋芹安靜地斟了杯茶,又蹙眉挑去沾在杯沿的一根茶葉。越長歌則支著下巴瞧著柳尋芹搗鼓,一雙眼不自覺彎起。
不管他們是不是有進食的必要,也不管他們是否辟谷,一日三餐,晚上一桌總是整整齊齊。
剛將碗筷收拾,周山南懷中抱著的貓兒便將臉埋了進去,猛舔幾口。抬起頭來,胡須上都沾著湯汁。
其它的長老瞧了這場面在笑,更有幾聲嘆息夾在其中。
云舒塵的目光看向師尊和師娘,唇邊亦是笑著,只是笑意逐漸不達眼底。最終長睫下掩,遮去一片冷色。
修仙大能者,與天同壽啊。
而他們……都。
都早不在人世了。
*
秘境之內。
幾人的舟楫無可避免地撞上了那沙堡,藤木船啪地一聲碎掉,軀體則摔在沙地上。所幸修道之人一般身子骨結實,若是凡人定會傷筋動骨再爬不起來。
卿舟雪懷中的玉石不甚掉了出來。她反應相當迅速,伸手拿起來,卻不甚和另一個東西碰在一起。
那并非她的手。
好在卿舟雪較人快了一步。
抬眼對上一張陌生的臉孔,是個女子,見尚未搶成這信物,便惱羞成怒,一掌朝她胸口拍來。
卿舟雪側身滾去,只聽得咔擦一聲,阮明珠不知何時爬起來,手中的長棍一下子掃到了那人的掌,將力度實打實地還了回去。
她一把將卿舟雪拉過來,白蘇與林尋真也將其圍在中間,保護那塊憑證的玉石不被搶奪。
沙堡之中再冒出了三人,皆是幾位不太熟悉的同門子弟。他們估計是算好時辰,知道搶到寶貝的隊伍應該會踏上返程,早就埋伏于此,做個沙堡,引誘別人過來,疑心此處是否另有機緣——這下不愿尋寶,只要奪寶就好。
卿舟雪默數了一下,對方的境界都是金丹期,其中只有小境界的差異。共有四人,土靈根的兩位皆是劍修,手中拿著歪扭削成的石劍,余下的靈根似乎純度不高,卿舟雪感覺不太清晰,只知道方才與自己搶奪的那位女子,手執弓箭,相當敏捷。另一位則該是專攻術法。
那手握一只簡陋弓箭的師姐方才掌骨險些碎掉,目光不悅地盯著幾人,轉了幾轉,似乎在尋找可趁之機。
此刻最占便利的是土相。沙山下埋著的土層很是深厚,但只要成功調上來了一塊,便如水靈根之于江河湖海,用之不竭。
反觀卿舟雪這邊,卻只有林尋真有土相靈根,而且平日修行甚少,遠不如她的水靈根運用自如。
“怎么辦?”聽得白蘇在身后小聲問道,阮明珠壓低嗓音,盯著那幾人,“不然先下手為強?”
來不及多加思索,地面一陣搖晃,筍一般的土塊自沙土中破出,卿舟雪手中磨掉一半的冰劍,也能勉強用用,她踩著土塊尖兒向上凌空而起。
阮明珠則向下滑去,將棍往地中一插,以此為軸用力,橫旋著一腳踢向那法修的腰部,裹著全身的靈力,那法修似乎并未料到她速度如此之迅猛,平白無故地挨了這一擊,整個人重重地砸在地上。
可是他們的目的顯然并非阮明珠,而是懷著憑信的卿舟雪。兩位劍修見同伴倒下,不禁眉梢一蹙,倒不糾結,很是利落地朝卿舟雪刺去,呈圍攻之勢。
混戰之間,玉石被高高拋起,于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正被林尋真接住,她的手一揚,借由方才的土筍滋生,連成一道長盾,延緩了兩個劍修轉身的攻勢。
擋著他們的一瞬間隙,土塊應聲而碎,一支厲帶罡風的箭自林尋真腦門射來,她躲避之時,卻不甚絆倒了一旁的白蘇,兩人在地上滾了幾圈,玉石也明晃晃地掉在沙地之中,離得很遠。
對方的眼光一亮,卿舟雪與阮明珠暗叫不好,以平生最快之力向那一處撲過去——
對面的劍修離得近,將那塊圓潤之物撿了起來,迅速掉頭,卿舟雪一劍橫過來,擋住他去路,而阮明珠直接撲了上去。
她丟了較長而累贅的木棍,將人摁在地上,去搶那塊憑信,同門師弟自然不愿意放棄唾手可得的機會,于是死不松手,兩人就此扭打起來,在地面上滾得又是一番塵土飛揚,旁人根本插不進手。
卿舟雪劍身自手中靈巧地轉了個向,把這一半的殘劍,竟意外也有幾分缺損之美,一下鏗鏘擋住緊隨其后的一支利箭——正朝向阮明珠的那支。
土靈根的劍修貼在地面上,并非弱勢,筍一般尖銳的厚實土塊時不時頂出,似乎想要將阮明珠頂開,她悶哼幾聲,幾縷火星在打斗之時溢出,不過幾下就在撲騰中湮滅。
林尋真與白蘇爬起來,一時插不進局,蹙眉隨時待動,此刻形勢相當復雜。白蘇盯著阮明珠時不時熄滅的火星,一直盯著,看著看著忽然心中跳出那一彎藤木舟,她喃喃道,“火遇木則興,風吹更甚。”
她猛地提起裙擺,將那已經破碎的木舟拖了回來,幾把將其上的藤扯碎,撒入地中。
一塊小藤生氣勃勃地滾落自阮明珠的身側,而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了一大片——
第65章
茂盛生長的藤木在荒野之中扎根,甚至開出了潔白的花朵,將他們團團圍住,本身便是一種奇觀。
龐大的根系在無意中固著了阮明珠與那劍修打斗時身下的土壤,那土筍穿刺的速度逐漸慢下來,最終凝滯不動。
當火焰卷上潔白如雪的花瓣,沒過細莖,真正攀上木身,火勢便愈發猛烈。
被烈火吞沒的感覺,炙熱得讓對方呼吸困難,頭發頓時燒焦了一大片。
火靈根在烈火之中無懼無畏,如涅槃的鳳凰,在對手疲軟之時,阮明珠步步緊逼,終于一記下勾拳將人打懵,扳過他的手,搶到了憑信,反手向后拋去,被卿舟雪穩穩接住。
又一支利箭向卿舟雪射來,擦過她雪白的衣袖,卻在身旁割了幾道口子,相當鋒銳。
與此同時,對方尚站著的劍修已經動了。方才阮明珠的打斗中他插不上手,現下卻可以直攻卿舟雪而來,身姿一躍,瞅準了她手中熠熠發光的寶玉。
林尋真緊盯著戰局,心中默默盤算著,修為相當,由于靈根在此地并不適宜,她與白蘇又不善近戰,等于一下子就折掉兩人。
反觀對方,兩個土靈根的劍修可用全力,一個頻頻騷擾的弓箭手不斷放箭,只浪費掉了一個專攻術法的法修,還剩三人。
她們處于,而且將一直處于弱勢。
我方是守,對方要奪。
木能興火,白蘇可以助她。阮明珠的火勢見長,便是空手對上那劍修,也教人吃不了兜子走,此刻兩人還倒地扭打在一起,她應該是占了上風。林尋真在一旁看得心下稍松,能制住一個也好。
可目光挪到卿舟雪身上,一顆心便揪起來。看得出她一對二,執著一柄殘劍,還得護著憑信寶玉,的確分身乏術,只剩下躲的份兒。
不能如此下去,至少也得讓她有一把好劍。
木能興火,而冰取之于水。她茫然四顧,風沙刮得臉疼,沙地滾燙而干燥,要得去哪里尋水……水?
她的目光終于落到荒漠之中,幾株半死不活的枯黃灌木上。
心思倏地一動,既然草木能生,還長到這不高不矮的境地,自然是不能缺水的。
興許……水與土一般,在地下也有呢?
橫豎現在也插不進去,只會幫倒忙。
抱著這般試一試的心思,她躲到一塊不會被他們的打斗波及之處,盤腿而坐,閉上雙眼,丹田之中靈氣運轉,朝茫茫黃沙之下渴求地伸出一縷——
并非石沉大海。
果然,隱約之間,似乎有了回應。
那縷靈力如磅礴的根系,深入土地,將深處的沙礫上,裹挾著的水一滴一滴地吸攏過來。
最終凝聚成團,蓄勢待發。
此刻。
卿舟雪的白衣被割破許多口子,左躲右躲,十分不順手,逐漸有凝滯之勢。
對面的劍修吃準了她現下武器不全,一劍勢如破竹,沖她關竅刺來,卿舟雪手中那半柄殘劍護在心口,應了這一擊,本就很深的裂紋更是如蜘蛛網一般延伸開來。
快碎了。
那邊磨成的劍也很粗陋,但比她的要堅實許多。又一劍緊隨其上,卿舟雪心知撐不住這一劍,只得護好憑信,做好了長劍捅破肉身的準備。
手中似乎有何東西一沉,她一愣,幾縷至純至凈的水流附著于劍身的裂紋之處,很快凍成一片,如傷口一般愈合。
碩長的冰劍赫然長出,她周圍逸散的寒氣終于有了落腳之處,凝成一大片散發著寒氣的冰罩。
對面的劍修也愣住,可是手中之劍已然來不及撤回,猛地一下卡在其中。
卿舟雪終于得以執劍,她身旁的空氣濕潤不少,一溜兒白霜逐漸覆蓋上人的眉目。
劍鋒所指,是一片寒光。
阮明珠此刻也終于掙扎著爬了起來,手里如拎小雞一般拎著那燒得灰頭土臉的劍修,將人一腳踹走,砸得滾了幾個來回。那位師兄吃痛,揉著胳膊爬起來,一見卿舟雪與阮明珠二人并肩而立。
他們亦知道自己是占了靈根的便利,若論真功夫,自方才的打斗之中便可觀摩出還差她們一二。
現下一看,戰局扭轉,討不到便利了。秘境最要緊的仍然是奪寶,并非取勝。
他們的選擇格外明智,放棄,換一個。
卿舟雪看著那幾人走遠,這會兒倒是沒人去追,收拾一番東西,確認憑信無誤。她摩挲著手中冰劍,心中了然,便對林尋真說,“多謝。”
“既是團戰,助你也便是助己,你就不用如此客氣了。”
林尋真悄然一嘆,卿師妹似乎是真與人混不熟的模樣,不管是多親近的人,她似乎都會一本正經地道謝,相處起來,禮貌又疏離。
可林尋真看得出,她并非是刻意如此。好像就是這般的天性,放在這個年紀當真奇怪。
她瞥向阮明珠,便能看出許多不同來。那丫頭已然提著白蘇高興地轉起了圈圈,并大言不慚以后打架都帶白師姐一起才好。嚇得白蘇連忙推她,說自己對打架并無什么興趣,還是罷了罷了。
方才經歷一場打斗,到底是有些累。尤其是卿舟雪,她現下一身外衣被割得破爛,又沾了灰,阮明珠則整個人都灰蒙蒙的。
為避免路上再遇上敵襲身體疲乏,無力應戰,她們盤腿坐下來,就這白蘇催生而出的那一片陰翳,稍作休息。人雖坐著,嘴皮子因著阮師妹最終還是未閑下來。
幾人就無所事事地談起了幻影中所見。
“實乃無趣。又將我小時候那苦日子過了一遍。”阮明珠微嘆了口氣,“感覺真像是大夢一場,在夢里,怎么也記不得現世的事情。”
“我倒是能勉強憶起絲毫,”林尋真若有所思,“興許這才是出來快于你的緣由。”
卿舟雪不自覺走神,她總覺得最近人不是很對勁,在榻上睡覺夢到師尊,在織夢蛛的幻術之中,還能夢到師尊。且二者所做之事,并無甚大差別,與那話本子之中寫著的,倒是有些類似。
她總覺得自己與師尊不能與話本中的那些東西作比,但倘若要說為什么,卻也說不上來。
耳旁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的手臂不自覺繃緊,抬眼看向前方,只見那一頭的沙山頂上冒出幾個小黑點一般的人影。
“又有人。”
她將聲音壓得很輕,身旁的幾位師姐妹也注意到,一時氣氛趨于凝滯。
那隊人馬走得近了。卿舟雪仔細一看,是蕭鴻和陳蓮青,身后還跟著幾人。只見秘境的憑信寶玉被他大咧咧掛在腰間,璀璨奪目,一步一晃蕩,似乎半點不怕別人來搶。
他們遠遠往這邊瞅了一眼,就直接走了過去,并未停留。
林尋真松了口氣,“多停一刻便多一分危險,我們也是時候該趕路了。”
阮明珠站起身來,“也是。快點把這玩意送回去,放在身上總是不安生。”
托那木舟的福,她們將地圖擺開來,竟然滑得離出口已然這般相近了。每一個隊伍來時傳送的位置不一,走時自然也不一樣,因此也無需太過擔心與別人撞上。
她們一直走,終于感覺周遭景物一并熟悉起來,待到終于走過一層薄界時,眼前景色驟然變化,又回到了方才來時的那尾湖心之舟上。
*
太初境主峰之上。
“又篩掉了半數的孩子。”
掌門面前的茶碗已經放涼,浮綠的泡沫都盡數消融,他輕嘆一口氣,“若非問仙大會名額有限,其實讓他們都去試試機會倒也挺好。”
“問仙大會,到底也只是虛名。年輕人要走的路還有很長。”鐘長老搖搖頭,“豈能因為一時的浮云遮蔽雙眼,那便先失掉了比試的初衷了。”
雖然如此,許多人一開始,就是為了虛名而來。或是馳騁六界,或是萬人敬仰,縱橫九州任由生殺予奪,誰能不心動?與凡人一生汲汲于功名富貴而言,也并無高尚許多的地方。
云舒塵這般想著,無聲地笑了一下。興許只有她家的徒兒格外脫俗,稀里糊涂地被撿上了山,又不明不白地修了道——不過當年小徒弟還是有一些樸素的追求的,比如有飯吃。
掐指一算,她此刻也該出秘境了。
卿舟雪一行人走出秘境,將憑信寶物上交掌門以后,一個個身心疲憊,簡單告別以后,皆回了自家峰上休憩。
卿舟雪回去將那一身混合著黃灰泥塵,割得破爛的外衣脫下。想到待會許要見到師尊,便照例去沐浴,她發覺自己身上破的那些口子,倒地時砸出來的淤青,在走回來的這個工夫內,已然好得全了。
她是自小就有這般的本領。現下修為穩步提升,這等體質就愈發顯著起來。
她用一道細細的冰刃劃破自己的指尖,然后肉眼盯著那道口子愈合。
那滴血還未流淌出來,就已經徹底斷了源頭。
她用拇指微微一蹭,任那滴血落在水中,散開一小片水紅。最終氤氳于偌大的池水之中,淺淡得再也尋不著了。
第66章
好像在很多方面,自己皆是特殊的。
也不知是福是禍。
卿舟雪磨蹭了一下指腹,光滑如初,根本看不出來那一處在一瞬前尚受過傷。
她拾起這般想法,也拾起了掛在一旁的干燥衣裳,松垮地披上,一推門,便碰見了剛自主峰回來,走入臥房的云舒塵。
“累嗎?”師尊在一旁坐下來,順手斟了杯茶。
卿舟雪搖了搖頭,“這一次也未歷經太多波折,運氣很好的。”
“不是沒有經歷波折。”
云舒塵在主峰連坐幾日,不得好生休憩,也有點疲乏。她喝了口茶,單手支在桌案上,閉上眼,“你們幾人不說配合得相當驚艷,較之前而言,也流暢了許多。一個個實力本出挑,如是這般,自然一路順風順水。”
她又抬起眼,似乎不經意地隨口談道,“那織夢蛛的幻影之中,徒兒是第一個出來的。此類妖獸善識人心,也有修士借由此證道,你經此一遭,有何長進么?”
“并無。”卿舟雪頓時心中一緊,師尊若是繼續往下問,她……
她應該把這種事說出來么。
最終她還是開口,“我只夢見了人。”
云舒塵沉默片刻,心中莫名浮現兩個猜想。徒兒生性淡然,應當不會糾結于過往,那么她夢到的更可能是當下——平日相處過多的人,無非是自己與師姐妹。那師姐妹之中,唯有某一個和她算是要好。
話到了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了。云舒塵心下微嘆,又沖她挑眉,“你怎么總是這樣。”
“我……”
卿舟雪以為她是指幻影一事。卻不曾想鏡外的長老也只能看見她們被層層包裹在絲繭之中。
“許是最近修道心神不寧,徒兒自去抄清凈經。”
她頓了頓,肅然道。
云舒塵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片刻后反應過來,輕嘆一口氣,又笑道,“是說你怎么總是這樣——師尊一與你講話,便直杵在這跟前,又不是罰你站。小時候就是這等毛病。”
卿舟雪輕咳一聲,拖開椅子坐下。
她仍是看著云舒塵,只見她放下了茶碗,手指又撫上自己腕間的玉鐲,緩慢地撥弄著繞了一圈,卻不說話。
師尊看起來有話要說。
她便安靜地等著。
“和你隨便聊一聊罷了。”云舒塵溫聲道,“這才幾日的功夫,一不見我,又生分了?”
“沒有。”她如實說,“師尊想聊點什么?”
接下來也只是尋常談話罷了,關于此次秘境,關于問仙大會。不知道卿舟雪是否察覺到,云舒塵在談及秘境時,相當潤物無聲地拋出了一問,“幻影中,你瞧見了什么人?”
卿舟雪安靜了片刻,還是坦言道,“……你。”
云舒塵轉著玉鐲的手指頓時松開,她低眉,無聲地微牽起嘴角,喝完一口茶后,又被她壓得平整。
這茶清淡微苦,降火效用極好。云舒塵卻品出來一點點甜,微茫不顯,但回味良久。
不過。
“看見了我,就第一個破境而出?”
卿舟雪萬萬沒想到師尊會在意這個,她愣愣道,“嗯?”
云舒塵將茶杯放下,悠然道,“無事,你可以去抄經了。”
“……”
卿舟雪剛扭頭,又聽師尊說,“慢著。”
一個白瓷瓶被放入她的手心。
“破元嬰境時所需的丹藥煉好了。若發覺什么不對,把這個吞下,離鶴衣峰遠一些。我看掌門殿那兒挺合適。”
云舒塵向后靠著,好整以暇道,“再把為師的家當燒沒了,你就自己掂量罷。”
卿舟雪謹慎地應下,也正是為避免此事,她早已物色好了——就是上次對著雷劫練劍之處。相當開闊,再怎么也不會衰到別人。
她打開那瓷瓶一看,香氣竟與炒板栗有點類似,一顆圓潤發黑的丹藥。
“師尊下一次破境,是何時?”卿舟雪將瓶蓋合上,想到此事,不由得生了些好奇。
實際上,她鮮少見云舒塵修煉過。偶爾的打坐,也多半是在養精蓄銳。
“那又得挨雷劫。怕疼,不想。遙遙無期。”
云舒塵站起身來,午后秋陽照得人又有些困乏,她神色倦倦,走向床邊。將外衣換下,想睡個午覺,卿舟雪走過去扶著她躺好,輕聲說,“師尊不想破境就不破好了。”
云舒塵閉上雙眼。
其實也并非敷衍,她現在的身體狀況,還有一些別的因素……再往上一層,估計很難扛住渡劫時期的九重雷劫,當是九死一生。
人剛一躺下,卻又想起這七日好像都沒進一粒米。不想倒還好,這一想起,習慣作祟,腹中空蕩蕩的,百般不適應。
“你會做飯么?”
師尊忽然如此問,卿舟雪的手一頓,“……不會的。”
再聽不見聲音。
卿舟雪將手收回來,撩起的一串珠簾垂下,女人的身形朦朧,似乎翻了個身,將自己埋入被褥。
她走出房門,看著秋山上燦爛到糜爛的金色,仿佛風一吹就會盡數凋落。
再過幾月,便要到冬日了。
今年送師尊什么好?卿舟雪思忖一二,她早已決定這次送點實際的。上次的小蓮花墜子未曾見師尊用得上,興許是她首飾過多,一時也戴不過來。
現下看來,一桌好菜興許不錯。
*
她家的貓一直神出鬼沒,連干活也是悄然完成的。比如偷偷地做好一桌飯菜然后不見蹤影,或是將用物置辦整齊,某一日突然出現在庭院的某個角落。
卿舟雪在阿錦最為喜愛的幾個墻頭蹲點,終于適時地逮住了它。
此后認了個貓主子教她學燒飯。
這只貓雖然可以化為人形,不過并不是很喜歡,顯然更喜歡貓身的靈巧自如,倘若不是到了非化成人不可之時,阿錦一直安分守己地做貓。
很顯然,它將指導卿舟雪做菜一事,歸于可用貓身完成的活計。
阮明珠又在無所事事時摸上鶴衣峰,蹲在墻頭往院中一掃,云師叔不在,卿舟雪也不在。她本是想走的,結果臨走時瞥了一眼,當即愣在原地。
透過疏朗樹影,隱約可見后邊灶房將窗子敞開,其間晃動著一個白色身影。
卿師姐本應慣常拎著劍……不對,那是鍋鏟。
鍋鏟?
只見一只花貓毛球蹲在灶邊,用尾巴對著一堆蔥蒜油鹽白糖黑醋指指點點。
最后它用尾巴將蒜蓉那一碟挪開,劃出一溜瓷響,“主人不喜此味,這個是不能放的。”
花貓的尾巴翹起來,一雙幽綠的眼睛盯著卿舟雪。“切記切記。”
卿舟雪拿著本菜譜,看了一會兒,便用手指指著“少許”這二字。
“這是何意?少許為多少?”
花貓嚴肅地回答,“此乃手感,不要往多了放。”
她頭一次做飯,能有何手感可言?
油熱以后,一碗綠油油的青菜傾碗下鍋,嘶嘶作響。她用指尖捏起一撮鹽,往里一搓。
掉了幾顆鹽粒。
“少了。”
一根毛茸茸的尾巴戳在她手背上。
卿舟雪剛想去再拿盛滿鹽的那個小碟,結果不慎一下子打翻了放在旁邊的辣椒油。
這好像不是能用來炒青菜的。
眼看著孤立無援的青菜梆子被紅油淹沒,那只貓咪眼睛睜大,暫時還未反應過來。而卿舟雪沉默片刻,料想只要按著一定分量,連同水一塊稀釋就好,便順手又將鹽倒了進去。
她再加水時,那幾根可憐的青菜成功浮沉在鮮紅之間,因為鹽放多了而略有萎靡不振。
她靜靜地等待這一碗詭異的青菜湯熬干。貓的眼瞳一直在動,似乎也不知說什么好,總之它在那一株模樣奇怪的青菜遞過來時,下意識地扭開了頭。
下廚一事不是沒有意外。
事實上,很多狀態橫出,也是自然。
阿錦方才這樣告訴卿舟雪,所以不必讓她一板一眼地來,需知道五味調和。
卿舟雪是個好學生,于是這菜做得頗有想象力。
阿錦看著這一坨東西,忽然擔憂主人能不能咽得下她家徒兒的一腔好意。
卿舟雪拿著筷子只嘗了一口,頓了半天,便默默將這碗詭異的物什倒掉,半點不嫌浪費。
這一口吃下去快活似神仙,一時雙眼含淚再說不出話來。
天下之事,哪怕很小一件,其實都有各自之道,并非看一眼就會的容易。
練劍如此,做飯也亦然,其中竟也大有乾坤。
她蹙著眉,將菜譜如看劍譜一般仔仔細細閱讀過去。而后又開始動手出真知,摧殘起下一批孤立無援的青菜梆子。
嘶拉一聲白煙又冒起,那只貓縮回爪子,身上的毛根根炸起,遠遠看去,倒像個刺猬。
阮明珠趴在墻頭,看那油煙亂濺地甚是心驚,那只瞧著便不食人間煙火的素手握著鍋鏟,幾個翻炒之間,頗有練劍時干凈利落的味道,極具欣賞性——只要忽略她手底下的菜究竟變成了何等模樣。
她終于看不下去,踏著墻頭,飛入庭院。
“若是嘴饞……要不你下山隨我吃館子吧。”
卿舟雪垂著眼簾,猶豫良久,正小心翼翼地再倒下一小碟油,聞言抬起眼看去,又聽得身旁一道女聲急道,“你別走神,哎呀要糊了!”——
第67章
云舒塵那個午覺睡得并非很踏實,半夢半醒間,總覺得庭院內有些吵鬧,乒乒乓乓地,像是打碎了一地的瓷。
一連幾日,皆是這般。
起先她總蹙眉,最后聽得都適應了。
終于有一日下午,她夢醒以后,循著聲音去往灶房一趟,正巧碰著卿舟雪端出來了一盤菜。
瞧見云舒塵,卿舟雪站定看著她,“師尊。”
云舒塵的目光向下挪去,盯住她端著的碗里那幾根綠油油的青菜,“現下還這么早,這是?”
“……徒兒閑著無事,學一學。”
卿舟雪的肩膀上探出一個貓頭,耳朵動了動,喵了幾聲,似乎有何話要說。
“你親手做的?”
卿舟雪點點頭,云舒塵以靈力將那只貓揪下來,扔回地面,又吩咐它取雙筷子來。
她復而看向卿舟雪,笑了一下,“既是你做的,嘗一嘗。”
“師尊。”徒兒卻握住了她的筷子,頓了頓,“也不知這次口味如何,我自己先試一試。”
她炒的不過只是一碟青菜,這般簡單的菜色很難做得好吃,也難吃不到哪里去。云舒塵看著那綠油油的一片,覺得賣相還不錯,并不是很介意地擋開了她的手,兩根木筷直接夾起了一株。
“
第一回學這個,不太好也很是正……”
“……常。”
云舒塵在嘗這一口時,不禁蹙了眉。一股子青菜的生澀脆嫩自舌尖蕩開,隱約夾雜著一絲野草的蠻荒氣息,興許是沒有太熟,光論本身并不算難吃。
不過緊隨著脊髓而上的一股子鹽也壓不住的甜膩味,讓口舌一時無處安放。云舒塵在心底默默盤算著,這不是一道小菜么?
可以咸口,可以無味,甚至可以酸辣,為什么偏偏是甜?
她已經有點想蹙眉,抬眼對上徒兒眸中有點緊張的神色——
云舒塵深吸一口氣,以五百多年深厚的修為,精準地擺弄著臉上的表情,最終把嗓子眼的那一團東西艱難地咽下,她面上云淡風輕道,“還好。再多練練,定然是極好的。”
卿舟雪觀師尊神色,并無勉強,神色依舊溫和。
她稍微松了一口氣,“這最后一次,終于成功了么。”
“……到底甜了些。為何要放糖?”
云舒塵終究沒忍住問她。
“我看菜譜上說,適量放一些糖,與鹽中和,可將鮮味勾帶出來。”她的語氣略有疑惑,“只不過總是說‘少許’,我大抵控制不好這用量。若是如丹書上一樣標明斤兩就好了。”
她當是煉丹么?
云舒塵在心底微嘆,又輕笑一聲,“依著煉丹的法子做飯,你倒是個奇才。你柳師叔的手藝已然很是驚天地泣鬼神,徒兒就莫要學她了。”
卿舟雪放下碗,“柳師叔的手藝……很好吃?”
好吃得能去閻王殿走上一遭。不過這很是正常,云舒塵覺得能把一碗尋常湯藥熬成百般復雜滋味的女人,做飯是正常水準才見了鬼。
云舒塵如此一比較,倒是覺得徒兒的菜甜了點生了點,還算是清新可口。
她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倘若她此生還能再做一次,定然帶你去見見世面。”
“少許就是少許,無需太過糾結。難不成你練劍時,頭腦中還得盤算著手往東南邊挪三寸還是四寸?”
卿舟雪聽了,似乎頓悟了什么。沉思一陣,又往廚房走去。
她家徒兒一向對此較真,這毛病也不知何時帶來的,總之,還蠻可愛。
不過徒兒并不算是個興趣廣泛的人,無端學習廚藝,看似也不像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這一點疑惑很快在簌簌冬風吹白了鶴衣峰時盡數消解。云舒塵向來不曾刻意記過自己是何時生辰,但卿舟雪卻記得很清楚。
那日云舒塵離開后,卿舟雪夾了一筷師尊嘗過的青菜,隨即神色微僵,連忙吐了出來,這才知她有多勉強。
她素有堅持不懈的秉性,將心態放平,在阿錦面前一遍一遍地練習著,縱然是對廚藝并無心得,不過練到最后,大部分的菜已經能順當入口了。
當夜正好未下雪,月色清朗。
她的徒兒端來了最后一盤菜,就坐在她對面,看她吃下一口才動筷。
卿舟雪自己嘗了一口,終于是很正常的味道。
最終她已有了自己的風格,做得比較清淡,也正如人一樣。其實云舒塵未曾清心寡欲到這般地步,她反而更喜歡口味鮮明一點的。
不過就這樣什么重料都不擱,清湯寡水地入了口,平平淡淡,卻讓人甚是安心。說不喜歡自然是假的,一個不擅做飯的人,不管是出于對長輩的關切還是別的什么,洗手作羹湯,為她花了這樣多的心思。
至少是,獨一無二的心思。
“師尊,好吃么?”
云舒塵抬眸看著她,卿舟雪周身暈開一層朦朧的月光。心中驟然想起一個恰如其分的詞。只不過對著她……似乎略有孟浪,不太適合用。
她最終是沒有說出口,嗯了一聲,對著她微微一笑。
好吃的并非落入唇齒間,而是放在眼里——
秀色可餐。
她在心中輕聲這樣說。
也只能留在心底說。
*
第二次選拔算是順利通過,諸峰子弟并非都如卿舟雪她們這般順利,有的費了好大一番周折,現下都在峰上打坐休整,整個太初境彌漫著一股慵懶的氛圍。
念起問仙大會,卿舟雪心頭壓著事,她并未閑下來,每日完成照舊的訓練與習劍后,她便安安分分待在云舒塵的書房內,尋找著有關于“劍意”的一切著作記載。
若能將此道悟好,不僅于劍法的體會上更上一層樓,還能將劍風波及之處變得更為廣闊。
當時與顧若水對戰時,她只分神一瞬,便被人刺穿了肩膀,當即覺得渾身如觸電般疼了一瞬,麻木緊隨而至,隨后便失去了意識。
實力愈是相近,便愈發需要謹慎。這樣的對決,經常是短短一招之內就常見勝負。
掌門事后曾安慰過她,無需將心中壘著個大石頭,一身輕松反而更利于出劍。但凡比試,便有輸有贏,正如燈下有明有影,尺寸有長便有短,都是相當自然之事。況且人的水準并非是一成不變,余下時間還有多年,慢慢來就是。
卿舟雪自然知道。
可雷靈根迅捷,強大,不慎被一劍刺中,還能致使人昏迷不醒——從各種意義上來看,皆是霸道又強橫的靈根。
所以她只能在劍道一事上,對自己精益求精。
她的手指撫摸在或泛黃或嶄新的書頁上,文字逐列流淌過眼中,汲取著一切有用的描述。
卿舟雪時而看書看得累了,便合上書本,以靈力操控著一個小冰人,浮在自己面前一招一式地悟。
后來她又覺得不夠,另外捏了一個小冰人,讓它們有來有往地過招。
兩個小冰人兒不過三粒米的大小,攀在書架邊緣,開始你追我逐,上竄下跳,很是活潑。它們手中拿著一把細小的冰劍,彼此戳來戳去。
正奔跑間,其中的一個卻無端絆了一跤,它的屁股坐在書架邊,撓著腦袋搖搖晃晃站起身,立馬被另外一個一劍穿透了身軀。卿舟雪走過去,正是奇怪于它怎么突然摔跤——
她的手剛撫過那一處,便感覺其上有一個暗格。卿舟雪當時并不知道這是暗格,只覺得摸到一處凹陷,拇指內扣,下意識地一摁——
赫然一面墻被剝離,露出一層擺放得相當整齊的書籍。卿舟雪不禁小退了半步,心中正是詫異。
書房內有書,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只不過當卿舟雪借著窗外灑進來的光線,看清某本書脊上寫的幾字以后,堪堪愣在原地。
那不是她沒留在手中幾日的《師姐在上》么?
這兒平日也不會有別人來,那定然是師尊放的。
無怪乎之后就再沒看到此書,原來師尊將其安置于此處。
可這是暗墻,既然藏著,定然是不愿意示于人的。
現下被她無意發現了,這似乎不太好。
卿舟雪決定當做未曾發現一樣,萬萬不可讓云舒塵知道,免得她尷尬。
她抬眸心神不寧地掃過——《師姐在上》、《風流寡婦和小姑子的二三事》上下全冊,《雙生花魁》、《駙馬她身嬌體軟》、《嫡母萬安》、《聊齋之封三娘新編》、《太平秘史》……這些書名有雅有俗,或濃或淡,瞧著倒是妙趣橫生。
有點想看。
卿舟雪看了半晌,盯上了那本《嫡母萬安》,似乎是兜里沒錢又有點想吃糖糕的小孩,那般巴巴地望著。
她莫名地想拿下來瞧一瞧,但又心中謹記著此乃師尊的私藏,不可輕舉妄動。再者又想起自己發誓過再不看這等憑空擾人清夢的東西,一顆道心稍微堅定了些,將眼光一點一點用力挪開。
她正準備合攏這暗墻時,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云舒塵走進來時,瞧見了僵在原地的徒兒,正覺奇怪時,她往墻上一瞥——
一整面墻的話本,不知怎的就昭然于天光之下——
如果極簡主義寫文法:
徒弟:?
徒弟:……
徒弟:!!!
師尊:??
師尊:?!!!
師尊:。
第68章
書房,門微敞。
窗外明媚的光線照亮了空氣中擾動的浮塵。
云舒塵站在門口,手不自覺撫上門框。卿舟雪還維持著想要去琢磨合攏墻面的姿勢,退了一步。
卿舟雪覺得此時的空氣略有凝滯,畢竟安靜得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連窗外的一聲鳥叫都顯得格外突兀。
“……徒兒不慎碰到的。”
“嗯。”
云舒塵淡淡地收回目光。
她緩步走過來,將那面墻合攏,又瞥向徒兒,“年輕人少看這種,安生修道。”
“是。”卿舟雪回過神來,覺得待在此處只會愈發讓人尷尬,她頓了頓,輕聲說,“我……我先去練劍了。”
云舒塵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步伐略有些匆忙。轉身時掀起的袖口還險些掛住了桌角。
隨著人的離去,室內凝滯的空氣終于開始流動。云舒塵靜靜地看著她走得遠了,手一揮,門應勢合上。
她走到桌邊,坐在卿舟雪方才所坐的椅子上,底下余溫尚存,她面上的淡定終于有了一絲裂紋。
云舒塵的手撐著額頭,支在書桌上,什么也沒干,耳根漫上一絲薄紅。
云淡風輕自然不可能,不過她好歹也活了這般年月,見過大風浪,其實也沒有徒兒想得那般嚴重,頂多是有一點不自在。任何人瞧見了,她都會有一點不自在的。
這點兒不自在,因著落到卿舟雪面前,而更加深厚了些。
現下徒兒心中如何作想,她也不得而知。不過瞧那姑娘匆匆離開的背影,想來是……有點難以接受?
云舒塵想到此處,略嘆一口氣,再思慮片刻,又推門重新走了出去。她并未看見那練劍的人影,卿舟雪想來也只是借個借口,不與她久留在一處。
還算懂事,知道給她留一分薄面么。
卿舟雪確實并未去練劍。
她一路心神不寧地走出庭院,又御劍而行,自天上繞了幾圈,最終也不知師尊是否還想看見她,再加上經此一遭,又存了點心事,于是并未回鶴衣峰,而是難得地飛向阮明珠那山頭。
一抹紅艷艷的身影,正與幾個師姐擠在一塊兒,喝酒劃拳,好不熱鬧,許是常態。
阮明珠抬眸見天空中飛了個影子,還以為是自家的雕獵食歸來,剛伸出手臂,卻驟然想起金雕不該是白色的只影。
卿舟雪下劍,腳尖落地,站穩,收劍。
阮明珠抱著胳膊,如見了鬼一般地看著她,眼睛倏地睜大,“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你居然舍得出山來尋我了?”
“是有些事。”她的眉梢微蹙,又看了其他幾個湊熱鬧的師姐一眼,“能單獨問問你么?”
阮明珠便將酒壇放下,隨她一同站上飛劍,“你居然都來了,那定然是有些緊急的。快些走,尋個僻靜之處速速說。”
僻靜之處并未尋到,卿舟雪直接帶她飄在了高天之上。
在片刻沉默之后,卿舟雪終于開口,“你說,一個也會看那些話本的人,是否不會討厭這樣?”
阮明珠反應了片刻,才想起來是她塞給卿舟雪的那些女子情感話本,她詫異道,“討厭哪樣?”
“姑娘家相愛相親,然后是……時不時挨著碰著,靠得很近。”
“那是自然。”阮明珠篤定道,“不然看這個做什么?不喜歡的東西,人家自然不會看了。”
“當真?”
“嗯!”
阮明珠說,“早在你之前,我拿這些話本在峰上推了個遍。其實生了興趣的人也沒多少。不過若是真的看進去了,不說喜歡,那肯定也不討厭。”
這推送話本的任務,也并非是阮明珠閑得無聊——她想起越長老的教誨,只需將這些東西多給幾人看,看完后再告訴她寫得如何,每月便給她試讀最新的話本,還無需報酬。
聽到人印證了她內心的猜想,卿舟雪心中最后一塊石頭也落了地。起先是一直拿根細繩拴著,隨著師尊對她忽冷忽熱的態度搖搖欲墜,現在終于把其定下來。
她清淺地笑了一下,真心實意道,“嗯。”
世間最令人心松之事,莫過于失而復得,或是一個扭成結巴的誤會驟然解開。
*
此刻夜幕已深,徒兒卻還未回來。
方才云舒塵掐指一算,以她腕間紅繩上附著的一縷神識,大致估摸了一下方位。
倒是去找她那個阮小師妹了。
又是這樣。
總能無端牽扯上。
寧愿對著師妹,也不愿與她這個當師尊的多談一談。
她心中先是帶了無奈的澀意,最終冰冷下來,然后在數次隱忍與壓抑之下,硬生生釀成了一絲怨懟。
雖然她半點不想就此承認,但確實這樣描述,最為妥當。
云舒塵并未點燈,她任整個室內步入昏暗。她側頭看著窗外的月光一寸寸地挪著,由亮銀轉為凄冷。
一片冷寂之中,衣料摩挲的聲響格外清晰。
云舒塵赤足下床,踩在了冰冷的木地板上,緩步走向門處。
此刻是冬日,外邊很冷。她克制著骨髓里隱約牽動的寒毒,將門打開了一縫。
涼風剎那間灌進來,她周身冷得發顫,可眉眼仍是平靜,幾下將腰帶緩緩拉開,任外面一層厚實的衣裳掉落在腿邊。
此刻是鶴衣峰上,外設有結界,仔細感知能知道是否有客前來。因此云舒塵無須擔心會有人看到。
她踏出一步,腳腕沒入冷白的雪地,碾出冰屑窸窣的聲響,凍得肌膚泛起一圈紅。
這時涼得幾乎沒有知覺了。她忍受著難耐的嚴寒,又將另一步踏出去。
此時正下著大雪,鵝毛般亂飛,吹落于她的烏發,眼睫,以及雙肩。她伸出僵硬的手,低下頭,緩慢撩開自己的頭發,任后頸被涼風冷雪吹得一片麻木。
不知為何,在周身冷得幾乎疼痛的這一刻,她竟然感覺到了一絲快意。
云舒塵這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最終勻出一口白氣,然后一步步走回室內,不再猶疑。
她重新踩入屋內,只覺得地板都是滾燙的。如此也并未撿起外衣,而是走向里間的浴池,將水暖得燙了,自邊上坐了一會兒,待肌膚不至于太冷時,她又將自己的身子沉入水中。
*
卿舟雪倒是想過回來,不過阮明珠說她難得過來一趟,不如和她與師姐妹玩玩也是好的。
她便想起之前一事,回得早了,仍有些擔心師尊見了她不自在。再緩一緩,興許要更好些?
結果硬生生被幾個與阮明珠一樣豪放的師姐拉著談天說地,脫身不得。卿舟雪記掛著云舒塵平日休憩的時辰,在還剩三炷香時,她堅決地要抽身離開。
阮明珠也拉住那幾個好客且喝高的師姐,“你可別煩她了,她回去自有要事。”
一番掙扎,這才作罷。
卿舟雪以最快的速度御劍飛回鶴衣峰,一路上吹得衣衫獵獵作響。
她瞧見屋內一抹黑時,急促的腳步不禁頓了頓,而后更快地走過去。
勻著力氣推一下松一下,她將那門悄然無聲地打開,待人的整個身軀沒入房內后,卿舟雪極快地關好門,唯恐放哪怕一絲冷氣進來。
師尊今日怎么歇息得如此早。
但愿她不會因著白日那事心生芥蒂,卿舟雪默默在肚子里打好了道歉的底稿。
她若今日再沐浴一次,動靜肯定有些大,免不了吵醒她。卿舟雪回憶著內門教授的小術法,對著自己念了一遍,整個人煥然一新。
其實還挺好用的,只是不太習慣,仍是傾向于被水清洗一次。不然總覺得和沒洗一樣。
她極為輕緩地脫了外衣,翻身上床,鉆入被褥,一把抱住云舒塵,卻被那滾燙的體溫燙得心里一驚。
發燒了。
卿舟雪顧不得吵醒她,將手貼上她的額頭,哪哪都是燙的。云舒塵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野外冷冽風雪的氣息,她略有點昏沉地睜了眼。
這幾年有卿舟雪在一旁仔細關切著,冷暖皆問,云舒塵鮮少生病。
今日……今日怎么又走上了老路?
卿舟雪百思不得其解。
“冷。”師尊極輕的一聲吸氣,身軀隱約顫抖。卿舟雪記得自己發過一次高燒,也是身體滾燙,卻感覺到冰涼。
云舒塵慢慢轉過身來,想將她結結實實地攬入懷中。結果卿舟雪極快地翻身下床,走出門,喚了一聲,“阿錦?”
一雙小綠燈盞自墻頭上倏地燃起,帶著幾分疑惑看向她。
“峰上退燒治風寒的藥,勞煩你去熬一碗。興許得快點了。”
卿舟雪見貓翻身跳下墻,消失不見,便又打開門進來,一下子關緊。
“除了冷,還有哪里難受?”她的手指微涼,觸著云舒塵的額頭,試圖將那兒的溫度凍下來一些。
云舒塵在黑暗中半睜開眼,轉向卿舟雪,這一眼慵慵懶懶,借由幾縷冷冽月光看過去,里頭是濕潤的。
她燒得有點厲害,說話的聲音也如放在熱水中泡得昏沉綿軟,“徒兒方才不在。”
“……為何不在?”
師尊的聲音溫雅動聽,平日里端著也有一份距離感。卿舟雪從未聽她這樣說過話,聲氣中噙著一絲嗔怨。
她先是一愣,心中幾分愧疚浮上心頭。將臉湊過去,“徒兒剛才心中有一事尚不能確定,只好去問了阮師妹,回身時又耽擱了許久。”
什么事不能確定?
云舒塵頭腦有點昏沉是不假,不過尚有一線思維吊著,她正欲再問,門卻吱嘎一聲開了,阿錦站在門口,化為人形,手里則端著藥碗。
第69章
卿舟雪將藥碗端過來一瞬間,一陣白煙裊裊,花貓自腿邊溜走,尾巴還順道兒勾上了門。
她小心地將藥碗平置于一旁,又將云舒塵扶起來。這時扶得頗有些費力,因著云舒塵柔弱無骨地貼在她身上,仿佛撈不起的面條。
最終她又睜開眼,撐著身子坐起來一些,身后與床頭之間便很快墊了半個徒弟,得以讓她舒服地靠著。
卿舟雪將藥拿起時,掌心中溢出的寒氣很快將其涼至溫熱,將將能入口。
在納戒中找一找,她給她喂藥時,仍不忘再喂一顆蜜餞。
云舒塵覺得舌根先是苦澀,而后是一股熟悉的回甘。
若是人一世也如此,先苦后甜,那真是極好了。苦的地方略略蹙眉一時,待到苦盡甘來,甜的地方才能齁不膩的。
莫名這樣想著,她將她靠得緊了些。
“今日師尊是怎么凍著了?窗戶有漏風嗎?”才剛合上眼安心入睡時,聽得徒兒在旁邊問。
“不知。”
很輕地一聲。
瞧她甚是困倦的模樣,卿舟雪安靜地不再出聲,潛心運功祛寒。云舒塵仍然時不時動一下,似乎是緩解無法避免的顫抖。
不知為何,每每當卿舟雪挨著她運功時,入骨的彌散冷意總是凝滯,然后如抽絲一般離去。
機緣?命定?
她腦中浮現這四個字,宛如葫蘆與瓢,摁下一個,就浮起另一個。
最終顫抖平息,枕靠在一片冷香中睡了過去。
在卿舟雪看來,師尊病得相當蹊蹺,唯恐她又多了什么新的毛病,日夜觀察著。她這一病也著實冗長,整整幾日才退燒。
這幾日,云舒塵心里舒坦了。浮夸一點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恨不得被徒弟供起來。
她其實挺喜歡這樣。哪怕是人家太太太祖奶奶的年紀,也樂意被她嬌縱著,偶爾有點羞恥,不過……也只是在心里這般想,面上卻是不顯的。
于是云舒塵懷著這種矛盾的心情,曖昧不明地又多病了幾日。
卿舟雪并不覺得麻煩,事實上,她生命的樂趣不多,云舒塵以及她的一些事,便從這樂趣中占了相當可觀的一隅。
今日沒有下雪,天氣好了些。冬日難得的太陽光并不暖身,灑在一層薄雪上,映得山野盡白。
云舒塵說這幾日久居室內,連房門都未怎么出過,非要出去透透氣了。
卿舟雪自然也是一道的。
她并未賞景,而是看著云舒塵,瞧著瞧著,便蹙眉,“師尊的臉色,仍是蒼白了些。”
云舒塵才退燒沒幾日,披著徒兒的一件外衣,又被慘白的雪色一襯,面頰上的確無甚血氣。她聞言微微一嘆,“好得多了。對了,看你幾日欲言又止,是有何話想與我說?”
云舒塵總覺得卿舟雪要開口說些什么時,卻都被寡言的徒兒給咽了回去。
接下來這般一問,卿舟雪頓了頓,抬眼看向她的眼睛,心中仍是記掛著一事。
“……師尊,你覺得兩個女人在一起,這樣好么?”她的目光不躲不避地看著她。
她的師尊先是一愣,而后看了她一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她不動聲色地反問道,“你覺得好不好。”
“雖不明白為何旁人對此多有指點,”卿舟雪即答道,“不過我覺得若是相互喜歡,那便很好。”
并不是很意外。
一陣風吹起,夾雜了些碎雪,飛落于云舒塵的鬢邊。卿舟雪剛把這話說完,便抬手替她慢慢捻了下來。
云舒塵抬眼時,正好自她眸中瞧見了一個小小的倒影,是自己。天與地一片白茫茫,她眼中再未載諸多顏色,只有一個自己。
一撮小火苗,不知怎的就在心底暖暖地燒起來。那個不知困擾了多久的猜疑,兜兜轉轉,在這種專注的凝視下,忽而有了冒頭跡象。
“那卿兒喜歡師妹么?”
云舒塵也不知自己是懷著何等心情講出這么一句話。
卿舟雪的眉梢微蹙,一時并未發言。
云舒塵瞧她臉色猶疑,方才心中微燃的一蹙火苗,似乎在冷風中被澆滅,人也倏然清醒了許多。她輕咳一聲,彎著唇,“瞧這模樣,情根深種。”
沒想到徒兒疑惑道,“師尊說的是哪個師妹?亦或是說所有師妹?”
師妹有很多,分為外門和內門。內門里有阮明珠,還有幾個同時入門,但交往并不過密的師妹。外門則皆是師妹,包括被她們帶回來的余英。
云舒塵一下子拋出如此宏大的詞兒,她那木頭做的徒弟一時開始嚴謹而審慎的思考。
聽著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問,云舒塵先是愣住,而后神色微冷,一撲一滅地,饒是她也失掉了耐性,淡聲道,“阮明珠。”
“還好的。不過她時而有點吵。”卿舟雪答得很快。
還好。
若是問她喜不喜歡自己,也這般說“還好”,云舒塵捫心自問,定然會想將她再扔一遍一夢崖。
她突然不想執著于此問了,落到這冷冰冰的小美人身上,估計也是一樣,省得氣得心口疼。
在心底冷哼一聲,云舒塵朝她扔了句“倦了”,便拂袖往屋內走去。
“可我覺得不怎么對勁。”袖口卻不知何時被卿舟雪牽住,她似乎是無意地握緊了那片衣料,還在垂眸思索,“師尊,我覺得我對阮師妹,并非如話本子里的師姐師妹那樣。”
“嗯。”云舒塵背對著她,稍微回眸,“何處不一樣?”
“我不想親她的臉,也不想親她的脖子,對于和她同床共枕,還要將衣裳脫去……”卿舟雪愈發蹙眉,仔細回憶著話本里模糊的一些片段。
云舒塵覺得臉熱,只聽得一二行,便嗔道,“打住。你……無需再描述這么多‘不想’了。”
卿舟雪安靜地閉上嘴。
言語青澀,但足夠讓人明白了。云舒塵背對著她,心中似乎有一層薄霜消融,留下的一行行褶子也終于被撫平。
當真是,平平整整了。
她走向屋內,并未回頭。忽然覺得自己病這一遭十分可憐。但心疼自己歸心疼,人卻半點不難受,反而有一種撥雪尋春的隱含期待,在凜然冬日中悄然萌生。
她最終還是眉眼微彎,無聲地笑了,又不太想讓徒兒瞧見,剛踏入門檻便很快啪地合上門。
她的徒弟始料未及,被莫名關在門外,險些撞到額頭。
“師尊?”
叩了下門,無人回應。
云舒塵背靠著門,將神色理得平靜了,這才將其打開。若無其事道,“進來。”
*
臨到睡時,卿舟雪才猛然想起,方才分明是自己先問師尊的。但是她并未回答,而是反問,莫名將卿舟雪繞了進去,一時也未曾覺得不對。
見今日時間尚早,云舒塵笑問她,“要看話本子么?”
“……”卿舟雪一時愣住,當初師尊說這東西看多了不好,就將她的收走了。此刻為何突然換了態度?
云舒塵輕咳一聲,“那時你還小,現在二十一了。看一些也不打緊的。”
她雖不懂得這兩三年的功夫,何以讓自己一下子不小了,不過師尊收羅的話本,有幾本的名字的確讓人想看。
卿舟雪又記起自己曾經發的誓,一時搖擺不定。
最終她還是相當有底線地,搖了搖頭,只是道,“師尊今日還未回答我那一問。”
“那一問?”女人將這三字念了一遍,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你問這個作甚。”
“因為我并不知曉,”卿舟雪說,“師尊可會厭惡我成日想挨著你?有點像那話本中所言,我發覺并非所有人都與我一樣,有些姑娘覺得這樣不好。”
所以擔心她也這樣想。對嗎?
云舒塵恍然醒悟徒兒的前一段時日的冷淡與謹慎,這到底是繞了多大一個彎子。
看來平日里,與她還是把話說少了——但那悶葫蘆自小到大,也沒有什么不悶的趨勢,倒不是一日兩日形成的。
“卿兒覺得我會討厭么?”她笑了笑,今日偏生是想吊著她,又將這問題不動聲色地拋了回去。
“不知。”卿舟雪翻了個身,面對面朝著她,她輕嘆一聲,聲音響在云舒塵耳邊,玉透清徹,“師尊的心思難猜,有時我猜得不對。也不好貿然去問你。”
“確實不大對。你在我跟前長大,日夜相處著,都不知道……”云舒塵頓了頓,看著她講道,“我喜歡女人么。”
徒兒又愣住,耿直地搖了搖頭。
惹得云舒塵朝她腰間軟處一擰,卿舟雪這一處有些怕癢,她大動靜地一抖,忍不住笑了笑。她也不知這是因著癢而笑,還是因著云舒塵這句話而由衷地高興。總之,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終于是落了地,她又回到了以前與云舒塵完全相處無間隔的時候。
沒過半晌,云舒塵也找回了日前難捱的滋味。
卿舟雪抱住了她的腰,整個人都貼了過來。這次半點不避嫌,又順著心意,將下巴擱在她肩膀上。
云舒塵渾身僵住,被她溫熱的呼吸在頸部一撓。她頓覺整個人都不對勁,一團火就在頸間曖昧地點著,然而卿舟雪只是這樣貼著,便安然閉上眼睛。
她確實能感覺到,徒兒此舉只是一種親近,大抵就是無意的。
可是,無意穿堂風啊——
第70章
今日天暖,地下的青草全都冒了出來,浮出一層融融的綠意,青翠可愛。
云舒塵近日氣色好了許多,天一放晴,便坐在老槐樹下最舒服的地方,半躺著看看書,或是瞧徒兒舞劍。
云舒塵病了一遭,之后又嬌嬌弱弱了幾月,卿舟雪放心不下,便向掌門告了一段時日的假,練劍也直接挪到了鶴衣峰上。
《歸一》這一本劍譜,總共七劍,是謂根基之本,她自十四歲練到二十一歲,正正好好,也是練了七年,在架勢上已然相當純熟,閉著眼都能使出來。其中一些真意,也似乎有了體會。
春暉閃爍在雪亮的劍刃,隨著她一刺一挽,如粼粼細浪自那一小方劍身中映出,煞是好看。
最后一個收勢,她負劍而立,背影端正,此刻無風,白色衣裳不飄不動,恰如青松垂雪。
云舒塵看著徒兒練劍,總能想起相當久遠的時候。
祖師爺是劍修,門下弟子多少會一點劍術。包括柳尋芹和越長歌這類另擇別道的,只是后來用得少,不甚精通而已。
而她天生體弱,那時修為尚不高,便更容易生病。練劍這種活計動靜過大,她動幾步胸悶,再耍幾劍氣短,累得一身汗回去,就是沒日沒夜地發燒。
她把劍用得顫顫巍巍,祖師爺也看得心情顫顫巍巍,總感覺這孩子臉色蒼白血氣虛浮,下一瞬便要魂歸西天。
于是不敢讓她再練,只讓她在一旁歇著。
云舒塵因此,得以欣賞師兄弟姐妹別扭的劍法,當真是別扭——尤其是現如今風情萬種的越大美人,誰能想到,她少時練個劍能左腳踩右腳地摔倒,并精準地砸在柳尋芹身上。
她瞇著眼眸,就著一片春暉回憶著,終歸還是她家徒兒的劍法卓然,身姿出塵,似乎怎么使都有一種工整的好看。
俗話說,大家風范。
卿舟雪轉過頭時,恰好對上了師尊的目光。女人慵懶地靠著,朝她招了招手,“過來。”
“是時候給你物色新劍譜了。”
“新劍譜?”卿舟雪想了想,“陳師兄說學完這七劍,下一步該是紫陽劍法。”
“為師并不擅劍道。”云舒塵卻說,“不過掌門倒是近日向我談起,那本劍譜不算最適宜于你。”
“……這是為何?”
“你說呢?”
她好整以暇道,“放眼九州,冰靈根的人一只手便能數得過來。其中是劍修者寥寥無幾,在這寥寥無幾中,能留下幾本功法劍譜的又甚少。然而現在并未有線索。”
“太初境現如今流傳的劍譜,皆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內。你怕是不好學了。”
卿舟雪輕嘆一口氣,“那將就一下,興許也沒差的。”
“將就?”云舒塵笑了笑,“你倒是隨便得很。”
“無需將就。”
她撐著身子坐起來,長發流瀉于背后,卿舟雪下意識去扶她。
剛一挨著肩,手便被握住,緊了緊,只聽得云舒塵道,“既然沒有,徒兒索性自己寫它一本。這不就有了?”
自己寫一本?
卿舟雪疑惑地對上她的眼睛,卻從中看出師尊并非開玩笑的意思。
云舒塵偏了偏頭,一縷發絲垂在鬢邊,被她自己用指尖撥開,此刻眼神下挪,正落在卿舟雪手中的清霜劍。
她以指尖挑起她的劍刃,卿舟雪不禁往上抬了一下,似乎是怕割到那只手。
“我當年琢磨這陣法,也是如此。”她看著那澄亮的劍鋒,“無人引路,無人懂得,更無人訴說。天大地大,卻仿佛只我一人在獨行。興許要做這第一人,總是要比后來者更為辛苦些。”
劍刃光滑,映出了卿舟雪的眼睛,是微微愣怔的神色,云舒塵溫聲說,“可最終留下名姓的,也是這第一人。”
卿舟雪聞言,并無異議,“只要有用,辛不辛苦不算什么的。”
云舒塵彎著唇角,卻在心中微嘆一口氣。
冥冥之中自有一種準頭,總覺得眼前的姑娘日后是有大出息的。現下尚還青澀,十分光華才展露了三分,就這般讓人挪不開眼睛。
卿舟雪與她閑談了幾句,沒過多時,又繼續去舞劍。她轉身時,白色的衣裙上繡著花鳥紋,日光一照,便如舞動的鳳凰。
真是令人羨慕。
云舒塵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她,起先是欣賞,而后這份心情不知不覺就落了點塵埃。
目光挪向別處,她抬眼看著槐樹上的一片葉子,又迎著陽光看去,背后是湛藍的穹宇,無窮無盡。
誰能一輩子拴養鳳凰呢?
恐怕她也不能。
*
云舒塵說讓她自己寫一本。這并非玩笑消遣,但也不是讓卿舟雪對著幾本空書紙上談兵。
她有別的成算。
聽師尊說要出門一趟,卿舟雪便也隨著她一同去。一路過去,場面愈發熟悉,云舒塵帶她來到上次對著天雷練劍時的那片曠野。
卿舟雪有點奇怪,她為何也知道這片地盤?又一想,興許這就是與師尊的默契。
“這處是不錯。”她負手而立,長發用一根絲帶束著,曠野之上的風大,吹得她青絲繾綣纏綿地散開。
卿舟雪看著她的背影,無端想起十四歲那年,云舒塵也是這樣站在一夢崖頂上,身披天光,朝她回眸。
這也是能記一輩子的。
好像……有很多場面都能記一輩子。興許這樣記著記著,一輩子就載著師尊的身影,滿滿當當地過去了。
也正在此刻,云舒塵恰好回頭,只不過這次笑意溫柔,且伸出手,“過來。”
她又握住她的手,只覺掌心細膩柔軟,不禁緊了又松。正在搭上手的這一瞬間,一陣白霧起,天色卻漸漸變了。
“將你學的那一招一式皆忘掉。”云舒塵松開她的手,“待會兒興許會有點難,卿兒要盡力。”
她的聲音自這一句話后,便趨于飄渺空靈。最終和人影一齊消散于茫茫白霧。
卿舟雪點點頭,攥緊了清霜劍,警惕著四周,過了會兒又忽然小聲念道,“師尊,你現下身體,不能太多動用靈力的,無需太……”
話還未說完,腳下木刺突起,險些扎了個透心涼,卿舟雪倏地在地上將寶劍一抵,整個人騰空,免得被扎穿。
她剛一落地,藤蔓又自然而然地生發出來,纏住腳踝。清霜劍寒氣逼人,將那些不斷蔓生的藤蔓砍斷。
但周遭卻變了模樣,春風吹又生的草木在此刻瘋狂蔓延,躥得極快,將她籠罩于其中,宛若巨大的牢籠,密不透風。
此刻腳下也全是如鬼手一般抓撓的荊棘,布滿尖刺,很快,她的腳腕一圈兒已經被勒得見了血痕。
忽然聽得遠方傳來一聲清脆悅耳的鹿鳴,大霧徹底消散之時,卿舟雪抬頭看去,在幽綠深邃的叢林之中,一只白鹿四蹄如玉,身披飛云,宛若仙使,跳躍在布滿荊棘叢之處,若隱若現。
那是鎮守陣眼東方之神——木神句芒。
卿舟雪本欲去追它,但腳下的藤蔓卻不依不撓地勾住人腿,每走一步都得砍好幾劍,她直覺這樣會被困死于其中,便一門心思往天上去。
她靜下心來,將一身寒意灌于劍中,任那藤蔓將她牢牢鎖住。最后她猛然出劍,寒霜完全凍結了藤蔓的下端新生脆弱之處,再拼盡全力一斬,一堆藤蔓便被齊端砍斷。
斷口處被短暫凍結了一瞬,霎那間一切動靜趨于凝滯。
正是沖著這個空隙,卿舟雪踏著飛劍而起,往叢林天上的一方光亮逃去。
眼前一白,被飛花糊了一臉,卿舟雪只覺得一股蜜香襲人,像是夾雜了整個春天的繁花雨露。一扭頭,對上一只踏空的白鹿,靈巧秀美,沖她打了個響鼻。
她腳下踏著劍,手中則凝出一把冰刃,朝它劃去。不料那白鹿不躲不避,任尖刃穿過身軀——
毫發無傷。
卿舟雪此刻才看清,白鹿與先前的蒼龍朱雀一樣,并非血肉之軀,而是由無數細密潔白的花瓣為皮毛,凝成山野生靈優美的身姿。
它溫和地躍動在卿舟雪身旁,似乎并無進攻的意味。但它每踏過之處,都能憑空而生一根藤蔓,自它腳下緩慢生長,極快地又將卿舟雪拉了下來。
她狠狠砸在一片荊棘叢中,白衣上邊血跡星星點點,自唇邊溢出一聲痛哼。
陣法之外,云舒塵垂下眼眸,一杯茶端在手中,許久未動。本想用力柔和一些,但再想一想,這次火候不到家,日后次次也到不了,還是作罷。
卿舟雪倒下時,重重藤蔓卷起枝芽,纏住了她的四肢,腰身,固著得相當緊密,勒得人幾乎要窒息。
“給你一柱香的時辰,掙出來。”
耳畔一道熟悉聲音響起,給她劃下一道線。卿舟雪的意識自劇痛之中回攏,伸手想去拿清霜劍,結果被藤蔓牢牢纏住了手腕。
她攢著氣力,一點一點地將手腕抽離,結果藤蔓如影隨形,全然掙脫不掉,整個人如在蜘蛛網上瀕死的蝴蝶,無力而徒勞地撲騰著翅膀尖兒——
徒兒看起來太優秀。
第71章
一柱香要燃盡,屬實是快得很。
手中失了劍,卿舟雪使出渾身解數,也未曾在其中撲騰出一個稍大點的水花。她周身的凜然寒氣凍硬了一片綠藤,腿用力踹去,發出沙沙的脆響。
最終還是未將其揣折。
一柱香過后,她一下子摔在地面。眼前的藤蔓悉數消失,只瞧見了一雙精致的繡鞋。
她脫了力氣,躺在地上,虛弱地看著她。
云舒塵站在她身前,看著她白皙肌膚割破的淺薄口子,就在這一眨眼之間愈合無痕。稍深一些的,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止了血,再生新肉。
她俯下身子,伸手撫過徒兒手腕剛才流血之處,現下的確是平平整整。
“你這等體質,莫要談起,也別讓他人知曉。記得了么?”云舒塵蹙眉,又收回手。
“嗯。”
卿舟雪摸了摸地面,而后坐起來,頭一件事便是去拿自己的劍,只不料手一空——
云舒塵指尖微點,那把劍被水流包裹著懸浮于自己面前。她握上冰涼的劍柄時,只覺掌心被凍得發疼。
清霜劍,果然是名不虛傳。
她拿著卿舟雪的寶劍,回身又坐回原處,一指撫上清霜劍刃上凝著的霜雪,輕輕挑去,而后道,“練好之前,這劍便無需用了。”
“嗯?”卿舟雪一時愣住,她自從得了這把劍,便一直很仔細地養護,從不輕易離身,幾乎與自己相伴而生。
一方面,此劍與她天生契合。另一方面,這是師尊與她一齊挑來,算是她贈予她的。
“徒兒可還記得,得此劍之時,那個賣劍老頭兒所言?”
“真正的劍修無所謂用什么,一草一木,飛花摘葉,皆可為劍。”卿舟雪漸漸回想起。
其實話說到此處,她大概知道師尊是何用意了,輕嘆一聲,點點頭。
方才倒地之時,她第一反應便是去拿劍。云舒塵故意將清霜劍挪得遠了些,本以為她會想其他法子,卻未曾料到,徒兒手中無劍,便一直盯緊了那把,仿佛非要重新奪回來才安心。
顧此失彼,太過依賴。
在藤蔓蔓延時,她本可以靠己身之力,尋得幾個機會。可惜寶劍不在手中,她的心神不定,白白錯過了幾次。
她該明白的,天下各道,修行永遠是修己身,而非練外物。
云舒塵瞧她神色,知她心中已經明白,畢竟她自小聰慧,于修行一事上悟性很高。很多事情無需說全,只需要點撥一二。
雖然蒼天平等,讓她在某些方面的悟性著實低了些,太低了些,不過也好——無須擔心被烏七八糟的人輕易拐跑。
這般想著,她又在心底暗道。
*
卿舟雪再入陣練了幾遭,雖是心境上有所開悟,但是一如既往地,被纏得死緊,一次也未曾能夠逃脫。
云舒塵問,“累著了?”
卿舟雪卻慢慢坐起,舉手投足之間明顯帶了些有氣無力,她卻搖搖頭,“只要師尊不累,我仍能再練。”
此刻她坐在地上,發頂被人輕輕一揉,“無需貪多。今日就到此為止好了。”
云舒塵的另一只手忽而抬起她的下巴,幾滴水珠自空中悄然凝結,而后相和于一處,先是潤濕那唇瓣,再喂了她一口水。
卿舟雪愣在原地,眼睫微顫,而后又垂下。
不知為何,這幾滴裹著師尊靈力的水珠,貼上她的唇邊的那一刻,恰如一根小槌敲動心中的鐘。
她莫名想起了織夢蛛的幻境。
而后幾日皆是如此。
卿舟雪其實不大在意自己,反倒更為緊張她那個不能吹風不能受累的嬌貴師尊。每次看她動用靈力臉色蒼白些許,總要提出來歇息一二。
她從不明說,只是道自己累罷了。
云舒塵心中知曉,亦然很有默契地未曾點破這不顯山不露水的關心。
卿舟雪這些年一直修習劍道,于術法上的長進不大。凝水還是勉勉強強,凝冰也只在周身三尺之內較為便利。
現下手中失了寶劍,她不得不只靠自己。
藤蔓還是在緊緊束縛著她。
卿舟雪閉上雙眼,將丹田之中不算充盈的靈力延展開來,把每一處都攤得薄如紙張,盡力向遠處夠著。
起先她只凝風中飄來的水汽,凍白了周身一圈。以己為中心,身邊的冰霜相當厚實,凍僵了一大片蠢蠢蠕動的藤蔓,再往外走,霜色逐漸稀釋,逐漸蓋不過草木的青翠。
在這三尺之間,她與云舒塵拉鋸著,能自葳蕤怒放的花草之中感覺到她的氣息。
她閉眼蹙眉,將暗勁兒使到了極致,冰霜一旦蔓延哪怕多一寸,便立馬會被地下勃勃的生氣鉆破。
師尊的修為比她高太多,漫不經心間,稍一施壓,讓她極為吃力。
在這種寸步難進的僵持下,卿舟雪的額頭上滲出一層薄汗,她側頭看見手腕上又被尖刺割破,血珠落于藤蔓上,開出了一朵鮮紅的小花。
愈發多的小紅花簇擁于她身側。
此刻藤蔓瘋長,幾乎已經完全將她的身軀籠罩。
云舒塵看得微蹙眉,徒兒已經練了幾日,每每都是這樣一個結果,沒什么長進。
需要再逼一逼么。
她瞧著那姑娘虛弱的神色,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心中的不忍一瞬而過,隨后她不再猶豫,又緩慢地抬了手。
卿舟雪感覺喉頭之處不太對勁,掙扎著垂眼看去,一根藤蔓繞上了她的頸部,緩緩收緊。
她被迫張開嘴喘息,瀕臨窒息的感覺讓她用盡全力掙扎起來,可是纏著四肢與頸部的藤不讓分毫。
人在昏沉之間,她努力構想著一片霜天雪地的景像,長風掀起水珠,如浪潮一般吹向天空,遇上山嶺上的寒氣,而罡風在無人之處盡情呼嘯高歌,將寒氣吹得彌天皆是,化為萬千大雪。
它們是如何卷上天空的,又是如何落下的,如何借著廣袤天地間的水汽,讓自己凝聚成形。
風吹得這里一陣,那里一陣,埋沒世間萬物,諸多顏色,統統歸于一片白茫茫的死寂。
云舒塵見她良久無甚動靜,以為是暈過去了,本想松開她。可念頭一起,卻又感覺不大對勁——卿舟雪周身的冰霜并非消退,而是有意識地回攏于丹田。
她萎靡不振地垂在一片凄艷紅花之中的手掌,稍微動了動。掌心寒霜漸漸將那一處的皮膚凍成青白。
云舒塵忽覺有趣,這是什么?
她的手心寒氣纏繞,凝出一把劍柄,向上倏地展開,一把華美而透明的劍,帶著粲然冷光,重現于世。
借由凝水成冰,做一把劍是相當簡單的把戲。
可云舒塵仔細看去,那劍并非由冰所鍛造,甚至無有實形。只是一團至寒的白氣,環繞成形。
外邊兒一圈與空氣中的水相碰,彌散出劍身大致的模樣。而再向內里——是虛無而絕對的冷意。
她的手指漸漸攥緊那把劍,捏得骨節發白。
下一瞬,周身的藤蔓盡數僵硬斷裂,隨著她這劍盡可能地一揮,白霜赫然突破三尺。
四尺,五尺。
艱難地突破這幾層圍困以后,冰霜蔓延的速度相當迅捷,甚至將云舒塵腳下站著的那塊兒也凍上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
只見一道凜然的劍氣劃過她身側,只略略擦過了她的發梢,那一兩根便徹底凝結成霜白。
此劍一出,目之所及,皆為浩雪,將所有木系的生氣埋沒。
卿舟雪昏沉地睜開眼,手掌在地下一摸,皆是碎成段的藤蘿荊棘,只留了一瞬,悉數湮滅。
天色逐漸放晴,該是回到了現世。云舒塵立于不遠處,抬眸一笑,“不錯。可算破陣而出了。”
她蓮步輕挪,走到卿舟雪面前,看著她慢慢坐起來。
“方才那使的是什么?”
“……徒兒也不知。”
“現下還會用么。”
卿舟雪攤開掌心,寒氣又凜然環繞,似一把虛虛的劍形。她現下發現自己凝冰愈發隨心所欲,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頭,此般情形,似乎在書上瞧見過。
“劍意?”她低聲念了一遍,站起來隨空一指,草木就此白了一片。
無心插柳柳成蔭。先前苦苦追尋之物,在擱置一段時日后,竟在師尊的磨練下忽然頓悟了。
可為何她手中只有一把虛虛的劍?那日比試,蕭師兄身后分明不止一個劍影。
“既然有些心得體會,就記一記。省得日后忘了,那多可惜。”
云舒塵拂去肩頭飄落的一片雪,指尖沾起微涼,她拿在眼前看著那片小雪花很快凋零。
她們御風而行,踏上歸程。卿舟雪站在云舒塵身后,她想起先前云舒塵談起她自己年輕時求索道法,也是孤獨一人摸索。
她不禁就此事問道,“那一個人,這樣累么?”
“你現下不也一樣,個中冷暖,又何必問我呢。”云舒塵并未回頭,但她能感覺徒弟揪著她衣袖的手緊了一些。
“師尊陪著我,”她不甚贊同,“這怎么能叫一個人?”
云舒塵頓了頓,嗯了一聲。
那時她累么?
徒弟委實是問住她了。
似乎從未想過。
其實也只是在近幾年,再突破風險過大時,她才慢慢將修煉速度緩下來,人也懶散許多。
可是在與卿舟雪相同的年紀,她清晰地明白自己想要做成之事,需得付出滔天代價。她對自己要比對卿兒更加苛刻,堪稱狠毒,無所不用其極。
弱是原罪,她不容許自己累——
第72章
這一段時日,卿舟雪鮮少去主峰練劍,而是與云舒塵朝夕相對,練一練劍,或者是偶爾過個幾招。
她每日被藤蔓纏繞,破陣而出,如此反復,愈發熟稔,現下有了新的心得。
卿舟雪自己琢磨出一套劍技,空手凝刃,一劍劃去,所指之處皆被堅實的冰霜覆蓋,讓所有草木失去再生之地,凍結一切生機。
云舒塵思忖一二,倒是覺得此招作為起手式是最好的。冰靈根于霜天雪地之中更為自如,她這一劍便可占盡“地利”。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卿舟雪現下尚達不到這等境界,不過霜寒一劍刺出,地上常如云霧翻涌,縈繞于周身,更似謫仙。
流云浮雪。
為了便于稱呼,又兼師尊要她新寫一本劍譜,卿舟雪取了這四個字,一并記在紙上。
努力了六七日,也只悟出這么一式起手。
無人開道,前路自己走來,每一步都不算容易。
她偶爾也會注意到一些招式,只不過怎么擺都連貫不起來,或是容易落入所學“太初七劍”的脈絡之中,算不得新成一派。
云舒塵瞧徒兒苦思冥想許久,最終劍尖垂落,對著院中的老槐樹發怔,半天也不動一下。
像是對著樹面壁思過。
云舒塵輕敲指腹,一只以水為身軀的小山雀兒,撲打著透明的翅膀飛過去——毫不客氣地站在徒兒頭頂上,不輕不重地啄了一下。
卿舟雪這才回神,伸手把那只鳥拂去,小山雀順著跳到她肩頭,又飛起來,以濕潤的鳥喙吻著她的側臉。
很是淘氣。
“想什么呢?”云舒塵抬手做了個收勢,水做的鳥兒瞬間化去,滴滴答答地掉入地縫。
她手中拿著把木劍,也不知在比劃些什么,見云舒塵來了,便轉過身。
不知為何,徒兒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云舒塵總覺得她在欲言又止,便體貼道,“要說就說。”
“師尊會劍道嗎。”
“這我無法助你,”她笑了笑,“半點都不會。”
“這樣才好。”卿舟雪卻松了口氣,頗讓云舒塵意外。她本以為卿舟雪想在此道上請教她,結果不是?
“聽人言,教學相長也。”正說話時,卿舟雪卻走到了她的身后,“師尊可否幫我個忙。”
“什么?”
徒兒讓她拿著劍,然后穩穩地托起了她的手腕,“我不知自己用得如何,教人一遍,興許能看出點不對來?”
倒是反客為主了。云舒塵未在這方面與她計較,反倒覺得頗為新鮮,她嗯了一聲,“好。”
卿舟雪在師尊邁出第一步時,才深覺她真的半點不會,并未藏拙。這一步輕挪挪地無半點力,手也是由她帶著才會動。
此刻樹影婆娑,地面上光影點點,如浮動的碎金。云舒塵依著她走了幾步,手一直抬著,卿舟雪時不時放開她觀察一二。
“師尊,你的手……”卿舟雪瞅著那逐漸發顫的劍尖,“能不抖嗎。”
“手酸。”
她蹙著眉,橫她一眼,“可以了么?”
卿舟雪只好繼而托著她的手腕,另一邊則扶著她的腰,一面念著每一步要如何,以及為何要這般。
云舒塵并未細思,她知道這都是徒兒自言自語,本不是為了當真教會她。
于是她相當輕松,閉眼光品著她如清泉一般的嗓音自石上流過,泠泠動聽。手上也無需使出任何氣力,總之皆是卿兒帶著她來。
不過仔細一想,確實令人啼笑皆非。幾百年前被師尊迫著學劍不成,幾百年后又被自己的徒兒再教了一遍。
她們倆身形相仿,這般姿勢,倒很像卿舟雪將她圈在懷中。
一步,一動。
云舒塵踩著地上浮動的碎金,微風將兩人的長發吹得交纏至一起,又隨著劍招的一個旋身再度分離。
“腰……要挺直。”徒兒默默提醒道。
云舒塵走個幾步就沒了骨頭,相當舒適地倚靠在她身上,聞言又懶洋洋道,“挺直了,可累。”
卿舟雪輕嘆一口氣,“當年祖師爺面前,師尊這般,大抵是要被罰——”
“嗯?”
“……沒什么。”
云舒塵稍微側過頭去,莞爾道:“你多想了。這太初境雖為修仙所在,但到底講些人情世故。”
卿舟雪愣然,“什么人情?”
她輕笑一聲,“我與掌管祖師爺生殺大權的女人關系甚好。”
“這是何人?”
“我師娘。”
“……”
云舒塵又依著她走了幾步,舞了幾劍,身上微微發汗,確實有些累人,便略有抱怨道:“這一式,怎么這般長?”
“嗯?”聽得徒弟詫異了一瞬,“可才一半不到。”
“師尊平日確實要多走動走動,對身子也好。”
她扶著她的腰,握住她的小臂,隔著幾層衣料,卻還是感覺她相當柔軟,仿佛稍重的力都能催折了去。
“動得夠多了。約莫每日都要從鶴衣峰去往主峰,再折個來回。”云舒塵對于動彈這種事情,心底沒由來地抗拒。
“御風乘云,腳不沾地,這豈能算數?”
“施法也是要抬手的。”
“這也是不能算數的。”
“那怎么辦。”云舒塵彎著唇,又側頭去看徒兒一本正經的神色,默然生出一個小心思,“你以后日日帶著師尊練劍好了,權當鍛體。”
“好。”
她想了想,竟認真地應下。
不知不覺間,這一式隨著兩人最后一次旋身反刺結束,待她們站定以后,卿舟雪松開了她,懷中的疏香散去,卻總覺得心中空落落的。
“你那招式,自己理明白了么?”云舒塵含笑問她。
“明白許多了。”卿舟雪垂眸盯著劍尖——劍道上別扭的幾處,正是自己也解釋不通的地方,仍需改進,這一點倒是清楚。
但心中某一處又不明不白,綿成漿糊了。這只不過是握著師尊的手一同練劍而已,如此行徑,在偶爾應對一些師姐妹的指教時也會發生。并無什么特別之處。
那一式劍招,云舒塵問何以這般長時,卿舟雪才恍然驚覺,她牽著師尊動得到底有多慢。
她似乎舍不得一下子放開她。
*
演武場上。
卿舟雪右手秉著清霜劍,一劍刺出時,其他三人只見她周身寒氣彌散,一道殘影現出,剎那間,青灰色的地磚層霜染透,偌大的場地,頓時霜天雪地白成一片,竟還飄下一陣小雪。
“厲害。”阮明珠踩了踩地面,發覺這冰霜密密實實,拿刀柄都砸不開。
林尋真奇道,“這是什么招式?”
“自己無事琢磨的。”卿舟雪將那道殘影揮散,“只是用來有些緩慢,需得蓄力良久,才能染盡這般方寸大小的地面。”
阮明珠說,“確實。一刀一刀砍下去的確落著了實處。但我總不習慣于大用術法……總覺得,又慢又怪。”
另兩個不執兵刃的姑娘對此并無同感,相互看了一眼。白蘇輕聲說,“你們可曾覺得,自第二次選拔以后,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練著,似乎無甚進步?”
的確。
好似配合到相互不妨礙的地步,便無人再去說什么,也無人再去精益求精了。
林尋真提議,“身在廬山自然看不出什么來。不若去尋長輩瞧一瞧,能有什么建議皆是好的。”
幾人想起云師叔上次與卿舟雪一齊來,不禁皆看向了她。
卿舟雪眉梢微蹙,看了眼天色,“我問問她。”
她自納戒中掏出一塊傳音玉符,走到一邊,口中說了幾句什么,然后很快將玉符收了回去。
“怎么樣?”林尋真還是很希望云師叔能來的。
卿舟雪搖了搖頭,“她現下有些不便,說替我們叫了越師叔來。原地等著便是。”
那一通玉符傳音,師尊的聲音有些倦懶,似乎是在午睡,語氣飽含著被擾了清夢的不滿。響在卿舟雪耳邊時,她總覺得耳根某處被低柔的聲音撓了一下。
癢癢的。
“她?挺好玩兒的。”阮明珠的眼眸騰地一下子亮了。
不多時,天邊現出一窈窕身影。美艷動人的女子踏上地面,緩緩朝她們走來,打了個呵欠,抱怨道,“呵,那死女人只知道睡她的美容覺,偏不知道別人也要睡的么。”
畢竟是長輩,卿舟雪,林尋真與白蘇皆未大聲言語,唯有阮明珠迎了上去,眨眼笑道,“越師叔今兒好漂亮。””
“阮阮的眼光一直很好呢。”
這話她聽了相當舒心,嘴唇揚起,眼眸往那四個姑娘身上一瞥,“這么個大熱天,還在演武場打滾摸爬呢。你們云師叔非要動用本座,若不是看在一袋金——”
“呸。”她微一蹙眉,“若不是看在她誠心誠意的懇求上,我才懶得理會你們幾個小兔崽子。橫豎也是峰上弟子太多,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但是仔細想想,老娘還有幾冊話本未動筆,既動不了筆便交不了差,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實乃……”
小兔崽子們陷入沉默。
其中那個稍穩重年長一些的小兔崽子張了張嘴,終于出聲打斷她,“越師叔,我們近日似乎陷入了瓶頸,還請您指點一下。”
“哦。”
她便自覺站遠了些,“行,你們打給我看看。”——
第73章
幾人將機關一放,與那演武場的幻影武士對打了一場。
越長歌在外頭興致缺缺地看了半晌,而后揮袖道,“好了好了。”
“練到這個份上,還算熟悉,磨合得也差不離了——不過上次你們在那勞什子秘境中,配合得還算不錯,只是反應慢了些。”
“冰取之于水而寒于水。而水土皆能興木,木能助火。五行的妙處,皆在其中,你們用術法時,常想著助益于她人便是。”
越長歌丟下這幾句真言,自以為已經指點到功德圓滿,便輕巧地轉了個圈兒,準備抬腳跑路,回去繼續寫她那話本子。
“越師叔,一袋金什么的太多。”阮明珠挑眉道,“你可不能就這么跑了!”
“嘖,”越長歌腳步一頓,嫌棄地回頭,“說得好似你出一樣。”
“我雖沒幾個錢,不過云師叔出了,也便是我們卿師姐出了。”
卿舟雪神色未動,抬眼幽幽地看著越長歌,眉梢微蹙,似乎隨時有一種要去告訴她家親師尊的感覺。
越長歌一時撼住,在心底冷哼一聲,打了個算盤,最終仍決定小心為上——她覺得卿師侄做得出來,而云舒塵那女人睚眥必報,不算好惹。
女人不情不愿地轉過身來,鳳眼微挑,“小祖宗,那你們想如何?要我教你們修煉?”
越長歌的眼神自左邊掃過右邊,又掃回來,像是在思忖。片刻后她勾唇一笑,“修煉多沒意思哪,難得有人陪本座玩一玩,那么非得盡興才好。”
白蘇倏然睜大眼睛,她眼瞅著越長歌幾步朝她走來,愈發逼近。鼻尖縈繞不去的馥郁花香,熏得她直想打噴嚏——
白蘇忍不住退了一小步。
她的同門師姐妹也不禁給越長老讓出一條小道,留得白蘇孤立無援。
越長歌微微俯下身子,笑得像是得道千年的狐貍精,“小醫修生得水靈靈,好似一把待掐的嫩蔥,真不錯。”
“師……師叔,你,你……”白蘇向下便瞥見她胸口一片豐腴的白,羞紅了臉。
越長歌又笑了一聲,直起腰身,目光投向遠方的一座高峰,“這般說來,那老醫修更為得趣兒——咱去她峰上討教討教,也算是助你們提升修為了。”
言罷,她喚來一陣長風,將幾個小輩卷在一起,宛若綁架,一道兒循著靈素峰的方向去。
卿舟雪默默無言,看著驟然離地千萬尺的雙腳,輕嘆一聲,今日怕是又不能及時回家了。
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阮明珠與越師叔兩個嘴多的,正有來有往聊得火熱,一個為老不尊,一個目無尊長,儼然像失散多年的老鄉親。
“聽聞你上次叫她師姐被揍了?還被罰了一個月禁足?”
越長歌笑道,“真沒出息,我天天喊她師姐,還不是活得好好兒的,一身輕松。”
阮明珠一時肅然起敬,正欲討教時,頭腦終于轉了個彎,雙眼微睜:“你不本就是她的師妹么!”
白蘇在一旁顫巍巍地念叨,“師叔,我師尊她不喜人打擾,我們一下子這般大陣仗,這……”
“哦?”越長歌不以為意,“都說是討教道法,幫你們幾個小輩開開眼界。況且有本座在此護著,能把你們怎么樣?”
林尋真不甚放心地將眼光收回來,和卿舟雪對視一眼。她與越師叔交涉不多,咋一聽這言辭談吐,話雖如此,總透露著一股子不靠譜的氣息。
卿師妹垂下眼睫,在一旁輕聲說,“……既然是師尊請的,那許是自有她的定奪罷。”
林尋真此刻被捆在白云之上,本是被冷風吹得心情微妙,一想到云師叔,便覺甚有道理,于是點了點頭。
*
柳尋芹正坐在藥閣中翻看醫書,她在不對著活人時,神色較為專注,似是入了定,腰后的發絲以一帶松松束著。
忽而聽得外邊一陣妖風起,她抬眸朝外邊看去,只見越大美人倚著門框,朝她巧笑倩兮地眨了個眼。
“師姐~”
“你先還了我的錢,再與我說話。”柳尋芹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越長歌的笑容一僵,她略有點委屈,“人家這一段日子,那個,手頭有一丟丟緊張。”
“你哪天不緊張?”
柳尋芹嗅到一股濃郁花香,不禁蹙眉。她實在不能理解為何兩個師妹總是要把自己腌入味——云舒塵尚好一些,九和香飄渺柔和,只暗地里勾人,倒與氣質相稱。
而越長歌相當高調,似乎是恨不得天底下的蜜蜂都圍著她嗡嗡。
彼時一排站在門外的幾個小輩面面相覷。
阮明珠捂著嘴,自手縫中漏出幾個氣音,笑了笑,“越師叔不會被丟出來罷。”
白蘇一臉憂愁,壓低聲音嘆道,“師叔到底想要干什么?”
門是敞開的,里頭的談話,人皆一清二楚。
“無事的話,就走。”
柳尋芹將攤開的醫書合上,一只手擱在封皮,略有點不耐地摩挲著。
“別急著趕人,我此番來又不是特地消遣你。屬實是有些疼痛。”
“哪兒疼?”
“這里。”越長歌雙眼一眨,撫上胸口,手掌微壓時,呼之欲出。
柳尋芹只瞥了一眼,“里衣無需勒這么緊,不利于氣血通暢。”
她忽然有點害羞,“討厭。你這是盯著哪兒看呢!人家這是想你想得心口痛——”
此言一出,站在門外被迫聽墻角的白蘇被自己嗆了一口,憋著沒咳出聲來。卿舟雪目視前方,神色若有所思。林尋真尚在愣著,不敢相信聽到了什么,她扭頭一看阮明珠——
那姑娘聽得津津有味,不忘贊道,“越師叔真乃神人也!”
瞬息之間,天地變色。
白蘇恍若看見了相同的場景,一聲驚呼,不可名狀之物便自閣中敞開的大門飛出——但她到底比阮明珠來得體面,并未被灰頭土臉地砸在樹上。越長歌在空中一拂袖,很快便懸穩腳尖,飄在云端。
只見她笑意不減,手上還勾著條柳尋芹的發帶,搭在手中細細一撫,又扭頭朝幾個師侄拋了個媚眼,“如何?這可比阮阮強哦。”
阮明珠嘖道,“那當然,你是長老嘛。”
閣中現出一女子身影,散下的發被微風吹起,一半飄在空中,一半披在身上。她負手而立,面無表情地與越長歌遙遙對望。
卿舟雪總覺得呼吸有點上不來,她隱隱約約能察覺到,四周的威壓一下子就重了起來——柳師叔大概是被惹得頗為不滿。
柳尋芹抬起了手,指尖微弱地顯出點兒靈光,現下是白日,看不太分明。
但萬千瑩白靈力卻如絲線一般鉆入越長歌體內,操控著她的骨骼,迫使她將那發帶松開。
醫仙活到這歲數,治過的傷不計其數,對于人這一副皮囊之下,每一處肌里,每一塊骨骼都了如指掌。
她只需微力撥千鈞,便能讓她服帖。
越長歌自然察覺到,她有些艱難地將那發帶往手腕一纏。抬手做了個手勢,一支長笛便橫于手心。
她閉上眼睛,噓了一口。
這聲音先是入耳動聽,宛若仙鶴長鳴,其后如黃雀啁啾,只不過到后來,她越吹越急,底下幾個小輩甚是難捱,一個個紛紛去捂耳朵,總覺得神魂震蕩,下一瞬便要爆體而亡。
清越的笛音響起,如怨如慕,一時將飄在空中千絲萬縷的銀絲震斷。
正當此時,越長歌卻松了笛子,朝柳尋芹揚聲道,“還有幾個小兔崽子呢,你可別對我窮追猛打,傷及無辜。”
柳尋芹面色不改,“你別吹了便是。刺耳。”
她仍然在施壓,半分不留情面。越長歌只能蹙眉繼續與她斗法,閉眼時只覺渾身筋脈脹痛,似是被柳尋芹一把捏在手中一樣。
終究還是少她師姐幾年修為,她嘴角隱約滲了紅,手上發帶被迫使著扯開,飄落下來。
一陣清風起,發帶被柳尋芹攥在手中。她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幼稚。”
幾個小輩被兩位長老打架波及得無力站著,整整齊齊在地上盤腿坐了一排,像是幾顆安分守己的蒜栽在地中。
柳尋芹正欲轉身進門,回頭時正盯著她們,目光落到白蘇臉上,“不是去訓練么?怎么會跟她這人——”
也不知越長歌瞬移有多快,總之眾人眼前一花,便見柳尋芹肩上擱了個腦袋,又就她淺色的衣裳一咳,點點梅花紅就此怒放。
那女人哀怨道,“你弄疼我了……你還看不起我。”
眼見得威壓又重,林尋真連忙出聲打了個圓場,“……是這樣的。弟子們久無進益,本是想去尋云師叔指點一二,因著她臨時有事,便將我們托付給了越師叔。”
柳尋芹忽而掏出一塊玉符,自空中寫畫幾筆,便徹底粉碎。越長歌看著看著,神色微僵,“喂,你犯不著還特地知會一聲云舒塵罷!”
“舉手之勞。”
她推開越長歌,順手將發帶纏上,系好。而后毫不駐足地走入藥廬,將門窗半闔,只露出一邊冷漠的側臉。
“過來,”她淡聲說,“看一下傷勢。”——
第74章
藥閣之中。
越長歌環顧一周,只見各類靈草仙株皆分門別類地放著,很有條理。室內氣息干凈,只有一絲草藥的清苦,聞著安神。
柳尋芹身上也是這種味道。
她示意讓越長歌坐下,而后單手把上了她的脈象。畢竟是她自己出手,傷勢多重心里大概也清楚。幫她調息一二,撫平經脈之中斗法時的傷痛,便撤手說,“可以走了。”
“你倒是難得良心發現。”越長歌輕哼一聲,“也難得對我溫柔。這最近,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不成?”
“你想我為小輩示范?”柳尋芹垂眸坐下,再度翻開了醫書,“直說就好,何必要用這種法子。”
越長歌剛想開口,只聽得柳大醫仙刻薄的嘴里吐出二字,“有病。”
柳尋芹對面那女人瞬時翻了個白眼,只手一開始撐在自己臉上,而后順著側臉慢慢滑下來,改為支著下巴。
“無趣。”
她輕嘖一聲,盯著她的發帶又瞧。
越師叔再出來時,負在身后的手中攥了一條柔軟布料。
雖是輸了一場打斗,但她心情居然甚是不錯的樣子。
她掃了一眼幾個小輩,“可不能光看個熱鬧。方才我與她斗法時,你們可曾有所領悟?”
領悟。
白蘇從未見過柳尋芹出手,現下頭一回得見,心中很是佩服師尊。
似她那般控力入微,能將人牽引著走,白蘇自認為自己還差得十萬八千里遠。
譬如她最多及到肌膚下一寸,再深便無能為力了,況且也只能致使皮肉愈合,無法控其行動。
她想了想,“還需精細。”
如此一比,自己對靈力的控制的確粗獷,她不禁心生慚愧。
而林尋真則更關注越長歌一些,在與柳尋芹斗法時,她雖居于下風,不過一聲笛音,便能擾得全場靈力動蕩。
她并非單靈根,其中一相中還是可與萬物相容的水。“水至清則無魚”,興許正需是需要將場面攪得混塵一片,才能更加便利。
越長歌本是彎著唇角,卻在收到一道傳音后神色微愣,眉梢一蹙,似有怨念地朝柳尋芹閉合的門扉上瞪了一眼。
“越師叔?”
越長歌惆悵地揉了揉肩膀,目光一轉落到卿舟雪身上,思忖片刻:“你,卿師侄,回鶴衣峰。”
“鶴衣峰”這三個字讓卿舟雪回過神來,她一愣,“師尊怎么了?”
“她能有什么事。”越長歌嘖了一聲,“還不是埋汰我帶著你們亂混。”
鶴衣峰上。
當窗外一片春光明媚時,云舒塵不由得有些困倦。
她才搖著扇子淺寐片刻,徒兒一道傳音將她擾醒,好不容易交代完事,又歇下才沒一小會兒,柳尋芹一道千里傳信又將她自夢中拔起。
此刻雖是醒了,但心中總歸煩悶,她懶在榻上,一時不肯下來,又閉上眼睛,想再找回一點微末的睡意。
門外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
云舒塵蹙起眉。
好言好語央著越長歌指導一下小輩,偏生她們能鬧到靈素峰去。
橫豎鬧翻天了,柳尋芹宰了那女人也不干她的事。
只是數次間或因此擾了清夢,云舒塵心中一股無名火無處使。
待那聲音終于湊過來叩了叩門時,她睡意朦朧間,倏地坐起來一揮袖,一道威壓放出,房門頓時大開,本是想讓越長歌吃點苦頭——
在驟然瞥見那抹白衣身影時,云舒塵一愣,反應極為迅速地硬生生扳了回來,頓時覺得喉頭腥甜。
自卿舟雪這邊瞧去,師尊毫無征兆,鮮血便自唇邊涌了下來,她伏在床邊咳著,青絲垂下,場面相當觸目驚心。
“師尊?”
她先是一愣,幾步便竄到她跟前,將人扶起,“這是怎么了?”
方才那一下反噬讓她有苦難言。云舒塵剛想說無事,許是氣息不穩,又咳出一口血。
在抱著她的那雙手臂微顫時,她不慎對上了卿兒略帶一絲慌亂的眼。
“去靈素峰。”卿舟雪亂了一瞬,很快冷靜下來,但她顯然還不夠冷靜——竟忘了念法訣,一把將師尊打橫抱起,步履匆忙,抬腳就準備向外走去。
云舒塵只覺天旋地轉,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后,不禁哭笑不得,“沒事。你且放我下來。”
“咳血非得是內傷不可,緣由不明,師尊不能不去。”
那姑娘眉眼冷凝,此刻似一把利刃出劍,萬萬沒有回頭的余地。云舒塵瞧她都快走上一夢崖,隨時要踏劍起飛,這才于她腰間擰了一把,“放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卿舟雪本抱得艱辛,腰間不受癢,被擰這一下,力氣頓時泄去,差點將人摔下來。云舒塵借這個空子,一把止住她,嘆了口氣,“連個術法都不用,我再怎么輕也與你身量相仿,你不累?”
卿舟雪觀她氣色,暖陽之下竟有幾分紅潤,的確不算是蒼白虛脫的模樣,這時心才定了定,卻并未去答累與不累。
“當真沒事么?”她又看向她唇邊沾染的血,皺著眉,一臉不甚相信的模樣。
云舒塵彎著唇角,與她仔細解釋一二,這才說清。
她的徒弟就此終于松了口氣,此刻手臂當真酸痛得很,她這才想起用個術法,讓懷中之人變得輕一些。
頸部一重,忽而勾了雙手臂,不多時,又有溫熱的氣息拂過。卿舟雪聽得耳邊一聲抱怨,“尚未穿鞋,走不了路。”
“抱我回去。”
“好。”她并未多想,大概覺得理因如此。
云舒塵被她很穩地撈著,因而較為放松,只抬眸盯著徒兒精致又秀美的下巴瞧。她瞧著瞧著,微微彎了唇,又將眼睛閉上,先前被幾次三番擾醒的不快,竟在這不長不短的一段路中,徹底消融。
閉上眼,仍上方漏下來的一點光,在眼簾上忽橘忽黑地閃著。她再度睜眼時,背又靠著了床,卿舟雪抽手,又給她將被褥蓋好,免得這里那里又涼到。
做好了這一切,她端來一杯清茶,“師尊漱一下,口中血腥氣濃,不會舒服的。”
云舒塵稍微將身子撐起來些許,靠坐在床頭,又接過她的茶。
“我本是喊越長歌來,”云舒塵冷哼一聲,“誰知她什么毛病,竟催著你回峰。”
越長歌畢竟是一峰長老,修為與她差不離。她隨手一拍,只能說是師姐妹之間的親切問候。若是結結實實施在卿舟雪身上,這倒霉孩子興許得在床上吊著口氣,躺個半月有余。
還好收住了。
人心總是偏頗,哪怕卿舟雪再怎么擾她,或是如此大動靜地一把將她抱出去,云舒塵細細想起,卻一下子觀感明媚許多。
“嗯。”
不知為何,徒弟現下不明不白地發了一聲,又慢慢湊過去,將她抱住。
云舒塵的手下意識撫上姑娘的腰,又覺不對,便抬起來順了一下她垂在腰間的青絲。她自側面可以看到卿舟雪的眼睫,如蝴蝶攏翅一樣閉上,顫了幾顫,不甚安分。
“在緊張?”
被她一眼看穿,卿舟雪并不意外,手臂收攏,抱得死緊,然后才一點一點地放松下來。
沉默良久后。
“流血是很嚴重的。我聽人說,我娘死的時候就流了很多血。”她低喃道,“你要是有事,就只我一人了。”
“沒了師尊,你的師叔們也會照顧你的。還有許多師姐妹,什么叫就只你一人?”
云舒塵想要寬慰她,便笑道,“少看些話本子,這話說來也不嫌矯情。”
她卻搖頭,“別人各有因緣際會,說到底與我無甚相干。現下于我而言,天底下只一個你……師尊,這不一樣的。”
云舒塵微微一愣,片刻后輕嘆了口氣,心底就此軟成一片。
以后可不能嚇她了。
她被一片幽冷香氣環繞,全然放松,也不知不覺摟緊了她,在心底朦朧地想著,畢竟徒弟膽子這般小,小得多惹人疼。
卿舟雪微微一愣,她覺得臉頰上一軟,似是被蓮花瓣貼了一下。
云舒塵偏過頭,仿佛剛才無事發生。她低聲說,“別動,再睡一會兒。”
她闔上眼睛,將眉梢放平,靠著的那一處有點柔軟,很是舒服。一時半會兒,讓人舍不得起身。
卿舟雪抬眼望向窗外大片暖陽,頗覺日光耀眼,看了良久,又以一種不會驚擾到云舒塵的細微力度,緩慢地抬起手。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臉頰上刮了一下,再將手指拿回面前時,借著暖融融的光線,瞧清了上頭一抹淺紅。
上好的胭脂色。
師尊為何親她?她近日沒有筆試,也未曾奪冠,好似也沒有干出什么大事。
卿舟雪一下子迷茫起來。她想了想,目光落在云舒塵的睡顏上,又尋到與自己面頰上一模一樣的位置,低頭,將這個吻嚴謹地還了回去。
“既然徒兒這般說了。”
她剛退開時,不料師尊并未睡著。云舒塵忽然開口,悠悠就這么一句拋來。
“不能反悔。”
她閉眼,唇邊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從今往后,也只有我一人……但你知道,這是何意么?”——
第75章
卿舟雪對上云舒塵的眼睛。
云舒塵方才睡著睡著,人往下滑去,現下正巧以頭枕著徒兒的大腿。她問出這一句話后,便倏地睜開眼,面色仍是柔和,實則暗暗審視著對方,不愿意錯過卿舟雪任何一絲神色。
可是她的徒兒在大部分時候,面上并無什么明顯的波動。聽到她這話,眉梢微微蹙起,一雙眼睛也垂下,不挪不動地盯著她。
“師尊是我最親的人。”
她并未思考多久,大概是覺得這問題相當理所應當,“徒兒會一直陪著你。”
“……親人?”
那雙妙目本是溫柔彎著,能瞧得人心怦然,此刻卻微微睜大,里頭滿是錯愕。
最親的人。簡稱為親人,雖是有些奇怪,不過卿舟雪覺得大抵是如此,也問題不大,于是有點遲疑且不確定地嗯了一聲,想要聽師尊對此的看法。
云舒塵忽然直起腰身,柳眉一蹙,“你是覺得,本座待你和你的娘親一樣?”
許是一時氣結,她連自稱都換了個甚有威儀的。
卿舟雪被她明顯不對勁的語氣說得一愣,“她走得早。我不知道娘親會如何待我……”
云舒塵又被徒兒噎住,沉默半晌后,“就是說,和你的長輩一樣么?”
她的徒兒被問得更是詫異,“師尊本就是我的長輩,這……這該如何不一樣?”
“你……”云舒塵揉著眉心,呼吸幾個來回間,一時氣有些不順,“卿舟雪。”
每每被師尊叫上全名時,卿舟雪下意識挺直了背脊,總覺得在一片春光之中,人居然也浸得涼颼颼的。
云舒塵的習慣她向來清楚,無事的時候“徒兒”和“卿兒”混雜著喚她,若是落到后一個喚法,那么多半心情還不錯。
倘若如今日這般,一字一字念了個全,恐怕大有問題。
她連忙開始反思自己方才究竟說錯了何話。表示親近大抵是并無錯處的,可剛才又談了長輩。長輩二字不應談么?是不是不該襯出她年長?
卿舟雪認為這倒是有可能。畢竟師尊平日很愛收拾自己,相同式樣不同染色的衣裳,相同顏色不同花樣的衣裳,一套一套的精致首飾,胭脂水粉上,是從未吝嗇過的。
甚至這點愛好也早早地波及到了卿舟雪——她雖多穿白衣,不過師尊給她贈的許多件,白色為底,其繡工與暗紋花樣皆是飄逸出塵,并不樸素。
師尊平日能花整整半個時辰出門,想來絕不愿被人輕易看老。卿舟雪總覺她是誤會了什么,便輕聲道,“師尊,只是身份上占長輩而已,實則你瞧來甚是年輕。”
“也罷。”云舒塵眉眼微冷,“終究是我教得少了。白讓你稀里糊涂長到這般年歲。”
“似你這樣大的姑娘。”云舒塵說,“你若單純地當我為師長,便不該和我同睡一床,摟摟抱抱。也不該向我索吻,譬如親這兒親那兒。沐浴時,更是不能同長輩一個池坦誠相待的。你……更不能大半夜突然去……”話到此處,她竟有些說不下去。
“……為何?”卿舟雪的確頭一次知道這種講法。
“沒有為何。”云舒塵拂袖下床,瞥她一眼,“這些都是世俗規矩,人有親疏遠近。便是親近,也該有深淺。”
“世俗規矩。”她的徒兒似乎有些低落,“師尊,這峰上就只你我二人,另加一只貓。這也是要守的么?”
“既然是人,便還未成仙,依舊不能免俗。”
“可徒兒看的那些話本,”她抬起眼睫,仍是不解,“為何那些女子就能摟摟抱抱,互相喜歡?”
“因為……”云舒塵嘆了口氣,“她們那是愛慕之情,擱在人間會成親,放在修仙界會結為道侶,不是什么親情友愛。這樣說,你能明白么?”
“可,她們并未成親——”小徒弟嚴謹地指出,“《風流寡婦和小姑子的二三事》一書中,有一位是事先嫁與了他人的。”
云舒塵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本是在桌邊倒了杯茶準備潤潤嗓子,結果被徒兒此問又難倒。
她在心底埋汰著越長歌盡寫些莫名其妙的玩意誤導后生晚輩,手中的茶杯頓生裂紋。
“低俗話本而已。”她冷聲道,“你瞧些正經的。”
云舒塵走至門框邊,手緊了緊,卻并未回頭,“即日起,你便自我房中搬出去。好生想一想,想清楚了再來告訴我。莫要成日在我耳根子旁說些好聽的話,事后一問就是師徒情深。”
那姑娘估計也是全然愣住,安靜得不發一言。
云舒塵本該心軟的,她到底是頭一次養個徒兒,除卻在修煉一事上多有指導,但在人情百態方面,她幾乎是甩手掌柜,全然讓徒兒自發探索,以為到了年紀就自然而然知曉許多了。
可她的確忘了她家徒弟并非如阮明珠一般喜歡外界與熱鬧,卿舟雪大部分時候只是待在峰上,修她自己的清凈無為道,不言不語,一身疏離冷清。
云舒塵抬足走出去,滿目春光刺眼。待將把徒兒全然拋在身后時,心中到底有諸多不忍了。
她知道卿舟雪不會騙人,每一句都載著十二分的真心。
靜下來仔細想想,為何要心中惱火?
還不是自己上了心當了真,覺得隱約是要水到渠成了,而后又被三言兩語潑一盆冷水,淋得人像個唱獨角戲的角兒。
其次又隱約因著一絲小心思而不太能示之于眾——她知道自己在徒兒心中的分量,這樣一做,實則隱含著逼迫的意思。
她心中清楚,卻還是這樣做了。這樣的類似話術,她年輕時候用得不少,只不過從未用于感情。更何況是用在一個不太通曉此事的姑娘身上。
自己都唾棄自己。
說到底,多半還是在惱自己。
云舒塵停住腳步,正想掉頭安慰一下今日經歷大風大浪的小弟子。
她在春風中站了許久,身為她師尊的最后一絲尊嚴,到底還是讓她放棄了這個想法。轉身離開。
興許分開幾日也好。
正如守得云開見月明,撥得清楚,才能看得清楚。
*
是夜。
卿舟雪佇立于窗前,推開了窗子,見云舒塵房內的燈已然熄滅。心中不禁在想,她沒有人抱著,晚上會冷么?
恍然發覺現下春意已濃,氣候宜人,撲簌簌的花都開得有些糜艷了。師尊不會冷的,的確用不著她了。
她想起來到鶴衣峰的第一日,挑了間最遠的房,當日并未多想,只是覺得云舒塵好像不太喜歡她,便很有眼力見地不欲上去惹麻煩。又想起十四歲那年,再度見到她出關的那一夜,心中茫然,不知前路幾何,也是在這間屋子里歇下的。
好像在無所事事時,總會莫名地想到她。看日出江花,紅得如她嘴唇一樣,看水繞青山,則恰似女人一雙好看的眼。走在鶴衣峰上,抬頭不慎撞見一片溫柔的晚霞,則像極她衣裳只影。
她睜眼看世間萬物,卻總能想起云舒塵的諸多色彩。
這算是……愛慕嗎?
卿舟雪走回床邊,將被子裹在自己身上,這床棉被是新的,自木柜中拿出來,帶有一股木質清冽的味道。她蹭在里頭嗅了半天,尋不出一絲熟悉的感覺。
于是很順利成章地失眠。
她一直以為師尊需要她暖身,沒想到最后,更需要師尊的其實是自己。云舒塵今日和她說的話,實在是似懂非懂,她越想越輾轉反側,最終索性提了燈起身,一路走到書房。
悄然推開門,卻發現云舒塵原來并未就寢,而是坐在書房之中,環著雙臂,點點靈光浮現于她面前,驅動水流,構成精妙的圖象,懸浮于空中,被燈火照得熠熠生輝,宛若銀河流轉。
她神色平靜,推演著浩瀚磅礴的卦象。知道卿舟雪進來,但是她并未因此說些什么,只是平常地關心了她一下,“早些睡。”
“嗯。”
卿舟雪本想說自己睡不著,但見師尊好像并無想和她聊天的意思,千言萬語,就正巧堵死在了這一句。
她只輕聲問了一句,“……師尊的話本,可否借我看看?”
云舒塵沉默片刻,“你看。”
而后她又補充道,“只作消遣,不可偏聽全信。”
卿舟雪應了一聲是,有些生疏地打開了那暗格,自一堆名字各異的話本中隨手拿了一本,本意是想快些告退。畢竟師尊的神色瞧起來并非有多歡迎她。
云舒塵余光一瞥,頓時更加頭疼,也不知是不是蒼天作對,卿舟雪偏生就拿了那本《以下犯上》,走得極為迅速。
她張了張嘴,卻只能瞧著那抹白色衣裙消失在夜幕之中。
難不成她還能攔著她么。
既然已經說了要借了,頓時反悔是不太好的。倘如告知徒兒唯獨這幾本不好讓她讀,那豈不是……更加欲蓋彌彰。
云舒塵收回目光,只當作沒有看見。
面前的推演由于心一亂,在卿舟雪合上門時,也散亂得不成模樣。云舒塵輕嘆了口氣,腦中不由自主回想起那本書中的幾個經典場面。
萬一徒兒問起她為何會有這種話本,她興許得說是越長歌非給她塞的。不過卿舟雪似乎不是這般不體貼的性子,她若是知道——肯定也是當作沒有發生。
大抵不會這么問的罷——
第76章
掌門偶爾來劍閣瞧一瞧后輩們練劍時,便一眼瞅見了卿舟雪。
她確實在舞劍,只是一招一式中,隱約能看出人的心不在焉,更兼幾分憂慮。
掌門看了良久,搖了搖頭,止住她,“倘若每一劍都刺不到位的話,養成習慣是有損的,不如不練。去歇著吧。”
卿舟雪回過神來,方才她想得出神,竟也未看到掌門前來。
“……是。”
如此,她便將劍插回鞘中,尋了個安靜處坐著,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她臉上平日里因著無甚神情,所以根本藏不住什么情緒。人有心事,一眼就能看出來。
“最近是有什么不解之處?”掌門總覺得這孩子不對勁,整個人如秋后的黃草,沒精打采的。
卿舟雪搖了搖頭,只道,“弟子昨晚未睡好。”
一旁的師弟小聲嘀咕道,“她已連著一周也未睡好了。”
掌門聞言一蹙眉,嘆了口氣,“你隨我過來。”
卿舟雪隨著他進了主殿,掌門并無什么長輩的架子,還給她遞了杯茶水。卿舟雪拿在手中,道了聲謝,而后又陷入沉默。
“是和你師尊,近日有些不和嗎?”
提起云舒塵,卿舟雪的眼神動了一下,相當輕微。掌門看在眼里,心下微嘆,“你不說話,本座也看不出什么來。不若——”
“你一個孤寡老劍修,與另個孤寡小劍修談心,能談出個什么來?”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笑聲,卿舟雪回眸時,越長老眉眼彎彎,抬步走入,放下掩唇的手。
掌門倒退一步,面露不善,“你怎么來了?若是想支取下一月的俸祿,本座勸你不用再言。”
“師兄這心胸還是不夠廣闊,半點不似見過大風大浪的人。”
越長老橫他一眼,“本座出手,便只拿一月么?”
“我要明年一整年的~”
她將手心攤開,放在掌門眼前,晃了晃。
“一年?”掌門面無表情,“你怎么不下山去搶?”
此話一出,他當即后悔。只見越長歌雙手一合,不知從哪兒甩出來一張手帕,沾著自己并不存在的眼淚,哀聲嗚咽道,“師妹心思良善,不忍傷山下百姓,我搶不了別人,只好半夜給掌門大人下點藥,將您綁去做小倌兒,將這太初境第一金字招牌給砸出來。”
“……”
掌門瞧她的神色,像是瞧見了什么天下至濁之物。
她見掌門無動于衷,手帕一扔,逼近一步,“老掌門,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老娘現下窮途末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只要能作!”
卿舟雪的肩膀一動,被窮途末路的越師叔捉過去,一記手刀刷地橫在她的頸脖間。
越長歌嘖了一聲,拍了拍卿舟雪的臉蛋,故作可惜地說,“掌門師兄,你再磨嘰下去,你前程大好的師侄,劍宗未來的希望,馬上就要香消玉殞了。這可真是蒼天無眼哪。”
卿舟雪又在心中聽到一記傳音,是越師叔的聲音,“嗯?你倒是吱一聲?”
于是卿舟雪淡定道:“救命。”
向來儒雅的掌門氣得一口老血在心口翻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東西朝越長歌那邊丟去,“拿著給本座有多遠滾多遠!”
殿門外有幾個探頭探腦的小姑娘,瞅見師尊松了手,又轉了個身,優雅地接住了口袋,纖細素指勾著繩兒,晃蕩幾下,整個人頓時熠熠生輝。
她們爆發出一聲歡呼,又擊了個掌,噠噠噠幾步過來,湊到越長歌身邊,壓低聲音悄悄說,“師尊,要吃果果。”
掌門黑著臉,一邊在心中感嘆師門不幸,最后只裝作沒有聽見。越長歌將錢袋一收,滿面春風,揉弄了幾個小團子后,正欲瀟灑離去。
卻聽得師兄在身后道,“且慢。”
“這孩子近日有些心事,你這般喜好玩樂,也將她帶去走一走。”
“哦?”越長歌頓住腳步,方才詐了掌門一筆,此刻倒是不好拒絕了。
于是她瞥向一臉古井無波的卿師侄,笑了笑,“是一些女兒家的心思么。”
女兒家的心思,興許也得女人來解。
只是孤寂更難解。
云舒塵這幾日總覺峰上清凈,風過林梢,鳥雀啁啾,除此之外,再無人聲了。
也許是這幾日間,徒兒再未出現與她說過一句話,宛如沉入水中的石子,連落下去都是寂靜無聲的。
她們在未睡同一間屋子時,交流也如這般寥寥無幾,興許幾月都不得見一次面。
因為生活軌跡本就不同。這倒是讓云舒塵恍然回到了一種卿兒還小,那時她們還未這般熟悉的時候。
她獨坐于亭中,今日無事,也睡不著。于是便尋了這一片地方,鋪開宣紙,執筆作畫。
幾層墨染,遠方山色就已十分清晰。只需留白,周遭的云霧也如真的一樣。
此刻漸漸入了初夏,花紅遍野。顏色一多,畫起來就容易燦爛。
不過云舒塵不喜歡這么多顏色,她更喜歡一片白茫茫的寒冬,干凈,純粹。
也正是因著如此,哪怕自己體弱不能受寒,她也將家安在了諸多雨雪的鶴衣峰。
她本只是打發時間,無所謂畫些什么,皆是隨著自己的心意來,畫完了天地山川,又覺這景色有些寂寥,便添了一女子。
她沒有想畫卿舟雪,結果越畫越是相像,好似這筆桿子一動,記憶就爭先恐后地冒出來。
最后無法,便開始細細想起徒兒的眉眼身段,描了個舞劍的雛形。
紛飛的大雪繞于她的劍尖,順著這把利刃看過去,姿態高雅,遺世獨立,天地茫茫間,倒真像一只成了精的仙鶴飛起來。
再長上幾年,真正成熟后。
云舒塵的筆尖不知何時淌了墨。
又該是何等風華了。
可這般想著時,她心中并不是很高興,當然也不能說難過。好像打翻了佐料,煮成一碗黏黏糊糊的粥,喝得人百味陳雜。
身后忽然傳來一陣濃重的酒氣,云舒塵放下手中之筆,回頭一看,當即愣住。
越長歌自不遠處走來,身上掛著一抹白衣身影,她正艱難地把這醉醺醺的人扶正,往云舒塵那邊推,“你倒是快些來,接一接這丫頭。”
云舒塵神色一冷,抬起手捏了個訣,水聚攏為線,織成密密麻麻的網,徹底兜住了卿舟雪,將她攬回自己身邊。
她伸手碰了一下徒兒的臉,發覺滾燙一片,現下已喝得不省人事。
“越長歌。”
她涼涼道,“你把我的弟子灌成這樣,什么意思?”
“本是想借由這等杯中之物,好讓她開懷暢言,未曾想一碰就倒,當真沒意思。”
“你不知道你的小徒兒近幾日魂不守舍么。”越長歌盯著云舒塵的眼睛,云舒塵看了她一眼,便垂下來視線,只瞧著昏睡不醒的卿舟雪。
“連掌門那個老古董都看出來不對勁。”
她一笑,帶著幾分促狹,轉頭負手離去,又長嘆一聲:“越師叔對她再好,掌門對她再好,終究比不得親師尊一句軟話呢——交給你了。”
云舒塵瞥她一眼,并未說話,靈力不知何時撤去,水化為滴,淌入地縫。卿舟雪的身子便軟綿綿地倒在了她身上。
待越長歌走后。
她看著卿舟雪安靜的睡容,靜了半天,忽然又微微笑了一下。
“卿兒總是……無意間氣人。”她撥弄著她鬢邊的發,輕聲嘆氣,更似說給自己聽,“可算來算去,確也不是你的錯。”
她的手又滑下來,在她面頰上捏了捏,手感頗好。這般揉弄半天,便把人托起來了一些,慢慢地,環緊了她的腰身。
許久未曾這樣緊擁了。
云舒塵將她撈了個滿懷以后,內里的某種難以出口的空虛被驟然填滿。
“師尊……在說什么?”
耳邊傳來一聲呢喃,云舒塵回過神來,將手上的力松了些,低頭看去,“何時醒的?”
卿舟雪動彈了一下,偏開頭,瞇著眼想要站起來。越長老的陳釀果真厲害,幾杯下肚,她此刻感覺地在天上,天在地下,而腿不知在哪兒,人如鬼魂一般輕飄飄不著地。
云舒塵亦站起身來,扶住那搖搖晃晃的人影,無奈道,“喝成這樣還想一個人去哪?”
姑娘冰雪一般的臉蛋上被紅霞染透,她揉著太陽穴,儼然是頭疼得厲害,輕飄飄地看了一眼云舒塵,便伸手向后一指,“沐,浴。”
“酒后不宜沐浴。”
云舒塵拇指捻上食指,手腕微翻,試圖以術法替她去除一身酒氣,結果卿舟雪不依不撓,邁著綿軟的步子非要往浴池的方向走。
她相當無奈,“你真的要去?”
回答她的是徒兒醉醺醺但朝向異常堅定的步伐。
云舒塵總覺她這次不似那一日——同樣是醉了,可是那日安靜又乖順。扶哪兒便是哪兒,師尊說什么是什么,哪像現下這般不安分。
卿舟雪被云舒塵只手扶著,半闔著眼,不多時便察覺到潮熱的水汽。
她這才舒坦,一手在腰間摸了許久,終于找到了系帶,借著一分醉意,將其徹底扯開來——
我宣布,這次是有效醉酒。
第77章
上一次這般瞧她,還是十八歲那年。
那時她毫無避諱之意地將衣裳除去,甚至面対自己的回避一臉疑惑。
云舒塵這次并未將目光挪開,她下意識地垂眸,很快復而抬起。
那姑娘一身冰肌玉骨的好顏色,隨著嘩啦一聲水響,悉數沒入水中半截漂浮的烏發。
雖是日日在她耳根子旁強調著,莫要當著人脫衣裳,最好也不要在師尊面前毫無顧忌。依現在看來,她估計也只是且聽且信,將此般“規則”當成太初境律令一樣死板地記下,實則在內心対于此事毫無羞恥之意。
卿兒現下頭腦不甚清明,醉醺醺地靠在池子旁。云舒塵看了半天,總覺得她要隨時睡過去,也不知這般在水中泡著,到底是沐浴個什么勁兒。
寬大的衣袖下,云舒塵的手微微緊了一下,而后又若無其事地放開。
卿舟雪正茫然間,卻感覺肩頭一股熱流涌過,她慢慢回頭,只見一只素白的手搭在她的肩頭,而后又掬了捧水,澆在她身上。
“你坐起來些。”
頸后的發絲被撫開,涼意頓生,又被溫熱的水澆上去,卿舟雪忍不住唔了一聲。她回眸看向云舒塵,似乎并未弄明白現下到底是發生了什么。
“轉過去。”
女人的手抵住她的下巴,將她推了回去,目視前方。
卿舟雪雖是暈著,但相當知道這背后之人是云舒塵。小時候學劍便聽師兄們或掌門教誨,御敵時,萬不可輕易將后背留于人。無論是何等境地,何等修為,這一點是要貫穿始終的警惕。
不過她每將云舒塵背在身后時,嘗到的滋味并非是惶恐,而是由心底生發的一種,被穩穩托住,相當舒適的安定感。
宛若鳥雀知道背后是一片廣袤足以馳騁的穹宇。
她閉上眼睛。
師尊的一雙手皆很細膩,不施丹蔻,保養得當。想來平日從未操持過家務粗活,也不會與刀槍棍棒相碰,只余執筆時蹭出的一塊觸感要稍微明顯一些。
她被她舀著水的手一遍遍澆過去,又撫回來,溫柔至極。
“頭一次伺候人洗澡,”耳畔的聲音這般說,“輕重緩急,這樣都還好么。”
卿舟雪正在反應這句話時,卻又聽她輕笑一聲,“好與不好,你現下這模樣,也只能受著了。”
接下來整個人舒服又浮沉,皂莢的香氣和師尊身上的味道混合在一處。她于朦朧之中聽覺云舒塵在說些什么,可惜再沒聽清過。
整個人好似被煮軟的湯圓,最終被人撈了起來。其后又不知怎的被安置到了床上,她隱約覺得,師尊好像在抱著她。
臉頰又被捏了捏。
橫豎她也尋不著重心在哪兒,索性任云舒塵擺弄。師尊好似一步沒踩穩,卿舟雪在與她一同滾在床上時,下意識伸手護著了她的腰背,又接借力將自己墊在她身下。
卿舟雪蹙眉一瞬,睜了眼。
借著幾分昏黃光線,她仰頭看去,面前的人模模糊糊的,如霧里看花。
意識浮沉間,本能占為上風,她的指尖觸著云舒塵的輪廓,小心翼翼地,這樣碰過一遍,好似工筆畫中給美人描了邊,面相愈發清晰起來。
雖說在她心中,師尊沒有一處可挑剔的。不過她覺得云舒塵的這里生得最為好——她撫上她的眉梢眼角。
眼睛的走勢是端莊的,只在眼尾處略勾了一點,她凝視某處不動的時候,總如秋水煙云起,含著些不清不楚的情愫。
卿舟雪時常被這般看著,或是她在朝自己笑著,心里總是微妙地破開一個口子,漏進來敞亮的光。說是再沒有什么煩憂的事情,這話確實是真的。
“干什么?”
云舒塵并未躲閃,靜靜地看著她。緩過神后,她柔聲道,“自那日后,現下是第幾天了?聽越長歌說你惆悵得不像樣。”
“那卿兒……可有想対我說的話?”
“……要說的話?”卿舟雪垂下眼簾,又暈乎地搖了搖腦袋,正當此刻,下巴卻被抵住,不讓她晃動。云舒塵此刻倒是心平氣和,稍微支起來了一些,和她湊得很近。
“告訴我。”她并未說明自己想要什么答案,這句沒頭沒尾地話橫亙于兩人之間,但兩人應該都是心知肚明的。
卿舟雪也能感覺到這種逼近,溫熱的吐息如和風一樣掃在她的臉上。
告訴她什么?好似千言萬語想說,但這時頭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在云舒塵不自覺愣住的一瞬間,她感覺卿舟雪仰起頭,隨后嘴唇上傳來一抹溫涼。
卿舟雪向前一步,將她們唇間的最后一絲縫隙合攏。
輕如雪花,一觸即離。
*
卿舟雪真正清醒時,已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
她一睜眼便瞧著師尊坐在自己床邊,看樣子是懶得起床,手里拿著個話本瞧。自從被卿舟雪撞破那一面墻的隱秘后,云舒塵又緩了幾日,最后索性懶得裝,現下已經看得非常光明正大。
卿舟雪人一動,又如上次那般開始頭疼,她將眉梢蹙起,不舒服地翻了個身。
“睡夠了?”
太陽穴上則立馬按了一根拇指,替她揉了揉。
她的徒兒愣在床上,將四周環顧了一圈,確認這并非自己房間,“師尊,我怎的睡在此處?”
“你不想想,昨日做了什么好事?”
一聽這語氣,“好事”定然不是什么字面意思。
她抬眼看著云舒塵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確定地說,“……喝酒?”
“嗯。”師尊瞥她一眼,“還有呢?”
“還有……”卿舟雪不確定地說,“沐浴?”
云舒塵并非放過她,垂下眼簾,“還有。”
卿舟雪思忖了半天,實在于記憶之中尋不到只影了,此刻越想頭越是疼痛。最終一只微涼的手搭上了她的額,涼涼道,“這記性愈發差了,你以后可怎么辦。”
“我……干了什么很過分——”
聲音戛然而止。
卿舟雪的頭被迫抬起。
師尊的食指微屈,挑起她的下巴,手腕翻轉間,拇指便摁了上去。她的動作比較溫柔,也只是緩緩摩挲過她的下唇,而后抵于嘴角,“確實有些過分。”
“姑且原諒你這一次。”
她冷哼一聲,松開她的那一瞬,又如變臉一般將冷色悉數褪去,春風頓生。云舒塵沖她緩緩一笑——這會兒卿舟雪讀得清楚,師尊的眉梢眼角都漾著滿意,想來是當真心情不錯。
“卿兒。”她放松地躺下,又順手拿起了話本,“快入夏了,天熱,你還是同我一道睡。”
卿舟雪走出房門時,的確感覺天氣燥熱了起來。她運功使自己散發著寒意,但是不知為何,身體涼成一片,念起唇上那一絲微妙的觸覺后,胸口某處依舊像揣著個暖石似的,熱得發燙,好似要蝕出一個小洞,喜怒哀樂就從那孔中流出。
她先前也不知自己是哪句話惹惱了師尊,現如今更不知是哪句話哄好了她。
悄悄地想,師尊確有一些喜怒無常的本事在身上。
她將房內的物什收拾了一半,環顧一周,決定無需悉數打包帶走,按這勢頭,師尊保不齊哪日又將她丟回來。
卿舟雪的手不自覺摸過那本《以下犯上》,之前她心中揣著事兒,這話本雖是借來,但還未曾翻開過。現在見到師尊又開始與之前一般待她,她心情一松,這才有了點想看的欲望。結果剛才翻開一頁,連主角姓甚名誰都未看清時,窗外忽然立了個綽約人影,就這木窗輕輕一叩。
卿舟雪走出門,發覺不是云舒塵,而是越師叔。
越師叔歪頭一笑,“小師侄?你與你師尊現下談好了?”
“……嗯。”
卿舟雪問,“師叔是來找師尊的么?”
“我的確是要來尋她的。”越長歌神色無辜,“不過先前把你灌醉,你家師尊瞧著我,當著你的面,估計又是不怎么有好臉色的。我便懶得上前討晦氣了——你帶句話給她。”
“這話便是:大恩不言謝,早早地把酒錢送來就好。”
越長歌又說,“還有另一件事兒,掌門托我去和幾個長老提一嘴弟子下山游歷。你把這個告訴她就好了,這么多年的老傳統,大家都懂。”
簡短交代了幾句,越長歌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卿舟雪不得不放下書冊,去將話悉數帶到,免得待會兒遺忘。
云舒塵聽到越長歌那句話時,只聽不出喜怒地嗯了一聲。而后她又聽完下山游歷一事,目光便投向卿舟雪。
“的確是老傳統,隔著幾年便會有一次。前幾年那一次,流云仙宗前來討教,這便耽擱下來,因此你應當還沒有去過。”
“卿兒想去么?”
卿舟雪好似尋著一抹光亮,“師尊,還可不去嗎?”
“不可以。”
“……”
“那么想與不想,于徒兒而言,便無什么分別了。”
“于我有分別。”
云舒塵意義不明地彎了唇,又看著她嘆道,“出去走一走,対于你而言,好像也不錯。應當也就幾月的工夫,師尊不得陪同,也不能與同門姊妹結伴。”
“這游歷……有何目的?”
云舒塵偶然念起了少女時的一些青澀回憶,她想了想,“并無。只是去走一走,看看世間萬物。人有時候活著,所作所為,也并非非有目的不可,偷得浮生半日閑,也別有一番風味。修行路上的一些阻礙,往往就在無意間突破,誰也說不準。”
卿舟雪點了點頭,対于這一點倒是頗有同感——
云長老那雙尊貴的,細膩的,不事家務的手,到底還是因為徒兒年輕,溫熱,而柔美的曲線,開辟了它們的嶄新用途。
第78章
由于下山游歷是個人的工夫,所以也無需等待他人。別過師尊,卿舟雪去主峰報了一聲,便拿著清霜劍,一身孑然地下了山。
這路行到一半,竟遇上了阮明珠。那家伙側頭對她笑道,“果然是我們這一批的弟子都被打發出門了。你就這樣下山啦,云師叔想你不想?”
卿舟雪輕輕搖了搖頭。師尊的心思她猜不太準,不過云舒塵活了這般年月,與另一個人暫別幾月份,換做任何人,心中應該也談不上想念。
思及此處,她的目光還是低下來。對于自己而言,驟然告別生活了十四年的地盤,還要出去這般久,屬實算不上情愿。于是她隨口問阮明珠,“那你的師尊覺得如何?”
阮明珠道:“他?他巴不得把我從峰上丟出來,這下估計要大開幾壇好酒慶祝。”
卿舟雪從她臉上看不出半點失意,反而是一臉明媚,疑惑道:“那你為何這般高興?”
“峰上就那么幾個師兄師姐,瞧著也膩了,又不能光明正大下山。這下可好——”她對著天空比了個手勢,“天地廣闊,都是我的了!”
此刻兩人正走到分岔口,就此別過,各挑了一條分道揚鑣。
卿舟雪看著阮師妹一路腳尖點地,竄得極快,興致勃勃,一身燦爛的衣裳如紅霞隱退,很快就瞧不見了。
她摸著自己的劍,邊走邊想,阮師妹的師尊嫌棄她,她怎么就半點不難受?
拐過一道彎,她偶然念起師尊對自己冷淡一些的時候,這樣隨便想想,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
這樣一比較,她應當是把云舒塵放得更重一些。
而更重一些,這便是愛慕了么?
卿舟雪不能確定,但她直覺這相當重要,她想要弄明白。
*
去往人間游歷,還另有一套規矩,那便是不得使用法術。倘若一定要用,也只能用于自己身上,不能用此更改凡人命數。于是卿舟雪相當規矩地慢慢走下了山,權把清霜劍當個擺設。
人間的戰火將將熄滅,聽聞是改朝換代了。
但她潔白的衣裙掃過之處,仍然布滿著貧窮、饑餓。
卿舟雪見過兩次難民的模樣,雖是瘦削可怖,但那尚有一口氣在,而現如今她雙目所視之中,滾裹成灰的塵泥之中,七零八落的幾塊骸骨,混在太初境結界邊際,緘默而無聲。
猶記得上次向師尊請教何為“愛人”,師尊說這二字實在過于宏大,三言兩語很難說得清。
對于道門而言,天下生靈自有繁衍生滅法則,修道之人順其自然,養護天性,興許這是一種愛。
對于行走江湖的俠客而言,快意恩仇,幫扶弱小,興許也是一種愛。
倘如為人者高居廟堂,運籌帷幄,舍小命而救大體,也該當屬圣人之愛才是。
可其中諸多愛因,當源之于情——許許多多種,或悲憫,或痛惜,掙扎,義憤填膺,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的可貴之處。
對于此,卿舟雪感覺不到痛,她只能在心底覺出一片大雪落下,天地無垠的茫茫。
她走過邊境,又走過了幾重山水,來到了附近的一方小鎮上。
戰火剛剛燒過,這才安定下來,街道上并不熱鬧,只零星的幾個小攤。地面上似有火焰炙燒過的痕跡。
此刻淅淅瀝瀝下了一陣雨,天邊泛著的是鴨蛋青。
卿舟雪拿出納戒中一把白絹竹骨傘,這并非尋常的傘,實則是一件可以擋下化神期修士一擊的法器,隨手一遮便風雨不侵。云舒塵在她出門之前遞給她,尚打趣道:“曉看天色暮看云,省的淋了自己。”
原來師尊看天象也挺準的。
她撐著白傘走過一道小巷,這一場雨勢較大,劈里啪啦澆下來,打得人頗有些吃力。卿舟雪橫豎也不急著趕路,便與幾人一起躲在伸出的一個屋檐角下,靜默地等雨停。
這一角屋檐下,除卻她,還擠了大娘大爺,三兩個小孩,趕路的書生,賣花的姑娘。
兩個老家伙不知拌的是什么嘴,大爺門牙漏出來的風在雨聲中仍然頗有生命力。小孩們相互挨著,掛著的鼻涕差點蹭上卿舟雪的衣袖,好在被她及時且默默地抽回來。書生和賣花的姑娘搖頭晃腦地談著,內容聽來酸腐至極,相當掉牙。那姑娘掩著口鼻,笑些什么。
“姑娘下雨天賣花,這一帶才安定下來,來往的人少,似是有些可惜。”
“可花期又不等這些,該開時便開了。”她皺著鼻子笑了笑,“又能怎么辦呢?”
入夏的雨水來如猛虎,去如抽絲。
眨眼的工夫,烏云散開,又彌漫出金光。
卿舟雪走出屋檐,自雨水打過的泥土腥氣間,嗅到了馥郁的梔子花香。
她一扭頭,那賣花的姑娘已經搬了小馬扎,坐在巷口。濕氣與花香混合成相當充沛的生命氣息。
瞧那被水打濕了些許的,仍然不改馥郁的梔子花,白白胖胖大咧咧一朵,說要開時也便開了。
甭管這兒是打過幾場亂仗,改過幾代江山,物是人非,人世離亂,花開從來不顧忌。
也正如這賣花的姑娘一般,都是大大方方地吆喝著,在這片百廢俱興的土地上,很難讓人挪開眼睛。
卿舟雪走過去,買了一朵不大不小的,別在腰間,倒是正好。
以往她來此幾次,多是宗門任務在身,無心顧及其它。她頭一次仔細留心過周遭,發覺人間也不都是那么混亂流俗、尸骨累累,也不像兒時的四方院墻那樣寂靜幽冷。
它是流動著的,百折不撓的生氣騰騰,定然也有值得人愛的地方。
略有感悟的她,心中微明,連忙去尋了一處地方,遠離人煙,盤腿開始打坐,期盼著能更悟深一層。眾人之愛,私人之愛,興許取之于同源?
能借由此悟道自然不錯,可惜她向來是個修煉起來相當認真,專注到了人家拿刀砍她也毫無知覺的。掌門給的時限是三月,其他的弟子有些在降妖除魔,有些純粹在人間吃喝玩樂,唯有卿舟雪,咬緊牙關日夜修煉個不停,自從打坐開始就再沒起過身,一晃就過去了兩月。
他將映天水鏡一關,奇道:“本座倒是頭一回瞧見游歷還能天天修煉的?”
又看向云舒塵,“你家徒兒一直這么勤勉么?”
云舒塵神色淡淡,卻一直在看,哪怕徒兒只是在無聊地打坐罷了。她嗯了一聲,心道:沒錯,她平日就是這副死樣子。
“山下的靈氣還沒太初境濃郁呢。”越長歌打了個呵欠,“干脆將她喊回來罷了。”
“越師妹,你把那幾顆寶珠借她一用罷。”掌門思忖一番,還是決定讓她繼續歷練,畢竟這孩子缺的著實不是修為。
越長歌一愣,自懷中掏出了幾顆“憶余歡”,忽而笑了笑,“這倒是有些好玩,不知掌門要讓她見識哪段記憶?”
掌門嘆道,看向云舒塵,“她最為親近你,就挑你的如何。”
云舒塵挑眉:“我當年下山歷練的么?”
“憶余歡”這種寶珠可重現當時情景,不止能單單站在外面瞧,還能進去當個看客體會一番,宛若身臨其境。
對于卿舟雪這般對于游歷人間毫無興趣的,算是另一種形式。觀摩一下自己師尊當年的所見所感,也正好差不多是這個年紀,也能長些見識。
云舒塵并未說什么,忽然想起些什么,蹙眉道:“有幾個片段,替我刪了再……”
越長歌卻笑道:“這法寶不能這般用。”
*
卿舟雪睜開眼時,只見越長歌俏生生立于她面前,“好孩子,你可別修煉了。掌門能被你愁死。”
她頓感詫異,“師叔?”
一顆光澤瑩潤的寶珠被塞入她的手心,越長歌說:“你可試著摸一摸,再將它摁在眉心。”
她引著卿師侄,卿舟雪卻并未照做,而是將手中的寶珠放在一旁,環顧四周。
越長歌看得莫名奇妙,“你在干什么?”
“此地是否是心魔幻境?”她蹙眉沉思著,“師叔為何會在此地?按理來說我不該碰見你才是。”
越長歌冷哼一聲,翻了個白眼,直接將那珠子拿著往師侄額頭上一懟,面前的人頓時僵住,三魂六魄仿佛就在此處飄走。
這下她不得不相信是真的越師叔了。
她只覺渾身飄忽了一瞬,而后慢慢地才有腳踏實地的安定感。睜開眼睛一看,四周的房屋模樣與現在大不相同,式樣上變了許多。
“卿師侄,此乃你師尊十八歲下山游歷的一段留影。你修行之余呢,最好還是跟著殘影將這游歷一關過了。”
越師叔的聲音自天空上飄來,“畢竟下山游歷的次數屈指可數,可經不得這般浪費。”
師尊?十八歲?
卿舟雪一時愣住,她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并未瞧見云舒塵的影子。
再抬頭一看天色,遠方微明,還未亮全。
她心中略感無奈,頓時明白:倘若她這五百年的習慣未曾變過,這會兒是萬萬起不了床的。
卿舟雪依照著山川的位置,朝太初境的方位走去,她此刻也生了些好奇,五百多年前的太初境是何等模樣?
師尊又是什么模樣?
那時的臺階還未進行修繕,較為樸素,遠不如現在氣派。
卿舟雪剛跨過山門,迎面便碰著了一位年少姑娘——
看討論攻受的這么多?哈哈哈哈八字才半撇哦。
女孩子的很多奇妙體術與花樣,誰攻誰受,來日方長。堅持互攻不動搖,比例盡量向1:1靠攏。
對了,少女時代師尊即將閃現~
第79章
天朗氣清,高聳的山門下。
那年輕女子一雙秋水剪瞳,含著層薄淚,估計方才才困得打了個呵欠。
卿舟雪瞧著她俏生生的模樣,一時愣在原地。
出乎意料地,此時雖是回憶,不過十八歲的云舒塵卻看得見她。
卿舟雪見她頓住腳步,打量自己良久,客氣地彎起了眼睛,“姑娘,你的花掉了。”
她朝地下看去,果然落了朵梔子花。
卿舟雪彎腰撿起,回頭卻見云舒塵走得遠了。她連忙跟上去。
“你跟著我干什么?”云舒塵忍不住又看了她幾眼。
“下山歷練。”
“你又不是太初境的子弟。”她笑了笑,“同門也就那么幾個,我還記不住么?”
“是外門的而已。”卿舟雪只得道。
“外門?”那雙眼睛微微瞇起,“外門我也熟悉,若是有這般長成仙子模樣的姑娘,怎會讓人半點無印象?”
“更何況你這一身修為也不低,應當早有師承,想必不是來拜師學藝的。”她的語氣仍然和善,“是有何事么?”
卿舟雪熟悉云舒塵的一舉一動,她現下面上雖是笑著,不過從姿態的一點兒細微變化來看,她應當是在戒備自己。
卿舟雪總覺得十八歲的云舒塵便已經相當不好糊弄,想到此處,不由得輕嘆一聲,“你既然不信這個,我接下來所言,你怕是更不信了。”
“我是你的弟子。”
此言一出,云舒塵似乎被噎住,可再聽卿舟雪背完門派不外傳的心法以后,她便愣在原地。
“準確地說,”卿舟雪嚴謹地補充道,“是五百年后的。”
卿舟雪的手腕被她搭上,半信半疑地探測一番經脈,竟然真的留有自己一份熟悉的氣息,這是怎么都模仿不來的,也是萬萬作不了假的。
“你……”
云舒塵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愣在原地的模樣竟有些可愛。最后她半信半疑地蹙了眉,“我早先時候聽聞這世上確有時空變幻之法,頭一回見,倒是開了眼界。”
兩人不尷不尬地結伴自山下走去。確切地說,不算結伴,卿舟雪跟上了她。
云舒塵走得稍微快上一些,卿舟雪便抬眼看著她那蓮花粉的衣裙時不時攢動一下。她現下莫名圓了個念想——原來師尊年輕時候是這般模樣。臉龐仍帶著青澀,是能掐得出水來的漂亮。
只不過身子似乎還是不太好的模樣,她時而嗆了口風,咳嗽一聲。卿舟雪相當自然地扶住了她,而她渾身一僵,悄悄推開了這位五百年后的徒弟。
“我居然會收徒弟?”年少的云姑娘仍然不敢置信,又瞧卿舟雪幾眼,“……我為何要收你?你似乎還是個劍修。”
“有緣。”卿舟雪體貼地講出云舒塵多年后的回答。
“這話一般都是冠冕堂皇,糊弄小孩的。”她卻相當嫌棄。
“……”
“不過有你這般好看的姑娘當徒弟。”她又一笑,“好像也不錯。再說,這是不是表明我繼承了峰主之位?”
“嗯。”卿舟雪這一點頭,便覺她步伐都輕快些許,她又問道:“那我日后很厲害么?”
“師尊自然是很厲害的。”
少女聞言,在一陣微風中回頭對她笑。
幾縷春暉恰如其分地灑下來,照得她烏發邊渡了一層金芒,像是整個人都在發光。
卿舟雪與她來到那條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與五百年后相比大為不同。
“打算去何處?”
云舒塵像是早就心有成算,她自街道上走了個來回,便說:“聽林老頭說山下有妖邪作亂,我要去收幾個小妖怪。”她近幾日修習的道法需要演練,此般自然是極好的機會;再者妖丹是難得之物,也可瓜分——
卿舟雪卻微微一愣,想不到師尊在五百年前,竟如此憐愛百姓,匡扶正義?下山歷練頭一遭便是去降妖除魔。
相比自己而言,著實好了太多,她默默反省著,不禁肅然起敬,師尊的模樣在心里又渡了層金。
循著一團氤氳的黑氣,卿舟雪跟著她站定在一棟熟悉的樓前,仔細打量一二,卿舟雪甚是詫異地想,這不正是妙瞬娘子坐鎮的那家?
彼時的云舒塵卻仿佛是第一次來到此處,氣息微沉,渾身戒備起來。
她們倆站定于門口,觀察了一陣,的確發現這家青樓有不尋常之處。周圍來來往往的行人本是走得好好的,但偏生經過此處時,腳步一歪,便如中了魔咒一般,目光漸漸不復清明。這分明是一家青樓,走進去的卻不僅有少年男女,甚至有無知孩童和八旬老太。
卿舟雪站在一旁,瞧著云舒塵相當謹慎地在門口徘徊了許久,又小心地試探幾次,直至確認那些妖邪修為不至于高她太多時,才慢慢地走了進去。
她拉著卿舟雪,湊在她耳根旁小聲說:“你掩飾一下修為……演作被迷惑的模樣,不然妖怪跑了怎么辦?”
卿舟雪頭一次聽她這般說話,聲音還帶著少女的生嫩,很是青春。
她不禁應道:“好。”
剛進去時,并未有任何異常。
披著朱紗的妖嬈女人,熱情地招呼著她們,“客官,里邊請。”
卿舟雪目視前方,裝作無甚意識的模樣,走過大廳,發現頭頂上垂下一道極細的絲線。
蛛絲。
她與云舒塵又一同跟著那女人穿過長廊,卿舟雪感覺湖水底下似乎有些異動,但尚未知曉是何物。
再往里走,毫不收斂的妖氣熏天,她身為修道之人,已經憋得喘不過氣來。強行忍著惡心,邁步走向最里間。
場面相當混亂,其間傳來一陣嬉笑。
各類顏色的彩紗無風晃蕩,觥籌交錯間,男男女女圍成了幾桌。卿舟雪看向其中最為妖艷的女子——妙瞬,她嘴中叼著一杯酒,在周圍幾個凡人的起哄聲中,仰頭一飲而盡。
“妾身實在有些不勝酒力了。”妙瞬蹙著眉頭,卻笑道,“哎呀,下一場我們不罰酒,誰輸了,便脫去一層外衣,如何?”
那纖纖玉手拿著一顆骰子,置入玉杯中,反扣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及其曖昧地搖動著。
云舒塵也顯然最為注意那只大妖,她無視了貼在身旁的幾個美人,目光時不時朝那邊瞥去。
很快,擾得人心煩意亂的骰子撞擊玉璧聲便停了。
“這位客官,買大還是買小?”
妙瞬笑著,只手挑上身旁一位男子的下巴。
那男人儼然已經鬼迷心竅,目光發直道:“大……我買大!”
那玉杯一揭,點數為小。
卿舟雪側目看著男人將衣裳脫下,甩得老遠,興奮地嚷道:“再、再來?”
其后幾場,有輸有贏。妙瞬娘子身上只著最后一件小衣,玉肌袒露,嫵媚生姿。而周遭圍著的幾位客官,甚至已經輸得光著膀子。
最后一場賭局前,那只妖精媚眼如絲,“這一局開不開呢?”
“開!”眾人齊聲道,渾渾噩噩。
點數恰好又為小,這一局是他們輸了。
而那個男人昏昏笑道:“美人兒,我這身上可沒有衣服了。不若將你身上的那件去了罷。”
“是么?”
她白嫩的手指撫上男人的臉龐,笑容愈發有深意。
卿舟雪莫名心下一跳,覺得有點不對勁。
下一瞬,血濺紅了女人白膩的身子,妙瞬如同寬衣一般,尖利的指甲左右一劃拉,硬生生將那張人皮剝了下來。她拿在手心之中細細把玩,對著那血肉模糊的尸體笑說:“你看,愿賭服輸,這不還是有最后一件么?”
隨著那具血尸軟軟倒下,妙瞬將人皮收好,也不顧滿臉是血,繼續與眾人把酒言歡。
而余下的那些客官,竟然對這等詭異場面毫無波瀾,僵硬地舉起了酒杯。
云舒塵似乎并未被血腥氣嚇到,她不動聲色地收回眼神,又靠回身旁幾個美人的身上。
卿舟雪向旁邊看去,一位年輕姑娘衣衫凌亂,正被另一女子壓在身下親吻,她瞇著眼睛一看,隱約從女子身影里看出一條虛虛的狐貍尾巴。
看來此中并非只是幾種妖物,不過的確是一些小妖。
這兩個女人糾纏在一起,如交尾的兩條蛇。卿舟雪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是在干什么?
和話本子里寫的有些像,但不完全一樣。莫非妖物的采補方式便是如此?
卿舟雪的眼睛忽然被一雙手蒙上,云舒塵趁著另幾只妖怪去招呼別人,湊近了卿舟雪。
她羞惱道:“你好不知羞,為何要盯著看人家干這檔子事?”
“我……”卿舟雪微微一愣。
云舒塵見她閉上眼,這才松開,“再等片刻,那可憐姑娘都得被妖怪吸成干尸,我方才已經布下陣法,只差最后一著……你對捉妖這種事有經驗嗎?”
卿舟雪默然搖頭。
面前的年少女子似乎有一點惆悵,“我以后的徒兒這般不中用么?”
“算了,你就在一旁看著罷。”
只見她微咳一聲,手中靈力如曇花一現,瞬息之間,一道白芒自昏暗的室內亮起。
卿舟雪再瞧過去時,先前幾個身形嬌美的女人已經盡數消失不見,憑空掉了一地的蛇蝎蜘蛛,另有幾只抽搐的狐貍,被一道法陣卷入其中,統統現了原形。而那幫子被妖法迷惑住的凡人,悉數被定在原地。
云舒塵手中執著一道金色的符咒,嘴中低聲念了幾句什么,抬眼對上唯一未化形的那只大妖。
妙瞬手中拿著酒杯,半邊臉上皆是人血,美麗的容貌瞧來甚是詭異。
她的神情微變,緊盯上云舒塵與卿舟雪二人,“哪兒來的修道人?”
此言一出,一道妖風襲來,妖精似乎是想要先下手為強。卿舟雪剛要拔劍,云舒塵卻神色自若地結了個手勢,符咒碎成粉末,金色的屏障頓時如牢籠一般,以迅雷就不及掩耳之勢,正好將妖物收入其中。
妙瞬并未素手就擒,反而于牢籠中掙扎著,彼時的云舒塵道行還未那般深厚,卿舟雪瞧著她額頭上隱約滲出一層汗,臉色逐漸蒼白。
她手中的清霜劍應心而動,也正是在此刻,云舒塵卻揚聲道:“我乃林青崖祖師門下四弟子,他已知曉,你若是心中清楚,便知遲早死劫難逃。”——
第80章
“雖是死劫難逃,”牢籠中的大妖面目亦逐漸猙獰,笑道:“玉石俱焚又何妨?拉你一個修道的墊背,倒是快哉!”
眼見著她有魚死網破之勢,云舒塵垂眸思索片刻,她抹去唇邊血痕,卻是一笑,“可惜你未聽懂我的未盡之言。這次并非我師尊來,我亦不是非想和你作對——是不是有些通融的余地?”
妙瞬一愣,一動不動地瞧著云舒塵慢慢收了法力,她周身妖氣也逐步安靜下來。她瞇眼瞧著眼前的年輕修士,嗤笑一聲:“我若是殺了你們二人,自當立馬遁走,還能留得你去與老修道的通風報信?”
“天真,你與我修為相差不大,要這般輕易取得我性命,我還進來送死作甚。”
一身蓮粉的年少姑娘卻搖了搖頭,輕嘲一聲,“再者,我的魂燈正在宗門中擺著,若是出事,定會有人尋仇,你能全身而退么?”
卿舟雪在一旁聽著,不禁微彎了下眼睛。彼時的師尊的確一團青澀稚氣,但這威脅人的調子卻是拿捏得相當老成。
想來平日里這種事情并未少干。
妙瞬的確也受了些內傷,再戰一場也是強弩之末。
她眼珠轉了轉,戒備稍微放松了些,笑容又重新揚起,“那不知這位小嬌娘,想與我談些什么呢?”
云舒塵自袖中掏出一個錦囊,捏在手中隨意擺弄,語氣相當平常,“聽聞妖丹乃滋補大品。”
她抬眼對上她,輕快道:“我就要你腹中這一顆圓珠,不要你的命,如何?”
妙瞬啐了一口,“此乃修為之所系,小娘子若是半路反悔,到時候我無力反抗,不還是白白送了性命。”
“倒是有理。”云舒塵輕點下頷,忽然抬手,拇指扣在掌心,上指著天,“你贈我妖丹,我若還趕盡殺絕,定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立誓為證。”
天外隱約傳來一聲驚雷。
修道之人,對天發誓,皆有天地見證,是萬萬不能破的。
“倘若你回頭泄露我行蹤,到頭來,不也還是個死么。”妙瞬仍然不動聲色。
云舒塵搖了搖頭,輕笑一聲,“你知我為何這般迂回?這妖丹我想獨吞,不愿拿回去上交宗門。作何又告訴師尊呢?”
“我與他通報一聲讓妖怪逃了,最多落得個辦事不力。被責怪一通,也便罷了。”云舒塵一指戳在自己面頰上,“可比不上這實實在在的好處。”
妙瞬的心松了一些,只是幾年吃人肉喝人血修行,好不容易化成人形,此刻種種工夫又要煙消云散,當真是心有不甘。
再不甘,似乎也沒什么辦法。誰叫運氣這般不好,遇見了大能的徒弟。她懼怕的并非是云舒塵,正如她所言——是她背后的整個宗門。
為保性命,妙瞬終是點了點頭,她冷著眉眼,“你來取就是。”
云舒塵聽到這話,面上露出點喜色,很快被壓下,又略蹙了眉,朝她丟了個錦囊,“這……終歸有些血腥,里頭有把剔骨刀,你自個兒動手罷。”
那妖精瞧著她有些青澀生疏的神色,不禁心下冷笑,果真是初出茅廬的修道人。是以再也沒什么考量,將這錦囊拿在手中,恨恨一掀——
一道金光閃過,那妖精的身影忽然被變大的錦囊吞沒,一方小口袋中瞬間變得鼓鼓囊囊,扭個不停。
云舒塵這才收起演戲,將錦囊收好,妖氣淡了許多。在一旁呆若木雞,失去神智的凡人逐漸清醒過來,開始疑惑地打量周遭是何處。
她對卿舟雪彎著眼睛,“愣著作甚?走了。”
卿舟雪發覺師尊年輕時很愛笑,不知是不是自己也曉得自己笑起來相當好看。五百年后的她的神色含蓄一些,到底沒有這般輕快,身上更多的是身為長輩的沉穩有度。
這年少的小丫頭心思相當玲瓏,話頭拐了好幾個彎,將那妖精哄得團團轉,竟免去了一場惡斗。
正如她心中所想一般,云舒塵自小不是個沉悶的人。
“你這般騙她,破了誓言可怎生是好?”卿舟雪問道。
那少女輕嘖一聲,眉眼彎彎,“我說的是不趕盡殺絕,可也未曾說我不能收妖。哪里算騙呢?”
“……”
云舒塵的手指松松地勾著錦囊袋子,晃了晃,與卿舟雪走出青樓,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個轉身,而卿舟雪仍在若有所思地向前走去——
兩人結結實實地撞在一起。
一個踉蹌,卿舟雪下意識抱住了她的腰,將人扶穩,也只是這短暫地一觸,那雙眼微微愣怔,眨巴了一下。
片刻后她像是極為不適應于女子近距離接觸,臉頰一紅,將卿舟雪一把推開。
“師尊。”卿舟雪已經習慣了這般喚她,“接下來你還要去哪兒?”
彼時的她反應了一下,才想起這是在叫自己,一時百般不適應,下意識道:“去吃飯?”
酒樓內。
卿舟雪相當順理成章地蹭了頓飯,她吃飯時一向安靜,若非別人與她搭話,她約莫是不會開口的。
對面那少女無人談話,只好草草吃了幾口,便托著雙頰,盯著人半晌,眼眸動了動,挪向別處,“徒弟”兩個字堵在嗓子眼,一個都漏不出來。
酒樓里飲酒聲,交談聲不絕于耳,較為喧鬧。興許她是相當小聲地叫了聲“徒弟”,不過卿舟雪尚未聽見。
“……聽聞,這倒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她們鄰桌坐著的幾位身戴佩劍,玉冠束發,模樣皆是修道之人,似乎是幾個同門聚一聚,聊些修仙界的八卦,“是么?那徐家家主修煉這種邪功,日后豈能逃得過天劫?”
“唉,人這輩子,能馳騁一時也算不枉了,成仙以后的事情,誰知道?”一位修士舉杯,“不過挖人家的靈根來提升自己,這……這實乃殘暴至極。聽聞早先時徐家家主便辟了這謠,說是妖丹,不知是哪個耳朵不好使的傳成靈根。”
“我覺得也是。徐家乃修仙四大名門之一,風氣清正,我前幾年還與他們家幾個晚輩交好,都是相當不錯的。這肯定是別人潑的臟水了。”
卿舟雪剛放下碗筷,她發覺云舒塵就此僵住了。
面前的少女眼眸微顫,驟然扭頭緊盯著那幾個修士,張了張嘴,似是有話想說。但那幾位已經酒飽飯足,起身結賬走人了,正自她面前穿過。
卿舟雪有些詫異,“怎么了?”
她的臉色在這一瞬變得蒼白無比,低聲念著,“徐家……”
“我還有一些事。”
云舒塵忽然站起身來,眉眼中一片冷冽,“你吃,我先走了。”
“師尊?”
卿舟雪一頭霧水,不過片刻的工夫,那少女便走下了酒樓,身影朝著原路走回去。
她不得不放下碗筷,遠遠地跟上她,只見云舒塵摸著腰間的錦囊,頓了頓,好像是下了決心,又重回了那家青樓。
在踏入其中的前一刻,云舒塵將袖中的一個寶珠丟在了門口,似乎不想接下來的事情再被記錄。
卿舟雪看得清楚,那正是用來留影的“憶余歡”。
果不其然,接下來,周遭的場景便開始破碎模糊。
卿舟雪又覺得三魂六魄被抽離,醒來時,耳畔傳來一道女聲,“醒醒,歷練結束了。”
她睜開眼,發覺自己仍身處方才打坐之處,而少女時代的師尊如夢一般消失不見。
越長歌伸出一只手,自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怎么樣?你家師尊年輕時候,可是太初境的一枝嬌花呢。這寶珠還有個別的妙處,只消生人踏入回憶之中,便會由三千道法自然衍化,我估計你是可以和其中人對話的。”
“的確如此……”卿舟雪尚覺震撼,“很是神奇。”
“怎么說也比一個人悶頭修煉來得好玩多了。”越師叔撫上自己的側臉,輕嘆一聲,“好孩子,下山游歷本就是輕輕松松的一場玩樂,你倒好,還得別人帶著你才能不誤入歧途。”
越師叔長袖一揮,欲將她捎回太初境。
很顯然地,在越長歌心目之中,修煉不失為誤入歧途的一大重要手段。
卿舟雪終于又如愿以償地回到了鶴衣峰,開始她家里蹲的好日子。
只不過那寶珠中的回憶,臨到最后一慕,十八歲少女臉上微妙的神色,終究是被她牢牢記住。
一瞬的不可置信,一瞬的懷疑。
乃至茫然,到最后升騰又被極快壓下的恨意。
她不明白,一個十八歲的姑娘,情緒竟能復雜至此。
徐家?卿舟雪又將這二字默念了幾遍。
傍晚,師尊如往常一般,坐在床頭讀了會兒書,便尋到了絲絲困意。
她揮滅了燈火,向身側一看,徒弟那雙剔透而烏黑的眼睛,還在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怎么了?莫不是看為師當年下山收妖嚇著了?”云舒塵溫柔地撫了撫徒兒的發頂,“以往這個時辰,你該困了的。”
燈火一滅,各人的神色便再看不分明。
“師尊,徐家……這和我們太初境有何關系?”
她最終覺得自己猜來猜去,興許愈發離譜,倒不如直接問一問她。
師尊若是想回答,她自會回答的。
此刻窗戶也已經合上,外頭的一絲月光都難以泄進來。
卿舟雪無法觀測師尊的神色,但她聽得她頓了頓,“與太初境沒什么太大的關系。多年前,是修仙界四大名門之一,只不過派些晚輩過來學習罷了。”
語氣平靜,漫不經心,與談起午膳吃什么一樣尋常。
但卿舟雪知道,師尊不繼續往下,那便是不愿意聊起的話題。
她的很多小習慣,也當真只有親密相處了十幾年的徒兒能夠體察到。
云舒塵側身躺下,肩上又被卿舟雪的額頭抵住,腰也慢慢被抱住,她輕聲一嘆,“又抱著我?這樣睡不好。”
此刻四方皆是寂寥,無人說話,云舒塵感覺心口附近的一塊衣料被她猛吸了一口。
奇怪的是,這次卿舟雪只稍微離遠了點兒,卻并未聽話地放開她。
“怎么了?”
“我還可以……”她的徒兒輕聲說了一半,又陷入沉默。
“可以怎樣?”云舒塵對她向來甚有耐心,手仍揉著她盤順的秀發,宛如絲綢。
她感覺卿兒的腿又纏上了她的,然后聽她說:“我還是喜歡這般與你貼著。”
于她心目中,她應當是與云舒塵莫名和好了的,問題便逐漸有些脫韁。
“師尊,我在青樓中瞧見兩個女人也是這樣抱著。”
云舒塵的呼吸逐漸不穩,那姑娘的嗓音清泠泠地沒過耳根,疑惑道:“這是師尊所言之愛慕么?”——
明天駕駛的尾氣可能有一點點大,也許會被lock
開始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