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云舒塵撫上她的鬢角,那一聲“你娶我可好”的震顫,順著指尖傳入心門。
……真是的。
哪里有先穿上嫁衣,再向人問這種話的——她也不怕輕賤了自己。
徒弟太不識煙火氣了些,對于人間的婚俗的確是半點不懂。
但她也的確聰慧,抓得住何為大體,懂不懂婚俗不重要,合不合禮制亦不重要,只要師尊知曉她心意就好。這心意便如一把直來直去的長劍,一把刺穿了人的心臟,還不留半點余地。
云舒塵一時半晌沒說話,她慢慢伸手將卿舟雪環住,連帶著那件鳳穿牡丹的大紅嫁衣都被揉皺。卿舟雪身上熟悉的九和香味道,夾雜著一絲清澈的氣息,悉數簇擁著她。
“你知道嫁娶是怎么一回事么?”
“聽人說是要嫁給所愛之人。”
云舒塵抱緊了她,低聲問,“那你懂什么是愛嗎?”
“興許似懂非懂!彼p聲說,“但嫁人是一輩子的事,對么?我想一輩子只陪著師尊過!
“凡人許個一輩子還好,到時候相看兩厭了,忍個五十來年也便過去了。你的一輩子可能與天地山川同壽,有很多很多年,還敢輕易許出來?”
“有很多很多年可與你作伴,”她卻不以為然,疑惑道:“這難道不是好事?”
云舒塵的手微微攥緊,她緩慢地闔上雙眼,沉默許久,“還有最后一問,徒兒是為了解毒,或是報恩,才想著雙修這事?若是如此,你不用勉強。”
“勉強?”卿舟雪愣了一瞬,“師尊為何會這樣覺得?”
“因為你從未主動提過此事,只在最近才……”她頓住,“知我需用此法解毒之后。”
“怎會勉強。”卿舟雪搖著頭,“誠然有治病的緣由在,但我好像并非只是為了此!
“那你為了什么?”
今日云舒塵一反常態,平日她不會多問,但現在卻顯得咄咄逼人。
卿舟雪的心一直懸著,她感覺自己好像踩在了搖搖晃晃的獨木橋上,哪一嘴答錯了都會前功盡棄。她不甚清楚云舒塵到底想要什么答案,她幾乎是憑著一種直覺的模糊認知在莽撞前行。
“……為了你!
徒弟在她的逼問下竟然變得狡猾了,云舒塵冷哼一聲,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模糊其詞,治病也可以為了她,喜歡她也可作為了她而來。但她捏完以后忽然想起,這種打太極的功力好像也是和自己學的。
卿舟雪見云舒塵輕嘆一口氣,“嗯,的確是為了我。”
師尊更像是在敷衍,以卿舟雪多年對她的了解來看,下一句大概是讓她早些睡覺去。
倘若又是如此的話,要等到下次這般,二人能好好聊一聊這個話題時,又不知得間隔多少時日。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之中,卿舟雪隱約摸清楚了云舒塵的一些較為迂回的習慣,她總是在深入談及此事時……若是談不攏的話,師尊便會岔開話頭,許久后才會與她再次嘗試。
卿舟雪定定地看著她,而后垂下眼睫。她現下不想往后拖,多拖一刻,師尊的毒便更危險一分。
手一松,大紅如烈焰一樣淌滿了地面。
金線在幾分月色下顯得耀眼,鳳凰隨著滑落的衣裳而流動,像是真正活了過來。
紅霞遍地,像是丹楓遇上一整個秋天。
云舒塵的手被卿舟雪牽住,握緊,而后拿了過去。
云舒塵一時蹙眉,忽覺不對勁——
她聽見了卿舟雪因為吃疼而悶哼的聲音,頓時明悟過來那是什么。
她的手腕在抖,像是托了一碰就碎的水中月。
此一瞬時,思緒幾乎趨于空白。
“我心里很高興。”
她抬起臉,認為已經撇去了師尊所有的莫名顧慮,再次坦然問道,“師尊,娶我可好?”
云舒塵滿耳都是她徒弟的“娶我娶我娶我”,這一日發生了太多的事,她一時半會緩不過來。此刻她心亂如麻,半倚著身子躺下來,順便抱緊了卿舟雪,“你將衣服穿上,別著涼……再去拿點藥!
也只不對勁了一小會,還不比她練劍摔傷的任何一次疼。卿舟雪并不是很在意,只覺師尊僵硬地抱著她,毫無松手的跡象,她又扭頭看了看地上的衣物,“這樣抱著,我穿不了!
云舒塵聞言愣然,慢慢松了手。卿舟雪將扔在嫁衣上的里衣撿起來,隨意套了一下,便舒展身體,躺在了她身側,“師尊要睡了么?”
“……嗯!
“那不說話了!
卿舟雪在睡前朦朧地想,若是師尊仍不信她如何,她身上還有何物能給她的,她還能尋到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嗎?她想了半柱香的時候,不禁有些泄氣,慢慢地隨困意睡了去。
云舒塵雖是閉上了眼,但卻一夜無眠。
她居然沒想什么別的,而是期盼著自己的眼睛何時能好起來。因為留存在腦海之中的景色,在夜深人靜時一一浮現。
第一次見面。
云舒塵剛從靈泉中出水,透過沾滿水珠的眼睫毛,遙遙一眼瞥過去——就此發現那個貼著洞府墻根的小姑娘。
卿舟雪臉頰刮得像只花貓似的,面無神色,但看著她的眼神卻亳無戒心,似乎異常地好拐騙。
她還真就三言兩語,將她套上了山。
十四歲第二次見面。
烏發白衣的少女長開了些許,臉色依舊是冷冷淡淡的,看見她也不怎么笑,還不怎么會接話。但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她身旁,安安靜靜的待著。
除卻相當欣賞她的資質以外,云舒塵亦打量她一番,覺得她鼻梁秀挺,眉骨也長得端正,日后定是個出塵脫俗的大美人,她竟有些好奇這孩子長大后是何等模樣。
就像栽下一粒種子,她開始期待花開的一日。
而十八歲的她果不其然,出落得似仙女下凡,讓人挪不開眼睛。
她內門奪魁,躺了好些天才起了身,迎著夕陽,第一次很生疏地叫了自己“師尊”。
云舒塵那時瞧著她,覺得她青澀得很有趣。雖然這徒弟注定承不了她的衣缽,她彼時還是想著,是要好好教她的,莫辜負這良才美玉。
其后的記憶紛至沓來,抱著自己睡覺的她,在天雷下舞劍的她,刻個蓮花能笨手笨腳地把手弄成那樣的她,沖自己淺笑的她,一本正經燒菜生火的她,被自己欺負到無話可說的她,時不時記得在自己手邊放一杯清茶,又莫無聲息走開的她……樁樁件件。
云舒塵輾轉反側,竭力不去想今日的事情,但以往有關卿舟雪的場景就會一下子簇擁著她,讓她避無可避,幾乎要窒息。
此事到底是不同的,與所有的吻與相擁皆不一樣。其實仔細說說,都是皮囊之間的相貼相合,算不上哪種高貴些許,但人偏生喜歡為其賦予一些別樣的意義。
徒兒不懂情,對么?
興許是的。她的情根雖有長進,但未齊全。
但她已經絞盡腦汁,將自己所能給予的全部獻上,這樣殘缺的愛,似乎比完滿來得愈發純粹。
云舒塵靜靜感覺著她的呼吸已經趨于穩定均勻,相當綿長,興許是睡得沉了。云舒塵慢慢挪了一下身子,獨自坐起來,腳尖點上地面,觸碰到了鋪在地上的衣料。
她將其拿起一角,指尖再度撫過那流瀉的鳳凰圖案,自鳳首滑向鳳尾,再落于怒放的牡丹。
來來回回,一遍又一遍。她用的正是先前被卿舟雪攥住的那只手,在略帶硬感的金線與金飾上來回摩挲,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執拗到指尖一直蹭得發熱發疼,似乎磨破了皮,又滲了血。
她用拇指摁上那點血,輕輕蹭掉,沒什么疼意,此刻只余一片麻木。
溫熱最終還是徹底涼卻,感覺不到了。
而她的臉頰卻未冷卻,而是滾熱生燙。她在漫長到近乎無邊無沿的夜中,逐漸冷靜下來,卻頭一次為自己感到羞恥,因為——
那一瞬,她將整個身軀的重量都托付于她的掌心時。
她在一瞬的空白過后,靈魂都在顫栗,心中泛起的竟是可恥的滿足感。
一片月輝之下,云舒塵將臉埋入嫁衣,略微粗糙的感覺蹭得她鼻尖發疼,輕聲一嘆,不知從何時起,總之絕不止是從今日起——
她其實早已拒絕不了她了。
*
太初境在經歷這一番小波折以后,全派上下人心惶惶了一陣,但見師尊不坐鎮于峰,總覺得心內不安。
逐漸適應以后,弟子們倒也還好,畢竟每一日也都過得風平浪靜的,該修煉修煉,該玩樂玩樂。
他們大都不怎么曉得內情,只隱約知曉與卿師姐有關。但究其細節是如何有關,也只能自那天鋪天蓋地的雷劫推斷一下。這一推斷,便衍生出了許許多多離奇的傳說。
卿舟雪這一段時日,從未離開過鶴衣峰,那些風言風語她并未聽聞,只是一心一意地伺候著她那臥病的師尊。
某荒唐的一日過后,云舒塵沒有再提那事,卿舟雪也沒有尋著話頭。她橫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成功出嫁,只好日夜翹首以盼地,等待著云舒塵的宣判。
今日天暖,她將自家嬌貴的師尊搬出門曬了曬太陽。一片春光交匯之處,云舒塵若有所思地用手擋向眼前,輕聲說,“好像能模糊看見一些光影了!
卿舟雪聞言一松,這是她近來所聞最好的消息。
云舒塵回頭,在眼簾中努力看清她模糊的身影。
她抬起手,再度碰上自己的眼角,一個有關乎后半生的決定就在這沉寂后的幾日中悄然敲定。
待能瞧得見這春色時。
她也就應了她罷——
審核!姐!哥!——爺爺奶奶!這真的只是一段劇情。。!我不這么寫要怎么辦!!
意向都快挪列成排比句了!
你到底要讓我怎么改。。
算了友友們,你們明白大概意思就好嗚嗚嗚(徒弟做了一個坐下去的動作)
我真的沒法改了
第102章
卿舟雪的一下冒進,將兩人之間的退路斬斷,回避堵死。
云舒塵向來謹慎,似是自打娘胎里帶來的毛病,總會習慣于留幾分退路給自己。而現下在她那甚為干脆的徒兒面前,好像一切都不再頂用。
她頭疼么?自然是頭疼的。
但喜歡么?
卻是實打實地帶著一分隱秘的,難以言之于口的滿足與安然,像是有什么大事塵埃落定。
聽聞長老們已經陸續出關,太初境亦在逐步邁上正軌,恍若一陣東風來,光禿禿的枝頭漸漸花葉繁茂。
越長歌醒得較早,分明她受傷不輕。但聽聞越長老說人上了年紀就不要一直閉在洞府之中,無人交談,成日面壁,會有趨于癡傻的嫌疑。
她在黃鐘峰上消磨了幾日光景,又偶爾去鶴衣峰小坐一下。至于為何不去靈素峰——
“那是個大忙人!彼戎Q衣峰上好的茶葉,心滿意足地嘆道,“我不敢輕易招惹她!
喝完茶葉,她伸手在云舒塵面前擺了一下,“還是瞧不見?”
“幾乎!痹剖鎵m閉上眼睛,面前的光線時而晃得有些眼睛疼。
“那就可以放心地薅你的茶葉了!痹介L老笑得毫無良知,手將茶壺一提,細流如一道橋注入杯中,豐滿地填上杯口。
她將半口茶含在嘴里時,云舒塵忽然笑了笑。她換了個姿勢一靠,嘴角仍是若有若無地勾著。
越長歌詫異地垂眸瞥了一眼杯中茶,她怎么這么高興?這女人莫不會是嫉妒她的美貌,終于在茶杯里下毒了。
“長歌!痹剖鎵m忽然相當溫柔地喚了她一聲。
越長歌的手指在發顫,她驟然想起云舒塵上次和她這么說話的語氣,那還是在五百年前她們第一次見面,客套下掛著虛偽的笑容——云舒塵的確是越歹毒越溫柔的女人。
天妒紅顏!她果然是想對她下手了!
“我興許要和她合籍了。”
越長歌的半口茶差點噴了出來。
她先是一愣,隨即笑得花枝亂顛,“我就知道有這么一日——你遲早會染指你那清純不做作的徒弟。”
而后她嘀咕了一聲,“什么嘛,在我的話本里頭還不清不白地拉扯呢。怎的一個眨眼的工夫,竟要合籍了!
“染指”兩個字眼讓云舒塵的心頭突地跳了一下,她覺得略有些耳熱,又忽覺不對,眉梢一蹙,“什么話本?”
“自然是上次讓改的那本師徒的!
“這與我還有她,有何干系?”
越長歌掩唇羞赧道,“那不是怕您瞧著不夠刺激,我尋思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人名改成二位的了呢。”
云舒塵輕咳一聲,不欲在此話頭上多作糾纏。她偏過頭去,“卿兒她們的第三次選拔還未比完,就出了這等岔子。掌門那邊是怎么安排的?”
“自然是你的小徒兒勝了!
云舒塵甫一尷尬,便會漫不經心地轉個話題。越長歌敏銳地覺察到了這點,她輕嘖一聲,佯裝不知,“若非是師兄叫停救人,你徒弟破關之時,神思混亂的那一劍刺出,那幾個小子定然會當場飛出去。”
“嗯!痹剖鎵m抿了口茶,“只是比武時破境未有先例,這一場到底是沒有比完,恐有人閑言碎語。”
“放心!痹介L歌笑道,“她們的實力有目共睹,掌門和其他長老又不是瞎的。在場的所有內門弟子也都看得分明。蓮師侄自己都說技不如師妹——倒是好事,聽掌門說他練劍的工夫越發多了!
“問仙大會的名額,自此敲定了么!痹剖鎵m輕嘆一聲,手指摩挲著精巧的茶杯邊沿。
她的小弟子拿到了這機緣,意料之內,本應是高興的,但云舒塵的思慮似乎更多一些。
“師尊,師叔?”
卿舟雪與阮明珠等人,方才被掌門一并叫去了主峰,聽著掌門啰嗦了半天問仙大會的相關事宜。好不容易才將她們放了回來。
卿舟雪一回峰,便瞧見云舒塵柳眉微蹙,手中把著茶盞,似乎是在思忖著什么。而一旁,越師叔正與她說些有的沒的。
卿舟雪給越長歌問了聲好,而后安靜地坐在師尊身旁,盯她片刻,便將手撫上她微蹙的眉心。
企圖撫平。
眉間被點了一下,云舒塵如夢初醒,“嗯?怎么了!
“柳師叔說你需要安神靜養!鼻渲垩┓畔率,“不管是為著何物,師尊莫要多慮了。”
越長歌在對面瞧得牙酸,連灌幾口茶也沒能將這感覺壓下,她輕呸一聲,又驟然一嘆,最終幽幽道,“你們且先你儂我儂著,本座就不在這兒礙眼了!
她相當自覺地掐了手訣,原地消失。
“掌門找你有何事?”
“沒什么大事。他說離問仙大會還有多年,我的修為……遲早能回來的,只要道心仍在,不用灰心!
“嗯!痹剖鎵m不知不覺往卿舟雪身上靠了點兒,溫聲說,“幾年前徒兒曾問我,為何那位劍仙不再執劍,而只賣劍,自此隱居于市!
“師尊當時說不是誰都有從頭再來的勇氣,對么?”
“沒錯。在修仙者大能身上尤為明顯。”云舒塵閉上眼,“從仙路之巔驟然貶作塵泥,其中滋味別人說來輕描淡寫,興許只有自個嘗過才曉得其中的難受,所以……失落是正常的,無需擔憂!
“我沒事的。”卿舟雪不以為意,“練劍和修煉,本不是為了爭個高下,盡力就好。”
云舒塵笑了笑,“要是誰都像你似的,什么都不爭,天下早太平了……不過這樣也好!
“挺好的!彼龂@了口氣。
“怎會什么都不爭?”卿舟雪卻搖了搖頭,“我很想要問仙大會的寶物絳心蓮。”
“好了,和你說這個,也就是怕你因為選上了問仙大會,又驟然沒了修為而心情矛盾。不過現在來看么,那老頭子似乎較我快了一步!
云舒塵冷哼一聲,似乎有些不悅!八彝降苣敲炊,不一個個去關心,反倒來密切關心我這兒的獨苗。這如意算盤打得倒響!
師尊介意的點似乎愈發微妙了。
“……許是因著,我是劍修?”
“那也是你自己選的么。”云舒塵挑眉笑了笑,難得與她無理取鬧一回,“徒兒這般聰慧,學什么不會。你入了我門下,又不修陣法,是不是與我對著干?嗯?”
卿舟雪發覺云舒塵的手有些涼,她握在手中,捂了半晌也沒什么熱氣,于是她又想起柳尋芹的話,師尊的傷患儼然還在——縱然這幾日天暖掩蓋了些許,但禍根終究是未被解決掉。
她不由得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即答道,“……師尊授我功法,引導我修行,已是足夠了!
卿舟雪不再說話了,她似乎是在翻書頁,過了許久,云舒塵又聽她輕輕翻過了一頁。
伴隨著極其輕微的一聲嘆息。
云舒塵有些好奇,“在瞧什么?”
卿舟雪合上書本,看了眼封面,淡定道:“是《合歡要術》,為合歡教第二十三代教主所著,現如今已經批閱增刪了很多次,流傳下來的皆是最為精妙的奧義。柳師叔說,本書措辭精準嚴謹,授人方法由表里入幽微,且附有大量實證,并非空穴來風,是一本真正的好書。她將此書借予我研習雙修之道,說讓我少看點話本子胡亂揣測。”
“……”
云舒塵現在倘若能復明,便會瞧見她的小徒兒為了能理解其中奧義,另用紙手抄了一份,便于還書以后還能時常查閱觀看。
方才也并非什么翻書之聲——確切地說,乃翻紙之聲。是卿舟雪在整理自己手錄下來的紙張。
“師尊!彼D了頓,“若你實在不愿,我想著能弄通雙修的機理,便可再想想其他不用真正雙修也能達成目的的法子。”
其實若有,柳尋芹估計早就告訴她了,也不會拖到如今這種局面。
徒兒她……當真是為此事想破了腦袋。
“無需如此麻煩。”云舒塵揉了揉她的臉,低聲說,“你研究雙修之術就好!
“……”
什么意思?卿舟雪一時未反應過來,她不確定地反問了一聲。
“就那日來看,你儼然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弄疼了自個都不知曉。關于此術,還得……下工夫好好研究!
云舒塵說出此話時,臉終究還是熱了一瞬,她實在無法做到——似柳尋芹那樣板著張臉與卿舟雪肅然討論此道。
她站起身來,扶著徒兒的肩膀,輕裊裊地繞在她身后,身子向前微微下傾。
半垂的長發遮住了發熱生燙的面頰。
只要不被她瞧出端倪——
仿佛就能掩飾胸腔之中,欲拒還迎,蠢蠢欲動的那一物。
卿舟雪稍微抬了下頭,云舒塵附在她耳畔,親密得宛若耳鬢廝磨。
“當真看不懂的話,你便來問我!迸说穆曇粲中M惑般地低下來,尾音帶著繾綣,“我才是你的師尊,不許問別人,柳尋芹也不可以!
卿舟雪坐在原地,蹙著眉品味此言許久,輕輕眨了一下眼睛。云舒塵的含蓄中塞著委婉,委婉中裹著千回百繞,但卻指向一個方向。
師尊她這是答應了么?——
第103章
珠簾之中,人影寂寥。
窗外似是下著一層綿綿春雨,潤物細無聲。但隱約能覺出一絲水的潮氣。
云舒塵披衣下床,她將一柱九和香插入白玉蓮花香爐,蓮花倏地綻放。一縷輕煙從花蕊飄出來。
自卿舟雪奉師命日夜研習以來,日子悠悠地又去了小半月。
在經過漫長的黑夜之后,云舒塵的視線如一點一點揭開的霧,眼前的一切又如被水洗了一遍,重新清晰起來。山花鮮艷明媚,碧樹青蔥茂盛。
滿眼往日看膩了的,從不注意的,再次從黑暗中朝她徐徐展開這副畫卷,心底里竟然也帶上了幾分期待。
失而復得,人生之幸。
若說最甚的期待,自然還是畫中人。
當她再次看見自己的徒弟時,情不自禁看得久了一些。
卿舟雪這一陣日子像是清減了一些,自然,也有可能是云舒塵許久沒有瞧見她,但潛意識之中覺得徒兒近日經歷了許多事,自然是會累得清瘦一些的緣故。
云舒塵思及先前的念頭,許是天意如此——好像也是時候了。
她在做出決定前往往會審慎地糾結許久,心思像蜘蛛網一樣纏纏繞繞,最終還是得理出一個思緒來。但倘若一旦在心底里敲定,便會千方百計地達成目的。
這幾日卿兒在書房埋頭苦讀,往日睡覺的時辰皆往后延了一個時辰。云舒塵一般等不到那個時候,是以每日犯困起來便自個兒先睡去。
今日她沒有睡。
她坐在床邊,手指繞著自己的一縷頭發,轉了幾個圈兒,目光又落回衣裳上。
云舒塵暗暗蹙眉。
她并未再穿這一身,而是換了件極為涼薄的,挑挑練練半天,這才滿意。
卿舟雪在幾近子時方才推開了門,她發覺臥房內的燈還亮著,云舒塵竟也還醒著。
云舒塵只點了一盞燈。
昏黃得像是渾濁的酒釀。燈下的美人似乎已經困了,眉梢微蹙,雙眼半闔。青絲柔順地貼在她的身上,發尾纏綿地勾著。
縱然卿舟雪對她時常換衣這種事情已經習慣,臨睡前還是問了一句:“師尊,你身上這件料子有點減了。不會著涼么?”
云舒塵臉色有點不對,“熱!
一只手貼了貼她的額頭,似是有點無奈,“莫貪涼!
卿舟雪撤回手,站在床邊開始褪去外衣。云舒塵雙眸抬起,幽幽地盯著她。她的小腿不知何時貼上了卿舟雪的腿,若有若無地,循著便利處猛然一勾,將人帶了過來。
此一帶,卿兒向前倒去,正好壓在她身上,如墨的長發垂落在她耳邊,將兩人籠罩于狹小的一隅,她將她按下,不費吹灰之力地吻住。
——這是云舒塵的設想。
……未曾想到卿兒的下盤較穩,她一時失算,僅僅讓卿舟雪疑惑地看了一眼她,并體貼地往她那處小走了一步。
該死的。
徒兒生得太清雅出塵,秀秀氣氣,總是讓她忘記她的一身好武藝。
卿舟雪翻身上榻,便聽云舒塵淡淡問道,“你那雙修之術,研究得如何了?”
“那本書徒兒已修習過半,還剩一個大篇章便可結束!鼻渲垩┈F下甚至無暇想其它,滿腦子里塞著些精妙的功法。
合歡道素來為人所不恥,總覺得是采補的邪魔外道。但卿舟雪深入了解一番后,發現并非如此,其中蘊含的天地生養萬物,陰陽輪轉的法則是如此地自洽,甚至廣有涉獵五行平衡。
她的心在看《合歡要術》時,不由得靜了下來。
此刻云舒塵又提起,她再度想起今日所學,輕輕翻了個身,“師尊……”
終于……還是要開始了。云舒塵的心突地一下,她的手指悄然下勾,將領口敞開了一些,腰帶也被松松撤散。她亦側過身去與她面對面,竭力壓著嗓音中的一絲緊張,柔聲問:“怎么了!
“五行陣法與合歡道之中的五行平衡有相似之處,這里頭是否有些淵源?”
“……”
“師尊,你可是困了?”
“嗯!
卿舟雪靠在她肩頭,安靜地閉上了眼,不再說話吵她。
卻發現師尊引著她的手,放在了心口上,她剛一睜眼,便聽云舒塵虛弱道,“心口疼,你替我揉一揉。”
卿舟雪連忙爬了起來,就要下床,云舒塵一時被她這般大動靜整得懵然,牽住她的衣角,“做什么?”
徒兒略有擔心地看著她,“心口疼定不是瘀傷,揉有何用?怕是師尊內傷又復發了,我去給你拿藥!
“回來。”
“……師尊?”
云舒塵恨不得把她再從一夢崖上扔一遍,索性是根木頭,興許掉在哪條河里還能飄起來。
不是先前心心念念要與她雙修么?年輕人許下的好話果然是騙人的鬼。
云舒塵深深地吸了口氣,而后溫聲一笑,“無事的,突然不疼了。你一走還有點兒冷,別下去了!
“就說穿少了!鼻渲垩┱J真囑咐她,細細掰扯著道理,“便是突然不疼,也定然是那里有了隱患。倘若下次再疼該如何?藥還是得吃的!
她清涼如泉的嗓音,幽淡地在夜色中低嘆,“正好,我還與你拿件衣物去!
待到她來去一趟,云舒塵的身子都涼了大半。卿舟雪給她喂了藥,和水吞服,而后將手中那套稍微厚實一點的衣物仔細地披在師尊身上。
待到要為她穿時,云舒塵的手松松搭在她的頸脖上,向下一勾,在她耳旁呵氣如蘭,“徒兒……這里好熱!
到底是冷還是熱?
卿舟雪已經徹底被師尊弄糊涂了。
她感覺自己的腳腕被什么東西扣住了。再仔細感受了一下,是一根柔軟的細藤,也不知是從窗外的哪個角落里長出來的。
她錯愕地看著師尊,隨即另一只腿也被藤蔓纏住。云舒塵冷笑一聲,“無可救藥!
藤蔓一扯,將她固著在床上,整個人如墜蛛網,卿舟雪的視線被云舒塵垂落的長發遮擋了一二。珠簾外的光被遮住,卿舟雪被圍困在這一狹小空間之內。
當師尊終于拋卻她一切含蓄委婉的套路時,卿舟雪此刻徹底懂了,頓悟之時分外安靜。
她并無什么不樂意的,相當安然地躺著,手上接了許多縷女人冰涼柔滑的長發。
自己的眉心被人低頭一點,而后是臉頰。
藤蔓在她安靜躺下以后無聲無息地撤去。
“師尊,離子時還差半柱香!
她說這話也只是告訴她一聲,其實沒有什么旁的意思,卿舟雪在求學問道這些方面素有些嚴謹,因為的確在修行之中碰到的許多問題,都是由于修道人不仔細而犯下的。
為師尊解毒,確是大事。
她本不該完全沉溺于此的。
“別說這種煞風景的話。”
臉頰旁又被人咬了一口。
……哪里煞風景?卿舟雪在一片幽香之中頭腦略有些混沌,睜開眼瞧著她,忽然在心底里想到,她眼前就是很好的風景。
不對。
風景瞧了讓人神清氣爽,譬如崇山峻嶺,幽谷水深。她昏昏沉沉地,依稀回想起這些年來所領略過的山色水色。其一,是有諸多色彩,因為每年春夏秋冬,時令不同。師尊雙眸是瀲滟的黑,唇色亦紅得整好……無論比哪個時節來看,她都顯得格外豐富。
她像是造物主的眷筆,攬盡了世間萬物的色彩。
其二,山水之所以幽深秀麗,正因為峰巒起伏不平,有高有低。如此之比,橫看成嶺側成峰,這才……像話么。
卿舟雪覺得頸邊有些癢,思緒也朦朧起來。她在此刻大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放任自己的思維飄著。她試圖在混亂的思緒之中捉住一縷,但是捉到此處,便會如泥鰍一般從手中劃走,捉到另一處,很快又在一片混亂的漿糊之中湮滅。
索性,她就什么也不想了。
她愣愣地看著云舒塵,一旁的小燈在眸心中映出了光點。
………
………
隨著時間流逝,卿舟雪的眼中的那顆小光點瞬了瞬,隨著她瞇眼而幾乎要溢出來。云舒塵不慎習慣與人這般近地相互看著,于是將注意力挪到她的臉龐,徒兒皎白的側臉被暈成一片緋紅。
卿舟雪看了許久,一挪不挪,在心底里說,的確不對。
瞧得心神不寧的,那怎能說是風景。
分明是風月,這個字用得更加溫柔,也更加妥帖。師尊向來是溫柔的,卿舟雪很少拿亂七八糟的想法來看她,云舒塵的影子在她心中一晃,便會被立得很高很穩。
但此刻這影子晃了晃。興許是卿舟雪終于無法自欺欺人,這滿眼的風月——
解毒。這兩個字本該謹記。
但此時此刻,卻被她拋到腦后了。
像被水洗了一遍似的,第一遍頑固,再洗了一遍,褪去了鮮艷的色彩,而后被細小水流不斷地沖刷著,隨后在心中,只留下了脫落后的淺淡痕跡。
察覺到卿舟雪在欲言又止,云舒塵溫聲問道,“想說什么?”
“我想讓你……”這話說得很輕很輕,卿舟雪垂下眼睫,向下看去,比劃著,“想了很多年了。但不知怎的,師尊,我覺得我那時候告訴你,你定不會如我愿——”
“好了。”云舒塵耳根發熱,連忙打斷徒弟繼續她不害臊的言論,“我知道了,你住嘴!
“哦。”她的手在指,輕聲道,“還有那里。”
她那指手畫腳的徒兒,在此刻真是有些惱人。云舒塵在心底里想到,好像就半點也不害羞似的,養成這種性子,也不知是誰教的——
仔細想想,又不禁失笑,好像是自己教的。
云舒塵將下巴擱在卿舟雪屈起的腿上,偶爾靠了一下,側眸時,許是窗外的月光終于照在了她的眼底。
瞧著何物都像是一片皎皎月華,白得清亮,白得不染纖塵。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云舒塵心深吸了口氣,含糊地想起此言。她年輕時還曾輕蔑沉溺于美色,不事正業之輩。
如今自己也快要栽倒在此關面前。
卿兒的聲音逐漸有些……像是一弦繃直,被人撥了一下,留下一些細微的顫音。但她的目光不躲不避,總還是喜歡瞧著自己。
到底在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
云舒塵被她盯得不甚自在,只得錯開目光。
“師尊長得……”她輕聲道,“很漂亮。我很喜歡這樣看你!
目光雖是錯開了,可她那嘴一張,發出的些許動靜,譬如這些討巧的話,又將云舒塵拉攏過來。
她嘆道,“閉嘴。”
徒弟好像真的閉嘴了,就像每一次那樣聽話。
她又開始后悔。
卿舟雪不是個巧舌如簧的人,所以云舒塵愛聽她講話。沒有哪個女人不愛聽真摯的夸贊。
卿舟雪不說話,便看著云舒塵。許是實在看得心動不已——心里就像一艘小舟搖搖晃晃地飄在水里,被江波一陣又一陣地送去,終于是靠了岸。在靠岸的那一下重重地撞得舟身一搖,然后穩穩地停在了水里。
兩人都出了滿身的汗,像是剛從江水中撈起來。
卿舟雪碰了碰云舒塵泛著紅的臉龐,那并非妝色,而是熱出來的。
熱的東西,是從自己的靈魂之上,開著小火灼燒。
“我……”她輕聲說,“毒發了!
一道綽約的影子動了動,緊接著是另一道。卿舟雪本是身軀正軟著,她的呼吸一緊,此刻心內也跳得怦然。
平日很少有這般的感受。她此刻竟然奇異地壓下了周身的熱,轉而去靜靜地感受著這樣強烈的心跳。
心臟在動。
在不止息的躍動之中,胸腔也被撞得微微發疼。卿舟雪覺得此時滿鼻皆是她發間的清香,并不算被熏到窒息,而是在這日益急促的心跳之中,逼得如溺水的人一般,一呼一吸,愈發艱難。
陌生而熟悉的。
使自己更似常人的。
她珍惜每一次這樣的情感體味,就像是從未得過雨水眷顧的干涸的田,偶然逢得幾滴甘露時,所有開裂之處都心滿意足地合上。
那般的歡喜。
而后她面對面地擁緊了師尊。
云舒塵覺得兩人的汗水都粘膩在一處,頗有一種不管不顧的肆意感覺。平日里極少與人靠得這樣近,此刻倒是……倒是甚覺滿意。
她喟嘆一聲,微微仰起頭,去看屋頂上幾塊淺白色的月光痕跡。窗戶沒有關緊,似是從外邊透了進來。
何時,月色如此明朗了?
一開始分明是被云罩了一半兒去,現在緩緩地撥云見月,瑩白的月光也就一點一點地展露出來。最終那云霧徹底消散,一輪白玉的圓月就此懸在天穹頂上。
這月亮甚圓,像是那種小孩子帶的護身玉一般,繩線瘦,玉石豐腴,中間一點嫣紅的線頭,套得很牢。
“師尊!
卿舟雪亦在賞月,她沒有看向窗外,而是看著云舒塵眼睛里的那一個。
不對,一邊一個,該是兩輪月。
但并非那種凄楚詩詞中寫出來的冷月,而是暖融融的,透著用老舊的師尊的眼眸本生得美,里頭再含著這一絲羞赧的暖色,便顯得愈發動人。
她為什么害羞?
許是她師尊講得對,因為她是個不知羞的人。但在許多時候,云舒塵總是在她認為無需羞恥的地方輕咳一聲,挪開腦袋,別過眼神,甚至還要嗔她一眼。
此般神態總是很可愛。卿舟雪忍住不去戳破她師尊在某一些方面奇怪的矜持。一邊是為了讓她莫要惱羞成怒,另一方面許是為了下一次還能瞧見這一點可愛——此等小心思,也許她自己也并未發覺,但還是本能地這樣去做了。
卿舟雪放松地靠著她,而后偏了偏頭,蹭上她的面頰。其上蒙了一層細小的汗,貼起來很是細軟,她覺得她好像從清水里撈起來的白玉豆腐一樣,這樣靠著很是舒服。
云舒塵的發絲貼在耳邊,如絲纏繞著,卿舟雪在親吻她的鬢發時,不甚在嘴縫間銜住了一縷。
自古有精衛這種小雀,銜住了一根小枝條,便可以振翅,飛過千里萬里的大洋。她現在仿佛也是化身為這樣的小雀,銜住了自己信念的一縷,因而很是安心,哪怕前方是什么,一切一切的煩憂,都在此刻消融掉。
她興許可以填平這片汪洋。
……
……
此刻月亮甚圓,已經快要東去。外頭的雨還在下,滴滴答答,像是要滴到天明。卿舟雪在偶爾漏出的一縷風之中,嗅到了泥土的潮濕味,和雨水刮蹭葉子的清香。她再吸了一口氣,鼻間還有九和香溫和得幾乎飄渺的味道,令人心曠神怡。
“師尊,要睡了么!
風聲,的確是停了。
云舒塵似乎還想撐起來最后一分力氣,去親一親她的唇。但是她緩慢地挪到了卿舟雪唇邊,剛一貼上,便吻得有些醉醺醺的。卿舟雪一動不動,垂眸看著她緩慢地依上來,而后堵住了自己。
這一吻以后,她呼吸均勻,沒什么動靜。也沒有半點要撤去的意思。卿舟雪的手撫上她汗濕的臉龐,此刻整個人都被壓得動彈不得,她亦沒法起身去給自己與她擦一擦這汗。
好像是睡著了。
動靜不能過大,她也無法靠法術來抬。下次她定得記得在一旁備一盆熱水,免得這會兒還得推醒師尊去取。
僅此一日罷。
她瞧了她半晌,忽覺心滿意足,將她抱下來,慢慢地放平,而后如以往那樣擁著她。兩人長發交結在一起,衣裳亂壓在一處,甚至分不清你我。
窗外春雨不停,屋內燈火已熄。
相擁而眠,有枕邊人,是如意夢,溫柔鄉——
因為審核緣由,幾乎重寫了一份,與之前的大不一樣……好累QAQ
第104章
昨夜的雨似乎由小轉大,打彎了庭院內的花骨朵枝。臨至今早天光微明時,才聽不見半點聲響。
云舒塵清醒時,卿舟雪一如既往地靠在她身前,此時應當是已經醒了,只是在閉眼養神。
她手腕動了動,覺得有些酸。緩緩撐著坐了起來,竟覺腰也有些酸。她輕嘶一聲,再動一下,整個人都要散了架,一把骨頭仍是綿軟的。
“師尊,昨日我們皆忘了!
耳旁驟然傳來徒兒清泠泠的嗓音,帶著一絲懊悔。
“忘了什么?”
云舒塵揉著眉心,似乎尚有些困倦,半倚在床頭醒一醒神。
“忘了運功雙修!
昨日前半夜卿舟雪被云舒塵擺弄得七葷八素,運功解毒的念頭閃了一瞬,自此湮滅在師尊給予的溫柔之中。其后云舒塵隱約提了一句“毒發”,但卿舟雪不知為何,恍惚地擁了上去,幾度浮沉,再尋不到哪兒是北。
她居然將此要事忘得一干二凈。
二人單是尋歡作樂了一場風月。
云舒塵微微一愣,片刻后勾著唇,故意輕嘆一聲,“那怎么辦,只好等下次了。卿兒莫要再忘了!
“可下次……”
云舒塵瞥她一眼,“今日休息!
倘若她未記錯,昨日自個淪落至最后,已是恍恍惚惚,應當是險些暈了過去。似乎還不慎暈在了去親她的半途中。
云舒塵有點難受地轉了轉自己的手腕,她只要一用力,手腕連帶著食指便會微微顫抖。
頭一次地,云舒塵覺得,自己的確是該多走動走動了。
她頸部還留有一些淺淡的痕跡,今日怕是不好如何見人。反觀徒兒,昨夜分明被咬了幾口,整個人又如水沖過的銀沙地一般——光潔白皙如初。
云舒塵瞇眼打量著她。
忽然覺得有些不対。
據她所知,卿兒的自愈是隨著修為穩步提升的。自她筑基期破金丹鏡那一年,這種能力也飛躍上一層。
那她現在金丹已碎,該是沒有那么強盛的修為——可為何自天雷劈下醒來后,聽柳尋芹說,她的徒兒只用了一夜便自骨肉焦爛至完好如初,堪稱恐怖。
一個新的猜想冒了頭。
云舒塵心下微動,“你把手拿過來。”
卿舟雪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嗯?”
她執起卿舟雪的手腕,探入一縷靈力,緩緩推入,卻似是石沉大海。云舒塵手上繼續催動,用了四成的修為,倘若這時徒兒的修為按照筑基期來算,她是萬萬承載不了的,應當會嘗到經脈脹痛的苦頭。
可是卿舟雪呼吸平穩,連眉頭都沒有蹙一下。
云舒塵的施壓逐步往上提,哪怕她以全部修為注入,卿舟雪似乎仍未感覺到半點不適應。
她松掉了她,方才動用靈力又讓她自己氣血有些上涌,掩著唇開始咳起來。
卿舟雪扶住她,“師尊,你方才——”
云舒塵抬起臉來,抹去唇邊血痕,再次搭上了她的手,“沒事。你隨我運功一次,可好?”
卿舟雪點了頭,她靜靜闔上眼。熟悉的感覺涌入周身的筋脈,相當流暢地運轉著。
云舒塵心中估量著,先是愣然,而后笑了一下!罢媸瞧媸隆_@些天你難道未曾發現,你修為皆在么?”
卿舟雪詫異地看向她。
她知道自己沒了金丹以后,便再未嘗試徒勞運功過。再加上云舒塵近日身體不甚安康,她忙著手把手地伺候師尊,無暇顧及自身。
而雙修之術尚且未落于實踐,她再沒試過修行一事。
她雖然沒了金丹或元嬰此類區分修道人境界之象征,但體內并不枯竭的靈力仍然在丹田之中留存著,生生不息地流轉著。
云舒塵此刻也沒法精確估計她的修為,便拿自己的修為尺寸丈量了一下——按境界來看,她的徒兒約莫是元嬰初期的實力。
卿舟雪正試著將一個花瓶隔空抬起來,結果發現抬得相當穩當。
此劫到底是渡成功了,還是渡失敗了?
她好像就此真正跳出了天道掌控的六界,不再需要匍匐于雷劫之下。
“卿兒,你將紅繩取下!
倘若她估計得沒錯,這紅繩于她已是無用了。
卿舟雪如她所言,摘下紅繩。她的呼吸忽然變得輕微起來,眼眸緊緊凝視著窗外的天空。
一刻過去,兩刻過去。
一片云朵似有意識地聚攏來,卿舟雪無聲地攥緊了一角衣物。那朵云緩緩地挪過遠方,與其它一碰便散了,各循著風向遠行。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那天聲勢浩大的雷劫沒有再次發生,恍若留存在深夜之中的一場夢。
她愣在原地,云舒塵將紅繩拿了回來,摩挲一二,嘆道,“天道知曉再奈何不了你,不再做這等無用功夫。”
云舒塵剛想將紅繩收回,卻被卿舟雪捏住一端,“我想繼續戴著。”
“為何?”
她道,“若是師尊尋不到我該怎么辦。我還是戴著,戴了很多年了,不看著這個不安心!
云舒塵便松了手,看著她把紅繩再度系好。那一線紅早已隨著歲月流逝而褪去了鮮艷,只剩下柔和的淺紅色,她帶了十六年,都快磨破了。
“你早已成人了。一日帶著這個,我便能隨時知曉你的動向!痹剖鎵m頓了頓,輕聲問道:“這樣也甘愿?”
“這樣沒什么不好。”
她垂眸將紅繩系得緊了,似乎并不在意,毫無阻隔地接受了這種保護,乃至是枷鎖。
興許養徒弟就是與放飛紙鳶一樣的道理,一頭拴在她手中,先是緊緊繃著,再一年一年地放松掉。云舒塵猶豫許久,試探性地松開一點,卻發現卿舟雪又飛回來她身邊。
她低眉笑了笑,“那你便一直戴好了。這紅繩破得不好看,不用換新?”
徒弟還是搖了頭,固執道,“要這個就好!
午后,兩人安安靜靜地吃了頓飯,眼看著卿舟雪又掏出那本還未看完的《合歡要術》,坐在涼亭內吹吹風,繼續研習。
確切地說原本已經還了靈素峰,這是她手錄的一本。云舒塵隨意瞥了一眼,字里行間密密麻麻還用朱筆標著些心得。
也不知她到底生了什么心得。
云舒塵挪步去了書房,她背靠著門,輕嘭地一響,反手將門關得緊了。
她抬手,指尖自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書脊上劃過,臨到某一本破舊得幾乎掉頁的古書旁打止。
云舒塵將其抽出來,隨手翻了翻,她眉梢微蹙,似乎尋不到什么想看的內容,于是又將其塞回原處。
接連幾本也是如此。
她在多年之前隱約猜出了卿舟雪的出身時,便開始找尋有關“劍魂”的一切記載。
按理來說此一魂是上古劍冢之中歷經千年才逐漸凝聚而成,不入六道,更沒有機遇轉生為人。
只是卦象意蘊似乎是直指于此,她方去找了慧覺大師看卿舟雪的輪回。
這一賭,竟是対了。
她總覺得徒兒投胎于凡間,并非是一個巧合,而是有人意在于此。
心念轉了一瞬,云舒塵輕嘆一口氣。
渡劫期老祖哪怕再獨步九州,也是能觸到頂的存在。但卿舟雪于此刻已經打破了境界,她若可以一直往上走去——
只是時間早晚問題,以她的天資與勤奮,遲早能越過渡劫期,再往上走,那該是何等人物?
木秀于林,風必催之。
流云仙宗那邊不會袖手旁觀,四大仙門也不會坐以待斃。包括北源山的凌虛門在內的一切中小宗門,也必會対太初境這邊心生忌憚,時刻關注。
天道并無人智,一旦卿舟雪成長到無法管控的境地,天道便遵以規則,直接失去了制衡她的能力,不再出手。
但人不一樣,人可以連成群,抱成團,不擇手段。哪怕不足以一次要了命,如一群鴉雀一般,這里那里啄上一點兒,總能吞食巨象,在她還未足以自保之時將其扼殺。不管太初境諸位長老如何護著她,百密總有一疏。
云舒塵想到此處愈發頭疼,她現在懷中揣著個撿來的大寶貝,閃閃發光,行至半路,需得時時防范有人搶了或是將其摔了。
她合上最后一本書,將其丟到一邊,手指微微屈起,略有些煩躁地敲著桌面。
放眼九州,渡劫期只有一位,那就是流云仙宗的太上忘情。往下數數,略有斷檔,是大乘期,共有十余人左右,太初境與流云仙宗幾乎各占一半,還剩幾人,便是四大仙門的家主,和蓬萊閣的那位。
再往下瞧去,合體,練虛,化神期,零零碎碎分布于一些中小宗的長老或掌門,個人雖不足為懼,但數量一多也需謹慎。
剩下的云舒塵便不再考慮,但這些僅僅是仙道一脈。
還有魔域,妖界,前者她還算熟悉,后者卻了解甚少,簡直數不勝數。
她忽覺屋里頭很悶,將窗子推開一線,便瞧見了卿兒認真看書的側臉。
云舒塵立于窗前,凝視她片刻,復而垂眸。
她在前些年放緩修煉速度,只顧著斷斷續續閉關調理身體,本是好了一些,遭此天劫,又波折一番,身子反倒更差了。
如今這樣下去,怕還是不夠留住自己想留之人。
曾經她尚年輕孱弱時,対師娘師尊的死去無能為力,対親族的血仇無能為力——只能在事情過后的多年一一去報復。
彼時那種対自己無能的厭棄與憎恨,一直如針扎一般刺入她的骨血之中,在每一個深夜之中痛得分明。
五百年后,余痛還是很清晰。
云舒塵念起一些久遠的事情,她慢慢閉上眼——這次絕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卿兒說得不錯,現下她需解了這毒,讓身體迅速好起來。
再者是為破境做準備——
第105章
“卿師姐!”
卿舟雪一聽這聲音,便默然扭頭,腳步也往別處走去,權當自己并未聽見。但奈何腳步慢了一刻,便被一群圍追堵截的弟子攔住了去路。
“師姐,你是如何做到一劍劈爛整個演武場的?”
“師姐,聽聞那日你身后跟著三千把靈劍,這又是如何召出來的?”
“大師姐……”
“我并未一劍劈爛演武場。此為雷劫所致!彼局歼呑哌叴,卻無奈人群簇擁,根本沒有下腳的地方,只好站定,“靈劍的事情,我也并不知曉!
雷劫過后,演武場幾乎已經不能站人,目前還在修繕著,弟子們不得入內。
先前云舒塵聽聞主峰的演武場滿目瘡痍,心情甚好地揉了揉卿舟雪的頭發。
卿舟雪雖是主動來賠,但掌門到底是沒好意思讓小輩出錢,這便含淚自掏腰包,虧空了小半年的家當。
太初境歷代掌門私庫那點家底,不是被上次某位代掌門揮霍,便是被越長老日復一日地薅毛,阮明珠偶遇機緣,又大咧咧地燒了一座山。
這下還開辟了新一人卿舟雪,每渡劫一次便是毀天滅地的大場面。
事后,掌門顫顫巍巍地算著,舉全宗之力,還能供著這幾位祖宗生活多少年。
而那日隨著卿舟雪刺入雷劫的數千靈劍,最終是落滿了演武場。大半皆已經物歸原主,還有一些被收攏于庫中無人認領。
此刻有許多她不甚認識的劍正亦步亦趨地懸浮在她身后。自打雷劫過后,她發覺自己就有了這般奇異的體質,似乎每一把生出靈智的劍都會來和她打個招呼。
卿舟雪看著眼前的人群劍群,熱鬧非凡。她在鶴衣峰上清寂慣了,因此十分不習慣這種場面,眉梢蹙得愈發深。
清霜劍忽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她下一步落腳剛好踩在劍身上,載著她一下子飛起,身后只留下了一群師弟師妹的唏噓聲。
清風拂面,耳旁的喧囂遠去。
卿舟雪御劍而行,回頭一望,卻是愣住,雖是躲離了人群,但那十幾把靈劍卻還是執著地跟在她身后。
她回頭斥道,“回去!
有一把短劍退縮了,停在原地,不甘心地繞在兩圈,最終灰溜溜地回去尋找自己的主人。
其余的則相當厚臉皮地跟回了鶴衣峰,圍繞在她身后,上下浮沉。
卿舟雪一下地,云舒塵先是一愣,而后笑了:“這是什么陣仗,千手觀音?”
那些靈劍如孔雀開屏一般懸在她身后,遠遠看去,相當壯觀。
“是她……”
“她來了……”
“你看她……”
耳旁總有一些竊竊私語,飄渺得似是天上傳來。
起初卿舟雪以為是自己幻聽,或是將外頭的風聲聽混了。
但那些聲音愈發嘈雜,也愈發清晰,她忍不住問道,“師尊,你有聽到什么聲音么?有人在說話。”
“這兒就只你與我兩人!痹剖鎵m道,“還能有誰說話?”
看來只她一人聽得見。卿舟雪納悶地往身后瞅了一眼,這里的確并無他人,莫非是這一群劍在竊竊私語?
清霜劍懸于她手邊,卿舟雪忽然聽到了一清晰的聲音,“您終于可以聽到我們說話了!
卿舟雪的手頓了一下,她屈起指關節,輕輕碰了一下那薄亮的劍身,“是你?”
“是!鼻逅獎Φ哪隁q已高,劍靈的聲音遠古而蒼涼。
“它們為何要跟著我?”
“朝圣。”
卿舟雪一時頓住,她只不過是蕓蕓劍修之中的一個。修為不算高,劍法也仍有精進之處。這兩字說來著實有些嚇人。
怕是弄錯了。她蹙眉,“我該如何把這些靈劍遣返?”
“請您原諒這一次的僭越!
劍靈在低語,“……有許多年了,它們也等了許多年了。”
云舒塵聽見徒兒対著一把劍說了很久的話,從她聽來,更似自言自語,有些可愛。她一笑,“劍靈能與你談些什么?”
“商量著如何將它們哄回去!鼻渲垩┮幻娌粩嗟貞吨鴦`,一面還得回答師尊,似乎一張嘴不太夠用。
云舒塵見狀便不再開口,靜靜地看向她,免得她徒兒的舌頭因為過于忙碌而自發打結。
“我去過掩埋在風沙中的樓蘭,知曉那里的很多故事!
“我鑄成于終日白雪皚皚的北源!
“我見過您小時候的模樣……那時候……”
那群靈劍身形顫抖,發出嗡然劍鳴,七嘴八舌,似乎每一把都想與她言談,竭盡全力地分享著自己的故事與見識。
卿舟雪當然覺得吵,倘若有這么多人能繞著她說話,她定會想遠離此處。
但奇怪的是,耳旁飄渺環繞的聲聲呼喚,卻讓她的心徹底靜下來,像是回到了家。
這種陌生而熟悉的感覺,讓她一時回想起……似是很久遠的歲月。
黑暗,一望無際的黑暗。
萬事萬物似乎都深處于混沌之中,不知有無雙手雙腳,一切摸不到形,也瞧不見邊。
那時候這些聲音似是早就存在,也像這樣漫無邊際地低聲絮叨,抱怨著無主賞識的失落,陳述著上一任主人不為人知的往事,各大書卷上不會記載的秘辛……
云舒塵坐在一旁,看得稀奇,她倒是頭一次見卿舟雪講出這么多話。
卿舟雪被一群劍靈簇擁著講話,卻并不比和人交談那樣冷淡。雖然臉上神色也是平靜的,但平靜之中似有一絲輕快,像是和分外投緣的朋友話家常。
鮮少見她這副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諸位靈劍依依不舍地散開,卿舟雪的手邊只留下了清霜劍。
她抬眼望著那堆靈劍飛走,劍光折射出的一點微茫落于她眼中,像是熠熠生輝的星光。
“終于走掉了。”
她輕嘆一口氣。
劍靈能說話一事,也只在書上見過。云舒塵覺得有趣,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清霜劍,結果那把劍相當不悅地一扭,劍穗還打了她的手背,抽出一道紅印,自她手中飛速逃開。
此舉讓云舒塵相當不滿。她以靈力將清霜劍強行牽引過來,清霜劍周身寒氣溢散,劍身則開始劇烈地顫抖,似乎是在與她抗衡。
倘若它乖乖地過來,云舒塵并不會如何,這種強硬的反抗姿態讓云舒塵眸光一冷,手上的靈力洶涌澎湃。
眼見得師尊莫名與靈劍杠上了,卿舟雪連忙吩咐道,“讓她拿著!
清霜劍鳴了兩聲,忽然泄了所有反抗之力?稍剖鎵m并未松勁,瞬時白光一現,直沖著她側臉削過去。
卿舟雪一時未反應過來,但云舒塵及時偏了頭。垂在鬢邊的一縷發絲不被劍刃整整齊齊地割斷,險些擦到了臉,她的身影一挪,反手將那把劍牢牢握在手中。
云舒塵在側身時抬起另一只手,兩指夾住那縷緩慢飄下來的斷發。
她拿著那把寒氣繚繞的劍,垂眸打量了片刻,冷哼一聲,這才丟給了卿舟雪,“不過是器靈罷了,氣性倒不小。”
卿舟雪接過來,她隱約能感覺到清霜劍的顫抖,似乎是在和她控訴面前這個女人的惡行。
云舒塵連眼神都未舍與它,凝出一方水鏡,蹙眉打量著自己。她的指尖輕抬,撫過那一截斷發之處,“這一縷短了,瞧著甚是不整齊。日后也梳不上去!
師尊兀自發愁,眼眸幽幽一抬,就那么盯著她。卿舟雪沉思片刻,“不明顯的!
“可自己瞧著難受!
卿舟雪默默將那道水鏡打散,“師尊,不看就是了。或是右邊再削一縷?”
“不。什么破主意。”
她轉身回了房,卿舟雪駐在原地,頓了頓,還是跟上去。她看著她將長發散下來,全部都披在背后,一只木梳悠悠地飄了過來,落到卿舟雪手中。
云舒塵看向鏡面,“拿著。”
卿舟雪跪坐在她身后,拿起一縷,用手托著,木齒自上梳到尾。這時聽見云舒塵嘆道,“你可還記得你十四歲的時候,還不怎么會梳頭么!
“記得!鼻渲垩⿹犴樤剖鎵m的頭發,“都是師尊幫的!
興許卿舟雪小時候能體面地出門,大多是她師尊的功勞。云舒塵閑暇時光尋些事情來做,這一尋總是會尋到她唯一的準弟子身上,時而不由分說地給她換幾件新衣裳,時而梳幾個時興的小辮子。
“師尊小時候就會梳這些么?”
“不是。”云舒塵凝視著鏡面,“很久之前,是母上……我的母親,喜歡掇拾這些。再后來和師娘住在一起,便是由她照顧!
“再往后來,”她垂眸,眼中閃過一絲黯色,“我坐鎮于鶴衣峰上,便是一人住了,自然得自己學著!
卿舟雪正專心給她梳頭發,錯過了她神色轉瞬即逝的變化。再一抬眸間,云舒塵笑了笑:“你近日研習的那些雙修心得,晚上一并帶過來,嗯?”
卿舟雪的手微微一頓,“師尊為何突然想看這個。”
“卿兒好歹是我的弟子!
她理所當然地閉上眼,淡淡道,“你做的功課,為師還不能瞧一瞧么。”
第106章
是夜。
沐浴后,卿舟雪閑不下來,索性走去書房,將自己近來修習所記的零碎筆墨整理了一二,又將那手錄的《合歡要術》也一并捎上。
左右審視一番,似乎沒什么遺漏了。
她凝神望著這一大堆卷宗靜坐了一小會兒,無所事事,便又打開一卷,翻看起來。
卿舟雪平日里做什么事皆很專注,但此刻瞅著那堆密密麻麻的墨跡,自眼里進,打眼里出,頭腦空茫,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她輕嘆一口氣,將東西再度收好,抱在懷中,從書房走向屋內。
師尊披著一件深紫色的輕薄外衫,像是剛剛沐浴完,擦身而過時,她嗅到了她身上皂莢的淺淡味道。
…………………………………………………
臥房內的地板昨日才清洗過,云舒塵并未穿鞋襪,她赤足走向床榻,秀白的腳踝,自重紫中現出,若隱若現,走動時衣擺微動,好似一截玉藕攏在蓮花里。
她才坐上床,往卿舟雪那邊瞥了一眼,不禁莞爾,“你學得倒挺多!
堆得像座小山。
卿舟雪將那些紙卷理整齊排好,心中生出一絲茫然無措。她現在曉得了巫山云雨是怎樣一般滋味,但論到雙修解毒——這顯然是師尊的大事,她不敢輕慢。
此等氣氛居然有一絲凝重,恰是回到了她頭幾次隨師尊修習功法時的感覺。
卿舟雪坐得端正,問得也端正,“師尊要看哪一部分?”
她難道只看書么?云舒塵在心底腹誹道,輕咳一聲,“你隨便拿一卷過來就是!
昏黃的燈火下,她看著她的徒兒終于擇出一卷,捏在手中,步步朝她走來。
她愈發靠近,擋住了光亮,氣氛便愈發晦澀不明。云舒塵牽引著她的手,將那一卷拿過來。展開來看,入目的是卿舟雪端秀的一行行字。
她本是做好了瞧見什么微妙言論的準備,但不得不說,不愧是取自于柳尋芹的藏書,或者是不愧是徒兒的筆跡——
云舒塵看著看著,竟然心也靜了下來。被卿舟雪的筆跡所吸引,竟然無所事事地対著那干凈利落的筆畫看了很久。片刻后她回過神,這才發現卿舟雪已經站在邊上,等了許久,她將其放到一邊,抬眼望向卿舟雪,“會了?”
“大抵是會了!
“……嗯!
她盤腿而坐,“那你上來!
當她二人面対面盤腿而坐時,云舒塵察覺到了卿舟雪渾身的緊繃。
當一人緊張時,卻發現対方比自己更緊張,如是這般,原先的緊張也淺淡了些。云舒塵柔聲道,“卿兒在怕什么?又不會吃了你!
卿舟雪在回憶柳尋芹叮囑的幾個步驟,她再在心內思索了一遍,確認自己不會忘以后,才慢慢松了一口氣,“……怕又不記得雙修!
她本以為怎么都不會忘的。但在上一次時,卿舟雪的記憶分明清晰,雙修步驟有條有理,卻在師尊親過來的一瞬間陷入混沌,而后便忘得相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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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躍了一下。
子時已到。
云舒塵聞言,“都依你學的來,這便不會忘了。首先需做什么?”
“脫衣!鼻渲垩┑皖^解起自己的衣物。她在這方面并無什么顧忌,一瓣瓣如掰開花瓣一樣地展露自己。
云霧一般的輕薄衣料滑落,堆在腰間。
入目皆是冰肌玉骨,她簡直像夜明珠一樣能發出微明的光。云舒塵只看了一眼,便有些臉熱,彈指一揮,滅了燈火,室內陷入一抹黑。
在無邊的黑夜之中,她才能脫得稍微輕松一些。
“再者是?”
卿舟雪想了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尋到她的手,凝神靜心,將一縷靈力探入。
她相當小心地游走過她周身的經脈與丹田,將留存在體內的寒氣悉數勾帶起來。
而后卿舟雪運功一周天,牽引著那些寒氣向自己丹田流去。相當于以自己為鼎爐,濾去一切冷意,只剩下最為溫和的靈力流轉回師尊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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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體內的寒意少了些許以后,沙熙花的毒性開始失去制衡,開始反撲。
柳尋芹叮囑說,每濾過一次,便需壓制一次這情毒。不然一次性將所有寒氣拔除,失衡過大,她的身子受不了。
卿舟雪停下運功,她摸了摸云舒塵的臉,只覺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而后說,“很熱!
果然是有毒發的跡象。
“再往下來呢?”
云舒塵的聲音依然是平靜的,平靜之下自有波瀾萬丈。她仰著頭,感覺卿舟雪湊近了她,然后唇上被軟軟一碰。
嗯,親得像是很沒有心得的樣子。
云舒塵閉上眼,一動不動,任她愈發往下,雖是有些意動,但尚且能忍。何況此刻像是有什么毛茸茸的小家伙在蹭她的頸窩,想到此處,她不由得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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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摟住了卿舟雪的腰,帶著人向后倒去。徒兒下意識地將一只手墊在她背后,砸在床榻上。也正是借著此勢,兩人抱擁著滾了一遭。
“看來你還是不怎么會!
卿舟雪聽見師尊輕聲說了一句什么,而后若有若無地嘆了一聲,似乎帶有幾分調笑的意味。
“像上次那般便很好!
也不知是如何吻到一起的,云舒塵的手悄然撫上她的背,溫柔卻強勢地將其摁住,不讓她輕易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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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舟雪的腰身動了一下,但并未感覺到十分不対勁。她被云舒塵慢慢環住,被固著得不能離去。
不知云舒塵到底有意無意,她淺淡的呼吸全都呼在了她的耳旁,她亦氣息不穩地抱緊了云舒塵,“師尊!
師尊的手撫著她貼于頸后的青絲,溫和地撥弄著她的幾縷頭發,此般安撫,似乎不帶多少情|欲。
這讓卿舟雪朦朧回想起那個雷雨天。在與流云仙宗的比試失誤后,她一覺昏睡許久。在驚雷乍起,六神無主之時,云舒塵也是這樣緊密地抱住她———
那一日,云舒塵將藥粉敷完時,傷口竟已愈合了大半。她將她那塊衣料合攏,卻未曾離開,好讓她有個依靠。
卿舟雪正全身緊繃著,忽而人被翻了個身,而后下巴就擱在了云舒塵的肩膀上。
后背上撫著只手,拍了拍,女人柔聲道,“現下已經有了紅繩,什么雷也劈不著的。卿兒莫要害怕了!
卿舟雪趴在她身上愣了一會。既然是師尊主動抱住她的,那是不是可以少一些避諱?
她下意識如此認為,在下一道雷電閃過時,忍不住伸手擁住了云舒塵的腰身,閉上眼睛,按照自己的心意來貼得嚴絲合縫。
宛若墜入一片溫柔鄉。
而今夜并無雷光,但沒過多久,月色微明,照入窗內,鋪在床上,宛若凝結成了至為冷冽純粹的冰霜。
珠簾時不時被掃到,玉珠相碰,鋃鐺作響。被壓出皺褶的衣物層層疊疊地堆在一起,自床邊露出來一角。
卿舟雪不知何時渾身軟綿,也不知何時翻了下來。她感覺面頰上被仔細地親過一遍,柔柔軟軟,像是挨著了一團云氣。而后被纏了半天,整個人暈暈乎乎,起不來身。
“……師尊,還需解毒!
云舒塵在她耳旁輕笑,“嗯,險些又忘了。”
雙修一事,需得神識交融,此刻兩人軀體通感,可以輕易調用靈力,觸及并搗毀丹田,算得上是至為親密之舉,若另一人包藏禍心,則防不勝防。
云舒塵寧愿多年捱過病痛,不止是沒有意中人,自然也有這方面的考量在。
古往今來雙修的道侶有千千萬,可于她而言,能毫無防備地將自己的性命懸于別人身上,幾乎……不太可能。
倘若卿舟雪的鋒芒再露一分,再有野心一點,云舒塵興許都難以真正放松。
好在卿兒自小養在身邊,云舒塵相當熟悉她——雖是瞧著冷冰冰的,但心機少到堪稱耿直,足以放心。平日里這丫頭總是莫名信任著她,興許是將她賣了還能替自己數錢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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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之時,一股靈力自筋脈之中悄無聲息地鉆入,像是有何物徹底敞開,如綻放的春花一樣,也像是有何物嘭地一下,以整個人的皮囊之下為穹宇,伸至夜空,而后飛濺起點點星火,落入靜謐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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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以人軀為山巒河流,那么承載著靈力的筋脈便入這骨血之中的河流一般,與無形無定的水流相似,雖然柔弱,但是足夠以柔克剛,越過重重山巒,一下子又墜入幽深的谷底,將所有松散的巖石與碎屑,都納入自己的柔軟之中。
從而肅清整個人的身心。
卿舟雪忽然感覺周身的脈絡都似打通了一樣,整個神識都空明起來。她似乎能清晰地感知到師尊的每一次呼吸,每一聲心跳。
此等狀態,正宜解毒。卿舟雪在黑暗之中睜開眼,兩人身上點點溢散的靈光如群星簇擁,甚是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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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若要一同共赴巫山,是雙修法門……嗯……之大成,可書中只明言陰陽交合,女子之間要如何做到?”
哪怕她的徒兒一邊在……她仍是一本正經地試圖與師尊探討此事。云舒塵臉頰滾燙,她素來知道面前這如仙出塵的姑娘瞧著正經,但相當地不知羞——縱然如此,還是有些招架不住她。
云舒塵正欲裝死,卻不料卿舟雪似乎是頓悟了什么,她進行了一個晉江不能詳細描寫的動作。
“應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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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室內不算明朗,瞧得不是特別分明。
她心神不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的眼睫垂下,顫了顫,復而抬起。
“這……”
這句話被她說得很輕,恨不得吞入腹中,倘若這月光再明媚一些,卿舟雪便能瞧見她師尊紅比春朝花的臉色。
此刻墻面上映著兩道淺淡的黑影。一人半躺著,一人坐著,面対面。不多時,影子晃動起來,幾近破碎,像是風過竹林留下的疏影,另伴有幾聲不知是風聲還是人聲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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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什么東西在頭腦中崩斷。
雖是羞恥至極,但實則頗為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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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需守泄固元!
可卻晚了一步。她被她緊擁的那一刻,一時心神恍惚,渾身的靈力如奔流的海水一般洶涌了一刻,而后逐漸平息,變得風平浪靜。再也激不起任何浪花。
周身的靈力運轉頓時打止,云舒塵道,“……你不早說。”
她的聲音有點虛,低聲說,“再來。”
這般要求,簡直是強人所難。至于要守多久,還有無旁的規矩,云舒塵著有氣無力地將卿舟雪仔細問了一遍,這才讓她將軟著腰的自己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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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邁步從頭越。
下一次,到底強撐著也未能撐多久,在兩人靈力還未運行一周天時,渾身的力道再次泄去。
雖是很難,但是毒不能就此不治了。
云舒塵自知這個道理,她幽怨地打量了卿舟雪側臉半晌,道,“下一次,你莫要出聲。”
師尊讓她莫要出聲,但此時此刻,很難忍住一聲不吭。
卿舟雪素來沒有在這方面隱忍的習慣,只得學著將脫口欲出的動靜一點點地,憋回喉嚨,只剩下不甚安穩的呼吸。
云舒塵在神思恍惚之時,抬眼看去——面前人這清淡出塵的仙子模樣,咬著唇隱忍不發,楚楚動人,倒是讓人愈想欺負一下她。
這一看就是過錯。
此般俗念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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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
宛若懸崖勒馬,這次倒是勒住了。但她還是難受了一陣,微妙的感覺被抬至半空,又不能放下。
她雙目含淚,絕望地一個人緩了一陣子,而后緊閉雙眼,等待自己緩慢落下。卿舟雪自然也很難受,她輕輕靠在云舒塵肩頭,卻半點動靜也不敢出,生怕再次功虧一簣。
良久,待到兩人的呼吸終于平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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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自來!
她聽云舒塵的嗓音綿軟得不像話,像是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帶著一絲酒后的微醺,不禁輕聲道,“師尊,不然我們此次便算了。明日……”
唇被一指抵住。
云舒塵抽回手,難得坐直了腰身,垂眸掃去,緩慢地與她貼合著。她忽而俯下身軀,“既然如此,想一些別的事,興許有用!
她蹙著眉,“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下一句為何?”
這等經文,卿舟雪不會陌生,正是禁閉室的弟子們都快抄吐了的《清凈經》。
她很快答道,“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靈力在兩人周身緩緩流淌,此刻難得不再澎湃,而是陷入一種細水長流的靜謐。
卿舟雪起身向前靠了一些,云舒塵順勢摟住她的肩膀,嘴唇貼著她的耳畔輕喃,“常能譴……嗯,其欲,而心自靜。”
“澄其心,”卿舟雪閉上眼,凌亂的喘息之中吐出一句,“而身……自清!
卿舟雪抬起被汗水打濕的眼睫,口中囁嚅著天底下至清至正的經文,而唇齒間的顫動,難以下咽的愉悅,怦然的心跳,無一不告訴著自己。
她在與她相擁。
海浪拍打在沙灘上,時而停,時而動,在反復試探良久以后,逐漸尋到了一絲收放自如的感覺。水天一色,風光無限。
兩人之間的靈力化作點點星茫,再次溢散在周遭。
終于在運功一周天之時,蓄滿秋雨的大池一朝潰堤,一泄千里。在神識交融的快意中,皮囊下的顫抖亦能相互感知,如浪花一般越堆越高。
似乎沒有盡頭。
瞬時間,周身繚繞的星點并未像之前破功那般暗淡——而是驟然明亮了一瞬,燦若銀河——
師尊復健成功的案例~
借鑒了道家雙修法派養生的一些思想,沒有經過嚴謹考據,也不知道正不正統,小伙伴們不要貿然嘗試。
第107章
卿舟雪牢記著柳師叔的叮囑。
最宜子時。一次不宜過長。于是兩人在子時并未松懈,而其后則歇一陣,動一陣,就此抵死纏綿了一夜。
云舒塵從不知自己還有這么好的精力,竟能如此胡鬧一晚上,她朦朦朧朧時覺得天亮,反倒把自己嚇了一跳。最終折騰得精疲力盡的兩人,摟在一起沉沉睡去。
再次清醒時,已到了下午。
卿舟雪從未起得如此晚過,她瞇眼看著那西斜的落日,剛翻了個身,師尊安靜的睡容便映入眼簾。
她一時呼吸頓住。
一夜過去,云舒塵的氣色竟已經好了許多,潮紅還有些許未曾褪去,宛若一枝春睡的海棠,嫵媚動人。
果然她身子好起來,才是最漂亮的。
這幾日兩人的生活過得堪稱墮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待在房中安心解毒。每日祛除一些,進展倒是很快。
云舒塵在溫香軟玉的滋潤下,一點一點地恢復了鮮活氣。
但卿舟雪食髓知味,險些在一次又一次的雙修之中沉淪。直至今日,她將師尊體內最后一絲殘存的寒毒引出,竟有些不舍得放開她——這是最后一日了。
云舒塵心中也頗為遺憾地想,以徒兒的性子來看,以后興許不會再這樣日夜糾纏不休的歡愛了。
若是平常,云舒塵定不會答應此般夜夜笙歌。世間萬事萬物,皆需容下一些分寸,才能長長久久。她時而亦會多想,卿兒再是喜歡她,但倘若每日都坦誠相待著,過不了多久也會沒什么興致的。
修道人并不長情,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道侶寥寥無幾。凡人夫妻走過人生七八十年,這便是一輩子,倘若不合意,忍一忍也過去了。
對她們而言,動輒七八百年。很多情感在漫長的歲月中皆被沖淡,最后如清湯寡水一般。
小半月以后,云舒塵終于自鶴衣峰走出。
一入主峰,難得瞧見了昔日的老同僚,他們紛紛驚奇地看著云舒塵,這雷劫似乎沒把她劈得憔悴,反而愈發妍麗生輝了。
恐怕其中只有柳尋芹知道內情,因此并沒什么反應。但越長歌的目光一直盯著她,嘀咕道,“她瞧起來好像有點不對勁!
云舒塵坐在她邊上不遠處,蹙眉,“哪兒不對勁?”
“這通身的氣度,就像和八百個美女沉溺聲色縱欲過度一樣,帶著一種昏君終于上早朝的慵懶感!
越長歌的聲音在識海中響起,帶有一絲調笑意味。
云舒塵橫了她一眼。此一眼水光瀲滟,竟有些說不清地勾人。
越長歌顫了一下,瞬時構思了一場云舒塵對卿師侄求愛不成,轉而對她強取豪奪,實則無半點真心。最后卿師侄在失去后知曉了自己的心意,從而手刃越師叔與她的師尊雙宿雙飛的虐戀大戲。
她喝了口茶壓壓驚。
掌門說,“問仙大會既已敲定,自現在開始到下一屆問仙大會,還有三十年。”
“參加此試煉的最低要求也是元嬰初境。不過入選的幾位皆是各位的優秀弟子,想必這不是難事!毖粤T,他看向云舒塵這邊,也不知道卿師侄現在如何。
掌門尋思著她道心尚在,只差修為。宗門的靈丹妙藥一通砸下去,能恢復到雷劫之前應當是不成問題。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要事。聽聞北源山那邊突遭魔族作亂,凌虛門向仙道各宗發來求援。該宗與太初境的交際不算少,既然如此,自然也不能作壁上觀。
“正好也是個歷練機會。將那四個小姑娘派遣去磨礪一番!
鐘長老卻說,“既然北源山那邊如此重視,想必禍亂不小。她們幾個年紀輕輕的,還需謹慎,至少也得由一位長老帶著同去!
“的確!闭崎T沉吟一番,“那諸位師弟師妹,你們意下如何?”
越長老輕咳一聲,似乎在暗示什么,笑了笑,“啊,這意下如何,那得看掌門的意思。”
掌門與她幽幽對視一番,最終從齒縫里溢出幾字,“在合理范圍內,出行花銷,自宗門報帳!
越長歌輕嘆一聲,“都是看著長大的師侄,萬一出了什么岔子,多心疼哪。本座決定義不容辭地護送她們平安來去,掌門師兄,此事不用再議了——”
“還需再議!痹剖鎵m在一旁悠悠打斷她,“我亦有這個意向!
諸位長老自與云舒塵認識以來,從未遇到過她要主動出遠門的情況,一時紛紛愣住。
掌門也有些詫異,不過依他看來,卿舟雪這孩子相當特殊,也不知平日有無什么旁的隱患。此行并不安穩,有她的師尊在旁,到底也叫人放心些。
“既然如此,你們倆一塊兒罷。除卻她四人,再自內門中挑一些優異弟子同去。”
掌門的棱角早就被歲月磨礪成了隨和的模樣,并無爭執地定了下來。
回到鶴衣峰。
云舒塵走向她的徒弟。
此刻卿舟雪正在前庭打坐,面前正擺著一盤洗凈了的葡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正在對著葡萄參悟道法。
這昏昏沉沉的小半月過去,卿舟雪好像做了一場色授魂與的夢,她最后一日清醒過來時,內視一番修為,竟然空前地漲了許多。
云舒塵體內留存的寒氣,繞過她的丹田,悉數化為己用。除此之外,因為雙修之時身心開闊,天地靈氣吸收的速度也很快,又進益了一些。
她自冥想之中察覺到有人前來,雙手虛虛合攏抬起,再度放下,又睜開眼,便看見師尊坐在了她對面。
“現在是什么境界了?”云舒塵才剛開口,忽然想到這樣問她已經并不合適了。
她一人是身在廬山,不能準確地估計自身。
云舒塵執起她的手,以自身修為作度量,沉吟片刻道,“你當是……元嬰中期?”
天下人都想尋境界較高者雙修,一日可抵原先好幾月的工夫,但是往往難以如意。
卿舟雪誤打誤撞地抱上了一別人求之不得的大機緣,而云舒塵又何嘗不是。
她發現徒兒的沒有境界之分的軀體,可以承載相當多的靈力,只是尚不被她納為己用時,無法在丹田之中留存下來。
當她與卿舟雪雙修之時,她無需顧忌她的境界能否承受,只需任磅礴如江海的靈力自二人周身迅速流轉,速度極快,因此修行一日千里。
這樣的體質……與鼎爐有些類似,但歸根結底又完全不同,甚至更為強悍。
可以想象得到,這種天大的寶貝丟到人堆里會是何樣慘烈——怕是一生都會被囚禁,再不得自由。
云舒塵垂眸看了她半晌,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卿舟雪的下巴,端詳一二。
何況,她足夠漂亮。
那雙眼里卻沒有半點擔憂,靜靜地瞧著云舒塵,剔透得不著一物,似乎是對自己的吸引力毫無知覺。
思及此處,又加上最近要出遠門,云舒塵忍不住蹙了眉,再仔細叮囑她一遍。
這事兒師尊說過不下五遍,卿舟雪早已經倒背如流。
總的來說,不與別人說自己的身世,也盡量不要在人前受傷,沒有境界一事更不可讓人知曉。若旁人問起,全用丹藥藥效之類的借口混過去。
然后是交友慎重一些,不明底細的不要多談。平日里莫要亂跑,至少也得和師尊打一聲招呼……諸如此類。
“我的天哪。”
耳旁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嘆息,師徒二人扭頭看去,越師叔不請自來。
越長歌儼然是聽了一半云舒塵的念叨,輕笑一聲,“云舒塵,你好好看看——你家徒兒現在是二十四歲,又不是八歲稚子。非得你上上下下都啰嗦一遍,她才想得到么?”
“你懂什么!痹剖鎵m瞥她一眼,“瞧瞧你那峰上亂跑的那群丫頭,漫山遍野和放羊似的,什么時候掉了一只都不清楚。這就是你說的想得到了?”
“總而言之,”越長歌看向卿舟雪,打趣道,“乖,跟著師叔念——外邊的世界很危險,有一群壞男人壞女人隨時要吃人,最好哪都不要動,就天天粘在師尊睫毛底下她才安心!
卿舟雪一愣,忽然笑了笑。
“哦,笑起來真可愛!
厚顏無恥的越長老正欲去揉揉她的頭,手還沒伸出,啪地一聲脆響,被云舒塵打了回去。
她含淚揉著自己拍紅的手背,翻了個白眼,“小氣。”
“好了!痹介L歌再懶得廢話,給云舒塵遞了個令牌,其上花紋繁復,乃玄鐵所制!皞饔嵱玫模崎T說讓你下山記得帶著。行,我沒事了,走也!
越師叔來的快去得也快。
云舒塵摩挲著那枚令牌,白光一閃,令牌就此消失。
她扭頭盯著卿舟雪,又想起她方才那一笑,心中忽覺不滿,伸手去捏了一下她的臉頰。卿舟雪正在吃葡萄,干脆停了嘴,任人蹂|躪著,似乎并無異議。
“笑什么笑。你也覺得師尊在這兒無謂憂心?”云舒塵垂下手,抬眸淡淡看向前方。
良久不見卿舟雪回答。
云舒塵的心居然一時揪了起來,原來……其實她也不喜歡這樣么。
她再次低頭,去仔細審視卿舟雪的神色——
而卿舟雪好不容易咽下最后一口葡萄,在此之前她從不會開口。
她搖頭道,“沒有。不過我覺得越師叔說得對,不管去哪兒,我都會跟著你的!薄
第108章
卿舟雪本不愿挪窩,但既然師尊要出山,她順其自然地接受了這等歷練。
她帶了幾套換洗衣物,又捎上了清霜劍,行裝簡便地走向主峰。雖說她是云舒塵的親傳弟子,但此行顯然不止她一人,還有其他一些同門。所以她不能單和師尊一走了事。
宗門之內,并非所有人的法術造詣都能輕易御云而行。但劍器有靈,御劍的難度并不大,因此哪怕并非劍修,弟子也會隨時備一把佩劍。
云舒塵倒是挺想靠在徒兒身上,任清霜劍載著走——這把名劍很是稱手,由于年紀老舊,它熟悉很多地方的方向。無需靈力也能自發載人前行,很是愜意。
可惜不可以。
她身為長老,在宗門任務之時,不得不假裝卿舟雪只是一堆普通弟子中的一個。共乘顯然不合規矩,更不能過于親密。
云舒塵略抱有一絲遺憾。
天空明凈,澄澈如洗。
一陣南風吹來,諸位弟子已經肅然而立,整整齊齊。云舒塵在心中挨個點了個數,頷首道,“人已齊,可以走了!
越長歌在前邊領著向,等那幫小弟子一個個地像春燕點翅飛去,云舒塵才腳踏一朵流云,借風而行,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頭。
她垂眸盯著腳下重疊起伏的山脈,山脈之中奔流穿行的河流。因著要顧慮到那幫孩子的御劍水平,并不能飛得很快。
云舒塵向來都很有雅興,她無所事事地欣賞起了沿路風光。瞧得雖然滿山翠野,但時不時這里黃上一塊,那里紅上一簇,煞是好看。
她索性撤了一半防風的小結界,吹得相當涼快,耳旁的發絲被刮起來許多。
云舒塵以往是絕不敢這么吹風的,多半會在床上躺個幾日。她已經幾乎不記得上一次乘風而行是什么時候了。
碧藍的天空之中,似乎有一只小燕落了伍,飛得愈發慢,漸漸地,云舒塵看得清楚,那一抹白衣的剪影,正是自己的徒兒。
她的徒兒御劍停在她身旁,云舒塵道,“怎么了?”
卿舟雪抬手施法,給她剛剛撤下來一半的結界再度加固,似乎早有預料,口中輕嘆,“師尊身體才剛好一些!
言罷,卿舟雪又御劍飛得快了,跟上了同門師姐妹。云舒塵只能看見她的背影。
涼風再度平息。
她也嘆了口氣,不再掙扎,在一片無風的溫暖中緩緩前行。
他們穿過了大半九州,越往北上走,地表的草木愈發稀疏。由綠變黃,由黃變無。而后退變成深灰色的地面,其上零零落落,覆蓋的冰雪愈發多。
來到北源山地界。
此地常年被冰封雪蓋,所見之處都是一片白茫茫。因為終年嚴寒,人欲甚少,心自清凈,生出來幾個包含凌虛門在內的宗門。
卿舟雪隨著同門一起走入凌虛門,看見了親切問候一把辛酸淚的凌虛門道友。出來迎接他們的幾個年長的弟子,左右寒暄了一會兒,便將人帶到寢居休息。
這兒顯然比不上太初境內門,條件甚至有些艱苦,還需兩人供一間。
卿舟雪和白蘇進了一間房,將東西簡單清理了一遍后,便陷入無事可做的境地。
白蘇將窗戶關得緊了些,免得冷雪飄滿地面。“方才他們說……這里魔修已經攻到了此界附近,我們出門最好結伴而行!
卿舟雪看向窗外,“嗯。”
“此地很冷。我們來此,需多久才能回去?”
白蘇聞言一愣,隨后笑道,“師妹,你多少年沒出門走動了。何況此地冰天雪地,于你而言,是個修煉的好地方,奇了怪了……冰靈根還能怕冷不成?”
“是個好地方!鼻渲垩┑,“但仍太冷了些!
另一邊。
凌虛門掌門人玄誠子親自來迎接了太初境二位長老。那白發蒼蒼的老頭兒雖瞧著輩分相當大,但實則還要比云舒塵年輕一些。
“云長老,越長老遠道而來,實乃我宗之大幸。”玄誠子拱手以禮,不甚感激,“否則,我們這邊獨木難支,恐怕……”
“凌虛門與太初境素來交好,我們早應前來的,如是在路上多耽擱了些時候,還望掌門人勿怪。”云舒塵笑了笑,越長歌也稱是。
獨木難支?
興許也不算獨木難支,因為周邊一些小宗也同氣連枝,盡力施以援手。但若說聳立于九州中部的那第一仙門流云仙宗,凌虛門未必能請得動。
果不其然,流云仙宗沒有派人來。
越長歌正與玄誠子交談甚歡,云舒塵打量了一周,又收回了目光,在心底嘆了口氣。
其后她們又見了凌虛門的其他幾位長老,以及其他宗門同樣施以援手的來者,主殿正中的一座法器上,正投射著這附近山巒起伏的地勢。紅色的靈光蔓延之處,皆已經出現了魔修活動的痕跡,幾乎形成閉環。
凌虛門處于中部。
倒很像狼群獵殺黃羊的打圍戰。
云舒塵時不時點點頭,聽著其他幾位道友高談闊論。在此處,她與越長歌的修為是最高的,一來仿佛就定了軍心,玄誠子那高興模樣,似乎認為下一瞬便能捉拿魔族滿門。
敵在暗處,還不清楚意圖。
哪有那么容易。
不過此行,也大半不是為了降魔而來。
*
傍晚,白蘇在對床上打坐修煉,卿舟雪亦然。她心中正達一片澄明之時,忽然聽得耳旁有一絲響動。
卿舟雪停下打坐,朝聲音方向看去,又望了一眼白蘇。
白蘇似乎無甚知覺,還在專心修煉。卿舟雪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又聽得聲音響了一次。她摸索著取下手旁佩劍,緊緊攥在手中。
有人在靠近,腳步輕緩。
愈發近了。
此時月上中天,應當不會有人打擾。倘若是同道,也無需用這般謹慎而小心的法子靠近她,直接敲門便是——
多半不是好人。
卿舟雪將呼吸放得很輕,走到門邊。清霜劍的刃光映出窗外的一片月色,悄然抬起,對準了門處。
那門上禁制被輕而易舉破壞,驟然拉開一線,閃進一個黑影,卿舟雪眉梢一蹙,手腕一送,清霜劍在那人身后悄無聲息地刺出。
她并未看清那影子,只覺此人速度極快,瞬時往后退了一尺。她運起靈力,腳尖輕點,亦相當快地追了上去。
第一劍落了空,夜間雪地之中落下幾個腳印。風聲簌簌之中,有何物破空而來,卿舟雪的身子向后擺去,幾乎下了個腰,借著稀疏月光,她看清了自己的頸間擦過幾根極細的木刺。
當機立斷,劍尖往地上一點,整個人再度起身時,地上冰錐也自她那一劍所點之處,向前蔓延,很快便要圍困住那片影子。
正快成功時,冰錐忽然斷裂,自地下深數丈冰雪的掩埋下,幾株藤蔓忽然拱起。
她略一驚,能自冰雪之中生出藤蔓,對方恐怕修為遠在她之上。面前的身影忽然又瞬移至她眼前,自己肩頭上傳來輕微一碰——
如此近的距離,忽然喚醒了卿舟雪曾經在劍閣打滾摸爬的習武回憶,她居然棄了劍,下意識去絆對方的腳,整個身子往背后繞去,卻不料真的奏了效,兩個人就勢倒在雪地里,還滾了幾遭。
不知為何,對方也是一驚,掙扎很微弱,似乎在顧忌著什么。而擱卿舟雪那邊以為有性命之憂,渾身靈力緊張地運轉至極致,貼身便是一個肘擊,毫不留情。
只聽得那人悶哼一聲,語氣微惱,“是我!
卿舟雪一愣,頓時松了手,“……師尊?”
一時唯有風聲,兩人相顧無言。
云舒塵本正欲尋她,一時興起,便收斂氣息,與卿舟雪有來有回地過了幾招。
方才她正想結束這場玩鬧,挪至她眼前,想著徒兒當是認出了她——未曾想劍修對于別人突然近身的反應如驚弓之鳥,那一擊下去讓云舒塵懵了一瞬。
倒在冷雪之中,她一邊與她滾得暈頭轉向,一面還得顧及著在如此狹小的距離施法,難以掌控強弱,許會傷到卿舟雪。
云舒塵揉著自己的腰,此刻碰一下都疼,后悔至極。
“教你處處留心,看來你確是聽進去了!彼挠牡。
卿舟雪一時茫然,她左右環顧一番,將師尊扶著站起來,指尖在她腰腹附近一點一點輕戳著,“師尊,這兒疼么……還是這里?”
“嗯!
她神色一凝,正欲去解她腰帶看看有無大礙。然而忽然念起雖是夜間,這還是在外邊,偶有巡邏的弟子路過,于是卿舟雪的手還未碰上去,便一下子頓住。
云舒塵卻攀上卿舟雪的手,順勢握住她手上的白玉鐲。
眼前白光一現,二人置身于云舒塵當年雕琢出的那方小乾坤天地之中。
“沒有人了!痹剖鎵m挑了下眉。
小乾坤天地與外界流逝時間不一,此刻還是白晝。
卿舟雪將衣衫解開一點,便瞧見那白嫩的腰部,赫然一道瘀傷。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師尊為何要同我開這種玩笑!
“怪我?”云舒塵微微笑著。
徒兒搖了搖頭,二話不說,將此行帶來的傷藥敷在她腰上,便就著那處揉起來——
第109章
聽聞人若是受了傷,揉著揉著,能依偎到一起去。她不知別處如何,總之話本里頭大多是如此。
可那畢竟是話本。
——未曾想到卿兒用力太扎實,她每揉一下,云舒塵都想疼得想躲,結果發覺自己一只手抵著她的肩膀,不知不覺間,靠得越遠。
“這藥必須揉散,才能奏效!
許是因為她腰腹這一處常年不見光,白得驚人,而那瘀傷便顯得愈發可怖起來。
卿舟雪垂眸看著,有點心疼,力道還是忍不住收了些,又停在那處暖了一會兒,而后撤下了滿帶著藥香的手。
她用的不是尋常傷藥,是靈素峰上某類活血化瘀的靈植研磨而成的,緩緩一揉,藥效化開,傷痕淺了大半。
云舒塵緩了口氣,此刻心頭再無什么別的綺麗念頭。只是幽怨地想著,她終于放開了,她總算放開了,再多上一刻,她興許忍不住將她的手打掉。
此處的天光照人,云舒塵攏好衣服,忽然指尖一動,日夜輪轉,霎時間紅日西沉,銀河一樣璀璨的星象就此升了起來。
“今晚還回去么?”
不回去,難道在此處站上一晚?抑或是以地為席天為被?
云舒塵似乎瞧出來她的疑惑,伴著晚風一笑,手腕輕抬,一座與鶴衣峰陳設相仿的家當便憑空出現在她身后。
“無需擔憂。此地是以我的靈力雕琢出的一方小天地,一切皆可憑我心意而動!
卿舟雪不禁訝然,伸手去碰了一下那屋舍,發覺觸感真實而細膩。
“別碰了!痹剖鎵m說,“是真的,不會塌!
“倘若卿兒覺得小了些……”她打量一二,似乎仍不甚滿意似的,指腹一敲,庭院原地消失。
一時煙塵四起,卿舟雪再度看清楚眼前景象時,不禁往后小退了一步。
只見面前祥云環繞,似乎有仙鶴在鳴叫,兩根堪比定海神針的大柱子一左一右聳立著,其中是白玉臺階,順著臺階向上望去,好一座威風凜凜的仙宮。
“這個如何?”
卿舟雪仔細審視了一番,“師尊,我們只兩個人!
“嗯,”云舒塵思量片刻,“的確無需如此!
她悠悠地抬手,又隨著心意變了一個,竹林掩映之間,露出竹廬一角,翠山碧水,鳥聲啁啾,似乎是什么名人高士隱居之所在。
這倒是只能容納兩人了,再多便有些簇擁。云舒塵忽然嫌棄起來,“也太小了些!
換來換去,總還是不怎么滿意。結果沒過多久,又重返了第一個,而后她牽起卿舟雪的手,走了進去。
卿舟雪在躍過門檻的一瞬,滿院的花朵撲簌簌綻放,花朵并不如何張揚奪目,而是較為淡雅的顏色,白色,淺藍色,但開成一圈兒時,也煞是好看。
“以后若是碰著住得不合意的地方,索性來此住著。此中時辰與外界可調成一致便可以了。”
卿舟雪在衣食住行方面并無什么要求,大概是凌虛門讓師尊住得不甚合意。她唯一的要求——現在已經躺在了她身旁。
“與師尊睡習慣了,之前突然身旁無人,我反倒一下子睡不著了。”她側了個身,繞開云舒塵方才的傷處,一只手松松地牽著她的衣袖,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你會如何?修煉一個晚上?”云舒塵說,“修煉也挺好的。其實躺在一起睡覺對于修士來說……的確有些浪費時間!
“我們兩個人在一起,不是修煉得更快?”她儼然不甚贊同。
那的確沒錯。不過云舒塵自認為先前夜夜笙歌,怎么說也得禁欲一段時日,因此沒有理會她,“早點睡!
沒過多久,一陣窸窸窣窣的翻身聲。
再過一瞬,她又翻了回來。以往徒兒睡覺一直很安靜,不知為何今夜為何有失眠之征兆。
云舒塵被她波及得有點睡不著,睜開眼睛,“你這是床板上長了刺么。”
“師尊,我和你晚上雙修,習慣了。”卿舟雪頓了頓,她有些難言地看向云舒塵,似乎是有話要說。
在云舒塵愣怔的目光之中,卿舟雪嘆了口氣,她輕輕掀起自己的下擺,“我現下和你躺到一處,便覺得……整個人潤潤的。”
在一夜一夜的沉浮之中,身體已經形成了本能,晦澀不明的月光,毫無阻隔的距離,總能讓她夢回許許多多夜。
云舒塵的手一顫,她呼吸了幾個來回,沉默片刻,將人抱了過來,“睡不著便說一會兒話。正巧,今日一天都不怎么見你了!
“嗯!鼻渲垩┑淖⒁饬槐慌查_。她閉上眼,隨口問道,“魔族的人……他們長什么樣?”
“你以為長什么樣?”
“我瞧那些修仙傳記上皆畫著,青面獠牙,三頭六臂,很是夸張。”
云舒塵微不可聞地笑了一聲,“魔域有許多部族,其實相互之間往來甚少。你說的長成這般可怖模樣的,大多分布在北邊,是阿修羅的后裔!
“常聽人說相由心生,這些后裔都是壞人?”她聽著徒兒淺淺地打了個呵欠。
“魔域與仙宗久不對付,你全當壞人,也沒什么的。”
頓了頓,云舒塵又道,“西邊地火薈聚之處亦有一大族,信奉媧神,悉為女子,姿容美艷。你若碰上了,莫要瞧人家生得好看就輕信之。”
“嗯!鼻渲垩╅]著眼,不以為然,“還能比師尊更好看么?”
瞧她這細微語氣,心不在焉,約莫也是困了。云舒塵忍不住一把將人摁入被子,在心底嘆了一聲,“不說了,睡覺!
在凌虛門的幾日,她倆皆是如此,白日并不碰面,每每一入夜,倘若云舒塵無事,便會來此乾坤小天地同眠。
這幾日間,魔族并未來犯,凌虛門風平浪靜。遠道而來的弟子在警惕了幾夜后,精神疲乏,似乎也覺得沒什么,膽子逐漸大了起來。
月上中天。
卿舟雪打坐打到一半,又瞥見那月光挪出窗外時,便準備下床,算算時辰,師尊約莫是快來了。
門外傳來幾人走路的聲響,鞋靴踏在雪地之中,屑碎生響。似乎有人打了個呵欠,“師兄,咱在這守了多天的夜,也沒瞧見有任何魔頭的痕跡。我早就說了,那些外宗的前輩一來,人多勢大,他們又不是傻的,肯定都嚇回去啦!
另一少年道,“魔族狡詐,你怎曉得,萬事還是小心為好!
卿舟雪本是想等兩人走了再開門。她聽著談話聲漸漸遠去,忽然覺得遠方狂風驟起。
北源山本就風大,夜晚尤盛。
卿舟雪將門開了一線,忽然聽得一聲慘叫起,仿佛要刮開夜幕,但很快被風聲吞沒。
敵襲?
清霜劍在此刻發出錚然劍鳴,似乎隨時準備脫鞘而出。
連一旁打坐的白蘇都感覺到了不對頭,她睜開眼睛,壓低聲音蹙眉道,“來了?”
顯然是出了事,外面一陣兵荒馬亂。她們出門時,已經有幾個弟子七零八落地圍了上去,往人圈里一瞧,只剩兩具干尸,異常扭曲地橫死在地面,他們身上穿著凌虛門弟子的服飾。
凹凸不平的雪地之上,用血涂出筆畫,溫熱的血很快融化了一層冰雪,而后在下滲之中,凝結成鮮紅的一層碎冰。
卿舟雪向地面看去,慘白月光下,一朵六瓣的血色紅蓮無聲綻放。
詭異而妖艷。
凌虛門的所有燈火頓時點燃,整個世界喧囂起來,宛若白晝。
她眼見著主殿那邊傳來些聲響,越師叔,包括幾位陌生長老正朝這邊過來,但仔細瞧瞧,卻不見云舒塵的身影。四周的弟子儼然也被嚇到,一時人心惶惶,或是沉默,或是低聲絮叨著,白蘇往后小退了一步,握著卿舟雪胳膊的手不禁緊了一下。
卿舟雪環顧四周,眉梢一蹙。
為何唯獨師尊不在?
*
北源山山巔之上,長風暢然無阻,吹得云舒塵身后的烏發飛揚。
她的手腕略微抬起,其上纏著幾縷透明水線,另一端牽向遠方,似乎勾連住了什么。就像韁繩攥在手中,拉著她自云端極速穿行。
云舒塵神色平靜,仿佛是在御風觀光。但另一端幾次甩她不脫,儼然已是惱怒至極。那道黑影一動,一股濃郁的血煞之氣便沖她胸口拍來。
一道水幕撐開,十成十地反彈了回去。
黑影側身躲過,不料另一縷水線如影隨形地跟上,又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腕,向后一拽,就此纏死。
一道女聲惱怒,“誰?”
無人回答,勁風之中另有幾根銀亮的絲線射來,輕而易舉地穿透了她周身幾處關竅,一層薄薄的血霧噴射出來,在風中彌散,很快被吹得無影無蹤。
獵物失了力氣,極速墜落,云舒塵也跟著一并下降。那團黑衣滾在地面,略有些狼狽,遮面的黑紗也一并掉落,露出女子艷麗的臉龐,她的額間是一片華美的蓮紋。
她幾次想站起身,但無奈渾身都失了力氣,一雙眼冷冷瞪著云舒塵,“看起來不是凌虛門的,莫非你就是那小破仙宗搬來的救兵?”
云舒塵將線收攏,蘭花指一翹,悉數化為水霧撤散。她打量面前這魔女片刻,頷首道,“倘若沒認錯的話,你得叫本座一聲長輩!
“別來無恙,我的……”云舒塵勾起唇角,“外甥女?”——
第110章
“什么?”
魔女先是雙目微睜,而后又狐疑地瞇了起來,最后神色微哂,“且不說你一身仙法甚是精純,非我族類。我自小知道我母親有哪些姊妹,又怎會憑空多出一個姨母?”
她將頭扭過去,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模樣。只是身形隱約顫抖,還是本能地恐懼著死亡。
云舒塵也不以為意,“信不信都無關緊要!
她自納戒之中取出一把藤椅,就此坐在她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久未涉足魔域九重天,”云舒塵雙指并攏,對著她輕勾了一下,一縷水線便自那傷口之中再度穿過,將人緊緊鎖住,扯過來了一些,“有些話想問問你!
“誰派你來的?”
傷口處的皮肉被牽扯著,魔女吃疼,額上的鮮艷蓮紋愈發赤紅,她抬眸之時,眼中戾氣很深。
她冷哼一聲,并不回答。
“不做聲?”云舒塵垂眸道,“我估摸著伽羅殿也改朝換代了。怎么,你的母親唐無月,到底是繼承了這君位?”
魔女一時愣住,她的瞳孔微縮,“你怎知道她的名諱!
額頭上被微微一碰,那華美的蓮紋被云舒塵撫過。魔女雖想躲開,但卻被強硬地掰正了下頷。
女人的手描上那蓮紋,似乎有些不滿,力度用得很重,每劃過一條紋路,都留下紅痕。
她的聲音卻很溫和,“魔域九重天,是指方位。西北曰幽天,地火炎炎,媧神隕落之處,有族借魔神之名,于多年前自稱女希氏,近年來接管魔域伽羅殿,其它部族皆聽令于你們!
“你身上的紋章一般會繼承于自己的母親中的一個。當然,偶爾有例外,留存于肌膚上的位置興許不一。我認得你母親的蓮紋,是六瓣蓮花,很漂亮。”
云舒塵收回手,含笑看著她。
這等秘辛,外人不可能會知曉。她自己的年紀還小,那些長輩的事情,不曾聽聞多少。前任女君的女兒眾多,興許真有一個流落在外的也說不準。
魔女回過神來,瞥向她,眼珠一轉,“既是親族,你還捉著我做甚?”
“你知道的不少,而且也沒有什么差錯。前任君王已經逝去,我的娘親,她身為長女,自然要繼承新君。這小小的凌虛門,雖然寒酸了些,待我等屠完一些閑雜人等,當做賀禮獻給她,聊表心意!
她說這話時仰起頭,神色略有一絲驕傲,“那群修仙的一個兩個狼狽為奸,倘若流云仙宗的人也敢前來,我正能用他們的血祭奠亡魂,不是么?”
這種驕傲的神色像極了她母親。當然,也是相同的愚蠢。云舒塵看在眼底,眸光漸漸冷了下來。
“知道了!
云舒塵松了手中的水線,順便給她丟了瓶丹藥,笑了一下,“好孩子。下次也小心一些,莫要再如此魯莽。你若遇上真正的修道之人,定然會有性命之憂的!
魔女拔開丹藥,仔細嗅了一下,確認不是在誆她,心下微松,吞了一顆下去,周身那點皮外傷很快愈合。
她徹底放了心,加上年輕氣盛,一時興許真有些得意,站起身來,扭頭便走。
卻不知,她轉身才走一步,便發現自己丹田之處被一層綿密的水網極快地鉆入,籠罩,而后緊縮。
丹田頓時湮滅。
連聲音都沒有來得及發出。
她軟軟地倒了下去,再無生息。
*
凌虛門這邊。
卿舟雪靜靜看著那兩具干尸被抬走,其上有一層揮之不去的魔氣,與她所修習的仙道功法相沖,只要不慎接觸到,便覺得很是不適。
此刻他們也發覺云舒塵不在,正想著去找——
出乎意料地,云舒塵回來得極快,云霧在腳下消散,她踩上地面,下擺輕巧地繞過了那六瓣的血蓮。
她低頭看了一眼那蓮花,忽而一笑,手中攥著一顆黑氣繚繞的內丹,懸于諸位長老面前。
他們紛紛大喜:“這便是近日傷人的那只魔頭了!
玄誠子神色寬慰,“近來總有弟子失蹤或是遇害,周遭留下的便是這血蓮紋樣。如今終于將這魔頭伏誅,老朽無能,多謝云仙子協助了。”
“應當遠不止這一個。”云舒塵頷首,“近幾日也不會太平,萬事小心!
玄誠子命眾一些弟子將這血跡打掃干凈,此刻還是半夜,天色一抹黑。弟子們很快就紛紛退散,回去休息。諸位長老正移步去主殿,云舒塵卻說有些乏累,玄誠子連忙道,“云長老的確辛苦了,早點休息罷。”
越長歌走過云舒塵的身旁,刻意慢了慢,她余光瞧著那堆外宗之人遠去,確認再無人聽得見時,目光盯著她手上發黑的內丹,挑眉問道,“此人乃誰?”
“魔君的某個女兒!痹剖鎵m勾著唇角,“說不準,也可能是獨女!
“我還不是正這么擔心著?”越長歌翻了個白眼,“你一來就斬殺了一個魔族有頭有臉的人物。一開始我瞧這陣仗,不像是魔族傾巢出動,似乎只是一小撮對凌虛門有所貪圖,殺一殺小卒,銳氣興許也就退散了。這下好了,砍了人家親女兒,恐怕此戰難以平息。”
“凌虛門近年來勢微,修為最高者不過練虛期。云云,我們到底還是要回太初境去,這一走,凌虛門怕是不好過了!
云舒塵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她悠悠打量著越長歌,忽而低聲笑道,“瞧你平日不務正業,沒成想還沒把腦子玩壞。”
越長歌睨了她一眼,“你到底有什么后招?速速招來!
“你說得對,”云舒塵摩挲著這枚內丹,不過片刻,在她掌心悉數化為粉塵。
“魔君只會知道她女兒死在了凌虛門的地界。她睚眥必報,不會放過凌虛門的!
她松開手,黑砂一樣的塵灰自縫隙中漏下。
“曾經,包括凌虛門在內這一帶的小派與流云仙宗交好,每年都上禮巴結得緊,只可惜那第一仙門近年換了宗主,對他們日益冷淡。但玄誠子等人似乎仍心不死。”
云舒塵意有所指,“唯有狠挨這一掌,這些宗門才曉得認誰作主人更好,不是么?”
越長歌嘆了口氣,“你呀!
“嗯?”
越長歌卻轉身走去,嘀咕道,“還是當年那樣!
云舒塵一時竟不知她是何意,看著她的背影,扭頭時,卻正與一雙眼睛對上。
“師尊!
卿舟雪在一旁看了許久,她的同門早已經回去歇息,而她尚還靜立于原地。
卿舟雪靠近她時,已經嗅到了云舒塵身上殘存的魔氣,估計是方才打斗之時不慎沾染上的。
她眉梢微蹙,“剛才那個,很難對付嗎?”
“還好!痹剖鎵m溫聲道,“你若一個人遇上了,定要小心。近幾日也莫要亂跑,恐生事端!
“最好不要出去。”
云舒塵自己并不懼那女人,這時瞧見卿舟雪,心底卻隱約生了些擔憂——怕是會波及到她。
于是只得蹙眉再囑咐一遍,“卿兒,最近會動蕩一陣,與往常不同,倘若碰到陌生人,不管是何打扮,都離得遠一些。”
師尊自打出了門,便總對她有些不放心。像是不管將她藏到哪兒,都生怕別人奪了去。
卿舟雪雖不明白云舒塵為何擔憂到這個地步,幾乎每日都提醒她一遍注意別人,但她總是耐心地聽完每一遍,而后點點頭。
然后她便瞧著女人微蹙的眉梢漸漸平展,眼神中含了點笑意,但似乎又有些無奈。
“你真的在聽我講話么?”
卿舟雪今日難得看著她走神,緩緩地一眨眼,卻由于爛熟于心,相當流利地將她方才所言背了出來。
可以,蒙混過關。
云舒塵冷哼一聲,但卻不是生氣的意思,目光落到那白玉鐲上,“去睡覺?”
“我先和師姐說一聲,她今日并未打坐,免得她以為我徹夜不歸出了何事!
卿舟雪正欲回去,卻被云舒塵拉住了手腕,“你前幾日怎么說的?”
“前幾日她整夜打坐,我腳步很輕,故而不知我出門!
“那你今日又打算怎么說?”云舒塵似乎松了口氣。
“與師尊,”她想了想,“修煉!
云舒塵很是滿意,好歹她沒大言不慚地講出“和師尊睡覺”幾個字。她這便松了手,負在身后,“嗯,你去!
今夜的乾坤小天地,不知為何,庭院前的一片萋萋芳草地上,開滿了大片的潔白小花,覆在地上一層,像柔軟落下的新雪。
云舒塵似乎還沒有困意,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遠處,瞧著那一片如雪白花,驟然就溫柔了下來。
“這花像你!彼栈啬抗,便來打趣徒兒。
“哪里像?”
“遠遠瞧上去像是冷的,像冰雪一樣,但實則很乖巧柔軟,也……很有溫度!彼]上眼,忽然說道,“其實我還很喜歡你的名字。最后一個字!
卿舟雪問道,“這意蘊有些冷寂了,師尊為什么喜歡?”
“冷一些好!痹剖鎵m似乎甚是懷念,“我小時候從未見過雪,頭一次來太初境,住過幾月,便被這滿天飛舞的白色東西迷住了眼!
紛紛揚揚的,千片萬縷的。
順著太初境群峰之上的長風,它們在天地間自由自在地旋轉,揚起,干凈而純粹,往上飛過天穹,仿佛天地之間,無處不可去,無處不能及——
云舒塵猶記得那時自己的羨艷,她不知到底喜歡的是雪,還是本能地向往著這樣的干凈和自由。
魔域地火炎炎,留不住這轉瞬即逝的白——
第111章
卿舟雪聽著她講話,總是分外安心,入耳是師尊的聲音,還有過于靜謐而顯出的心跳。
在這樣的聲音之中,她一旦閉上眼,便很容易放松而睡去。
她感覺卿兒的呼吸均勻以后,便悄然撤去了壓在她身下的一截衣袖。瞧她睡容安靜,盯了片刻,又忍不住低頭。
在唇上輕輕碰了一下。
云舒塵沒有過多貪念,淺嘗輒止,這便起了身。只不過一瞬之間,她便走出了乾坤小天地。
一枚玉鐲正靜悄悄懸在眼前。
云舒塵將白玉鐲套在手腕上,走向北源山最高峰,捏了個法訣,乘風而去。
掠過千萬重山,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她感覺四周的“水”多了起來,再往下望去,蓬萊閣的只影聳立于最大的一座島嶼之上。
云舒塵落于閣前,一片燈火通明之處,有一女人的剪影斜斜投在紙窗上,聞見人來,端直不動的影子便輕微晃了一下。
那女人款步走去,將門打開。屋里頭的光暈照徹門前,恰好停在云舒塵身前一寸處打止。
正是李閣主。
她看見云舒塵,并不意外,似乎是早已料到她會前來。
“恭候多時了!崩畛币魷芈暤。
入內,席地而坐。
李潮音為她斟了一杯茶,抬睫,“如何?”
“蓬萊閣的手眼果然通天。”云舒塵呷了口茶,輕嘆一聲,“不錯。唐迦葉已死,新任魔君唐無月近些日子才上位!
“蓬萊閣的商市遠銷各地,與魔域亦有經商往來。但凡有往來,也便會有走漏的風聲。”李潮音道,“這并非是難事!
“從那小魔女的態度來看,”云舒塵說,“她們與流云仙宗依舊是勢不兩立,儼然還記得當年血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如此甚好。”李潮音笑道,“你不也是這般想的。太初境崛起的速度有些驚人,過不了幾年,流云仙宗依照往年作風,必會打壓,以鞏固第一仙門的地位。與其讓他們先下手,還不如你先走一棋。正巧魔域那邊也深恨于此,怎么……云仙子是想聯手?”
云舒塵定定地看著她片刻,亦笑了一下,“既然敵對相同,無論仙魔有別,那便是友盟。但肯定不能從明面上來。”
“而且現在還不是時候。”云舒塵輕嘆一聲,“唐無月……便算了,我這輩子都不可能與她合作,也不能容忍她坐穩君位。那畢竟是我母親的基業,怎容得她來糟蹋。”
“隨意。那你興許要慢慢來了。”
李潮音點點頭,她將手中茶杯放下,“我倒是半點不急,要得也不多——蓬萊閣對于派爭無興趣,只想打通流云仙宗西邊的商脈。這所謂仙宗橫亙在中間,又將貨物流通拿捏得死緊,到底有些礙事,不如交由我!
云舒塵笑道,“你要得還不多?流云仙宗家大業大,許多仙門世家都聚集于附近,相當繁榮,算得上整一塊肥肉!
“自小家貧,唯愛這一點銅臭之物!
李潮音打趣道,“你若是事成,還記得給我這小小蓬萊一點好處就行。”
此刻,云舒塵腕間的玉鐲似乎抖了一下,李閣主眼前一花,便瞧見了一個睡眼惺忪的年輕姑娘自里頭掉了出來,正靠在云舒塵肩上。
云舒塵一愣,怎么就醒了?
卿舟雪本還困著,抬眼瞧見對面李閣主詫異的眼神,又扭頭看向師尊,一時竟不知這是在哪。
她連忙坐直。
云舒塵清咳一聲,“你見過的,我徒弟。”
“我自然記得她!崩畛币羧滩蛔⌒α诵Γ疤热粑覜]看錯,那玉鐲應該是能容納小天地的法器。怎么,你一直都將徒兒攜帶在身旁么?”
云舒塵還想解釋一下,卿舟雪卻點了點頭。她只好瞥了徒弟一眼。
李潮音似有感悟,“……還能這般。不錯,我陪觀滄的時候太少了,但又實在抽不出空來。這興許是養孩子的一個不錯法子!
“……”
*
告別了李閣主,云舒塵拉著徒弟走出蓬萊閣,外邊已經微微明朗。若有若無的曦光,勾勒出了一線天白。
“師尊,你怎的一下子跑到東海來了!
“找閣主有點事!
蓬萊的海面開闊,一輪紅日自遠方冒了個小角。云舒塵此刻正覺得巧,她恰能帶著卿舟雪賞一賞這海上的日出。
還未走得很遠,一層光便自云層之中蕩開,照徹碧波,像無數游動的金色蛟龍在浪卷起的紋路之中翻騰。
忽然就亮了天,遠遠看去,海色碧青得讓人心生歡喜。
卿舟雪卻忽然嘆道,“也不知為何,李閣主分明是很好的人。但我瞧見師尊與她坐在一起,就覺得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不是滋味么?
云舒塵聽她這話,反而聽得很是滋味,她嗯了一聲,明知故問道,“說來聽聽,是怎樣的一個不是滋味法?”
她邊走邊逗著她,卿舟雪似乎在想著措辭,不自覺走到前方,再沒有了路,只剩一片碧海。
云舒塵今日興致不錯,隨手折了一枯枝,插在地上,竟很快開始生長,最終合攏為一座木舟。
卿舟雪一時看得專注,那點兒“不是滋味”很快被拋到腦后。她去摸了摸那木舟,發現其嚴絲合縫,丟在水中能浮得很穩——顯然比她當年在沙山上乘的那尾要好。
云舒塵將衣擺拎起一角,只腳踏上去,踩得搖搖晃晃。卿舟雪看得心驚膽戰,伸出手扶著,唯恐她那常年不愛動彈的師尊失掉平衡,翻到海里去。
可是云舒塵站穩了,而且還成功地將另一只腳也踩上去。她彎著眉眼坐下來,又對卿舟雪說,“來!
卿舟雪便上了木舟,坐在她對面,還不知師尊到底有何深意。云舒塵以行動解釋,她施法鼓動著身下的海浪,往岸上一推,二人便乘著輕舟而去。
“成日在天上飛也倦了,試一試這個!痹剖鎵m瞇眼看向海面,若有所思。
卿舟雪疑惑道,“凌虛門那邊,師尊不用趕著回去么?”
“無妨。”云舒塵拿出玄鐵令牌,遞給卿舟雪,“那邊若是有事,越長歌會聯系的,玄誠子也會傳訊!
“何況,這也算是在向著北邊走!
云舒塵御水相當自如,她控制著舟下的水流,推著舟急急前進,身后飛濺起大片的白浪。
不過多時,卿舟雪的眉梢眼角全掛著水,她在水霧朦朧之中,抓緊了舟的兩沿,感覺整個人如一張薄紙,隨時都能甩過去。
然而云舒塵似乎覺得頗為得趣,這浪花推著舟左右一拐,時不時還打著轉兒,瞧見遠方浪來,不退反進,堪得上是乘風破浪。
“好玩嗎?”
“這……唔!”卿舟雪睜不開眼睛,她一句話還未說完,這小舟如一支箭一般射了出去。
嘩啦啦水聲之中,她聽見云舒塵的幾聲輕笑——若從旁人看來,絕想不到這女人端麗溫柔的皮囊下,還藏著一點點少女的狡黠。
兩人不知急馳了多久,直到云舒塵收了術法,小舟平緩地順流飄著。
卿舟雪擦干了滿是海水的眼睫,她渾身都濕透了,往下一看,舟里不知為何還蹦噠著一條無辜海魚。
活魚被云舒塵用一團海水包好,悠悠地懸起來,她瞥了卿舟雪一眼,指尖繞了一圈兒,忽而將那團魚飛快地湊近她。
魚快拍上她的臉——
卿舟雪下意識抬手擋去,一陣白氣飄過,圓潤的冰球就此砸在她膝蓋上。
里頭還裹著一條死不瞑目的魚。
云舒塵在笑她,半倚在舟的一側,雖微微喘著氣,但眉梢眼角都帶著輕快。她的長發也濕了大半,貼在胳膊上,日光一照,瑩潤生輝。
此般情態,倒有十八歲的青春靚麗。
云舒塵從前膚色蒼白,瞧來總是有些脆弱,像隨時能夠乘風歸去,F在只要動一番,便能透出一絲淺淡的胭脂色。
師尊身子骨弱,雖然現在也算不上強健,但比以前真的好了許多。
卿舟雪看著她現下這般,打心底里松快。她上下打量師尊一番,又覺得還能再喂得豐腴一些,開始思忖該怎么讓她多吃兩口。
云舒塵不知徒弟懷著如此慈愛的心思,她只察覺到卿舟雪在看她,幾乎目不轉睛。
此刻兩人濕淋淋的,日光底下衣料幾乎透完了。
云舒塵默了片刻,臉上愈發嫣紅,手腕抬起,一點一點地將水與衣料分離開來,送回海中。
她正欲開口打破這靜謐,遠方的海面上,一道飄渺卻高亢的歌聲響起——
聲音忽遠忽近,像是藏了鉤子,要將人的七魂六魄悉數勾走。酥麻入骨地揪住心頭的一點點皮肉,然后慢慢牽扯出去。
又像是遠古的妖神在低吟淺唱,空靈而曼妙。
入耳生疼。
聲音順著耳朵鉆入體內,五臟六腑都在此中顫動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她的丹田也在此刻出了些異常,渾身的靈力開始不自然地流竄。
卿舟雪蹙眉,忍著這種不適,看向遠方一片礁石上——隱約有幾條銀白色的魚尾自海面躍出,但模糊得卻像是人影,身后甚至還有海藻一般的長發。
云舒塵收回眼光,懶洋洋道,“運氣不怎么好,遇上鮫人了!薄
第112章
耳旁漸漸地,便聽不見什么聲音,只有一片靜謐的海浪,輕柔動人的歌喉。
鮫人的歌聲能牽動人心的欲望。
好財者瞧見黃金千兩,好色者身旁美人云集,弄權者簇擁著無上的權柄——他們被勾引著,紛紛投入海中,最后于幻夢之中成為鮫人的食糧。
云舒塵的修為要高這群海妖太多,她暗自調息了一下略有點兒躁動的靈力,再去聽時,只是一首好聽的曲子。
她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卿舟雪,一時并未制止那些小魚兒唱歌。
她的欲望會是什么?
“想做什么?”云舒塵甚至還添了一把暗火,她柔聲哄著,“其實都可以!
卿舟雪本是極力抗拒著這種引誘,沉浸在相當痛苦的拉扯之中。云舒塵的聲音許是壓倒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垂下的眼睫在顫,手緊了又松。
卿舟雪的衣裳還未干,像是一朵剛出碧水的白蓮,每一滴露珠都掛得清麗。
卿舟雪抬起臉,看向云舒塵,不知不覺間,湊得很近。目光下撤,盯上她的唇。
云舒塵的呼吸悄然屏住,然后她閉上了眼。
卿舟雪一寸寸靠近,稍微歪著頭,兩人的縫隙幾乎一合即攏。正差這最后一步。
云舒塵已經感覺到溫熱的呼吸呼在自己的臉上,清清淺淺的。但卻在最后一刻,所有的暖都消失殆盡,涼薄的空氣無情地灌入之中,激得她的睫毛一顫。
卿舟雪閉上眼,再度睜開時已經恢復了清明。
清霜劍一出,一片白影自云舒塵眼前晃過,卿舟雪踏上海面,腳尖所點之處都是一層薄冰。瞬息之間,已經離那片礁石不遠。
木舟隨著一人的離去晃了晃,云舒塵先是一愣,而后無趣地半倚在舟上,側過頭去看她。
鮫人不會與人拼刀槍,眼見得捕獵失敗,她們紛紛躍入海中,吟唱聲戛然而止。
有一只小鮫人似乎慢了一步,笨手笨尾的,性子太急,這一下躍,竟被卡在礁石的縫隙之中,如何也掙脫不開。
她側頭瞧見那道迅捷的白影掠過海面,三尺青鋒一點寒芒,就要直取她性命而來,不禁嚇得僵直在原地。
幾滴淚珠在極度驚恐之下掉了出來,砸在海面時已經變成了銀白的珍珠。
卿舟雪的劍并沒有沖鮫人削去,準頭有意識地一偏,她的劍劃破了遠處的一片海面,破碎的冰棱在其中炸裂。
此一劍,正好供她卸力止步,輕巧地落在礁石之上,離小鮫人只有一丈遠的地方。
卿舟雪的目光落在她掉在海面和礁石上的點點珍珠,一時頓住,撿起來了一顆,放在手心中仔細打量。
這一打量,她似乎拿定了主意,并不理會這只已經不能逃脫的小鮫人,而是再度踏上了海面。
一聲吟唱似乎又起,遠處的海面上冒出幾個人頭,凄楚的歌謠環繞著卿舟雪。
她心神微晃,手中的劍不禁松了一松,而后再度握緊。
卿舟雪的劍招已經悟出來前幾式,但近向久無動靜。她環顧四周海面,忽然靈光一閃,欲嘗試一些嶄新的路子。
在一片波濤起伏的海面,她將靈力向深海探去,試圖分清楚水流的動向。
待到定準了方位,清霜劍如魚一樣扎進水面,它在海水中穿針引線——所引之線便是周身繚繞的寒氣,在劃過之處都凍僵了一部分的海水。
她以劍為針線,要織成一片網。
好用來捕魚。
鮫人還在竭力唱著歌,在海水中盤旋不去,似乎是想要救出那條被困的小鮫人,悄然不覺她們身下,透明的漁網已經成型了一半。
漁網上抬時,只用了一瞬。
一陣相當刺耳的破水聲,嘩啦啦的水流自冰網縫隙中泄出,里頭橫七豎八地網了幾條不斷扭動的鮫人。
卿舟雪還未忘記那條小的,于是再度返回礁石時,又將網中再添了一條,這時才將整個冰網上面的一絲縫隙全部合攏。
云舒塵有點好笑地瞧著她拖著不倫不類的漁網,一半沉在海底,一半露出水面,正往這邊過來。
此刻鮫人已經不再歌唱,在如此狹小簇擁的環境之中,她們連動彈一下都很是艱難。
“你將這群小魚撈回來做甚?”
卿兒即答,“師尊,小乾坤天地里不是有條河么,正好可以養著。”
養一些錦鯉,游來游去地倒很漂亮,而且溫和無害。可鮫人……雖說她們貌美如花,但生性兇悍,以新鮮血肉為食,那尖爪利齒,瞧著便不是善類。
云舒塵一時無言,但在乖徒兒清亮的眼神之中,她還是將小乾坤天地里的那條河變成了咸水河。
“日后師尊想要珍珠粉,無需再遠跑一趟東海!睂Ⅴo人都扔進乾坤小天地后,她斂起衣擺,再度坐回舟中。
云舒塵一愣,嘆道,“鮫人可不會沒事流淚。”
她記得,蓬萊閣早年正是靠此發家,雖宛若世外仙境,但仙閣之下,實則是重重尸山血海。
珍珠是怎樣獲取的,是用小刀一點一點扎進鮫人的尾部,在刺痛和恐懼之中分泌的眼淚。
何況鮫人渾身上下皆是寶,骨髓曾是一道名菜,雅稱“玉龍髓”,價值連城,他們的鱗片刮下來,不腐不臭,如透明玉石,常作服飾點綴,滿身的脂膏則可點燃長明燈。
雄性鮫人因為體態碩大,尾部較長,鱗片更密,因此足夠劃算,被屠戮得幾乎絕跡。現如今流浪于海灣的,多是雌性。再剩下一些,便悉數被人圈養起來。偶爾有一些靈智開化的,修煉到幻化出雙腿,也會隱居在蓬萊島附近,學著做人。
瞧卿舟雪那模樣,應當是并不知曉這段被塵封的歷史——傳出去當然有礙修仙界的體面,所以各大卷宗之中并不涉及。
云舒塵在心底猶豫片刻,還是將這些往事講給了卿舟雪聽。
卿舟雪聚精會神,最后蹙起了眉。
“所以說,雖說都是修道之人,但為了己私,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并不皆是光風霽月!彼粗鋬骸耐降,身懷其璧,也足夠引人垂涎。
“是,我也是為了一己之私,才想要圈養這群鮫人!鼻渲垩┐鬼,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
師尊定然是覺得她不夠愛護這些生靈,這才繞了個彎子提點她。
云舒塵也不會想到,卿兒的心目之中,自己的形象不知不覺變得崇高起來。
卿舟雪卻是如此認為,師尊雖為一峰長老高高在上,但是仍然憐惜這些在底層掙扎,尚未開化的妖獸。再與她的故事之中,那些貪婪的修道人一比較——云舒塵整個人仿佛在發光。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鼻渲垩┻@般答道,示意自己懂了。
云舒塵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她的確是在提點徒兒,不止需小心魔道中人,還得小心一些道貌岸然的修仙人。畢竟這丫頭也渾身是寶,處境幾乎是一般的危險。
雖說這句話有點突兀,看她這一臉頓悟的模樣……應當是懂了罷。云舒塵稍微放了放心。
正當此刻,卿舟雪感覺腿上有一物劇烈地抖動起來,她低頭一看,正是師尊遞給她的玄鐵令牌。
云舒塵將其拿起,幾個字自里頭飄出,在空中留下墨跡。
“凌虛門有難,速歸!
*
北源山終年飄雪,今日天上紛紛揚揚,雪勢格外的大。
云舒塵與卿舟雪已借舟行過一小半路程,因此并未再費較多時候,便回了凌虛門。
凌虛門的護山大陣已經結成,魔族一時半會兒還難以攻克。門內的弟子皆是安全的。
不過他們尚還年輕,很多都是平生第一次見魔族。前些天兩位同道的慘死讓人觸目驚心,一時眾人心中恐懼,還未碰上便已經亂了三分。
“師……師姐,這橫豎也不干我們太初境的事,能不能不打啊。”
有個弟子欲哭無淚,被阮明珠拍了一下肩膀,她挑眉道,“別怕,魔族不也是兩條胳膊兩條腿么,誰還能克了誰不成?”
林尋真環顧四周,略一蹙眉,“卿師妹哪兒去了?云師叔也不見人影。”
“不用擔心,她們現在應當是在一起。”白蘇抬眼看去,卻止不住退了一步,她顫聲道,“那……那是什么?!”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一只漆黑的魔物正以身軀撞擊著結界。三頭六臂,臉龐猙獰,身后竟然還有一雙翅膀,它投下的陰影如一座小山,籠罩住了一小撮人。
阮明珠傻眼,“……還真比我多幾個胳膊?”
它每一撞,結界便抖了三抖,底下的年輕弟子便是一陣驚慌。平日在演武場倒是打得有模有樣,這會兒鮮少有人不露怯的。
越長歌不得不穩一穩他們,她瞥了眾人一眼,“一群小沒見識的,都好好站著。此等魔類名為非天,雖然瞧著可怖,但弱點就在那三個腦袋上,不算難對付!
一個不算難對付。但遠方顯然飛來了不少,在天頂上盤旋,像一群烏鴉,發出嘶啞的吼聲。
此刻日光連一線都漏不出來,它們的身軀如烏云,將白晝籠罩得像黑夜一般壓抑。
越長歌眉梢微蹙。
非天力大無窮,但數量稀少,這一下子,怕是整個族群傾巢出動了一大半。但用屁股想想也知道,這很可能只是開胃小碟。
魔君喪女之痛,恐怕非要覆滅凌虛門才能平息——
第113章
一聲恍若遠古飄來的鳴聲,在一群魔物的嘔啞嘶吼之中,顯得相當清脆。
眾人似乎覺出來一絲光亮,像是一輪紅日降落到了烏云之中,滾燙生輝。
熾紅的焰羽,幾乎要染紅了半邊天。一只通體為火的朱雀展開雙翼,俯沖振翅之時,將幾只非天掀落。而后如棲枝一樣落在結界上方,將尾羽優雅地翹了一下。它盤踞在上方,不斷灼燒著非天的軀體。
越長歌見此,挑了下眉,“云仙子,你還知道回來呢。”
朱雀在上方與魔物纏斗,云舒塵與卿舟雪鉆著此空,踏過了結界。
云長老的身影雖不算偉岸,甚至有些纖弱,但她款款走來,不慌不忙的步調卻莫名讓許多人的心都定了定。
玄誠子一臉凝重地望著上方,他下巴長著的幾根蘿卜須愁得快被揪斷。便是云舒塵來了也不頂用——僅僅讓他揪胡須的手頓了一頓。
云舒塵所御之火,至為精純,朱雀的熾焰將一切都融化成灰燼,哪怕是天生體格強健的魔族,也把骨頭困在里頭,逐漸變焦爛發黑,最后脆到一碰就折,最后在不熄的焚燒里消失。
她抬頭看了一眼天上朱雀,又垂眸瞥了一下一群默不作聲的太初境弟子。
凌虛門的徒兒們如何表現她懶得管,但太初境所派這些弟子,她心里估摸算算,都是各峰長老相當器重的那幾個。
他們極有可能在日后繼承峰主之位。換而言之,是太初境的新天。
一旦以這種眼光來審視,云舒塵看向這群孩子——屬實是不夠格。
平日里在宗門演武場上鬧得有模有樣,現在面對魔族,卻收斂起了利爪,獠牙也退化,只剩下隨時要撒蹄開奔的膽怯模樣。
這樣……顯然不行。
云舒塵抬眸看了眼卿舟雪,忽而笑了笑,低聲說,“給你的師兄弟姐妹一個驚喜!
言罷,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掀起了結界的一角,一只非天帶著背后灼燒的火焰,痛苦地擠了進來。朱雀焚燒的烈焰讓它十分惱怒,六只眼睛已經趨于血紅,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
結界之內的弟子們方寸大亂,玄誠子和其他幾位長老面面相覷,略有些緊張地看著云長老,不知她到底有何深意,紛紛開始結印對陣。
越師叔好像在看戲,手雖握上了自己腰間笛子,但沒有打算出手。
稍微機靈一些的弟子——譬如林尋真,她本也心中打鼓,但驟一觀察兩位長老的神色,知道此時大概在掌控之內,于是尚能保持一副鎮定模樣,順便她還拉住了一旁的白蘇。
當非天落于地面,若大山一般宏偉,況且面容猙獰,形狀可怖。她們當年超度過的黃鼠狼妖與此相比——居然還算清秀,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阮明珠所受教養與魔族有些類似,或者說是恐懼之時,第一反應不是想著躲避,而是先出擊。
在非天跌跌撞撞地撲過來時,她記起越長歌剛才那話,閉眼一刀,便虛空向非天正中間的腦袋削去。
刀刃的烈焰無非是燎著了一縷毛發,下一瞬,她一刀還沒落完,只能急急忙忙撤開,狼狽地滾了一遭,非天寬大的羽翼幾乎要掃斷她的半截腰。
這種動作愈發惹惱了魔物,它正展翅欲起時,一條體態修長的水龍忽然盤旋而上,自它一條腋下穿過,圍繞幾圈,纏得死緊。
沉重的墜地聲。
云舒塵控法將這只非天壓制住,龍的身軀扭轉過去,變細拉長,擰成一股繩,將其五花大綁。
“再來!
云舒塵示意阮明珠過來。
阮明珠一愣,“師叔?”
云舒塵只是看著她,微微一笑,“來,剛才那一刀不是沒砍中么!
阮明珠對上她的眼睛,眉梢一蹙,抿起下唇,再看向那不斷齜牙咧嘴的魔物。她幾步走進它龐大的身軀,捏緊了刀,一股子血腥味自獠牙中滲出來,異常令人反胃。
她當年與那黃鼠狼妖死生惡斗過一場,此刻竟找回了些熟悉的感覺。咬咬牙,刀刃上的靈力充盈到了極致,嗡然作響。
向上躍起,手起刀落之時,鮮血飛濺出來,一顆頭顱骨碌碌滾下。
四周的弟子忍不住往后小退了一步,此刻魔物的身形暴漲了一瞬,羽翼在這一剎那幾乎伸平,如利刃一樣根根張開。
阮明珠來不及避開,她被濺了滿臉的血,一下子滾倒在鮮血里,非天的怒吼聲幾乎讓她雙耳欲聾。
“你和他們說說,是什么感覺?”云舒塵又問道。
阮明珠回過神,在一灘污血中抬起頭來,眨巴眨巴眼睛,“還……還挺輕松的。這家伙看著皮實,但若真用力劈下去,沒有想得那般堅硬。”
水龍蜿蜒而上,而后突然奔流起來,又急劇纏緊。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之中,這只魔物的身形崩裂瓦解,被切割成幾大塊,最終連帶著方才滾落的頭顱一樣,化為一道黑煙逸散,連灰燼都沒有剩下。
云舒塵的手腕微抬,纖細的指尖輕盈一點,隨后落下。
就在這漫不經心的動作之間,她掌管著生殺。
卿舟雪一直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師尊,嗅到撲鼻的血腥味時,她輕蹙眉梢,但眼光并未挪開。
她施法的樣子,還是很好看。
正如當年自己幼時所見,懸于她指尖上,精妙絕倫的平衡。
雖說此時魔軍正在進犯凌虛門,應打定精神,不該思緒亂飄。但卿舟雪還是忍不住回想起自己還是個懵懂凡胎時,第一次瞧見云舒塵施法的震撼。彼時的一絲觸動,在越過這么多個年頭后,在她的心底里,掀起絲絲微微的波瀾。
而其它的弟子似乎也有類似的感觸,看似纖柔的術法能攻破此等巨怪——魔族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強悍。
倘若說是因著云長老修為較高,這才輕松么?但方才他們的同門阮明珠也作了嘗試,便是這等猙獰的魔物,并非以他們之力不能攻破,好像只需要稍微機靈一些,瞅準時機。
太初境弟子的心似乎穩了很多,又聽群聲之中有人朗言,“怕什么,宗門二位大能在此,另加凌虛門諸位前輩,還能敗了不成?”
正當此時,朱雀的火焰穿透了最后一只非天的心脈,它自內里焚燒成灰,然后從結界上跌落。
天空澄澈,金光照人。
云舒塵再度看向太初境跟來的弟子,整整齊齊地站著,終于不再士氣低迷,這才算是有了一點名門正宗的模樣。
結界外又傳來一陣響動。
一匹馬緩步而來,但它身上并無骨血,只有玉椎一樣的赫然白骨。馬背上坐著一位身挑銀槍,黑袍加身的年輕女子,面上帶著花紋繁復的面具,瞧不清楚真容。
不過僅從她露出的下巴與唇來看,依稀能知曉是罕見的美人。
她只是先鋒,身后陣仗壓人,烏壓壓一片,皆是骨馬黑衣。
云舒塵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在正中瞧見了衣著最為奢華繁復的女人,亦戴著面具,金光一照,她手上的扳指折射出微冷的芒。
云舒塵仔細瞧了瞧,又無趣地垂下目光,抬起手來,盯著自己的指尖。
不是唐無月。
可能是伽羅殿的某個大將,也可能是她另外的女嗣。云舒塵并不認識。
現如今的魔主果然還是如當年她以為的那樣——驕傲自負,但瞧這小小凌虛門,都不屑于親自動手,便以為能輕而易舉的覆滅他們。
她輕哼了一聲,似乎在冷笑。
大戰一觸即發。
凌虛門的結界,在被非天撞擊了一番以后,本就搖搖欲墜。幾匹骨馬再沖撞了一回,骨頭散了架,結界也在此刻徹底湮滅。
仙門眾位弟子,嚴陣以待,每一把靈劍在此刻齊齊出鞘。
一片亂戰之中,云舒塵卻沒有挪動,卿舟雪一直圍繞在她身旁,拔劍回防,“師尊,你莫要站在此處!
“無妨!彼龘]袖撇開了一團魔氣,蹙眉觀著眼前局勢,太初境的弟子終究來得不多,主力仍然是凌虛門在抗爭。
他們只是一方小宗,修為勉勉強強,對上天生善戰的魔族,難免很是吃力。
云舒塵不動聲色地等著,待到魔族快要攻上凌虛門主殿之時,赤焰色的朱雀俯沖下來,掀倒了對面大半的人馬,又將攻線撤回許多丈。
對面的將領——那衣著最為繁奢的黑衣女人亦沒有動,只是看著眼皮底下這群小兵小卒。但是她順著那道朱雀的火焰望去,稍微側了側頭,目光竟如有感應似地,落在云舒塵與卿舟雪的方位。
她定睛一看,似乎愣了一瞬。而后蹙眉,又忽然翻身下馬,身形飄渺得幾乎不著影子,直取云舒塵而來——
卿舟雪一直在密切注意著周遭,她的長劍在這一瞬挽起,紛紛揚揚的雪花化作盾,為她與師尊卸去大半的力。
魔族女人修為深厚,儼然是她的前輩,在不收勢之時,突破了卿舟雪的屏障。
正當她覺得這個白衣女子礙事,想一掌處理掉之后,一道薄如蟬翼的水幕在她面前撐開,卻將她反震開來。
云舒塵執著手,瞧著來人,眉目微冷。
銀質的面具掉了,那人也來不及撿,正好與云舒塵雙目相對,她一時驚詫且愣然。
良久。
“……你還活著?”——
第114章 前塵若執(上)云舒塵番外
“君上,小殿下如此體弱,我們一族的功法至陰至寒,于她而言,再修習下去,恐怕有……性命之憂。”
伽羅殿的燈火暗了暗。
殿墻上的壁畫,呈精美的鏤空狀,筆刻古樸而妖異,自中央徐徐展開,仔細看去,像是人身蛇尾的上古神明,碩長的蛇尾盤曲扭轉,竟像是在緩慢轉動。
唐迦葉閉著眼,正坐在伽羅殿的最高座,似乎是在打坐休憩。聞言,她微微抬了眼皮,而后又垂下,看向匍匐在腳底下,背脊略有些發抖的女子。
“還有什么法子么!
底下又有幾人面面相覷,囁嚅不敢言。
魔君沒有那么好的興致,冷冷道,“直說!
一女子顫聲道,“小殿下,她,她雖修不了我道,但那些仙宗的功法,更加中正平和,應是可行。”
高座之上,燈火有些昏沉,女人的神色晦澀不明。
氣氛隨著沉默的無限延長而愈發壓抑,空氣中變得很是陰沉,稀薄,幾乎下一瞬就要窒息。
良久。
她淡淡道,“你讓我們下一任君位的繼承人,修仙道?”
女人的容貌昳麗,柳眉微挑,亦是一雙多情的好眉眼。
只是她眼底漸漸凝了一層冷霜,垂眸盯人的神色,卻不怒自威。
底下的幾個魔女愈發膽寒,連話都不敢再吱一聲。
忽然又有一道嗓音如銀鈴般亮起,“這是在氣什么呢?”
唐迦葉挪了一下眼神,向身側瞥去。
來人一身百褶裙,渾身的銀飾晃得啷鐺作響,相當浮夸而張揚。
那女人哼笑一聲,腰肢一軟,便倚在了唐迦葉身上,貼在她唇邊說,“有什么難事,可與我這個大祭司說一聲。”
見她閉目不語,大祭司雙眸一眨,試探性地問道,“無論是花貓還是什么貓,能捉得住小鼠便可以了,修煉不也是這個理么。”
“閉嘴!
魔君再度睜眼,重重拍在扶手上,“你們先下去。把她帶過來!
底下幾個瑟瑟發抖的年輕魔女如蒙大赦,紛紛退散。
殿內只剩兩人,顯得異?諘。
唐迦葉似乎略感疲憊。
她一把將那女人推下去,自己獨自靠著。
“不可能。”
她冷冷道,“你是忘了本座的阿姊是怎么死的了?我族與那所謂仙宗勢不兩立。”
大祭司嘆了口氣,“那就……您廢了塵兒的繼承權,另擇一位。而后給她塊地盤住著,此后也無需多管,就讓她平平安安地過上一生。這樣如何?”
正當此刻,伽羅殿的門微微敞了個口子,又被合攏。
一個衣著華貴的小姑娘走了進來,她抬眼看著女君,而后再是一旁的祭司大人,皆按順序行了禮。
年齡雖小,但儀態無可挑剔。
甚至比起唐迦葉的幾個親生女兒,她更有王女的氣度。
“過來!
唐迦葉示意道。
她見得那小姑娘抬眼悄悄瞥了一旁的祭司大人,而后穩著步子,走上前來,并在她面前低下頭去,顯得十分溫順。
“抬頭。”
唐迦葉的目光一寸寸劃過她稚嫩的臉龐,除卻一雙眼睛,其余的地方……鼻梁,唇,眉骨,哪里都有那個人的影子。
近些年更是越長越像。
不像前任的女君,反而像那個背信棄義的仙門女人——說來荒謬,瞧著也的確諷刺。
念及她是阿姊的唯一血脈,唐迦葉瞧著這張臉,忍住了很多次掐死她的想法。
倘若再讓她學修仙道。
不。
唐迦葉覺得這首先會把自己逼瘋,她怕她遲早控制不住自己,對那丫頭動死手。
她偏不信,放眼整個魔域,還尋不到一套能修煉的路子。
“從此以后,本座親自教導你!
聽得君上如此宣布,其余兩人皆是一愣。
祭司大人眼珠轉了轉,又輕嘆了口氣,她似乎預料到了什么,略帶同情地看向那年幼的孩子。
*
幾年以后。
云舒塵再次從伽羅殿出來,一步一步,渾身的筋脈都疼得鉆心。她的衣著略顯狼狽,全都是方才運功嘔出來的血印。嘴角處略微破了皮,連帶著半邊側臉有淺淡的掌痕。
這幾年來,君上一直在想盡法子讓她修煉,可是魔族的體系大同小異,每每她運功到一半,便會因為體弱而吐血暈厥過去。
一年一年地過去,半點進益也沒有。
今日的君上似乎真的已經被她磨掉了耐心,惱火之下,一掌甩了過來,她的嘴角便破了皮。
有點疼。
她稍微碰了碰自己的臉頰,感覺那一塊的肌膚是滾燙的,像是要燒起來。云舒塵走出殿門前特意望了一圈,沒有人。
她想早點回去,教旁人瞧見這副模樣,終究是失了體統。
“你的臉怎么了?”
背后一道甜美的聲音傳來。
回眸看去,唐無月歪著腦袋看她。
“沒什么!
看到是她,云舒塵蹙著眉,扭頭便走。不料胳膊上猛然一疼,連帶著袖子,被人一把拽住,握得死緊。
女孩兒嗤笑一聲,“你瞧瞧你自己多廢物,我的母上大人每天抽了這么多時辰教你,結果什么也沒教出來!
唐無月雖比她小兩歲,但如今修為能比她高三階,力氣也大很多。
她手上使勁兒時,云舒塵只覺自己的腕骨被她分筋錯開,疼得背后冒出一層虛汗。
她忍住手腕的顫抖,朝這丫頭笑了笑,語氣柔和:“她教的是我,又不是你。”
這一句柔聲細語,四兩撥千斤。
唐無月的臉色驟然陰了下來。
她一直不明白,為何自己的母親分明不喜歡云舒塵,卻將下一任魔君之位留給了她。而且每日都要花大工夫教養,雖說無甚進益,時而氣得打人,但也沒有廢她的意思。
她唐無月才是現任魔君親生骨肉,況且是堂堂正正的長女。這位子本就該是她的,關那個仙魔混血的孽種什么事?!
這是她心頭的一根刺。
“是么?”唐無月將人拽過來,沒輕沒重地,便往她臉上的傷口惡意一捏。
疼痛順著臉上起,深入骨髓,幾乎是頭皮發麻。
云舒塵推搡起來,但由于修為懸殊,實在無力推開,唐無月甚至將她拿捏得更緊。
唐無月指尖沾著點血,在她面頰上肆意涂抹著。這小魔女終于開心了些許,挑了挑眉,“疼嗎?”
“我若是在伽羅殿前出了事,你怕是也不好過。”
云舒塵忍痛穩著聲線,指節攥得發白,她垂下眸去,掩住了眼中一閃而過的戾氣。
唐無月笑道,“不好過?你還以為她會向著你?”
她繼續□□著傷處,“我聽聞母上大人,她很不喜歡你這張臉。”
“干脆毀了。哎呀,這算不算在幫你?”
云舒塵背脊發寒,唐無月壓著她的半邊臉,自懷中掏出一把精美的骨刀,好奇地往上比了比。
骨刀像是在逗她,一拍一拍。
但是云舒塵素知她的表妹有多暴虐,她說此言,便是真會扎下去的。思及此處,內心不由得一陣絕望。
殿門忽然敞開,唐無月抬頭看去,發現母親的身影自里頭走出。她面上驚喜的神色還未揚起,便被唐迦葉隔空一掌甩開,那把刀也鏗鏘一聲掉在地上。
云舒塵終于被放開,她頓時癱坐在地上,咬牙忍痛,輕吸了一小口氣。
“滾回去。”唐迦葉冷聲道,“成天就知道惹是生非,你還有點體面么?”
唐無月捂著自己的臉,眼淚在眼眶里轉了幾圈,當即就掉了下來。她先是愣愣,而后不可置信,最后揚聲說:“……我才是您的女兒!”
唐迦葉沒有說話。
唐無月含淚瞪了云舒塵一眼,她年紀雖不大,但眸中的怨毒仍讓人心驚。
鑒于魔君在此,唐無月收斂了爪牙,但一通委屈無處發泄,便哭得停不下來。
唐迦葉聽著愈煩,讓幾個隨侍的魔女將這無理取鬧的家伙帶了回去。
云舒塵緩了一口氣,她發覺自己的右手好像斷了,此刻顫顫巍巍地,也動彈不得。
唐迦葉黑色繁麗的衣擺如蛇一般緩慢拖行著,直至她的身前停下來。
“還能被自己的妹妹欺負成這樣!彼涞宦暎澳阕约汉煤孟胂肓T。”
言罷,她便不再看她,徑直離去。
云舒塵躺在地上,亦無人來扶,她咳了一口血,總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疼,臉上也疼,手腕處一片麻木,沒有知覺。
待到人都走遠。
當時唐無月再怎么欺負她,唐迦葉再如何冷嘲她,她勉力維持著最后一點點自尊,沒有讓眼淚落下來。
現在的天色暗了許多,曦光晦澀不明。她此刻動不了,又無人看得見,終于可以暗自舔舐傷痕。遂靠在冰冷的地磚上,淚痕一道道,哭得靜默無聲,沾深了一小片。
唐迦葉走了良久,本也是心煩意亂,出門散心。
她的修為較高,可聽得很遠。此刻,背后的風送來了那個小姑娘的輕聲哽咽,像是在向上天禱告,抑或是說喃喃自語,“娘親……”
“我真的……真的已經很用功了!
唐迦葉頓住腳步,不知為何,她慢慢垂下眼睫。又想起了阿姊尚在時,笑著將在襁褓里的小丫頭,忽然一下丟到她的懷里,炫耀地問她這孩子是不是漂亮得很。
當時唐迦葉雖有些不滿她的仙家血脈,但遠遠談不上恨之入骨,無奈地抱了一路。
只是可惜后來,物是人非。
她猶豫片刻,抬手以魔氣幻化出一只黑色的鴉雀,吩咐道:“去尋祭司,讓她把那丫頭接回去療傷。”
雀鳥拍了拍翅膀,飛向媧神祭壇。
只落下一片黑羽,握在她掌心。
第115章 前塵若執(下)云舒塵番外
“我說啊!
祭司大人抬著小姑娘的下巴,有些心疼地看向她臉上的淤青和傷口,“唐無月那小屁孩,真是欠收拾得很!
她的臉上貼了一層黏糊糊的傷藥,祭司大人調出來的玩意味道總是有些奇怪。不過見效還不錯,一敷上去,冰涼的感覺就覆過了那一層火辣。
“不過你也莫要太怨君上了!奔浪敬笕朔畔麓赏耄嗔巳嗨念^發,“她不都是在跟你過不去,實則更多的還是在和流云仙宗過不去!
“她們姊妹二人,自幼一起長大,情同手足。你的母親死了,君上甚是難過,她本就是個偏執的性子,一日不能報仇于流云仙宗,一日便不得安生……其實你不知道吧?她以前是個開朗的人呢!
“你和云芷煙太像了!奔浪敬笕舜蛄恐,嘆了口氣,“不笑的時候,更像。她看著你估計很矛盾!
“我的另一個母親……真的殺了我的母上?”她仰起頭,因為敷了藥,嘴唇動得有些艱難。
“據我所知,”祭司大人頓了頓,她對上那孩子的眼,“那一日,流云仙宗設下誅魔大陣,她們倆在里頭同歸于盡。”
“好了。”祭司大人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都過去了,不要想了!
云舒塵垂下眼睫。
她的血脈之中,仙道的氣息和魔道的氣息不斷對沖,因而軀體內耗嚴重,天生孱弱。她的存在本身而言,更像是雙親犯下的錯。
一個詛咒。
大祭司瞧她神色不對,連忙岔開了話題。轉而對云舒塵講起唐迦若——也就是她的母親,當年是如何率著女希氏一族,收服魔域九重天,建立伽羅殿統管其他部族的往事。
大祭司幾言幾語的勾勒之中,能征善戰,多智果敢的初代女君形象活靈活現。
云舒塵的記憶中留下過“她”的身影,時而是她編的發式,時而是她哼的歌謠,只是面容終究是記不清楚了。
隔著大祭司的低聲敘述,她得以短暫地享受擁有“她”的感覺。因此這些故事,云舒塵一貫是愛聽的。
“祭司大人,有個自稱是郁離的小孩兒求見!遍T口傳來一聲通報。
“嗯?”祭司大人打住了講故事,她笑道,“是來找塵兒的罷。讓她直接進來就是!
門口現出一個小姑娘的身影,她的馬尾高高扎起。
郁離顯然是得知了什么風聲,一路小跑著,急急忙忙地進來,她一見云舒塵的臉,頓時眉毛倒豎,看向祭司大人,“大人,這是誰干的?我這就去討個公道。”
“慢著!贝蠹浪菊f,“你這彎刀都挎上了,莫不是去打架的?”
郁離聞言,又扭過身來,點了點頭。她的半邊頸脖上,有青綠色的雀鳥紋樣,旁人一看便知,她是郁大將軍家的后人。
早年唐迦若與郁離的母親有知遇之恩,因而這兩個小輩來往密切。雖說一個是少君,一個是將臣之女,但由于年紀還小,相處起來并無間隙。
“別去了!奔浪緡@了口氣,“是唐無月。君上已經罰過她,你還能去打她不成?”
郁離一愣,頓了頓,沒話可說,只好坐在了云舒塵身旁。她問道,“你沒事吧?”
云舒塵搖了搖頭。
郁離的眼光一直從她半邊敷藥的臉瞧到被布包纏的手腕。然后緊盯著那手腕,“祭司大人,我想不通。前任女君還沒去世多久,她們就敢這么對她?那以后還得——”
“不得妄議君上!奔浪敬驍嗨沉艘谎,“半點不懂規矩的小家伙!
郁離哦了一聲。她腰間還挎著個布袋,里頭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她低頭在里面掏出一只小花貓來,舉在云舒塵面前,笑道,“你看,我把它抓回來了。”
那只花貓肉嘟嘟的爪墊,正在上下晃悠,很是可愛。
彼時小云的目光瞬時亮了起來。
這只花貓是唐迦若從外邊買來,逗云舒塵玩的。
堪稱得上是母親留給她為數不多的,還能握在手里的回憶之一。
前幾日莫名跑丟,她難過許久,今日竟然失而復得,可謂是幸運之至。
她用完好的那一只手拿過來,小心翼翼抱到懷里,摸著軟軟的貓毛,眸光微亮,“你是從哪里找的?”
*
“她怎么樣了!
“哦,因為修習的那些功法……她周身經絡皆受傷頗重。君上,再這樣下去,她絕對活不過幾年的!
大祭司挑眉看去,“敢問您到底有何深意?要大費周章地把自個累個半死,然后再是折磨死她么。”
“折磨?”唐迦葉轉過身來,忽然笑了聲,“興許這詞兒用得沒錯。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大祭司微妙地察覺到她的態度有所松動,心中微喜,卻被極好地掩了下去。她再度試探道,“君上若是不想再折磨自己,也放過那孩子。索性廢了她的君位?而后封一塊領土,讓她安生度過一輩子!
唐迦葉沒有說話,大祭司又勸,“她自己無法自保,您這樣立她,活就像個靶子一樣,平空惹人妒忌……那小家伙太可憐了!
言罷她輕嘆一聲,撫上心口,“若是她母親知曉她現在的模樣,想必會心疼得要死。”
這話讓唐迦葉的眼神動了動,她攏在長袖下的手指悄然收緊。
“不行。”
大祭司心底剛一涼,卻聽那執拗的女人說:“縱然她不繼承此位,也不能再這般丟人現眼下去。”
“您終于肯松口,讓她另擇別道了?”她雙眸一抬,竟是愣住。
“再說!
唐迦葉搖了搖頭。
她這幾日想了很多,白日多思,晚上亦不安生,哪怕是冥想進入淺眠,總能模糊地夢到一些往事。
如祭司所言,這樣下去總不是個法子。
在嘗試遍了幾乎整個魔域的功法以后,唐迦葉終于不得不承認,這一路實在走不通。
但縱然她再厭惡云舒塵,再不喜那個女人的影子——她,她終究是阿姊的孩子,還是唯一的遺脈。
唐迦若,她是女希氏一族的驕傲,亦是整個魔域九重天的驕傲。
哪怕只是為了她,唐迦葉也絕對不愿將她的女兒養成廢人,就這么碌碌無為一生。
可若是廢了她的君位,再讓她修仙道,縱是唐迦葉為此讓步……各家仙門功法皆不外傳,偌大的魔域九重天,也找不到任何能教她的人。
想到此處,唐迦葉不由得一陣煩躁。若要為了此事,她還得派人去各大仙宗求一趟?
這是不可能的事。
那片土地,念及都覺得惡心,除卻征戰,她絕不會再派人重踏一遍。況且仙門與魔道素不待見,他們仙宗一個個心氣甚高,也大概不會松口。
演化到今日,幾乎是一個無解的局面。
*
不多日,伽羅殿下令廢位,另立新的少君。
云舒塵知道此事以后,面上無甚波瀾,或是說,她心中隱約有些預料,自己無法修煉,君位是留不長久的。
君上歷經種種嘗試之后,不可能還會再選擇她,或是在她身上耗費任何精力。
恨她么?
不若說是恨自己,在母親留下的光輝中,卻活得像個笑話。
她抱著懷中的小花貓,順著背脊的毛摸來摸去。面前翻開的書頁之中,記載著古樸而繁復的文字。
她無法修煉,便只能看看書。書中常會有母親的事跡,這讓她感覺不再是一個人。
外面隱約傳來些響動,云舒塵抬頭看去,門被一踢,瞬時大開。刺目的光照了進來,門外走進來幾個人影。
為首的一人鮮衣華服,正是唐無月。
唐無月要來找自己麻煩,云舒塵并不意外,她心中頓時警惕起來,仔細打量來人,卻是一愣——其中的一個很是熟悉,竟是郁離。
郁離臉色黑得像抹了灰,站在一旁不言不語。
君上放棄了云舒塵以后,按照長幼順序,唐無月便很自然地當了這少君。
她此刻正是風光得意之時,不料昨日母親卻特地警告她,讓她安安分分地待著,莫要干些仗勢欺人的蠢事,甚是丟臉。
唐迦葉當然知道自己女兒的德性,想來心里也不是特別滿意。
云舒塵雖不能修煉,但自小可窺見一斑,論到文韜或是治事,她更為聰慧,有時目光看得長遠,放在這個年紀甚至稱得上老謀深算。
但唐無月,雖然天資不錯,修煉上沒什么問題,平日卻行事乖張,甚至脾氣有些任性妄為。其余的,更是差了一截。
唐迦葉猶豫多年,亦有這個緣由在。
可這并非是凡間帝王,修煉與完全不能修煉,差別實在天上地下。
毫無修為的魔域君主,且不說壽命短暫,就算有人護衛左右,亦難以令人信服。君上終究還是取其重。對于唐無月,只能日后多加以管教,于是她從第一日開始就在警告這個逆女。
唐無月自然沒想到這些,她只覺得荒謬,母上到了這個時候,還要維護她那個便宜表姊?
上次只不過斷了她一只手,回去以后便被罰跪多日。唐無月現在想來尚還覺得膝蓋疼痛,心氣郁結——
行,她動不了云舒塵。
可也絕不能讓她好過。
“這處,給我都砸了。”唐無月吩咐了一聲左右,幾個隨侍的魔女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無奈,但是她們不敢忤逆這丫頭的話。
“郁離?”
任她們一通亂砸,云舒塵并不在意,橫豎這些外物里,也不剩多少留戀的東西。
她站起身來,看向郁離,不甚明白她為何會和唐無月站在一起。
郁離也看了她一眼,嘴唇顫了顫,似乎有話要說。
但唐無月一眼瞪過去,似是警告。
那高扎著馬尾的小姑娘,手指驟然攥緊,抿著下唇,甚是用力地,一點點扭開了目光。
心念電轉,只不過一瞬,云舒塵便明白了。討好新立的少君——對于郁離滿門而言,這顯然是相當明智之舉,顯然不能被一時情誼所左右。
她低頭笑了笑,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唐無月揚著下巴,見她仍是一臉云淡風輕的模樣,忽然感覺很無趣。
她目光下挪,盯著云舒塵懷中緊緊抱著的那只小花貓,撇了撇嘴:“拿來!
云舒塵驟然抬起眼睫。
唐無月推了一把郁離,“你,把那只貓給我拿來,也要一并摔了!
郁離的胳膊緊繃著,她驟然回頭,“不就是一只貓,死在這里也不好看。你……不,少君還是……”
“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郁離頓在原地,良久后,她只覺眼睫上壓著千斤墜,為難地抬起,朝云舒塵看了一眼。
云舒塵的呼吸驟然縮緊,她微小地不斷搖著頭,步伐往后小退了一步。
郁離低著頭朝她走來,“你……你還是給我吧。”
“此乃前任女君所賜,”云舒塵冷冷道,“你們摔了這貓,是不是大不敬?”
“你也說是上一任了。那都過去了!碧茻o月哼道,“現如今是誰執政,你還不曉得?拿來。”
當郁離的手快要碰到小花貓時,云舒塵提前松了手,期盼著它能自己逃掉;ㄘ堨`活地自她身上竄下,只留下一串影子,急急忙忙奔向生路——
唐無月似乎看出來她的心思,她雙眼一瞇,不知用了幾分力,對著那影子穩準狠地踩了下去。
咔擦一聲,傳來細小骨骼的碎裂。
似乎還嫌不夠,她將死貓撿起來,當著云舒塵的面一把摔得血肉模糊。而后嫌棄地擦了擦自己的手,“好了。走,這破地方真是一刻也不想待!
魚貫而入的人隨著唐無月離開。
郁離特意跟在最后頭,她頓了頓,自身上抽出一塊手帕,遞給云舒塵,“我……下次再給你捉一只來!
手被啪地一下拍開,甩得老遠。
“這是……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唯一的!
她的聲音在顫,“能一樣嗎?!”
那一日,云舒塵的回憶一直都有些朦朧,她感覺自己似乎嗅了很久的血腥,先在麻木之中包裹著自我,流瀉出疼意,怨恨。
她自己無能到這個地步,結果連母親給她的最后一丁點,可以碰到的回憶也被人輕易毀去,毫無反手之力。
人在至為絕望之時,眼淚反而已經干涸。她縮在滿是塵灰的屋子角落,時不時被卷起的煙塵嗆一口,看著那天的黃昏在恍惚之中一點點落下,轉至無邊無沿的黑夜。
郁離不知什么時候走的,她好像說了很多話,但是云舒塵一句都記不得。
絕不是這一次的事。還有很多很多次。興許小花貓的慘死是壓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疼痛與怨恨過去后,宛若剝皮抽筋,塑骨重生,云舒塵忍過這一陣子,驟然冷靜下來。唐迦葉已經放棄了她,唐無月則視她為眼中釘,她不能繼續寄望于別人的垂憐,也無法屈從于人腳下匍匐茍活。
一個相當大膽的想法也在此刻浮現,并且在不久之后,她果斷到近乎決絕地邁出了第一步。
祭司大人不是說,她能修仙道么?
她不能在魔域成器,可她還有一半的仙家血脈。
在此刻幾乎已經成了唯一的救贖,她像是走投無路,最終撲向火焰的一只飛蛾。
她要離開此處,要變強,要像母親大人那樣睥睨九州。會不會終有那么一日……她也盡可憑己心意,生殺予奪,將人揉捏于股掌之中?——
第116章
“……你還活著?”
當年的舊友,變化實在顯著。稚嫩的面頰早已不再,眉梢眼角都帶著魔族女人特有的艷麗與銳氣。只是她錯愕的神色,讓這點常年浴血的鋒銳柔和了許多。
郁離。
云舒塵在心底輕嘲一聲,但是面上卻平平淡淡,無甚反應。
當年云舒塵在某一日莫名其妙地消失,而君上在隔日即宣布了她病逝的消息。
郁離沒想過她還活著,一時驚喜竟然壓了上風。但她看了一眼旁邊一身純正仙法的卿舟雪,詫異道,“你這些年為何會與他們為伍?”
云舒塵平靜地盯著她,“什么意思?”
“我并不認識你。”
卿舟雪也頗覺得詭異,下一瞬,只聽得師尊問道:“閣下是對方的將領么?在此番雙方交戰之際,你來尋我,莫不是想要和談!
郁離在聽到她說出那句“我不認識你”以后,神色在一瞬間復雜起來,又聽此言,目光頓住,“……事已至此,不可能和談。”
云舒塵指尖一挑,水線便捅穿了她的肩膀,郁離沒有躲,挨了這一下,淡紅的血絲染紅了透明的水。
“不可能和談,那便只能打到分出個勝負為止!
云舒塵神色淡淡,之后每一招都并未留情,郁離斗志不盛,被她逼得只;胤溃詈蟊灰徽婆纳闲目,唇角鮮血流出,往后退了小半步。
這些年她學了很多,竟比自己都要厲害許多了。
郁離一時都忘了兩人再見時只能相殺的遺憾,她心中說不上是慶幸還是別的什么。
卿舟雪看著那魔女的神色晦澀不明——她看向師尊的眼神不是仇恨,而像是久別重逢的故友。
師尊認識她么?
但云舒塵卻完全是像對陌生人一般。
興許是認錯了。
卿舟雪心里想,師尊自小在太初境修道,身體不好,也不會走遠門,又怎會認識魔道中人。
念此,她便不再猶豫,一劍霜寒,對準那魔女的心口刺出。
她的衣襟上很快被凍硬了一片。
郁離對待卿舟雪并不會手下留情,她目光一凜。云舒塵生怕卿兒出事,一只小型的水龍自她袖間鉆出,借著清霜劍的寒氣染成冰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上她的身上撕咬。而后尾巴一拍,力氣向后抵去,讓卿舟雪借力落回原處。
云舒塵攬住卿舟雪的腰,而后松開,“你先護好你自己。”
冰龍并未持續多久,應聲而碎,郁離收回手,她的神色亦逐漸平淡下來。
她望這邊再看了一眼,終于不再戀戰,身形忽而化作一道漆黑魔氣,消失不見,想來應是回了原處。
凌虛門與魔族的這一場交鋒,儼然還是略落下風。
其后被勉勉強強支起來的一層結界,又很快被擊碎。
玄誠子停下施法,他心中打鼓,尋到一片高處,向凌虛門四周看去。
魔族進犯的方向并非是一處兩處,而是四面八方來圍攏。
玄誠子唯恐這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凌虛門這點底子,全毀在了他當掌門的這一代,到時候哪怕是死了,也沒臉和各位祖宗交代。
眼瞅著門中精銳的弟子一個個倒在血泊之中,其中還有幾張他日夜看著的小輩面孔,這心里一時的滋味,恐怕難以為人所道。
再殺下去,就算贏得了此戰,門中根本后繼無人,徒留空殼一副。
太初境來的兩位長老修為至高,是他們整個門派,現如今唯一的希望。可是人家援助歸援助,不太可能為了他宗拼死拼活,畢竟要消滅這些魔族,的確非同小事。
玄誠子此刻十分后悔,平日里沒能與太初境多打個招呼。
雖說是友宗,好像唯一的密切交流也就是上次與太初境掌門相邀論道,而后是隔幾年零零散散地派些弟子去學習。
他們費勁心思巴結的第一仙門,推脫什么宗內最近新立掌門,內部動蕩,實在無力外援。
偌大的一個宗門,怎么會無力外援?
很明顯是借口都找得敷衍。
危難時刻才見得真諦。玄誠子內心恨得咬牙切齒,此刻不得不低著頭去和云仙子好一番商量。
云舒塵站在遠處把控戰局,站在遠離交鋒之處,動也未動。
師尊施法需要專心,需得確保四周環境安全。卿舟雪一直在警惕著對面射來的一些飛矢,或是天空上忽然襲擊的帶翅翼的魔物。
一只渾身漆黑,鷹嘴人身的魔物飛來,被她對空一劍斬落,而后凍成一團冰塊,砸在地面摔得粉碎。
越長歌則帶著門內弟子,自四周圍守著,只作防護,是相當保守的打法,無一傷亡。
玄誠子尋到了云長老的身影,他誠摯地表達了一番凌虛門的謝意,又講了講當前這局面的難處,話語幾經猶疑。
好在云長老心里甚懂,她笑了笑,靜靜地聽著,待到玄誠子的話明里暗里,有意將凌虛門附屬于太初境時,云舒塵訝然道,“掌門真是言重了。既然都是同道,也談不上這一說。但若凌虛門若有意與太初境結盟,互幫互助,我們當然是樂意之至!
玄誠子豈能不應,連忙稱是。結盟這個說法比較好聽罷了,但實則并無太多區別,他們二人心知肚明就好。
卿舟雪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她總覺得師尊便是在等玄誠子這一句話。
果不其然,玄誠子感激涕零地走后,云舒塵掏出腰間令牌,對著越師叔說了些什么。
應該是要全力出擊了。
卿舟雪偏頭問道,“師尊,可需要我去支援一下師妹她們?”
“你有更重要的事!
云舒塵瞥了她一眼:“護好我!
言罷,她的雙眸緩緩闔上。
卿舟雪忽然感覺四周的天色變幻,再往底下聽去,像是有何生靈正欲破土而出。
這種氣氛讓卿舟雪莫名緊張了些許,緊盯著不斷蠕動的地面。在累累白雪之下,忽然鉆出了一點什么褐色的東西。
興許不是一點,而是很多點。土層如云海一般不斷地涌動,就在魔族壓過的那片土地上。骨馬行止不前,四只雪白的蹄骨根本站不穩。
這樣大型的術法,該是很耗費心力的。卿舟雪蹙眉看了師尊一眼,她從未見過她同時動用三種不同的靈根。
現下火相祝融還在焚燒,水相玄冥依舊在牽制著一方。底下那不斷萌動的,不是木相,便是土相。
地面上終于豁然破開一個口子——
卿舟雪沒有瞧見那只雪白的神鹿,而是幾層堅實泥土堆出來的巨蛇,從皚皚白雪之下,驟然破出,揚起了它的頭顱。
自古百姓祭拜,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世間萬物,大多賴以土地為生,而人則是其中最虔誠的信徒。
木火金水各占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唯有土相不同,它坐鎮于中央。
只見灰褐色的后土自洞中鉆出,那片凹陷的土地頓時吞沒了魔族的一大片人馬。它那粗長的尾巴在地上拍打著,很快地上紅艷艷一片,不知沾染了多少血。
坐鎮于中央的郁離見這陣勢,當即下令,將所有的攻線全部收攏,向后撤了很遠。
方才在陣前沖鋒的年輕女子在一片塵土飛揚之中策馬狂奔。她身下騎乘的那匹骨馬與凡馬大不一樣,可踏著泥屑飛空而起。
“將軍,那邊來了兩個大乘期。”她一拉韁繩,蹙眉道:“其中一個似是御法的大家,先前怎的無人知曉?”
“我早說凌虛門沒那么大本事輕易殺了她女兒,想來有貓膩,討伐應謹慎!庇綦x罵了一聲,“她不管不顧貿然下令出征,又平白折損一大批姊妹!
“這……”那先鋒頓道,“君上喪女之痛,可能一時未緩過來。”
她唐無月是痛完了,甩手不管。郁離面色冷若冰霜,現下這進退兩難的境地,偏要自己來嘗這苦果。
唯一的意外之喜,興許是知道那體弱多病的殿下,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不管如何,她的愧疚至少減輕了些。
“撤!庇綦x冷聲道。
此令一出,四周還活著的魔族全部聚攏來,如天光放晴一般,烏云悉數撤去,連退了幾里路。
可待她們撤到白霧邊界時,卻發現無論如何也躍不過去,甚是離奇。
“看來不完全是御法大家,”郁離瞥了身旁的女子一眼,“這是陣法,極為罕見的五行之陣!
“不錯!
四周的天色完全暗去,此刻已經看不見凌虛門。
白霧彌漫之中,有一女人輕笑了聲,“看來還是伽羅殿的大將較為識趣!
郁離轉過身來,黑暗之中顯出一裊娜身影,不知為何,女人的重音咬在大將二字上,略有嘲諷之意。
“事已至此,你若是心怨難平,”郁離看著她,“殺了我。放這些部眾離去!
云舒塵靜靜地回望著她,忽而勾起一點兒玩味的笑意,沒有回答。
“這些年輕孩子,也是你的同族!庇綦x蹙了眉。
“是么?”云舒塵挑眉,“我的同族,不該會為唐無月出生入死!
她緩步走過幾人身前。
大乘仙法的威壓會讓魔族天然地感覺不適,那些與她擦身而過的年輕魔女忍著五臟六腑的難受,最終忍不住半跪在地面。
云舒塵走過一人時,卻敏銳地覺察到了一絲術法的痕跡。她垂眸打量著那名年輕女子,而后摘掉了她的面具。
面頰在外人看來是光潔的,但云舒塵拂袖撤去了她面上遮掩的術法,看見了她眼尾處肆意生長的蓮紋。
又是唐無月的哪個女兒么,怎么會混在這些出征的部眾之中?但這蓮紋不仔細瞧,還真看不出來六瓣蓮花。
云舒塵一時難以確定,她挑著那年輕女子的下巴,發現了她因為恐懼而發出的輕微顫抖。
最后她還是松開了她。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這一群魔女,而后一笑,“今日本座饒你們一命;厝ジ嬖V你們的君上——她那個寶貝女兒死在云舒塵手上,若有膽量,便來尋仇。”
“我會一直候著你們君上!
此言落下,白霧散去,陣法也全部撤去。
郁離的眸光復雜,最后還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帶領著殘部緩緩遠去。
但人群涌動之間,方才那個被云舒塵摘掉面具的女子,卻良久沒有動彈,一直跪在原處。
并非是她不想走,而是剛才這女人無聲無息地給她下了定身術,此刻起身不得。
“追出這么遠,無功而返,未免難以服眾!
云舒塵溫聲道:“就你了,隨我回去!薄
第117章
凌虛門。
殿前本該是清凈的,但此刻地面上被人踩得到處都是污雪,一團一團地堆在道路兩邊。還有一些暗色的污血,夾在雪縫之中,染臟這片純粹的白。
一戰過后,凌虛門的子弟都在休養生息,還有許多被魔族重傷的子弟,被人抬進主殿,安置在一旁。
這正是白蘇來此的用處,她現在略忙,醫修大多都是如此,在戰時需要旁人好生護著,戰后便是生生不息的源頭。
林尋真和阮明珠跟著越長歌,完全避開了魔族的主力,因此只受了些輕傷。
卿舟雪拿著一塊布,在仔細地擦劍。這把劍上沾了不少魔族的血,方才任何想要靠近云舒塵的魔物,只要她能瞧見,便都死在了清霜劍之下。
雪亮的劍身上沾滿了暗紅色的血痂,她不得不用清水小心翼翼地沾著,全部拭去。否則臟劍插入劍鞘,與這些血一起腐化幾日,味道難聞,且會對劍身有損。
當卿舟雪來來回回擦了許多遍后。
“你真是,”阮明珠搖了搖頭,“瞧見這把劍的神色,堪比看著心上人!
越長歌瞥了卿舟雪一眼,暗自思忖著,世風日下,這可不就是心上人送的么。
這個小細節讓人看得心生甜蜜。她得記著,免得回去忘了寫。
雪亮的劍身上微微一明,映照出了來人的影子。卿舟雪順著劍鋒抬頭看向門外,果不其然,是師尊朝她走了過來。
引人注目的是,云舒塵身后捆著個魔族姑娘,眼睫微抬,謹慎地打量著四方來人。
越長歌上上下下打量了那魔女一遍,“你怎么還掠了個戰俘回來?是什么地位?”
極有可能身份尊貴。
她的蓮紋往上追溯,應當是自唐迦葉開始。唐無月的是六瓣蓮花,但云舒塵仔細看去,發現這孩子的蓮紋與唐無月的不怎么相似。
再加上唐無月多半不會讓女兒隱姓埋名地當個軍中小卒,大概不是她所生。
唐迦葉當年在唐無月以后,還有幾個小女兒,不過云舒塵未曾見過這些表妹。
興許是她們的后嗣。
“嗯!痹剖鎵m道,“先帶回太初境,審問一番,人就交給你了。”
“——喂,”越長歌瞥她一眼,“怎么又交給我了?”
她無可奈何地接過了那魔族姑娘,只見那家伙一臉戒備地瞅著自己。
女希氏一族幾乎沒有相貌丑陋的女子,面前的姑娘亦是如此——艷得像條赤練蛇,瞧著就不甚好惹。
她目光陰沉地瞪向越長歌,畢竟面前這個女人與云舒塵不同——她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任何同類的氣息。
越長老將一縷散發掛上耳梢,瞥了她一眼,壓低嗓音:“嗯……再看就?”
她故意嚇唬她,往自己眼睛上比了個手刀。隨即聽到身旁的弟子在竊竊私語,“……越師叔好像綁匪一般,窮兇極惡!
這話應該落到你們溫柔似水的云師叔頭上。
她不禁冷哼一聲。
凌虛門危難已解。
云舒塵將唐無月女兒的死因放話給魔族,她們回去以后,定會有人稟報。唐無月向來不喜迂回,下次便會直接來找她的麻煩。
至少凌虛門在這短一段時日里,相當安全。
即日起,他們不欲耽擱過久,直接返回太初境。
御劍而行,一去千里。又飛過了北源山源源不絕的寒氣,吹到了太初境溫暖的風。
那位魔族姑娘后來還是被綁回了鶴衣峰,為防她傷人,云舒塵在她手腕上套了一件法器,狀似玉鐲,一沾到肌膚就縮成較為合適的大小。
自此封住一身修為,在取下來之前,與凡人無異。
卿舟雪頗不適應峰上忽然多出這樣一個人。
況且那周身揮之不去的魔修氣息,嗅著便覺得難以放松,讓她時時刻刻想起在凌虛門時的那一場戰役。
云舒塵好笑地看著徒兒的那對眉——自打進門后便再未放松,一直蹙著。她手邊的清霜劍亦是誅魔之劍,每一靠近就會顫動,像是隨時都要脫鞘而出。
反觀那只小魔頭,也甚是厭惡卿舟雪的靠近,確切地說,她本能地討厭任何修仙之人。
云舒塵除外。
她記得這個名字,縱然沒有見過她的面容,在魔域的傳聞中也有所提及。
“你叫什么名字?”
起初在一路上,旁人怎么問,這丫頭都沒有講過一句話。但她回答了云舒塵:“梵音。”
云舒塵指了指她面上的妖艷紋路,若有所思,“不姓唐么?”
梵音搖了搖頭,“不敢姓!
不敢姓。這句話太耐人尋味。
“那你的母親是?”
談及這個話題,她的眼中閃過一道陰霾,“她是前任君上,也就是唐迦葉的第四女,是現任君上的親妹妹!
“已去世了!
還不等云舒塵問,她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就在這一抬眸間,這丫頭提起現任君上時,流露出的恨意令人心驚。
“是唐無月動的手么!痹剖鎵m輕嘆一聲,心里有幾分猜測。真是夠瘋的,不過憑著她的性子,的確是能做得出來這種事情。
梵音垂下眼睫,遮住淚光,盡量穩著聲線:“唐無月上位以后,頭一件事,便是帶著她近幾年扶持的一些走狗,鏟除異己。她對自己的姊妹都能下毒手,其中就有我的母親!
“按理來說,你不該活著!痹剖鎵m抬起手,拇指一蹭,擦了一下她的淚。
“當年……我被母親藏在柜子后的書堆里,僥幸躲過一劫。而后流落街頭,被郁將軍撿回去丟在部眾之中。她教我遮掩面上的蓮紋,而后就作個尋常人那樣活著!
“還真是命大!
云舒塵在心底盤算著,突然聽見徒弟在敲門,聲音遙遙傳來,“師尊,吃晚飯了!
她扭頭應道:“等一下!
“她唯一的女兒死得連灰都不剩。”梵音呵呵笑道:“報應!
“還有什么需要我交代的嗎。”梵音笑完過后,閉上了眼,“盡管問罷,我都會知無不言。雖說此舉與投敵叛族無異……但她本身不值得我效忠!
“無需多言了!痹剖鎵m卻說。
“那你可以動手了!
失去所有盤問的價值以后,她身為魔族之人,大概會被處決掉。
臨近死亡時,害怕是難免。不過她勉力平穩著呼吸,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頭頂上傳來一抹重壓,溫熱的掌心摁著她揉了揉,頓在一處動也不動。
梵音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她擊碎自己的天靈蓋。
“姨母怎么會殺你呢!
她睜開眼,云舒塵微微俯下身子來,一指抬起她的臉,端詳一二,輕笑道:“如你所言,若都屬實,唐迦葉這一脈皆被唐無月屠戮至盡,而我又手刃了唐無月唯一的女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什么?”梵音疑惑道。
“那打現如今起,你就是她之后,唯一夠格的繼承人!
梵音徹底愣住,眼睛睜大,半晌也沒吭聲。面前的女人對她溫柔笑著,似是憐惜,也似是鼓勵:“你不想為你的雙親報仇么?”
當然,她當然想。但是在部眾之中茍活的歲月之中,她卻從未想過自己還能去……坐上那個位置。魔域之主,這對于她來說——
太過遙遠了。
就像夢一樣。
當有人一下子把這種可能推到了她的眼前,梵音的第一念卻不是高興,而是茫然。
云舒塵攥著她下巴的手一松,梵音整個人也搖搖晃晃,似乎是站不穩一般,踉蹌了一下,下意識往邊上扶去,她這一帶,便拉住了離她極近的無辜姨母。
正當此刻,門再被敲了敲,而后推開了一道小縫。
“師尊,時辰過了許久了,你不是……”
卿舟雪忽然頓住了話頭,她詫異地看著那魔女掛在了師尊的身上,狀似撒嬌,而師尊正扭頭看向自己,眼神錯愕。
“……說餓么。”
也不知懷抱著一種什么樣的復雜心情,她沒有再說話,遂關了門,像無事發生一樣,腳步聲遠去。
云舒塵愣在原地。
她將梵音扶穩,而后略有匆忙地,將剛剛合攏的那道門再次打開,拂袖走了出去。
“卿兒?”
院中空落落的,擺在外邊的晚膳用一層靈力護著余溫。
阿錦蹲在一旁的椅子上,歪著腦袋,無辜地喵了一聲。
“走了么!痹剖鎵m蹙眉問它。
只見那只貓尾巴翹起來,指了指外面。而后它低頭認真地啃著盤子內的一小塊鴿子腿。
鶴衣峰還挺大的,她一個人走出去,云舒塵興許還真一時難以找到。
但好在卿舟雪向來帶著紅繩,云舒塵仔細感知一番,循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痕跡,最終在一夢崖上,重新瞧見了那個煢煢孑立的雪白背影。
云舒塵找著了人以后,腳步這才慢下來,緩步走近她。
卿舟雪聽到細微的腳步聲,回眸看去。
正是逆光,云舒塵看不清出她的神色,只能在夕陽中瞧出一個模糊的清絕剪影,估計是無甚表情的。
“那個魔族姑娘,是……”云舒塵正欲開口,但卻突然想到,她得怎么解釋這層親戚關系?
此言一出,那勢必就得和卿舟雪交代她的出身,還有以往的一些細節。
這恰恰是云舒塵不愿意提及的東西。
她靜靜地看著面前的人。
卿舟雪是仙門劍冢之中,上古劍意凝成的魂魄。劍冢之中葬著不知多少斬妖除魔的兇器,正如清霜劍一般,遠遠嗅到了魔氣,都會本能地想要出鞘斬殺。
換而言之,她的徒兒,是確確實實的一身天縱的仙骨,生來便是要誅魔的。
自己半身魔血不可能剔除,就像蜿蜒纏繞在大腿根部的紋章一樣,只能用以最精妙的術法掩蓋。小心翼翼地,掩住一切過往,她面上瞧著才是……光風霽月的。
話到嘴邊,微妙地繞了個彎,“我往年認了個義妹,她是魔族中人,不料此番遇上了她女兒。便是今日帶回來的那位!薄
第118章
卿舟雪偏頭看著她,慢慢蹙了眉,還是沒說話。
她們相視而立,一時只聽到鶴衣峰上的風聲作響。
云舒塵動了一下唇,她繼續講道:“方才是——”
她的話戛然而止。
斜陽自她們之間的間隙漏出光曦,隨著一人的靠近,微微亮的光暈,徹底合攏,只在剪影周邊勾勒出一片橘色。
光暈一動不動,靜謐無聲。
四周的云海是燦爛的金色,波濤綿延,氣吞山河。
這個吻來得突兀,去也如一朵緩緩飄去的輕云。
怎么親得這樣輕?
像是她隨時都能飄走一樣。又像是想放,而不敢放一樣。
云舒塵將她環得緊了一些,仔細地回吻過去。
在唇齒相依之間,云舒塵忽然感覺到了卿兒微妙的情緒變化,一開始是試探,而后才慢慢放松了些。
卿舟雪與她分開后,微微喘了口氣。
“剛才是沒站穩!痹剖鎵m撫了撫她垂在腰后的長發,“就扶了一下!
云舒塵這一撫,面前的人又靠了過來,她將下巴埋在她的肩膀上,仔細一嗅,又聞到了一股魔族的氣息,讓她相當難受。
云舒塵看她蹙著眉,“怎么了?”
“我……聞著頭疼,不舒服。”卿舟雪強撐著忍過一陣,這種氣息讓她周身的靈力紊亂,會下意識地運功備戰。
但是她又不想放開云舒塵。
修道之人并不都如她這么敏銳。有的人甚至什么也聞不出來。
卿舟雪很顯然,她的反應相當嚴重,甚至是云舒塵見過最為敏感的。
云舒塵神色一黯,在心底里嘆了口氣。她將自己那身外衣除去,手一松,炙熱的火焰自飄走的衣物上燃起。還未落到地面,就已經完全化為了灰燼。
這會兒似乎好了許多,卿舟雪的呼吸終于平穩下來。她看向云舒塵,眉梢仍蹙著:“與身份無關,我不喜歡她。”
“以后,”云舒塵笑了笑,“我離得遠遠的。好么?”
卿舟雪點了頭。
片刻后,她又問道:“師尊,倘若地位夠高,合籍是不是可以有很多人。”
云舒塵一愣,“什么意思?”
卿舟雪看著她的眼,神色相當晦澀,像是念著了許久以后的事情。“你還會和別人好嗎?”
“……”
云舒塵沒有回答這個離奇的問題,她率先糾正道:“合籍只能有一個。”
“我上次聽師姐說,無涯宗宗主娶了八個,有男有女。”卿舟雪看著她,“越師叔上一本話本,也是寫的某個世家仙門小姐,與幼時嬌俏的青梅私定終身,而后去門派修煉,又先后愛上了自己溫柔的師姐與可愛的師妹,在降妖除魔的時候收服了幾個女妖精,并給了她們一個家;自己的劍靈化形以后,與她夜夜相談甚歡,最終不顧世俗的眼光,娶了自己的師叔。”
云舒塵的手一顫,徒兒道:“然后大家一起和和美美過日子!
“我以前竟不知還能這般。但是仔細想來,師尊,你是置辦什么都要湊一套的——”
“打住!痹剖鎵m惱道,“活人怎能和死物比。對了,越長歌怎么這種東西也給你看?”
“自然不能比!
卿舟雪蹙眉道,“但論為人處世,在細小愛好方面總是能了解一個人,你讓我平日多留心。師尊,這不是你說的么?”
教會她了一些東西,現如今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不過問了這么多,卿舟雪今日竟還有些不依不撓,她莫不是還不知道自己在吃醋?
云舒塵一時被噎住,她沉默片刻,而后抬眸道:“我想來不是這個意思!
她執起卿舟雪的手,摸上脈搏,眉梢一蹙,“你看,壞了。”
“……嗯?”
“我看你近幾日不太對勁,”云舒塵的語氣忽然冷下來:“似是有患病之兆。是不是此處有一些郁結?”
卿舟雪點點頭。
她的指尖戳上卿舟雪的心口,淡淡道:“又兼幾分酸意,順著這里一路向上,況且思緒難平,方才瞧見的一幕總是在心中回想,揮之不去。”
“說的可對,嗯?”
幾乎是全中。
卿舟雪頓了頓,輕聲問:“……我還有的治么!
面前的人生得像九天仙女下凡塵,但是卻頂著這樣一張冷情的臉,認真問她吃醋還有沒有救。
云舒塵很想笑,但硬生生忍住了。
“藥石,怕是無用的!
云舒塵勉強壓平唇角,“但還有救,你若是再難受,便似方才那般!
她的目光下挪,盯上卿舟雪尚還紅潤著的下唇,而后立馬微妙地抬了起來。
當兩人又不知七葷八素地親了多久時,夕陽已經緩緩沉下。
在一片晚風的溫柔中,卿舟雪忽然聽見云舒塵在她唇邊輕聲細語,似是嘆息,“……也只會有你!
“是不是我說什么,你都會信?”朦朦朧朧又聽見了這么一句。
她到底又在憂心什么。
既是你的話。又為何不信呢?
卿舟雪閉著眼想。
兩人踩著沙沙的樹葉,一起回去時,卿舟雪偏頭問道:“師尊剛才就是想親一下,是不是?”
“什么時候發現的。”云舒塵瞥了她一眼。
其實不算太遲。
因為她湊過去“治病”的一剎那,師尊翹起來的嘴角,微妙得實在讓人難以忽視。
但倘若說她在誆人,那也不盡然。卿舟雪低頭摸上自己的嘴角,不知為何,她心里的確……的確好受了許多。
從前總是會莫名被師尊牽著走,事后才反應過來。
現如今,興許是因為云舒塵的微妙神色變幻被她讀得很清楚,她幾乎能很快知曉她到底意在何方。
這么多年了。還是有些長進的。
只不過……結果并無變化,曾經懵懵懂懂地被圈住,現在卻是心甘情愿地上了她的套。
回到庭院。
梵音坐在一個角落,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是在沉思,而后抬眼向她二人瞥了一眼。
用過晚飯后,云舒塵特地將她安置到離她們二人較遠的房內,免得讓卿舟雪睡不安生。
這幾天出了一趟遠門,趁著云舒塵去沐浴,卿舟雪正守在桌前,清點東西。
她將一顆顆魔族的內丹擺上桌面,憋著氣數了數,竟有二十多個,收獲頗豐。
聽聞妖丹甚為珍貴,但是關于魔族的卻是聞所未聞。
興許有些作用,譬如煉化?
她去書房中尋覓了一番,瞧瞧有沒有什么記載。在云舒塵閉關的六年里,卿舟雪養成了一個還不錯的習慣,她若有何疑問,首先便會來此處找一找,若是沒有,再想辦法問人。
這些年來,后一步幾乎沒有動用到,無論想尋些什么生僻的知識,總能在此處收獲頗豐。
但奇怪的是,今日她落了空。
而且是徹頭徹尾的落空。
師尊的藏書向來齊全,這與她個人的習慣密切相關。連話本子都要集全套的,倘若缺損無法補全,她寧愿不買不看。
話本子放在一面墻后,其余的地方則密密麻麻擺著正經書籍。仙道的功法典籍,記載人間、妖界、各大門派更替的史書,詩文,五花八門。還有各種各樣的雜書——譬如菜譜,風物志傳,名人逸聞……其中竟還收錄了柳師叔近幾年寫的醫書。
卿舟雪從頭找到尾,連妖界教授貓貓狗狗化形的功法都能尋到,卻唯獨不見來自魔族的專門著作。
這事讓她頗為疑惑,莫非是魔族無人寫書?這顯然比較荒謬。
不知為何,那日的魔族女子面具哐然掉落,瞧向師尊的眼神愕然帶著幾分驚喜,她的神色——就這樣撞進了卿舟雪的腦海。
彼時她以為是對方認錯了。
但當師尊告訴她什么魔族的義妹的女兒時,她才能肯定,云舒塵是認識魔族之人的。
而且關系并不差。
那為何,師尊刻意不收錄魔族的功法?
正拿著一本書思索時,門被輕輕敲了敲,“這么晚了,有什么書明日看不成。”
云舒塵披著一身單衣,走進書房。
她看見徒兒手上拿著一本《狐崽成精日記》,不禁莞爾:“怎么,當人當膩了?”
卿舟雪清咳一聲,將其塞入原處。“我帶回來了很多魔族內丹,一時不知如何使用,便想著來此看看。”
“搗碎了可以入藥,于你可能用處不大,不如趁著還熱乎,賣給靈素峰!
云舒塵輕描淡寫,語氣似乎對魔族相當了解。
她看著卿舟雪,略略一偏頭,頸脖間的青絲生動地垂下,眉目柔和,“卿卿,還不過來睡?”
卿舟雪片刻后才反應過來她是疊著音叫了自己的名字,一時還有些不習慣,“這是……”
“前幾日你不是說了,小時候,你家里長輩是叫你卿兒!
云舒塵笑了笑,緩步朝她走來:“我想叫個不一樣的,想了幾日,覺得此名甚合我意。怎么,你不喜歡?”
她愈靠愈近,正當卿舟雪心跳如擂,習慣性閉上眼時——
云舒塵卻沒有親她,她的身體向前傾去,幾乎柔弱無骨,與她貼合在一起。
她下巴擱在她肩上,手在她身后摸索一番,抽出一本書來,而后翻開有折痕的一頁,《世說新語?惑溺》——這是人間南朝某位人士所著。
云舒塵將書攤開,借著昏黃的燈火,“你瞧這句話便說得很好!
卿舟雪睜開眼,瞅著上頭的墨字,還未看清,便被師尊柔和的聲音一字一句念出,甚是好聽。
“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
文末這一句話翻譯過來的意思是:
我親近你,喜愛你,因此叫你卿卿;我不叫你卿卿,那么誰可以?
第119章
“請讓一下!
一道冷冰冰的女聲響起。
“這位仙子,你已經將此處凈了三遍了。”另一道女聲亦毫不客氣地回敬。
是日,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云舒塵正坐在前庭她最愛待的位子上,支著半邊側臉,無奈地看著那兩個小輩。
卿舟雪每每瞧見梵音,總覺得她渾身都在散發黑氣。經過之處,便處處留下痕跡,污染了師尊整一個清新的庭院。
她愛干凈,不能容忍。只要閑暇下來,便不遠不近地跟著梵音,在后頭不斷丟一些清潔的小咒術,爭取將魔氣驅散。
梵音自然也厭惡仙道氣息,偏生這女子非要跟著她,還在不停地施法,擾得她動蕩不安。
況且她總覺得這清潔咒是在羞辱自己,明里暗里罵著人臟。
眼看著兩人對上,氣氛又有點緊張。好歹云舒塵已經鎖了梵音的修為,不然興許會打起來。
云舒塵看向卿舟雪,垂眸想了想,徒兒向來比較淡然,這是頭一次,對于旁人的靠近如坐針氈。
昨日她便明言不喜歡她。
其實梵音與她素不相識,按理來說不該相處成這樣。
果然,還是因為冥冥之中,仙魔兩道,天生相克,宛若水火勢不相容,尤其是在她相當敏銳的情況下。
云舒塵偶爾也會想想,當年自己的兩個母親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外界不像是女希氏一族,以女女成婚為風俗。她們倆不僅要克服血脈之中本能的排斥,亦要克服世俗的冷眼,才能短暫地相擁。
“師尊。”
“……姨母!
云舒塵揉了揉眉心:“別吵。再吵將你們倆一起丟下一夢崖!
她站起身來,自面面相覷的兩人中間穿過,將她們隔開。而后云舒塵轉過身子,對卿舟雪道:“掌門讓你回來以后,去主殿一趟。”
卿舟雪微點了下頭,“嗯!
她轉身離去,終于松了口氣,至少得以出門呼吸一下草木新鮮的味道。
梵音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云舒塵將她帶去了涼亭,倒了一杯茶,握在手中,微微一晃。抬眸道:“這些天,你想好了么!
“母親和姊妹都死了。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掛!
梵音慢慢說完這么一句,忽然起身,跪了下來,仰著頭道:“只要能要了她的命,我什么都愿意做。請姨母……助我!
“嗯!痹剖鎵m道:“真的想好了么?我將你送回去,你還可去郁將軍手下,隱姓埋名地過自己的日子。但是一旦走上這條路,你若想反悔,那怕是不能了。”
“不會反悔的!
“好!
一瓶丹藥落在梵音手中,她打開瓶口,里頭有一顆圓滾滾的藥丸,聞起來異香撲鼻。
梵音對上云舒塵含笑的眼,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她顫著手拿起那顆藥丸,頓了頓,然后什么也沒有問,仰頭吞了下去。
“每月中旬,你來尋我拿一次解藥,切莫忘了時辰,那會死人的!
云舒塵道:“你長久留在太初境到底也不是個頭,先回魔域待著。”
“……我要做什么?”
“先想辦法進迦羅殿,你首先得接近她!
她看著她眼尾奪目的紋路,微微蹙眉,拂袖上去,重新施加了一個更為精密的術法遮掩,“至于什么法子,那就得靠你自己掂量了!
梵音點了點頭,也正是在這一瞬間,制約她修為的法器,悉數解開。
“好孩子。應該還記得回去的路罷!
云舒塵溫聲道:“小心點,中間一帶仙宗眾多,最好繞東邊走。”
*
卿舟雪再度回來時,手里多了一本古舊的劍譜。掌門說前幾日清理上一代掌門留下的庫存,發現了一本壓箱底的劍譜,竟是某位冰靈根修士留下的手札。
不過寫得著實算不上規整,再加上年代久遠,許多字跡模糊不清,似乎還能隱約看出水泡泛的痕跡。
“可能是祖師爺覺得冰靈根稀少,因此不甚重視此書。要著也沒用,就一直擱在那里。”
云舒塵看了一眼,覺得此書實在慘不忍睹,她半點都不想收錄到自己規整的書架之上,于是讓徒弟拿著。
卿舟雪一進來時,便覺得那股縈繞不散的魔氣已經全部消失。她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心曠神怡:“是她走了么!
“走了!痹剖鎵m打趣道,“這還不得趕緊送走。否則你怕是劍也練不安生,覺也睡不著了。”
“的確覺得心里安生了許多!鼻渲垩﹪@了口氣。
“之后有什么打算?”
當師尊這樣問起時,卿舟雪率先想到的便是問仙大會。
為了安全,問仙大會最低也是元嬰境才能參加。
今日掌門還問了一番她的境界,聽到這種離奇的情況,他亦愣了半天。
不過卿舟雪現下雖無境界,但她的實力約莫可以估量至元嬰中期。放眼整個宗門,算得上是出類拔萃了。
“參加問仙大會,若是為了爭頭名,肯定不能按最低的元嬰境來算!
云舒塵道:“修為至關重要。若是同境,才會用到平日修習的技巧,或是考慮到靈根之間的相生相克。碰上修為高出太多的,一切技巧皆是妄談!
“所以這幾年,你便待在峰上,莫要亂跑,好好修行。可以瞧瞧這本劍譜,而后將你自己的劍譜編一編。然后是……再跨一個大境界,化神中期,應當是足夠了!
卿舟雪沉思一番,“化神中期?”
她想起十八歲到二十四歲的六年,好歹從金丹折騰到了元嬰。越往上走,肯定是更艱難的。
“師尊當年至元嬰期到化神期,用了幾年?”
卿舟雪總是喜歡如此,尤其是修行一道上,她往往會詢問師尊當年是什么樣的,然后以此為目標努力。
云舒塵愣了一瞬,這回憶太過久遠,以至于她想了老半天。
“那年應該是二十九歲。應當是……約莫六七年!痹剖鎵m卻搖頭道:“你無需這么快。不要學!
“為何?”
那時候的云舒塵沒日沒夜地修煉,斷絕了與同門師長的一切聯系。
光陰自指縫間流逝,她渾然不覺。
回憶起人生中的幾年,不知是太過單調,還是記憶實在久遠,她一時發現——自己好像什么也沒記住。
這六七年,只剩下閉目時眼前的黑暗。每日經脈之中的靈力流轉不息,長時間運功身體難以承受,她記得自己狼狽地趴在床邊嘔血,然后吐完了再繼續,幾乎和魔怔了一樣。
無疑很痛苦。
當年自己是心中悲痛,急著為師娘報仇,這才如此激進。個中兇險,不足為人道。
所以,云舒塵不覺得卿舟雪也需要這樣。
或者說,她的徒兒平日在修煉時總是不緊不慢,心平氣和,活像個八百歲的老祖宗在陶冶性情——她便是坐出一個坑來,也不可能做到如此。
“十二年!
云舒塵沒有給她解釋,只是道:“穩扎穩打一點,以后吃的苦頭會少很多!
“……好。”
沒過多久,卿兒似乎想到了什么,嚴謹地指出她思慮不周的地方:“師尊,雙修應當會快一些。興許是十年左右。”
云舒塵一愣,半晌后,她笑了笑,“卿卿想和我雙修十年?”
這句話自云舒塵嘴里說出來,意思似乎還是那個意思,但又好像不一樣了,變得分外奇怪起來。
卿舟雪搖了搖頭,“柳師叔說,雙修一次不宜過久。恐會傷身,譬如上次替師尊拔除寒毒之時……”
眼看著她又要開始長篇大論,毫無害羞之意,云舒塵自覺失策,心中微惱,一手捏住她的臉頰,卿舟雪的話戛然而止。
她用力一捏,瞧見她面頰上掐了點紅。
“……我看你與你柳師叔志趣實在相投,不若把你扔給她當徒弟!
*
實際上,倘若有卿舟雪這般勤奮又細致,話少安靜的徒弟,柳尋芹打心底里滿意。
至少,也不能是越長歌這種。
面前的女人聽她講一句,笑一聲,點點頭,過一會兒,那雙極為嫵媚的鳳眼又不知沖哪兒瞥去。時而訝然一聲,“柳柳,你這是什么時候換的新發帶?”
廢話。柳長老在心里冷哼,舊的被你薅走了。
終于受不了越長歌過分愉悅的笑容后,柳尋芹將書一合:“你到底聽不聽?”
“聽!
她一下子正襟危坐,“你不是說我那些話本子胡亂撰寫么?為了不誤導那些年輕后生,我自然是要認真學的!
“你若是真的想聽,便不要沖我笑得這么……”柳尋芹面無表情道。
“呵,本座年紀大了,笑一笑,十年少。這你也不懂嗎?”
越長歌坐直了些,也學著她那樣面無表情,結果沒到一瞬就重新彎了眼睛。
趴在門外觀望的大師姐捂住了二師姐的眼睛,而后二師姐嘆息一聲,摁住了三師妹的腦袋。三師妹不高興了,她戳了一下老四,低聲道:“喂,你擋著我啦!
這些都是越長歌那一群狼狽為奸的徒兒們。大師姐不忍直視地收回眼光:“師尊笑得好蕩漾!
“……真丟臉。”
幾個無地自容的徒弟湊在一起,小聲議論:“她看著柳師叔的眼神都在放光,這樣是不是不太妥當!
殊不知,她們的竊竊私語,落到兩位長老耳朵里,幾乎是高談闊論,聽得分分明明。
室內,越長歌的笑容一僵,她輕咳一聲,“嗯,屋里頭有點悶!
柳尋芹蹙眉道:“嗯?”
“我出去透透氣!痹介L歌站起身來,走向門邊,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過后,她很快走了回來。
“不悶了?”柳尋芹不由得朝外頭瞥了一眼,發現那幾個丫頭不見了。
“少啰嗦!痹介L歌再次坐下來,傾身向前一靠,幾乎將身子壓在了矮幾上,指尖點著書頁,抬眸道:“你說,我繼續聽。”
柳尋芹本是想看著她的眼睛,但是她豪情萬丈地俯身時,一條幽深的溝壑實在過于矚目,而兩團雪白的柔軟若有若無地,壓皺了她的醫書。
柳尋芹盯著書,陷入了不對勁的沉默——
第120章
刷地一下,那本書飛了起來。
正好落在柳尋芹手中。
她將那些褶皺撫得平平整整。
“你來此處不真是為了學。既然如此,又何必耽擱我的時候。”
越長歌輕咳一聲,“你……你怎知我有沒有學?我分明在看著!
“因為你打小就這樣。”
柳尋芹面不改色:“不專心的時候,一看便知!
她這話一出,實則兩人都愣了一下。柳尋芹訝異于自己竟能回想起五百年前的師妹,而越長歌則屬實不知自己竟還能被她輕易地“看”出來。
越長歌遂托著下巴,若有所思道:“那時的你更沒耐心。功課不會寫,我問你兩下,你猜猜你怎么說的?”
“你冷冰冰地說——云舒塵肯定寫完了,讓我去問她!毖粤T,越長歌哼笑一聲,眼睫悠然抬起。
柳尋芹微微蹙著眉。她覺得這女人此話講出來很沒有良心。
倘若她沒有記錯的話,那天她的確有要事,故而才將她推脫出去。
但論宗門考核的那幾年,每一個圍在桌邊溫書的夜晚,肯定是她回答越長歌的時候更多一些。
“橫豎你現在當了長老,也沒人來拿這個考核你!绷鴮で圩罱K還是將書本合上,“況且你說的也不錯,諸多庸碌之輩,總是不樂意探索精妙的道法,而更容易被浮夸奪目的聲色吸引——話本子這樣寫,能賣得更好一些!
越長歌的指尖順著自己的發絲繞了一圈,她慢慢道:“我有意中人,所以想知曉一二,并不是單為寫話本!
“此書贈你,其上已經足夠詳盡,你自己看!绷鴮で劭粗⒉豢陕劦貒@了口氣,忽然起身走了出去。
越長歌拿著書,還想說點什么,卻發現門口空空蕩蕩,已不見柳尋芹的身影。
走得還挺快。
柳尋芹出了門,忽然見得一抹白色身影前來,正是卿師侄。
算一算這日子,想來是給她師尊拿藥的。
云舒塵的病情雖說已經好了許多,但常年被兩種毒素糾纏,現在她的底子還是比常人要差一些。
無需用之前的藥,還是給她開了一些不痛不癢的方子,溫養一下身體。
既然碰上了,就正巧與了她,柳尋芹順手還給了她一包紙封,里面摸著像是有幾個凸起,有點硌手。
卿舟雪問道:“師叔,這是什么?”
“寸草生的種子!
寸草生對生長環境極為苛刻,稍有不慎就會夭折。故而天底下的數量越來越少,淪落到今日,也只有太初境的靈素峰還留存著種株。
卿舟雪聽聞過此類靈植,貌似是在《太初境風物志》中略有記載。它雖然沒什么藥用價值,但是可以用來試毒——無論是多么細微的量,只需撒上微末的一點,寸草生便會以肉眼可見之速凋亡。
“近幾年,你不必再過來放血了。”柳尋芹將此作為贈禮,一并給了她,“雖說你的自愈能力極強,但是試了這么多年,這血卻只是一般的血,沒有什么意外之處!
卿舟雪點點頭,她看著柳尋芹身后的藥廬之內,走出另個窈窕的身影,仔細一看,竟是越師叔。
奇怪的是,越師叔難得冷著一張臉,似乎看起來心情不怎樣。
回到鶴衣峰。
云舒塵隨口問了幾句同僚的情況,卿舟雪作為閑談,亦向師尊一五一十地提起。
卿舟雪正拿著個花盆,將里頭的土仔仔細細濾了一遍,防止有蟲,然后將嬌貴的寸草生種子灑了下去。
“你還碰見越長歌了?”
云舒塵忽然笑了笑,“不過在靈素峰碰見也不奇怪!
她不知是哪兒來的八卦心,揪著徒弟很仔細地問了一遍。好在卿舟雪記性向來不錯,但她沒想到師尊竟然會對兩位長老的關系感興趣。
待講到越長老“神色冷淡地從柳師叔房內走出來”時,云舒塵由不得嗯了一聲。
意味相當深長。
“師尊是在擔心,她們倆關系不好?”
卿舟雪看著云舒塵陷入沉思,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她自己向來是不會在意旁人的事情,但師尊似乎對此有些見解。
她的一些見解,無論是有用無用,卿舟雪總是愿意聽的。
“自然不是!
云舒塵微妙地指出,“倘若你不懂得此意,將話本子多讀上幾遍,尤其是那本《師姐在上》,便很是自然地懂得了!
當晚卿舟雪當真去重讀了一遍,她放下書本的一刻,變得和師尊一樣意味深長起來。
讀話本子是閑工夫,最要緊的仍是修煉。
聽聞阮明珠的師尊逼著她閉關修行,她只好凄凄慘慘地踏進了冰冷的石壁,開始暗無天日的生活,十天半個月,連一只活物都見不著。
至于卿舟雪為何會知道阮明珠悲苦的心情——自然是因為某個石壁縫隙中伸出了一張紙條,然后那家養的金雕將紙條叼起來,順著一陣東風飛向了鶴衣峰。
林尋真似乎在凌虛門一戰之中頗有長進,這一陣子不見人影,似是在忙著,估計是在準備沖關。
而白蘇師姐每日跟在柳師叔后頭問診,十年如一日,她們醫修一脈修煉的途徑較為不同,具體如何,卿舟雪也不得而知。
問仙大會以后,人選既已經敲定,但她們沒一個人能閑出工夫來慶祝一番,個個都忙碌得很。
化神中期。
卿舟雪想著這四個字,亦會偶爾覺得頭疼。
她發覺現在的心不如以往那般,能輕易靜得下來。每次一看到師尊,總是要想起一些與修道無關的想法,如石投湖面,漣漪遍生。
打坐的速度,不知不覺,便慢了下來,停滯不前。
她猶記得自己前幾年,跟著內門弟子一塊,隨云舒塵修習陣法時,亦是有些心猿意馬的。只是遠不如現在嚴重。
在拉扯了一小段時日以后,她終于在某一天定下決心。
當夜。
燈火惺忪。
云舒塵倦倦地翻了個身,將衣物重新攏好,遮住了一些微紅的痕跡。她與卿舟雪抱在一處,正欲睡覺時,有人在耳旁輕聲說,“我明日想去閉關。”
云舒塵睜開眼睛,打量她片刻,嗯了一聲,“打算閉關多久?”
“四年?”卿舟雪見師尊沒有回答,想了想,“兩年更好一些。”
“不用為了我改!痹剖鎵m柔聲道:“修道之人,四年彈指一揮間!
“我認識師尊也才四個四年!
可是她說:“這幾乎是我現如今的一生了,感覺很久很久!
云舒塵又翻了個身,沒有說話。
卿舟雪做出決定略慢,但是踐行得卻很快。她抽出一日時光來,將云舒塵以后要喝的藥,一一囑咐阿錦,分門別類地放好。而后將鶴衣峰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覺得沒什么遺漏以后,帶著那本冰靈根劍修留下的殘篇,又捎上了自己的劍譜,回到了她八歲那年住的屋子里。
門輕輕地合攏,被一道禁制鎖住。
然后便聽不見什么動靜。
云舒塵這時正在外頭喝茶,她這幾日刻意疏遠了徒弟。
況且卿舟雪忙來忙去,也的確沒什么時候與她閑談。
她看向那道緊閉的門,又抿了一口茶。一個毛團縮在腳邊,動也不動,像是在打盹。
“阿錦!痹剖鎵m將那只貓頂醒,凝神思索道:“我沒遇到她時,都在干些什么?”
“主人是指多少歲的時候?”
“沒遇到她的前幾年!
“倘若沒有閉關修養,也不想去參加主峰的晨間會議,主人每日約莫辰時起身,梳妝,侍弄花草,喂錦鯉。用過午膳,下午興許會小睡一會兒,醒來時批一下宗門的文書,而后沐浴,看書……”
原來這么單調?奇怪的是,云舒塵覺得以前也沒有閑到哪里去。
卿舟雪雖是個安靜的人,但是帶給了她很多難以言喻的熱鬧。這點兒熱鬧不會留在耳畔,而是真正留在了心底。
這幾年宗門風平浪靜,也沒有什么事發生。
云舒塵徹底閑下來,每日打坐修行,其實過得與閉關也無甚區別,F在身體好了許多,她的確是想挑一個時候,早日突破大乘,去往最后一個境界——渡劫期。
兩年的時光轉瞬即逝。
卿舟雪還是沒有閉關四年,在此之間,她挑著第二年的末尾,短暫地出關了一趟。
鶴衣峰風景如故。
桌上擺著一張略舊的字條,摸起來硬硬的,另一張字條柔軟一些,瞧起來也新些。上頭皆用墨跡寫著,筆跡相同的幾個字——“生辰快樂”。
每一張字條上都壓著一個錦盒,卿舟雪打開來,第一個里面是一顆鏤空的鮫珠,光華奪目;第二個則是很精美的劍穗。
想必是師尊每年送她的了。第二個沒那么耀眼,她反而更為喜歡,像是眼緣一般——一見鐘情。
貓咪舔著爪子:“這是主人自己打的穗子。”
卿舟雪一愣,她的手這么巧么。她將劍穗纏上手腕,不禁問道:“師尊去哪里了?”
“亦在打坐,靜心修行。”阿錦道:“你現在要去見她么?怕是……”
卿舟雪瞧師尊那屋子里也關得緊,搖了搖頭,其實她只是出來看一看。若是一切都好,那便可以放心。
她轉身進了房,帶著劍穗一起,將門合攏。
潛心修行,以待下一個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