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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卿舟雪在室內苦思劍譜時,度過了她人生之中師尊缺席的四年。

    她閉上雙眼,于識海之中看見了一片銀霜。這四年來她閑暇無事,將那片銀霜順著自己的心意捏造,逐漸地,竟然真有了些許形狀。

    紛紛揚揚的雪花倏然散開,無形之刃劃出天際。再度聚攏,如同銀河環繞一般將自己罩得密不通風。

    再凌厲一些的,化為堅冰,織成無縫的牢籠。

    這都是卿舟雪悟出來的三道劍技,許是因為生性的緣由,她悟出來的幾個劍技多為牽制防守,并未有單純的殺人技。

    那本殘篇之中的字跡模糊不清,需要靜下心來一個一個字地讀。甚至幾處關鍵之處偏生是斷了,還得靠自己猜來猜去。

    【……若論上乘……群山之北,地下堅冰深厚數百丈,吾之洞府……】

    卿舟雪瞧了半天,才勉強看出,這是在建議冰靈根修士去冰天雪地之中修煉。

    太初境地處九州西南,氣候溫暖,再加上山勢力起伏較高,四季尤為分明。

    冬日里除卻鶴衣峰,遠不止于到冰天雪地的程度。為何此峰名為“鶴衣”,其實就是因為每年風一起,吹白半座峰時,柔軟潔白的雪花很像披上了一大片的仙鶴羽衣。

    但就算峰上雨雪較多,實則溫度并不甚低。稍微回暖時,冰雪就會消融。

    與北源山的終年苦寒沒法相比。

    日后的確可作一個較好的修煉之處。

    她先將此事擱置下來,往后翻了幾章,開始悟劍。

    這位冰靈根的修士更為鋒銳,儼然比她更似劍修。她或者是他,留下的所有劍招,毫不拖泥帶水,并無回防,全是殺敵致命之技。

    卿舟雪沒想著照搬,她蹙眉審視了片刻,決定取其精華。

    再度閉上眼時,識海之中,風雪散去,卻瞧見了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女子。她也是一身白衣,負劍而立,眉眼若凝霜雪,正朝這邊緩緩行來。

    卿舟雪敏銳地感覺到了溫度的下降。這是冰靈根修士出招的前兆,她不由得渾身緊繃起來。

    下一瞬,那位劍修一劍刺來,卿舟雪接過這一劍,腦中卻分明——這是那殘篇之中所記載的第一招,名為千山萬徑。

    這一劍的刃光很冷,瞧著只是普普通通,架勢極像《歸一》之中的第一劍,尋常劍修都能使出的那一種。

    但很快卿舟雪又覺出不同來,她的這一劍,精準地刺中了所有飄搖的雪花——而雪花,分明是從四面八方各個地方散來。

    怎會如此?她分明只看出了一劍,女子的手腕動也未動。

    卿舟雪在躲避之時,丟出了一個小冰球作為試探,結果這團冰還未近她的身,便被削成了粉塵。

    她頓在原地,終于明白了。

    原來雖然只一劍,但她出劍的速度過快,冰冷的劍意在周身各個方向削去,幾乎所有近身之物都會湮滅在這片風雪之中。

    這確實是不錯。她眼底閃過一絲贊賞之情,不愧是叫千山萬徑,聽起來像是滅絕一切生機的名字。

    余下的劍意還在波及四周。卿舟雪離得那般遠,臉頰上都不甚割開了幾道細微的口子,而后又馬上愈合。

    她心底有猜測,這很可能是冰靈根大能留下的一本劍譜。

    殊不知——

    幾年前。

    掌門拿著那本劍譜,眉梢微蹙,“這本冰靈根修士留下的劍譜其實早已尋到,當時推脫沒有,未直接贈予卿舟雪練習,也是有些難言之隱。”

    云舒塵挑眉道:“有何難言之隱?莫不是這劍譜還能練出問題來。”

    “你還記得,神山庶前輩么?那九州的第一劍仙,祖師爺的至交好友,曾經也是個風云人物。”

    云舒塵一愣,蹙眉道:“自然記得。此書……竟乃他所著?他是冰靈根?”

    “沒錯。”

    云舒塵不但知道他,甚至還知道他現在的下落。神山庶正隱居在東海的鋪子里販劍為生。當年她帶著卿舟雪,領走了那里最為名貴的寶劍——清霜劍。

    如此看來,清霜劍能被他輕易毀約,再度轉贈于卿舟雪……那極有可能是他之前的佩劍。

    正因為是本命佩劍,多年相處,有了感情,才會想給它謀一個更好的去處。

    至少也要留給同樣是冰靈根的有緣人。

    “當年神山庶前輩修煉無情道,最終還是沒有勘破玄機,在渡劫之時修為大跌,從此一蹶不振。”

    一個劍修,能將自己的佩劍賣出去,應當是徹底放棄了修道。

    掌門撫掌嘆道:“祖師爺也正是因此,下令銷毀了太初境所有修習無情道的書冊。他認為此道滅絕人性,后來門生,學這個的害處多于益處。”

    “這本劍譜里頭,也留存了一些無情道的修煉思路。不過剛才翻了翻,并不是很多。”

    卿舟雪是云舒塵的徒弟,掌門這是在征求她的意見。云舒塵蹙了眉,“如此大能留下來的劍譜,還是同脈的冰靈根,恐怕天底下唯有這一本。讓她錯過了,難免有點可惜。”

    “將那些都刪去罷。”

    云舒塵最終妥協道:“有勞師兄了。關于無情道的,一并刪得干凈。其實留下部分劍技就好,只作提示,卿兒聰慧,她自己能融會貫通的。”

    于是那本劍譜刪了又刪,改了又改,在無數個靠著枸杞菊花茶續命的夜晚,掌門想得頭疼,甚至打翻了茶盞,險些將這本書淹沒。

    最終一本面目全非的“殘篇”,落到了卿師侄的手中。

    *

    這閉關的四年,卿舟雪一邊修煉一邊悟劍。當第四年的冬雪再度吹到了鶴衣峰時,她終于再次走出了房門。

    阿錦趴在一堆雪之中,胡須腦袋上全是零星的白。

    沒有看見師尊。

    “今日是十年一遇的內門選拔。”阿錦交代道:“主人這會兒應是在主峰,可能要下午才能回來。”

    十年大比?

    卿舟雪一愣,隨機反應過來。

    是她光明正大拜入內門的那一次大比,只不過時光一晃,是十年之后了。

    她將自己那間屋子收拾一番,而后在庭院之中無所事事地等著云舒塵。

    “師姐!”

    一聲清亮的嗓音遙遙沖她喊道,陌生而又熟悉。伴隨著一陣風,吹到她的耳朵內。

    卿舟雪回眸,她在遠方的雪地之中,瞧見了緩緩走來的兩個人影。

    一個略為高挑,是師尊。另一個瞧著年紀還青蔥,少女模樣。

    “余英?”

    卿舟雪認出了這人。幾年不見,余英似乎長高了許多,她跟在云舒塵后半步的地方,但看起來很想沖上前來和自己說話。

    卿舟雪的目光掠過余英,投向站在她身后的女人。

    “師尊,她是……”

    “你的小師妹。”

    云舒塵瞥了余英一眼,不再多言,將外衣取了下來。卿舟雪聽到那句話后,在原地愣了半天,而后她順手準備接過那衣裳,沒想到余英離她更近,先一步自覺地拿了過去。

    卿舟雪的手頓在半空,片刻后,極為不適應地垂了下來。

    今日這頓晚膳,用得比較熱鬧。

    余英這些年開朗了很多,一直在和卿舟雪叭叭個不停。而卿舟雪沒有吃飯時總是說話的習慣,唯有輕微的點頭表示她還在聽著。

    云舒塵忽然夾起一個糯米團子,堵住了余英的嘴,“你還在長身體,多吃點。”

    聲音止息。

    卿舟雪盯著那個糯米團子,她朦朦朧朧地想起幼年時她因為跳崖而看不見的那段時日,云舒塵親手給她喂飯。

    思緒又不知不覺地飄去,但師尊從未給她夾過菜。

    “她是內門大比的第三名,資質同樣刁鉆而罕見,是長勢較好的五靈根。掌門說除卻去鶴衣峰,也沒地方可去。”云舒塵抬眼看向卿舟雪,忽然笑了笑,“我還以為我此生,也不會碰上一個能傳衣缽的徒弟。”

    余英被團子堵了老半天,糯糯道:“……我不會讓師尊失望的。”

    卿舟雪嗯了一聲,安靜地夾菜吃飯,聽到云舒塵后面那句話,她捏著筷子的手有點發緊。

    因為她忽然意識到,不管自己有多努力,日后哪怕能與劍仙的名號并肩……旁人也絕不會認為她是師承云舒塵,反而會覺得很荒謬。

    她的靈根過少,且冰靈根還是水靈根的延伸,甚至不在五行之中,此生與陣法這一脈幾乎是絕緣的。

    當師徒的能涇渭分明到這個份上,也算是奇事一件。

    當夜,余英想要挑師姐旁邊的那間住,云舒塵自是允了。

    卿舟雪瞧著她興高采烈地收拾著,都有點不忍心告訴她新來的小師妹——其實自己一般會睡到師尊那里。

    她正欲回去,小師妹似乎在好心地提醒道:“師姐,你是不是走反了。”

    卿舟雪的腳尖頓住,幽幽地將目光投向余英。少女純粹的眼神擊敗了她,她輕嘆一口氣,轉身回了閉關那屋,“嗯。是走反了。”

    “師姐晚安。”

    左邊的門被輕輕合攏了。

    卿舟雪睜著眼躺在床上,她屏息靜靜聽著,隔壁的傳來細微的呼吸聲,慢慢趨于穩定均一,待到余英睡熟了后,她再度起身,將門關好,徑直去了云舒塵那間。

    師尊今日累了一天,估計是會早早歇下的。

    卿舟雪披著單衣,走向門內,只見燈還亮著,似乎是給她留的一盞——

    第122章

    卿舟雪推門很輕,還是難免發出了一些聲響。

    云舒塵正對著鏡子梳發,她的指尖尚繞著一縷,拿到身前來,向前梳去,目光順著抬了起來,正好投到卿舟雪身上。

    她把梳子放下,倚在桌邊,柔聲問道:“這四年怎么樣?夠靜心么?”

    “閉關修行,會比平常快上一些。”卿舟雪即答道。

    云舒塵側頭打量著她,四年的清修生活,似乎把她眉梢眼角好不容易沾染上的紅塵悉數洗去。

    估計是一心向道去了,看起來進益還不錯。

    卿舟雪出關的日期的確選得巧,偏生是卡在了十年大比這一日。云舒塵今日在主峰忙了整天,身心俱疲,只想睡覺。

    她不得不壓下烏七八糟風花雪月的心思,終于等著了卿舟雪,早會周公。

    自卿舟雪那邊看來,師尊和她敷衍地聊了幾句,便熄燈睡下,似乎有點冷淡。

    云舒塵半夢半醒時,感覺唇上被軟軟地親了一下,而后又幾下。她笑了一聲,聲音像是喝醉了酒:“這又是來討藥吃的……醋壇子。”

    今日心情有點復雜,卿舟雪發現和師尊親近一下,便能將那股子感覺“蓋”過去。

    云舒塵四年未近女色,本是很想念她,但的確困得睜不開眼睛。她一邊無法拒絕,一邊又想睡覺,屬實是煎熬得很。

    后來她索性放任自流,半夢半醒地,由她去了。

    自打余英進了師門,卿舟雪總覺得行為舉止有些拘束。

    她不習慣在人前做出一些親密舉動,于是已經很久沒有再牽過師尊的手。

    何況是夜間,為了不面臨那小丫頭的疑問,每每都是待余英歇下以后,卿舟雪再悄然走去云舒塵房內。

    今夜子時,云舒塵又聽見門外有些動靜,她勾著唇,隔空一指,趕在卿舟雪開門前,將那門徹底鎖死。

    門被推了一下,發現沒推開。而后又被試探性地推了一下。

    某個姑娘似乎是在外面疑惑了一會兒,而后她巡視一周,發現窗戶仍是開著,于是仗著身法輕便,一手撐著窗沿,如一只燕子般,很快滑了進來。

    待她落地,將衣擺一斂,擺在窗前的花瓶晃了晃,而后被她轉身一指極快地抵穩。

    羅帳之中,傳來一聲輕笑。

    “在自家地盤上,卻整得和私會一樣。”云舒塵放下手中的書,她嘆了口氣:“不過也好,畢竟余英還小。”

    “當時我聽師姐也是這么說的。常人許會覺得有點逆倫。我是怕師尊被她問起,到底不好回答。”卿舟雪走過去,坐在床邊,脫掉鞋襪。

    “你不怕?”

    云舒塵偏著頭問,卿舟雪搖了搖頭,興許是覺得師尊的面子比她的重要一些。

    “其實若廣而昭之于天下,”云舒塵揉揉她的腦袋,“你受到的非議會更大一些。太初境門風寬松自由,可論他處,并不都是這樣的。”

    天下人總是對身居高位者寬容。但凡有點眼力見者,對于云舒塵的議論總是少一些。到時候的他們閑作談資的說辭恐怕是……卿舟雪勾引自己的師長,逆倫犯上,再傳出幾條街去,便會愈發難聽。

    云舒塵想到此處,面色忽然不怎么好。

    她撫著卿舟雪耳后的發梢,指尖下滑,碰到她微涼的肌膚。

    此人無論白日看著,還是就著月色看著,都這般冰肌玉骨,干干凈凈的——莫論如何,也不愿讓她因自己,被潑得一身臟水。

    肅清伽羅殿以后,她很想帶她去魔域成親,那便是明媒正娶,一切的一切,皆可按最高禮制來。

    不過,那地方魔氣濃郁,面前這個天生的仙子,怕是不愿涉足。云舒塵看著她,心底不知為何,泛起一絲難言的酸澀來。

    那雙眼睛轉了過來,凝視著云舒塵,忽而淺淺地彎了一下:“既然無可避免,自讓人家說去。”

    “不過,確實是有些奇怪。”

    云舒塵的肩膀上,緩緩壓了個腦袋。卿舟雪靠著她,輕聲道:“我與我中意的人在一起,這叫失禮;聽聞人間成婚之前,他們都不認識,這反倒是禮教了。”

    “既然禮教倫常這么令人難過,作何還要守之?”

    “禮對于統御者而言,自然是好物。”云舒塵道:“可惜大多人并不算是。”

    師尊這話有點深奧,卿舟雪自己并無過多體會。她每日的生活便是修道練劍,鮮少下山,整整二十年都是就這么過來的,入世著實很淺。

    她現在做的事情,修道練劍,自己是喜歡的。她每日圍著云舒塵,亦是因為自己喜歡師尊。又是天生修道的好苗子,自小入了仙門,沒什么煩憂,不能體會凡人的枷鎖與辛酸,只憑著自己喜好判斷,也是人之常情。

    云舒塵忍不住又揉一下她,“你啊,何不食肉糜。”心底卻淺淺淡淡地落了聲嘆息。

    自小到大,這丫頭舉動皆由己心。

    云舒塵其實挺羨慕她的。

    她在魔域掙扎著活下去時,卻不覺得自己是個魔,曾不止一次地憧憬過神仙。卿舟雪是她喜歡的模樣,亦是當初那個自己最想成為的樣子。

    只可惜世事無常,人生無法重來。也許是命中注定一般,她自己沒能如愿,卻讓她撿回來這樣一個徒弟。

    “……師尊從凌虛門回來以后,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卿舟雪看著她,忽然問道。

    云舒塵的手微微一頓,竟然能被她看出來么。

    “沒有。我有什么心事了?”

    她又靠上她的肩膀,閉著眼,嗓音幽淡:“許是直覺。不過直覺向來做不了數。這樣……那就好,師尊若有事,莫要憋在心里。”

    可是她的直覺一向準得驚人。

    云舒塵以往訝異于她對危險境地的判斷,今日竟不知,她的直覺對于體察人心也這般敏銳。

    云舒塵不欲久留于這個話頭,她忽然念起前幾日——十年內門大比的那日,她被她纏纏繞繞,莫名其妙地親了半宿,這筆賬還未算完。

    “既是私會,你還想做個清夢么?”她微微一笑。

    清夢?

    卿舟雪的后頸被拿捏著,很快唇邊貼了個軟軟的物什。她閉著眼,卻發現云舒塵又抵著她,微微往后退了一寸,這一動作,肩頭的衣物已是滑落了。

    卿舟雪心中怦然,整個人又暈暈乎乎,像醉過了頭,要醉死在夢中。

    她看著身上人的窈窕身影,恍惚地想,自己不是那楚襄王。

    又何得巫山神女,夢中相會呢?

    這一夢后天光大亮。

    因為余英亦住在此處,兩人都沒有動靜過大,而是相當隱忍,但口中堵住了,反而會從別的地方流露出來。

    小師妹才剛起床,她睡眼朦朧地站在門口,然后看著卿舟雪自師尊房里走出。

    原來師姐這么勤奮好學,一大早就去找師尊了。

    難怪她當年是內門大比的第一名。

    余英打了個呵欠,正也想去找師尊。卿舟雪經過她身旁,停了步子,“她已歇下。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好。”余英詫異了一瞬:“我想問問師尊喜歡吃什么?師姐又喜歡吃什么?我去燒菜。”

    “阿錦自會做的。”

    那一衫白衣飄然遠去,懸在腰后的長發如墨瀑,只留下一個渺茫的影子。說話的聲音,亦如當年給她糖那般清涼透骨,讓人難忘。

    余英將這個身影記了很多年。她站在原地看了許久,收回目光,但而后還是轉身溜進了廚房。

    今日中午雖然還是阿錦下廚的口味,但日光挪到下午時,卿舟雪卻意外地收到了一盒小糕點,甜膩的香氣頓時縈滿了周身。

    自然,還收到了少女明媚的笑容。

    “師姐,這是給你的。”她又指著另一盒,“這是給師尊的。”

    “……謝謝。”

    “這一盒,你幫我給師尊,好不好?”

    “她就在涼亭,為何不自己去?”

    余英搖了搖頭,咬著嘴唇,片刻后才道:“我好像有些怕她。”

    “嗯。”卿舟雪蹙眉,“不過,她是個溫柔的人,你何必怕她。”

    雖然對師尊新收了徒弟這種事情,卿舟雪心中難以言喻。不過余英的資質這樣罕見,師尊收她為徒弟,是很好的一件事。

    師尊的造詣何其精妙,況且她算是此道上求索的第一人。倘若日后她飛升上界,若無后人,五行之陣法絕學,便十分可惜地面臨失傳。

    卿舟雪本來不是一個追求于功名的人,但她莫名覺得,師尊的名字應該讓很多人記住。

    既然余英是她的期望,自己則當然要護好這份期望。

    她看向余英的眼神柔和了些許,只是語氣依舊無甚起伏。“等會兒,我和你一同去便是。”

    余英愣了一瞬,結巴道:“……好。”

    雖然卿舟雪是這樣說,也一同和她去了。但余英的確在云舒塵面前拘謹很多,巴不得躲在卿師姐身后。

    云舒塵將她的反應瞧在眼底,聞言只是微微點了頭,糕點沒有動,說了聲“有心了”,便讓余英下去。

    “我有這么可怕么?”

    余英走后。

    云舒塵嘆了一聲:“像你這樣冷著臉的,都能和她說上話了。怎么一見我就跟耗子見了貓似的。”

    “大概是怕和長輩說話。”卿舟雪搖頭:“我只是她師姐,這自然不同的。”

    片刻后。

    她聽見徒兒大義凜然地講:“大道本孤。師徒之間,也不必過于親近……師尊,這可能是正常的。”

    云舒塵輕敲指腹,恍然大悟狀,“是了。明日你便從我房里搬出去。”

    “……”——

    第123章

    卿舟雪到底還是沒有搬出去,而余英也就此在鶴衣峰安頓下來。

    她的廚藝很好,花樣也很多。做了許多小糕點,擺在盒中時,竟像是御貢的。

    卿舟雪看師尊還挺喜歡。

    畢竟阿錦不怎么會做這些東西,它的菜式也有限,更不如那小姑娘心靈手巧,雕得漂亮。

    歲月悠悠又輪轉過幾個春秋,小師妹的修為在有條不紊地漲著。卿舟雪亦在每日修行,參悟劍譜。

    余英大多時候,是和卿舟雪待在一起。

    “師尊中午不回來么?”

    今日的飯桌之上,卻只有兩人的身影。阿錦正被小師妹抱在懷里,就著耳朵揉來揉去。

    不過它顯然不甚高興,整只貓幾乎要炸成毛球。

    卿舟雪安靜地夾著菜,聞言嗯了一聲。

    “秘境近日又要開放了。可能會派你們這新一批入門的弟子去參加。”

    “師尊和掌門他們有很多事安排。”

    “秘境?”余英訝然:“師姐也會一起去嗎。”

    “不知。”

    參選問仙大會的四人總是較為特殊,平日里分派給她們的宗門任務都要難上許多。

    倘若是較為低階的秘境,不一定會讓她去。正這般想著,卿舟雪聽見墻頭傳來一點輕微的動靜,她抬頭看去,瞧見了一片熟悉的影子。

    阮明珠近日才出關,被師尊逼上梁山的她,閉關數年,將修為提到了元嬰中期。很自然地,欲來找卿舟雪比劃比劃。

    她翻過墻頭,率先看見了余英,有那么一瞬時,還以為自己是走錯了地盤。

    畢竟鶴衣峰平日甚是清寂,倘若不見云師叔,那能看見的便只有卿舟雪。

    余英在瞥見墻頭那抹鮮艷的影子時,也懵然一瞬。“師姐,她……她是誰,怎么不往門走?”

    卿舟雪道:“那是與我同屆的師妹。習慣罷了。”

    阮明珠輕巧地落了地,下衣恰似山茶花一樣擺開,而后又驟然收攏。她挑眉沖余英道:“你就是新來的小師妹吧。”

    余英點了點頭,怯生生地看著她。畢竟面前這女子瞧著氣焰甚高,不是很平易近人的模樣,好在她眉梢眼角都是彎著的。

    “小師妹,叫聲師姐聽聽。”

    待到終于聽到一聲乖巧的“師姐”以后,阮明珠相當愉悅地揉了揉這孩子的頭。

    畢竟平日里也沒有什么人能叫她師姐,今后也難聽見一聲。師尊確是可惡,說著什么峰上有了她已經夠令人頭昏腦脹,就不要再收幾個小蘿卜頭肆意橫行——于是此次內門大比并未收徒。

    “真乖。以后師姐帶你下山吃香的喝辣的!我就住在那邊山頭……對,很容易瞧見的。”阮明珠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來切磋的。

    “好生修道。”

    卿舟雪嘆了口氣,余英則慢慢收回了看山的目光。

    阮明珠則笑道:“你本就是夠悶的。再養一個寡言少語的小師妹,到時候大眼瞪小眼,這可如何是好。”

    反正師尊也受不得吵。卿舟雪兀自轉著手腕上的白玉鐲,默默地想,安靜一些也挺好。

    最終余英還是沒有拗過阮明珠的盛情相邀,還未反應過來,便被她拉著回自家峰上轉圈去。

    卿舟雪看著兩人一飛而起的身影,逐漸在天空中小的像兩只螞蟻。

    罷了。阮明珠難得有了個旁系師妹,正是興頭上,一時很難勸得住。

    卿舟雪走向涼亭,又拿出劍譜殘篇。她尋著一個合意的地方靠下,眼光一瞥,發覺桌上還有一碟糕點沒有收拾。

    好像是昨日的。

    隔了一夜,怕是不新鮮了。

    她將那盒端起來的時候,卻不甚掉了一塊,正好砸在涼亭邊擱著的一個小盆栽里。

    糕點壓在一盆綠絨絨的草葉上,卿舟雪連忙將其拾了起來,免得將柔嫩的寸草生幼苗壓壞。

    她再向盆中看了一眼時,卻當即愣在原地。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寸草生的幼苗由根處發黑,自上蔓延,而后凋零了一小塊。

    寸草生天生嬌貴,任何一絲微弱的毒素,便能使其凋零。

    或可稱之,是修仙界最適合驗毒的草,數量稀少,珍貴無比。

    柳師叔精心種了一片,她平時研究醫道,此種草葉用得不少,前不久隨手贈了卿舟雪一些種子,作為報酬。

    卿舟雪看了眼手中的糕點,眉梢緊蹙,這不是余英做的?

    她將那盤糕點聞了聞,沒有覺出任何異常氣味,又掰碎了一塊,揉碎了扔去池中。

    錦鯉紛紛圍攏,將那些浮起來的碎屑全部吞了下去,吃得很歡快。水面的波紋在不斷顫動著,卿舟雪的心里也不甚平靜。

    過了一柱香時間,錦鯉還是活蹦亂跳的,紛紛散開,似乎并無異常。

    卿舟雪覺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仔細一想,這糕點放了一段時間,興許是因為不新鮮。

    她將余下幾處擱著的花盆都搬在一起。因為頭一次養這樣嬌貴的花草,卿舟雪不知寸草生是喜陽還是喜陰——索性分了好幾盆,在庭院各處皆擺著,總能種活一些。

    不過它們好像對光線不甚敏感,都陸陸續續地長了出來。現在有幾小盆,已是很茂盛了。

    她將其余的糕點收入納戒之中,又將碎屑往盆中灑了一點。

    同樣的結果卻還是顯現。

    卿舟雪用手指夾住一片快要枯死的草,將其拔了出來。

    原本幼白的根,有一線黑格外矚目,而后如墨點一般自清水之中擴散,充盈,逐漸污染了嫩白色。

    身后傳來幾聲腳步。

    “師姐?”

    卿舟雪瞬時將手心的草葉藏起,回過身去,“嗯。回來了?”

    余英甚是好奇地看著她,還有地下的一堆大大小小的花盆。“你這是在干什么?”

    “搬出來曬一曬。”

    卿舟雪看著余英尚青澀的臉龐,她不動神色地打量了她一下,但實在從少女的眼神中看不出什么東西。

    只是很平凡的一個小姑娘而已。

    她真希望是自己想錯了,抑或是那寸草生敏感過了頭,至少池中的錦鯉還是好好的。

    余英算是她自小看著長大的,雖說只見了幾面。

    她是流浪街頭的乞兒,且是師尊花錢消災,將她救了一命。師尊當時應該就看中了這孩子的資質,因此特地將人帶回了太初境,養在外門。

    不管如何想,這身世分分明明,都沒有不對的地方。

    *

    臨近子時。

    卿舟雪再次悄然起行,走向云舒塵那間房。屋內的燈火仍是昏昏地亮著,她推開門,很快墻上便投下了自己的剪影。

    云舒塵正盤腿打坐,因為運功而略逸出的靈光,上下浮動在她周身。

    她近日的確很忙,因為要與諸位長老統籌秘境之事,亦還有破境的打算,甚至與卿舟雪說話的時間都很少。

    自冥想之中,稍微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

    云舒塵慢慢止了運功。

    她的額間忽地搭上一抹溫涼。

    卿舟雪看師尊神色似乎有些疲憊,便主動站去了她的身后,手指搭上了她頭上的穴位,一點一點緩緩揉開。

    “百會穴在此處,有助睡眠之用。摁著應是有輕微腫脹之感。”卿舟雪道:“師尊無事可以自己試一下。”

    云舒塵向后靠著,慢慢放松下來,她悠然地嗯了一聲:“失眠倒不至于,不睡覺只是有點難受罷了。多是習慣而已。”

    “今日那孩子還聽話么?頭一次將她全權丟給你。”

    云舒塵隨口問了一句。卿舟雪的手頓了一下,很快接上:“還好。阮師妹今日湊巧來了一趟,將她帶出去轉了幾圈。”

    接下來似是換了個話題。但師尊講的什么,卿舟雪并不甚清楚。她略有些心不在焉,想著今日那事,一時不知該不該開口。

    寸草生的習性不一定只會針對于毒素凋零,一切皆還存疑。

    況且自其它方面來看,也很可能是自己多想了。

    卿舟雪從來不喜歡臆測,沒有板上釘釘的事實,她一向是不開口的。

    但那糕點云舒塵是吃過的,事關向來體弱的師尊,卿舟雪不能不慎重一些。近幾年,似乎小師妹都陸陸續續有做,余英自己也喜歡解饞。

    “怎么了。”

    云舒塵察覺到了她的走神,況且今日卿舟雪似乎異常地緘默。

    她回過神,對上師尊的眼。

    這一開口,就算是無事發生,憑著師尊的性子,她與余英之間的嫌隙亦會增加。

    卿舟雪猶記得那日云舒塵笑著說,以為自己此生是遇不上這么一個徒弟的。

    可自己心中連一成確定的把握也無,僅僅是生了疑竇,便要往這上頭劃上一刀,告訴云舒塵——她相中的、新收的弟子似乎居心叵測,做的糕點有毒。

    她應該說么?

    “我這才出去一日,又有什么心事了?”云舒塵抬袖,輕撫了一下她的手背。

    良久的沉默以后,二者權衡取其重。

    “師尊,小師妹做的糕點,你莫要再吃了。”

    她終是開了口。

    說出這一句話,卿舟雪揉著她穴位的手,又重回正軌,慢慢動了起來。

    云舒塵似是奇了,輕嘆一聲:“那小家伙做的味道的確不錯。吃幾個罷了,怎么,你心底又不舒服?”

    還不及卿舟雪回答,云舒塵彎唇一笑:“好,不吃她的。”

    她松了口氣,只要師尊不再涉險就好。至于她到底是誤會了自己吃醋……這并非是什么大事。

    正準備把涌到喉嚨的話一并吞回去,又聽得云舒塵溫聲道:“自明日起,吃你的。”——

    第124章

    翌日。

    卿舟雪帶著納戒,借著去演武場的由頭,特地去了靈素峰一趟。

    可今日似乎不怎么趕巧,柳師叔此時不在峰上。

    卿舟雪在周遭轉了一圈,路邊有幾個小弟子都認得她,眨巴著眼睛看著。

    “師尊的確不在,恐怕還得過一陣子才能回來。白師姐在丹房煉丹。”

    一人給她指了方向。卿舟雪徑直過去,正巧碰見那房門微開,白蘇自里頭走了出來。

    白蘇見到她自是沒什么稀奇的。正準備去給云師叔拿藥,可是手一頓,卻想起卿舟雪前幾天才來過。

    “師姐,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她將儲藏在納戒中的那盒糕點拿了出來。

    “這是什么?”白蘇詫異地拿過來,仔細一看,就是一盒尋常的點心。

    “前不久我種了那盆寸草生。這糕點掉在里面時,竟也枯萎了。”卿舟雪蹙眉道:“你能有法子驗一驗,是有毒還是無毒么?”

    “寸草生?”白蘇道:“好。有法子的。”

    “只是這這是誰所贈?”白蘇詫異道:“你自己在外頭買的?有些時候,人們做些吃食,里頭摻和的些東西興許也會對寸草生有害。但不一定對人有害。”

    “但愿是我多想了。”卿舟雪垂下眼眸,看向那盒糕點。

    白師姐說,倘若量微,可能需得花費多日才能告知她結果。

    卿舟雪回峰以后,看見小師妹趴在前庭的椅子上,手中竟拿了幾根草,纏在指頭間繞來繞去,不多時,便扎成了一只草螞蚱。她扎得專注,一時似乎并沒有發現卿舟雪甚至站在了她的身后,連頭也沒有回。

    身為修道之人,她的警惕性真差。

    卿舟雪如是想到。

    倘若除卻云舒塵以外的人,離自己近到這個距離上,她早就已經拔劍反刺了。

    無論怎么看,都只是像個學藝不久的小弟子。

    但卿舟雪知道,很多事情并不能以肉眼相看。她平日里對人不會有這么大的疑心,只是師尊的身體實在禁不起差池,不得不草木皆兵一些。

    她悄然轉身離去,想起師尊昨晚笑著說:“吃你的。”

    卿舟雪竟然真的聽了進去,她思索著要去學做什么好,而正待她轉身時,余英往后面望了一眼。

    她走向灶臺時,一旁正打瞌睡的阿錦忽然機警地豎起了一對尖耳,貓眼警惕地看向卿舟雪。

    它的背下意識拱起,將自己團成一個毛球,“想吃什么?”

    “師尊想吃點心。”卿舟雪神色平靜地捏住一把面粉。一只貓爪忽然拍在了她的手背上,“小主人的師妹可以做的。”

    “她想吃我做的。”

    那只三花貓愣愣地抬起了爪子,舉在半空像是招財。可能是在懷疑主人為什么會如此想不開。在它那雙幽綠的眼睛的審視之中,卿舟雪的手適合執劍或是翻書,絕對不適合拿起鍋鏟。

    它記憶猶新地記得,自己被主人的大弟子喂了許多做廢了的口味奇異的家常菜肴。

    那種口感至今如鯁在喉。

    為了主人嬌貴的胃不受磋磨,那日阿錦拼著貓命將卿舟雪指導到了底,最終才能讓云舒塵吃到一碗看似正常、只是味道清淡了點的東西。

    然而這種事情又要發生了。

    貓咪的毛一根根炸起。

    云舒塵在傍晚時回來,在餐桌旁發現了卿兒的心意。

    “你做的?”她好奇道:“學得還挺快。好吃么。”

    余英儼然已經試吃過一塊,她看向神色冷靜的大師姐,又表情復雜地扭了回來。

    卿舟雪清咳一聲,在云舒塵準備去拿的時候擋住了她的手:“師尊。”

    “最好別吃。”

    可是賣相屬實是很討喜的,白得像是冬日里隆起的雪團。但遠不如那般粗糙,表面光滑細膩。

    她不說還好,此言一出,頓時激發了她師尊莫名的逆反之意,至少長得美好,還能難吃到哪里去不成。

    云舒塵推開了卿舟雪的手,就著那團雪白咬了一口。

    她在一瞬感覺牙疼,但是糕點卻紋絲不動。

    而后她拿在手中用力一捏,不動。

    云舒塵終于發現了點不對勁之處。她以雙指再捻起一塊,夾在手中,往桌沿一磕,那看似柔弱的團子依舊紋絲不動。用了點力下去,竟然將木頭砸出一個微妙的凹陷。

    “”云舒塵沉默片刻道:“不錯。”

    “嗯?”

    余英一愣,師姐的廚藝讓她大開眼界,這也能叫不錯?

    “此物外柔內剛。”云長老冷靜地將其放了回去,坐了下來,拿起筷子,夾了點別的菜壓壓驚。“令人出其不意,但之后又不得不回想,天地萬物無有定形,不能以眼觀之,妄下定斷。至柔者可以為剛,恰如陰陽二極,在諸物之上此消彼長,并不是單調一致的。雖然此物用來果腹有些勉強,但卿兒定是深諳道經之意,不錯。”

    卿舟雪的筷子顫了一下,她默默無言。

    今日云舒塵還說起了一件近幾天一直在忙碌的事。那秘境早已派幾位長老先行探查一番,里頭鎮守的妖獸似乎修為很高,已臻于大乘初期。最終一番商討過后,他們認為不太適宜任何內門弟子去秘境尋寶,畢竟太過危險。

    但云舒塵似乎是想要孤身前往。

    “近些日子,你們兩個就”云舒塵抿了口茶,話還未說完,便聽見卿舟雪道:“我隨著師尊一塊去。”

    “你去干什么?”她無奈道,“我是去拿那妖丹,以備渡劫之需的。”

    眼見得卿舟雪沒吭聲,似乎也沒有什么放棄的意思。云舒塵思索一番,“也好。”

    余英見師姐都走了,到時候豈不是留她一人孤零零的。便眨巴著眼睛問道:“我也能去么?”

    云舒塵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笑了笑:“你的師姐去興許還能幫上點忙,你若是去了,這點修為怕是”不過她隨即挑了眉:“也可以。趁著年輕,漲點見識也是極好的。”

    此事定了下來,不多時便要啟程。

    當夜,卿舟雪睡得較晚,又將要帶上的東西清點了一番。聽師尊說此次妖獸修為較高,她索性將能帶的法器和丹藥一并捎上。

    “別忙了。”云舒塵被她在跟前晃來晃去的影子,弄得竟有了些睡意。

    “今日和她們約好的。我興許還得等一下才能睡。”卿舟雪自書架上拿了個話本,忽然消失不見,只留下光潤的玉鐲懸浮于空中,而后再漸漸落到云舒塵手心之中。

    她莫名其妙地盤著那玉鐲,這么晚了,去乾坤小天地作甚?

    卿兒行事愈發飄渺無蹤。

    云舒塵只好將玉鐲套在手腕上,翻身睡下,等她一會。

    眼前一陣白芒散開后,映入眼簾的便是師尊幻化出來的一方小庭院。庭院旁緩緩流淌的水澤之中,冒出了幾個姣美的剪影。

    那群鮫人在打鬧嬉戲,幾朵水花自幽靜的水面突兀炸起。

    自打換到這一片水域生活,有卿舟雪定時投喂的新鮮熟肉,除卻沒有人肉以外,幾乎什么都能嘗到,她們竟也樂不思蜀起來,脾氣溫順了很多。

    其實鮫人是會說話的,只是不甚精通,但也大概聽得懂人語。

    她們一見那白衣身影前來,便紛紛聚攏了起來,朝岸邊游去。只要瞧見了這個女子,不是有肉吃,便會有——

    話本子。

    卿舟雪盤腿坐在岸邊,模樣嫻靜。她就著水邊的人影默數了一遍,“都來了么?”

    眼尾閃著幾片魚鱗的女人在岸邊支著下巴,連忙點頭。她們的魚尾略有些興奮地揚起,在身后拍出了一連串白沫。

    卿舟雪將手中的話本攤開,正是那本《以下犯上》,越長歌的經典著作之一。據說越師叔后來還寫了一本,將結局改了改,贈給師尊了,不知被她放到哪里。

    卿舟雪并未看過再修版,手中只有這本跌宕起伏的虐戀史。

    她以一口平靜清淡的嗓音,將秋月白和蕭成玉的故事娓娓道來。徒弟對師尊極致的癡迷自數年壓抑之中,扭曲成了愛恨交加,在這兩種不斷拉扯的情感之間,她整個人也如散架了的皮影,最終披著滿身的秾麗,絕望地走向深淵。在和蕭成玉一夜一夜的癡纏之中,她并未感覺到充實,而是一種無措的茫然。

    而蕭成玉,哪怕讀到末尾,亦無人知曉她是如何看待秋月白。

    興許至始至終,她也沒有看她一眼。

    鮫人們聽得入神,連尾巴攪動水流的動靜都細微了很多。約莫是念到秋月白被蕭成玉甩了一掌時,心中痛極卻還要笑著,故作無所謂地離開一陣陸續的抽泣聲驟起。

    一只鮫人動情的眼淚,自鱗光閃爍的眼尾流下,才剛落到水面,便化為皎潔明亮的珍珠。

    那珍珠沒有落到水中,而是被靈力抬起,收入卿舟雪掌心。

    這并非是由于劇痛或者是恐懼流出來的淚水,那樣的成色總是有所瑕疵,況且也只是單調的白色,甚至發灰發暗。

    鮫人心甘情愿落下的珍珠,在凝結之后,透著一種健康的薄紅,就像是情竇初開的年輕姑娘,面上那一層動人的粉霞。

    卿舟雪身側擺了個小瓷碗,她順手將珍珠扔了進去,撞出一聲叮當脆響——

    第125章

    此次秘境距離太初境路途很近,乘風而去,只要小半日的工夫。

    三人走至一夢崖時,就此發生了一些微小的分歧。

    余英還不怎么會御劍,讓她自個慢悠悠地飛著,沒有這個必要。

    云舒塵示意讓那小家伙過來,隨她一起。但卿舟雪卻主動提出:“師尊,我來帶著小師妹。”

    余英扭頭看了看師姐,眼睛微彎。

    “為何。”云舒塵抬袖,一只手摁上余英的肩膀,柔聲問道:“師尊待你不好么?你成日就跟著你師姐。”

    她的身形頓時僵住,看看云舒塵,又看看卿舟雪,似乎有點為難。

    卿舟雪卻二話不多說,將余英往這邊牽引過來,她雙指并攏,默念了一句什么,清霜劍應召,很快懸停在她的腳邊。

    云舒塵萬萬沒想到卿兒在和她搶小師妹的態度上如此堅決,甚至已經先斬后奏地將人抱上了清霜劍。她先是愣住,而后衣袖一垂,冷哼一聲:“罷了。”

    此次秘境不往北邊走,而是往南行。一路上,山勢由太初境的峻拔趨于平緩起伏,而生著的些花草樹木,亦愈發高挺茂密。

    再行一陣,能感覺到附近先天靈氣愈發濃厚,興許這山底下也有靈礦存在。

    樹木在靈力的滋潤下與別處生得不同,一個個枝繁葉茂,桀驁不馴,瞧著有些猙獰。

    云舒塵挑了一片空地落下,但她并未率先去尋秘境的入口。

    “此處似是到了一舊友的地盤。”她挑著一個方向朝前走去,“先去拜訪一二。”

    卿舟雪感覺此處的樹木生得太高大了些,遮天蔽日,而樹底下則氤氳著一股泥土腥味與潮氣,揮之不去,相當引人胸悶。她帶著小師妹,跟著師尊沒走多久,總算穿出了一小片密林,見到了部分當地人。他們的服飾較為暴露,掛著的銀飾叮當作響。再往上行,便瞧見了總壇。

    有幾個帶著短笛的姑娘攔住她們:“來者何人?這山上是祭仙教教壇之所在,閑雜人等休得進去。”

    云舒塵剛欲開口,便聽到她們之后一道女聲且驚且喜:“呀,這是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那幾個姑娘見狀一愣,紛紛單膝跪下:“教主。”

    被她們尊為教主的女子,全身衣裳以青色深藍交錯,宛若一只艷麗的孔雀,身后還跟著些教眾。她明眸一動,又看向云舒塵身后站著的兩位,挑眉道:“這是徒弟?”

    “嗯。”云舒塵打量了她一番,笑了笑:“你還是如以前那般,總喜歡下山。”

    “成天枯守在總壇里很無趣的。況且有很多小家伙,非得自己來捉。”她正說話間,一條青色的蛇自手腕間閃過一瞬,被她手指一掐,又縮了回去。

    云舒塵并不怕蛇,但是她也虛驚了一把,要知道花輕竹此人——也就是現如今祭仙教教主,平素酷愛蠱毒,總是養著些奇怪的小東西。養著也便罷了,偏偏還喜歡帶在身上,時不時能竄出來。云舒塵至今難以忘懷上次和她正聊著天,一只黑紅花背的蜘蛛便從那女人潔白的頸窩里鉆出,瘆人得很。

    倘若不是正好路過此地,她平日里絕沒有來祭仙教周圍遛彎的可能。

    花輕竹相當好客,大手一揮,將太初境的三位貴客全部帶回總壇。當晚便設下宴席招待她們,教眾正忙活著,整個祭仙教便像被戳了一下的蜈蚣,千足百手皆動了起來。

    聽到要吃席以后,云舒塵的面色笑得有點勉強。卿舟雪察覺出了她的不對勁,輕聲問:“師尊?”

    “無事。”云舒塵幽怨地收回目光,她輕嘆一聲:“到時候,你便知道了。”

    余英想起方才看到的小蛇,沉思道:“莫非是要吃蛇?”

    當夜,祭仙教最大的一閣中燈火通明。小師妹猜對了一小半,擺在桌中最大的一鼎之中,燉著蛇與雞,美其名曰龍鳳湯。

    其余的,云舒塵早知自己是不能下筷子的。炸蝎子蜘蛛,清蒸的白胖蟲子,擺盤竟然甚是精致,只是種類烏七八糟,什么都有。她自小怕這個,更別論吃進去。

    花輕竹顯然不是第一次認識她,還吩咐人備了些尋常菜色,看來是已經全然放棄讓某位長老嘗鮮。

    而后她開始試圖攛掇著云舒塵的兩位弟子,道:“無需擔心。這并非是山上隨便捉來的野蟲。大多是煉蠱毒用廢了的——雖說是廢了,但是能有資格煉蠱的小家伙,都不是凡物。你們師尊在吃一道上并不識貨,可莫要聽她的。”

    余英抿著唇,搖了搖頭。

    在教主的傾情推薦下,卿舟雪夾起了一片油炸干枯狀的物什,繞開尾針,輕輕咬了一口。她先是微微蹙著眉,詫異于這等東西居然能吃,況且居然還挺香。咀嚼了兩口,眉梢便漸漸地松開。

    卿舟雪面色平靜地吃著昆蟲宴,教主看她的眼神就像瞧見了失散多年的鄉親,簡直要熠熠發光。

    云舒塵不可置信地看著卿兒,她知道她從小有不挑食的好習慣,但從未想過,還能不挑食到這個份上——

    她今夜是絕不會再親她的。

    *

    晚宴后,花輕竹欲將幾人留宿一夜,云舒塵想著此時天色已晚,再入密林恐怕不甚方便,于是便順著點了頭。

    眼看著她們似乎還有話要談,卿舟雪與余英,跟著一個帶路的年輕姑娘,先去回房休息。

    教壇依山勢而建,木地板幾乎是架在山巒之中,底下便是幽谷,異常的險峻。在山巒之間,籠罩著盤盤繞繞的淡青色云霧。

    此時天光已暗,再往下看,也看不出什么東西,但卿舟雪明顯能感覺到,應當是有活物的氣息存在。

    “這底下都是教主養的蛇,平日里靠吃新鮮血肉而活。”那領路的少女微微回眸,露出一抹俏皮的笑:“要是有人犯了大過,教主會把那人丟到這下頭去。能少喂一只羊呢。”

    “客人走路千萬小心,不要踩空。”她腳脖子帶著的環兒上有鈴鐺,走起路來叮叮當當,在一片萬籟俱寂之中,形同怨鬼啼哭。

    這話說與尋常人聽,自是很恐怖。但對于修道之人來說,只算得上一個小小玩笑——莫說被吃,蛇興許會先死完。

    此地風貌,又與蓬萊仙島大不一樣。

    卿舟雪將風光收入眼中。

    心中莫名就發出一聲感慨,師尊認識的人當真很多,出門在外,總能尋到歇腳的地盤。

    回首一望,方才她們走出來的那間屋子依舊燈火通明。

    花輕竹在里頭扯著云舒塵閑聊了一通,她玉白的手腕上繞著那只小蛇。另一指,有一搭沒一搭,慢慢地地撫摸著蛇頭,蛇頭被壓得低下,時不時吐了個猩紅的信。

    “我是不是猜錯了?”花輕竹掩唇笑著,“從眼神里看出來……其實你帶來的那個白衣姑娘,不是徒弟,是道侶吧。”

    這并不矛盾。云舒塵懶得費口舌解釋,于是嗯了一聲。

    “什么。”花輕竹狀似傷心,“你合籍都不告訴我,半點風聲也沒有。”

    “還沒呢。”云舒塵一笑:“我還有膽子不請你么?”

    “嘖。”

    花輕竹這才滿意,抿了一口殘酒,她看向云舒塵,翹著嘴唇,“你剛才問這秘境的事兒?其實我也只是知道境內有了一個,大概是在這林子中間的一處洞穴里頭。”

    “至于這大乘期妖獸么……附近的蝎子精蜘蛛精什么的可多了。”

    花輕竹道:“不帶殼的,還有蠕蟲。啊,軟軟白白的。”

    云舒塵揉了一下眉心,“……為何都是長成這樣的?”

    “多可愛啊。”花輕竹歪著腦袋:“云仙子不會是怕了罷。”

    “可愛?”

    云舒塵冷淡道:“樹一般粗的蟲子張著血盆大口追著人咬,你到底是覺得哪里可愛?”

    此處秘境與太初境自發開辟的并不一樣。先天秘境中鎮守的妖獸,一般都與周遭環境息息相關。

    譬如這祭仙教地處九州極南,樹木繁茂,常年陰濕不見天,毒瘴橫行。

    很適宜各種毒蟲的生長。

    其中也很自然地,會有一個兩個,得了成精的機緣。

    當時聽掌門說是在這附近,云舒塵便覺得有幾分不妙。

    若非大乘期妖獸實在稀少,妖丹也很是珍貴——她實在不想一睹芳容。

    “對了。”花輕竹低頭自袖中取出一個小盒,鏤空著的,很是精致,其中有兩只蠱蟲在沉睡。

    她放在桌上,朝云舒塵那邊推過去。

    “這是什么?”

    雖說那小蟲不動,但云舒塵半點不想拿著。

    “情蠱。”

    花輕竹的聲音忽然低下來,飄渺柔和,如同鬼魅在蠱惑。

    云舒塵的指腹本在輕敲著桌面,聽到此言以后,她的動作頓住,抬眸看向花輕竹。

    “方才那位。我觀她眉眼之間,如靜潭空明,情念淡漠,看著是修道的好苗子。只是不像是有情人。”

    “此蠱一旦種下,在子蠱和母蠱兩人之間,便會相互吸引,無論你如何對她,她都會一直如一,百死不悔。如此,方成一生一世一雙人之美。”

    “此蠱不傷身不害命。多一層保障,不是么?”

    花輕竹笑得相當得意,“你若收下,便作賀禮罷。到時候赴宴,我可不送了。”

    聽聞祭仙教的蠱術毒辣至極,云舒塵今日才親眼得見。

    卿兒雖然情緒平淡,但她并非薄情寡義之人。云舒塵頭一遭便是想到了此處,她覺得大可不必,正想婉言拒絕。

    可是心頭略跳了跳,再看向那蠱蟲,便變得不甚寧靜。

    時光總是會將所有的情感沖淡。修道之人壽命漫長,幾百年后若還能相敬如賓,都算是極為要好的了,但消磨到那個時候,估計火星都不剩多少,只能算是與熟悉的親人過日子。

    但那顯然不是她想要的。

    云舒塵現在就在極力克制,連有時與她的親密之舉,也是不動聲色地拒幾次,再應上一次,唯恐她有一日要厭倦了。

    如果有一份永遠真摯的情擺在眼前,不會褪色,亦不會消融。

    亙古不變。

    她豈會……

    豈會半點不心動?——

    【……掌門亦笑道,“譬如在必經之路上種了棵樹,樹上掛滿毛蟲。本座記得云師妹那次難得方寸一亂,直接將樹燒成灰飛,死活過不去這坎。”】

    摘自六十四章。

    師尊:徒弟這嘴,不能要了。

    第126章

    既是賀禮。

    不管喜不喜歡,仔細想想,當面拒了人家也不太好。

    她最終還是收下了,放在納戒最深層,似乎并不打算再看見。

    云舒塵曾來此處住過,不算全然陌生,花輕竹與她并肩走到客房。那女人忽然嘆了一聲:“你也不早說,一開始未能確定,還讓人備了三間屋。”

    “夜已深,那我就不打擾了。”花輕竹的衣裙在黑暗中迅速隱退,連任何聲響也無,相當神出鬼沒。

    雖是三間屋,只住兩間不就好了。

    云舒塵在兩個亮著的房門前徘徊了一陣子,很快確定了卿舟雪的所在。她輕叩了一下門,而后推門走了進去。

    以往都是她等卿舟雪。

    今日難得來晚了點。

    卿舟雪盤腿坐在床上,正在靜心打坐。她閉目的神色淡定自若,瞧起來當真有仙風道骨的樣子。

    云舒塵打量她片刻,只覺得離記憶里那個孩子的身影越來越遠,少女的身影也越來越遠,淺淡得都快找不著了。

    自然,還是現在看著,要更賞心悅目一點。

    云舒塵不甚喜歡小孩,可那時候的卿舟雪卻是個例外。興許是她自小話少安靜,又生得冰雪可愛,怎么看也不會招人厭煩。

    卿舟雪雖閉著眼,但剛才那一聲叩門已經被她聽見。只是運功半途,不可隨意分神,她仍是勉力續完了一周天,而后才將周身靈力運轉打止。

    輕輕抬起眼睫,發現師尊的臉近在咫尺,一只手指摁上自己的唇,似乎有所不滿地揉了揉。

    “炸蝎子好吃么。”

    女人的聲音幽幽的。

    “外焦內嫩,孜然似乎放多了些,口味偏咸。”她還未說完,那只摁在自己唇上的手指便動了動,將正在認真分析炸蝎子的嘴摁緊。

    一般來說,睡前會有一個吻。

    她的下巴被略微抬起來時,很順暢地閉了眼。面上的呼吸輕淺,似乎在湊近,但最終令人意外的是,云舒塵離開了。

    手也一并松開。

    卿舟雪不明所以地睜開眼,師尊嘆了一聲,“罷了。”

    卿舟雪當即愣住。

    她被云舒塵拽了下來,而后又被環住了腰身。

    “明日早些叫我。”

    當天光蒙蒙亮時,卿舟雪便醒了,她每日的作息一向皆是如此。

    她睜開眼睛,師尊的睡容近在咫尺。

    此刻室內還很暗,但已隱約能自她的面上瞧出淡淡曦光投下來的影。

    那雙眼甚是好看,便是閉上了,也能讓人驚嘆于其走勢的優雅。此刻她低垂的睫羽一動不動,看似睡得很熟。

    卿舟雪將她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握住,“師尊。”

    沒半點動靜。

    云舒塵昨夜尚說讓她早些喊她,估計是今日要去秘境。卿舟雪不得不松了那手,而后一指戳到她肩頭,推著她動了動。

    那雙秀眉很快蹙起來,不甚煩擾地向前一手推去。

    而后兀自翻了個身,只給卿舟雪留出一個冷漠的背影。

    眼看著日頭愈高,卿舟雪沒過多久,又去晃了一下師尊的肩膀,這次終于教她睜開了眼,翻了回來,蹙眉朝這邊看。

    “師尊,時辰不早了,該起了。”

    “嗯。”

    她閉上眼,似乎還在醒夢。

    卿舟雪本是很溫柔地放她清醒一會兒,沒想到女人的呼吸逐漸均勻,手上的力度也慢慢松去。

    正當她感覺不對勁時,云舒塵又睡著了。

    “師尊。”這次她的聲音高了一些,云舒塵的身軀顫了一下,再度睜開眼。卿舟雪一手將她扶著,半坐了起來。

    “……下午再去。”

    她這話說得也像是泡了千年陳釀,酥醉綿軟。而后沒骨頭似地靠在了卿舟雪的身上。

    “可是下午再去,我們回來時便是晚上了。天黑時在空中御劍,不好尋向。”

    云舒塵蹙著眉,雙目迷離地看著前方,“困。”

    “起來便不困了。”

    “嗯……”又是一句低聲的什么,她含糊得都沒說清楚。

    云舒塵每每快要再度睡去時,卿兒總能將她晃醒,如是次數多了,到底讓她欲睡不能睡,心中微惱。

    結果這一氣,卻將自己氣醒了。

    卿舟雪在愈挫愈勇的路上一去千里,總算真正叫醒了她,雖然莫名地被師尊瞪了一眼。

    好不容易收拾完的云舒塵終于領著兩個徒弟出了門。

    面前這明媚的太陽光晃得人眼花,興許還未過午時。

    ……算是如期。

    穿至密林時,卿舟雪走得稍微慢一些,跟著師尊后面,看著她與余英二人越走越近。

    一種直覺在心底輕輕敲著。

    卿舟雪緩步走著,盡量無聲地碾過腳底下的枯枝腐葉。她仍是覺得不對,于是快走幾步,先一步將余英拉了過來。

    余英被她攥住手腕,神色有些詫異,連云舒塵也側頭看過來,“怎么了?”

    卿舟雪稍微松了一些手勁,淡淡道:“師尊只管走路,我照看師妹就好。”

    云舒塵點了點頭,余英沒有任何異議,便跟在了卿舟雪身旁。她一開始進入這密林時,還顯得有些懼怕,畢竟四周都暗沉沉的。

    但走過一段后,發現也沒有碰上什么危險。于是這話也愈發多了起來。

    “旁人的靈根都是金木水火土,為什么師姐的偏偏是冰?”余英甚是好奇地看著她。

    “冰自水而生,也不算與五行毫無干系。”卿舟雪一面警惕著后方,一面輕聲答道。

    “那應該比水靈根更厲害才是。”她的語氣中飽含著羨艷,拉扯著卿舟雪的衣擺,晃了晃。

    天底下沒有最厲害的靈根,修行的關竅,主要是靠己身。

    卿舟雪正想回答,卻聽見云舒塵在前面說了聲:“應是此處。”

    一道石縫之間,彌漫著潮濕而腐爛的氣息。但是其中洞若幽微,似乎有什么不尋常的波瀾。

    這是一個秘境的入口。

    “準備好了么。”云舒塵向身后瞥了一眼,輕嘆道:“到時候能瞧見什么東西,這可說不好。”

    卿舟雪點點頭,見師尊的身影沒入其中以后,她一手牽著師妹,閉目穿過了那道石縫。

    虛晃的感覺再度襲來,她余下那只手悄然抬起,摁上了腰間的清霜劍。

    再度站穩之時。

    一處至為幽暗的洞穴,自腳步的回聲來看,應該很是封閉。

    伸手不見五指。

    “……師姐!?”余英的聲線在顫,伸手往邊上抓去,很快被卿舟雪噓了一聲。

    “別出聲。”

    “活物的氣息,有倒是有,只是離我們尚遠。”云舒塵的聲音自前方飄來,溫溫淡淡的。

    一陣窸窣之聲,像是有何物被翻了出來。

    微明的光自她掌心亮起,頓時填滿了整個幽閉之處。

    那是一盞提燈,其中似乎并非凡火,而是壓攏在一團的靈力,甚是耀眼。

    云舒塵將提燈的手柄放在卿舟雪手里,眉梢微蹙:“大乘期的妖獸不是鬧著玩的,何況是要與之拼命。就算是我在,也不一定能保你們二人全然無恙。”

    “嗯,我會看著她的。”卿舟雪正色道,將小師妹又扯過來了點兒。

    不知為何,云舒塵向她邁了一步,衣袖攏住了燈籠,在一瞬燈火幾乎全滅,四周又陷入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卿舟雪感覺到她的唇擦過自己的耳側,輕到近乎是氣音:“你看好你自己就行。”

    溫熱轉瞬即逝。

    而后她撤開了手,靈光又被催動,重新盈滿室間。

    卿舟雪回過神來,發覺云舒塵的身影飄渺,步伐雖是不快,但已經走出來幾丈遠。

    她定了定心,將余英牽好,繼續跟在師尊后面。越往里頭走,一股子妖邪的氣息愈發濃厚,帶有一種濃郁的血煞之氣。

    并非所有的妖氣都會如此血腥。只有以殺生為道,血肉為食的妖孽才會如此。

    清霜劍此刻已經出了鞘,懸浮在卿舟雪的手側,她隨手一抬,便能抓握。

    腳下忽然傳來一聲爆響,余英驚叫出聲,卿舟雪將提燈放低了一看,師妹不甚踩死了一只小蟲,漿液自其中滲出。

    正在此時,走在前面的云舒塵忽然頓住,往后倒退了一步。

    “怎么了?”

    “把燈給我。”

    卿舟雪將燈遞了過去,在交接之時,她感覺師尊的手似乎有點涼,掌心似乎都出了層冷汗。

    這是怎么了。

    云舒塵捏住燈籠,將其取了下來,而后往前一擲,燈籠懸浮起來,緩緩向前飄去,頓時照亮了前方一大片。

    在盤曲的洞穴之中,地上密密麻麻地長著甲蟲,幾乎鋪滿了地面,洞壁之側,甚至還有很多倒懸在洞頂。

    它們一動不動,似乎還在沉睡。

    云舒塵在看清了那群小東西長成什么缺德模樣以后,一時胃疼。

    她本是想扶著旁邊的洞壁緩一緩,但又想起了什么,手還未挨上便像碰了火炭一般縮回來。

    一層霜色蔓延洞壁,而后悄然無聲地靠近了前方的路。

    云舒塵回頭看去,卿舟雪雙指并攏,豎在胸前,清霜劍仍然懸浮在她手邊,彌漫的寒氣將溫度降得很低。

    “此蟲系群居,在外門授課時說過,”卿舟雪冷靜道:“遇寒則僵直不可動。師尊,我們完全可以踩著走過去。”——

    ——“我們完全可以踩著走過去。”

    ——“……不可以。”

    第127章

    假如一只腳踩上去。

    鮮嫩肥美的蟲蟲顫了一下那敏感軀體,而后緊張地縮緊背上的甲殼,自口器之中羞怯地吐出一絲漿液。

    發出一聲輕噗。

    云舒塵不可遏制地想到此處,她只覺頭皮發麻,又往后退了小半步。

    卿舟雪終于察覺出了師尊的不對勁,她的目光從滿地甲蟲上離去,再撞見了云舒塵眼中的嫌惡之色。

    這洞內空氣稀薄,極為濕潤,又沒什么附著點,火燒怕是行不通。用水沖又不甚可控,萬一幾只飄去身上可怎生是好?

    云舒塵糾結一番,卻發現卿舟雪所說的確是最好的方法。

    她緩緩閉上眼,無可奈何地點了頭,“那你凍厚實一些。”

    卿舟雪打量師尊片刻,卻收回了目光,不欲用方才的法子。

    清霜劍被她握在手中,掂量了許久。

    她丈量了一下洞壁的尺寸,于方寸之內,這一劍必須極為小心。

    過輕會無法全然粉碎它們,過重則會導致洞穴坍塌。

    寒氣環繞于她握劍的腕骨,蓄力良久,對著虛空一刺。

    大片的冰霜如死神降臨一般,吞滅所有生機。

    她所揮出的那道劍意,在極為狹窄的洞穴之中夾雜著碎冰切割著,速度極快,卻甚有分寸,控制得極為精細。

    云舒塵感覺到冷風呼嘯了一瞬,她睜開眼時,卿舟雪已將劍收入鞘中,鏘地一聲合攏。

    面前只剩一團一團的碎冰,幾乎快要化為粉塵,哪里還有任何蟲群的影子。

    成功了。

    卿舟雪松了口氣。

    云舒塵的眸中閃過一絲訝然,她往前走了一步,碎成末了的冰屑之中隱約有一些淺紅,再看不出任何蟲軀。

    而這洞壁上只留存了一些淺淡的劃痕,幾乎沒有碎掉任何一塊石頭。

    “剛剛用的是什么?”

    云舒塵撫上干干凈凈的石壁。

    “劍譜殘篇之中的第一式。”

    卿舟雪又頓了頓:“準確地說,我將其改了。因為此一招千山萬徑之中,劍意自周身蕩開,易傷身邊人。可只要壓一壓勢頭,便能自手中劃出一道,碰到東西時才會從四面八方割開,就像師尊施法一樣,能打得更遠……”

    她談起劍道時的話并不少,眼底是微微亮起的。

    云舒塵從以前便有意幫徒兒理清思路,總是會在閑暇時候問問她。

    譬如這一劍為何要如此,有什么好處。雖然云舒塵不通劍道,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她將卿舟雪問得啞口無言。

    答不上來,那她便只能回去再悟,就這樣一遍又一遍。于復盤之時,才能真正明白其中道理,而不是死板地重復前人留下來的老規矩。

    年復一年,由于被云舒塵問得多了,卿舟雪總是習慣于和她講劍道,無論是新學的,還是自己琢磨的。

    她的徒弟雖然在感情上異常遲鈍,但是在修行上總是思維活得很,也有可能是因為云舒塵教她之時,從來沒有拘于定法。

    她總是能莫名融會貫通很多東西,譬如自創的一些劍招上,甚至帶著一點云舒塵施法時的影子。

    卿舟雪是一塊璞玉,云舒塵正將其雕琢成型,近幾年愈發光華奪目了。

    卿舟雪講完這長篇大論后,心中微暢,但一眼瞥向這漆黑洞穴,又忽然覺得此情此景不太適宜。

    而云舒塵正看著她,師妹也眼巴巴地等著她說完,估計都已經不耐煩了。

    她對上云舒塵的眼,輕咳一聲:“不啰嗦了。”便轉身以劍開路,向前走去。

    啰嗦么?甚是可愛。

    “說的很好。”云舒塵跟在她身后,笑了笑:“其實……”

    其實有你這樣的弟子,是我修行這么多年來,唯一一次真正為了別人而驕傲。

    她留在心底里的話并沒說出來,而是又往心深處壓了壓,留下一個鮮明的刻痕。

    再往前走去,氣味便愈發沖鼻。陰暗潮濕,似乎還捂著幾百年都沒有敞過氣的霉味與腐臭。

    方才那一盞浮燈被云舒塵擲出,此刻又被她收攏回來,放在前面照明。

    這一堆密密麻麻的蟲群,并無修為,可能只是剛剛出生的幼崽。連開胃小碟都算不上。

    愈往里走,清霜劍的震鳴聲愈大。

    待到視線豁然開闊時,云舒塵的心也頓時開了一下,險些裂了道縫。

    地上又密密麻麻地鋪了一大群蟲子,這里的個頭皆有幼貓大小,蠢蠢欲動,似乎還生了翅膀。而蟲群之間,一大只蟲母赫然袒露在人眼前。

    蟲母上下兩頭細,唯有中間粗,白白胖胖的身軀,正橫亙在整個洞府。它的腹部光滑水潤,正在很有生命力地蠕動著,自尾部不斷地產卵,而那些卵的孵化時間似乎很短,一旦出殼,便成了一堆不斷蠕動的白胖幼蟲。

    興許再羽化一段時間,就會變成那樣伏地甲蟲,或是眼前會飛的大甲蟲。

    那只大白蟲子的口器上,正叼咬著半幅殘破人軀,也不知是哪位探路的可憐人殞身于此。

    云舒塵忍住胃底的翻騰,她又緩了半晌,才勉強動了動手指。

    最終她忍不住自袖中扯出一布條,系在了自己的雙目上,遮得死緊。而后握著卿兒的手,“待會你讓余英站遠一些,再是為我指向。”

    卿舟雪嘆了聲好。

    這一群蟲比方才活潑許多,嗅見生人血肉,翅膀都在振動。云舒塵抬手結陣的一剎那,無數密密麻麻的大蟲飛撲過來,幾乎能把人淹沒。

    “師尊,前方約三尺。”

    一道水幕撐起,將蟲群全部擋了回去。此處空間寬敞許多,她施法無需擔憂水能反濺在自己身上。

    水相玄冥自空中凝聚成形,而后伴隨著一聲龍吟,以極速攢動的水流將群蟲的翅膀沾濕,射到石壁之上,摔成漿液,黏黏糊糊地糊了一壁。

    蟲母似有察覺,它的身形雖是看著笨重,但并不遲緩,頭部扭轉,吐出一大片粘膩的絲液,飛濺到石頭上,皆能聽見滋啦的聲響。

    是有劇毒。

    云舒塵聽見這聲響,往后瞬移了幾寸,力求安全。

    “師尊,東北方,離地兩丈左右。”

    龍尾一拍,又掃落了幾只殘存的甲蟲。

    而匍匐在地的幼蟲沒有翅膀,居然很難被水流沖走。水龍在與蟲母纏斗之時,幾只便蠕動著向云舒塵腳邊靠近,好在被一一卿舟雪斬于師尊腳下。

    不愧是大乘期的妖獸,它所產下的,便是稍大一些幼體,卿舟雪也砍得甚是費勁。偶爾有幾只甲蟲撲向她,她拿劍刺去,震得虎口發麻。

    余英正欲上前,似是想要幫忙,忽然被一道細流卷起,放到后面,細流束縛著她,亦是一層保護。

    云舒塵溫聲道:“你便離遠一些,恐會傷到。”

    余英乖巧地嗯了一聲。

    那只水龍在蟲母身軀上暴虐地沖撞著,但是卻如何也穿不透它外一層看似薄柔的外皮。

    口器之中噴灑的黏液,讓水龍的身軀不再純凈,龍吟聲痛苦地斷續著,云舒塵會遭到一定的反噬,她此刻丹田之中似火燒,亦非輕松之時。

    就在此刻,卿舟雪心中閃過了那一日山火炎炎時,她腳踏冰龍,穿過火場,去尋找阮明珠的畫面。

    靈光就此一現,她將清霜劍向前刺去,玄冥似有感悟,龍首一側,叼住了清霜劍,整個龍軀頓時化為一片霜白,龍牙也愈發堅硬,再一合攏,頓時刺破了那一層外皮。

    云舒塵的修為本就高這妖獸兩個小境界,雖然耗了一些時候,但傾壓之勢仍很明顯,漸漸地,玄冥將蟲母的身軀絞得幾乎要斷掉——

    或許她不該這么做的。

    只聽見噗地一聲,似乎有什么東西爆裂開來。

    她連忙再撐開一道水幕,仍無可避免地感覺到了一些溫熱的……黏液,飛濺到了自己的衣裙上。

    這身衣裳不能要了。

    面前的布條忽然飄落下來,云舒塵的手一顫,瞧見了此生相當難忘的場面。

    蟲母的身軀破裂以后,密密麻麻蠕動的幼蟲自它的身軀中鉆出,鋪天蓋地,幾乎要充滿整個洞穴。

    它生而為妖,許是無錯。

    但為何要生得這般惡心,云舒塵百思不得其解。

    她額頭上出了層冷汗,眼睛一閉,玄冥的身軀驟然膨大許多,以萬鈞之力,將周遭石壁砸出了一個深坑。

    由于師尊一時激動,洞穴很可能有坍塌的風險。

    卿舟雪此時幾乎站不穩,她扶著石墻,地面抖得像是地震,還有隆隆的回音作響。

    她連忙支起了兩個冰柱子,企圖撐好這一方天地,“……師尊!”

    方才那一砸,幼蟲也死了大半。濕漉漉地癱在地上,只剩下一些還在輕微地扭動。

    卿舟雪只在上次雷劫之時,見證了師尊的十成力。但那時她困在陣中,暫且感受不到她澎湃的威壓。

    今日她終于再感受到了一次。當師尊蒙眼的布條掉落之時,四周靈力紊亂高到幾乎隨時要炸裂,而卿舟雪亦半跪了下來。

    余震之時。

    卿舟雪嘴角溢出一口鮮血,無力地支著劍,將自己撐了起來——

    養胃的小boss。

    第128章

    卿舟雪再看向前方的場景,亦愣了一瞬。

    那只蟲母已經四分五裂,唯剩一顆血紅的妖丹裹在一堆黏液里,明媚耀眼。

    云舒塵的手僵住,而后放下,似乎還隱含了微微的顫抖。然而她的背脊仍是挺直的,在徒兒面前依舊是一副從容模樣。

    她空手一握,那枚妖丹飛于自己手心,只是還滴滴答答地掉著漿液,云舒塵不忍再看,直接將其收進了納戒之中。

    耳旁的隆震還在響,卿舟雪的神色嚴肅起來,“怕是會塌了,師尊,快走。”

    她牽起云舒塵的手,路過余英時又將她捎上。每走一段便用冰柱支撐一段路途,好在一直撤到洞口時也未出什么亂子。

    一出秘境,天光大亮。

    在暗處待久了,瞧見外面雙目刺痛,還要適應許久。

    卿舟雪盯著云舒塵的下衣,她有點不忍心告訴她的師尊——她的裙子上沾了半截死蟲,可能是炸過來的一瞬,不慎粘上的。

    云舒塵正欲低頭,忽然被卿舟雪抬起了下巴。一般而言,這個舉動平日里是云舒塵對她做得多。

    云舒塵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猝不及防抬頭見到了卿舟雪唇邊未擦的血跡,她抬起一只手,輕輕蹭過那道紅痕。也正當此刻,清霜劍順利地將那只死蟲自師尊的衣擺上剔除。

    砸在地面上,發出一聲輕響。

    云舒塵回頭過快,卿舟雪沒來得及,她忽然感覺師尊的手又抖了抖,往前一撞,忽然將自己攬入懷中。

    抱得死緊。

    卿舟雪扭過頭,瞥了一眼正目瞪口呆的小師妹,給了她一個眼神。

    余英回過神來,連忙背過身去。

    卿舟雪的手順著云舒塵的背,她不太會哄人,沉默良久,最后輕聲道:“師尊,我們已經出來了,再看不著這個。”

    “……我現在一閉眼,眼前都是。”

    都是蟲母嬌嫩而富有生命力的身軀。

    云舒塵緩了一下,才幽幽答道。

    她推開了卿舟雪,感覺自己衣袖上黏糊一片,不禁又開始反胃。此刻連徒弟的安慰都不再奏效,她拂袖往前匆匆走去,想快點回去徹徹底底洗一通。

    此次師尊回峰的速度相當快,一個人遠遠將兩個徒弟拋在后頭。卿舟雪只好帶著余英,不再試圖趕上她,在后面不緊不慢地飛著。

    余英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師姐……你和師尊是?”

    紙終究包不住火,卿舟雪嗯了一聲:“是喜歡的人。”

    “她是你的師尊。”余英抬起眼睛,微微蹙眉,不解道:“……為什么?”

    “喜歡擅由己心,又怎么說得好。”

    “我不明白。師姐前途無量,天資又高,若是與師尊合籍,旁人只會覺得你能有如今修為,都是以色相惑上換取之。”

    色相?其實卿舟雪打小覺得師尊生得更好看,倒是從未覺得自己犧牲了什么。

    “眾人口舌紛紜,只作聽聽罷了。”卿舟雪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待她們二人回到峰上時,云舒塵已經沐浴更衣,一身清爽地出來了。卿舟雪見她頸處皆被自己洗出了一道薄紅,興許是相當用力地來回搓了三五回。

    換下的衣裳被云舒塵扔了。儲過妖丹的納戒也被她扔了。若不是卿舟雪和余英是兩個大活人,她恐怕也想把滴著黏液的徒弟扔下峰去。

    那枚妖丹已經被清潔干凈,紅潤而有光澤,異常美麗。但由于妖性未祛除,還得放在法器中凈化一二,才能有用。

    此物珍貴,乃渡劫之所需,不能出差錯。云舒塵在周邊設了屏障,以防外物干擾,就擺在臥房銅鏡之前。

    卿舟雪今日踏著飛劍掠過演武場上空時,發現演武場上弟子服飾各異,瞧著不像是太初境門人。

    興許又有別宗來聯誼。

    每每如此,各峰長老都不能置身事外。猶記得師尊說過,這個時候最累人。

    果不其然,回來的第二日,云舒塵便又去了主峰,看似是要消失一整日。

    今日的鶴衣峰很是清寂。

    小師妹好像也不見了。

    忽然,天邊飛來了一個踏劍的身影,似乎是直沖鶴衣峰而來。

    卿舟雪仔細一看,并不熟識。

    那小弟子沖卿舟雪喊道:“柳師叔找師姐去靈素峰一趟,說有要事!”

    柳師叔?

    卿舟雪當即召來清霜劍,隨她一起飛向靈素峰。穿過藥廬,只見白蘇與柳長老皆立在一丹爐前。

    柳尋芹眉梢微蹙,聽到身后有人來,她轉過身,“白蘇說,前幾日那糕點,是你送來的?”

    卿舟雪見她神色嚴肅,心底略微一涼,“師叔,是有問題么?”

    那天卿舟雪將此事交托她以后,白蘇驗了幾次,也沒尋見毒素。她想知道是什么導致了寸草生凋零,試了幾次后百思不得其解,便拿來問柳尋芹。

    還好她細心,問了一嘴自己的師尊。

    “確實沒有下毒。”柳尋芹自手中捻起一根半透明的草葉,相當袖珍,放在卿舟雪面前。

    “其中加了這一味。此草名為玲瓏子。無色無味,對于修仙之人而言,食下亦沒有任何效果。對寸草生有相克作用。”

    柳尋芹說到“修仙之人”時,略微頓了頓,她的目光緊盯著卿舟雪——云舒塵體內的那一半魔血,卻極有可能攝入過多而再度顯露出來。

    這里還有一些隨侍的小弟子,白蘇也在場,有些事情她不便和卿舟雪明言。她也不知云舒塵是否和卿舟雪談過此事,一時竟有點頭疼。

    卿舟雪眉梢微蹙,她暫時沒把師尊和魔族扯上關系。

    不過此物無色無味,又沒有什么功效,亦不是常見的草藥。余英她下在糕點里,顯然不是為了調味,其心用意定然有不軌之處。

    卿舟雪冷聲道:“是,我這就去知會師尊一聲。”

    她才剛離開靈素峰,掠過鶴衣峰時,忽然想起余英此刻獨留在峰上,無人看管,還是先將她制住為好。

    此念一起,她的心頓時提了起來,一種如影隨形的危機感漫卷全身。

    于是清霜劍降了下來,帶著她落于庭院。卿舟雪心臟狂跳,腳步急匆匆地,總覺得要生出事端。

    余英不在前庭,亦不在后院。涼亭也不見,長廊也不見。

    人呢?

    卿舟雪忽然聽到師尊的臥房之處,傳來些微聲響。她捏緊了手中的劍,緩步走過去。

    臥房里能有什么?不過都是些身外之物。

    不對,卿舟雪想到一事,那枚妖丹正是擺在其中。此為渡劫之所用,到時候定要練成丹藥的。

    渡劫之事需千般小心,稍有差池就可能前功盡棄,她容不得別人再動什么手腳。

    門板吱呀一聲推開。

    那枚妖丹果然被取了下來,正握在余英手上,也不知她是如何破掉云舒塵設下的一層屏障的。聽到身后有聲響,她突然回頭,耳旁冷風呼嘯,一劍直沖自己的肩膀刺來。

    余英側頭躲開,險些被刺中,凌厲的劍風刮亂了她的頭發,但還是比那人慢了一步。她抬眼瞪向來人——只見卿舟雪一劍收在手中,往前一送,幾乎只有殘影,直抵上了她的咽喉。

    “將妖丹給我。”

    她冷聲道。

    余英先是一愣,估計沒想到她會有所察覺,捏緊了手中的妖丹:“你若是動我,我便直接碎了它。”

    “你沒這本事。”

    卿舟雪沒有與她廢話,她手中的清霜劍并未往她咽喉刺去,而是換了個方向,挑向手腕。劍還未至,寒氣先行,手腕處凍僵一片,便是想要握緊妖丹,也動不了一分。

    余英另一只手抬起,她施法時的手勢與云舒塵幾乎一樣,火苗很快自周身竄起,將手腕松活開,冰化為水,而后被她所控,宛若利劍,朝卿舟雪的心臟之處射來。

    鏗鏘一聲,雖為至柔之水,亦然震偏了劍鋒。卿舟雪也正是在此時發覺,余英的實力應該遠不至于是剛入門的弟子。

    但如此狹小而近距離的搏斗,劍修是占天然的優勢。她下一劍刺出,還未至胸前忽然手一松,隨后一掌運起靈力朝她胸口拍去。余英本是想躲開那劍,興許是實戰經驗不足,側過身時,還是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掌。

    一口鮮血噴出,手也被迫松開,那枚妖丹被拋起,又很快被卿舟雪一接,緊緊握在手中。

    她將其收好,再是一劍橫上了余英的頸脖,不慎看見余英攤開的手心之中,五個光點悄然躍動著,與云舒塵一模一樣。

    卿舟雪收回目光,眼神微冷:“這幾年來,她可曾虧待過你?”

    余英還在顫抖著咳血,那一掌有點重,她頭暈眼花了半天,聽到卿舟雪這么問,她噗嗤一聲,卻低低地笑了出來。

    “卿舟雪。”

    劍鋒上的霜逐漸覆上了她的喉嚨,余英說話愈發艱難,她眼中沒有將死之害怕,只是呵呵笑道:

    “你莫不會真以為,你師尊是什么天上仙子,高風亮節?”

    她艱難地動著嘴唇,和著血一口向卿舟雪唾出:“當年她云舒塵勾結魔族,屠滅我徐家近百人……近百人子弟,此等流著魔血,心狠手辣之輩,分明是人盡可誅之,也不知是怎么好意思坐這仙門長老之位!”

    卿舟雪一愣,隨即蹙眉:“你在胡說什么?”——

    第129章

    徐家。

    這兩個字再度自卿舟雪耳中穿過,震得心中一動。她拿劍的手頓了一頓,而后僵住。

    那日在寶珠的留影之中,她與年少時的云舒塵在酒樓吃飯。面前言笑晏晏的少女,也正是在聽到身旁人談到“徐家”之后,這才驟然色變。

    她記住了師尊細微的神色變化,但在出來之后再問她,云舒塵只是很尋常地提了一下,說是以前會派一些年輕后生來太初境學習道法。

    當真是如此么?

    師尊與其的瓜葛顯然不淺,至少不如她說的那般輕描淡寫。

    “你實則是姓徐?潛伏于此處,當是費了很多心思。”

    卿舟雪的劍鋒不動,“空口無憑。誰人信你?”

    “是啊。”余英彎著眼睛,“……徐字失去眾人為旁,便成了余。瑛失掉華貴之意,去其王字,便成了英。”

    “現在是墻推眾人倒。徐瑛二字,也伴著徐家當年的鼎盛一起過去了。”

    徐瑛又咳出一口血,眼睛中似乎含了一層淚光,興許是嗆出來的。“我當年也和你一樣,有著錦繡燦爛的前程,有師長好友……我很羨慕你。”

    她的聲音愈放愈輕,卿舟雪察覺到了她細微的動作,當即握住了徐瑛的手,她的手中捏著一個小鈴鐺,似乎雖時都要準備擠碎。

    “那糕點……咳,玲瓏子已經深入她骨髓,這法器被我催動法力一搖,到時候所有人都知曉,太初境里窩藏魔族,你覺得那時會怎么樣?”

    徐瑛的笑容,這不知是真是假的話,一時都圍繞在她身旁。就像千百個鈴鐺作響,讓卿舟雪頭疼欲裂——

    書架上缺失的魔族功法。

    魔族將領看著故人的眼神。

    師尊繞開了徐家的話頭。

    一個一個的片段閃過她的腦海,樁樁件件,竟然異常的清晰。卿舟雪莫名慌了一瞬,而后她冷靜下來。

    不管她的話是真是假,她更不能讓她得逞。

    徐瑛看著她逐漸冷淡的眼神,心中略有失望。

    本以為她這個“師姐”心地純正,只是遭人蒙蔽,臨死之前的一番肺腑之言,能教她看清云舒塵那女人的真面目。

    未曾想,無可救藥。

    徐瑛冷哼一聲,將最后一份情分放了下來。

    就在卿舟雪這一瞬走神之時,徐瑛拼盡全力掙了掙,突然一滾,拿著鈴鐺躲開卿舟雪的劍,再是幾步,便破開門疾飛出去。

    卿舟雪連忙跟上,踏著清霜劍,如一道寒芒,自房門中射出,追得很緊。

    徐瑛飛至半空,不管不顧,似乎想要去主峰。

    云舒塵此刻就在主峰,各宗長老皆在那處。

    卿舟雪心里狠狠揪起,若她不能攔下這遭,莫論整個太初境的名聲,師尊她……師尊……

    她必須得攔下她。

    她們二人的身影,一前一后,追得很緊,飄過演武場上空。卿舟雪見徐瑛已經迫近主峰,手中凝成一把冰劍,即朝她擲去。

    徐瑛扭身躲開,雖然毫發無損,但這樣一擾,她御風的速度慢了下來。

    今日底下來人許多,有各宗各派的弟子,正在演武場上比試交流。他們仰頭看去,還以為卿舟雪在和她的小師妹切磋,精彩萬分,不由得紛紛圍觀了起來。

    林尋真恰好在此處,她瞇著眼睛看向半空,心中奇怪:卿舟雪的師妹,不是才入門沒幾年么?

    高空之上,烈日高照。

    卿舟雪一劍截去徐瑛的路,她懸浮于空中,雪白的衣擺被長風吹得獵獵作響。

    手腕一轉,劍花挽成,周遭冷意肅然。萬千雪花將徐瑛牢牢圍住,形成一道墻,讓她沖不破這牢籠。

    雪花雖柔,在疾速旋轉時,亦比利劍更為堅韌。

    但卿舟雪萬萬不曾想到,徐瑛現在已經心存死志,只求玉石共焚,她居然沖出了那片飛雪,渾身的衣裳被割得破破爛爛,臉上,胳膊上沒有一處完好。

    而她的右手里,還緊緊攥著鈴鐺。

    卿舟雪猜測此等法器,需要挨近了用,但究竟是多近,她并無從得知。

    總之近上一分,危險便大上一分。

    她必須要快一些了。但是徐瑛已經完全不管自身,她只要一息尚存,便會如撲火的飛蛾一般,義無反顧地向前沖去。

    徐瑛浴血沖出來時,底下的人目瞪口呆,一時紛紛愣住。議論聲忽起:“這……卿師姐未免也太不手下留情了些。”

    眼看著困不住她,卿舟雪再次費力追上去,兩人宛若高空之上搏斗的鳥雀,斗得你死我活,最終卿舟雪隔空一劍刺破她的肩頭,卡準了穴位,欲逼她松手。

    徐瑛的手顫了顫,當鮮血淌下來時,她已經無力得快要握不住,身體也到了極限,隨時都要跌落。

    但她此刻卻忽然笑了笑,這笑中包含著如愿以償的美滿。

    現如今,應當是夠近的了,足夠為父兄報仇雪恨。今日各大宗門的人皆來此處,正好是天賜良機。

    徐瑛轉過身子,一道符文忽然自胸口顯現,燃燒至盡之時化作一道長風,將卿舟雪吹離了幾丈遠,這是她最后和她拉開距離的底牌,自然也要用到刀刃上。

    她正準備毫不猶豫地,將僅存的靈力灌入鈴鐺,欲聽到那清脆悅耳的脆響。

    可是脆響還未起。

    卿舟雪在天空中如攏翅俯沖的白鳥,身法依舊迅疾,可是眼見得那鈴鐺開始變亮,開始輕顫,她手中的劍離她背在身后的手,始終是慢了幾寸——

    兩寸,一寸。

    卿舟雪見再奪她手中之物,恐怕當真是遲了。

    此刻思緒亦在風里呼嘯,抑或是她什么也沒想。

    但整個人卻完全地冷靜下來。

    還有最后一份希望,她的劍鋒已經可以夠著徐瑛。一瞬之間,心意已決,卿舟雪攥緊了清霜劍,冷冽的劍尖對準了她的腹部。

    徐瑛只覺得面前閃過了一道白衣身影,而后緊縮而上的,便是決絕的一劍。

    滾燙的鮮血自碧空灑落。

    清霜劍完全沒入她的身軀,霜寒在一瞬凝結了捅出的窟窿。

    卿舟雪這一劍又穩又準,徐瑛甚至還沒來得及說話,便已經氣息斷絕。

    徐瑛如一片秋葉一般,落了下去。

    卿舟雪伸手接住那鈴鐺,悄然收好,懸浮在空中,她的臉上,衣上盡是血點。尤其是清霜劍上,血線正緩緩地滴落下來。

    底下的弟子一時呆若木雞,不知是誰叫了一聲,“……真死了!”

    底下很快亂成一鍋粥,此時演武場并非只有太初境弟子,還有別宗的一些道友。

    林尋真看著徐瑛的尸體,張了張嘴,茫然了一瞬。待到卿舟雪亦緩緩落下來時,周圍的人紛紛噤了聲。

    面前這白衣女子半身是血,容顏冷淡,一句話也沒說,她站在原地,莫名地有點嚇人。

    林尋真一把將人拽過來,低聲道:“卿舟雪,你在干什么?”

    她晃了晃卿舟雪,但沒有得到回應。

    人群騷動一陣,似乎有人已經去請掌門定奪了。

    卿舟雪默然不語,抬眼看向前方,今日嬌艷的日光晃得她眼睛疼。

    她一開始并沒有想殺徐瑛,于是還留了一些分寸,企圖將她制住,再叫師尊過來定奪。

    但是逼到最后,天不遂人愿。她未曾料到徐瑛已不管不顧,如瘋魔一般。

    一瞬之間,決心已經下定,哪怕她擔上殘殺同門的罪名,也得將這事攔住。

    卿舟雪慢慢闔上眼睛,滿目的光皆被擋在沉重的眼皮之外,陷入一片昏暗。

    剛才徐瑛掙扎之時,卿舟雪亦被她的水線穿透了心肺,當時不覺,此刻倒是覺出鉆心的疼。

    此刻她的思緒亦很亂,徐瑛說的話,云舒塵的容顏,魔族,仙門……一時如麻,她的雙眼愈發朦朧,身子晃了晃,失重感頓時襲來。

    清霜劍鏗鏘一聲落在地上。

    林尋真一愣,順勢扶住了卿舟雪。她再看去,人已經靠在她身上,嘴角緩緩溢出一抹鮮血,陷入昏迷。

    *

    卿舟雪并沒有昏迷多久,她再度轉醒時,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木椅上,擺在大堂正中央,環顧四周,此乃主峰春秋殿內的陳設。

    她不僅瞧見了掌門,師尊,柳師叔,越師叔等熟悉的面孔,還有幾張陌生的臉,看服飾,似乎也是別宗的仙門長老。

    她的目光一個個掃過去,最終停在了云舒塵的臉上。

    卿舟雪只看了一眼,便慢慢垂下眼睫。她將脊背挺直,面色不改,等待聽從發落。

    “今日于演武場上空,你與余英二人,這是怎么回事。”

    掌門的眉頭緊蹙。

    卿舟雪剛想回答,但此般場面,又有別宗長老在場,不管云舒塵是或不是,她都不能隨意將她與魔族產生牽連。

    這一時便犯了難,有諸多不能言之于口的事。最后她慎重地道:“余英欲對師尊渡劫的材料下手,被弟子不慎撞見。弟子懷疑她混進太初境,心思不純,另有圖謀。”

    “關于此事,有什么證據?”

    “師尊設下的一層屏障盡數被破壞,可去一驗。”

    掌門點了點頭,可卻聽到一人諷刺道:“誰知那屏障是你破壞栽贓的,還是另一人破壞的,此處拿不出人證,何人信你。”

    卿舟雪一愣,抬起頭來,說話的那位長輩,自服飾上來看,應當是陳家的人,那人冷笑一聲,又意有所指道:

    “太初境乃天下仙門首流,莫論何等理由,怎能留殺害同門之輩。況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實在令人發指。恐怕傳出去有損太初境清譽。”

    越師叔在一旁冷笑道:“哎呀,這位大人,太初境的人自有太初境來管,就不勞您多費心了。”

    那人亦一笑:“這話說的。但凡修道之人,各宗友好往來。我們身為友盟,自然也甚是擔心,倘若不重罰,此事傳出去多有難聽。”

    “還請掌門明裁。”

    幾年前,卿舟雪曾經將某陳姓紈绔子弟打了一頓,鬧得滿城風雨,后來又聽聞他在太初境干下的那些混事皆已暴露,被取消了參加問仙大會的資格。

    問仙大會,乃是修仙界最為嚴格的比試。凡是心術不正之人,莫論修為再如何高深,也不能問鼎修仙界。

    來此幾位外宗長老,雖不認識卿舟雪,但他們亦知曉,面前這丫頭,好像是太初境的一屆翹楚。若因為犯了事,而失掉了參賽資格,得利的自然是自家。

    于是他們揪住機會,一時紛紛諫言——私下殺害同門,莫論何理由,也都應該嚴辦——

    第130章

    方才諸位長老在春秋殿內相談正歡,外面傳來一陣騷亂,云舒塵便有些警醒。

    她以紅繩為引,覺出卿舟雪似是有恙。

    下一瞬,殿門忽然大開。

    兩個訓誡堂的管事弟子架著已經昏迷的卿舟雪,急急忙忙來找掌門定斷,顫聲說出了內門命案。

    林師侄緊跟其后,似乎是沒拉得住,踏進殿門一腳又退了出去,最后恨恨守在門口。

    兩個蠢物。云舒塵心中正惱,當時摁上扶手,險些捏出一個坑來——但凡遲個一時半刻,把這些外宗的長老送走,也不至于如此為難。

    掌門的臉色黑如鍋底,但只能順其自然,方才才和他們講到各宗同氣連枝,結果下一瞬就將人屏退,倒愈發洗脫不清。

    “既然如此,待她醒來再——”

    而后卿舟雪似有感悟,暈乎地睜開了眼。

    掌門嘆了口氣。

    “這畢竟是太初境的事,諸位還是少說幾句。”凌虛門來使還算厚道,見狀不對,開口相勸。

    結果立馬被反咬一口。

    幾人言天下仙道是一家,光天化日之下殺害師妹,對于此等惡劣行徑,整個修仙界都需要警醒門下弟子,若放在他宗早已被逐出師門。

    在別人的地盤上指手畫腳,陳家還真夠不要臉的。

    不過有時候胡攪蠻纏雖然卑鄙,但確實能讓別人下不來臺,從而影響決策。

    云舒塵眉梢輕抬,她并未說話,而是若有所思地將目光掃過那幫子慷慨陳詞的人,將幾個為首的面孔皆記在心里。

    她明顯看出了幾宗和太初境的真正關系。

    北邊一帶的宗門,反而在和稀泥。

    而四大名門之一,或是其余的小宗,都是流云仙宗的勢力,于此刻突然犬吠不止。

    他們無論說什么,卿舟雪都面無表情。

    可聽到那句“逐出師門”,她的神色還是不可避免地波動了一下。

    而此刻,太初境的各位長老皆在沉默,似乎是在思索對策。

    若說人證。

    柳長老垂眸思忖,她的確可以佐證,余英在糕點里動了手腳。

    可是那丫頭聰明得很,她下的根本不是毒。這樣往深了一查,又會牽連起云舒塵的身世。

    那反倒得不償失,情形愈發嚴重。

    也正當此時,卿舟雪的目光朝她看來,而后她抿著下唇,沖柳長老輕輕搖了搖頭。

    “余英此人,的確心術不正。”

    云舒塵忽然開口道,“本座早有心處決她。今日她的事情敗露,我的大弟子先行一步,情有可原,不應罰之。”

    她示意,讓人把余英的尸身抬上來。不多時,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彌漫了整個大殿。

    “其一,骨齡對不上。應當是之前服用藥物,延緩生長。”

    “其二……”

    她以一縷靈力探入被卿舟雪捅穿了的丹田,自里頭掏出五個微弱的光點。

    這便是靈根。

    “她的五個靈根,恐怕有三個都不是自己的。”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這分明是早已經失傳了的秘法,因為過于殘暴,而被口誅筆伐,繼當年徐家破敗以后,最終無人再會了。

    “若是不信,上前來看看,這便是了。挖出來的靈根,和天生的靈根并不一樣,可惜入門時未能看出來。”

    云舒塵收回了手,可她的目光并未看余英,而是自那些外宗長老臉上一一掃過。

    他們沉默了一陣子。

    只不過余英身為內門弟子,她的處決,是整個太初境的事情。

    而卿舟雪先斬后奏,不合規矩。還偏偏是在演武場上空,引發了一陣恐慌。

    倘若人人皆如此,那整個宗門豈不是都亂了套。

    卿舟雪并不懼刑罰,亦沒有任何后悔。

    只不過聽到云舒塵丟出那兩條明證時,她先是一愣,而后心中一片茫然。

    原來師尊是知道小師妹有問題的。她知道的甚至遠比自己多。

    那為何……為何她半點口風都不與自己漏?

    卿舟雪抬起眼睫,她望向云舒塵,云舒塵的目光與她交錯了一瞬。

    而下一瞬,她挪開了。

    *

    樹影陰翳,鳥聲啁啾。

    “凡是來此思過,佩劍是不能帶的。任何法器亦是不能帶的。”

    卿舟雪聞言,將清霜劍拿了下來,將戒指和玉鐲也一并給了出去。

    由于余英的確有罪,卿舟雪功過一半,掌門最終罰她禁閉思過三年,但仍有人對此頗有微詞,似乎覺得這也太輕了。

    之后的事她便不再知曉。

    太初境應當是開始著重調查靈根之事。師尊方才談及此事,徹底扭轉了各大宗門的注意力。但同時,倘若徐瑛所言是真,則極有可能引火燒身。

    聽林師姐說,太初境春秋殿內——就之后參選問仙大會,發生了一些分歧,最終鬧得不歡而散。云舒塵一直冷著臉,明里暗里損了陳家一通,雖說不帶一個臟字,但是句句如刀,直戳在了痛點上,把對方氣得說不出話,臉色青黑。

    卿舟雪無緣得見此中精彩,那時她已經退下了。

    不過師尊這些年一直修身養性,零星的幾次動怒,卿舟雪尚能記得。

    但她屬實不知云舒塵罵人是何等模樣。

    林師姐描述曰,相當優雅。

    送她來此的正是林尋真。

    此處和主峰后山禁足抄經之所不太一樣,據說是前任掌門所開辟,完全與世隔絕的幽閉之所。門下弟子若不是犯了大過,一般不會關到此處。

    林尋真將卿舟雪拿下的東西都收好,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這一去三年,其實也好。”

    “太初境內的流言都傳遍了內外門。等過一段時間,興許就消停了。現在你在外面聽著,心里肯定也不好受。我看掌門不罰你別的,興許就是幫你拖過去,可能不會真的關你三年吧。”

    卿舟雪點點頭,她將手里一直收著的鈴鐺拿了出來,放在林尋真手心之中。

    “此物是我從余英手中奪下,不知是否真能害人。你莫要聲張,直接交給我的師尊就好。”

    林尋真點點頭,目光看向她,似乎有一分憐惜之意。

    “師妹,你還有什么話想和云師叔說么?我也一并給你帶去。”

    卿舟雪正欲轉身,聞言腳步一頓。

    沉默片刻后,她輕輕搖了搖頭。

    卿舟雪孑然一身,走進禁閉室入口,她的衣裳沒入陰翳之中,如同雪地上零星的白光被烏云壓下,直至消失不見。

    她完全走進去的一瞬,洞門閉攏,于外界觀之,再聽不出什么聲響。

    里頭很暗,只在角落留了一盞小燈,火焰豎直如針,幾乎不動。

    這其中似乎設有陣法,一旦進入,她周身的靈力皆不能運轉,形同凡人。

    畢竟是處罰之所,肯定不能讓人舒舒服服地修煉。不然與閉關半點區別也無。

    卿舟雪在地上找到了一個小蒲團,她盤腿坐了上去,垂眸靜靜地思索著,火光只照亮了她半邊側臉。

    今日發生了太多的事。眾人驚恐的呼聲,紛雜的異議,他們面上的神情,其實卿舟雪記得不甚清楚,亦不是很在意。

    現在她無事可做,本是想靜心冥想,但徐瑛的罵聲猶在耳旁,與以往諸多疑點一結合,竟讓她不得不隨著她的話想。

    思緒一亂,連忙打止。

    她現在于此地想破腦袋也無用,旁人說的話,她亦不全信。反倒不如靜心凝神,出去之后,再問一問師尊。

    她打定主意,心里揣著的那物,暫且被自己卸了下來。

    卿舟雪本是個淡然的人,沒過多久便想通,開始給自己尋些事情做。

    此地不能修煉,可她記性甚不錯,有一些尚且還能想起來的功法,其中有不解之處,正巧能拉出來悟一悟。

    這一片禁閉室中,四周皆是石壁,透不進光。

    所以不分晝夜,只有一動不動的小燈,仿佛歲月在此處凝結,不再流逝。

    卿舟雪不知自己到底過了多久。

    她的思緒真正沉淀下來。

    久而久之,連時間也忘了。

    她盤腿打坐靜思,耳根子清凈到疑似失聰,好歹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否定了這個念頭。

    “轟隆隆——”

    這時,唯一的聲響便顯得格外突兀,感覺整個石室震動起來,像是一道沉悶的雷劈在了地上。

    莫不是要塌了?

    此地完全隔絕了外界,設了陣法,旁人不來放她出去,她是完全不可能傳音外界,也無法強行破出。

    且這兒四四方方,光禿禿的,避無可避。

    清楚掙扎無用后,她淡定地盤坐在原地。

    震動持續了很久,最終也沒見那兒塌了陷了。直到她打算屏息重新開始冥想時,一道蒼老的聲音從眼前的墻上傳來:

    “看你打了四天坐,也不活動一下,年輕人可要松活一下筋骨。”

    石壁上的石塊忽然凸起,像水一樣流動而聚攏,最終幻化成了——

    一只碩大的石龜。

    “何方前輩?”卿舟雪掩下詫異,沉聲道。

    沉默了半晌,才聽得那石龜頗為感慨地嘆道:“你不像以前來的那個女娃娃。”

    它咳了一聲,嚴肅道:“吾名玄武,乃此地鎮山神獸。”

    玄武為四大神獸之一,其名威嚴,誰人不知?

    可玄武很納悶地看著眼前這個女娃波瀾不驚地嗯了一聲,又開始閉目冥想。

    怎么看起來一點都不震驚?難道現在的年輕人都對石頭上蹦出個神獸這種事習以為常?

    沉悶百年的玄武終是太過無聊,難得找到一個可以交流的活物。它又咳一聲,慈祥地詢問道:“年輕人,你來此思過?”

    顯然是沒話找話。

    “是。”

    又沒了下文。

    玄武對這個冷淡的姑娘生起了濃厚的興趣,繼續問道:“哪峰門下的?”

    “鶴衣峰。”

    玄武回想了許久,也沒想起現如今鶴衣峰上坐的是哪位長老。

    “可是林青崖的弟子?”

    卿舟雪搖頭道:“不是。他是我師祖。”

    “哦,哦。”玄武瞇眼感受著這丫頭身上莫名有點熟悉的氣息,突然想到一個人,趕忙問道:“你不會是云舒塵的徒弟么!?”

    眼看著卿舟雪點了頭,玄武震驚道:“吾一覺醒來,那小女孩兒都當長老了?還收徒弟了?”

    “前輩這么說,應是與家師相識?”

    玄武的聲音突然變得激動雄渾,震得卿舟雪的耳膜發疼:“那能叫相識嗎?!她燒成灰了吾也認得!”

    “……”

    這位前輩似乎與師尊有些過節。

    卿舟雪思忖一番,忽然想起了什么,開口問道:“她……她當年亦來過此處?”

    玄武的呼吸有些粗重,似乎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它慢慢道:“這倒是的。那丫頭當年也是年輕氣盛,犯下大過。林青崖發了一通脾氣,便將她罰在此處了。”

    玄武又瞇起石縫做的眼睛,看向卿舟雪,嘆了一聲:“沒想到。你們師徒倒是一脈相承。女娃娃,你又是犯了什么錯?”

    “我殺了一個人。”卿舟雪道:“她有所圖謀,欲要敗壞太初境與我師尊的名聲。”

    “一個兩個的,殺氣都這么重干什么。”玄武慢吞吞地打了個呵欠,“年輕。果然是年輕。不過吾當年年輕氣盛時,也是一口吞了太初境整個大澤呢。”

    它打量著眼前的女娃娃:“你比她安分一些。”玄武的聲音又忽然低下來,像是在和她壓著嗓子說悄悄話:“那個死丫頭,待在此處無趣。便拿著一把刻刀,在吾的臉上劃拉了好多道褶子。你看。”

    卿舟雪將燈拿了過來,照上前方的石壁。只見上頭的確有很多刻痕,但并非是隨意劃拉的。

    她的目光被一盞小燈映得柔亮。

    “不,這不是尋常刻痕。”卿舟雪屏住呼吸,她伸手撫過師尊年輕時留下的痕跡,篤定道:

    “這是文字。”——

    即將獲得成就:考古?卿

    第131章

    “你們兩腳小獸編排出來的玩意,吾并不懂得。”

    卿舟雪秉著燭火,對著刻痕一道道看過去。由于這石壁經年環境不變,又無風刮日曬,那壁上之字留存相當完好,筆畫清晰得像是剛才刻上去的。

    其中隱約能看出是師尊的筆跡沒錯,但那字透出一點銳氣鋒芒,還帶有凌厲之感,與現在不太一樣。

    其上密密麻麻寫了很多名字,多為徐姓。

    每一個人名上,又被斜刻一刀。

    底下還有字,卿舟雪俯下身子,將火光湊近了些,此處的已經不是人名,而是八個大字。此幾筆最重,似乎要把石壁鑿穿。

    【……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卿舟雪看到此處,手心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她將燈火擺回原處。

    玄武看她忽然沉默不語,正尋思著拿個什么話頭來勾起這小后輩的興趣。

    畢竟它可算是太久沒說話了。遲鈍的石龜此刻亦發覺,面前的年輕丫頭,似乎對她的師尊——也就是云舒塵的往事并不知悉。

    它慢吞吞地問:“吾為山神,與山川同壽。一覺醒來就發現了你,也算有緣。你的師尊也曾與我說過話解悶。關于她的事,我倒是知道不少,索性無聊,就當講一個長長的故事罷。”

    *

    幾百度春秋之前。

    “吃飯了吃飯了——師姐又不在啊?”周山南剛把碗筷擺好,嘀咕了一聲。

    “師尊這么摳,今天竟還燉了雞湯。云舒塵再不來,連湯底都沒得剩。”越長歌坐在桌前,雙手支著下巴,對著這肉香猛吸一口,她醺然道:“要不給她留一碗,我們先嘗一嘗……唔。”

    忽然,一筷斜斜橫出,止住越長歌躍躍欲試的手。

    “長歌。”

    那中年婦人盤著個發髻,是很和善的面相,此刻將木筷收回,慢慢問道:“這幾日都沒有瞧見塵兒,她成日閉門不出,到底有幾日沒用飯了。”

    越長歌道:“橫豎我今日沒見著她。師娘,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家伙修煉起來就喜歡把自己往絕路上逼。不吃飯也沒什么好稀奇的。”

    徐香君聞言,眉頭緊蹙,便盛了點飯菜,留在一旁。

    正碰到林青崖將最后一碟小菜放上了桌。

    “這點兒先溫著。待會我給她拿過去。”徐香君以眼神示意了一下林青崖,他便順手給留出來的飯菜施了一層靈力。

    林青崖坐了下來,往桌上一數,確是少了最需進補的某一個。

    他又開始念叨且發愁:“為師早就說過,尚在長身體時莫要輕易辟谷。那丫頭就沒聽過一次勸,這才長得病怏怏的,連爬山都氣喘不休,練劍也拿不動。修行一事,怎能急功近利……”

    “師尊,你就算把我們念叨禿了,云師妹也聽不到的。”

    林青崖作為太初境的開山祖師,其下共有六名親傳弟子。一半是看資質撿的,一半是坑蒙拐騙的。

    其余五位皆長勢良好,宛若雨后蹭蹭冒頭的春筍,令人欣慰。

    只有某個四弟子大不一樣,不管喂了多少補藥,她總是生得蒼白柔弱,像朵名貴的嬌花,稍有不慎就會纏綿病榻,一年四季染八次風寒幾乎是常態。

    徐香君記得那日和林青崖將這孩子從流云仙宗門口撿回時,她渾身濕透,燒得奄奄一息,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當時喂了幾顆靈丹妙藥,又尋了人來醫治也不見好轉,以為是養不活了,結果她還是倔強地撐了過來,微弱而執拗地活著,火花雖暗,但從未滅過。

    這大大激起了徐香君的憐愛之情,平日難免諸多照拂。

    塵兒對她自生疏到熟悉,逐漸又趨于依賴,一旦無事便會黏上她。

    她養了這些年,竟感覺身旁多了個閨女。

    那時的太初境只能算微末小宗,草草分了內外門,連諸峰都分不開。

    這幾位內門弟子,皆是隨著師尊在主峰上修行。

    徐香君敲響了云舒塵的房門,過了許久,門開一縫,露出了少女的半邊側臉。

    “怎么不去吃飯?”

    “修煉呢。”她見是師娘,一對秋水明眸很快彎起,態度親昵:“我忘了。”

    “下次可不能了。”

    徐香君嘆道,將飯菜擺在桌上,余溫剛好能入口,“再怎么說,還是要吃飯的。莫要嫌麻煩。”

    云舒塵的眉梢蹙起,她坐下來端起碗,默默地扒著飯:“我馬上也快辟谷了。”

    “也沒有必要這么急的。”徐香君忽然認真地看著她:“長歌說你修煉總是喜歡逼自己,你和師娘說說,這事兒可是真的?”

    “修行之路,力求極致,有何不對?有時微末之差,便是勝負關鍵。”

    云舒塵不以為意,她低垂的眼睫動了一下,流露出幾分嘲諷。

    他們才是真正養在宗門內的嬌花,不會明白此中殘酷的。

    “那塵兒想要勝過誰?”

    勝過一切擋她欺她辱她之人,至少也得比唐無月強。

    云舒塵自己心中是如此打算的,但她眼眸一動,嘴上卻并未這么說,而是故作不知地搖了搖頭:“還未想好。”

    徐香君不置可否,她走到窗邊,將木窗都推開。

    此刻正是盛春,外頭的山花紅得鋪天蓋地。

    驕陽又在山花上渡了層金邊,橙紅橙紅的,一團裹著一簇,滿眼都是無聲的熱鬧。

    很漂亮的景致,可是這孩子卻關了窗。

    哪怕師娘開了窗戶,光線盈滿整個室內,但云舒塵卻并未被山花吸引,而是緊盯著師娘在鬢邊的兩處斑白。

    那一線線的銀白很是刺眼,尤其是日光照徹之時。

    “師娘,你為什么不修煉?”

    云舒塵的眉梢緊蹙,擱下碗筷。

    徐香君一愣,她倚在窗邊回首:“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緣。”

    “怎么會?”

    衣袖被微微扯住,徐香君對上少女不解的眼神:“連師弟那般榆木腦袋的,都能將靈力勉強運轉起來,而我的道法經文,都是你教來念的。”

    她的眼中有何物在輕顫,晃成一片柔亮,像是薄淚。

    徐香君片刻未語。

    云舒塵的手松了松,眼睫一寸寸垂落,她攥緊了衣袖:“我只是想你陪我久一點。”

    一只手緩緩落在她的頭頂,寬慰似的揉了揉,終于是道:

    “好。”

    徐香君一時不知這個謊扯得對還是不對。

    但當下,那孩子先是小心地懷疑了一下,而后再是反復朝她確認了幾遍,這時面色都亮了幾分,終于不再是之前易碎的模樣——徐香君看在眼里,卻莫名有點心疼。

    塵兒自幼孤苦,據她說雙親皆已亡故。這難得的一點骨肉親情,恐怕已經是她的生命中,至為奢靡之物了。

    徐香君想著等她再長大一些,再來知曉這些別離。

    春去秋來,太初境的山花紅了十多載。

    人至晚年,徐香君的身體并算不得太好,時常會咳血。云舒塵每年都會問她,師娘是不是在騙人。

    明眼人其實都知道是在騙人,她心中何嘗不清楚。

    后來一年年過去,師娘已經臥床不能起的時候,云舒塵也便不再問了。

    這些年來,云舒塵除卻自己修行,亦去求著師尊,求著各個門路尋來的醫修,或是拼命看書,大海撈針一般尋偏門法子,可一切的一切都無濟于事。

    畢竟早在她之前,凡是能嘗試的法子,林青崖都不計代價地試過一遍。

    但徐香君并非是天生資質粗劣,她的靈根被毀,丹田亦受損,縱然是大羅金仙來救場,亦是回天乏術。

    又至一年月燈節時。

    太初境重重云霧之下,百姓放的燈火如同星星一般,璀璨生輝。

    徐香君感覺自己已至彌留之際,與林青崖交代了一些身后事,而后寬慰一番,屏退其余小聲抽泣著的弟子,獨獨見了云舒塵一人。

    “這幫孩子中,我最是放心不下你。”

    她微微撐起身子,佝僂的身影因為咳嗽而擺了擺,就像風中將熄的燭火。云舒塵連忙上前扶她,師娘握住她的手:“關于修行,塵兒很用功,就是太用功了一些。”

    “那年見你飯也忘了吃……山花很美,你也不知去看一看。倘如人生在世,只為登上頂峰而修行悟道,沿路的風光悉要錯過,這樣活過一生,不好。”

    徐香君撫上云舒塵的頭,頓了片刻,又試圖擦了擦她臉上的淚:“哭什么。師娘這一生,興許短了些,晚年時也稱得上是天倫之樂,過得很好,并沒有什么怨念,也無甚要了卻的心愿了。”

    徐香君見她的淚實在止不住,也便由著去了。她側身躺下,虛弱地笑道:

    “你最是聰慧,想必也不用我多言……丫頭,日后記得對自己好一點。生活再不如意,再苦再累,也要學著愛自己,掇拾得漂漂亮亮的,去嘗一嘗喜愛的吃食,看一看人間的風光。知道了嗎?”

    無人回答,只有細微的哽咽聲。

    “今日過節么。”徐香君咳了幾聲,又輕聲道:“想看看月燈了。你去拿一盞來。”

    云舒塵站起身來,“好……師娘,你等著我。”

    她踉蹌地走出幾步,又慌忙回頭:“你等著我。”

    徐香君撐起最后一份力氣朝她笑了笑,看著那道影子很快消失于門框。

    一路上腳步未停,半是御風,半是跌跌撞撞,云舒塵以平生最快之速下了山。她穿過一片人群,川流不息的人間熱熱鬧鬧,一派祥和。

    而她的心中焦急,眼中只容得下一盞月燈。

    她挑了最亮的一盞,錢也未結清,便馬不停蹄地轉身回峰,將熱鬧悉數拋在腦后。

    夜晚的風很涼,她太過匆忙,連擋風的術法也忘了用,任由長發被吹散,臉龐似刀割。

    手中的月燈被她提著,晃晃悠悠,幾乎要熄滅。

    云舒塵宛若對待珍寶一般,將其擁在懷中。

    她唯恐快要趕不上了,唯恐再耽擱一會兒師娘便要拋下她而去——

    她不敢停半步。

    離寢殿終于是近了,兩步,一步。

    云舒塵眼中的淚光被月燈映亮,比銀河更加璀璨,她抱著燈,剛想沖進去,卻發現里頭一片哭聲傳來,門稍微開了開,大師兄紅著眼眶走出,朝她緘默地搖了搖頭。

    她頓時停下來,呆愣在原地。

    月燈在此時嘭地一聲落了。

    濺起滿地星火——

    七夕節快樂!

    第132章

    云舒塵的一生中,曾有三個母親。其中一個從未知曉過她的存在,便已經亡故,剩下一個予她血肉,給了她幼年的柔情與關懷。

    另有一個將她教養長大成人,陪伴的時間最久。

    徐香君走后,她沉緩了幾年,修行一事也數年未曾進益。師尊從未迫她,只道一切隨緣就好。

    云舒塵看著自己窗前的花瓶,一支淺紅已經葳蕤怒放。

    自打同門瞧來,云師妹從某一日開始,便發生了些許變化。她較之于以前,似乎不再那么執著于苦修。哪怕身子不好,出門的時候也愈發多了,將自己收拾得光鮮亮麗的。甚至去山下抱養了一只小花貓。

    那盞月燈雖來不及瞧見,但云舒塵將徐香君臨終前的囑咐都做得很好。

    常年的修身養性,讓她心底里的戾氣逐漸平復,真正有了修道之人的從容。

    倘若不是那一年下山歷練——

    云舒塵當真以為,自己能一直從容下去。

    師娘曾告訴所有人,她的靈根與丹田,是天生如此,藥石無醫。

    云舒塵興許懷疑過,但是查到最后總是不了了之。

    直到她在酒樓里聽說過徐家的一些風言風語,有關于徐家家主挖他人靈根修煉。

    師娘從未談過出身,但她亦是這個姓氏,巧合得令人心驚。

    云舒塵霎那間想到一種可能,她如同被冷水潑了一身,從頭頂涼到腳尖。

    她折返青樓,將剛剛收服的妖孽放了出來,與妙瞬再談了一筆生意。

    她以庇護那幾只妖孽不再被修仙者尋到為代價,讓其不計代價地徹查此案。

    如是折騰了幾年,那些零零碎碎的線索拼湊起來,直指著一個方向。

    師娘不僅不是資質粗劣,相反地,她的靈根品色足夠好。

    好到被自己的生父窺視,成了他登仙路上的一塊踏腳石。

    云舒塵拿著那些佐證,指關節死死捏到發白。

    又被她無力地松開。

    她誰人也沒有告訴,回峰以后,獨自坐在窗邊,目光直直地盯著師娘留下來的那一簇山花。

    鮮艷,熱烈。

    卻開在與世無爭的角落。

    就像那個女人一樣,不管遭遇了什么苦難,總是淡淡拂去,了無塵埃。

    花被她小心翼翼地用靈力護了十幾年,未曾腐爛。

    如今,亦有了凋敗之相。

    *

    云舒塵自一次外派任務之中,拿著掌門師尊的首肯,佯裝無意,帶著幾個同門,去徐家的地盤交流數月。

    她心思活絡,這小住的一段時日之內,很快與他們家的后輩混得熟悉,甚至還得到了幾個長輩的欣賞。

    關于這等邪功,哪怕是徐家之子弟,亦往往敢怒不敢言。不過既然是喪盡天良之說,天下沒有密不透風的墻,云舒塵仍然在只言片語間,尋得了一些蛛絲馬跡。

    聽聞徐家家主修煉這等功法,卻還沒有被另一些仙門討伐,背后是有人撐腰——竟有人談及流云仙宗的太上老祖。

    云舒塵只是將此事默默記下,又與他們言笑晏晏,相互往來。

    畢竟這并非她來此的重點,這背后所有牽連涉及之人眾多,恐怕還要一條命一條命地還來。

    徐家家主比她長了幾百歲,她沒這個本事單靠自己報仇,一時并未心急,而是選擇蟄伏數年。

    這數年她自然不可能都待在徐家,自從搭上了此地,她平日在太初境拼命修行,只要一旦鉆了空子,便借著和好友交玩的由頭,來這邊溜達溜達。

    她摸清了徐家仙門外三層的陣法,且都暗下苦功,取得了破解之法。

    仙門之中,有幾位大能前輩,上下共有多少人,名姓,修為幾何,皆被她仔細記下。這一年一年地盤過去,云舒塵一有空便過來“交流”,甚至比自家門派還要清楚。

    徐家家主——徐任,注意到了這個年輕后輩。他頗為欣賞她,更為欣賞這樣至精至純,近乎天然的五靈根。興許是找尋下手的機會,曾多次借著亂七八糟的由頭,親自指導她的修行,想要獲得她的信任。

    這自是正好。

    因為云舒塵也想套取他的信任。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會禍及自身。不過許是上天開了一線,徐任下手的很多次,云舒塵都巧妙避開,化險為夷。

    那些年,她雖是活得辛苦萬分,卻并未后悔。

    二十九歲那年,突破化神境。

    云舒塵千里迢迢,拿著這些年的所有努力,趁機孤身回到魔域九重天,再次叩響了伽羅殿的大門。

    多年過去,云舒塵從幼女長大成人,而唐迦葉容顏依舊不變,美艷如昨,她穿著一身華貴的黑袍,坐在魔域最為至尊的寶座上。

    “誰準許你回來的。”

    魔君垂眸,向下掃了她一眼,冷冷道,“怎么,仙家的日子不舒心?”

    “君上。”

    她的儀態依舊端莊得體,話不多言,“我此番前來,并無他意,只是想與伽羅殿做一個交易。”

    唐迦葉挑了下眉,面前的年輕女子自袖中掏出一卷,手指微松,畫卷徐徐展開來。

    魔君掃了幾眼,略微訝然,這上頭密密麻麻寫著的,是四大仙門之一——徐家所有的布局,詳盡非常。

    她按下此卷,“這是何意?”

    “四大仙門有勢有力,而徐家目前風頭最盛。此一門地處流云仙宗之北,倘若能攻下,魔域向九州腹部便又進了一大步。此乃一利。”

    云舒塵的語氣不疾不徐,“仙門之內,法寶、靈丹妙藥皆很豐富,而徐家家主以人靈根煅體,若能生擒,取其骨血,煉成丸藥,亦是魔君鞏固實力的上選。此乃二利。”

    “聽聞流云仙宗子弟常來魔域邊界擾事,美其名曰歷練。而徐家仙門與流云仙宗關系緊密,堪稱宗門下的走狗。”

    云舒塵勾起唇角:“殺雞儆猴,亦有震懾之效,可讓他們消停一些。這也是一利。”

    唐迦葉站起身來,緩步走向她,又頓在她身旁。

    “攻打四大仙門之一?這不是什么小事。”唐迦葉淡淡道:“倘若戰敗,只是憑空折損元氣。”

    云舒塵對上她的目光,平靜道:“君上,這世上任何之物,有舍方才有得。不過此一番,勝算也有七八成,是相當難得的機會。”

    聽得此言,唐迦葉一頓。

    初代女君征戰魔域諸天時,也說過這樣的話,亦是這樣冷靜而自信的神色。

    云舒塵眉眼之中,或多或少也有她的影子,尤其是似笑非笑時。

    她雖然長得更像云芷煙,但是生性卻更似唐迦若。

    換作云芷煙,那個自詡為正道中人——絕對做不到與昔日有嫌隙的人共謀差事,亦不會有這么狠毒的提議。

    唐迦葉目不轉睛地盯了她半晌,緩步圍著她繞了半圈,沉吟道:“既然是交易,你想要什么。”

    云舒塵閉上眼,緊了緊,又抬起來,她道:“徐任的命。我想親自結果他。”

    “只是如此?”

    “只要如此。”

    “魔族最為頭疼的護門陣法,我都有破解之法。況且三日以后,徐任要為新生的小女兒舉辦慶生典禮,此乃家宴。”云舒塵又道,“三日后正是最好時機,千載難逢。還請君上仔細考慮一下。”

    云舒塵走后,唐迦葉沉默半晌,忽然掃向左右,吩咐道:“你們去查查,這丫頭說的話是真是假。”

    “倘若是真,君上以為何?”旁邊一道女聲柔聲問道:“我們要如她的意思么。”

    “既然是真,送到嘴邊的肉豈能不吃。”唐迦葉道:“徐家的確是那什么仙宗的走狗之一,能惡心他們,本座求之不得。”

    一日以后,云舒塵在太初境,收到了一根漆黑的鴉羽。她將鴉羽握在手心,苦心經營多年,終于將這最后一步棋落在實地。

    魔族對修道之人,并無任何憐憫之心,她們秉行的一般都是斬草除根。

    云舒塵所殺的是徐任,還有另幾個挖靈根的偽君子,以及和他糾合在一起的人。

    但借魔域這股東風,徐家大門一開,估計是片甲不留,尸骨無存。

    牽連無辜,亦是難免。

    她想到此處,緩緩閉上了眼,她仔細盤算著師娘的身世,據她所知,徐香君只是一個婢女的女兒,她的生母早就被趕出仙門,好像也沒有別的親戚。

    那么除了她那個畜牲一般的父親,還有一群助紂為虐的兄長姊妹,她不會傷到師娘在乎的人。

    可不知為何,她難掩心中酸澀,立在遠處,靜看師娘墳冢良久。長風吹起她的衣衫,在風聲中輕微地響。

    “對不起。”

    良久后,只余一聲輕嘆。

    云舒塵曾學著似她一般活著,但她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終究成不了下一個徐香君。

    徐家慶典之時,張燈結彩,好不熱鬧。云舒塵與此處交往良久,她亦很自然地參加了此次宴席。

    正當眾人觥籌交錯,醉得醺醺然之時,忽然一陣黑風起。

    徐任還未清醒過來,便發現護門的三層陣法,自內向外,應聲全碎。濃郁的魔氣如腹蛇一般,緩緩順著背脊爬上他的身軀,纏繞,緊縮,讓人幾乎要窒息。

    他大驚失色,連帶著各位子女也騷亂一陣。不過好歹是活了這么多年的長輩,只一陣慌忙后,徐任冷靜下來,喝道:“哪里來的魔界妖人!”

    自外墻之上,忽然響起幾聲輕笑。

    云舒塵站在一旁的廊柱之后,趁此機會,作法升起了一陣白霧,混淆眾人視線。就當此時,一聲又一聲倒地的聲音驟然響起,撲通幾聲,連叫喊都未來得及發出,又歸于一片寂靜。

    其實論征戰殺人,魔族遠甚于修道之人。最大的劣勢,便是女希氏一族的血脈稀少,而其它部族多靠武力,靈智卻低下。不然怕是早就統一各大仙門了。

    當白霧散去以后,地上的尸山幾乎堆了起來,尚能從容站起的,一個個皆是黑衣束身的女子,靜待在一旁,聽候指令。

    為首的女人正是大祭司,她將兜帽摘下,露出顛倒眾生的半邊側臉。

    徐任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愕然看著滿地尸首,眼底閃過一絲恨色。

    她幾乎是瞬移過去,卡住了徐任的頸脖,他本是靜靜不動,忽然運起一掌朝她心口拍去,女人被震開幾尺遠,微微一驚,“這功法倒還挺厲害。”

    徐任冷笑,他這么多年的修行,也不是白費靈根。左右橫掃了一番,來的魔族雖多,不過一個也沒有修為高過他的。

    莫名又尋回了自信。

    他徹底冷靜下來。

    他喚來長劍,拿在手中,疾如閃電,便朝那為首的魔女削去。一劍下去,地磚裂開數丈,塵灰騰騰。

    云舒塵站在暗處,悄然抬起手,地上聚集的血水如有生命力一般,自空中形成一條遍體通紅的龍。

    徐任雙眸微瞇,他忽然自施法的痕跡中,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正覺不對,那條血龍靈活地繞上了他的身軀,一尾將長劍掃斷,拍在地上,掀起一陣氣浪。

    四周的黑影一擁而上,魔氣灼燒著他的真元,徐任自知今日恐怕難以全身而退,驚怒之下,再度睜開眼時,已是雙目血紅。

    他在被魔物吞噬之中,看到了一個渺茫的影子。

    靜靜立在遠處,冷漠而高傲。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女聲說:“住手。”

    大祭司便揮了揮手,讓她們退下。

    她扭身,微微一笑:“塵兒,君上說切碎一些,好煉藥。我們先去別處搜刮一些法寶,你就慢慢報仇罷。”

    徐任倒在血泊之中,勉力睜開眼睛,看著一道女子身影,緩步向他走來。

    離得近了,他渾身的血液都涼住。猛斥一聲:“云……云舒塵……你竟然……和魔……”

    一只染血的繡鞋壓上他的胸口,將其余的斥罵堵了回去,云舒塵俯低身子,淡聲道:“魔族可沒有你歹毒。至少不會對親生女兒下手。”

    言罷,她以靈力將人拖起,血跡在地磚上拉得老長,而后云舒塵打開內室的門,將他拽了進去。

    里頭驟然響起一聲驚恐的叫聲。

    徐夫人抱著嬰孩,連連后退,渾身都在發顫。

    她抬眼看著面前的年輕女子,她神色平靜,面上濺著鮮血,宛若地獄中爬出來的修羅。

    云舒塵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下割去,硬生生劃破了徐任的腹部,伴隨一聲凄厲的哀嚎,自里面剜出幾顆尚冒著新鮮血氣的靈根。

    云舒塵顫著手,拿起成色最好的一個水靈根,溫和而包容的淡藍光芒,一下子籠罩在她的手心。

    親切的氣息。

    這是徐香君的。

    她將其小心地收在手心中,揣在心口上。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徐夫人在一旁泣不成聲。

    “為什么?”云舒塵垂眸凝視著那顆水靈根,哪怕不借月光來看,它依舊剔透生輝。

    “你知道這顆靈根的主人是誰么?這樣好的資質,本可以上九天攬月,羽化飛升。卻終其一生,只能像一個凡人那樣垂垂老矣,最后死去。”

    徐任還剩一口氣,已經無力再多言什么。云舒塵的刀尖一轉,往那丹田中又深深刺進幾刀。

    這種疼不是切膚之疼,而是深入神魂。她不完全捅穿他的丹田,一時半會又不能輕易死去。那一具軀體在不斷發抖,慘叫不絕于耳,云舒塵輕聲問:“疼么?”

    無人回答她。

    她卻笑起來:“我還以為你感覺不到疼。”

    她那把小刀相當靈巧,一點一點將整個丹田刮出,是為凌遲的酷刑。徐任的軀體一開始在抖,后來便如一攤死肉一般,動也不動。

    此刻她還未完全想要殺掉他,結果人先斷了氣。

    看來是硬生生疼死的。

    云舒塵封住他周身穴位,防止□□潰散,慢慢站起身來。

    一聲響亮的啼哭頓時爆發出來,自濃郁的血腥氣中彌散。徐夫人害怕地捂住了孩兒的嘴,整個人面色蒼白如紙,嘴中喃喃道:“我是無辜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放我們一條生路……求求你……”

    云舒塵立在原處,靜靜地看了她半晌。而后俯身,將她手中的嬰孩一把抱起。

    徐夫人的手一緊,又害怕地僵在原地,連動彈都不能挪一寸。

    她的手抬起,撫在女娃柔嫩的臉蛋上,撥了一下,又慢慢握上了她脆弱的頸脖。

    嬰孩的哭聲愈發撕心裂肺。

    徐夫人的呼吸聲也愈發粗重,待到云舒塵將手指一點一點卡緊的時候,她徹底陷入崩潰,一把撲了過來——

    云舒塵側過身軀,匕首浮空,向來人的方向射去,又是重物落地之聲。

    再無聲響。

    她的手已經掐上了那柔嫩的頸部,但神色卻晦澀不明,似乎終于生了一份猶豫,力道逐漸慢下來。

    正在此時,那嬰兒無意識地含住了她的手指,吮吸起來,忽然就不哭了。

    云舒塵的手停住。

    過了一會兒,她終是把孩子放了下來。

    無父無母,難成氣候,興許根本不用她動手,也活不了多久。

    她又拖著徐任殘破的身軀,打開了門。祭司大人正等著她,瞧見來人,沖她微微笑道:“都解決了?”

    待到徐任的死相被月色一照,連祭司都倒吸了一口冷氣,挑眉道:“真狠。”

    云舒塵未置一言,將尸身交給她們。祭司大人道:“那我們便先走了。”

    黑衣女人走出幾步,忽而又轉過身來,復雜地看著云舒塵。

    “塵兒。”

    良久后,她輕嘆一聲:“其實你更似我族,而非仙家。”

    聽到此言,云舒塵的眸光動了動,而后垂下,她靜立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回過神后,周遭的魔氣都已經散開。

    都走了。

    云舒塵費了些氣力,將尸體聚攏在一起,而后就著尸脂膏油,斷木殘桓,放了一把大火。

    火光映亮了高高懸著的彩燈,照得四方亮如白晝。

    她就著夜色走出很遠,再度回頭看時,竄天的火勢幾乎燒紅了半邊夜空。

    整個徐家仙門,皆被這滾燙的熱浪吞噬——

    第133章

    云舒塵到太初境邊界時,天空一道驚雷閃過,瓢潑的大雨蓋下來,打得人渾身發疼。

    她并未避雨,任由面龐上沾染的血色,被雨水沖刷殆盡,最終干干凈凈。

    云舒塵慢慢走向師娘的墳冢,此刻下了雨,泥漿有些不好走路。

    她輕顫著手,自墓碑前下挖了一個淺坑,將那枚因為離體太久,逐漸失去光芒的靈根埋在土壤里,和徐香君埋在一起。

    她此刻半點也不想回去。

    天下好像也沒有何處能去。

    她伏在師娘的墓碑前,靠著冰冷的石壁。

    下一道雷光劈下來時,映亮了她眼中的一層薄淚。

    漸漸地,越蓄越多,喉頭哽咽,似乎已經腫脹,一絲微弱的哭聲也擠不出來。

    她在墳前沉默地流著眼淚,雖然大仇得報,但是心中升不起一絲快活之意,有的只是長途跋涉后的疲憊。

    這一場雨下至天明,臨近日出時,云舒塵也因為受寒發起了高燒。林青崖帶著幾個徒弟,尋了她很久,最終在徐香君的墓碑前找到了她。

    林青崖得知她勾結魔族,覆滅人家滿門后,先是驚怒,而后又自心中升起一分悲慟。

    因為他知道這孩子是為了誰,他終究還是有負徐香君所托——她說,一輩子也莫讓塵兒曉得這件事,恐她走不出來釀下殺孽。

    対于修士而言,業孽每添一分,渡劫便愈發艱難,手上鮮血累累之輩,很可能會死在某一次九重雷劫之下。

    云舒塵本以為師尊會清理門戶,并沒有抱著再活的打算,結果林青崖將她罰了十年思過,又將修仙界的流言蜚語壓下,此后直到他坐化歸塵,也再沒有提過此事。

    這十年思過的痕跡,兜兜轉轉幾百年,又教云舒塵的弟子瞧見,揭開了這一段鮮血淋漓的過往。

    *

    玄武止住話頭,它發現面前的姑娘沉默很久,連一句話都不說。

    良久后。

    “師尊,她當年應當過得很苦。”

    卿舟雪并不懂得這是什么感受,畢竟她的雙親逝世之時,自己還未懂得太多感情。

    如今看來,竟是幸運。

    “都過去了。”

    玄武蒼老的嘆息響在耳畔:“一晃好多年。張三死過趙四生,再深的恨,再無法割舍的人,刻在石頭上,風吹日曬幾千年,也淡得尋不到痕跡了。”

    刻在石頭上?

    似乎不錯。

    卿舟雪確有一些想說的話,但是并非要対現如今的師尊說。

    而是要対二十九歲的云舒塵說。

    卿舟雪自身上摸了摸,并未尋到能刻字的東西,但她秉著燈在石室中尋了良久,竟在蒲團之下摸出了一把硬物。

    很可能是師尊留下來的小刀,許是出去時忘記帶走。

    玄武一頓猛咳,沖她吼道:“不行!!吾的臉上不能再多刻褶子了!”

    “你面上已被師尊刻滿了。”

    卿舟雪將小刀握在手中,淺淺一笑:“我刻另一面墻,這樣可好?”

    玄武冷哼一聲,似乎対此種不禮貌的行為分外不屑。

    “不愧是師徒。”

    墻壁被硬刀劃出一道痕,卿舟雪用了些氣力,反復描摹,刻深了些許。她的筆鋒清雋端正,干凈利落,與師尊的相比,能自二人筆跡中瞧出些許相似之處,但又有之不同。

    她所刻的字也是八個,與云舒塵的八個大字遙遙相対。

    【前塵已過,后篇新啟。】

    正寫到最后一個字時,四周忽然敞亮了許多。卿舟雪忍著雙目的刺痛,向光亮處看去,一片白芒之中,現出一道綽約人影。

    她微微一怔,小刀被放在一旁。

    “卿兒?”

    熟悉的聲音響起,分明才幾日不見,卻讓人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還不快出來。”

    卿舟雪緊緊閉著眼,尚未適應外頭的璀璨光明,她摸索著走向洞口,被人拉住了衣袖,身子向前傾去,一下子砸進一片溫柔的懷抱之中。

    她頭暈目眩了一陣,但師尊將她抱得很緊,而后又將她慢慢扶穩。卿舟雪睜不開眼,但她能感覺到云舒塵應當是在打量她。

    自己的面頰上被揉了揉,肩膀處,腰處,皆被女人的手撫過,最后云舒塵又一把抱住她,松了口氣:“等得久了,好像還是瘦了點。”

    “師尊,你怎會來此?”

    這里的禁閉室,除卻掌門親臨,連長老都不能隨意出入。

    “你等一下便知。”

    卿舟雪顫抖了許久的眼睫,終于在一片光曦之中,略開了一道小縫。

    一道玄鐵所制的掌門令牌,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既是有了這個,自然也有資格放你出來走一走。”

    她抬眸,対上云舒塵的眼,里頭含著理所當然的意思。

    云舒塵微微一笑,將令牌收好,而后牽起她的手,“莫要擔心。掌門會対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若不是迫于無奈,他也不愿意你在此中荒廢三年。”

    “只不過這三年,你定然不能留在太初境了,被別人瞧見不好。”

    云舒塵稍微歪了頭,“現有一事正發愁。我們無處可去。”

    經過后山禁閉室有弟子守衛的兩處時,卿舟雪發現幾個師弟師妹將目光放直,或抬頭看天,恨不得當即變瞎——勉力假裝沒有看到云長老帶著徒兒自里頭走出。

    一看便是事先打了招呼。

    “無處可去?”卿舟雪卻搖頭道:“換而言之,我與你何處皆可去。”

    “你這話說得似要私奔。”

    卿舟雪卻一愣,忽然緩了腳步,認真道:“不……不,倘若如此,不能貿然出行。”

    云舒塵隨口打趣一句,未曾想著她微蹙眉梢:“師尊,私奔者為妾,名不正言不順,這似乎不行。”

    “……怎么你記起這種糟粕來,偏生如此清楚?”

    *

    一川碧江上,清風迎面。

    卿舟雪與云舒塵坐在一艘烏篷船上,任由身下水流徐徐推進,載著她二人遠去。云舒塵已經対外界宣稱閉關,她們收拾了細軟,打算出走三年再回峰。

    兩岸皆是青山,靜靜立在一旁,像是顧影自憐的美人在照水,亦像連綿不斷的綠云環繞四周。

    此刻月上中天,在江面上沉著白玉盤,壓在船頭兩寸處,近不得,也遠不得。

    云舒塵慵懶地靠在船頭,她索性脫了鞋襪,將腳踝浸在江水中,時不時動一下,將月亮踢碎了,再等它重合。

    卿舟雪與她背対背靠著,而后似是靠累了,她不知不覺地滑到云舒塵的雙膝上,枕靠在上面,若有所思地瞧著她。

    “師尊,余英的事……”

    “你思過的這幾日,我都處理好了。”云舒塵溫聲打斷她。

    “我只是想知道,師尊為何不告訴我。”

    卿舟雪眉梢微蹙。

    云舒塵的確早就知曉如此,余英雖然掩飾得很好,但是在時不時打量她的目光之中,還是能透出幾分恐懼與恨意。

    生得較好的五行靈根得天獨厚,本沒有那么容易被她瞧見。

    而她當年放過了那個女娃。

    一切的一切,都太過巧合。

    當年徐家其實并非滅門,還有一些遠房親戚在外,其后重新接管此一門,也就是現在茍延殘喘的徐家,不復當年鼎盛。

    唐迦葉不知是瞧不上這塊地盤還是怎的,壓根不屑于收入囊中。

    云舒塵本是想留著這丫頭為引,將她背后的余孽揪出來。

    她送來的所有吃食,云舒塵當著面淺嘗一口,在她走后則會吐掉,剩下的都喂給了阿錦。

    那一枚妖丹也是假,她向來謹慎,真正的被自己揣在身上,寸步不離。

    只是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了一個卿舟雪。

    云舒塵百思不得其解,徒兒向來一心修道,旁無雜念,她怎會機緣巧合之下,識破了“師妹”的詭計?

    她正想得出神,衣袖又被微微一牽,卿舟雪蹙著眉,這次問得更為直接:“你不信我么?”

    云舒塵一愣,她低頭,卿舟雪的眼中盛滿了不解和失望,那雙漆黑的瞳色格外清透,因此任何情緒都看得分明。

    “沒有不信卿兒。”

    倘若天底下還有一個人能讓云舒塵相信,其實就是她。

    “我……”她的聲線盡量穩著:“此事與你干系不大,修行最忌多思多想。我也是這般考慮到——”

    “怎能如此說?”

    卿舟雪坐起來,近在咫尺,就這般幽幽地凝視著她:“倘若師尊事先告知于我,我便不會急著要她的命。倘若沒有那一遭,掌門不會難做,你也不會難做,我亦無需去思過……”

    “嗯。”云舒塵的聲音輕下來,柔柔一嘆:“我亦是個尋常人,所思之事,不會面面俱到。”

    卿舟雪自她細微的神色中看出了一絲端倪。

    今日有些不依不撓。

    “其實師尊是想到了的,対么。”

    “你知道,分明告訴我才是最保險的。”卿舟雪直視著她:“但你偏生不說,想必你心里有更擔心的事。”

    云舒塵対上那雙清眸,一時無言,在此時此刻,卿舟雪異常敏銳,言語如冰錐一樣,根根直切要害。

    卿舟雪等來的只是她的沉默。

    其實卿舟雪知曉,自玄武一五一十地將記憶抖出來,那些被塵封了的過往,她現在都知曉,不是非要師尊交代不可。

    可她還是想等她親口告訴她。

    這終究是不一樣的——

    第134章

    為什么話涌到嘴邊,舌頭打個滾的事兒,有時就偏生這般難以啟齒。

    是的,她不想告訴卿舟雪。

    半點都不想。

    她告訴了卿兒余英的謀劃,便無法避免地會被問起徐家一事。

    她要她如何開口。

    是說自己因為一己之私,殘忍地滅了人家滿門,老弱病殘,一個也沒有放過?亦是說自己與魔族共謀此事,將一屆仙門拆崩離析?

    甚至要讓自己告訴她——她云舒塵就是這般的人,沉淀五百年,仍是無半點后悔之意。

    在她覺得光風霽月,不染纖塵的人面前,這種自白無異于自我折磨。

    她靜靜吹著江上清風,湖中的那點月色將眼眸映得微明。

    卿舟雪看她良久,最終翻了個身,“其實我比你想的要知道很多才是。”

    云舒塵的手微微一頓,她正詫異時,徒兒的聲音淡淡傳來,仔細數著:“徐家當年的事,你和魔域的事。甚至關于流云仙宗的一些事。”

    卿舟雪忽然感覺到她的身軀僵住,在一瞬時,呼吸都細微到不可聞。本是撫著她臉側的手,亦堪堪頓住。

    “嗯。”云舒塵低垂眼簾,若有若無地應了一聲。

    “師尊。”

    這一聲師尊被卿舟雪喊的,幾近嘆息。

    “罷了。你不愿說,我不迫你了。”卿舟雪坐起身來,與她離得遠了些。她的聲線依舊是無甚起伏的,聽不出任何喜怒,好像當真輕描淡寫地掠過了此事。

    “留有此案底,問仙大會,我是不是無需想著參加了?”

    她也倚在船頭,將清霜劍取來,就著半夜寒涼的江水,仔細擦拭劍身。

    云舒塵還有點走神,一時并未回答。

    “師尊的病已好了,我參不參加,現在看來好像不算要事。掌門那邊應是另有安排。”

    “……不行。”云舒塵驟然回神,縮緊了手指,她握上卿舟雪的一只手腕:“曾有一段時日,我的確不怎么想讓你去。可是現如今不同,若想正名,問仙大會是最好的機會,此一番反而是非去不可。”

    卿舟雪的手頓住,就抵壓在三尺青鋒之上。透亮的劍身映出了她半邊皎白的側臉。

    她將清霜劍插回劍鞘,其上掛著云舒塵做的劍穗。卿舟雪習慣性將其纏在手腕上。

    “你覺得我要去,那我便去。”

    卿舟雪忽然拿開云舒塵的手,又將腕上的劍穗松開。

    那只手頓在原地,而后略有點尷尬地放了下來,斂在袖間。

    卿舟雪凝視著江面:“從小到大,我一直很聽你的話。師尊說什么,那便是什么。只是……”

    許是因為情根不全,卿舟雪對于塵世諸物并無執念,只好借師尊心中所想所念,來作為自己心中所牽掛的。

    或許此等情感或為可悲,但也只有此刻,她才感覺自己在世間真正落在實地,有在好好活著,而不是飄在半空走馬觀花。

    她當然可以為了師尊擔下所有罪責,只要她需要,亦可以化為這女人手中的一把利刃,并且九死不悔。

    只不過當有一日,云舒塵也對她緊閉心扉時,她頓時感覺這一切都索然寡味。

    她只是有點累了。

    卿舟雪不算是喜歡翻舊賬的人,但此刻靠在船頭一閉眼,竟也想起許多片段來——那都是云舒塵巧妙地將話題繞過的時候,其實包括談什么,似乎也不由她做主。

    一種全然陌生的新奇感覺自心底里漫上來,雖然并不怎么愉悅,好歹也算是缺失情感的一塊碎片,被她小心地撿拾了起來。

    良久后。

    “……當年,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云舒塵靜靜地看著她,聲音飄在晚風之中,被一下子吹散。

    卿舟雪睜開眼,心底的期望正隱約冒頭。

    “你是從哪里得知這些事的?”云舒塵忽然又問,聲音放得比較柔和。

    放在以前,卿舟雪肯定不會多想,只會順著話答。

    不過此時,卿舟雪的思緒較為冷靜,她抽離來看,依她對云舒塵的了解——師尊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而是拋出一個相近的話頭,這樣的轉折半點不突兀,且很是自然。

    她循循善誘,又在晚風之中愈顯溫柔的語氣,亦很容易讓人坦言,將注意力挪過去。

    又是如此。

    “石壁之上,有鎮山神獸。”

    卿舟雪的眉梢微蹙,凝視她良久,直到云舒塵挪開目光,她才順著她的話緩聲答道。

    云舒塵方才多半猜到了此處,因此并非很意外,神色也沒什么波動。

    卿舟雪的聲音略顯得清冽,只蹦幾個字的時候,聽著多有冷淡。

    雖說徒弟平日也話少,但兩人之間,似乎很少產生這般的僵持。

    僵持良久。

    卿舟雪的目光終究挪開了,她從看云舒塵眼中映出來的月光,再到看江面上粼粼波動的碎玉,動了動唇,剛想和師尊說早些休息——

    “……既然你什么都知曉,何必還要我再說一遍?”

    萬籟俱寂時。

    云舒塵開了口,嗓音卻在輕顫。

    行船飄入一方山石之下,狹仄得很,擋住了所有的光亮。

    卿舟雪面前五指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清。在徹底的黑暗之中,女人不甚安寧的呼吸便變得如此清晰。

    她將手中的寶劍放在一旁,向前摸索了一會兒,摸住云舒塵的手腕。結果師尊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反而拽著她向前,兩人就這樣重重靠在一起。

    卿舟雪被砸了一下,覺得胸口悶疼,還未緩過勁兒時,便被師尊又一把抱緊,她錯愕地睜開眼,雖說什么都看不見,但能自肩膀上感覺到一絲溫熱淌下。

    剎那間,水聲靜謐,風也止息。

    “就是如此罷了。滅了人家滿門。有罪或是無辜,通通一把火燒了個干凈。”

    她盡量穩著聲線:“我聽她的話,裝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還是有負期望。這數年浮沉,我無法活得像個魔,在仙家這邊也無甚歸屬感,只能這般自欺欺人……嗯,就是這四個字,自欺欺人。”

    卿舟雪感覺自己的面頰上也沾了水,溫溫涼涼的,被她蹭濕了一片。

    師尊從未在她面前哭過。

    是正巧上方一片山石遮住所有光亮,卿舟雪不會看到她太多狼狽,這才將所有的自尊心勉強卸下。

    她在流淚之前,甚至還丟了個術法把船定住,免得失去這一片天然的屏障。

    卿舟雪愣了半天,而后抬手撫上云舒塵的背,亦閉上眼,將她抱緊。

    師尊……在哭什么?

    又是在害怕什么?

    她一時舉棋不定,拿捏不穩,便沒有輕易開口。

    云舒塵終于妥協,她講了許多,約莫都是以前的往事,說一陣,而后再緩一陣,一開始是聲音顫抖,直到后來,她幾乎難以出聲,死死抱著卿舟雪,仿佛要將她揉到骨肉里去。

    但她至始至終,也沒有徹底放出聲來,只是沉默地流淚。

    在這種沉默之中,卿舟雪忽然體會到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意味。

    她逐漸已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了,大都是聽不清的。

    哽咽到最后,云舒塵也有點疲憊,她靠在她身上,啞著嗓音,沉緩許久,最終呢喃了一聲:

    “……卿舟雪,我很羨慕你。”

    倘若她說喜歡你,中意你。卿舟雪很容易理解,但是“羨慕”二字,放在師尊對她之間,似乎顯得異常地不合乎道理。無論是從哪個方面來看,修為,權勢,乃至各方面的經驗,云舒塵遠高她一大截。

    直覺就在電光火石一念間。

    卿舟雪通過她泄力后的一句輕嘆,卻隱約觸碰到了什么。

    “像今日這般就很好。只是下一次不再哭,便更好了。”

    卿舟雪亦將聲音放柔,顯得很輕:“我只想要坦誠相待,至于旁的無關緊要。倒是甚覺奇怪,你殺的那些人,不管是不是好人,橫豎也與我沒半點關系,師尊為什么這么怕告訴我?”

    “但是我——”

    她的唇被卿舟雪的手指抵住:“沒有但是。就像此次一般,你不問,便永遠不會知道。”

    一陣風起,船也終于動了動,再向前方有月色照耀的地方飄去。

    昨夜過得昏昏沉沉,這小船一直順著江水飄,也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會順著水回歸到哪條大澤。

    無人控向,任憑自然。

    “我們好像在往北上走。”

    卿舟雪立在船頭探了探流向,而后又退了回來。

    云舒塵昨晚靠在卿舟雪身上睡了一夜,但因著那一番話,睡得也不是很好,夢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圓滿,半夜還驚醒了幾次。

    她的面色蒼白,像是大病初愈,眼際尚紅著一圈,瞧著楚楚動人。

    再硬的心腸撞上她,都化為了繞指柔。

    昨日好像將她激得太厲害了些。

    其實卿舟雪也未曾料到,原來在她心底里這樣風華絕代的人,也會如尋常人一般,角角落落,藏著這么多不安。

    云舒塵時而多思多慮,彎彎繞繞一大堆,寧愿猜來猜去將自己纏斷,也不肯問她一句,這金口屬實難開。

    而卿舟雪不喜歡猜,她自小就是直來直去,說一不二的性子。

    有人似乎為著昨日哭了半宿那事,面子上有點掛不住。

    自打天邊鉆出太陽,人也愈發清醒以后,云舒塵一直沒精打采地靠在一旁。

    半句話也沒說——

    第135章

    云舒塵的手腕忽然被抬起,上頭套了一串薄紅色的珍珠。她的手指輕微動了一下,這色澤相當罕見,戴在手上,襯得膚色如玉。

    卿舟雪低著頭,給她系到合適的松緊。

    “卿兒。”

    她的目光順著卿舟雪烏黑的發頂,落到鴉睫,而后是不描而紅的唇。流瀉如云一般的衣料落在身下,干凈得似有白蓮盛放。

    很美好。

    云舒塵凝視她良久,澀聲道:“我平日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些,你對此生厭了么。”

    “問仙大會的事,皆由你自己。”她閉上眼,似乎還有些累:“去還是不去,都很好。我不再多言了。”

    昨日卿舟雪下意識將云舒塵的手拿掉,雖說動作不大,但以往她并不會這般。

    云舒塵到底惦著此事了。

    其實師尊心思比較細致,閱歷上比她老道多了,萬事都有她安排自然很好。

    “還是要去的。”卿舟雪將她的手抬起來一些,而后以雙手相合,握住了那只,“不存在生厭這一說。昨日在和你倔著,惱到底還是因為師尊非得瞞著我。”

    “那你怎么想我?”云舒塵頓了頓,又輕聲問道。

    “最好莫要牽連無辜,亦莫要再殺人了。”

    云舒塵的心微微一突,手指不受控制地攥緊。

    “師尊要平安渡劫,飛升成仙。”

    她略感錯愕,甫一抬眸,便對上那張格外冷情的臉,眉梢眼角,都掛不住紅塵俗念。但是她說出來的話卻很是關切,平淡中帶著一絲期許的暖意。

    “我已說了,心里莫要藏事。事多則憂心,心憂則多病。”卿舟雪搖搖頭,又站起身來,走向船頭看路,日光照徹之下,她那身白衣分外耀眼,仿佛隨時都要乘風而去。她微微側過半邊臉,“你方才又在緊張了。”

    她現在體察人的情緒,堪稱準得驚人。

    云舒塵心道,情根似乎又齊全了一些。

    若是她真長成正常人那般,恐怕還是個不能輕易糊弄過去的主。

    她這般想著,唇角微彎。一顆心被她三言兩語一撥弄,也慢慢地放了下來。

    “我本意是向北邊尋一趟季前輩,她是問仙大會多年的把關人,亦是德高望重的裁決者,倘若有她的擔保,你此去問仙大會,沒人會多言的。”

    云舒塵身為卿舟雪的師尊,對眾人說話難免有偏私之嫌,難以服眾,因此還是要借他人之口。

    她為何偏挑中了季臨江,因為這家伙也是個劍修,如癡如狂,可能會對卿舟雪起惜才之情。

    卿舟雪坐回船艙,她略一動,這小舟便容易左右晃動,像是搖籃。

    她聽到云舒塵這話,點了點頭,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去找誰。反而一直盯著云舒塵的眼角看,尚還紅著,看起來不甚舒服。

    沉思一陣后,她在她眼角貼了兩個小冰片。

    云舒塵的肩頭忽然悶了個人,她的口鼻皆掩在衣料之中,深深地吸了口氣。卿舟雪聞了半晌,也沒品出個所以然來,于是換了一處,比方說埋在她腰間,又聞了許久。熱氣在腰間吞吐,云舒塵的身子顫了一下,忙扭過頭來問:“……你干什么?”

    卿舟雪道:“師尊有魔族血脈,但是聞起來卻是香的。為何?”

    鶴衣峰的書房上并不會藏有魔族功法,也沒有半點介紹。卿舟雪對于此一族類的了解僅僅停留在殺過幾只魔物,勉強算認識梵音,或是師姐妹之間毫不嚴謹的閑聊。

    她對于任何方面的求知欲倒是不小,況且關聯云舒塵,興致便愈發濃厚。于是她上上下下將她聞了一通,最后一臉疑惑地抬起頭來。

    “興許是相處過久,你已習慣了。況且我未修魔道。”

    云舒塵萬萬沒有想到徒兒會對此認真考量起來。她尚還停留在卿兒知曉此事,方才對于血脈一事并未提及,她又會是如何看法的思潮之中——結果卿舟雪已經擺上明面開始琢磨她。

    這樣也好。云舒塵反而放松下來,索性閉著眼由她去了。

    外衫皺得像船行過的春水,最后不知不覺落了下來。卿兒微涼的指尖撫過她的肩,掀開一小片布料,而后又合上,像是在找尋著什么。

    云舒塵將最后一層里衣攥緊:“這又是干什么?”

    “我觀那些魔族女子面上或是頸脖、腿處有紋路。”

    卿舟雪回想了半天,她記得她胸口處有一顆紅痣嬌艷欲滴。

    云舒塵忽然被問及此事,微微側頭,輕咳了一聲。徒兒似乎還有些不甘,她湊得很近來找,一縷烏發垂在鬢邊,不慎溜進了云舒塵的領口里,勾得四處發癢。

    卿舟雪衣裳上帶著的清香,淺淡地環繞著她。

    “我自然是有的。”云舒塵挑出了領口里的那縷發:“想看么?”

    “那此時你只能看看,別碰。”

    卿舟雪所見的魔紋一般都是在顯眼處,她怎么也未曾想到,師尊為此需要脫這么多衣物。

    她自下而上,一寸寸褪著,羊脂玉一般的大腿在凌亂的衣物間若隱若現。她以足尖蹭住那些薄如煙云的衣料,挪出一片褶皺,而后猶豫片刻,徹底曲了起來。

    “好看么?”

    卿舟雪垂眸看去,呼吸微妙地頓了頓。

    紋路生得似一條蛇,又像葳蕤怒放的花枝,妖嬈纏繞在大腿根部。

    “……嗯,”卿舟雪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很漂亮。”

    她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興許是在看紋路罷。

    云舒塵將衣衫理好,徹底遮住了那一點艷色。

    云舒塵只給她看了一眼,但她的目光一直審視著卿舟雪,略帶有一些小心地,想要從她的神色中看出一絲變化。

    哪怕她有一絲一毫的蹙眉,云舒塵恐怕都會心口發堵。

    結果還是沒有。

    片刻后,云舒塵忽然對自己有些無奈。

    明知卿舟雪不會如此。

    這又是在試探些什么呢?

    要是也能像卿舟雪那般就好了,信任一個人便可以放開身心去信任。她的徒弟愛得總是坦坦蕩蕩,絲毫不忸怩,一看就是尚未經過世事蹉跎。

    但她怕是一輩子也不能這樣了。

    卿舟雪又敏銳地覺察到師尊情緒的微妙不悅,事實上,自打昨日將話說開以后,云舒塵心緒變化的起伏與復雜,如山間時隱時顯的霧一樣捉摸不透。

    可能樁樁件件,都是暗傷累累。

    才惹得她如此大的反應。

    卿舟雪將一絲綺念壓下,既已分明,她決定此后不再提這件事。

    她們慢慢悠悠地飄了許久,在舟上看了三次日出兩次日落以后,終于停在了岸邊。

    倘若云舒塵尚未記錯,此處應當是季臨江的洞府。

    唯一希望的是,她未閉關就好。

    季臨江在劍修一道上算是有名的人物,她無門無派,只是個散修,因此諸如問仙大會這樣的賽事,請她去把關是較為公正的。

    好在云舒塵還未進去就瞧見了她。

    季臨江自面上瞧來也就是一芳齡女子,她此刻正……相當不羈地掛在樹上,長發垂下,宛若吊死的女鬼,微風拂過,時不時晃蕩一下,像是逢年過節總要懸上的臘肉。

    卿舟雪奇怪地瞥了那女人一眼,然后和云舒塵確定了一番。在師尊篤定的目光中,卿舟雪終于相信沒進錯門。

    她正欲靠近那樹一步,一把長劍便如電光一般射來,斜插在卿舟雪腳邊的泥土之中,險些擦出火星。

    卿舟雪負劍而立,當即頓住腳步。

    “什么人?”

    “太初境卿舟雪。”

    樹梢之上,那女人倒掛著打量她片刻,“嗯。”

    “不認識。”

    季臨江目光挪上卿舟雪手上的清霜劍,“但我認識這把劍。”

    她又越過卿舟雪的頭頂,看云舒塵,沉吟片刻,“這位倒是有些印象。”

    “想不起來,便不要想了。”

    云舒塵微微一笑。

    季臨江忽覺不對,再仔細一瞧,瞪道,“是你?”

    卿舟雪忽然感覺四周威壓甚重,那把長劍嗡然一顫,自地中拔出了幾寸泥土,而后直朝她兩人射來。

    清霜劍下意識地順勢而上,鏗鏘一聲,擋住那把劍。緊接著,那掛在樹上的女人極速墜落下來,正當卿舟雪以為她馬上就要臉著地時——

    快要著地時——

    她真的臉著地了。

    季前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半截身子插進了土里,瀟灑得甚至不肯多留一點土屑。

    卿舟雪微微一愣,又往后縮了一寸。

    “……前輩?”

    下一瞬,季臨江相當柔韌地以腳尖點了一下地,整個人頓時拔地而起。卿舟雪再回過神來時,季臨江已經直立在她的面前,撣開了袖上并不存在的灰。

    她伸手一握,那把長劍飛在手中。

    季臨江抬起眼睛,握著那劍,一劍指向卿舟雪,而后她冷笑一聲,挪了半寸,劍鋒便對上一旁的云舒塵。

    云舒塵剛抬起手,萬千劍影便朝她劃來,將虛空之中撐開的水幕戳得漣漪點點。

    卿舟雪擋下幾劍,腳踩在泥土之中,甚至后陷幾寸。同為劍修,她能從這些劍招里感覺到對方此刻心氣不平,甚至帶有一絲惱意。

    季臨江的攻勢凌厲非常,待二人不得已踏出門外后,便毫不猶豫地關了門。

    ——謝絕見客——

    第136章

    碰地一聲,大門緊閉。

    掀起來的灰塵險些嗆到卿舟雪。

    卿舟雪捂著嘴,側頭看了一眼師尊,云舒塵目視前方良久,忽而輕嘆一聲,從容交代道:

    “我當年下某秘境時,曾遇見此人。而后結伴同行了一陣。彼時還未辟谷,我順手用她的劍切了……”

    “切了點小蔥。”

    云舒塵蹙眉道:“誰知她相當記仇,當即追著我砍了一路。時隔多年,竟也還認得我。”

    卿舟雪面上的神色有一瞬凝滯,對于劍修而言,本命佩劍上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蔥味,絕對是相當沮喪的事情。

    “佩劍不同于器,更似另一半,意義非凡。”

    “是么。”云舒塵忽然將清霜劍拿過來,那把劍象征性地掙了掙便回歸安順。

    她看著卿舟雪,幽幽問道:“它重要還是我重要?”

    “皆很重要。”

    “倘若非得分個高下呢。”

    卿舟雪的額頭上頓時滲了層冷汗,她慢慢答道:“清霜是師尊贈我的。”

    云舒塵滿意了,她將佩劍送還回去,不再為難她。

    這時卿舟雪忽然聽到清霜劍靈罵了一聲什么,聲音低沉,沒教人聽清。

    可能是在罵師尊。

    “那我便自己進去見她。”卿舟雪將長劍入鞘,再次上前。云舒塵也正是此意,她又在外頭化出來一把藤椅,而后舒適地坐了下去。正值陰翳處,茶水已備。

    “對了。”

    卿舟雪又一扭頭,手中被師尊塞了兩個紫色的小壇,兩壇之間貼著繩結,聞著像是酒。

    “帶點禮。”

    門雖緊閉,但想要進去卻不是很難。季臨江關了門,只是表明不欲見人的態度罷了。卿舟雪一手拎著繩子,而后自墻邊一踏,如輕功一般飛了進去。

    還未落地,又是幾道劍意襲來。卿舟雪橫劍格擋,仍然不可避免地掛了點彩,面頰上的傷痕一瞬感到灼熱,而后又悄然愈合。

    面前劍影的數路與她所見的太初境劍道全然不同——更為凌厲厚重,但也不失靈巧。

    卿舟雪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艷。

    看來前輩是火靈根。

    靈根與心性有些許關聯——至少修仙者大多如此認為。火靈根之輩,或是熱情赤誠,或是桀驁不羈,不拘于世俗,其實只要以真心相待,相處起來并不會很難。

    她落地時衣袂翻飛,酒壇晃了晃,好在安然無恙。

    季臨江這次坐在樹上,那古樹有五人合抱般粗細,個頭也很高,卿舟雪看她,不得不高仰著腦袋。

    “修為倒是不錯。”

    那女人靠在枝丫上,眉梢緊蹙,“你是她的徒弟?”

    “是。”

    “那你走吧。”語氣忽然煩躁。

    卿舟雪沒送過禮,也不知說客套話,直接將酒壇子往上一送,“師尊是師尊,我是我,是我有事相求于前輩。”

    那酒壇之中晃蕩著半生酒,香氣清苦至極,但的確為百年難得一遇的佳釀。

    季臨江本不想接,不過就酒壇與她擦肩的這一瞬,她似乎有些可惜將這摔碎,于是伸手松松勾住。

    她掃了一眼,又緊盯著底下那規規矩矩站著的身影,揚眉道:“什么境界了?”

    卿舟雪一愣,她也說不太清楚。自己估摸了一下,好像是元嬰末化神初的樣子,不過于她而言,并沒有這個境界。

    云舒塵說不能隨便告訴別人。

    她便往低了報:“元嬰末期。”

    “有什么事?”

    樹影晃動一下。

    “想去參加問仙大會。”

    季臨江奇道:“你去自家宗門報上名來即可,尋我有何用?”

    “此事說來話長。”

    “那便長話短說!”

    “我殺了一個人,其中諸多誤會。問仙大會不收心術不正之輩。但我覺得自己并不算是。前輩高風亮節,不知可否為我佐證一二。”

    季臨江再聽她講了一段,興致忽起,手將酒壇掛在樹梢上,又從樹上掉了下來,不過這次并未插入地中,而是平砸在地面,塵土微起,卻不見她面上痛色。

    她盤腿坐起來時,身上依舊一層不染。季臨江看著面前之人,故意道:“可是你已經下了手,此乃事實。我與你不過是一面之緣,既非親非故,又不知根知底,憑什么要為你佐證?”

    卿舟雪沉思起來:“前輩說的……”

    季臨江正欲從她面上看到一絲窘迫之色。

    結果沒有,她依舊淡漠得如一汪井水。

    卿舟雪若有所思了一陣,耿直地點了頭:“有理。”

    季臨江一愣,而后忍不住笑了兩聲。“那這兩壇子酒,你便白送我了?”

    她半點不像她師尊,果不其然,冰靈根的劍修,沒有那么多的花花腸子。

    季臨江顯然更為欣賞這種人,她再次盯上那把清霜劍,眼眸微瞇,“今年的確是我主持不錯。我看你這丫頭還有點意思,要我做個擔保也并非不可。”

    “請講。”

    “拿著你的清霜,接下我三劍。”季臨江道:“我可不會手軟,倘若你還能站著從這里走出去,我便應了你的條件。若是死了,就叫你師尊進來收尸,也無需管那什么大會了。”

    她呵呵一笑,“這樣不是很好么?”

    三劍。

    卿舟雪在心底估量了一番,季前輩是師尊一輩的人,修為至少高出她兩三個大境界。

    若是讓她勝過她,那怕是天方夜譚。但若只是接三劍的話,她能以修為抵過一部分,亦能躲掉一部分,雖說很兇險,但也并非不可能。

    更何況,方才她隨手揮出的幾道劍影,大開大合,相當精妙。也不知季臨江認真出劍時是什么模樣。

    卿舟雪竟也生了幾分好奇。

    她定了定神,“好。”

    這一聲才剛應下,卿舟雪身后忽然傳來一聲,“走。”

    她回眸一看,云舒塵不知怎么進來的。方才二人的對話,顯然沒有繞過她的耳朵。

    師尊的面色有點冷,幾步走來,一把握住卿舟雪的手,低聲道:“接什么三劍,她說什么,你便聽什么?還有其它法子的,再想便是——”

    卿舟雪還未做聲,便見季臨江粲然一笑:“我不保貪生怕死之輩。怕了?那便走,我當你們未曾來過。”

    云舒塵的目光下挪,她看見卿舟雪的神色微妙一動,眼神挪向了季臨江的那把寶劍,又很快轉向她。

    只這一眼,云舒塵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握著卿舟雪的手緊了緊,但卻并未松開。

    卿兒怕是想接劍的。興許不全為了參加問仙大會。

    卿舟雪真正能模仿的劍修長輩并不是很多,碰上的多是水平相近的同輩,此次機會千載難逢。她從小遇上什么破爛劍譜都要翻一翻,與其說勤勉,不若說是興趣于此。

    如果是李閣主這樣戲言,云舒塵不會擔心,因為她與她相識甚久,關系也不錯,甚至在些許利益上有往來,不可能會把她的徒兒怎么樣。

    但是云舒塵并不算特別熟悉季臨江,兩人年輕時只見過一面,還發生了些小過節。

    無法估量。

    三劍足夠要她的命了。

    卿舟雪目光專注地看著她,忽然輕輕一笑,但話卻不放在眼前:“師尊,我當年也是抱著必死的心,從一夢崖上跳下去的。”

    可她那天已布好陣法,不可能會讓人出事,這怎能一樣。云舒塵剛欲反駁,卻發現——陣法的事情,卿舟雪并不知道。

    對于卿舟雪來說,這兩次都是死生抉擇,沒有任何區別。

    她這些年牽掛的事情多了,情感也多了,但還是有些地方沒有變。譬如在這種關頭,總如手中冷硬之物一樣,劍鋒永遠對前。

    云舒塵從前欣賞這一點——小姑娘雖然安靜乖順,但好在不算怯懦。但那時卿舟雪不過是她撿回來幾年的一個陌生小孩,摔著傷著嚇著,涼薄地說,不算太心疼。

    現在情形已經大不一樣。

    卿舟雪的手腕有些冰涼,云舒塵攥得很緊,忽然感覺手背上被另一只手,柔和地摩挲了一下。

    “師尊信我。”

    下一瞬,卿舟雪松開了她,轉身面對季臨江。云舒塵知道她心意已決,頓時也不再相勸,只是眸光幽深地看了季臨江一眼。

    只在這一眼中,季臨江算是明白了。

    若是面前這冷冰冰的年輕姑娘出了點事,她后面那個看似溫柔實則很有戾氣的老女人,絕對會把自己千刀萬剮。

    季臨江這輩子從沒怕過事。她也不以為懼,反而無所謂地笑了笑,對著卿舟雪道:“你師尊不能留在此地。萬一關鍵時刻,她給你擋招呢?”

    云舒塵的神色愈冷,她站在原地駐足,沉默片刻,便忽然拂袖離去。

    卿舟雪聽著身后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她捏緊了手中之劍。

    也正當此時,她將手中寒氣繚繞的清霜寶劍抽了出來,出鞘之時,劍鋒寒光一閃,有如萬年堅冰的折射。

    季臨江面露一絲驚嘆,轉瞬即逝,很快湮滅于眸中。而她自己手中的劍似乎只是尋常鐵劍,瞧不出什么特別來。

    季臨江似乎不甚滿意,連那把劍也棄了。她的目光逡巡一周,相中了一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空手一招。

    一根上頭青翠如竹,下頭白皙豐腴的大蔥不知從哪個角落飛來,被她牢牢握在手中,順手便是一個漂亮的劍花——

    第137章

    卿舟雪第一反應不是覺得好笑,而是心中肅然。

    只有修行到一定境界以后,飛花摘葉皆可為劍。

    她自己對此尚不能及。

    況且季前輩乃火靈根,此物一燒便容易燎黑烤軟,她敢以此為劍,說明對于控火之術也心有成竹。

    那一柄長蔥在她手中緩緩轉了個圈,而后定下來,直指卿舟雪的面門。

    霎那間,大風一起。

    她身上靜垂不動的白衣,自后招展開來。

    卿舟雪漆黑的瞳仁之中,極快地閃過一道紅焰。

    常年的習武讓她下意識擺出格擋的架勢,清霜劍率先凝成一片薄冰,逐漸加厚,擋在她面前。

    結果那道炙熱的劍意劃過來時,冰層在一瞬消融至盡。若不是地上留了一灘水,幾乎感覺不到它存在過。

    她身子及時側了過去,那道劍傷只貫穿了肩膀。

    卿舟雪悶哼一聲,她的手在發顫,在一瞬失去了知覺。

    一股灼燒的味道在鼻尖聚起。

    季臨江將大蔥放下,瞥了一眼上方愈發陰沉的天空。烏云聚攏,似乎隨時都要下暴雨淹了她這三分地。

    哦,小劍修的師尊在警告她。

    她仍不以為意,畢竟敢接這三劍——可是她徒弟自己應下的。

    手中那青白相接之物再次握緊,季臨江下一劍刺出時,沒有對準人,反而劍指向她腳下的土地。一道焦黑的線如蛇一般猛然竄來,卿舟雪避之不及,清霜劍一下指地,她整個人皆半懸在空中,晃了一下,便極快地穩住。

    只會躲么。

    季臨江正不屑時,意外卻發生。

    待她面前的黑線火星驟燃時,一直半身浮空的卿舟雪忽然對空一斬,大片的冰霜附著于地面,當然瞬時便被融化至盡。就在這瞬息之間,她手中的劍亦然現出殘影,像是有許許多多的劍在替她揮舞一般,一層又一層的冰霜不斷再次覆上。

    這是她閉關四年的奇思妙想之一。

    流云浮雪與千山萬徑的結合。前者是為起手,后者是極為凌厲的多道劍意,一個是她自己瞎琢磨的,另一個來自于前輩留下的劍譜殘篇——可在瞬息之間,將地面鋪上一層厚冰,彌補了之前耗時良久的弊端。

    一層冰化不了火,但密密麻麻無數層,前仆后繼地蓋上去,那點兒火星還未徹底燃起,便被撲滅。

    季臨江微微一愣,她面前忽然現過一道白影,寒光緊隨其后。

    萬千雪花紛紛涌起,晃得人眼前一片白色。

    卿舟雪當年創下的第二道劍招不僅具有防守之效,也可干擾對方視線。

    季臨江手中之蔥盈滿靈力,向上一架,剛好抵住了清霜劍。

    這一反彈,終究將卿舟雪震飛,她浮在半空,而后輕巧落地。

    “不錯。”

    季臨江沖她一揚眉。

    “你的架勢里竟然有神山庶的影子,手里拿的也是他用過的清霜劍。你和劍仙——有何淵源不成?”

    卿舟雪莫名了一瞬,“我不認識什么劍仙。除卻太初境教授的歸一劍法,再就是學了一本殘篇,現下還未看完,光是第一招便足夠我悟許久。”

    “當年劍仙未曾收過弟子,我還可惜他那一身絕學皆已失傳,未曾想過在你身上活了過來。”

    季臨江的目光忽然柔和下來,她手一揮,那把蔥被焚燒至盡。

    為表尊重,她終于正色以待,抽出了本命佩劍。那把長劍通體漆黑,似有火星環繞。

    “這是最后一劍。”

    *

    云舒塵站在外頭,負手而立,面色愈發不悅。

    不知過了多久,里頭火光爆燃,像是一朵盛大的煙花炸開。

    她心中一緊,瞬挪至其中,緊緊地盯著火焰最明亮之處。

    一片塵灰散盡之后。

    里頭終于現出兩個身影來,云舒塵的心跳怦然,直到看見那風采如昔的白衣姑娘,這才略松了一口氣。

    卿舟雪身處下風,猛咳出一口鮮血。她的身子晃了晃,但是沒有倒下,置身于一片烈焰之中,但所有火焰都未沾染分毫。

    三劍已過。

    季臨江已經起了惜才之心,覺得光靠修為壓制取勝,到底索然無趣,只恨這丫頭劍法精湛,卻年輕得很,不能與她痛快打一場。

    她索性壓低了三個境界,手上不停,繼續向卿舟雪刺去。

    黑劍與銀劍相碰,火星與碎雪互襯。

    一人攻勢凌厲自如,另一人的劍意平和中正。

    打到后來,竟不像是在比試,默契得更似共舞。

    鏗鏘一聲,季臨江長劍入鞘,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卿舟雪,蹙眉問道:“方才最后一劍,你是如何接下的?”

    卿舟雪思索良久,一時無聲。

    當微風再次吹起她的發梢時,她沒有談技巧,也沒有再言修為。

    “我問心無愧。”

    刺徐家后人那一劍,她從未后悔,也從未后悔相信云舒塵。

    問仙大會,亦是問心。修劍的路途漫長,她的每一劍都出得有理,自是不會忸怩猶豫。

    季臨江笑了笑:“好,三劍已過。此次問仙大會,無人能攔你入場。”

    是不是心術不正之輩,于劍修而言,能從一招一式中看出,更能從劍意之中看出。

    “多謝前……”輩字還未說出,卿舟雪的唇角又溢出一口血,云舒塵將其扶住,瞥了季臨江一眼。她的眼神倒會說話,但似乎是念及這人還得主持問仙大會,而卿舟雪還得參加問仙大會,因此才未多言什么。

    季臨江擺了擺手,而后便轉身一躍而起,靠在樹上。

    *

    兩人回到來時的溪邊,卿舟雪的腳步尚有點虛,唇邊又滲出了血。

    “歇一會兒。”

    云舒塵將其扶著坐下,順手抹去了她嘴角掛著的紅痕。卿舟雪肩上的傷口愈合很快,但先前流出的血,還是無可避免地染透了那處。

    她的手拿開時,也沾了點點淺紅。

    “疼么。”

    云舒塵將她的衣裳一層層撥去,直至最后一層時溫柔了些許,小心翼翼地將那塊撕開,好在時候不久,還未粘膩在一起。

    卿舟雪輕微地喘了口氣,索性放松地靠在師尊身上,“有點疼。”

    云舒塵拿丹藥的手微微一頓,忽然又收了回去,語氣驟然冷下來:“疼著也好,長記性。”

    卿舟雪仍是道:“……我有把握的。”

    她的直覺向來很穩。

    云舒塵不再理她,藥瓶就這樣握在手心里,那一點溫涼攥得死緊。直到衣袖被人牽了牽,這一聲似乎是示弱:“師尊。”

    她垂眸看過去,卿舟雪靠得倒是舒適,喚了一聲,便安靜地閉上了眼。

    又不動彈。

    卿舟雪倒是云淡風輕。

    云舒塵盯著她的側臉,兩指捏起面頰,很快留下一道紅印。卿舟雪的眉梢緊蹙了一下,又很快松開,抬起眼睛看她。

    此刻并無外人,她的衣衫被扒開,一頭烏發早已散下,露出了纖秀的半邊身段。

    云舒塵怎么□□她的臉,她也不做聲,安靜地受著。

    師尊的指尖忽然向下,摩挲了一下她的頸線。她顫了一下,面前一黑,女人忽然壓下來,以唇相貼,緩緩蹭了過去。

    她的下巴被端起,脖子被迫仰直。

    “好看。”

    什么好看?卿舟雪的呼吸一緊,她感覺那片溫軟覆上了唇,而后一點點舔過血。這吻不算溫柔,像是心中帶惱,末了還要咬她一口。

    嘴上一痛,好像又破了皮。

    指腹摁上那一處,將血珠抹勻,卿舟雪的頭又被仰起來了一些,被迫張了嘴。

    她愣愣地看著師尊,云舒塵擋在身前,遮住了一片光曦,天色此刻都看不分明。

    本是摁在唇上的手指,往里滑了一些。相當柔和地反復研磨,勾連。

    卿舟雪被迫含住她的手指。

    面前的冷淡美人唇上染血,宛若描朱。在此般有些難受的姿勢下,她的眉梢微蹙,下意識地想要扭頭,但是被云舒塵端著下巴,動彈不得。

    云舒塵的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她垂眸定定看了她半晌,而后嘆了口氣,將目光挪向別處,再是松開了她。

    卿舟雪的喉嚨不太舒服,咳了幾聲,眼底漫上一層薄淚。

    面上忽然又一涼,云舒塵甚是嫌棄地拿用她的臉擦了下手。

    然后她打開那藥瓶,將粉末倒出來,往卿舟雪傷處上涂抹著,也正當此刻,動作才真正溫柔下來。

    只是在擦藥時,一道目光如影隨形,一放不放。

    “師尊為何在惱我。”

    當云舒塵撒完最后一點藥時,她聽見卿舟雪這樣問。

    自很小的時候開始,她總是在專注地觀察云舒塵。細微神色,一顰一笑一怒一嗔,盡數收入眸中。記下來,而后像柳尋芹分草藥那般放好,再是思索,從而知曉她現在的情緒。

    云舒塵再抬起頭時,她嘴上的破皮已經很快愈合了,身上的傷也幾乎全好。

    她瞥了卿舟雪一眼:“我說了,你要愛惜自己的命。”

    言罷,云舒塵攥著她褪下來的那一半衣裳,上頭已被血污了一片,她蹙眉道:“染成這樣,還破了幾片,術法也一時弄不干凈的。此處正好無人,你先換一身。”

    沉默一刻。

    “師尊,我沒帶別的。”

    云舒塵才剛站起來,拍著衣袖,聞言頓住,無奈道:“之前下山時我怎么說的。不是讓你收拾了?”

    “當時說一切從簡,將貼身之物帶上。”

    卿舟雪將清霜劍抱在懷里,輕咳一聲:“我便只拿了這個。”——

    第138章

    其實不止有寶劍,卿舟雪亦將劍譜功法帶了個齊全。

    唯獨不見半片能穿的布。

    云舒塵又瞥了她一眼,隨即敗下陣來。

    她認命地翻找了一番,在納戒之中掏出一件自己的衣裳,順便里里外外地湊了一套齊,“你先湊合著。”

    卿舟雪很快站起身,迎著她的目光,便開始脫衣,如雪片一般嘩嘩地落下。

    云舒塵下意識想閉眼,但是眼睛一垂而后再度抬起。她忽覺不對,自己明明是何處都瞧見了的——

    為何還是不能坦蕩蕩地看。

    她順手在四周撐開一個混淆視線的結界,而后一點點頂開睫毛上壓的重,向她看去。

    白膩的肌膚裸露于天光之下。

    光一照,便落了層陰影。于是該纖細處更纖細,該豐盈處愈發豐盈。

    云舒塵突然發現自己已達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

    她意識到自己盯著某處瞧了許久以后,驟一回神,面頰微紅,卿舟雪已經穿戴整齊,站在自己面前。

    這一身是淺淡的粉色,式樣花哨一些,卿舟雪穿著時中和了眉目的清冽,襯得整個人也俏麗了幾分。

    “……嗯,好看。”云舒塵收回了目光。

    卿舟雪卻疑惑地向下望了一眼,再度抬眸,“觀賞此處,有何講究……興許確實是有的。大了累贅,小了又不顯窈窕。”

    “其實師尊的更好看。”

    云舒塵微微一愣,不知她是何意。

    “閉嘴。”

    反應過來后,云舒塵羞惱之下,轉身便走,一腳踏上船只,哪怕船身搖搖晃晃,她竟然利落地踩了上去,毫不拖泥帶水。

    “師尊剛才一直在盯此處,我原以為……水很深,你慢一些。”

    暫時了卻問仙大會一事,剩下三年,既回不了太初境,也沒什么事情可做。

    她們兩個閑人,索性開始游山玩水,像散修一般四處漂泊。平時在船上順水飄著,若是在岸邊瞧見人跡,便下船來探尋一番。

    卿舟雪并未添過新衣,她說師尊衣上的氣息很好聞。

    于是任由自己隨時隨地被她“擁抱”著。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卿舟雪正拿著一卷詩集,這是她從人間的一處書坊中買來。她念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覺得怎樣讀都很美。她坐在船上,此刻外邊滴滴答答落著小雨,竟很是應景。

    此處即是人間姑蘇。

    船一碰岸,雨也停了。

    青灰的石板中滴溜著深色水痕。

    “油燜春筍。酒釀圓子。熏魚。嗯……這是什么包子。”云舒塵兀自數著,挑眉道:“我看你能吃到什么時候。”

    這一路上,卿舟雪的嘴便再未停過,但顯然不是用來說話。一條巷子里吃進去,從另一條巷子里吃出來。

    時人不以在路上邊走邊進食為美,所以多數時候,她們是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停停。

    “前幾日掌門發信來,說讓我莫要天天帶著你耽于玩樂,該修行的時候是要修行的。還有練劍,罷了,不啰嗦。”

    掌門總有一種極為準確的預感——倘若只有卿舟雪一人,那她肯定規規矩矩修行,若還將她的師尊也加上,恐怕那孩子便不能十分專心。

    這與別峰似乎截然相反。

    卿舟雪此刻嘴里正忙著,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她猜想這里頭還有許多冗長叮囑,只是被師尊長話短說。

    走著走著,不自覺便進了一窄巷。四下無人,唯有二人并肩而行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何時吃完?”

    云舒塵對著她,點點自己的唇,意有所指。

    卿舟雪先是一愣,而后將目光收回來,咀嚼的速度驟然快了些許。

    云舒塵以“十”打頭,往前悠悠數著,她每多念一個數,卿舟雪便快了些許,到最后眉梢蹙起,險些將自己噎死。

    “一”字落地。

    卿舟雪艱難地咽下,正扭過頭去時,眉心被柔柔一吻,轉瞬即逝。

    她眼睛微微睜大,這才反應過來。云舒塵的衣擺則如云霧一般掠過了她,柔柔地撫過手腕,讓人幾乎捉不到任何尾巴。

    那女人回眸一笑,故作訝然:“我可未說親在何處。走罷。”

    滿意地將對方的神色收入眼中,云舒塵轉了身,心底暗道:

    她真可愛。

    “人間吃食,各地煙火風情,似乎皆有所不同。”卿舟雪忍不住抬手,觸了一下眉心,而后放下來。

    “東西南北風色各異,飲食自然不同。”

    “這與風景有何干系?”

    “譬如太初境山腳下那一帶,雖為平整,但是低洼濕熱,人們炒菜喜歡放辣子。”

    那的確是紅艷艷的一團。

    卿舟雪不算很能吃這個,早些年師尊身子不好時,忌食辛辣,也很少有機會領略。

    她想起在北源山一帶,凌虛門的外門弟子生火做飯,似乎是以一鍋燉為主,里頭浮沉的不知是些什么。興許是天寒保暖,這樣的燉湯……喝完以后渾身都能暖和。

    乃至蓬萊的夜市上,海底撈來的生鮮隨處可見。這是凡俗吃法。更高雅一些的得去樓上閣,每一道菜的做工都相當精細,林林總總擺開如孔雀開屏,細膩雪白的魚肉巴不得片出花兒來。

    仔細一數,她們去過的地方不少。

    過眼風景如云煙,唯有一點酸甜苦辣還銜在心里。

    “我的確記得很多味道。”

    云舒塵忽然好奇起來,“你最喜歡吃什么?正巧這是在外面,可以順路帶一些回去。”

    “最喜歡的?”

    那是一種怎樣濃重的情感,不能光靠口味的,還要載上回憶。

    卿舟雪就著往昔一寸寸掠過,發現喜歡的有很多,但倘若論“最”,她說不上來。

    云舒塵自打拋出這個問題以后,她的徒兒就陷入沉默。

    直到二人走過下一個巷角,她終于開口,語氣柔和:“你喂給我的糕點。”

    “……嗯?”

    “那天又冷又餓,雷劫在劈,我以為自己要死了的。”卿舟雪仔細回想著,“沒想到誤打誤撞,竟鉆入洞中,撿回一條性命。”

    云舒塵喂她東西時,她已經餓了一天一夜整,風塵仆仆,這時候恐怕凡是能下咽之物,都是難得的美味。

    這種滿足被她記了很多年。以至于超越了口味上的單調,壓過一眾美食。

    那才不是什么誤打誤撞。云舒塵心里暗想,分明是自己費盡心機地算了一卦,守了許久的樁,才能撿到一只撞暈的小兔。

    她不禁握緊了卿舟雪的手。

    卿舟雪放眼望去,這一片水鄉生活安寧,來來往往的船只上站著兩三人,各種酒家酒樓的生意都是一種不溫不淡的感覺。

    都……很好。

    她的腦海中不可避免地飄過曾經親眼見過的饑荒,與路邊凌亂散著的尸骨。零星地閃過幾張面黃肌瘦,但不知名姓的面孔。

    那時卿舟雪難以共情,她的心中不起波瀾。但不知為何,時隔多年以后,她瞥見這安逸一隅,卻莫名在心中浮現出一個小小的祈愿。

    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云舒塵正握著她的手,正好感覺到卿舟雪周身靈力運轉快了一瞬,而后又平靜下來,淡然無痕。

    若放在從前,這是突破的先兆。

    可是如今她已無境界,又談何突破?云舒塵略微有點心驚,將她上下視察了一番,可是卻并未覺出哪里不對勁。

    卿舟雪的心中驟然涌起一陣奇怪的感受,像是靈臺內的整個世界,又扯去了一層薄紗,變得清晰許多。

    “怎么了?”

    卿舟雪頓足了一瞬,沉緩片刻后,徹底消退,也沒有再捉住那抹異常:“應當無事。”

    “興許是這幾年游歷,走得遠,瞧的東西也多了。在心境上有所突破。”

    此地哪怕無雨,天陰時,也是一副水霧蒙蒙的模樣,攏在那江河上,煞是好看,像是起了云。

    她走過堤岸上的一小片云,輕聲說:“譬如方才說吃東西,這樣簡單的事,天南海北卻各不相同。其實我尚發覺,一個人吃,和許許多多人一塊兒吃,好似也有區別。”

    “什么區別?”

    “人若是多了……我看他們吃的是一半是氣氛,觥籌交錯,這樣很快活,對么。我現在知曉快活是什么感受了。”

    云舒塵聽罷,若有所思:“看來帶你出來一趟,的確是大有長進,不枉此行。”

    仙家子弟,多自凡塵中來,一身紅塵氣,要在數年清修中磨掉。但卿舟雪的修行似乎相反,她天生少情寡欲,仙路高處卻要往人間尋。

    不經歷俗世人情,便不能算得上“勘破”二字,只能算得上無知無覺。

    勘破浮華,勘破聲色,勘破情,最后勘破自己。

    一片柔情的朦朧水霧里,她轉過頭的樣子甚有古意。烏發愈黑,膚色愈白,倒很像是潑墨山水圖中走出來的。

    “就像你陪著我,和我一個人相比,這終究是不一樣的。”

    她回眸面無神情地說這樣的話,語氣仍淡淡,卻看得云舒塵心中一軟,想給她再插上一把白傘,興許比那話本里美貌清麗的白蛇仙還要出塵。

    “嗯,”云舒塵含笑道:“何處不一樣呢?”

    “我心里高興。”

    片刻后,她這樣答道——

    第139章

    三年以后,也到了云長老該“出關”之時。

    她們如期返回太初境。

    時隔多久,太初境內已經徹查了余英的不軌,從而洗脫卿舟雪。對外不知如何,對內……實際上,但凡認識卿舟雪的,都覺得師姐不是這樣的人,這其中必有隱情。

    但為了不重新揪起當年徐家的懸案,掌門在某些地方輕輕掠過——有關云舒塵的事情,此案不能往深了查,只把罪名往死人身上堆,冠冕堂皇地丟了一個結果了事。

    “僅靠一人,很難完成此事。混跡在太初境腳下,拜入內門,又知曉師尊的身世。她的年齡……哪怕按骨齡來算,若無人告知,都不該知道此事。”

    三年未住的院子,有阿錦在,也顯得干干凈凈,只是池塘里的錦鯉莫名少了幾條。

    “其實比較明了。”云舒塵倚在亭中看魚,眼神未動:“你覺得呢。”

    “流云仙宗。”

    師尊側過頭來,眼眸微彎:“為什么會這么猜?我還以為你會說——是現在的徐家。”

    卿舟雪蹙眉,“不知。其實也有可能。只是猜測罷了。”

    “嗯,”云舒塵直起腰來,“卿兒的直覺一向是準的。流云仙宗更可能一些。至于現在的徐家……他們家主生性懦弱,撿了個大便宜,正樂呵著,又怎么會想為前任家主平反?況且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也不好再被翻出來。”

    “其實我總覺得,那第一仙門——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人。”卿舟雪端然看著她。

    “各方勢力之間,無有好壞之分。絕大多數都是趨于利。”

    “是么?”她輕嘆一聲:“可我覺得太初境很好。師尊也很好。我當年那么麻煩,克死了很多人——你卻愿意收留我。”

    云舒塵一愣,片刻后她抬起眼睫,笑了笑。養了這么多年,時時看著,掌門和師叔們對她的確上心,其中感情不可謂虛。

    可若不是因為……若不是因為卦象所算,天賦異稟,又是太上忘情注意之事,云舒塵自認沒有那么多余的憐憫,她不會收留一個厄運連連的小丫頭。

    同時,若不是因為她是劍魂,以后有望擔下宗門重任,前途無量,掌門也絕不會任由各位長老為一個年輕人抗雷劫。

    這一點上,徐香君和林青崖的確要寬厚很多。當年知悉她是五靈根,流云仙宗根本瞧不起的資質,也被他們撿了回去——雖然后來才知撿到了千年難遇的混元五靈根。

    她對上卿兒清亮柔和的目光,將那一點點心虛咽了下去。

    “問仙大會將至。有一事……”云舒塵蹙著眉,“你聽說過劍魂么?”

    “劍魂?”卿舟雪有點印象:“流云仙宗的那位大師姐,顧若水。”

    云舒塵卻笑了:“不是她,是你。”

    正當此時,懸浮在一旁的清霜劍似乎終于松了一口氣,將尾端的劍穗晃來晃去,以示同意。

    卿舟雪的目光從清霜劍上挪回來,她愣怔道:“……什么?”

    “嗯,”云舒塵支著下巴:“其實是早該告訴你的。自從試探掌門那個老家伙以后,他居然比我知道得更早一些。”

    “那時候你還小,本就不怎么搭理旁人。”她溫聲道:“怕你覺得自己和別人太不一樣,愈發疏離。”

    在卿舟雪疑惑的眼神中,云舒塵自納戒中掏出了一本《育雛經》,擺到她面前。

    她垂眸數了幾頁翻開,指尖指著一行。“當時長老們就此事討論一二,大都不贊成太早告知于你。”

    “……”卿舟雪拿著那本《育雛經》,剛好瞥見一行“防止小兒夜哭之良方”。

    “況且流云仙宗當年尋到所謂劍魂之女,動靜鬧得很大,整個修仙界都知道了。活靶子先立起來,正好為你擋去了許多風雨。”云舒塵道:“其實是幸事一件,太初境便沒有聲張。”

    “這……”卿舟雪回過神來,“我有父母,只是一平凡人家的女兒。怎么會和劍魂扯上關系?”

    “不知。”云舒塵篤定道:“但不會出錯。”

    當年那一卦算去了她近百年元壽,還在洞穴靈池中溫養許才緩過來,代價不小。

    卿舟雪眉梢慢慢蹙起,但與此同時,云舒塵撫平了她的眉,“你不過幾年,也要去流云仙宗了。所有的問道者,在問仙試煉開始前,大多要提前一年過去。”

    還要過去住著?

    卿舟雪待得最多的便是鶴衣峰。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她似乎也沒有看膩每天柔和多情的晚霞。哪怕種在此處,估計也是樂意的。

    她下意識有些抗拒:“可……”明明可以比賽當日再去的。

    云舒塵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先給她堵上:“你的師姐師妹都會去的。到時候獨你一人留在我這兒,這像什么話?”

    此乃相當難得之機會。無論是想結交一群卓爾不群的天驕,抑或是刻苦修行。流云仙宗家大業大,矗立于九州中部群山之上,各位仙門東西南北環合,如眾星拱月一般。

    它雖然修在山上,但并非如太初境一般依山而建。流云仙宗的底下是一片偌大的浮石,懸于高天,直逼天穹,幾乎與云海平齊。

    人在其中走動,目光所及之處,便是一團一團連綿起伏,波濤洶涌的云霧,像是到了天上宮闕。

    此宗也是因此而得名。

    當年建宗時便野心勃勃地擇了這一片地盤,現如今整個九州幾乎都匍匐于它的腳底下。

    云舒塵又言,這一段時日,也不會讓她們閑著。除卻核驗身份,將該走的流程走一遍以外,流云仙宗的一切修煉洞天對于遠道而來的英才,皆在此刻開放。

    這種福地一日抵十日工夫,沒有人聽來會不動心的。

    卿舟雪嘆了口氣,勉強認同了住過去的微末好處。

    之后的話便愈發有些心不在焉。但聽見師尊說:“你現在知道你身份特異,如我早先所言,便不要輕易顯露,出門在外要小心一些。”

    云舒塵話頭一頓,她發現卿舟雪一直盯著面前的茶杯,呷了半天,也沒見里頭的水下去多少。

    她索性不說了,此刻她估計是聽不太下去的。

    卿舟雪抬頭時,頭頂上傳來些許摩挲的意味,“膩歪三年,愈發黏人了。”

    云舒塵放下了手,溫聲道:“若是實在相思成疾,卿兒給我寫信可好?”

    *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

    卿舟雪在鶴衣峰上過了一段幽閉的清修生活,直至終于將修為漲到化神中期左右時——一如云舒塵所料,賽期將近。

    她在完成師尊設下的目標后,先是松了一口氣,而后算著日子,又陷入一種莫名的悵惘。

    “明日便要走了。”云舒塵道:“你與你的師姐妹都許久沒見面,今日不在太初境會一會?”

    “阮師妹的師姐師兄們給她擺了個歡送小宴。我便不去打擾她了。白師姐這會兒估計在看診。”

    云舒塵隨口道:“嗯,的確各有各的忙。我剛才路過周山南峰上,林師侄也一直在閉關呢。”

    卿舟雪低頭看著地上一層薄透的春雪,她拿劍尖淺淺地摹了個形狀。劍刃擦過雪,發出細碎的聲響。

    云舒塵便看著她畫了兩三圈,最后略微有點凌亂,又被她抬手喚起的一層新雪給悉數覆蓋。

    “我這些年已將那殘篇看完了,又自己改了許多。”卿舟雪忽然說:“師尊,可要看我寫的劍譜?”

    云舒塵欣然應允,她接過那本邊角都摸得有點發絨的劍譜,捻起一角翻開來,每一式都占了幾頁,她相當用心地寫上許多心得。

    詳盡到她這個外行也能看得七八成懂。

    她正翻看著,手腕上忽然又握了另一只手。

    “我為你舞一遍。”

    今日這是怎么了?她像是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是又不知如何表達,最終整個人有點焦灼,非要做點什么才好。

    云舒塵不動聲色地將那本書冊合攏,她輕輕拍了一下卿舟雪的手背,“我看你也不是很有興致的模樣。明日一去又得許久,今天陪我多說說話可好。”

    “……好。”

    云舒塵牽著卿舟雪的手,走上鶴衣峰之巔,繞過“過眼渾如一夢中”這幾個大字。

    她帶著她相當隨性地坐在崖邊,身上系著的一層厚毛裘褪下,軟綿綿地鋪了滿地。

    卿舟雪看著她單痩的雙肩,下意識抱緊了,頂著簌簌風聲:“師尊,還是回去吧。”

    一壺酒憑空出現在她手中,又被塞入卿舟雪的懷里。

    “喝酒便不會冷了。能解憂,亦能忘愁。”對上她的眼神,云舒塵笑了笑:“這不是半生酒。我猜你會喜歡的。”

    卿舟雪拿著酒還有點猶疑。

    而云舒塵則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傾身過去,勾住她,而后準確地尋住她的嘴唇。

    卿舟雪在她湊過來的一瞬閉了眼睛,正欲蹙眉,而帶著甜香的酒液涌入她的喉嚨,出乎意料地,并非很是苦澀。

    云舒塵的這個吻也是出乎意料地熱烈,比酒更烈。她退開些許,抵在她唇邊輕聲說:“你因為要去流云仙宗……是在緊張么。”

    這種感覺,是緊張嗎?卿舟雪的呼吸被她弄得有些亂,“我覺得此一行很危險。”

    而她的直覺向來準得驚人。

    清明的思緒只維系了一瞬,再被灌了幾口酒以后,卿舟雪已經懨懨地靠在她身上。她的神思混沌起來,但是身體的緊繃卻一點一點泄去。

    “反正是要去的,多思無益。”云舒塵故意學著卿舟雪的語氣說話,這讓躺在她身上的姑娘醉醺醺地笑了一下。

    耳旁清風在吹,但卿舟雪覺得自己有點熱,許是因為酒意。她悄然抬起頭,看著面前人的容顏,又念起興許很久都見不著她。

    看著看著,便忽然很想抱一抱她。

    她直起腰身來,云舒塵始料未及,被壓著向后倒去。她身下是方才鋪開了的潔白皮草,疼倒是不疼,就是忽然驚了一下。

    卿舟雪無力地壓在上頭,低頭半晌,眼中水意愈發朦朧不清,好像是醉狠了。

    酒量真差。

    這才幾口酒?

    自己的領子忽然被扒了個小口,微涼的空氣灌入其中。

    云舒塵忽然意識到目前的處境,她愣了一瞬:“你想干什么?”

    第140章

    高崖之上,一件輕薄的衣物被風吹起,如彩云一般飄散。

    云舒塵垂眸看著她,眉梢微蹙,而后又伸出一只手去,碰了碰她的臉頰,都泛著一層酒熱。卿舟雪似乎感覺到了臉邊的一絲清涼,于是下意識去貼那手,靠得嚴絲合縫。

    “卿兒……別在此處,回房。”

    打卿舟雪的眼中看來,那雙紅唇一開一合,似乎在說些什么。但到底是說了什么,被耳旁嗡鳴的風聲一吹,便什么都聽不清。

    她低下頭,鮮明而有力的心跳聲在敲打著她的耳朵。

    借著四面八方的月色來看,露出的肌膚白得驚人。卿舟雪忽然想起了自己揉過的面團……上次為做點心,兢兢業業地揉了一堆。

    云舒塵看著她愈發靠近。

    天上一輪懸月,底下是無盡深淵。四周皆是空蕩蕩的。雖是自家的崖,不會有旁人偷看。

    直到她終于受不住時,僅剩的一絲力氣,企圖將卿兒推開,但喝醉酒了的人似乎異常膽大,不滿地蹙了眉,一道閉合的冰棱自雪地上升起,便將她的手腕卡住。

    如此在一夢崖上吹了一晚的涼風。

    天光大亮。

    宿醉后的頭腦發疼。卿舟雪睜開眼睛,坐起來正在醒夢。她摸了摸身下,竟然是一層裘毯。

    她正覺有些不對勁時,往旁邊一看,當即愣住。

    師尊尚在睡著。

    卿舟雪小心地掀開她被扯得七零八落的領口,發現上面有吻痕,撓痕,還有細碎的牙印,從未如此慘烈過。

    她的手顫了顫,從納戒里掏出丹藥來,將她渾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有事沒事都涂了些消痕的藥。

    指尖劃過那一處花紋——此處最為嚴重,被親得紅腫。卿舟雪才剛沾藥碰上,云舒塵便不適地動了動,眼睛一抬,半瞇著看過來。

    “我……”

    云舒塵盯她半晌,幽幽道:“你以前喝醉了酒,不是只睡覺么。”

    卿舟雪一時語塞,面頰邊微微泛了紅。如是輕咳一聲,“……我也不知曉。”

    云舒塵揉了一下腿根,兀自站起來,分外酸疼,似乎是扯著筋了。她將腰帶勉強系好,冷哼一聲:“快將東西帶上去主峰,下次再收拾你。”

    是了,今日就是分別之期。其實一年來說,對于修道之人實在算不上什么。

    但是卿舟雪仔細一想,一年要經過一個慵懶的春,還要看遍夏花盛放,花朵零落成泥后期待著樹上結果,就算是果子也落了,還得待到細雪重新覆上舊土。

    卿舟雪站在崖邊,聞言將目光放低,“昨日吹了一晚的風,師尊記得喝點驅寒的。”

    “好。”

    她扶著師尊走回庭院。

    東西是一早就收拾好了的,想多留一些時候,也沒有借口。

    “到時候,你會來看我比賽么?”

    云舒塵道:“自然。大家都會來的。”

    卿舟雪點點頭,她走出幾步,腳步慢下來,漸漸停在原地。

    某一瞬,白裙在她身下旋成一朵蓮,她轉過身來,忽然抱了一下云舒塵。

    在短暫的相擁里,云舒塵撫上了她的背,“既然決定要去,那便好好打。不過也莫太拼命了,我還是希望看見你齊全著回來。”

    “嗯。”她又重重點了點頭。

    為了不誤時辰,她不得不放了手,負劍離去。

    云舒塵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鶴衣峰的盡頭,看了許久,與方才的云淡風輕不一樣,她偏過頭嘆了口氣。

    其實若說不擔心——自然是擔心的。只不過既然卿舟雪已經溢于表,她就會內斂許多,免得讓她的情緒更低落。

    一只鴉雀自遠方飛來,撲著翅膀,落在她的肩膀。云舒塵眉梢一蹙,隨手拂過肩膀,那只黑鳥叫了一聲,翩然落地時,已化為了一個小女娃。

    女孩仰著腦袋,小聲道:“主人說,她在伽羅殿中當差,最近不便出來見你,且偶然聽見了些風聲——唐無月近幾日有動作,怕是在蓄意報復了。”

    “我知道了。”

    云舒塵給她了一個小瓶,女孩拱手行禮,跳起時又變回了黑鳥,朝著天邊搖搖晃晃飛去。

    她涼涼一笑,轉身回了庭院。

    *

    演武場上,掌門正候著幾個小輩。越師叔似乎也來湊了湊熱鬧,正在和阮明珠說著什么。

    “多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

    阮明珠如有感應,聽到人來,遂轉身沖她一笑。

    卿舟雪點了點頭。多年不見,阮明珠竟都穩重了許多,更莫論林尋真與白蘇。

    掌門叮囑了幾句,便嘆了口氣:“好了,就不啰嗦了。你們早些出發罷。”

    越師叔嫣然一笑:“努把力哪,想當年……咳,爭取把那群老癟三的徒弟們摁在地上揍!”

    “……”

    雖然大家的愿景皆是如此,但是被越師叔以相當坦蕩的語言罵出來,還是讓眾人微微往后仰了些許。

    清霜劍在日光照徹之下,愈發銀亮。卿舟雪踩著飛劍,與同門一道,接二連三地飛向高空。

    去流云仙宗的路,實則還沒有北源山遠,只花了上次一半的時辰。

    林尋真仰著腦袋,得很費力地才能看到流云仙宗。

    來至中部群山附近,她們感覺下方都籠于一片黑暗之中。因為那塊浮石實在太大了,密不透光。

    阮明珠笑一聲:“真是好大的氣魄,能把這玩意修得跟天宮似的。我們上去能見到王母娘娘嗎?”

    白蘇卻蹙眉看向那一片陰翳籠罩之處,“如此一來,這大片無光,草木悉數凋零,屬實有些霸道了。”

    一片祥云籠罩之中,四面八方趕來的修士,如同百鳥一般懸浮在“天宮”入口。

    卿舟雪御劍走在前面。

    再飛高一點,便能看見朱紅雄偉的大門,直聳天穹。流云仙宗幾個墨黑大字狠狠鑲入金框中,日光一照,折射出幾筆鋒芒。

    門口有一女子,一身白衣打底,金帶為邊,瞧起來氣度非凡,劍穗上垂著長長的流蘇。

    她身旁的一個師妹,拿著筆錄紙卷,似乎在記下參賽者的名錄,以便之后核對。

    而另一旁坐著一張熟悉面孔——季前輩。

    卿舟雪與同門踏上那塊浮石,排了許久的隊,好不容易走向大門。

    季臨江瞥見她,向她微微一笑,而后她側頭與一旁執筆的小弟子說了什么,只見筆鋒微動,小弟子連連點頭。

    那年輕女子朝卿舟雪看來,似乎在仔細打量她。

    卿舟雪起先隔得遠,并未看出,走近了才發覺——那位是流云仙宗的首席師姐。

    顧若水。

    多年前一戰,她們曾見過的。

    顧若水還是一如既往的態度,對來人維持著一種不冷淡也不熱情的禮貌。

    只不過當她看見卿舟雪時,便將眼神鎖到了她身上,眸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幸會。”

    顧若水收回眼神,淡聲丟下二字,態度明顯冷凝許多。

    卿舟雪也點了點頭,“幸會。”

    越過那道門后,阮明珠已經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那家伙的臉色,倒好像是我們欠了她銀兩,端得比祖宗還祖宗——不過,卿舟雪,我終于見著比你還凍人的人了。”

    她這個比方成功逗笑了白蘇,不過林尋真輕咳一聲,示意她少說兩句。

    畢竟是別人的地盤,謹言慎行為好。

    卿舟雪搖了搖頭,她總覺得顧若水的眼神并非很友善。

    不過這也在情理之內,她們本就是對手。

    簽過字以后,一個仙宗的小師妹將她們帶去了居處。

    這一路上,隨著她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云霧自身前蕩開,宛若仙境。卿舟雪側目看著一盤的草木,皆種在較大的盆景之中,修剪得一絲不茍。樓閣自不用多說,也是朱紅貴漆,雅致端方。

    “是和太初境不一樣的美。”

    聽見白蘇在一旁小聲贊嘆。

    卿舟雪收回了目光,其實她喜歡太初境一些。雖說不如這邊規整雅致,但是天地人皆合乎道法自然,草木和人一般,都可以肆意生長。

    流云仙宗比凌虛門闊綽多了,連普通的弟子居處都是單間。

    不過她們是來參賽的貴客,待遇還要更好一些。

    跟著小師妹再走了一里路,她們瞧見了偌大的一個庭院。

    正中有一大池,其中的靈力過于濃郁,導致池水的色澤都變得幽藍深邃。庭院內布局相當精巧,她們走了一圈以后,竟發現如陰陽太極一般環合。

    除卻正廳,東西南北正好四間屋子,可供四人分開。

    小師妹道:“屋中所置丹藥,都可供道友拿取。中間的靈池也可以隨意使用。”

    她說罷,又摁上正廳的一只銅獸的腦袋,那獸嘴一張,吐出一口輕煙。“如果需要自己煉丹,將材料都放進去獸嘴,再妥善控火就好。火苗大小會在獸眼中亮起。”

    白蘇的眼神驟然就亮了。

    正廳中懸著一掛畫,其中的山水云煙隱約在動。小師妹又言:“這其中是一方小乾坤天地,已經設下陣法,其中有各類演武之道,免得諸位道友生疏。”

    就連跟著阮明珠飛來的那兩只靈雕,最后都獲得了一個妥善安置的華美籠子,吃喝不愁地懸在一旁。

    據小師妹說,自然也想到了道友會攜帶靈寵的可能。

    后山有幾處福地洞天,一些冷僻靈根適宜的修煉環境,大多是有的。聽到此處時,卿舟雪稍微留了個心,畢竟師尊特地向她提過。

    待她走后,四人都喟嘆一聲。

    只聽得外邊仙樂陣陣,水聲潺潺,屋內點燃的熏香,盤盤繞繞,也有助益修為之效。

    “也太闊綽了。”阮明珠又嘆了口氣,“對外賓尚且如此,若是真當了內門弟子——恐怕是從小靈丹妙藥當糖豆吃。這還需要選什么根骨?沒靈根都能成仙了罷。”

    阮明珠說的稍微有些夸張。不過卿舟雪的確感覺到,流云仙宗根基深厚,并非一般宗門可以比擬。

    她想起云舒塵的事,心中又沉了沉。

    *

    卿舟雪擇了在北面的居處。

    她輕裝簡行,沒有帶太多的物什。便是一一擺出來,整個臥房還是顯得寬敞而明亮。

    這里的熏香雖能助長修為,但卿舟雪早已習慣了一呼一吸都是九和香的清淡味道。

    她不習慣,便早早地將那只銀色花雕的小香爐滅掉了。

    外邊偶爾傳來幾聲響動,估計是幾個師妹師姐在收拾東西。

    她見天色愈晚,便將窗戶合攏。這里看不見鶴衣峰的晚霞。

    待天色暗下后,卿舟雪坐上床鋪,她本沒有任何打坐渡夜的習慣,但是在床上睜著眼睛小半個時辰以后,她終于是一下坐了起來。

    認床,睡不著。

    卿舟雪不得不開始修行,免得虛度光陰。不知為何,她總感覺這一夜格外漫長,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便聽見有人敲了敲她的門。

    “起床了嗎?方才差了人來傳信,說是邀我們去主殿一聚。”是阮明珠在叫她。

    卿舟雪起身,邁步走向門邊,順手帶上了劍。林尋真和白蘇也才剛出門。

    居處離主殿還有些遠,但是流云仙宗境內不能御劍,于是她們只好多走幾步。

    流云仙宗主殿最為恢宏大氣,聳立在最中間。一片片的朱瓦比鶴頂紅還要鮮艷,日光流淌過脊線,在邊角之處流光溢彩。

    她們到時,已經塞滿了黑壓壓的人頭。

    哪怕再怎么超凡脫俗,人與人堆在一起,也微微覺得有些燥熱。唯有卿舟雪周身清涼了一方寸地,反而使得身旁人越挨越緊,幾乎要貼到身上。

    她微微蹙眉,止了運功。寧愿一個人熱著,也不喜和別人挨著。

    她看向主殿中央,流云仙宗的掌門相貌年輕,一身道袍仙風道骨。據她早先自林尋真口中聽來的傳聞來看——仙宗的掌門時常會換,最終的主事還是太上忘情那位老祖。

    太上忘情。

    無人知曉她的名姓,只聞其道號。

    現如今九州修為第一人,備受爭議的無情道,偏偏被她一個人走到了底。

    卿舟雪的目光掃過一堆面孔,自服飾上看,應該只是長老。

    不見那位老祖的身影。

    興許還在閉關。

    她斂眸靜候片刻。仙宗的掌門表達了一番對遠道而來者的歡迎,而后介紹了一下問仙大會的賽程。

    一錘定音的,的確是傳統的擂臺賽。

    但是在這近一年的修行之中,也是對各位道友心性的考察,但凡有挑事生非,陷害他人者,一律取消比賽資格。

    除此之外,論道閣每日都會于辰時開放。這里估計是廣結好友,探討道法的場合。

    散會以后,諸位道友紛紛退散,看他們的趨勢,應當是紛紛涌入后山,想要去一探究竟。

    畢竟流云仙宗的福地洞天有一些較為苛刻修行環境,對于靈根罕見的人而言,可遇不可求。

    卿舟雪這種整個九州都數不出幾個前輩的靈根,自然也包含在內。

    走出大殿,阮明珠眨了眨眼:“你們都去修行?”

    “不然一起訓練?”林尋真瞥她一眼。

    “我先回去了。”白蘇神色有點焦急,腳步匆匆:“昨日煉的丹藥,再不取怕是要糊了。”

    “……”

    林尋真見狀,若有所思道:“那我們晚上再練習好了。正好,我也想去后山看看。聽聞此處資源良多,不用豈非可惜。”

    “啊,這一個一個的。”阮明珠歪著腦袋:“我被我師尊關了這么多年,總算能出來見一見天光。卿舟雪,要不要和我去外門食堂看看?”

    卿舟雪尚在沉思。

    頭一天來流云仙宗,便是想著鉆人家的食堂,萬一被人認出是太初境的來——在林師姐能殺人的眼神中,阮明珠止住話頭,一眼睨過去:“不去就不去。你瞪我做什么!”

    “沒什么。”林尋真收回目光,嘆了口氣:“總之,晚上見。”

    師妹師姐先后離去,想來是心有成算。卿舟雪圍著大殿繞了一圈,想等著人少一些以后,再去福地洞天。

    清霜劍懸在身后,忽然飄渺地溢出一聲呼喚。

    “熟悉的氣息……”

    卿舟雪的腳步聲戛然而止,她回頭看向自己的劍,蹙眉道:“指誰?”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問,清霜劍靈又重新陷入沉默。但它的劍穗搖了搖,似乎想要牽引著卿舟雪往何處走去。

    自己的佩劍總不會害人。卿舟雪便一路跟著它,走過幾座陌生的大殿,兜兜轉轉,還是繞去了后山。

    卿舟雪看這里大小洞天,應有盡有。

    清霜劍循著最冷處去,其下似乎有一處洞穴,發出幽冷藍光,周遭彌散著一些白氣,似云似霧,若有若無地吞吐。

    她剛想過去看個分明,忽然被一聲喚住。

    “道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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