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卿舟雪當即握劍擋在身前,往后瞬挪一步。
她抬眸,對上顧若水的眼睛。
顧若水抱著劍,靠在石壁上,似乎是剛從洞天里出來,恰巧碰見了她。
“許久不見。”顧若水依舊面無表情,直直地盯著她。
“嗯。”
本是準備聽取下文,但卻良久不見她再開口。卿舟雪莫名地看著她,“顧道友,有什么事么?”
“叫我顧若水就好。”
她握緊了手中的寶劍,冷聲問道:“多年前我與你一戰——你為什么要輸給我?”
“……”
倘若讓旁人來聽,興許會以為這只是借機羞辱。不過卿舟雪卻隱約聽出,她當真是在詢問。
亦或是說質問。
她更是莫名道:“我當時不如你,自然會輸。”
“不可能。”
顧若水卻篤定地搖頭:“至少你不該輸在那一劍下。那日我輪空時,觀你其他比試,劍法精妙,是難得能與我一戰的同輩。可是你對上我,卻直接敷衍了事,沒過幾招就倒了下去。”
那分明是她期待已久的比試,可是卿舟雪卻沒有使出全力,甚至最后一劍,她不知為何,草率得竟沒有躲開,馬上就下了場。
贏這個字對于顧若水來說,并沒有多稀奇,也不值得高興。甚至可言,她一路光輝燦爛地走來,在同境之間從無敗績。
但是對手難得。
對手故意輸給她,還是以那般拙劣的方式。
像是哄騙小孩子過家家一般。
顧若水認為這是對自己的羞辱。
卿舟雪不明白她為何這么不滿,便直言:“我不喜雷電,會被這些影響。”
其實她說這話的神色很真誠,但是鑒于天生沒什么多余的神色,顧若水審視片刻,總覺得她還是在敷衍自己。
顧若水的面色冷凝,“問仙大會,你總要出招的。不是么?”
丟下這句話,她甩袖而去,卿舟雪的面前甚至掀起了一陣清風。
奇怪的人。
雖然輸贏不重要。不過贏了總是能高興一些,不是么?
卿舟雪搖了搖頭,她瞥了一眼天色,發現太陽已經西沉。和顧若水耽擱了許久,她忽然想起林師姐的約定的時辰,這下趕過去,肯定是快到了。
不若下次再來。
她記了一下那洞天的大致方位,便決意折返。
回到居處,林尋真她們已經在等著她了。阮明珠笑道:“干什么這么久?你該不會真去外門食堂品嘗了?”
白蘇捧著一摞丹藥,分瓶裝好,給她們一人一份。“好在沒有糊——我看這柜子里沒有保命的藥,你們先備著。這是我師尊常煉的那種。”
“問仙大會,還會有性命之憂?”
“誰知?凡事皆有例外。”白蘇蹙眉道:“你們聽說了嗎——幾百年前,問仙大會的核查還未如此森嚴,直到有弟子在賽場上中了暗算,最后當場斃命以后,才落得如今這般。”
林尋真點頭道:“她說的沒錯。規則也說了,在這塊兒地盤上自煉的丹藥,皆是可以帶上去的。我們還是小心一些為好。”
那副掛畫被靈力催動,其中繚繞的山水云煙頓時動了起來。
這種小型演武陣法的入口,還當真是別致。
阮明珠率先走入其中,不過一瞬,人已經消失。
余下幾人對視一眼,亦跟著走入。
卿舟雪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飄了一瞬,而后扭轉成了山水圖中的一股輕煙,就此鉆入其內。
她再次睜開眼時,面前一片烈焰濤濤,幾乎無落腳之地,如墜阿鼻地獄。
融融火光映亮了她的瞳仁。
卿舟雪忍住不適,向左右望去,只見腳底下的陣法分為四方,土相居中,呈現出完全不同的環境。
她置于最燙的一片火海之中,而阮明珠跪在冰層上,身上驟然覆上一層薄霜。
她忍受著這種灼燒之痛,窒息的苦楚,忽然明了——此等陣法正是揪準了相克的靈根,企圖逼人適應。
卿舟雪嘗試著讓自己坐下,她感覺整個人都快化成灰飛。這是許久以前,和阮明珠并肩作戰時會產生的難受感,于此時蜂擁而至。
在極度痛苦時,她的呼吸都停一陣,續一陣,靈火不會燒壞她的身軀,但此種難受,更像是將魂魄炙烤于烈焰之上。
相比她與阮明珠的苦楚,水土木靈根相對而言溫和許多,與其余相性相克,便不會那么嚴重。
林尋真和白蘇遠不如她們二人慘痛。
卿舟雪現如今修為遠比從前高,她閉上雙目,努力平穩著周身靈力的運轉。無處不在的烈焰幾乎要將冰靈根逼上梁山,但是……唯有忍耐。
唯有適應。
漸漸地,她尋回一些和諧共生的感覺。像是粗糲的刀鋒被磨石碾去血肉,這才變得精準鋒利。
意識在漸漸遠去。
仿佛做了黃粱一夢。
不知幾時,白蘇醒得最早,她發現大家全都從山水圖中重返居處。橫七豎八地昏死在地上。
她頭一趟便想著檢查她們,有無受傷。
但是那陣法之中的感覺,似乎都是幻象,對于人身起不了影響。
隨后轉醒的便是林尋真,她撫著額頭坐了起來,緩過了一陣子。瞥見眼前景象,不禁愣然:“都暈過去了?”
“無礙。許是累暈。”白蘇安慰道。
“這陣法果真不錯。”林尋真瞥頭看向那副繪卷,輕輕點頭,“待到我們更適應一些,再加上我當年琢磨出的土相用法,靈根相克可能就沒什么影響了。”
白蘇也點點頭,隨后,見卿舟雪與阮明珠毫無清醒的跡象。她們便將人扶著送回了房。
卿舟雪醒來時,周圍一抹黑,伸手不見五指。她將簾子打起來一看,外面的星光都渺茫。
渾身還是疼得有點疲軟。
她已經不記得被那火灼燒了多久,此等酷刑仿佛沒有盡頭。
現在好不容易清醒過來,但是一時半會兒又睡不著。
卿舟雪索性點了燈,在桌面上鋪開一張信紙。她剛拿起筆,在下筆的前一刻卻頓住。
好像沒有法子寄給師尊。
窗戶上被叩得幾聲輕響,篤篤地敲個不停,在寂夜中顯得尤為突兀。
她奇怪地掃了一眼,走過去再將簾子打起來。一只撲騰的小生靈,正在窗戶旁邊反復徘徊。
借著燈火一看,是只毛絨絨,白滾滾的小銀雀。殷紅的鳥嘴上,叼著一卷紙張。
卿舟雪一開窗,它便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她取下那卷,展在手心,微微一愣。
是師尊的筆跡。
果不其然,她從這只小雀上感受到了親切而熟悉的氣息。想來應是信使了。
墨字分分明明,簡短幾行。
【派一只小鳥陪著你。倘若要給我送信,也可以用它。】
卿舟雪將手抬起,那只小銀雀很快跳到了手上,圓滾滾地像個元宵。但是實際上并無多少肉,全是雪白蓬松的羽毛。
她微微彎起眼睛。
嗯,有點可愛。
可惜大半夜的她無處去尋鳥籠,但這只小白啾異常地聽話乖巧,卿舟雪躺下時,頸窩便蹭了一團軟綿綿的元宵,動也不動。
那一夜她睡得出奇地好。
次日早,卿舟雪又與師姐妹往那陣法中,自我折磨了許久。訓練并無什么區別,唯有頭頂上的一只小白鳥,異常顯眼。
“師妹,這是什么頭飾?”白蘇還未問完,那白團子忽然睜開了兩個烏溜溜的眼睛。
卿舟雪輕咳一聲:“它上了我的頭,便不肯下來。”
“掃一下就好。”阮明珠拿起刀柄作勢要拍它,白雀一下子飛起來,敏捷異常,朝她手背上便是狠狠一啄。
阮明珠始料未及,連忙抽手,揉了揉:“怎么比我家雕還兇!”
無人能趕得動它。
這位祖宗盤踞在卿舟雪頭頂,異常地執拗且神氣。過了半天的癮后,才慢慢跳到卿舟雪手上。
卿舟雪的拇指張開,撫了一下,那顆小腦袋便自發湊了過來,似乎很是受用。
卿舟雪今日決意去后山再一觀,拿上了清霜劍。那一處寒氣逼人,她怕把這只鳥凍壞,于是就尋了一只小籠,趁其不備將它塞了進去。
門一關,那只白團子炸了毛。
蓬松得愈發像個雪球。
卿舟雪用小指戳了戳它,“我很快回來。”
出乎意料的是,清霜劍如今并不指路。卿舟雪循著記憶,來至那一方幽藍閃爍的洞府。
她俯身進去,入口有些狹窄,但是越往里走就越開闊。寒氣也愈發透骨,但這對于她而言,并不算難捱。
幽藍是因為一些會發光的靈植,密密麻麻地生長在洞穴口附近。但是里面寸草不生——因為整一塊地面,全是千年萬年不化的寒冰。
包括四壁,包括遠處。她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冰雪所著。
這應該就是冰靈根修行之處。
卿舟雪拿劍柄叩了叩一旁的堅冰,在洞府中發出陣陣回音。
無人應答。
這其實是在意料之內,因為冰靈根本就稀少。
意料之外的應該是此處。明知稀少,流云仙宗還專門開辟了一個洞府。其中的陳設和濃郁的靈力,想來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才能維持。
這地下可能是埋著靈礦。
卿舟雪在里面轉了一圈,除卻發現相當適合修煉以外,并未有特別之處。最里頭的堅冰很厚,她無法穿透,已是沒了路走。
但是不知為何,卿舟雪來到此處,卻有一種命定的感覺。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呼喚她,又有何物在牽引她。
冰雪籠罩的天地,一切都肅殺而毫無生機,也聽不見任何聲響,但蠱惑著她一步步向里走去。
她撫上清霜劍,輕聲問道:“你要帶我來尋何人?只是因為寒氣么。”
清霜劍沒有回聲。
但是最厚一層的堅冰之中,卻驟然響起一道飄渺清冽的女聲:
“你來了。”——
上一章節添加了很多本來應該放在這一章節的內容,多了一千多字,如果覺得開頭連不上,請往回翻一下……
鞠躬感謝!!
其實這一章師尊是有出場的。嘿嘿。
第142章
“請問是何方前輩?”
她瞬間便蹙了眉,手一伸,握住清霜劍,在虎口捏緊的這一刻,劍身的輕鳴戛然而止。
那冰層幽幽答道:“將死之人罷了。不足掛齒。”
清霜劍似乎認識此人。
卿舟雪記得師尊與她說過,清霜劍的前任主人是神山庶——隕落的劍仙。
“您是……神山庶前輩的親友么。”
“神山庶。”女人的聲音平靜,“那是我的第一個弟子。”
卿舟雪當即愣住,她從未聽說過那位大名鼎鼎的劍仙有師父。在修仙界流傳的諸多記載之中,似乎都一致認為,神山庶是天資卓絕的散修。
“無需掛懷,都過去很多年了。我在此也清修多年,和流云仙宗亦無甚干系。”
她的聲音平靜地響在洞府之內,不疾不徐,雖很冷淡,但是聽著莫名讓人心靜。
卿舟雪靠著墻盤腿坐下,安靜地聽著她講話——她能感覺到,此人雖然來歷不明,但是并無惡意。
說完這一句話后,整個冰洞又陷入一片肅殺的死寂。
卿舟雪本也是來修行的,她闔眸打坐,運功良久。
任透骨的涼氣一點一點地滋潤自己的丹田。但是此處似乎太過寒涼了一些,她宛若被丟進魚群的水鳥,隨口一張便足以飽腹,整個人的經脈都支撐得過于盈潤,乃至于脹痛。
她隱隱蹙眉。
不知過了多久,那女聲再度響起:“凝氣靜心。聚于丹田,不止有一種聚法。”
卿舟雪遲疑了片刻,覺得她說得有點道理。于是她將靈力分為兩股,嘗試著運轉了一下,一開始還有點應接不暇,但是一周天以后,因為漸漸熟悉,兩種走法被她操控得較為自如,不會相互影響。
整個人都舒暢了起來。
也正在此刻,她心中微驚,從前倒是未聽說過這樣的修煉法門。
這樣滿當當地修行了一日,她看時辰已晚,便止了打坐,站起身來,對冰層道:“謝謝。”
冰層并無回答。
像是沒有人一樣。
卿舟雪等了片刻,便拿著清霜劍走了出去。
她走出洞穴,因為在寒冰之中浸得太久了,連尋常而和煦的晚風,都顯得有些燥熱。
流云仙宗的陣法密不透風,籠罩于浮石之上。沒有四季,永遠都是一副常青的模樣。
卿舟雪趕回居處,與同門按照慣例開始訓練。
又是一番痛苦的掙扎,她虛弱地從陣法之中走出,靠在桌子上,吐出一口熱氣。
那只小白鳥正在啾啾地直叫喚,因為想要鉆出來,但是羽毛太過蓬松,直接卡在了籠子的縫隙之間。
卿舟雪好心地捏住它的幾片羽毛,將其拽了出來。
她面前閃過一個白影,臉頰上被蹭了蹭,軟綿綿的。小雀別開了尖銳的嘴,只用毛絨絨的腦袋貼她,似是安慰。
蹭了一下,它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卿舟雪面頰一痛,被狠狠啄了一下,但是沒有破皮。
這種喜怒無常的小鳥,它好像師尊。
卿舟雪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將師尊與面前這個小圓啾聯系起來。
念起她,卿舟雪再度撐著疲乏的身子,拿著筆,在紙張上寫了一封信。
她動筆時,那只小雀跳上肩頭,似乎是想看看她在寫些什么。
卿舟雪本是寫了一大篇,余光丈量了一下這只鳥雀的大小,忽然嘆了口氣,又將之前的揉皺燒掉。
小銀雀眼睛微微睜大,忽然撲扇起翅膀,似乎在抗議。
“太多了你叼不動的。”
卿舟雪想了很多,也寫了很多。但是若讓她簡短地總結,著實沒什么特別值得交代。
于是就落下四個字——【一切安好】。
那張小紙條卷了又卷,直到確定不會松開以后,她遞給了小銀雀。小銀雀叼著飛走了,宍留下一個無比惆悵的鳥影。
卿舟雪以為自己是看錯了。
*
流云仙宗觀不見四季之變,時光的流逝,顯得愈發漫長一些。
卿舟雪站在浮石邊緣,撥開一團云氣,遙遙往向人間。其下的白雪似乎已是化盡了。
春日將近。
這個時候,鶴衣峰應當仍是半身白雪。但底下的小草尖已經蓄勢待發。
她這幾月,除卻和師姐妹緊張地準備賽事,便是去那寒冰洞府打坐修行,相當單調。
冰層之中那位奇怪的前輩幾乎不會與她閑聊,也不與她論道,只是偶爾會指點她一些修行技巧。
大部分的時候,仍是清寂無聲。
今日卿舟雪修行完畢,正準備告辭,卻聽到冰層之中傳來一聲輕嘆:“為何而修道?”
她盤腿而坐,答道:“當年是為生存。”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本無何歡,亦無所苦。”卿舟雪想了想,再補上一句:“后來……我方知曉,若有其歡,便有其苦,如同陰陽。”
那聲音沉默片刻:“是樂世人之所樂,悲眾生之所悲?”
“不是。”
卿舟雪垂眸道:“是私情。”
“不及情,情之所鐘,而后忘情。此乃三境。忘情之道,即為寂滅,也非寂滅。”
卿舟雪微微一愣,空靈的回音落于冰室,冷與冷意相碰,愈發染透骨髓。
她思索許久,不禁蹙眉:“……這是何意?”
但是又無回應。
卿舟雪只好抱著清霜劍走了出去,她剛出洞口,又碰上了不算太熟的舊人。
顧若水在后山的一塊空地上舞劍。她身旁站著的三人,應當是準備與她一同參賽的同門。
昏暗的光線里,銀亮的電光十分刺目,卿舟雪才看一兩眼,便覺眼睛生疼。
這么多年過去了,迅捷如昨,一如雷靈根的風骨。每一招一式都沒有多余的贅余,利落果斷,甚至帶了一些肅殺的意味。
卿舟雪立在遠處,看了許久,拇指摁上劍柄,緩緩地摩挲著冰冷如玉的清霜劍。
的確是個勁敵。
顧若水最后一劍刺完,是個收勢,正在這時,雷光自她腳下而起,一道一道在四周炸開,密不透風,形成一個電圈。
若要躲過這招……得提前起跳,立馬以修為護體,隔絕雷電。
卿舟雪看得很認真,正在心底里盤算著,顧若水身旁的一位女子瞥見她,忽然柳眉倒豎,幾步走過來,不滿地打斷道:“你看什么?”
這女子倒也有些印象。
卿舟雪打量一二,那日在酒館下菜時,初見顧若水,還與她身旁的師妹因為清霜劍起了爭執——
正是那個態度有點刁蠻的師妹。
卿舟雪道:“看她練劍。”
“馬上就要比賽了,你這時候偷看我們師姐練劍,意欲何為?”
“此處并非私人所有。”卿舟雪淡淡道:“何來偷看之說。”
言罷,她不欲爭執,轉身離去。
“走什么走?”那姑娘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往自身方向扯住——
清霜劍瞬時在手間轉了一圈,劃出一道優美的長弧,竟成握匕首的姿勢,正欲防護。
卿舟雪沒想將人如何,但是眼旁卻飛來一個紅影,迅如野火。一腳踹上那姑娘的腰身,將人踢了個踉蹌,隨即也松開了卿舟雪。
卿舟雪一愣,側頭看去,卻是阮明珠,她將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插,冷冷道:“少對我們這邊動手動腳的。難不成經過你家師姐,我們都得閉眼不成?”
阮明珠才剛剛走出火靈根修行的洞府,便瞧見了卿舟雪。正準備上前結伴而行,卻恰好看完了全貌,聽完了所有,最后那人一拽,她實在是看得心頭火起,一時沒忍住。
修道之人被不帶任何靈力地踹一腳,談不上傷軀體。
但她愣了片刻,許是傷到了自尊,直接哭了出來,扭頭朝顧若水道:“師姐!”
顧若水揉了揉眉心,她倒沒覺得有什么不能看的。剛想將那家伙——小師妹關淺淺訓回來,結果事端忽然變動。
她先是瞪了關淺淺一眼,那丫頭抽噎著止了哭。而后顧若水直視著阮明珠:“既不在擂臺上,動手有違規則。”
“分明是她先動手的!”
阮明珠怒極反笑:“她那姿勢——習過武的人都知曉,下一瞬就要出掌了不是?”
“可她到底還沒出。”顧若水平靜道:“你已經先踹了她。”
卿舟雪蹙著眉:“縱觀事因,率先還是這位姑娘失禮。”
“問仙大會,明令禁止挑事生非。”
正在此刻,關淺淺冷冷一笑:“你若不給我道歉,我這就去稟報掌門,到時候你們這一組——可能連上擂臺的機會都沒有,不是么。”
“你就是卿舟雪?”
關淺淺似乎也聽聞過她,瞥她一眼,又緊盯著阮明珠:
“我明幾日要去聽課修行,暫且沒有時間。三日以后,此時此刻,再來此地,到時候若是看不著你的人,就莫要怪我了。”
阮明珠微微瞇著眼,她的手指捏得死緊,都能把刀柄握出一個坑。
關淺淺似乎還有些發怵,略往后退一步,而后她挽著顧若水,吐了吐舌頭,嫣然一笑:“走,師姐,我們換個地方。”
后山那一塊空地上,人煙散去。顧若水回頭看了她們一眼,而后又轉過身去,帶著她剩下兩個同門,消失在夜幕之中。
晚風微涼。
阮明珠的手驟然一松,長刀拖在地上,也懶得收,她一剁地,轉身便離去,一路上再未講話。
而卿舟雪亦一字未言,她緊蹙眉梢。
回到乾坤陰陽形的庭院。
林尋真和白蘇二人,正坐在靈泉邊上,褲腿挽起,將小腿浸沒在池水之中,有說有笑。
她們齊刷刷朝這邊看來,只見兩人的面色都如凝霜,一時詫異。
林師姐面上的笑容淡下來:“怎么了?”——
第143章
顧若水被關淺淺挽著同行了一陣,她忽然頓住腳步,捏住師妹肩膀:“你今日與她們胡攪蠻纏,到底想要干什么?”
關淺淺笑了笑:“順水推舟不是?她們若乖乖服軟,正好挫一挫銳氣,誰叫那女子搶了你的劍。倘若和我硬來——這里是流云仙宗的地盤,取消參賽資格,不就是我爹一句話的事情。”
“顧師姐,倘若我沒看錯,卿舟雪她和你修為一樣,那幾個也很不俗。”
關淺淺忽然正色:“沒了她們,問仙大會的魁首,我們就毫無懸念了。”
顧若水先是神色淡淡地聽著,直到最后一句,她驟然寒了臉色:“關淺淺,你以為你是掌門的女兒,就可以在問仙大會上胡來?”
“流云仙宗乃名門正宗,還不需要用這種手段取勝——我也不需要。”
顧若水甩開她的手,扭頭便走,看似是想要去主殿先稟告掌門。
關淺淺哎了一聲,臉色頓時垮下來。
她幾步追上她,凄聲問道:“師姐,能保駕護航有何不可?你難道不知道……你難道不知?”
“仙宗的臉面系于此處,”她直直地盯著顧若水的眼睛:“我們身為天下第一宗,近來本就有被太初境趕超的趨勢。”
“這一次,我們不可以輸。”
顧若水頓住腳步,她抬眸掃向余下的兩個師弟,“你們也覺得?”
他們面面相覷,而后齊聲道:“師姐,關師妹說的……有道理。”
關淺淺的眼眸中現出一分希冀,她仔細觀察著顧若水的神色變化,里頭隱約含了層薄霧。
顧若水忽然対她笑了笑。
關淺淺愣了片刻,她很少見師姐這般対她笑,唇角微妙地勾了勾,模樣好看得很。
但她的笑意不達眼底。
顧若水微微昂著頭,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會輸。流云仙宗也不會。”
關淺淺的神色愕然,她的肩膀被人推了一下,抵著遠去。
顧首席收手轉身,背影依舊如往昔那般冷傲:“況且,要光明正大地贏下她們,這才可謂之榮耀。你的那些手段,還是收一收為好。”
她依舊是這般,眼底容不得沙子。
關淺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她摩挲了一下腰間,那點子泥印,淺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
林尋真坐在靈泉邊,認真聽著卿舟雪講了一遍經過。
她頓時頭疼起來。
“能和顧若水一隊的,大抵出身都不凡。”林尋真瞪了阮明珠一眼,“你怎么非得惹上這種麻煩?”
“本就是她無理取鬧。既然是在外頭練劍,也不是什么人少僻靜之處,她還能怪別人看幾眼?若只是嘴不干凈也便算了,她當時可是想動手的。”
林尋真深吸一口氣:“可你那一腳先踹過去,有理都沒理了幾分。阮明珠,說不定她就是在故意惹惱你們,意不在此,而是問仙大會——她是關掌門的女兒,你覺得流云仙宗會不會借題發揮?”
“都是兩只眼睛一張嘴,憑什么看不起別人?”
白蘇在一旁道:“坐下來好好商量吧,別吵了。”
林尋真緊緊盯著水面:“我不與你爭論此中道理。一時逞快倒是爽快,我們準備了這么久,宗門也出了這么多心力。到時候連擂臺都沒有上,便直接打道回府,丟盡了太初境的臉面。我們対得起長老和掌門么?”
阮明珠的眼睛驟然抬起:“你的意思是……讓我去道歉?”
林尋真沒答話。
她笑了幾聲,眼底漫上一層薄淚,勉強道:“……好,去就去!”
最后一個字,尾音已有點走調,阮明珠轉身時胡亂在臉上抹了幾把,回到室內,緊碰上了房門,聲音很響。
白蘇蹙眉,嘩啦一下自水中抬起來腳,她赤足踩在池邊沿,匆匆忙忙穿鞋,然后跑去了緊閉的那門。
卿舟雪盤腿坐在池水邊:“還有別的法子么。”
林尋真蹙眉,“要是有就好了。”
“既然如此。”卿舟雪若有所思,“此事因我而起,我去更好。”
林尋真嘆了口氣:“其實她剛才能答應,我都挺意外的。這么多年了……到底也變了一些。”
她拿小腿輕輕拍了一下水花,沉默許久:“師妹,你會不會覺得我這人,太過自私?”
林尋真現如今也有點低落,“我雖是那般說辭,但其實上……是我很想參加問仙大會,我不希望為了這些事失去機會,寧愿忍辱負重。”
明月清風之下,她仰起臉頰,看著卿舟雪。
“你是云師叔的唯一弟子,她甚是寵愛你,不會有任何壓力。而白蘇,阮明珠的天資都很高,她們的師尊自然會重點栽培。”
“我的資質雖不算差,不過上頭幾個師姐師兄更好一些。所以……什么都要去爭,拼盡全力,不敢踏錯一步。”
卿舟雪小時候也有會被師尊丟出去的憂慮,不過現如今沒有。
她點點頭,“師姐無需自責。從道理上來看,皆是人之常情。”
白蘇敲門半天不開,而后又走了回來,嘆了口氣。
但是另一邊敲門聲,又在夜風中突兀地傳來。
方向是院落的大門。
她們三人詫異地望了一眼,此時夜深,還能是誰?
卿舟雪將門上的兩個獸頭轉了一圈,推開了沉重的大門。
門后現出一雙眼睛,其中隱約有銀色的電光竄過,在黑夜中看起來很亮。
直到卿舟雪將門全開以后,顧若水才負劍走進來。她看了看卿舟雪身后的兩人,又重新將目光落在卿舟雪身上。
“可以和你單獨談一談嗎。”
夜風中,她的語氣很輕。
卿舟雪沒有多言,走出去,將大門一合,“有何事?”
顧若水帶著她走出很遠,臨到一片池塘前,才止住腳步。
“我師妹有點任性,請勿見怪。她說的話不能當真的。”她回過身子,“比試在即,我想著,亦無需多生枝節。”
“今日一事,都當并未發生好了。”
言罷,顧若水看著她,“你以為如何?”
“的確不值得糾纏。”
卿舟雪自然希望如此。
這種事本就莫名其妙,有違她們來參加此會的初衷。
“我會攔住她。不過,”顧若水忽然微妙地頓了一下,而后頷首:“不過我亦想再見識一下你的劍法。我認為此等要求,以作了事的交換,不算過分。”
是不算過分。
卿舟雪心想。
一陣長風起,那身白若霜雪的衣裳動了動,如旗幟一般招展開來,下一瞬,清霜劍已經出鞘。
顧若水眼神中閃過一絲快意。
林尋真在庭院內和白蘇屏息聽了許久,忽然聽到外面劍刃與劍刃的擊撞聲一起,異常刺耳。
她們連忙打開門,循聲過去。
黑夜之中,兩名女子的身影皆看得模模糊糊,快得幾乎已是殘影。
只有幾道留下的銀色電紋,與冰凌折射出的冷光,晃在一起,叫人眼花繚亂。
白蘇剛想制止,林尋真卻看出了一來一往的平衡,不似打架,更像是切磋一下,于是她朝白蘇搖了搖頭。
池塘的水面被波及一番,波瀾橫生,再過不久,劍意幾乎炸開了那點兒可憐巴巴的淺塘,池水悉數被卷入上空,寒氣一凍,全都硬邦邦地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風聲嗚咽。
下一聲嗡然劍鳴時,突然止息。
只見卿舟雪的劍尖停留在她喉間一寸,而顧若水指著她的心口,亦不相多讓。
二人飄揚的發絲,最終漸漸垂下。
平局。
顧若水將劍收好,身形亦站直,輕輕呼出一口氣。她面上竟現出一抹釋然的笑意,不過很快就收了起來。
她終于注意到了一旁觀戰的白蘇與林尋真:“這兩位,應當不是劍修。”
“你的同道,都是劍修?”卿舟雪奇道——一個敢問。
“不是。關師妹與余下二人,皆主修術法。”顧若水坦言,一個敢答。
一般而言,參賽者都會避免暴露自身,以占先風。
很少有人似她們二人這般,三言兩語之間,暢快地將家門抖了個干凈。
“果然不出我所料,這才是你的實力。”
顧若水的身影消退在黑暗之中。
“再會。”
卿舟雪看著她消失。
她回過身來,林尋真和白蘇一齊涌上來,關切問道:“這是怎的了?你們談著談著,倒還打起來了?”
興許這就是劍修的談話,常人很難理解,但是意外地管用,似乎沒有什么事情是過幾招所解決不了的。
卿舟雪道:“嗯。顧若水的意思是,與她比過這一場劍,她會攔著關淺淺。”
白蘇愣道:“啊?”
*
顧若水與她的境界應當是相差無幾,她沉下心來比劍時,眼睛之中只有招式的變化,專心致志,可當回房之后,才發現手腕處震得生疼。
拖著一身疲憊,隨口念了幾個術訣簡單清理以后,卿舟雪巴不得倒頭便睡。
可她才剛欲躺下,便發現自己枕頭上掉了一只小白啾。
那家伙睡得正香,縮成了一個小球,毛茸茸的。
果然,書案之上,擺著一張信紙。
【無論多長的信,這鳥都能送來,無需顧忌。】
……看來是師尊対自己簡短四字不甚滿意。
她決定明日再寫一封長的。
卿舟雪才剛剛躺上床,那白團子便睜了眼,而后宛若一團綿軟的糯米一般流動過來,黏上她的頸脖。
癢癢的,像草尖兒拂過。
次日,卿舟雪將長信寫好,卻突然發現一樁奇事——小白啾自打被她養后,粒米未進,滴水為飲。也不知是怎么活蹦亂跳了這么些天。
靈獸的習性一般很難改變,哪怕餓不死,長久不進食還是會沒精打采。
卿舟雪蹙眉,努力回想阮師妹的雕在吃什么。
吃肉。
在凡間尋些肉食,是并非難事的。
但在流云仙宗異常艱辛。
于是那外門食堂終歸派上了一些用場。
可無論是干肉還是鮮肉,哪怕撕成了碎末,送到嘴邊。
這鳥兒只是干脆地扭開腦袋。
“你不餓嗎?”卿舟雪小心翼翼地揉搓著團子,輕蹙眉頭:“是不是不合口味?”
卿舟雪總覺得它瞧著雖圓,但那大都是羽毛,其實不剩多少肉,滋補營養迫在眉睫。而后的幾日,修煉瑣事之余,她一直在留心腳下,時不時翻找一番。
于是——
小銀雀驚恐地看向卿舟雪挑來的一盤蟲,種類各異,五花八門,正緩緩朝它湊來。許是慌不擇路,一時竟向卿舟雪飆飛過去,反而被眼疾手快地捏住了翅膀。
一條白白胖胖的蟲君被卿兒夾起來,懟在鳥嘴邊。
它先是一愣,而后開始劇烈掙扎,雪白的翅膀幾乎全部伸張開來,抖得像篩糠——
第144章
卿舟雪看這只小鳥多日未進食,怕是連張嘴的氣力都勉強,便體貼地喂到了它嘴邊。
小白啾一瞧見蟲子,便激動得渾身發抖,目光頓時炯炯有神。
她甚是欣慰,看來沒有喂錯。
“莫急,這些都是你的。”
聽了這話,那湯圓不知為何,抖得更厲害。
正當魚死網破之際,它狠下心,往那白嫩手背上用力一啄,當即破了皮。
卿舟雪不得不松開手,看著那只小白團子飛到墻邊,緊緊貼在壁上,竟發出一聲清脆的“啪”。
她疑惑地撫了一下手背疼痛處,那道破口在一瞬愈合,仿佛從未存在過。
“再不吃食,會餓出病的。”
卿舟雪愈發憂心,端著盤子向它走去。
若是無力送信,她要如何聯系師尊?
團子由炸開的球變成了攤平的餅,黏在墻角,似乎她再往前走一步,這小東西便要當場自裁。
她略略一愣,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它……
好像怕蟲。
*
九州之北為北源山,終年積雪覆蓋。
倘若再越過這群山,便來到了地火最為熾熱之處。
即為——修道之人從不涉足的魔域。
此處草木不多,況且常年陰郁不見光,莖葉細瘦柔嫩,不便用于鍛材。
女希氏世代繁衍生息的這片土地上,房屋居舍常用金石,鏤空浮雕亦是尋常式樣,相當華美。
一處宅邸之中,梵音正與云舒塵談著這幾月她在伽羅殿留心的一些見聞,她說著說著,卻總感覺她的姨母——神色正僵。
“……怎么了?”
云舒塵企圖忘掉識海之中卿舟雪端來的一盤生猛野味,她揉著眉心,忍住胃里的翻騰。
自打卿舟雪踏上流云仙宗的地盤,她心里終究放心不下,于是化出一只小雀兒作分|身,瞅瞅她在干什么。
結果就遭到了徒弟殘忍的迫害。
逆徒。
“沒什么。你繼續說。”
梵音嗯了一聲,她仔仔細細瞥了一眼云舒塵的臉色,手心竟在方才那一瞬略有些發汗。
這個女人心思深不可測,她完全摸不清她在想什么。
慶幸她們站在一條船上,也慶幸……自己的血脈還有一絲利用價值。
梵音低眉道:“這幾年來,她對我還算信任。因為只我一人,孑然一身,身后并無任何勢力。”
“那郁離如何?”
“王座上是誰,她便效忠于誰,一向如此。”
并不意外。
云舒塵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早在很多年,她就看出其中分毫了。
“也就是說,倘若你能取代唐無月,她就會為你所用,好在不算太糟。”
梵音卻低聲問道,“我比她晚生了這么多年,姨母,我真的能——”
云舒塵輕輕一笑:“你現在取代她的確有些勉強,不如一步一步地,慢慢取代郁離。總之,不止是她的信任,還有伽羅殿中所有人的信任。”
“終會成為坦途的。”云舒塵道:“興許……也不遠了。”
*
“你家的鳥不吃肉,不吃蟲。”
阮明珠這幾日一直有點郁郁寡歡,不過卿舟雪來問,她還是答道:“小果子之類的,也拿去試試。”
“大果子行嗎。”卿舟雪認真道。
“大果子切成小片,不就是小果子了。”
“那怎能一樣?種類是不一的。”
“……”阮明珠煩惱地抓住腦袋,趴在桌子上:“走走走,我又不是鳥。我只會喂雕!”
“不可。”卿舟雪坐在她對面,氣定神閑地喝了口茶:“林師姐說,看你最近心情不怎么樣,是為了關淺淺那事氣著了。白蘇師姐說,此般癥狀,與人交談會有好處。”
“你今日修行完了么?”
“嗯。”
“你可以去練習一下。加油!”
“練完了。”
“……卿舟雪,那你就去靈池泡著怎么樣?”
“師尊曾言,與別人共浴不妥。”
“你一定是她們兩個派來折磨我的。”阮明珠徹底趴在了桌子上。
“雖說近日關淺淺碰見我,總要莫名瞪我幾眼——但此事已經過去。”卿舟雪沉吟片刻,“你還有何事想不開的?”
“我以前總想著修為高了,便再不懼何人,也不受要挾,一切皆憑自己心意。”阮明珠悶聲道:“不過,林尋真說的話的確有幾分道理。”
“一路向上走,受的恩惠多,束縛反倒愈發大。”她竟然滄桑地嘆了口氣:“我的確要顧著師門,要顧著同道,做何事之前都得思慮后果,哪怕本就不公……我若是個沒門沒派的散修,定要將那丫頭揍得連她爹都不認識,大不了這問仙大會不參啦。”
卿舟雪輕咳一聲,她亦未曾料到短短幾日,阮師妹直來直去的思維都能擰成麻花。
她不擅長安慰人,沉默許久:“無事。倘若比試時再與她對上,你既可以參加問仙大會,也可以成其夙愿。”
她本是隨口講著,連語氣都干巴巴的,但此言不知道戳中了阮明珠心底的哪一處,起先一直無精打采的人頓時支起耳朵,眼睛微亮。
桌板頓時被一拍,阮明珠咬牙道:“也是啊!”
卿舟雪還未反應過來,只見一道縱深的裂紋直抵達她的茶杯,頓時碎成了粉末。
“……”
興許是因著此事徹底引燃了心中火氣,欲與流云仙宗爭個高下。自從阮明珠有所好轉以后,她的殺氣似乎也帶動了林尋真與白蘇,每日皆是以最高要求來苛待自己。
在卿舟雪與顧若水的一番交流之中,無意中得知,對面有三位皆是法修。
“主修術法,能帶夠三人,興許是要結陣。”林尋真蹙眉道:“顧若水——她的靈根特異,很有可能便是其中核心。”
“我們依然是沿襲第三次選拔的打法,阮明珠最前,卿舟雪居其中,我與白蘇站在之后,一個干擾后援,一個做好醫修。”
“師姐。”卿舟雪道:“你主要用顧看阮明珠就好,我的傷——你只需做一做樣子治療。”
“嗯。”
卿舟雪體質太過特殊,白蘇看著師尊研究她研究了這么多年,平日下手打得多了,自然是知曉的,她的愈合速度遠超于常人,現在已經達到了相當恐怖的地步。
艱苦奮斗了幾月,她們尋回了先前的默契,再加上修為上皆大有長進,在許多方面,都要精細很多。卿舟雪甚至無暇再去寒冰洞府修行,每日幾乎都留在山水畫留下的陣法之中。
今天是太初境的月燈節,雖然遺憾于看不見萬家星火點點,但該過的節日不能落下。
所以休整一日。
卿舟雪終于抽出空來,再次拜訪洞府,修行一日,也未聽聞任何人聲。
“即為寂滅,也非寂滅。這是何意?”
她猶豫良久,但是莫名的求知欲還是牽引著她,問出了此問。
卿舟雪在太初境中見過許多修煉功法,奇奇怪怪,五花八門,甚至在藏書閣的犄角旮旯里悄然收藏著合歡道的修煉功法——這起源于妖族的法門,一向為修仙者所不齒。
由此可見,太初境對一些外道的功法也較為包容,只要修煉不致死致殘,一般都會囊括其中。
但她從未聽說過這種——以情入道。
“你以后會明白的。”
那聲音答道,回聲又蕩在四方,反反復復,一遍更弱于一遍,宛若蠱惑的低喃。
卿舟雪一愣,像是有人在她頭上罩了個鐘,輕輕一撞,嗡然作響。
她雙眸微睜,這次沒有禮貌地告辭,而是腳步匆匆,踉蹌幾下,朝冰洞之外快步走去,心跳如擂。
橫亙于胸腔之內,幾乎快要跳出。
她扶著洞口的石壁,忽然覺得石頭有點兒滑,抬起手一看,才發現是自己出了一層冷汗。
……這是怎么了。
她站在洞口,當暖風熏遍她的周身時,呼吸才漸漸平穩下來。
卿舟雪心情復雜地回了居處,她無法解釋為何在那一瞬,自己有相當強烈的危機感,但是最終又什么也沒有發生。
可能是這幾天訓練太累,心神不太安寧。
當她的目光落到桌上那只鳥籠時,注意力忽然被挪過去。
小銀雀正蹲在籠內的枝頭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似在假寐。而它底下盛著的水果碎塊,似乎少了一部分。
原來是食素的。
卿舟雪一下子松了口氣,她將籠門打開,將它從樹枝上摘下來,撫摸著羽茸茸的一小團,方才的隱憂漸漸被拋在腦后。
這小東西果然很治愈人心。
譬如兩只手捧著,用拇指摁上胸羽,再一點點地勻著力氣打著旋兒揉開。
捏住柔若無骨的翅根,愛不釋手地盤個半天,這時便能感覺到團子的放松與隨和。
時不時還發出一聲唧。
卿舟雪用溫涼的手心揉搓著它,感覺它似乎便鼓了一點,興許是剛才終于吃了食。
那只銀雀睜開眼睛,歪著腦袋看她。
“你這神情,怎的有幾分像她。”
卿舟雪一指撫點點它的頭,又淺淺一笑:“怕蟲這一點,竟也有些像她。真奇怪,還有這樣的生靈。”
那小雀忽然僵住,一動不動。
它任由卿舟雪將它放到被褥的一處縫隙之中,而后燈火盡熄,站在床邊的女子脫了衣物,盤腿上床,又揉搓它一陣,直至心滿意足,這才安然躺下。
“每日只看著你,心里空蕩蕩的。”
卿舟雪側著身子,將那團白色放在視線中央,慢慢闔上眼睛:“此種感受,我在她那年外出訪友時才頭一次體悟。這便是想念么?”
卿舟雪又喃喃自語道:“我真是想她了,看只鳥兒都覺清秀。”——
第145章
相思像是在心口上突然噬了一個小洞,緩慢地延長著歲月。
這一年很長,卿舟雪每日將自己投入至暗無天日的修行之中,才能讓山下秋黃的樹葉凋零得更快一些。
金黃色遍布人間。
一場北風起,寒冬又至。
問仙大會還有一日召開,外頭的天氣出奇寒冷。不過流云仙宗之內,永遠四季如春,是一副生機勃勃而又死氣沉沉的樣子。
卿舟雪攥著手上傳來的信紙,一行行讀過去。
【卿卿:
近些日子都很好,無需太掛心。今年鶴衣峰的雪格外大,倘若不理,興許連涼亭都要埋掉。我外出的一段時日,阿錦已經連做了幾日苦工。
不出意外,這便是我今年寄給你的最后一封,還有幾日,你便能歸來。
想到此處,落筆也輕快了一些。
此刻瞧不見你的神色,也不知你是否會緊張,不過既已努力良久,總不會差到何處去,放寬心就好。
不過有一件事,近日我那些遠方親戚出了些亂子,恐怕得再出遠門一趟,相當緊急。
若能在你比試結束之前趕回,那便好了。盡量早歸,興許還來得及給你慶個生。
】
沒有署名,也無日期。
寫時應當很趕,多處勾連。
卿舟雪將信紙卷起,心中雖然略有點失落,不過轉念一想,到時候定是一場苦戰,只能保證不出人命,場面卻難免血腥……若說有可能,她反倒不愿讓云舒塵瞧見自己頭破血流的模樣,哪怕只一瞬。
師尊定然要記很久。
她寫了一封回信,交給那只小銀雀,看著它的身影撲簌簌彈起,最終消失在日空之中。
卿舟雪立在浮石邊沿良久,她將底下滿地霜雪收入眼底。
無波無瀾地來到了第二日,流云仙宗的最大的一個擂臺已經開放。該有的氣派一個不落,錦緞全部升了起來,在微風之中招展晃動。
卿舟雪與同門來到會場時,已經烏壓壓一片人海。哪怕流云仙宗地勢平坦開闊,亦擠得有些勉強,還是有一部分弟子御劍飄在了空中,企圖占一個好位置。
所有門派的長老,凡是前往者,不會擠在人堆里。此刻他們應當是聚集于主殿,有類似于映天水鏡的法器投影。
賽制依舊是傳統的抽簽,抽完以后按順序來分。
每人只可佩戴本命的兵器,靈寵之流禁止參賽。除此之外,這一年于流云仙宗境內煉制的丹藥,在上報核查之后,也可以適當攜帶。
季臨江飛于高空,此次大會由她主持與監督,她將規則三言兩語提點過去,便二話不多說地宣布開始。
看在白師姐平日積德行善的份上,所有的簽子都照例交給了她那一雙懸壺濟世的手。
能看得出,她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畢竟——運氣好也有輪空的可能。
這把運氣顯然沒那么好,也沒有那么壞。
白蘇將目光投向凌虛門那一支,朝他們禮貌地點點頭,其中有幾個還是熟面孔,應當是與魔族一戰之中記住的。
凌虛門的實力遠弱于太初境,第一場還算輕松。卿舟雪在與對面劍修過招的一瞬,能感覺出較為明顯的修為差距。
最終以林尋真發動一個水相術法,將他們束攏在一起,打包丟出賽圈告終。
第二場抽到了無涯宗。
卿舟雪貌似只記得一些無用的……印象,譬如他們家的宗主一口氣娶了八個,可謂之博愛。
無涯宗弟子穿著一身道袍,看起來正氣凜然。他們門派的八卦劍陣似乎相當有名——這需要多個靈根相性不同的劍修來完成,與云舒塵那種并不大一樣,不過其中原理倒是很有些淵源。
最好不要讓他們擺成陣形。
阮明珠蹙眉,當機立斷,一刀橫掃過去,其上粹著的火焰向前猛然推進了幾丈遠,燎著了道袍。
一般而言,為了極大程度地避免意外,大家的衣裳皆是不易點著的布料,不過那把火是雨水一時都難以澆滅的鳳凰火,很輕盈地燎著了對方,甩脫不掉。
那群劍修很堅毅,見此已經無暇顧及自身,興許盡快結陣才是唯一出路。一方劍陣之上彌漫著火焰,吞沒了幾人的身影。
但是不同顏色的靈光從他們腳底下亮起,火焰炙烤的劇痛之下,竟絲毫不受打擾。
他們的面前有一道影子閃過。
眼看著劍陣快要結成,卿舟雪直接飛起,乘輕靈之便,刺向其中的一人,那人咬著牙硬生生受了這一劍,居然紋絲不動,在下一瞬,光芒亮起,劍陣已成。
卿舟雪飛快地將劍拔出,反震的力度相當之大,就像一塊巨石壓在心口,她感覺喉頭腥甜,嘴里含著一口血咽了下去。
場外已有人在感嘆無涯宗的幾個真是厲害,風雨不動安如山。
此般忍耐力,相當驚人。
密密麻麻的劍影頓時從其中爆發,鋪天蓋地,如雨一般落下來。
阮明珠一愣,下意識往后撤去,好在她反應夠快,被削下來的一縷頭發卷入其中,在一瞬斷成千片萬片。
倒吸一口冷氣。
一道水幕自她們身前撐開,很快被默契地染成霜色,自下向上蔓延,一塊堅冰很快駐扎于地面。
在兩三場劍雨過后,冰層上傳來輕微的碎裂聲,不過隨著水流一層一層的保護與加固,只生裂紋,并未完全破碎。
這與她們當年的第三次選拔有些類似,師兄幾個劍修糾合在一起,也會形成劍陣。
此次已經有了應對經驗。
不過太初境的數路似乎與無涯宗不太一樣。
無涯宗對于劍修靈根要求更高,需各色不一,在這一方面堪稱專長。
但天下陣法……形式不一,總能有所互通之處,按照現在這般情形,必須得如把脈一般扣住陣眼,而后破陣。
卿舟雪的傷處在快速愈合,有白蘇的木相術法覆于其上,顯得不算很是突兀。
上次林尋真通過控水先亂了對方的陣腳,此次亦然。
她嘗試著用水流纏住對方,但是還未進一寸,便已經被密密麻麻的劍影削成水汽。
他們防守得太嚴密了,還不如正面進攻。
阮明珠道:“不若我先破冰出去……到時候讓白蘇治一下。”
“不行。”
卿舟雪在自愈力的加持下,也無法保證自己飛過劍雨以后,還是一塊完整的肉,更何況阮明珠。
“你不能直接去。”林尋真語氣稍快,她咬著下唇想了一下,看向那冰罩,“倘若將她包裹起來,再送過去?”
這需要二人配合。
林尋真很快用一團中空的水將阮明珠徹底囊括進去,卿舟雪一面撐著冰盾,一面借著水生成相當厚實的冰殼。
倘若太薄,還未滾過去,便會在劍雨中碎成泥屑。倘若太厚,阮明珠出來又得費一番工夫。
這個度在何處,誰也說不準,只能勉力一試。
無涯宗的弟子們見她們縮在盾后不肯出面,一些試探的反攻皆被密不通風的劍雨壓下,不禁相當得意——這是無涯宗的看家陣法,一陣劍隨這一陣,只消四人,完全可以一直循環,從不外傳,足以將她們拖到靈力耗盡之時。
卿舟雪蹙起眉梢,透過朦朧的冰層,判斷了一下那幾道虛影。
光線透過冰層,與雙眼可見,應是有一定的偏挪,還需注意。
整個會場只聽到一聲巨響,水霧彌漫四方,像升起了一陣滾滾白煙。
白煙之中,忽然滾出來一個碩大的冰球。
無涯宗眾人還未反應過來,那冰球上頭相當厚實,自頭滾到尾,劍雨已經將起表面層層削掉,來至他們面前時,剛好能看見里面有一朦朧身影。
阮明珠往最薄弱處瞪了一腳,自碎冰中破出,滾了這么多圈兒,她頭還有點暈。
不過抬頭一看,對方更是沒反應過來。
她在地面掃其下路,一刀帶著燙傷砍上對方膝蓋,卻被靈力震開。
但是這一分神,完全擾亂了陣法的運轉。
阮明珠人尚且在地上,往上一瞅,四面長劍都向她頭頂戳來,不禁一時背脊發寒。
她再次躺倒爭取空擋,長刀轉了一圈兒圓,鏗鏗鏘鏘一陣,不知擋下多少。
再不來支援,就要變成篩子了。她心中正這般想著,邊擋邊側頭看,劍雨已經無有繼力,慢了許多。
一切又回到她們曾面對過的領域上。
伴隨著水流輕盈地竄入,再是狠狠凝結,巨大的冰網籠罩其中,將那幾人全部圈住,連手中的寶劍也凍嚴實了。一環扣著一環的冰鏈也自末端延伸,正好落在阮明珠手上。
卿舟雪松了口氣。
這一式其實并非突發奇想,當時她和師尊乘舟共游東海,心血來潮,便捕了幾條鮫人。
這樣施法可以減少損耗,雖然到處是漏孔,卻相當結實。
阮明珠終于爬起了身,趁著機會,將冰鏈攥住狠狠一拽,將他們甩出了賽圈。
第二場雖有波折,卻也贏得漂亮。
這一上午,太初境的比試已經告一段落。
她們下場時還有點疲憊,靠在擂臺邊緣,吃了幾顆回復精力的丹藥。
顧若水她們還未打完,休息時,正好觀摩下一次比賽。
為了搶到最好的席位,她們不得不支起身子往擂臺附近靠去。
卿舟雪忍著不適應擠在人堆里,呼吸一口都略感困難。
暖煦的日光照徹之下,顧若水一人立在三位法修當中,她面上無甚表情,手中的劍尚未出鞘,似乎并不打算消耗太多精力——
現在師尊和卿卿都在打架ing可以養一養
第146章
云舒塵取下小雀叼送過來的信,尚無暇去看,她彈指一揮,那只鳥影頓時消散。
她冷淡地站在伽羅殿前,看著四周冒起的銷煙滾滾,幾乎要將這座矗立在魔域之極的宮殿吞沒。
云舒塵身旁站著梵音,身后是一眾烏壓壓的人馬,正一波一波地涌上,試圖將伽羅殿最后一層禁制突破。
梵音出身于郁離的部下,這些年來,她一直歇力收買自己的勢力,豐滿羽翼。
云舒塵給她指了一條大的方向,在諸多細節之上皆是她自己掌控。
結果這個丫頭完成得相當不錯,短短幾年,也能和郁離分庭抗禮。
按理來說,本不該如此。
云舒塵只是猜測,唐無月因為當年摔貓一事,打心底里不信任郁離。
那個女人亦很多疑。
此時能有第二個干干凈凈的人用,她絕對會將郁離調動一眾魔兵的權力分開些許,這點兒好處也就落到了梵音頭上。
一個梵音的確不能成事,但由于這些年的殘暴統治,貌合神離的臣下不在少數,本就有聚集的趨勢,只是礙于君上修為高深,手段毒辣,才一直沒敢掀出什么風浪。
這位幸存的遺脈,是壓倒伽羅殿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過——
“不是說再等幾日么,為何挑在今日?”云舒塵眉梢微蹙,她不得不留于此處,盯著看著。
此次估計要完全錯過問仙大會。
然而卿舟雪留在流云仙宗,她并不能把心全部塞回肚子里。
可此戰急迫,唐無月的修為與她差距不大,她實在沒有精力再分出一只小雀來護著她了。
“最近她忽然屢次試探我,然后……似乎郁離也知曉了一些風聲,與她說了什么。昨日唐無月召我回伽羅殿。”
梵音抬起眼睛,低聲道:“此一趟便是鴻門宴。姨母,我若不背水一戰,此次怕是走不脫了。”
云舒塵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忽而笑了笑:“你之前不是不怕死的么。”
那雙眼睛在多年前還是純粹的,只暗含著復仇的一腔殷血。
現如今,這丫頭步步逼近唐無月,步步靠近君上之位,這些年的握權,這些年的錦衣玉食——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她身上破土而出,眉梢眼角都浸染著一種壓抑又想爆發的意味。
那是一些被良好掩飾過的野心。
她不想死。
她想坐上那個位置。甚至有一日,她也可能視云舒塵為眼中釘。
這點倒是不怎么好。
云舒塵眉梢更蹙,她寧愿選軟弱聽話一些的。
不過她現在不得不幫她,畢竟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
梵音聞言,連忙低眉:“姨母,我別無二心。只是怕有負你說過的話。”
云舒塵點點頭,“郁離的人呢?”
梵音道:“所剩不多了,此刻估計都在殿中。”
“她的修為很高,待會進去,你莫要輕舉妄動。”
“是。”
待到外頭死的死,傷的傷,聲音消融在所有煙灰之中,徹底安靜下來,伽羅殿的門卻自發敞開。云舒塵只帶著梵音一人,緩步從容走了進去。
這倒是第一次仰著頭進去。
上一次是低著頭進來的,上上一次甚至是跪著進來的。
云舒塵沒有看坐在王座上的女人,她第一眼,反而是望向王座背后華美而妖異的媧神人首蛇身浮雕。
“你還是回來了。”
唐無月冷冷一笑,她支著下巴靠在一旁,另一只手撫在膝蓋上,不屑道:“你以為死幾個外頭的雜碎,又燒一把伽羅殿,便能掀起什么風浪?”
她又將目光瞥向梵音:“看來是養不熟的狗。”
“自家姊妹,何必將話放得如此難聽。”
云舒塵輕描淡寫地笑了笑,“你若怨我也罷,我興許真不知那是你唯一的寶貝女兒。”
這話直往人心窩子上戳了一刀,下一瞬,云舒塵便感覺一道掌風朝面門襲來,她的手指微動,瞬息之間,往后挪了幾丈遠。
衣擺定住之時,她手中忽然多了個折扇,扇面一開,堪堪擋住唐無月。
云舒塵勾著唇角:“表妹這君位坐得久了,是不是還忘了些規矩。嗯?”
魔域之中,向來以實力講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倘若有人敢單挑勝過此一任君主,且取而代之,眾目睽睽之下,會恭順地承認新主。
這也就是為何,歷代少君都是從修行最有資質的孩子中選——不然根本守不住君位。
唐迦若還在世時,是魔域之中修為最高者,她死后,唐迦葉便成了頂梁柱,順理成章地接管伽羅殿。
包括唐無月,云舒塵雖然不喜她,但也不得不承認,若論實力,她是此境的佼佼者,鎮守此處不受外人侵擾,當之無愧。
嗯,至少在自己回來之前如此。
唐無月聞言,微微瞇了眼:“修道之人,沒有這種資格。”
云舒塵也冷笑了一聲,她將目光挪向一旁隨時準備護主的郁離,挑眉道:“不配么?”
郁離錯愕了一瞬。
初代女君的后人,在郁離心中,只要她實力足夠,自然是有資格一戰的。
而當云舒塵這種要求拋出來以后,唐無月不能拒絕,君主之位就處于一個變易的時期,誰輸誰贏還不知曉。
郁離與剩余的殘部頓住腳步,靜觀其變,自動為她們二人讓出一個圈。
云舒塵收回目光,她知道她不會再出手了,她轉眸再次看向唐無月身后的神像浮雕。唐無月似乎也瞬間冷靜下來,戒備地估量著她。
心在這一刻再度沉靜下來。
如同多年前的復仇一樣,上次為了師娘,這次為了自己,可是她仍然沒有什么大仇得報的暢快之感。
……是了。早日結束這一切紛爭,還有個傻姑娘在眼巴巴等她回去看比賽。
她閉上眼,定了定神,手掌之中五個光點一盞一盞亮起。
此刻無風,滿頭烏發卻自發散開,飄在身后。
*
天高云淡,微風不燥。
面臨決賽,場外的氣氛相當浮躁,甚至有人私底下開起了賭盤——押大押小,被流云仙宗巡查的弟子訓斥了一通,而后那幫子人手忙腳亂地收了起來。
巡查弟子隨便一看,并不意外。
問仙大會,流云仙宗從未輸過。
幾乎所有的銀票都押注了他們,也不知這賭盤開來到底有何意義。
不過巡查弟子走后,賭盤又被默默翻了過來。
“別看了。”林尋真拍拍阮明珠的肩膀,那家伙正惱著想要自己在太初境那邊添上一筆,誰都拉不住。
最終林尋真反而被她摁著手再寫了一個,她索性隨她去了。不過多時,白蘇也執筆輕輕落下一款。
卿舟雪本覺得這種賭局無甚意義,不過她忽然想起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段——有時是師尊回憶的神色,輕嘆只是差了一招,偶爾也零星閃過掌門的臉,還有越師叔揚言要揍扁他們那幫徒子徒孫……
她想了想,留下了自己的名姓。
總共才四人十一個字,瞧著孤零零的。但還未干涸的墨痕被日光一照,邊緣熠熠生輝,無端地顯露出一股子意氣風發來。
就算沒有人敢押,自己押上自己,總不算是輸。
顧若水等人已經在場上候著,沒過多久,卿舟雪她們也站上了擂臺。
卿舟雪再次于擂臺之上,對上那雙冷傲的眼睛。上一次這般對視時,她尚懼怕雷鳴,因此錯失先機。
后來她戴著鐐銬在天雷下舞劍許久,隨后突破時又斬下一道雷劫。
雷火幾乎淬煉了她的全身,而當一次又一次直面恐懼以后,此刻只剩下心如止水。
卿舟雪再無什么波瀾,靜待比試開始。她的冷淡更多的時候總是摻著柔和,不像對面那般刺人,安安靜靜的待著,氣場要平和許多。
故而無人能想象到,面前這個年輕姑娘曾經斬下過九重雷劫之中的最后一擊。
顧若水也想象不到,但她知道,和卿舟雪她們這一戰,肯定會艱難許多。
一聲鼓擂響。
宛若春雷頓生,在流云仙宗之上,緩緩蕩開,四面八方都泛起波紋。
問仙大會定音的一戰,終于拉開帷幕。
阮明珠一直站在最前,她將刀尖點地,習慣性地在地上留出一道火線。
關淺淺笑了笑,她抬起了手,嘴中念了一句什么。但是奇怪的是,眾人卻一時瞧不見她施法產生了什么痕跡。
可就在此時,那道鳳凰真火留出一線烈焰卻勢頭大漲,反朝卿舟雪這般涌來。
好在她退得相當迅速,才未讓火星跳上自己的衣袍。
阮明珠一愣,這是……
竟是風靈根?
風相由木相衍化而來,不屬于五行之中,也是相當罕見的一種。
難怪……除卻顧若水,這一路過關斬將地來,那幾位法修藏著掖著,幾乎只用純粹的靈力壓制對方。然后顧若水也不出劍,一道落雷,把別人電暈過去,直接甩出了圈。
她們觀摩了許久,流云仙宗都是這種粗暴到直接靠修為碾壓的打法。因此一連很多場,都叫人看不出所以然來。
她的火焰吹不熄,但是卻容易反撲自身。阮明珠還沒自大到能與法修比控法,她索性將火苗壓小了一點,在地面像一層茸茸的伏草,以便自己控制。
顧若水依舊沒有出鞘,她立在原地,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在保留實力。
三位法修分布站著,關淺淺為首,為防對方近身突襲,一座小型的龍卷在擂臺中央立馬成形。
這是很傳統的打法,所有的法修總是想著和對方拉開距離。
在這種距離之下,對面能控法者眾多,會處于絕對的優勢——
第147章
為防對面法修偷襲后方,林尋真的水幕一直在均勻穩定地懸著,稍有波動,都會泛起層層漣漪。
一朵透明的蓮花忽然在空中悄然綻放。
柔曼而有生命力的水在一瞬凝結,變為堅實的冰瓣。旋轉停滯一瞬,隨即化作千萬片迸射開。
關淺淺以為這碎片是沖著自己來的,連忙用一陣風將其卷起來,卻未曾想到,在狂風之中,一道利落的身影已經順著扶搖直上。
一腳踏住一片花瓣,微微借力,而后又踩中另一瓣。
阮明珠看不見風,但是能“看”見靈力的流淌。
她艱難地避開了所有的漩渦,將刀尖對準了關淺淺,此刻已經無暇顧及胳膊上劃開多少道口子。
但風無形無定,輕巧靈敏。甚至賦予了風相靈根者隨意浮空的能力。
一陣細小的風圍繞著她,關淺淺在此刻飛了起來。
高空之上,她要比阮明珠輕盈很多,相當自如,她躲過每一次火焰逸散的鳳影,依舊和她保持著距離。
那女孩兒微微彎起眼睛,似乎在嘲諷。
阮明珠有點累,于她而言,顯然更擅長踩在地上的打斗。好在白蘇一直在治愈她身上割出來的細小傷口,這才能放寬心去追逐。
顧若水望著天空,寶劍還是沒有出鞘。
其余兩個法修有任何細微的動作,都足夠讓卿舟雪警覺。
她之所以不去援助阮明珠,也主要是因為他們二人,意向不明。
那兩位弟子一人白袍,一人黑袍,杵在一塊兒像是勾魂的黑白無常。
黑袍弟子抬手合掌,閉上眼睛。
他正欲施法時,一道冰凌朝他面門射去,正要命中腦門時,卻堪堪止于原地。
白袍弟子居然控制著那道冰凌,將其原模原樣地射回來,卿舟雪一劍彈開,聲音相當清脆,冰凌插在擂臺上,嵌入其中。
他也是冰靈根?
卿舟雪頓時愣住,為何自己在寒冰洞府中修行,從未見過此人?
虛空之中,一道縫隙被猛烈撕開,卿舟雪忽然聽到了一些戾叫嘶吼,好像有不尋常的動靜。
四周之人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擂臺中央。
一道黑煙自里頭燎燒竄起,隱見火星。
但不像火靈根那樣溫暖的炙熱,猩紅一片,卻感覺寒涼入骨。清霜劍在此一瞬似乎嗅見了陰冷的氣息,在卿舟雪手中發出顫動。
一縷兩縷,千萬縷殘魂自縫隙中飄出,好像是剛從奈何橋里撈起來一樣,怨氣森然,如黑風一般席卷過來。
此種術法,能馭動者鮮少。
黑袍弟子是暗靈根。
暗靈根亦不在五行之中,常會召出冤鬼殘魂,向地府借一通陰兵。
林尋真蹙眉道:“我可算知道他們為何非要藏著掖著了。卿師妹,那位白袍弟子恐怕與你并不一樣。書中所載,多年難得一遇的空靈根,似乎是遇火則火,遇冰則冰,宛若鏡面一般。”
嗯,花里胡哨的。
風聲有點大,她們在后面說話聽不太分明。
卿舟雪心跳聲格外清晰,她正對上一只爬起來的惡鬼。
清霜劍作為誅邪匡正之劍,面對冤鬼殘魂,自當斬之。
一劍刺出,正是千山萬徑的絕技。
只見一道劍意,伴隨著整個隆冬的寒意緩緩蕩開,起初平和如水,在貼近鬼魂的一刻頓時凌厲起來。
化為千萬道劍影。
嘶吼愈發駭人,黑袍弟子面色一驚,眼睜睜看著剛剛召喚出來的玩意兒全部碎成了一溜兒輕煙,他被法術反噬,猛然吐出一口鮮血,險些倒下。
季前輩本是坐在看臺之上,結果一時激動,竟站了起來。
卿舟雪在前幾場比試中大多使用的是太初境相當扎實的《歸一》劍法,以不變應萬變。
她自己后來深造的那一些劍招,為了決賽,還沒有真正發揮出來過。
這一式劍法。季臨江看得眼眶微紅——有劍仙凌厲的風骨,也有這丫頭自己的平和淡泊。
但是大部分弟子看不出這等微妙,只是紛紛驚呼好厲害。
關淺淺東躲西躲,也逐漸累出了一身大汗,她暗暗心驚,似乎低估了面前女子的氣力——哪怕身處劣勢,她亦像瘋了一樣追著她不放。
在林尋真精妙的配合之下,阮明珠借著水流在高空中打斗,雖然總慢一步,但是并不顯得累贅笨重。
正所謂氣勢壓人。關淺淺怕疼,不想受傷,但是阮明珠似乎毫不覺得疼痛,哪怕冷風如刀,將她割得滿手是血,她每一刀砍下來都毫不含糊,刀尖上的火焰幾乎能竄多丈長。
她逐漸對這種不要命的打法有些害怕了。
此女的修為好像比她低一些,不過化神前期,按理來說,應當是阮明珠會懼她三分。
林尋真一面注意著卿舟雪,一面留神著阮明珠。這時卿舟雪正試圖繞過顧若水,攻下那兩名法修,不過總是會被幾道雷炸退些許。
卿舟雪于是往后退了一點兒,以待方才時機。
卿師妹穩重,她會慎行。
林尋真對她還算放心,將注意力全部挪向天空。
關淺淺已經想要盡快結束這場打斗,又一次將阮明珠甩開以后,她在風中穩住自己的身形,雙手微抬,口中飛快地念著法訣,正欲再喚來一陣龍卷風刃將她擊敗。
阮明珠被風打中,托舉她的水流也在此一瞬消散,又很快續上,但是還是讓她下落了些許。
離關淺淺有點遠,她無力再打斷她施法了。
但是阮明珠死死盯著那個身影,她知道——若等關淺淺這一招放出來,她避無可避。
現在有兩個選擇,其一是盡快下落尋求庇護,其二是……再賭一把。
放棄以后,便不會有這么空檔的機會了。
上頭的日光晃得眼疼,林尋真微微瞇著眼,看向阮明珠,她忽然對她做了一個手勢,朦朦朧朧的影子在晃。
她是說升高。
默契猶在,林尋真下意識用水花將她抬上些許。
阮明珠借力向她飛去,關淺淺四周的罡風有環合之勢,她正好乘著一陣氣流,終于夠著了她的裙擺。
顧若水看出不對,她化身為一道電光,瞬時閃到了阮明珠背后。
她出劍的速度相當迅捷,林尋真還來不及為她布防,那把黑色的長劍就直接從身后沒入阮明珠的腹部。
蟻走感酥酥麻麻地竄入全身,她愣了一瞬,手上一松,長刀脫了手。
鏗鏘一聲砸在地面。
這一瞬太快,全場幾乎都沒反應過來。
下一瞬,阮明珠意識回攏,身旁的罡風凌厲起來,她感覺自己身上噴出的血霧在眼前彌漫開,一時什么都看不清。
相當濃重的血腥氣充斥著口鼻。
她自小對氣味很是敏感,這種濃郁的味道在腦內重重一撥,讓她在目不能視時,驟然想起那時……自己還不夠強悍時,被摁在沙地里揍得像只夾尾巴的狗。
血味帶來恐懼,亦是興奮。
像是有何物覺醒了一般,她不去管腹部的劍傷,而是用盡全力攥住關淺淺的裙擺,任利風剜開自己,像一只咬住黃羊腹部,下半截被踢斷也死不松口的沙狼。
關淺淺忽然被拽住,她身為法修,完全不擅長近身,腦內頓時一片空白。一時驚恐至極,連叫都叫不出來。
兩人疾速墜落。
顧若水垂下劍尖,不再去追,依她判斷,阮明珠已無再戰之力,關淺淺身為修道之人,摔一下并不礙事。
林尋真穩著神去接阮明珠,卿舟雪則先一步御劍飛起。
在她們三人越來越近,險些就要擦身而過時,卿舟雪伸出了手。
不。
阮明珠將關淺淺死死扯住,她意識朦朧地想,哪怕卿舟雪將她接下,自己已經身負重傷,哪怕有醫修在,一時也元氣大損。
她雖然沒贏,但是也絕不能輸。
卿舟雪眼看便要拉住她,結果阮明珠將渾身最后的靈力聚攏于雙腿,蹬了一腳清霜劍,反將卿舟雪彈開幾丈遠。
阮明珠借力一記鞭腿,直接旋身踢上了關淺淺的頸部。
關淺淺當場陷入昏迷,亦被這股力氣彈飛,直接摔出了圈外,砸得人群一片驚恐。
——隨后是第二聲重物墜地的聲音。
卿舟雪被一腳果斷踹開,她穩住清霜劍,自高空上緩緩盤旋下來,目光看向擂臺中央,一時愣住。
一旁的大鼓被狠狠一擂。
季臨江轉過身來,“關淺淺出局。”
方才整個過程,都幾乎發生在電光火石一瞬間。
顧若水微微睜大了眼睛,她看著擂臺中央血跡和紅衣分不清彼此的身軀……竟未想到,她能決絕到這種地步。
白蘇正在加緊搶救阮明珠,她拼命以木相靈力縫合著她腹部一道最為致命的劍傷,還有一些關竅處的內傷。
問仙大會有規定,短時間內倒地不起的,也算作出局。
季臨江每數一聲,白蘇額上的汗便多一層,她的手已有些抖了,期盼著阮明珠能有點動靜。
可是季臨江最后一聲數完,相當遺憾,她似乎還是沒有任何爬起來的希望。
許是傷勢過重,簡單的治愈已經無法奏效。
最后季臨江又敲了一聲鼓,宣布道:“阮明珠出局。”——
第148章
玉石碎裂之聲,宛若盤裂。
浮雕上的半條蛇尾被不甚打破,幾乎化為粉末。
云舒塵捻住一道細線,像是拽著繡品布帛,手腕微動,往后輕輕一拽,唐無月的胸前滲出一道深傷,直接透骨。
她的身后盤踞著一條碩大的水龍,地上大大小小壘著土塊,那是后土存在過的痕跡。
云舒塵攏在袖口中的手正微微發顫,隱約有血跡流下。
五個輪轉的光點,至此已有三個晦澀不明,幾乎消耗至盡。
損耗至此,五行陣法已經失去平衡,只剩下水土勉強支撐著。
而唐無月也并未輕松到何處去,她的面頰上盡是傷痕,胸口傷得最深。
四周的魔女肅然而立,無人出聲。
云舒塵面前又襲來一陣風,她的身影頓時消散,化為萬千光點,而后再度重新聚攏于不遠處。
久攻不下,唐無月心中惱怒至極,卻無法奈何她。
云舒塵亦有些焦急,卿舟雪此刻應當是在打斗,她腳腕上的紅繩并未褪下,每每受傷或是危急之時,她心中亦有所感知。
自打問仙大會開始后,那一縷若有若無的神識總是時時刻刻影響著自己,像是催命符。
可是她不能亂,至少在唐無月先亂之前。
這一局從開始便沒有回頭路。
云舒塵的身影忽隱忽現,形同鬼魅,只留下玄冥和后土牽制唐無月。
她手上纏繞著的水線已經被唐無月用魔氣逼退,又只能尋找下一次機會。
唐無月以指尖為利刃,再度襲來時,云舒塵亦再次隱退,如同潛入水底的蛇,優雅地盤曲起來,靜靜等待下一個破綻的到來。
*
阮明珠緊閉著雙眼,她的力氣已經竭盡,興許摔下時已經無法用靈力護體,故而內傷頗重,她被候在一旁的醫修弟子們抬了下去,連同那一把血跡斑斑的刀。
擂臺表面還留存著一些凌亂的血痕。
白蘇眼底浮出一絲薄淚:“我……”
林尋真深吸一口氣:“方才她胸口有了起伏,你無需太擔心。我們盡力就好。”
單論修為,關淺淺只比顧若水稍遜色一些,以一換一沒有吃虧。
顧若水的臉色微凝,黑色長劍已經出鞘,她將其牢牢握在手中,手腕微抬,這是準備出劍的姿勢。
卿舟雪將清霜劍從腳底下抽出來,順著身軀下墜之力道,宛若攏翼的白鳥,朝顧若水俯沖過去。
與此同時,她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冰霜的紋路已經蔓延至指尖。
當兩柄長劍相撞時,掀起一陣氣浪,吹得卿舟雪的發絲飄揚,衣袖亦獵獵作響。
顧若水幾乎已經感覺到了指尖的僵硬,她正在一點點地被封凍。
腳腕在此般力道下下沉,甚至將擂臺踩出了一個坑。
關鍵之時,顧若水松了力氣,改了劍招,身形一滅,化為一道電光,極快地竄向她身后。
隨著她連續幾劍刺出,幾乎快出了殘影,落雷在身旁一圈圈炸起。那位空靈根當即馭雷,為之助益。
雷鳴聲不絕于耳,讓卿舟雪渾身緊繃起來,眼前只瞧見了銀色的電紋,如蛇如蚯蚓一般,在空中彌漫。
似乎與什么碰撞在了一起,發出了極為耀眼的光芒。
一旁觀戰的弟子們雙目刺痛,幾乎要在這一瞬失明,誰也不知發生了什么,稍微離擂臺近一些的,已經感覺到胸悶氣短,似乎受到了一些波及。
現在是什么情況?林尋真站在后頭,需要隨時察覺動向,但她此刻亦什么也看不清楚,心猛然提了起來。
阮師妹已經出局,卿舟雪不能再有事了。
不然此戰難以為繼。
可是她現在看不清,不敢貿然幫忙,只好縱觀整個擂臺。
她瞇著眼睛,瞅準了對面一黑一白兩道身影,顧若水與卿舟雪在打斗時波瀾壯闊,以致使他們往后退了一些,離邊沿又近了一步。
在電光驟然亮起時,一股涓涓細流自虛空中生出,隱秘地飄向那團光芒后方。
細微的銀紋纏繞在水流之中,一點一點,搭上了黑袍弟子的肌膚,但他方才受了傷,此刻反應略有遲鈍。
然而斗法之中,容不得這種閃失。
他感覺自己突然被暴漲的水流包裹住。
光是這般,不足為懼。
可林尋真將水流生成于雷暴之中,越來越多的銀色電光遇水則興,噼里啪啦地圍繞在他周身。黑袍弟子見狀不對,想要反抗護身,可是顧若水帶出的雷電修為深厚,他無能為力,渾身癱軟,痛苦地顫抖著。
但這水流本是林尋真的靈力所馭,被雷電纏繞周身,她自己也會遭到反噬。
一旁的白袍弟子反應較快,他大喊一聲顧師姐,而后停了馭雷。可惜光影閃爍之中,顧若水和卿舟雪的身影來來去去,不甚分明。
也無人應答。
他咬咬牙,只好重新將目光投向林尋真。
林尋真額上漫出一層冷汗,在頭頂的雷光突兀砸落時,她竭盡全力喚起最為堅實厚重的土相,護住自身和白蘇的周全。
也正在此時,中央的刺眼光芒已經暗淡,顧若水的劍是橫著的,卿舟雪仍在與她相抗。只不過清霜劍踩在她腳下,讓整個身軀騰空,卿舟雪的手上——似有似無,一把虛劍,竟然壓住了最為鋒利的實劍。
且不讓分毫。
“你之前是在藏拙?”顧若水略感吃力,自唇縫中溢出這么一句。
卿舟雪直直地盯著劍刃相撞之處,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她不敢如阮明珠一般與其拼命,并非因為嬌生慣養禁不得疼痛。
而是……她不能受太重的傷,至少不能遠超出白師姐的愈合力。不然自己的特殊體質便解釋不清,會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故而卿舟雪若不能確認安全,每一劍都藏有謹慎,不敢全力砍下,為自己撤開留有一定的余地。
現如今兩人都被圈在雷暴之中,環境反而單一,加上她曾與顧若水戰過兩場,留存過一些模糊的只光片影的回憶,心中有數。
出劍的攻勢才頓時凌厲了一些。
身后傳來一聲土裂山崩之聲,卿舟雪下意識地彈開顧若水,扭頭看去——
林尋真的靈力也快損耗至盡,從大大小小的水蓮花瓣,水盾,鋪開遍地的水幕,在暗處一次又一次地擋住攻勢,再到升起土堡罩住白蘇,她現在感覺自己的身體輕得像一張薄紙,隨便一戳,便能漏出一個洞來。
她是太初境這一方唯一的法修,比起對面,承載了難以想象的壓力。
白蘇只能醫治傷痕,無法填補她丹田內的空虛。在施放完最后一道術法后,林尋真站在原地,手卻垂了下來。
水流在空氣中驟然飄散,黑袍弟子從水中掉下來,重重摔在地面,只剩一口氣,還在哆嗦著。
現如今,卿舟雪這邊可謂之劣勢。
林尋真幾乎無力再參戰,白師姐是醫修,比起術法來說更擅長治愈,在打斗上幫不了什么忙。
而反觀流云仙宗,那位空靈根卻并未透支。加上一個顧若水,單憑卿舟雪一人,怕是有些困難。
顧若水是劍修,術業有專攻,她的師弟宛若一片鏡面,似乎打算拼盡全力,成此一擊,他將法術一擴再擴,竟然已經引動天象變異。
此刻已是決戰之時。
卿舟雪立在原處,她身上的衣裳沾著點點血跡,微風一吹,如銀龍攢動,在云層之中流暢地穿行。
人雖未動,但清霜劍卻重新握回手中,那把寒氣繚繞的虛劍用來損耗過大,她暫且先將其驅散。
地上的堅冰還未化卻,也沒有留下一絲裂紋。
而卿舟雪頭頂的烏云卻再度聚攏了,整個會場上空都灰暗下來。
卿舟雪仰首看向天空,目光微沉。
*
伽羅殿內。
唐無月終于看準機會,一手扼住了那條水龍的命脈,用團團魔氣將其纏住。她尖銳的指甲每深進一寸,水靈根的光芒便要愈發暗淡。
以巖泥為骨肉的后土大蛇,無聲地裂開了碩大的吻部,要自唐無月身后竄出,將其吞沒。
唐無月反手一掌隔空打上蛇身,那一處頓時凹陷下去,也正在此時,玄冥從她手邊突破重圍,似乎想要溜走,她下意識伸手,欲將此龍徹底撕碎成兩片水流。
白霧之中,一雙弧度姣好的眼睛悄然睜開。
機會來了。
*
在至為陰沉之時,流云仙宗的天亮了一線。
幾乎有十幾道雷一齊落了下來,不止將冰層拍裂,亦將擂臺中間劈成兩半。
這種曠古到震耳欲聾的聲音,讓卿舟雪尋回了一絲熟悉的回憶。她眉梢一蹙,清霜劍已經因為靈力溢滿而發出一陣劍鳴。
頭疼,欲裂。
雙耳幾乎失聰。
一場春雪飄入雷暴之中,柔軟冰涼的潔白與銀亮的電光相撞。
紛紛揚揚的大雪起兮,于她周身飛速旋轉,順手將白蘇和林尋真納入其中,當晃成一片重重虛影時,密不透風到連雷暴都能隔絕。
三人的呼吸聲彼此相聞。
林尋真虛聲道:“師妹,你莫要分出精力再護著我了……這般顧頭顧尾,勝算只會愈低。”
卿舟雪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對,她巴不得捂住耳朵,緊閉雙眼,一時也無暇顧及林尋真在說什么。
對雷鳴的恐懼……不是早治好了么。剛才還沒有事的,分明剛才的幾道雷聲都……她甚至能冷靜地與顧若水周旋單挑。
她的指甲默然嵌入掌心,緊得竟然流下了一道紅線。呼吸又漸漸急促,心中像有一百口鐘在撞,一口撞著另一口,沉悶空曠。
但是漸漸地,隨著呼吸愈發急促,她的四肢中驟然洶涌起一種渴望與自信——
也許是她估量錯了,這并非是害怕。
白蘇最先覺察到不對,“師妹,你怎么了?”
卿舟雪再度抬起眼時,里頭已經染盡霜色,微微發亮,在塵灰與混沌之中異常耀眼,呈現一種極為冰冷的銀白——
第149章
在下一道雷狠狠砸下來時,竟真的有了一絲渡天劫的氣魄。觀者早就自發退避三舍,在破爛的擂臺之上,還在進行著最后的角逐。
白袍弟子臉色蒼白至極,巨大的法力虧空讓他腿腳發軟,但他的嘴邊逐漸揚起一抹笑,那是即將得勝的驕傲笑容。
逐漸地,那一抹笑意微僵。
顧若水本想著卿舟雪用了許多術法,但她不相信擅長術法的劍修能夠比過天生的法修,于是再讓師弟將其耗空——這樣便可贏下此局。
但她萬萬沒想到,卿舟雪竟然沒有防守,而是從雪花飄成的屏障之中,緩步走了出來。
不會怕死么?
顧若水微微一愣,待到看清卿舟雪的模樣以后,她往后退了一步。
一道雷劈過,白衣女子身上便糊了一半的血,面頰亦然殘破不堪,但是她雙眼里呈現一片銀色,似乎也感覺不到疼。
下一瞬,那焦爛的肌膚又重新愈合,依舊是出塵絕艷的美人面。
霜色的長劍拖在地上,因為靈力暴漲,只是輕輕一挨,便劃出了極為縱深的冰痕。
因為驚懼,雷勢愈發大,整個會場昏天暗地。
季臨江再度站起身來,她有些猶豫,此般烈度顯然已經超過尋常打斗,若換一個人來怕是已經碎成渣滓,可是卿舟雪——她似乎毫不在意。
季臨江看著她身上一瞬裂開又快速復原的傷口,一時竟覺得甚是詭異。
后面那丫頭的醫術有這么強么?
*
唐無月露出的一瞬破綻,讓水龍分為三股,直接貫穿了她的雙肩與腹部。
殿內光潔的地面上,涂著層層魔血。她現在折損羽翼,元氣大傷,眼底已經漸漸染上一絲嗜血的猩紅。
云舒塵的身影出現在遠處,若有若無,相當渺茫。其實她現在心中已有了七分把握,這樣慢慢耗下去,遲早能將她的最后一口氣放盡。
眉梢微松,云舒塵的心中忽然又咯噔一下。
神魂的牽引讓她心臟發疼。
卿兒……她怎么了?
怎么一比試就喜歡出事?
卿舟雪周身的靈力已經紊亂,將要失控,這種搖搖欲墜感也讓云舒塵無所適從,仿佛隨時一腳便要踏空。
然而心臟的疼痛已經化為了實質,窒息感淹沒了她。
就這一個慌神的工夫,步伐慢了一瞬,唐無月忽然襲至眼前,終于尋到一個近身的機會,她一把扼住她的頸脖,陰冷的魔氣瞬順勢鉆入她的心臟,通身的氣勢驟然大漲。
*
顧若水的心臟亦是一悸,她甚至往后退了幾步,手中的劍握得極緊。
然而卿舟雪還是在逼近,因為雷劫在不斷劈打,她的步伐不算很快,甚至偶爾幾步顯得不穩,但是異常地具有威壓感。
顧若水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只有當靈力運轉到極致時,瞳色才會變化。
卿舟雪異常平靜,她的雙目看不見面前的問仙大會,而是,滿地的血……師尊的血……長老們的血……暗不見光的天,震耳欲聾的雷鳴。
凡人懼怕雷公電母,怕遭天譴報應,修道之人相信雷劫可以淬煉自身,終有一日得道成仙。
唯有她仰頭看天時,不敬亦不信,甚至每每一対視,皆是殊死搏斗。
白袍弟子已經想要收手,但似乎來不及了——
他那一處是雷聲的源頭之一。
白袍弟子的身影仿佛變成了雷暴之中的漩渦,宛若她當年刺中的一道裂隙。
她刺中了那道巨眼。
周圍一陣喧嘩,有高聲呼喚的,亦有驚詫萬分的。卿舟雪剛才好像出了一劍,架勢便是太初境之中最為簡單的“輕云出岫”——第一劍。
普普通通的一劍。
但是顧若水沒有擋住。
她手腕一松,那邊纏繞著數不清劍靈的黑色長劍被壓了下來,一把震開。
而她的師弟只好眼睜睜瞧著那把直劍朝自己胸口送來。白袍弟子用著還剩的那點兒靈力,企圖映照出卿舟雪的靈根,自己尚且能短暫與她抗衡。
鏡子的確可以映照世界萬物,遇風則風,看水是水。
但一遭打碎,萬象皆空。
清霜劍拔出時,帶出的碎屑血肉,掉落在地上,很快又被一層白茫茫的細雪蓋上。
*
云舒塵感覺冰雪覆上了自己的頸部,一瞬間的寒涼讓她不適地仰了仰頭。
“當年就不應該讓你活著走出去。”那女人揚起一個笑。
云舒塵雖現下身處劣勢,但她聞見此言,頗為嘲諷地笑了笑:“當時……可并非是你說了算,你的母親大人要她我一命。”
那雙眼眸愈發充血,云舒塵腹部一疼,她悶哼一聲,感覺到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刺穿了身軀,劇痛襲來,她的身軀開始顫抖:“表妹……覺得她偏心我?嗯?她自小対我嚴格管教,有什么做得不対的地方,非打即罵。但卻半點不在意你干了些什么,哪怕驕奢淫逸……你曾經以為那是她寵愛你。”
“其實是——”
她的面色蒼白如紙,但話語卻像利刃,面上若有若無的笑意,則將這把刀徹底開了鋒。“其實是……這些東西,伽羅殿,或是整個魔域,她根本沒打算留給你,対么?”
一聲低吼終于爆發了出來:“……閉嘴!”
她險些破功,將云舒塵單手拎起,一把懟上墻面,這一下砸得頗狠。
背后一片粘膩。
一把匕首自云舒塵袖中伸出,她緊緊握住,趁此機會,淺淺刺了一刀,又極快地縮了回去。
這刀上綴了點兒料,約莫是從糕點里扒拉出來的。
玲瓏子。
修道之人用之無害。
但能讓魔族血脈動蕩,丹田生亂。
唐無月本處于心緒不寧之時,又處于打斗之際,她愈想運功,便愈發危險,隨時都有可能被自己反噬。
云舒塵本也只是留作一個最后手段。畢竟她從未想過在斗法之時,還能與別人貼得如此之近。
當刀尖割破肌膚時,玲瓏子很快隨著她渾身的血液開始蔓延。
云舒塵緊緊盯著她,不過多時,她面上魔紋開始生長,神情逐漸喪失理智。
*
這人的神色自若,但不知為何,顧若水總是覺得她已失了理智。
按理而言,她們修為相仿。但是由于雷靈根天生的迅捷,顧若水有自信卿舟雪趕不上她,之前看來也是如此。
可現在,她幾乎還沒看清她是如何出劍,自己便被劍一式破開,而師弟直接身負重傷,面臨淘汰。
此時雷聲已經歇小很多,但是時不時還能電上幾道。卿舟雪的傷口愈合得愈發快了,反反復復,就如同不死不滅之身。木相靈力溫和地籠罩著她,致使她整個人還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光。
顧若水冷靜下來,她的目光看準了白蘇。
不能留這個醫修了。
她化為一道電光在卿舟雪眼前虛晃一招,準備繞過她而去。
卿舟雪目視前方,不像是在看她,但當那道電光來至眼前時,她的眉梢緊緊蹙起,忽然一劍斬出,將那道電光毫不猶豫地切成了兩半。
顧若水吐了口血,跌落在地上。
是雷……卿舟雪瞇著眼睛,眼前的景象又開始扭曲。她的眼眸愈發明亮,渾身的靈力皆開始亂竄,愈是強大,也愈是危險。
此般癥狀,疑似走火入魔之相。
林尋真看得分明,走火入魔的確如同這般,實力猛然大增,但是……但是會因為靈力的反噬而倒下,經脈寸斷。
“卿舟雪!”
一劍往地上刺去,頓時豎起層層冰棱,猙獰盤曲地橫亙在地上。
顧若水還未緩過勁兒來,她有驚無險地躲開,鋒利的冰錐幾乎便要卡上她的喉嚨。
……她要清除十面八方之雷。
顧若水身上的雷靈根刺激到了她,那雙無情無欲的眼眸瞥過來,対著顧若水,手腕晃開,密不透風的劍法悉數使了出來。
顧若水天資過人,自小戰績赫赫,難免心底里存了些許傲氣。如今被人打落在地上,她在一瞬詫異以后并未膽怯,反而握緊了手中的寶劍。
那把糾合著無數劍靈的黑色長劍,不知融掉了多少柄名器,堪稱舉世無雙。
在一片徹骨的寒意之中,她咬牙一劍抵上她,亦做了魚死網破的決絕姿態。
*
唐無月在丹田劇痛之時,不知云舒塵有什么后招,玲瓏子的毒性讓她思迅混亂,身負幾處重傷以后,唯一一線清明的是——
就算大限已至,她要拉著云舒塵同歸于盡。
她不管身上流血的深傷,指尖方才已經刺入云舒塵的腹部,正卡著一點點往下,想要直接捏碎丹田,而后拍散她的元神,讓她自此魂飛魄散,再入不了輪回。
留存在土靈根里的一絲護體靈力,于其中死死抵住唐無月的手,兩人就這樣僵持住。
唐無月周身的魔氣愈發狂躁凌亂,力氣也漸漸大起來。云舒塵的唇動了動,血自喉頭溢出,又緩緩流了下來。
一滴,兩滴。
而她的心臟還在抽疼著,眼前一片模糊時,反而凸出一抹白色身影,朦朦朧朧,竟像是幻覺。
*
場外的人也以為自己看見了幻覺。
四分五裂,中間凹陷的擂臺之上,顧若水的黑色長劍忽然開始□□,宛若千手觀音一般,分出了密密麻麻的劍影。
每一把都不甚相同,但每一把都是流光溢彩的寶劍。
她抬手迎上卿舟雪那一劍,所有的劍影都順著她的手而舞動。
“這一場,已經將近三個時辰。”季臨江道:“雙方仍然旗鼓相當,不讓輸贏。按往年規定,最后半個時辰若還未分出輸贏,便按場上人數來算。”
顧若水擋下了卿舟雪一劍,手腕震得發麻,并不戀戰,反向白蘇和林尋真那邊竄去。一個是醫修,一個已無法力,若要將她們逼出圈外,甚至是易如反掌。
林尋真只覺一道電光閃過,她雙目再不能視。
心中不禁一沉,卿師妹現在的模樣……似乎兩耳不聞,估計連季前輩的最后通牒都聽不清楚。
她方才一劍重傷白袍弟子,雷聲停歇后卻從那人身邊走過,像是看不看一樣。她似乎已經不是在比試,而是在清除一切她自以為威脅的——雷鳴電光。
而顧若水清醒得很。一黑一白二人,目前正慘兮兮地互相摻扶著,但不會出局。
她只需要將白蘇和林尋真逼下場,再與卿舟雪耗光這個半個時辰……足矣。
顧若水的劍太快了,她手起劍落,直接斬下,利落得近乎殘忍——
林尋真緊緊閉上了眼睛,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襲來。
亦不見微風。
她詫異地睜開眼睛,卻發現白蘇指尖掐著訣,面色蒼白,一滴汗水自她眼睫上悄然抖落。
林尋真一時愣愣,她睜開眼睛,瞧見了極為驚人的一幕。
顧若水舉著劍,纏繞的電紋幾乎已經挨上了白蘇的頸脖。
下一瞬,她就能將她彈飛出去——
可是那把劍被顧若水握在手中,紋絲不動。
林尋真離得很近,她幾乎能看見顧若水手臂上因為過于用力而顯出的線條,但是那把劍就是堪堪懸停住,怎么砍也砍不下來。
白蘇緊緊閉著眼,她以靈力牽引著顧若水的軀體——將其中一絲絲肌理遏制住,然后一點一點地牽拉回去。
師尊能做到,她雖然沒成功過……現如今,唯有相信自己。
白蘇渾身的靈力都被竭盡全力地調動起來,自丹田之中汩汩流瀉而出,她渾身散發著淺色的光暈,甚至自擂臺之上,蔓生出一叢一叢鮮艷的花草。
顧若水的劍沒有退回去,只是讓她頓在原地,暫停了一瞬。
人生之中,一瞬有很多。
但往往定勝負的,也只是靠著這一瞬的工夫。
下一瞬,顧若水突破了扼制,手上的電光耀眼了一瞬,但是隨著一聲清晰入骨的血肉摩挲聲,她睜大了眼睛。
她感覺腹部涼颼颼地,似乎被冰刃劃開了一個口子,然后塞滿了雪,涼得徹骨,冷得鉆心。
她一寸寸扭頭,身后的白衣劍修面色未變,眼神漠然,看她仿佛只是一塊石頭,順手劈裂了而已。
忽然一夜春風來,紛紛揚揚的大雪再次自地上飄了起來,旋轉起舞,聲勢過于浩大。
顧若水被她單手扼住提起,卷入一片飛雪之中,期間她的雷紋閃了閃,光芒已經暗淡,又被一劍震向虛空。顧若水吐了一口血,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召來佩劍,指尖掐訣,身影漸漸虛化。
她化為一道雷光,伴隨著萬重驚雷落下。
這是最后一次反擊了。
而卿舟雪眼中光芒愈勝。
天上的飛雪依舊肆意瘋狂。
旁人只覺溫度降到極點。
雷光落下的一瞬,厚厚的雪層之中,竟然鉆出了一根又一根的冰苞,極速生長,層層疊疊,這里一簇那里一簇,極其富有生命力地抖動著。
冰蓮抽開了第一瓣,第二瓣,三四瓣,千萬瓣,于一瞬時——
在至寒之中葳蕤怒放。
晶瑩剔透,純凈無暇。當悉數綻放以后,花瓣卻如利刃一般射向四面八方,冰片削出來的冷光一時竟然比雷光更加凄美耀眼。
待到那場浩瀚的星雨落下以后,全場陷入一片靜謐。
天地茫茫一片白。
一個人影現出,而后慢慢單膝跪了下來。她撐在地上,猛烈咳嗽起來,一口殷紅的血吐在雪地之中,冰蓮染上凄艷的大紅。
顧若水杵著劍,半跪在地上,慢慢闔上眼睛,在風雪之中,仿佛化為一座凝固的冰雕。
在一片死寂之中,季臨江的聲音慢慢響起,她依舊數了十聲,而后掃了一眼流云仙宗。再看了一眼全場唯一站著的卿舟雪。
“流云仙宗可還有能出戰的?”
白袍弟子和黑袍弟子矗在原地,他們虛弱地攙扶著,又看了一眼蓮花中心,大片大片的血跡,還有杵著劍昏迷的顧若水。
的確沒有人能出戰了。
一聲的雄渾鐘聲緩緩蕩開,先是一層,推過流云仙宗翹起來的屋檐角,又層層疊疊地化為千萬回音。
卿舟雪站在原地良久,她眼中的光點一點一點熄滅,最終回歸了正常的瞳色。
雷鳴已歇,她心底里驟然松懈下來。所有的危險都被覆蓋于皚皚白雪之下。
她仿佛如夢初醒一般,慢慢回身,耳旁什么都是靜悄悄的。
大雪還在下著,將卿舟雪一頭烏發染得雪白。
她猛然回首,対上了白蘇和林尋真如釋重負的笑容——
第150章
云舒塵感覺自己的力氣正在一絲絲被抽空。
但眼前女子的身影卻愈發清晰。
凄迷大雪之中,卿兒站在殘破不堪的擂臺上,長身玉立,宛若天上仙人。她緩緩一笑,而后立在原地:“師尊,我贏了。”
云舒塵的腦海中驟然閃過這樣一絲畫面,她清晰地知曉這都是幻覺。
云舒塵紋絲不動地抵抗,唐無月便更要運功。
但玲瓏子易從中作亂,慢慢的,她面上的魔紋炙熱到一定程度,幾乎將肌膚燙傷。
現下已沒什么驚心動魄的場面,兩人在暗地里僵持著,比的無非是誰先斷氣。
刀尖攥在手中,幾乎亦要蹭出鮮血,往里頭懟深了一寸。
唐無月反攥住她的手,眼睛睜開,又再度闔上,忽然笑了笑:“殺了我又如何……有些人就和那只貓一樣,生前一身好皮毛,到頭來還不是粉身碎骨……”
她的笑聲愈發肆意,像是詛咒。
云舒塵又往里刺了一寸,手指在顫抖。
唐無月再次艱難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四周靜默的魔女,曾經追隨的手下,她忽然冷笑一聲,似是嘲諷。
下一瞬,魔氣已經聚攏。
云舒塵意識到她要干什么時,閉上了眼睛,將殘存的靈力都用來護衛自身。
胸口驟然一疼,鮮血濺了她滿臉。魔君的身影化作業火焚燒,她自爆丹田造成的湮滅,氣浪沖天,幾乎震碎了迦羅殿的浮雕,在此一瞬碎成了粉末。
云舒塵再撞到一根巖柱上,又吐了一口血,她來時的一身衣物,此刻幾乎已經化為血衣,黏黏糊糊地貼在身上,護體靈力在此刻全然碎掉。
殿內塌了一半,不過好在由最后幾根柱子穩住,傳來一些驚慌的聲音。梵音忽然揚聲道:“慌什么慌!肅靜!”
搖搖欲墜的半邊大殿之中,她的喝聲很是顯著。
郁離轉過身子,慢慢地單膝跪地,朝著靠在巖柱上的女人俯首道:“恭迎新君。”
云舒塵勉力睜開眼睛,垂眸掃了一眼郁離,忽然勾起唇,笑了笑。“你……要效忠的新君,在你身后。”
她的血脈不純,又是一身仙家道法,何況身為太初境的長老,云舒塵不能與魔族有明面上的牽連。
郁離當即愣住,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看了一眼梵音,云舒塵撐起精神,嘴唇動了動,似乎在對梵音講話,只不過聲音略低,旁人聽不分明。
梵音道了聲是,她將面上遮掩的術法撤去,與祖母極為相似的妖異紋路,從臉上露了出來。
正是唐迦葉一脈正宗而尊貴的蓮紋。
現任的大祭司是前任祭司的后人,她本是對云舒塵有些微詞,畢竟,畢竟她再怎么說也是仙家之人。只不過唐無月的手段實在過于殘暴,她看不下去,迫切地希望有人來取代,于是暗地里幫了梵音一把。
現如今她得知此事,正是大喜過望。云舒塵既然斗敗了唐無月,身為唐迦若之女,的確有資格繼承君位,但她現如今當這一日魔君,自然也有資格再度傳位給梵音,這雖然聽著荒謬,但挑不出錯處。
正當眾人神色各異時,云舒塵踉蹌著腳步,略有些匆忙,從這一片狼藉中試圖穿行過去。
她的腳步很是虛浮,似乎急著要去尋什么人。
梵音還未反應過來,她看著云舒塵搖搖欲墜的身影,還未走幾步便要倒下,她一驚,連忙過去扶住了她:“姨母!”
*
流云仙宗飄揚的旗幟上也被雪壓彎了后,歡呼聲才驟然起來。
哪怕賠了些銀票,但太初境的奪魁堪稱那些新生宗門的一顆定心丸——長江后浪拍前浪,并非是勢大的老牌宗門能固守魁首。
他們也有希望。
天下之大,英才輩出,不會埋沒于隱秘之處。
卿舟雪與白蘇還有林尋真慢慢走下來時,又瞥見了一抹火紅的身影。
阮明珠的面色還有點蒼白,額頭上纏著一些白布,胳膊上也是,像是剛蘇醒不久。她的笑容卻是極為明媚的,像是雨過天晴后冒出來的大片金燦燦的野花。
“贏了?”
阮明珠嚼著綁帶,自顧自地答:“贏了!”
當季臨江宣布了本次比試到此為止以后,四位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自擂臺一齊走了下來,其中兩人腳步虛浮,一人尚還瘸著,另一人似乎還有些僵硬,她們傷痕累累,神色疲憊,如同暫且斂起鋒芒的寶劍。
人群自動為之讓出一條道,目送著她們遠去。
問仙大會的賽事暫且告一段落,但是論慶賀宴席還得過一段時日再開。以往都是流云仙宗自家人給自家人辦,今年卻半路殺出一個太初境來,到底是不尷不尬的。
主殿之中,由于太初境近日有些動蕩,共只來了二位長老,柳尋芹靜靜從頭看到了尾,點頭的弧度甚為輕微,越長歌眼眸早彎了:“唉呀,瞧著她們幾個,我怎么感覺比自己奪魁還高興呢。”
他人紛紛在與她們道賀。這些寒暄,皆被越長歌擋下,三言兩語聊了許久。流云仙宗掌門說了一些場面話,便暫且先移步他處——
賽后還有諸多之事得收收尾。
況且流云仙宗要在三日以后召開宴席,廣邀各大宗門長老,慶賀此次問仙大會完滿落幕。
卿舟雪四人作為問仙大會這出戲的主角,自然不能缺席,還得在流云仙宗之內暫住幾日。
她們走過人群,獨自回到了寢居。白蘇雖是累極,還是擋住了卿舟雪,“你剛才在比試中,是怎么了?”
旁人只感覺卿舟雪修為深厚,唯有她們瞧出了一些不對勁的端倪。林尋真與白蘇一顆心七上八下懸到比試結束,好在卿舟雪除卻瞧起來茫然了些,也并未走火入魔,也并未經脈寸斷。
白蘇本想探查一下她到底如何,結果把了半天的脈,總覺得不對勁,險些摸出了喜脈……而后經林尋真提醒,她才發覺自己的指尖抖得厲害,一身靈力早已經消耗至盡。
白蘇輕咳一聲,只好將手放下來。卿舟雪搖了搖頭,“無須擔心,我沒事。只是方才之事……我也不知,當時聽見雷鳴,心中便帶了些許戾氣。”
可是你的體質。
白蘇再看了她一眼,略感擔憂,一切盡在不言中。
她一直有在掩護卿舟雪,但是她沖出幾道炸雷之間時,反復傷愈,也不知旁人是否瞧出不對來。
但愿他們只是認為自己醫術精湛……可是那么多雙長老的眼睛,她們當真能糊弄過去么?
卿舟雪亦然神色微凝,方才從臺子上下來便沒說過幾句話。
阮明珠在一旁扶著椅子,慢慢坐下,看起來她的手腳還有些不靈便。但她的語氣很輕快,“這個宴席是什么樣子?很盛大么?”
林尋真閉著眼睛,癱軟在桌上,“估計就是意思一下,還有奪魁的獎勵……”這句話還沒說完,她就已經快睡了過去。
卿舟雪獨自走向自己居處窗邊,推開了一道縫隙,那只小白雀還不回來,師尊有收到信件嗎?
這幾日心頭也是隱約不安,一陣心悸強過一陣。她本以為是因為比試而緊張,但似乎……似乎并非如此。
腳上的紅繩愈發生燙。她總感覺師尊現在的情況很不好。
況且先前來信筆跡匆忙,又言親戚,估計是遇上了魔族的事。
可是這還有三日功夫,她才能順當出去。
卿舟雪心中焦急,有些后悔沒有去尋柳長老和越長老,這會兒的工夫,她們肯定已經回太初境向掌門報喜了。大家都要三日以后才能相見。
她還能等上三日么。
卿舟雪當即下定決心,她閉目調息打坐,恢復了些許精力,約莫半夜以后,她便拿著清霜劍,從窗戶上翻了下去。
流云仙宗境內不許御劍,卿舟雪飛得很高,底下的人幾乎瞧不見,她在冷風中疾馳,毫無阻隔地飛過了這一大片浮石。
她將紅繩取下,握在手心里。用溫涼的肌膚緊貼著滾燙,試圖讓它回歸正常。
她頂著風飛了許久,約莫一夜再加半個白天,一路上拎著幾只奇形怪狀的小魔問路,好不容易尋到了去往幽天的路途。
一座高大的城門,赫然然出現在她眼中,用光潤的整塊石料砌成,在昏暗不見天光的地盤上里顯得極為肅殺。
唯一可見的光源竟然來自于地下,裂縫之中隱約滲出來一些地火,滾燙生輝。
城門口幾個古樸大字,“小西北幽天”。
她還未進去,兩個守城的魔女便攔住了她。其中一個姑娘,面色詫異,上上下下打量了這孑然一身的修道之人,“有什么事?”
“我尋師……”卿舟雪改口道:“云舒塵。”
那魔女一愣,“放肆!你是何人?她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另一個蹙眉觀察片刻,又扭頭低聲道:“……好像真的有大人的氣息,這合該是認識的。”
她們商量一番,便對她說:“你先等一會兒。我稟報一下君上。”
她一路進了城門,腳步匆匆,穿過幾片繁華的居處,七拐八拐,來到了一處庭院前。
伽羅殿損毀嚴重,需要重修。這一些時日,君上都留在另一處地方。
她和守門的姑娘知會了一聲,而后又見幾人進去幾人出來。梵音正留在正廳,將這一場變革后留下的心腹勢力一一清點,她聽人來通報,掀起眼皮:“怎么了?”
“君上,這城門外有個白衣女子,乃修道之人,她說她要來尋人……”
梵音聞言一頓,她的眼睛轉了轉,思忖道:“白衣女子?是不是還佩了一把銀亮長劍,冷氣逼人?”
“是。”
倘若她沒有猜錯,這應該是姨母很是疼愛的那個徒兒。梵音尚還年輕,修為不算深厚,她若想將此位坐穩,便少不了云舒塵的幫扶。
但是她總感覺云舒塵心思很深,自己咂摸不準,所以如何討好她,堪稱一大難事。
借著卿舟雪來倒是不錯。
梵音頷首:“此乃貴客,速將她請來。”——
第151章
卿舟雪跟著那位侍從,一進城門,便是香風撲面。
左街坊,幾個少女聚在一起挑飾品,嘻嘻哈哈,好不熱鬧,右邊兒是一家客棧,來來往往,進出的無不是女子。
成年的魔女艷麗非凡,身姿妖嬈,正攜伴從她們身旁經過。甚至有幾個小孩在人群中打鬧,以目光揪開來一看,仍是眨巴著眼睛的姑娘家。
雖說卿舟雪早有耳聞,但頭一次見著這么多的女人,她還是訝然了一把。
卿舟雪負劍走進來時,便已經獲得了許許多多道注目。
那群魔女似乎未曾見過如此大膽的修道之人,甚至許多都停下來,目光如絲如縷,若有若無地打量著她。
卿舟雪直視前方,跟著侍從一路走過去。這里的魔氣很濃,揮之不去,幾乎讓人頭疼,清霜劍一直在隱約顫抖,只好被她安撫著握住。
她走入一方華美的庭院,進入正廳,只見梵音正靜坐在椅上,聞人又抬起眼睛。
卿舟雪一見是她,冷聲問道:“我師尊呢?”
梵音眼眸微彎,輕嘖一聲:“本座好歹也是一方之主,你怎么還是如此無禮……你先把你那把劍摁回去,沒瞧見這里的人都神經緊繃么?”
卿舟雪聞言,將清霜劍握在手中,一旁幾個護駕的魔女臉色愈發凝重。結果她只是低頭將劍完全塞回了劍鞘,鏗鏘一聲便已合縫。
“姨母受傷頗重,還未醒來。”梵音嘆了口氣:“不過這會兒已性命無憂。阿渠,你且帶著她去看看。”
一位門口的女子低頭應了聲,便將卿舟雪帶離了此地。
卿舟雪隨著那人再走向一處房間,門緩緩打開來,她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淡淡的血腥味,仍然留存了一些,若有若無地留存在四周。
卿舟雪的呼吸漸漸屏住,她瞧見了榻上平躺著的人,面色蒼白,嘴唇因為忍痛被咬破了些許,安靜得讓她心驚。
但是她的心跳很平緩,肌膚仍是溫熱的。
卿舟雪宛若長途跋涉以后,自湍流墜入湖面的一縷水,終于將自己整個人放平攤開。
卿舟雪靜靜在床邊靠了一會兒,她的精力還未完全恢復,已經相當疲乏了。
偶一靜下來,一時還睡不著,思緒微亂。
她胡亂想著,自納戒中摸出一瓶丹藥來,掀開了云舒塵身上蓋著一層薄被,又小心地將她身上幾處粘膩見紅的布料掀開。
這丹藥是白蘇師姐在近幾日煉出的,該是用的柳尋芹的方子,內服外敷皆可以。
問仙大會上戰意正酣,她還沒有來得及用。
云舒塵的腹部有一處深傷,皮肉已經翻開,卿舟雪看得眉梢緊蹙,她將丹藥搓成粉末,在上頭抖了抖,掉下來一些白色藥粉。
云舒塵在昏睡中,感覺自己腹上疼了一陣,又逐漸轉入清涼玉潤。她動了動手指頭,總感覺上下眼睫都粘膩在一起,她蹙著眉努力睜了半天,總算在黑暗之中見著了一些微微明朗的光線。
“師尊。”
她抬起千斤重的眼睫,而后模糊的光暈全部涌了進來。
面前映入一張臉,竟像是徒兒。
云舒塵睜著眼睛,似乎還有些愣怔,輕輕眨了一下眼睫,像是以為自己看錯了。
確認了是卿舟雪以后,她慢慢闔上眼,唇邊勾起一個放松的笑,“你怎么來了。”
她微微咳嗽著,聲音還很低啞。似乎想要支著身子坐起來,但又被卿舟雪一把摁住,“為什么會弄成這個樣子?”
云舒塵睜開眼,柳眉微蹙,仿佛全天下的委屈都教她一個人受了似的:“有個壞女人想要我的命。”
“……誰?”
云舒塵捏住她的手,“晦氣,不想說她。對了,你……咳,問仙大會如何了?”
“挺順利的。”卿舟雪盯著她腹部的傷,心不在焉地答:“贏了。”
云舒塵一愣,而后笑了笑:“高興么?”
卿舟雪對上她的眼睛,瞧見里面的一星半點溫潤光澤。她自己的神色也情不自禁放松了些許,沖她淺淺一笑:“贏了自然要高興的。”
“高興就好。”云舒塵還有些困倦,她再次閉上眼睛養神,“卿兒,那這幾日你便留在此處?”
“嗯……我還得回去參一趟宴,這個應當是推脫不掉的。”
云舒塵默了片刻,才突然想起此事,嘆了口氣:“每一屆的老規矩了。既然如此,你早去早歸,之后隨著同伴回太初境就好。”
“……我用不了多久也會回來。”
云舒塵說著說著,聲音愈低,全身就此一點點放松,攥著卿舟雪的一片衣角睡了去。
呼吸平穩且均勻。
卿舟雪一直看著她睡著,漸漸地,她的眼眶有些發疼。于是她挪開目光,輕聲問道:“是真的沒有事了么?”
阿渠正站在門口,聞言又推門進來,“丹田無損,大人修為高深,無需擔心身軀之傷。”
卿舟雪點點頭,她又看了眼云舒塵,再瞥了一眼天外的顏色。
此刻三日已經過去一半,她不得不趕回去了,路途上還要花費一些工夫。
確定她無虞,卿舟雪拿著佩劍站起身來,自門口悄然離去。
她再次重回高天,此刻已是日暮時分。
若飛得快一些,恰能踩著點回到流云仙宗。
待到此事一了。
卿舟雪飛在風中,望著天邊的晚霞,難得泛了些紫。
這到底讓她再惦記起鶴衣峰的風景,一年未去,應是依昔美麗多情。
待到此事一了,應當便可以和師尊碰面,重回歲月靜好的日子。
日后也沒有什么下山的煩憂。
她的思緒稍微放松了一瞬,然而耳旁忽然傳來一聲利刃破空的聲音。
什么人?
卿舟雪回頭一望,還未看清人影,眼睛微微睜大。
事發突然,清霜劍還來不及反應,她只覺得胸口挨了一重擊,正欲反擊,大乘期的威壓讓她動彈不得。
她的心頭頓時涌上一股涼意,從一處蔓延到四肢,整個人都墜入徹底的寒涼。
一根紅繩被草草扯下,自碧空之中悠然飄落。落入山凹之間,被風吹得動了動。
天空一碧如洗,仿佛無事發生。
*
自那日卿舟雪翻窗走后,一去不回,再無人知曉她的蹤跡。
眼看著明日便是宴會,林尋真幾人心急如焚,幾乎用了一切可供聯絡的法子,告知了流云仙宗,傳信于太初境。
一時仙宗動蕩不安。
太初境那邊最是焦急,掌門和諸位長老愁眉不展。云舒塵的去向,掌門是知曉的,對外宣稱她已經閉關。
但是卿舟雪又去了何處?
問仙大會當日比試,所有的通訊法寶悉被沒收,卿舟雪沒有法子聯絡到太初境,也沒有任何聲息。
云舒塵在魔域休養了幾日,一直閉門不出,因此并不知曉仙宗的變故。
梵音也聽到了這些風聲。她猶豫片刻,覺得此事不能再拖,便告訴云舒塵這樣一個噩耗。
一碗熱茶當即潑了下來,濺得滿地深色。
云舒塵愣了一瞬,頓時一把揪住了梵音,疾聲道:“好好的一個大活人,怎么會不見的?!”
梵音被她攥得死緊,一時喘不過氣,無辜掙扎道:“姨……母,我怎會知曉!”
她的話像是一記雷霆,自天上劈下來,整個世界都昏暗了些許。
云舒塵眩暈了一瞬,她松了梵音,扶住了桌椅,勉強站穩。
思緒中胡亂地盤算著任何蛛絲馬跡,這幾日她一直都在睡著,問仙大會……卿兒做了什么,誰人能對她下手,云舒塵一時慌神,紛紛涌了上來。
她心亂如麻,分明小心謹慎了如此之久,只因這幾日魔族事亂,又因為問仙大會聲勢浩大,圖謀不軌者,再怎么也不會挑這幾日生事。
難得松懈了些許,卿舟雪便直接被擄走,死生不明。
她穩著呼吸,本是想立馬趕回太初境,結果丹田之內靈氣衰微,還未徹底復原。
但是不能等了——這一段時日卿舟雪身在何方,會面對什么,云舒塵不敢往下細想。
“你撥一些人手,送我回太初境。”
梵音一愣,點頭道:“這自是可行。但這幾日探子來報,尋人的仙家弟子很多,多是太初境和流云仙宗的,我們很難避開。若是被人瞧見姨母與我族一道,這……”
梵音自然有一些私心,她擔心云舒塵日后無法在仙家立足,又將目光放眼魔域來,那自己……自己于她而言反而是障礙。
到時候她能顧得了什么情分?
唐無月都能屠戮同胞姊妹,自己于云舒塵而言只是一個便宜外甥女。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賭。
“修書一封,暗地里寄去太初境,讓他們派一些援手來。”云舒塵胸口起伏幾下,握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覺攥緊,“的確沒必要回宗。”
她冷聲道:“遲一分便危險一分,直接去尋!”
*
卿舟雪消失的地方,于他們而言恰是流云仙宗。
太初境的弟子和流云仙宗的弟子,在浮石周遭徘徊了一路,掘地三尺,也沒能尋到一星半點痕跡。
但是梵音知曉,卿舟雪放心不下云舒塵,是來了一趟魔域的。
她很有可能是在返途時失蹤。
于是魔族的人都在沿著流云仙宗和小西北幽天這一路尋覓。
云舒塵在一處山凹里,撿到了那一根斷成兩截的磨破紅繩。那幾日自己感應不到徒弟的確切方位,她還以為是自己靈力虧空之故。
她摩挲著卿舟雪從不離身的紅繩,一時茫然。
最后一絲僥幸也被掐滅。
這些年來,不是未曾經歷過。師娘的死,母親的恩怨,魔族,仙家,修煉上的不易,托著弱體病軀,反反復復折騰這些年月……云舒塵從未被真正壓倒過,她如一顆雪壓霜蓋的竹,雖是纖長細瘦,血淚斑斑,但是堅韌得令人心驚。
但她此時真的有些撐不住了,長途跋涉以后,好不容易尋到一片皈依處。
命運卻仿佛是與她作對一般。
梵音看著女人靜立良久的背影,在涼風之中宛若一片即將倒下的枯樹,顯得單薄孤弱。
“梵音。”云舒塵深吸一口氣,“我要卜一卦。你去拿幾片籌策來。”
梵音微微一愣,占卜卦象于壽元有損。
尤其是有關于卿舟雪的卦象,她處于六界五行之外,每算一卦,消耗可謂是不小。
但是云舒塵現如今沒有別的法子,她只能勉力一試。
籌策擺在地上,她口中默念了幾句,再度睜開眼睛,將它們握在手中,拋向天邊。
籌策上泛著靈光,清脆地砸在地面上,落地時并未止息,而是飛速旋轉起來,隱隱約約,呈現一個八卦圖樣。
云舒塵劃破手指,如絲如縷的血,逐漸凝成一道線。
血線盤踞,兜兜轉轉,最終告訴了她答案。
方位正南,直指流云仙宗——
第152章
卿舟雪再度清醒之時,手腳皆被玄鐵一般沉重的物什束縛住。
她抬眼看去,四周皆是昏暗與虛無,仿佛盤古還未劈開天地那般的混沌。
混沌而空曠。
“她醒了。”一道聲音說。
“可以開始了。”又一道聲音淡淡道。
陌生人的氣息讓卿舟雪渾身緊繃,她下意識想要運功,但卻發現那鎖住她的鏈條似乎有些古怪——她運不了功,渾身經脈堵脹。
這聲音……倒是耳熟。但未見其人。
卿舟雪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眼前忽而電光一閃,她悶哼一身,渾身都顫抖起來。不知從何方引來的一道雷電,直接劈在了她的身上。
焦糊的味道彌散開來。
但她的身軀很快愈合。
接下來是連著的十幾道雷電,接連不斷地落下來。
卿舟雪忍受著渾身因為劇痛而止不住的顫抖,盡量平緩著呼吸,沒有出聲。
疼到后來,她意識昏沉,但是被雷光淬煉過一遍又一遍的身體仍然迅速愈合著,宛若不死不滅的神明。
“這就是劍魂之軀么。”
“堅韌強悍,驚艷絕倫,果真不錯。”那道男聲喃喃道,“可惜,當年怎么沒快太初境一步。”
“本是想宴席之后再收拾你的,呵,不過老祖要提前出關,不能再拖了。”
男子的聲音亦如一道雷劈在了卿舟雪身上,她一個激靈,終于想起,這聲音聽著——倒挺像流云仙宗的掌門人?!
卿舟雪在鐵鎖之間掙扎起來,晃得哐當作響,面前雷光一道道閃過,她雖然軀體虛弱,但是不退反進,渾身的靈力已經洶涌。
“……她根本殺不死。”
“換一種法子試試。”
引業火焚燒。
炙熱的火焰頓時吞沒了她整個身軀,血肉在滾燙之中煮的爛軟,但只要火焰一撤,鮮血淋漓的傷口又馬上結痂,瞬息剝離,留下一層潔白光滑的肌膚。
她的身軀不腐不化。
他們沒了轍,將她的丹田一寸寸打碎,元神捏散,此乃深入神魂之痛,卿舟雪渾身都在發抖,束縛著她的鐵鏈繃直,撞得哐當一聲巨響,幾乎隨時都要斷裂。
不過多時,丹田和元神卻又如水滴一般聚攏。
有人嘖嘖驚嘆道:“這真是……”
“她肉身一日不死,劍魂便無法易主。怎么辦?”
“怎么辦?”關掌門冷笑一聲,低聲呵斥道:“太初境拿的是真劍魂,我們手里卻只是個冒牌貨。眼看著老祖就要出關,到時她怪罪下來,你們誰人擔得起!”
粘膩的鮮血從鐵柱上緩緩淌下。
在經歷過諸多嘗試以后,卿舟雪一開始隱忍,后來痛得不得不出聲,隨后意識已經在痛苦中漸漸混沌,頭垂在一邊,一動不動,像是死去了。
酷刑。
漫無止境,但又無法反抗的酷刑。
此地暗無天日,她的一切聲音都被吞沒。
有那么一個瞬間,卿舟雪險些被逼瘋,甚至希望自己能如他們的意就此無知無覺地死去,可是自己的身軀反復愈合,哪怕被剜到半邊白骨赫赫,也能在幾個瞬息間骨肉重生,如同死木復蘇。
活著就會一直受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思緒漸漸混沌起來,連疼痛都變得麻木。
時間在此刻仿佛被拉長了很久很久。
她的意志漸漸有些松懈了,身上愈合的速度也已放緩,一直處于浮沉的昏迷之中。
那幫子人似乎察覺到這一點,更加乘勝追擊。
被扣押在一旁的清霜劍,卻忽然發出一聲悲鳴。
卿舟雪聽到呼喚,手指呈握拳狀,而后又一點一點張開。她囁嚅著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劍……”
靈劍爆發出一陣光芒,但是顯然有人更加眼疾手快,將清霜劍踩在腳底,以修為壓制。
朦朦朧朧地,卿舟雪又聽到身旁有很多劍靈的聲音在說話。
她意識模糊,聽不清在說什么。劍鳴聲短促高昂,似乎在悲痛,似乎在怒斥,偶爾聽出“僭越”,“天罰”一些零碎話語。
“劍……”
她含糊道:“來……”
劍鳴聲一陣高過一陣。
“劍……來……”
一人手持誅仙繩,正狠狠勒著她的頸部,聽見她嘴唇中囁嚅出幾個破碎音節,模模糊糊,一時引以為怪,“還能說得出話來?”
卿舟雪的手指徹底張開。
“劍來……劍來,劍來!”
她顫抖著身軀,竭盡全力呼喚著。
人心詭譎歹毒,難以預料。
但劍靈永遠是忠誠的。
在最后一個“來”字擲地有聲地落下,他們身上所戴佩劍都顯出異常之相,竟不受控制地從主人身上出鞘,齊齊斬向——
卿舟雪手上的鎖鏈。
她飛快地自上頭墜了下來,隨手拿起一把,還顧不上手心剛長好的皮肉,如同驚弓之鳥一般,一劍斬向來人,卻被輕而易舉地躲開。
白袍曳地,為首的人朝她緩緩走來。
卿舟雪又動彈不得,對方比她的境界高出太多,興許和云舒塵差不多。她勉力撐起自己的身軀,匍匐在地上,抬起眼睛,攥緊了手中的劍。
一擊必殺的機會太過渺茫。
四周的人似乎再次準備布下陣法,周圍一道一道靈光亮起,卿舟雪動了動手腕,忽然用盡全身之力,掐了一個劍訣,多把靈劍騰飛起來,刃尖兒上閃爍著冷光,竟違抗天性,齊齊朝自己的主人刺去!
場面陷入混亂。
但是關掌門并未失色,輕輕一笑,瞧著她的神情有些慶幸:“好在現在時候還不晚,再過一些年,興許沒人能制得住你。”
他的劍還握在手中,紋絲不動。那一劍再次從背后刺入她的丹田,引起的劇痛幾乎可以讓神魂顫抖。
卿舟雪緊緊摳著地面,想要掙扎擺脫那把利刃,但是一動便會引發絞痛,于是只能被牢牢釘在地上。
在長時間的銳疼之中,她的意識再次回歸混沌,但正當此刻,唇邊似乎嗅到了一絲魔氣。
黑暗的裂隙敞開,一道天光射了進來。
關掌門忽然覺得心口有些發堵,他回眸一看,卻來了些不速之客。
一戴著蛇形面具的女人,手持一把彎刀,如疾箭破空一般向他射來。就在這一個照面之間,關掌門感覺到了濃郁而陰冷的魔氣。
魔族?
魔族怎么也會想來分一杯羹。
他一時百思不得其解,但那魔女的修為深厚,一時將他震退了三五步遠。
越來越多的魔頭涌入其中,與幾位仙宗人士混戰,以拖延時間。
卿舟雪混沌之際,她感覺自己身上那把利劍被極快地抽出,而后被人一把扶起,很快墜入一個充滿熟悉氣息的懷抱。
“快走!”
郁離朝云舒塵那邊看了一眼,繼續牽制著戰局。趁著群魔氣息掩護,云舒塵攜著卿舟雪,自那道裂縫之中竄出。
這是她這些天第一次見天光。卿舟雪感覺到了久違的暖意。
但她的身軀仍然因為劇痛而發抖,云舒塵抱她太緊,她下意識驚恐地掙扎起來。
兩人重重跌落在一處流云里,梵音才剛從后頭跟出來,便聽見仙宗的鐘聲已經敲響,又高又急,有人在后頭喊道:“魔族來犯——”
這一鐘聲蕩開很遠,估計不過多時,附近仙門的家主,流云仙宗的長老全都會向這邊聚集而來。
梵音往后一望,果不其然,仙宗的人烏壓壓一片,幾乎已經圍攏了整個地盤,密不透風。
云舒塵抬頭望天,若往上走,怕是走不脫了。
梵音急道:“他們過來了,姨母,我們不能和你待在一處,不然是有的是把柄!”
“你先走。”
流云仙宗下方的群山,乃是一片靈力虛空之地,因為所有的靈脈都已經被陣法抽上了浮石。
只要入了那一處,任何人都不能輕易尋到她們。
倘若帶上梵音,雖說多一人助力,但是魔氣容易暴露方位,反而得不償失。
云舒塵幾個呼吸之間,心中已有了定奪,她點了點頭,再看了那幫人一眼。
卿舟雪半靠在她身上,她木然地看著梵音消失在原地。
“卿兒,待會你閉上眼。”
卿舟雪抬眸看她,眼睛一眨不眨。
云舒塵感覺她現在狀態很不好,但此刻無暇顧及太多,她眼眶微酸,將卿舟雪扶穩,二指并攏,盡力御風飛了幾步遠。
身后追兵很急,郁離似乎已從裂隙中出來,關掌門緊隨其后,卻不欲去追魔族,他看向卿舟雪這邊,冷冷一笑,當即喝道:“把這兩個勾結魔族的叛徒先捉住!”
四方子弟有些疑惑,卿舟雪不是那失蹤的魁首么?何時又成了魔族叛徒?
只不過他們來不及細想。
掌門一聲喝下,眾人終于尋找了方向,朝云舒塵和卿舟雪這邊趕來。
他們如遮天蔽日的鴉雀一般,天上圍得水泄不通。
她們被追趕到浮石邊沿,前方已經無路。
兩人靈力皆已虧空,又不得御劍,堪稱絕境。
云舒塵頓在原地,她扶穩卿舟雪,緊緊握住她的手,回過身來,看著一步一步緊逼的流云仙宗。
風聲,喧鬧聲。
兵戎相接之聲。
聲聲入耳。
這一刻她的心里其實很靜,至少卿舟雪還在旁邊,徒弟還沒丟。
緊張了一路,甚至險些崩潰,在看見卿舟雪的那一刻,她的惶恐頓時落了地,已經別無所求。
太初境那邊已經傳信,其余的事再看造化。
前方已無路。
卿舟雪麻木地看著身前涌上來的追兵,她心里談不上何感受,仿佛整個人已經被抽去了靈魂。
眼簾前擋了一只手,幫她遮住了一切。
卿舟雪感覺自己被拽了一下,而后與人緊緊撞在了一起,耳旁風聲大作,突如其來的失重襲來。
她睜著眼睛,下意識地抱緊了唯一的依靠。
也正當此刻,四面八方的修道之人猛然俯沖,宛若利劍一般射向中心。
幾道零落刀光劍影。
直直朝她們劃來。
卿舟雪的眼眸之中閃過一片白刃,她的瞳孔微縮。
此刻她雖然思緒混沌,卻一把擁住云舒塵,本能地抱著她轉了一個圈。
她將后背對著利刃,又是一聲悶哼,一汪鮮血自碧空灑落。
“卿舟雪!”
云舒塵驚怒之下,朝一人猛然打了一掌,反震開她們自身,迅速往萬丈深淵下落去,毫無留戀。
關清維只差一步便能趕上她們。
他立在浮石邊沿,胸口起伏不平。
那手頓在空中,而后不甘心地垂下來,緊握于袖中。
“沒有修為逃不遠的,派人去追。”——
第153章
鳥聲啁啾,自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一聲,又一聲,吵得頭疼。
她們二人自浮石上墜落,掉入群山之中,云舒塵用一絲才存蓄起來的靈力護住她與徒弟,以作緩沖,結果還是從山坡上滾了很遠,現在不知道落在了何方。
云舒塵動了動手指,她再次醒來時,四肢酸疼無力,每一根骨頭都要散架似的。
但她身子底下墊了層軟物,仔細一壓,甚是有彈性。云舒塵摸索半天,好歹支著腰起來些許,瞇著眼垂眸看去——
卿兒?
卿舟雪倒在地上,胸口呼吸有些急促。借著一絲夕陽射進來的微芒,云舒塵感覺她面色不太對勁。
手探上去,輕輕一摸,讓她徹底心涼。
卿舟雪的額頭滾燙,像是一塊烙鐵,燒得厲害,整個人都在打冷顫。
然而此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靈力相當稀薄,幾乎聊勝于無,一身修為都奏不了效。
卿舟雪手上的納戒不知甩去了何處,玉鐲本就是沒有帶來的。
帶來也無用,此處窮山惡水,法寶都很難打開。
云舒塵沉默了片刻,好在她已向太初境那邊傳信,掌門他們應當會朝這邊摸索過來,不算全然沒有希望。
只要比流云仙宗快上一步就好。
靈力的缺失也是天然的掩護,在此般惡劣的環境之中,哪怕他們修為通天,在此處也像是嗅覺失靈的鷹犬。
卿舟雪一直在顫,意識昏沉。云舒塵叫了她幾次,也沒任何反應。她只好將徒弟抱緊,借著昏暗的光線,向四周看去。
她們躺在一方瀑布的腳下,旁邊應當是一方河流。
瀑布旁有一棵參天的古樹,其上枝節盤繞,再看不分明。而后便是重重疊疊的雜草,不知藏著些什么東西。
夕陽很快就要落下,唯一一絲光芒也湮滅,四周愈發昏暗。夜晚極為寒涼,伴隨著瀑布水汽掀起來的濕氣,幾乎能透入骨髓。
云舒塵茫然了一陣。
她還從未在野外過夜,毫無修為,如同凡人一般。
懷中的姑娘燒得不省人事,夜風一吹,便愈發抖得厲害。
云舒塵直覺這樣下去不行,她暫且將卿舟雪放平,而后去四周轉了轉。
此刻光線很暗。
但是魔域常年也是陰暗不見天光,她的眼睛在夜晚瞧東西還算分明,這一點要便利許多。
天無絕人之路,那棵古樹后似乎破開了一個洞,相當狹窄,不過正好可以擋一擋自東邊吹來的涼風。
云舒塵撐著乏累的身子,再度回去抱起徒弟——也只能是半抱起來,慢慢挪騰。
她從未感覺卿舟雪有這么重過。
終于一點一點地將她搬回了樹洞。她將那些枯枝腐葉踢了出去,而后和卿舟雪擠在一處,明顯感覺暖和了很多。
卿舟雪在做夢囈語,口中含糊不清地念著些什么。
云舒塵往她背上一摸,濡濕一片,再抬起來時已是滿掌鮮血。
那滿手的紅刺痛了她的眼。她微微一愣,小心地將卿舟雪摟過來一些,掀起她幾片殘破的衣料。
劍傷深可見骨。
愈合的速度緩了很多,像是要油燈枯盡一般,斷斷續續。
云舒塵看得揪心,她不知徒兒為何會如此……難不成這種療愈的能力,亦有盡頭么?
她自懷中尋了尋,將一枚丹藥拿了出來——此乃上次擊殺蟲母而獲取的妖丹所煉制而成,十分珍貴,甚至可保渡劫之用。
云舒塵向來是隨身攜帶,從來不會示以外人。
她將藥丸捏在手心,那硬物硌得有點疼。
這一卦算下來,加上多年前所算的一卦,壽數損耗如此之大,她本不剩多少年好活。
唯一的生路便是突破渡劫期。
而她手上造了太多生殺血孽,每一次渡劫都分外艱難。
這枚丹藥是生路之中的生路,倘若給出去,她很難在短短幾年間再尋到一只合適的妖獸,也很難再煉成這樣一枚丹藥。
可能真的要止步于此了。
她握著這枚丹藥,靜得像一座雕像。
云舒塵看著卿舟雪的臉龐,卻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輕拼命苦修的模樣,一時恍惚,握著丹藥的手松了些許。
但她揪著徒兒那片衣料,隱隱約約的血滲在手上,觸目驚心的傷處合攏愈發緩慢,直至靜止。
不能再拖了。
云舒塵垂下眼眸,緊緊闔上,她將丹藥含在舌尖,尋準了她的嘴,緩緩地推了進去。
丹藥滑進卿舟雪的喉嚨,被她下意識地吞咽。
那點囈語盡數被云舒塵堵住,讓她再發不出什么聲音來,卿舟雪慢慢蹙緊了眉,下意識揪住了面前的人。
云舒塵一時并未離開,她的手繞到卿舟雪的背后,虛虛罩住,此藥見效奇快,不過多時,便能感覺那道傷已經不再滲血,漸漸合攏。
輾轉廝磨,她喘著一口氣,抵住卿舟雪的額頭,定定瞧了她半晌,心中百般復雜滋味涌上,到底還是一笑了之。
甘心么?的確遺憾。
但人生在世,也只求一個情愿。
就這樣相當狼狽地挺過了一個早晨,天邊露出一些微芒。
光線還是不多,勉強能夠視物。
卿舟雪燒了一夜,氣息奄奄,直到此刻,沒有要清醒的跡象,高熱仍然未下來。
唯一能讓云舒塵感到些許慰藉的是,她已不再渾身發顫。
只是她的嘴唇上因為過干而裂口,隱約有些血絲滲出。
云舒塵蹙著眉梢走向河邊,裂帛之聲驟起,她自衣袖上撕了條布,而后沾了一些涼水,潤濕她干裂的嘴唇,又蓋上那滾燙的額頭。
卿舟雪從小幾乎沒生過病。
更加麻煩的是自己這身子,但凡天氣忽冷忽熱些,每個月都能折騰幾回。
久病自成醫。
她隱約知道,不再發抖以后,應當就不會更燒了。云舒塵又將布帛拿開,反復沾著水,給她來回擦著身子。
這一方樹洞很小,緊窄溫暖,是避風的好地方。云舒塵擦著擦著,自己的眼皮也像承了千斤,手上動作漸漸慢下來,不多時,借著這點暖意,再次靠著卿舟雪睡了過去。
卿舟雪這一長覺,并非美夢。
起初,她的世界是一片混沌。
沒有光,也不是黑暗——若有黑暗,至少說明出現了空間。沒有開始,也不知何時會湮滅,若有結束——至少出現了時辰。
可她確切地知道她的存在,正如浮沉在風中的孤葉,搖搖欲墜,但與周圍的混沌相比,卻是如此鮮明而突兀。
除了意識,別無所有,無喜無悲,唯有等待。
等到這方世界逐漸清晰起來,猶如盤古開天地般,逐漸出現了一些喋喋不休的聲音,日日在她身旁吵嚷。
嗖嗖劍鳴聲,此起彼伏,她嘗試發出任何聲音,周圍便一呼百應。
在無止境的喧囂中,終于有一天,混沌中裂開了一道口子,她感覺到一瞬間的萬籟俱寂,但隨后是震耳欲聾的劍鳴,一齊爆發。
這方世界開始顫抖,崩塌,改天換地。萬劍齊出,卿舟雪感覺到它們的躍躍欲試的興奮。
卿舟雪蹬了一下腿,自夢境中跌落,而后茫然睜開眼睛,四周又是一片昏暗。
這種場面讓她的胃抽搐緊繃,她下意識地顫抖,又發覺身邊還靠著一個人。
云舒塵好不容易睡著,又被猛然一把推醒。她莫名其妙地睜開眼睛,卿兒縮在樹洞的一隅,緊緊抱著自己。
醒了?
這點子欣喜還未浮起,又被徒弟的略有些驚恐的神色摁下。
“怎么了。”她的手頓在空中,而后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碰了一下卿舟雪的額頭。
她能感覺到卿舟雪在發顫,抖得像朵秋風中的殘花。
云舒塵本以為她還在燒著,可是額頭分明不燙了。于是她柔著語氣道:“卿兒,你看看我是誰。”
“你……”她似乎意識還有些混沌,又緊緊閉上眼睛,最后囁嚅道:“師尊。”
“師尊。”她一連叫了很多遍,似乎有點麻木,最后被云舒塵一把抱住,眼角的濕潤才漸漸溢出來。
她醒悟過來,回抱住云舒塵,嵌得死緊,此后便再未輕易撒手。云舒塵摸了摸她的背,“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疼。”
云舒塵緊張起來,將她上下摸索了一遍,可是只見淺疤,未有破口。
“何處疼?”
云舒塵感覺自己的肩膀上,有眼淚淌下,一滴一滴,熱得驚心,“……渾身,渾身上下。”
她這時才曉得嗚咽出聲,怕極了在發顫,半天也只憋出幾個字,“師尊,疼。”
云舒塵撫著卿舟雪身上的衣料,上面有被刀捅破的痕跡,也有電焦的痕跡,亦有火燒,這是鮫紗紡的衣裳,竟然能破成這樣。
他們幾人見殺她不死,但是卻發現痛苦會讓這劍魂意志潰散,愈合能力逐漸減緩。摸準方向后,便一直致力于虐待她。
云舒塵只能慶幸狠心算了一卦,她和梵音摸準方向,甚至還未等到太初境趕來,便迅速破開了流云仙宗底下一個隱秘的陣法,已經盡可能地快。
再慢一步,再晚幾日,又該是何等模樣?
流云仙宗。
于她而言,可謂是仇上加仇。
云舒塵睜開眼,眸中冷意一閃而過,但察覺到卿舟雪往她懷里縮的趨勢后,她又將一切放得柔和。
“不去想。什么也別想。”她輕聲道:“閉上眼,困了就再睡一睡。”
卿舟雪忽然揪緊了云舒塵,“……我是不是不該參加問仙大會。”
問仙大會雖是在流云仙宗上舉辦,但究其根本,此乃修仙界公認的大比,和流云仙宗干系不是很大。
云舒塵后來想通了,她不能因著可能的威脅,就將卿兒一輩子關在鶴衣峰里,令寶珠蒙塵。
問仙大會只要能多盯著點,想來流云仙宗再大的膽量,也不會在太初境長老眼皮子底下搶人。
可惜,屋漏偏逢連夜雨。
梵音一下子面臨事跡敗露,唐無月開始發難,云舒塵不得不去一趟魔域。
此事難免波及到了太初境,唐無月前一段時日縱著一群魔來頻頻騷擾,掌門和其余長老為防魔族來犯,鎮守于宗內六方,以護弟子周全。
問仙大會如此莊重的賽事,也只派了兩位長老去一趟,走也匆匆忙忙。
本是可以妥善周全的兩件事,偏偏撞在了一起,兩邊都抽不開身。
也是命。
云舒塵唯一后悔的是,她不該讓卿舟雪孤身返程的。當時自己傷重……身心疲乏,還是算漏了一步。
“這些事也不要想了。”
云舒塵撫過她的背脊。
她感覺到身前的人在點頭,眼淚又蹭開了一大片,兩人靜靜靠了一會兒,卿舟雪又不受控制地緊繃起來,低聲道:“我想……聽你說話。”
卿舟雪醒來的第一日,時不時會陷入那些痛苦的回憶之中,只有云舒塵與她說話時,才能暫時從其中抽離出來。
云舒塵不知給她講了多少個故事,遠古的,近些年的,最后在記憶里搜搜刮刮,實在想不出什么趣事了,只好哼起了一支在女希氏族中流傳的童謠。
這一日她索性什么也沒做,待到次日天邊再度現出微茫時,卿舟雪的心緒終于穩定了許多,精神氣也拾回來了一點。
她慢慢從云舒塵肩前抬起頭,朝外頭瞇眼望去。卿舟雪吐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自己肚子內如火燒般難受,再仔細一聽,兩人腹中似乎都傳來一些窸窣聲響。
云舒塵也愣住。
此處靈力稀薄,讓她們形同凡人,衣食住行,缺一不可。
卿舟雪這兩日發燒,而云舒塵做修道人做久了,竟然忘記了一件相當要緊的大事。
她們眼下任何——
用以果腹的東西也沒有——
第154章
修道之人可以吐納天地靈氣而活。
凡人不懂得其中竅門,只能靠其他靠攝食天地靈力而生的血肉或蔬果米糧為生。
此地靈力稀薄,不足以供應行動所需,進食是在所難免的。
卿舟雪才剛剛好轉,渾身一點都沒力氣,此刻正懨懨地靠在樹洞內。她從未發燒過,今日頭重腳輕,仿佛整個人丟了三魂七魄,才知如此滋味原是這么難受。
云舒塵看著卿舟雪餓得臉色蒼白,只好仰頭看著樹上的果子——一溜碧青,也不知道是何種類,更不知曉能不能入口。
但更要緊的是,她……
摘不到。
云舒塵默默看了它們一眼,而后低下頭,將目光瞥向四方。
草。
草叢與灌木。
無邊無沿的綠,滿山遍野的草,但不見一點活物。
云舒塵甚至再借著微光去水邊瞧了瞧,里頭的確有一些小魚在動,看似觸手可及,但卻相當靈活,她將手浸在涼水中,每每一動,那些魚反從手指縫中溜走。
卿舟雪扶著地站起,腳步還有點軟。
她看了在溪邊對著魚群陷入沉默的師尊一眼,不由得輕嘆一口氣。
這么多年練劍,不能用修為,她還有一些武藝在。
卿舟雪抱著樹干,一點一點地挪了上去,她現在還有點頭暈,不敢動得太快,免得一把摔下來。
云舒塵聽到身后一陣樹葉窸窣聲,再次回頭時,她一愣,卿舟雪竟然已經掛在了樹上。
卿舟雪貼在枝干上,用手夠著果子,搖搖晃晃,讓人瞧得膽戰心驚,其上掉了一些熟果,還有另一些青澀的則被她摘了下來,一齊扔向地面。
她同樣緩慢地退了下來,腳踩實了地面,身子卻如水中的倒影一般晃悠,云舒塵連忙扶了她一把。
兩人撿了幾個熟的。
卿舟雪嘗試著咬了一口,牙這一閉,險些卡在里頭,勉強吃下一塊,又酸又澀,難以下咽。
“好像……還能吃。”
結果酸得她眉毛蹙成一團。
云舒塵亦蹙著眉,攥著手里硬邦邦的那個,毫無胃口。
她放眼滿目青翠,頭一次感覺到了深深的無力,硬著頭皮草草嘗了一口,“還不知是否有毒,少食一些。”
卿舟雪點了點頭,這一口下去,酸澀盈滿口腔,實在稱不上好吃,但她能感覺自己整個身軀如朽木逢春水一般活泛了些許。
灼燒感逐漸減輕了。
似乎可食。
卿舟雪正準備再去拿一些,余光瞥見云舒塵低下了頭,似乎在隱忍著什么。她腹部那一道深傷還未好全,先前搬動卿舟雪用了些勁,似乎隱約有開裂的趨勢。
“師尊,這幾日你別亂動了。”
對上徒弟擔憂的目光,云舒塵自知自己幫不上什么忙,嗯了一聲,于是又乖乖地靠回了避風的樹洞。
她這兩日幾乎都沒怎么休息,這一靠,又半闔著眼睛想要睡覺。朦朦朧朧地,感覺卿兒拿著些枯草往她身上放,云舒塵驟然睜大眼睛,她嫌棄道:“……臟。”
卿舟雪手一頓,她將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外袍解下來,蓋在她身上,算是隔了一層,而后繼續堆那些枯草。
云舒塵抬眸看著她單薄身影,將那外袍抽出,扔了回去:“罷了,就這樣。”
“師尊,我去再尋點吃的。”卿舟雪將袍子撿起,卻并未穿上。
云舒塵眉梢微蹙,“你……別走太遠。”
卿舟雪點點頭,她轉身撥開錯綜的草叢,慢慢地,一步步在地上搜尋著。
萬籟俱寂之中,任何一些聲響都極為刺耳。
卿舟雪似乎聽到了窸窣聲,草木動了幾動,借著微明的光線,她看清了地上那一團盤著的物什時,瞳孔微縮。
一截蛇尾,翹了翹。
很快又沒入草叢,消失不見。
倘若此刻有一把劍,她的下一頓便有著落了。
卿舟雪有些可惜,咽了一下口水,清霜劍還留在流云仙宗,此刻她只剩雙手可用,相當不便,萬一中毒反而得不償失。
如是搜刮了一圈,她只撿著了一些草籽,還不夠一口的。
旁的一無所獲。
當最后一絲光曦湮滅以后,卿舟雪及時回到樹洞,卻發現云舒塵醒著。
她抬起眼睫,無辜道:“果子吃完了。餓得有點睡不著。”
墜入山林的這幾日,曾經的光鮮亮麗仿佛已經不再,只剩下一地狼狽。
“卿兒……也不知他們何時能來。不若我們明日,先摸著往有光的地方走。”
“可是,”卿舟雪低聲道:“師尊,你腹上還傷著。真的能走么?”
云舒塵苦笑一聲,“留在此處,可能過幾天愈發走不動了。”
卿舟雪沉默了片刻,她走向水邊,摸黑尋覓了一陣,終于撈到一些銳利的石片。
那一夜她不休不眠,一直在磨著石頭。
云舒塵靠在一旁,聽著窸窸窣窣的聲響,直到微明的光暈再次籠罩于溪邊的卿舟雪。
云舒塵看見她手上多了一把石刀,似乎是準備打獵去的。
她輕聲喚住卿舟雪:“和我一起去。”
樹林陰翳,鳥雀啁啾。
以往覺得小鳥兒叫來叫去好聽,像姑娘們用清脆的嗓子歌出的小調。
人若是餓得狠了,聽這種聲音只覺得更餓,由鳥聲想到鳥肉,由鳥肉想到大魚大肉滿漢全席,這時候曠達天地之間只兩種物什——可入口,以及不可入口。
整整幾日了,唯一正經的吃食算是野果子,硬邦邦毫無汁水的那種。
云舒塵還未走幾步便覺得頭暈,她扶著樹干,心里有些惡心,干嘔了許久,也吐不出任何東西來。
胃里火燒火燎的,且開始疼。
卿舟雪連忙扶住了師尊,與此同時,她忽然頓住腳步。
她抬頭看著樹梢,目光緊緊粘在了上頭。其上筑著一鳥巢,有幾個圓潤的卵躺在里頭。
樹梢不算很高。
卿舟雪踮起腳尖,摸索著剝開一層絨絨鳥毛,將那幾個尚帶著溫熱的蛋握在手心。
她頓時握緊了云舒塵的手。
天無絕人之路。
只不過這點兒好運氣,也并未持續多久,除了這幾個鳥蛋以后,再無收獲。
“沒有火。”云舒塵握著一個,捏在手心里。
“興許只能生吃了。”卿舟雪認真道,“蛋應當……不要緊。”
興許她是高估了師尊的身體。
云舒塵難以言喻地磕破一顆,咽了下去,忍住了那股腥味,當時并無問題。
直到入夜以后,那股腥味還是一直沒有壓下去過。她胃里在抽搐,最終實在忍不住,趴在溪邊咳了出來。
這一下甚是嚇人,這幾日吃的些野果碎茸也一并吐了出來,咳到最后,竟然帶了絲絲血跡,反而是得不償失。
云舒塵好不容易折騰完后,渾身已經沒有半點力氣些,臉色蒼白得驚人。
她神色懨懨地靠在卿舟雪肩膀上,低聲笑了笑:“饑荒年,的確都挺難的。這輩子能有一次也不枉。”
卿舟雪什么也沒有說。
云舒塵靠著睡了過去,她的身體很虛弱,現在睡覺的時辰一次比一次長。
半夢半醒間,唇上似乎有什么滴了下來。
當她嘗到一絲甜膩的咸腥以后,云舒塵錯愕地睜開眼睛。
卿舟雪將石刀的尖端扎入手腕,也不拔出,阻止那一處的愈合。
她單手握拳,擠出一道汩汩不息的血線,如落珠一般斷續,滴染在云舒塵的嘴上。
云舒塵忽然惱了起來,她一把推開卿舟雪,幾滴鮮紅也墜入地面,啪地一聲掉在草尖上。
“你這條命就那么不值錢么?”
卿舟雪愣愣地放下手,“你餓了,我尋不到吃的。”
“你也一樣。”云舒塵眉梢微蹙。
“我雷劈火燒都死不了的。”卿舟雪勉力對她笑了笑。
那笑容不像是真的輕松,反倒是像擠出來的。
云舒塵輕輕撇過頭,沒有看她,眼角不知為何,浸出來一絲盈潤的淚光,只一點點,又被她垂眸隱去。
她將那把刀□□,一把甩在地面。看著卿舟雪的手腕很快愈合。
她撫著卿舟雪的手,也只能輕聲道:“……明日會好的。”
*
明日,明日也并未好上多少。
她們二人都沒有在野外過過。卿舟雪勉強拿著兩根木頭鉆木取火,但是花最大的力氣也只能輕微擦出來一些煙灰,不見半點可燃的火星。
無火,無暖。
再嘗試任何生食,都需得冒著風險。那日云舒塵反胃得相當難受,咳得久了喉嚨似乎都已見血。
卿舟雪想著那觸目驚心的一絲鮮紅,她眉梢緊緊蹙著,一腿踏著干朽的粗木,另兩只手來回滾搓,企圖自其中鉆出一個洞來。
樹上的野果子一顆顆減少,熟的吃完了,生澀的也啃了,眼看著就要惦記起那樹葉能不能入口。
卿舟雪試了許久,拿著不同的木材,一點一點地磨著。
云舒塵看她的姿勢便未曾變過。
終于在天光完全暗淡時,竄出了一縷火星。
她先是一愣,而后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將那撮灰丟到枯草長,火星燃了一點點,卿舟雪用手心護著,以免它被風熄滅。
現在她總是會頓在這一步。
好不容易擦出了火星,每每還未引燃,便會突兀地熄滅,好像是在與她開玩笑。
這一次……
卿舟雪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一聲,她緊緊盯著那一簇小苗。
眼中忽明忽暗地,仿佛如群星閃爍,也仿佛隨時都要陷入暗淡——
第155章
這一刻,風也止息。
而火苗懸停。
卿舟雪眼中的那道明焰愈發耀眼,光暈在一瞬擴大,照破了茫茫的黑夜。她心中一突,生怕引來敵襲,用手心小心翼翼地捧著那一縷煙灰,將光攏弱了幾分,放在地上,用一些濕木掩了一半。
她大松了一口氣,“……師尊。”
云舒塵半夢半醒地看了她一眼,翻了個身。卿舟雪拿了根木棍,纏著布條點上火,將火苗挪過來了一些。
云舒塵放松了很多,寒意被一點點地趕走,火光是暖的,這樣映下來,竟顯得她的臉龐也紅潤了幾分。夜晚無風,但是四周霧重,因而這火燃得相當隱秘,一直低低迷迷地燒著,需得仔細護著才不能全滅。
這是她和卿舟雪睡得最好的一晚。
也正在這一日,果子徹底薅完。最后一份果腹的來源也直接斷掉。
而前幾日的蛋殼扔在草地上,竟然引來了兩只鳥雀,大早上地來啄人,自半空中發出凄厲的鳴叫。
索性卿舟雪睡得不沉,她偏頭躲過,那尖嘴險些啄上她的眼睛。她沒有看清,當即抄起一個石頭扔過去,準心很穩,一只灰撲撲的身影掉了下來,砸在地面。
卿舟雪愣在原地,她伸出手,緩慢地揉了一下眼睛,疑心這鳥是從夢中掉出來的。
她尚以為自己在做夢。
余下的那一只忠貞不二,盤旋在上空叫得愈發泣血。
卿舟雪緊緊盯著,目光挪也不挪,此刻無暇感嘆鳥中自有真情在,于是又一個石頭扔了過去,連忙送了它們夫妻團聚。
她幾步過去,顫著手撈起了兩只鳥兒,斤兩雖不算很足,鳥毛蓬松,身上瘦巴巴地緊。
可她來不及嫌棄,飛快地將其扒了羽毛,支在火堆上烤了起來。
云舒塵才朦朧著眼坐起來,人還未醒,便被香得無以復加,她吸了一口,當真以為自己大限將至,是以生出了一絲美好的幻覺。
直到一根纖細的鳥腿貼于她的唇邊。
云舒塵靠在卿舟雪身上,任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將肉撕碎喂給自己。她實在是太餓,直至吃完一只半,才恍然驚覺徒弟一口沒動。
她摁住卿舟雪的手,“你也吃一些。”
卿舟雪又檢查了一下她的傷口,愈合得很緩慢,“不餓。”
不過最后還是沒拗過師尊,只得草率地將剩下的吃掉。
地上散亂著一些碎骨鳥毛。
而下一頓還不知在何處。
待到師尊的傷好一些,她就打算往外界光亮處慢慢挪騰過去。
卿舟雪看著架勢,還得再撐幾日。她只好每日忙碌起來,在四周不斷地搜尋著,哪怕撿一些草籽果腹,也聊勝于無。
她們應當還是在浮石邊沿,每日早晨或傍晚光曦斜射進來,偶有光照。在浮石下方對應的地盤,估計是沒日沒夜的全黑。
若無光,便不會有花果植被,動物也少。
好在是浮石邊沿,她還能找到一線生機。
如是又勉強度了幾日,云舒塵走起路來已經不會再扯裂傷口,但是虛弱得走不了很遠。
每日下肚的東西根本不足以恢復精力,更不足以讓那一道深傷愈合得快一些。
卿舟雪日日翻著她腰間那一塊衣料,但是依舊沒什么長進,變化相當細微。
眼看著靠那兩只鳥撐過了幾日,現如今又開始陷入窘境。
卿舟雪發起愁來,她在將周圍能食的草籽,可疑的洞穴,全都扒拉了一遍,直至山窮水盡,再也找不到任何東西。
她開始盯著水中的魚兒發呆。
要如何捕魚?用棍子打過,打不中,拿手捉過,除卻將自己淋得一身狼狽,什么也摸不著。這群魚兒不大,只有拇指粗細,渾身都是滑溜溜的魚鱗,卿舟雪只能干看著。
她頭一次覺得平日里念的道法經文無甚用處,飽暖時一切皆好,結果真到緊要關頭,卻一條魚都奈何不了。
這幾日低落久了,又諸事不順,莫名的自我厭棄感驟然襲來……若不是她,小時候才不會克死那么多人;若不是她,師尊的峰也不會被劈開,也無需去扛下那幾道雷劫;更不會有今天這一難,流落野外,活得顛沛流離。
卿舟雪盡量不去想那一日的事情,她就只能圍著往事點點滴滴打轉。可是想著想著愈發覺得……
說什么機緣。
倘若沒有她,師尊明明過得更好。其他人……也會過得更好。
云舒塵多數時候在休眠節省力氣,但她朦朦朧朧醒了幾回,發現卿舟雪就坐在水邊沒有動過,側著的半張臉宛若雕塑般沉靜。
卿舟雪難得陷入了思緒的死胡同,一時半會走不出來。她垂下眼睫,頓了良久,輕聲問道:“……師尊,你撿我回來,可曾后悔過?”
云舒塵倏然睜開眼,她轉眸看向她。
卿舟雪捏緊了衣袖,“既然天地不容我,我本不應存在,我當年……若是死在雷劫下,你……你……清凈許多。”
她的聲音越說越輕,最后如晚風一般散在風中。
云舒塵閉上眼,干脆地岔開了話頭,“與其在這兒東想西想,卿兒不如想著法子捉條魚來,實在餓了,沒力氣講話。”
卿舟雪的低落一時被她打斷,她愣了一瞬,點點頭,又往河邊靠了靠。
水流的嘩啦聲攪來,云舒塵卻并未假寐,她又睜眼盯著卿兒的背影。
也只那丫頭是真純粹,在她心底師尊是千種萬般好,這么多年了,居然還是如此看法。
可是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大善人,愿意平白無故地撿一個麻煩小孩來養。
云舒塵沒有這種多余的慈悲心,至少在一開始時的確如此。她只是……為了可能的機緣,為了那位流云仙宗的老祖宗。
她本質上和外頭窺伺劍魂的人,并沒有什么兩樣。只是手段溫和一些,先嚇著要丟掉她,再慢慢對她好。
這點子談不上是愧疚的愧疚,到底被她埋在心底。
然而這種事,她自然也……不愿言之于口。云舒塵又一想,自嘲地笑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得過多少年,她竟還在想著要在她心中留個好印象?
只余一聲輕嘆。
到底是執念過重。
上次吃剩下的鳥兒,還剩一些羽毛,沾著點血肉,怕生異味,被遠遠地丟著。
卿舟雪沿著水邊來回走著,不慎瞥見了那兩只死無全尸的碎鳥。
這本不足為奇,但是邊上竟然沾著幾朵梅花一樣的爪印,凌亂不堪,消失在樹林口。
有……別的活物?
卿舟雪想了想,回頭拿起一根火把,順著爪痕處走進叢林。
她憑直覺走了很遠,些微的晃動總是擾著她的聽覺,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很快她聽到了更多動靜,哼哧哼哧,幾聲獸類的嗚咽與咆哮,似乎是在搶食吃。她將呼吸屏住,躲在樹后,側眸看去,瞧見了驚人的一幕——
幾只模樣似野狼或是野狗的生靈,正撕扯著一只倒在地下的幼鹿,血肉翻飛,已經被啃了一半。
它們的尾巴搖曳得飛快,看得卿舟雪的心也微微跳起來。
這是哪里來的鹿?這附近竟有鹿群?
卿舟雪來不及歡喜,她將手中的火把捏緊,快步鉆了過去,想在狼嘴下搶食。火星兒一揮,險些燎著了野獸的皮毛,它們怕燙,一時紛紛散開,此刻卿舟雪迅速彎腰將一只鹿腿牢牢握在手心里,往身后拽去,另一方護食的緊,不斷沖她咆哮,又畏于火光不敢上前。
她徹底將鹿肉搶了過來,腳步輕快,在山野之中左竄右竄,異常敏捷,幾匹狼追趕了幾步,駐在原地。
最后不甘心地看著她消失在樹林另一端。
卿舟雪急匆匆往回趕,拎著那鹿腿,甚至感覺饑餓感都減輕了許多。
云舒塵再次睜開眼,便瞧見了她拖著半只死鹿,丟在溪邊,任活水沖了許久。
血腥味順著飄了一路。
這水偏咸,涮一涮再烤,味道會好一些。這些日子卿舟雪在地上翻翻找找時,無意發現一種野花,將根莖折斷,里頭會浸出花蜜。
當鹿肉浸在涼水中時,她一直在低頭找這種小花。
云舒塵看得好笑,徒弟每拔幾根,就要回頭瞅一眼那半只鹿還在不在,緊張得很,似乎生怕弄丟了口糧。
而她……也不知為何,經此一遭,反而對死生看淡了很多。
卿舟雪的廚藝并不如何,但對吃食還算有些追求,她在鹿腿上面抹了花蜜,粗獷地架在火上烤著,每熟一層肉,便用刀片割下一層。
她現在的模樣實在算不上好看,衣裳破破爛爛,本是白色的,現如今已經灰蒙蒙一片。長發上還粘膩著幾縷干涸的血跡,隨便束在后面。
面頰上也沾著灰和草,只有輪廓依舊清艷脫俗。
卿舟雪垂眸用石刀麻利地切著肉片,將整個沒有被狼咬壞的鹿皮都剝了下來。
這個場景很家常,卻莫名有一種賞心悅目的生命力,吸引著云舒塵打量她良久。
卿舟雪還在為尋到了鹿肉高興,眉梢眼角都掛著輕快,與前幾日瑟縮在師尊身上的模樣大不一樣,方才莫名的低落仿佛一掃而空。
現如今她的樂趣已經簡單至此。
云舒塵看得舒心了很多,盼著她少思少念,能將那些莫名的想法自記憶中揚掉,徒兒本是清淡的性子,諸多煩擾于她而言,總不在掛懷之中。
希望此次也能如往常一般。
這半只鹿是她們掙扎求生如此多天,所食的第一頓飽飯。
吃完以后,甚至還剩了一些。卿舟雪自然舍不得丟,但又不知往何處放。
“架起來,用煙熏干,可以藏久一些。”云舒塵在一旁道。
“過年吃的臘肉便是如此?”
卿舟雪恍然大悟,她用石頭砸斷了兩根較粗的木頭,一左一右豎著,上頭用力劈出兩個枝丫,中間再橫一根。
剩下的一些碎肉被她切成了條,晾在上面。底下不溫不火地燃著點火,裊裊煙霧就此往上熏。
那張皮子卿舟雪也沒有扔掉,總之一并晾在了上面。曬干了以后除卻異味,蓋在身上可供保暖御寒。
眼看著日子被她收拾得愈發火,云舒塵卻道:“卿兒。”
她扶著樹干一點點支起身子,盡量穩著走了幾步,腹上傷口已經結痂,偶爾牽著有點疼,但比起之間,已經好了太多。
云舒塵指著這片巨大陰翳的里頭,浮石之下,至陰至暗處。
“將這些肉干熏好以后,”她捂著唇輕咳了幾聲,“我們往里面走。”
對上卿舟雪疑惑的眼神,云舒塵篤定道:“等到他們之前,先去尋劍冢。”——
第156章
在極端的黑暗之中,樹影變得朦朧,枝丫趨于猙獰,像是利爪一般。
忽明忽暗的光,如鬼火一般,搖曳在草叢之中。
那草叢動了動,光亮敞開,露出兩個相互攙扶著的人影。
這一路走走停停,累得腳脖子頗酸,剝開一層又一層的的蓬茂草叢,踏過一條又一條的小溪,卿舟雪愈靠近那塊地盤,便能愈發清晰地尋回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但這山,這水。
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分明是一個讓人頗為印象深刻的地方,她不可能忘記……但她怎會來至此處?
當最后一塊小肉干也吃完時,師徒二人恰好來到一處巨石山前。
“此處即為劍冢。”
云舒塵撫上那塊斑駁的石刻痕跡,粗獷而草率的筆鋒,不像是人為,更像是劍風刷刷落落寫出來的兩個大字。
每一個字個頭碩大,火把燃起的光竟然都照不全一個筆畫,瞧起來道道皆有千斤重。
卿舟雪觀完全貌,她瞳孔微縮,往后退了小半步,眉梢緊緊蹙起。
耳旁忽而響起幾聲勾魂似的呼喚,不過瞬息,又飄渺無蹤地散去。
“來”
卿舟雪略略一驚,冷聲道:“誰?”
只有云舒塵訝然回頭:“嗯?”
卿舟雪一愣,疑惑道:“師尊你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
“除卻風聲,再無其他。”
興許這天下,也只有她聽得見。就和只與她講話的劍靈一樣。
卿舟雪閉上眼睛感受了片刻,再睜開時,眸中現出意外之喜:“這里頭有靈脈。”
云舒塵剛想開口,手被一下子握緊,被她拉進了那一石洞。在鉆入洞口一瞬間,兩人宛若那逢春枯木,一時東風迎面,從身到心皆是快活舒暢的。
只是洞內有些高低不平,云舒塵不慎撞上卿舟雪,這腳底下的石頭是濕潤的,布了好些青苔,兩人不慎從其上滾了下去,卿舟雪感覺面上熱氣一撲騰,大片嘩啦啦的水響震耳欲聾。
云舒塵下意識地攥緊了卿舟雪的衣裳,卻聽見一聲裂帛,手中一空,什么也未捉住。
她眼前煙霧蒙蒙的,眨了眨,向池水中看去,卿兒的那身破爛衣裳被她一扯,直接一整件拽掉了下來。
泉上點點浮著一些溢散出來的靈光,像是星星簇擁在一起。
水中一大捧烏發絲在動,不過多時,卿舟雪冒了頭,一身濕淋淋地,眉梢眼角皆是水珠,如透明的玉石一般在身上滾落。
她揉了一下眼睛,感嘆道:“這泉水靈力相當充沛。”
云舒塵卻一把摁住她,蹙眉道:“我們是怎么進來的?”
卿舟雪道:“用腳進來的。”
對上師尊無言以對的神色,卿舟雪訝然道:“……不應該用腳進來么?”
云舒塵記得當年這進門的結界,教她費了很多力氣,卻怎么也破不開進不去。
結果這下被卿舟雪輕輕松松一腳邁進,還將自己一把拽了進來。
她百思不得其解,胡亂嗯了一聲,最終只能歸功于劍魂體質特殊。
靈泉中掉了兩個人灰撲撲的人,但是依舊一塵不染,這得益于先天靈氣的凈化。
在此中運功片刻,那些將云舒塵折磨了數日的皮外傷很快愈合。
丹田里甫一充盈,她腹中的饑餓感也減輕了許多,慢慢地,逐漸趨于消失。
修道之人不能沒有靈力,就像魚兒無法竄出水——缺損太久,譬如缺損個幾十年,他們的骨肉也是會如凡人一般老化的。
云舒塵從未感覺如此輕松過,這幾日奔波的塵勞在此掃斷。她再次睜開眼睛,咫尺之間,又對上了另一雙烏溜溜的眸子。
“干什么?”
云舒塵笑了笑。
卿舟雪湊近了盯她,“這些日子過得太黑,我許久沒有這般好好看你了。”
云舒塵這次只頓了一瞬,忽然捧起卿兒的臉,將她拉得更近一些,抵著她的額頭:“……那你好好看清楚,記清楚,無論如何也莫要忘了。”
卿舟雪微微一愣,云舒塵的神色依舊柔和,眼底卻莫名潤亮了一些。
她疑惑道:“這是什么意思?”
云舒塵很快收回了目光,仿佛剛才什么也未曾發生過。她輕輕眨了一下眼,又將下巴擱在卿舟雪的肩上,對她側耳說道:“你可知,這劍冢之中有一至寶,名為星燧。”
星燧貿遷,意為歲月變遷。古冊上記載,能夠以生命為代價,逆轉光陰。
但也只是傳說而已,無人用過。
雖是有劍修機緣巧合下進了劍冢,但是自古以來,從未有一人拿得動這“星燧”。
卿舟雪忽然了悟:“師尊當年來過此處?是為這寶物而來?”
“嗯。”云舒塵撫上了她光溜溜的腰,手感頗好,忍不住多揉了揉,“但是我那時候進不來,索性放棄了。”
卿舟雪總覺得腰間癢癢的,下意識地和她靠緊了點兒,“這個有何用處。”
“可供歲月輪轉的逆天之物。”
云舒塵的手繞到她腹上,一動不動:“我那時想要回到過去,將師娘救下。”
聽到此言,卿舟雪一愣,“命軌還能更改的么?”
緊接著,卿舟雪的嘴上被溫軟地啄了啄,女人柔聲道:“卿卿,我不知道。”
卿舟雪覺得自己面頰上的軟肉一緊,師尊竟忍不住輕輕咬了一口她。她不知云舒塵為何突然……片刻才想起原來自己的衣裳早被師尊拽掉了。
云舒塵吸了很久的徒弟,這才終于感覺心里舒服了點兒。她還是將她壓在泉水邊沿,繼續將口鼻埋入她的發,緩緩蹭著,將那幾根頭發絲弄得凌亂不堪。
卿舟雪的喘息微亂,但顯然這還是未挪開她的注意力,“那……師尊還想要星燧?”
“嗯。”
云舒塵停下來,抬起手,撫上卿舟雪微蹙的眉梢,“怎么了?”
倘若師尊回到過去,命途一亂,自己還能再見著她嗎。
卿舟雪莫名有了一種隱憂,不知為何,心里頭堵得有點不舒服。但是云舒塵這樣的想法合情合理,她一時也不知要如何形容此般感受。
“對了,那一日……他們可曾說過,要你的劍魂干什么嗎?”
眼看著卿舟雪的神色微僵,呼吸也頓時屏住。
云舒塵只是試探性地問了一句,瞧她這般模樣,又立馬后悔,她將她摁過來,撫著后背:“好,不說這個了。”
卿舟雪緊繃著身軀,她知道此事弄清楚,對于師尊,對于自己同樣重要“我……”
卿舟雪將下唇咬得發白,“他們想讓我肉身死掉,然后……然后劍魂便可以重新易主。其他的,我聽不太懂。”
“然后……”卿舟雪道:“好像我的意識越薄弱,愈合的速度就愈發緩慢。”
“易主?”云舒塵喃喃念了一遍。
這和李潮音那邊傳來的消息并不一樣——太上忘情分明是想找卿舟雪這個人,意圖暫且不明。
但是流云仙宗的掌門人關維清,卻暗地里想要殺人奪取劍魂。
如此一觀,那位老祖宗,難道真不知道自己手下的走狗在干些什么?
正想到此時,忽然自劍冢外邊傳來了一些聲響,像是有一大批人馬趕來。
卿舟雪頓時警覺起來,她一把披起衣裳出了水,水聲嘀嗒響了一次,被她用靈力瞬間蒸干。
“師尊,方才我們進來,恐怕已經破了劍冢的結界,一時尚未合攏,不知是何方的人,這便跟進來了。”
云舒塵亦緊隨其后,“先往里走。”
她們二人相互攙扶著,朝劍冢深處撤去。
這洞內很深,七拐八拐,石頭皆是潤潤的,稍有不慎便很容易打滑。
此刻二人丹田充盈,倒是并不懼于此,身法都輕靈了許多。
云舒塵和卿舟雪朝著洞內光亮處去,見著石壁變窄,卡得人險些動彈不得,她們努力從一道縫隙之中鉆過去后——
面前豁然開朗。
卿舟雪眼睛刺疼,她率先注意到的便是那一抹亮眼的光芒。
碩大的一盞明燈燃在一方空曠的石堆中央,正緩緩浮沉。
四周是許許多多的破劍廢鐵,一把一把,嵌在石堆里頭。像是廢山之上驟然凸起的嶙峋尖木,帶有一種蠻荒蒼涼的美感。
石室相當廣闊,往上延展著,這燈光已經相當明朗,但是石室穹頂,卻還是有燈燭照不見的地方,處于一片昏暗。
像是深不可測的天穹。
“那便是星燧了。”
云舒塵瞇眼看著那盞明燈,她飛身上去,懸在它前邊,慢慢伸出了一只手。
結果她剛碰上去,一道結界光芒迸射,手背被狠狠地打開。
云舒塵微微一驚,往后退了許多,直接落了下來,卿舟雪連忙將她接住。
卿舟雪回頭望著那一道縫隙,只聽得人聲越來越近,低聲道:“聽聲音約莫還有二三十丈,很快便要尋到此處來。不知是太初境還是流云仙宗。”
“無事。”云舒塵揉著手背,冷笑一聲:“此時丹田充盈。倘若關維清敢來,我們正好與他算算賬。”
卿舟雪點點頭,她看了一眼這周邊地貌,拉著云舒塵躲在一把碩大的石劍之后,將氣息收斂,爭取讓人難以辨向。
腳步聲隆隆地,恰如千軍萬馬,整個石室的穹頂都被震得巨響。
師徒二人聽著聽著,神色愈發凝重。
此番,來者不少——
第157章
卿舟雪稍微側過身子,燈火于她的眼中,躍成一片明焰。
她盯著裂隙中蠢蠢欲動的影子,捏緊了云舒塵的手腕。
心跳得越來越快,整個人的身軀都緊繃到了極致,像一把拉到極致的弓弦。
一根針一樣的銀亮影子,從卿舟雪瞳孔中迅疾滑過。她神色一凝,而后訝然地睜大了眼睛。
清霜劍?
那把銀亮長劍尋覓一番,直接朝卿舟雪飛來,一聲清脆的劍鳴聲在空闊的石室之內響起。
她一把將劍握緊,指向裂隙之中,一個影子鉆了進來,卿舟雪定睛一看,提起的一口氣頓時松掉。
那影子晃了晃,頓時站定,而后喊了幾聲:“——卿舟雪?——云師叔?你們在么?”
卿舟雪剛想出去,云舒塵卻一把拉住了她,用氣音道:“再等等。”
借著燭火一照,那鮮衣少女的身姿,正是阮明珠。
她的眼珠四處打轉,嘀咕道:“奇怪,清霜劍分明是往這邊來的。”
阮明珠又縮回石縫,“師尊,師叔,這里有盞燈,但是我沒瞧見人哪。”
而后傳來鐘長老和越長老的聲音,似乎還有一些同門在四處探尋。直到越長歌也鉆進來,眼光四處打量了一周,的確空空蕩蕩,不見人息。
兩位長老正疑惑時,又聽到外邊傳來一陣人聲。
他們面色微凝,如有所料,轉身看去,石室之外一陣兵荒馬亂,大批的各派仙宗子弟涌入。
為首的男子一身道袍,手執拂塵,緩步跟在后頭。
但是諸位同僚卻自然而然地為他讓出了一條道路。
鐘長老見了此人,面色愈沉。
越長歌則冷笑一聲,眼睛一挑,暗罵了句晦氣。
那男子正是流云仙宗現任的掌門人——關維清。他瞇眼環視了這劍冢一番,又微微一笑,將目光放在兩位長老身上:“道友,未曾想在此處見面了。”
“太初境是名門正宗,窩藏魔族叛徒,此一事讓天下人曉得了,豈不是啼笑皆非。”
他神色淡淡:“兩位還是將她們交出為好。”
鐘隱石道:“是非不分,顛倒黑白。不愧是貴宗的做派。”
關維清訝然:“此話怎講?”
越長歌啐了一口:“卿舟雪身為太初境的弟子,問仙大會的魁首,好好的一個人,在你們流云仙宗地盤上被擄走?此事有沒有交代?”
關維清面露沉痛:“那孩子的確是個好苗子。只可惜偏偏要和那妖女攪上關系,偏信惑言,這一次……”
一旁的人道:“道友稍安勿躁。此一事我宗已經追查清楚,卿舟雪的確是外出時被魔族捉去。”
越長歌冷笑一聲:“把你那嘴放干凈點。什么妖女?云舒塵修的是正兒八經的仙道法門!”
“再者,你們這天下第一宗什么時候這般勢弱了。”
越長歌反問道,“幾個小屁孩都看不住,魔族來了還能在眼皮子底下輕易搶走?況且搶走了幾日尚渺無音訊。喲,本座以前怎么沒看魔族這般厲害?這么厲害怎么不掀了你家天靈蓋?”
四周傳來幾聲悶笑,關維清臉色一沉,將拂塵一甩,開門見山道:“捉拿魔族叛徒,刻不容緩。光耍嘴上功夫無用,太初境是執意要包庇那二人么?”
阮明珠一聽就惱了:“你身為掌門,怎么聽不懂人話——”
鐘長老拍了拍徒弟的頭,止住她:“云舒塵與卿舟雪二人,并不在太初境。”
卿舟雪緊緊捏著清霜劍,當她聽見關維清說出“妖女”二字時,面上一時冷若凝霜。再聯想他如何對待自己,那千刀萬剮,雷劈火燒之痛歷歷在目,縱使淡然如她,此刻也殺心驟起。
卿舟雪剛想動彈,卻發現自己渾身竟然被藤蔓束住,不知不覺纏得很緊。
她愣了一瞬,回頭看向云舒塵,但是師尊卻徑直從她身側走了過去。
眾人只聽到一聲裊娜的輕笑,重重暗影之間,女人的羅裙先從底下曳出,她從容走上幾步,整個身影便從暗處姝麗地現了出來。
越長老和鐘長老先是一愣,而后面色微喜,又極快地帶了隱憂。
云舒塵看向關維清,她負手而立,靜在不遠處,微微一笑:“這位便是流云仙宗的掌門人了?又變成了生面孔。”
流云仙宗的掌門有職無權,一代換過一代,全憑老祖心情。
太上忘情坐鎮于此時,宗門上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大事全都是請示她定奪。
直到她閉關以后,大家才漸漸想起流云仙宗的掌門人。
關維清是流云仙宗的第二十三任掌門,目前才即位幾年,資歷不算深厚。但他早已經厭倦了被那個女人事事壓一頭的感覺,哪怕這些年太上忘情從未出關過。
她的影子一直揮之不去。
關維清知道這其中并沒有什么別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實力。
渡劫期快要飛升的實力,足以讓整個流云仙宗聽令于她。而不是自己這個像傀儡一般的掌門人。
他還有最后一個機會,那就是拿到劍魂,塑成不死不滅的新軀,才有可能追上那個女人的腳步……卿舟雪就是重中之重。
他必須得到劍魂。
而云舒塵似乎已經看穿他所想,方才一句話有意無意,直往人心窩子里戳。
關維清面色徹底黑了下來,他一聲令下:“拿下她!”
流云仙宗的子弟已經動了,云舒塵心里想著,這老家伙不會不知道那幫徒子徒孫們根本奈何不了她。
興許是想逼她反擊,逼她大開殺戒,而后這妖女的名聲算是坐實了。
流云仙宗身后不止跟了自家的人,還有陸陸續續一些別宗修士——劍冢這一星半點的動靜,足以驚動天下人趕往此處。
自己其實無所顧忌,大不了日后便去魔域。
幾人上前,一開始她并沒有動,直到突破身前三丈時,云舒塵的手指輕彈,幾道纖細的水線便穿透了來人的丹田。
一陣血霧噴灑開來,將石階前的地盤徹底染紅。
這一舉動徹底引發了仙道同盟的憤慨。但是關維清卻微微一愣,他未曾料到云舒塵這般果斷地上了套。
那雙眼眸帶著一絲幽冷打量著自己,似乎是在看死人。
關維清手指有些發緊,不……不會。
她還有個徒弟。她不可能在此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和自己魚死網破。這樣雙方都討不著好。
“哪怕是我現在束手束腳,力證清白。”云舒塵淡淡道:“關維清,你又會翻出徐家那案罷。”
“做人最好留一線。”她彎眸笑了笑,“你步步緊逼,又怎么能期望我給你留一條生路?”
她話音剛落,又一群人涌了上來。云舒塵還未動,鐘隱石給她擋下一柄長劍:“師妹,你莫要沖動!”
云舒塵卻忽然一掌拍開他,鐘長老毫無防備,震出一口鮮血。她再一揚手,似乎在提防越長歌,警告她立馬止步。
而越長歌本是要去幫忙的。
對上二位長老不可置信的眼神,她冷聲道:“不需要你們假仁假義的關心,滾!”
越長歌愣住,“你在說什么?太初境……”
“太初境?”云舒塵笑了起來,“一群蠢物,我本是魔族中人,既然這至寶星燧唾手可得,便無須和你們演戲了。”
越長歌還想再說些什么,而一旁的鐘隱石卻搖了搖頭,將她拉住。
卿舟雪被藤蔓纏得死緊,她一時掙脫不開。
然而云舒塵的話卻一個字不落地鉆進了她的耳朵。
她的一顆心似放在火上煎熬,渾身的藤條都被勒出鮮痕——師尊怎么能在此時自爆身份,那豈不是孤立無援?!
她的手稍微松了松,清霜劍的寒芒斬上藤蔓,重重一砍,深入了半個豁口。
再用力一點。
下一劍,一根藤蔓迅速斷掉。
卿舟雪得以從中掙出了半個身子,她勉力掙扎著,也正當此刻,她身后的那柄巨劍卻顫了顫。
“吾主……”
“此乃劍冢……劍魂之本源……”
耳旁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更大了,像是有千百萬個人在說話,誰也蓋不住誰,吵得卿舟雪相當頭疼。
而云舒塵的一聲悶哼格外清晰。
師尊稍一分神,束縛著她的藤蔓便遲緩許多。
卿舟雪終于從里面掙脫出來,一陣陣莖脈斷裂聲驟然響起,她整個身子壓在藤蔓上,綠色的汁漿糊了滿身。
她滾了幾遭,險些被人發現。
卿舟雪爬起來,探出半邊腦袋,正好瞧見關維清和師尊正在僵持,二人皆是寸步不讓。
云舒塵唇邊帶血,顯然處于下風,因為那邊不止有一個掌門,還有許許多多的隨從,流云仙宗的子弟來得不少。
卿舟雪的目光微微一挪,落到關維清身上。
她的小腿肚子有些發顫,熟悉的疼痛感仿佛永遠停留在了靈魂之中,每瞧見這張臉就要重新撕裂她的傷口,讓她深入骨髓地疼一遍。
卿舟雪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忍耐著這點不適,對四周游蕩的劍靈講道:“助我。”
劍靈嘰嘰喳喳的聲音不停,似乎還在四周玩鬧嬉戲,圍著她好奇地打量,或是企圖上前來套近乎。
卿舟雪蹙眉道:“肅靜!”
聲音頓時止息。
清霜劍鉆入她的手心,“聽從法召。”
另一邊。
云舒塵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額上的汗珠滾落,承在上頭,但她此刻精神緊繃,不敢眨眼。
此刻關維清正與她斗法,二人靈力自周身運轉到極致,旁人都不能近一寸,修為更弱一些的,早就因為波及而半跪在地上。
靈力濃郁到極致,丹田又在一點一點地被抽空。大乘期之間的打斗甚至相當靜謐,自外人瞧來,似乎是兩人各據一方,伸手相互對抗,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場面。
只有局內人知曉,每一寸靈力都在被絞盡腦汁地調用,都在被酣暢淋漓地運轉,企圖攻下對方。
靜水之下,自有波瀾萬丈。
但不知為何,云舒塵感覺四周的空氣越發冷凝,幾個來回之間,竟有一種壓迫的窒息感。
忽然一陣風起,吹落梨花千萬朵。
當一點冰涼落于她的眉梢眼睫時,云舒塵的頭發絲在此一瞬幾乎全在身后繃直,冷風凜冽地刮著她的臉頰。
一個蹁躚的白影自身旁竄來,一劍斬向關維清的臂膀。
關維清及時收了手,他一拂塵朝那邊掃去,落了個空。一個來回間,云舒塵將他打退了好幾步。
他一恍惚間,眸中卻現出驚喜之意,劍魂終于現身了!
卿舟雪懸浮在空中,腳尖點著一片飛落的春雪。她身上的白袍撕扯成幾大片,分成幾瓣飄在空中。
云舒塵心底一涼。
來不及了。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流云仙宗的子弟大片大片地飛起,簇擁其上,卿舟雪居于其中,被包圍得密不透風,無處可逃。
然而下一瞬。
眾人始料未及,只聽得一聲破空利響。
緊接著,他們瞧見了今生難忘的場景。
一陣血雨伴隨著劍風撲簌簌掉了下來,噼里啪啦,像是雨打芭蕉,濺起掀天的血花。
鋪天蓋地的紅如成親的蓋頭一樣罩了下來,蒙得人眼耳口鼻皆不明晰。
阮明珠驚愕的神色還沒來得及收起,一根斷臂便直接砸在了她的身上。
事發突然,除卻流云仙宗先一步包圍卿舟雪,人人皆還來不及反應,抬頭一看——
卿舟雪此刻面無表情,渾身皆是鮮紅,那不是她的血,而是方才一擁而上者的鮮血。她破爛的白袍已經直接染成了幾大片紅錦,宛若艷色的披風在身后大敞開來。
而地上,地上……已經是殘尸遍地,碎得幾乎誰也找不著誰。流云仙宗隨從的約莫一百多精銳內門弟子,在一瞬之間片甲不留。
此刻,石室之內陷入一種安靜的詭譎——
第158章
云舒塵也被這等場面撼住,她輕輕眨了一下眼睛,臉頰上濺了一片溫熱液體,隨后是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她瞇眼看向滿身是血的徒兒,一時恍惚,竟有些陌生之感。
自旁人看來,卿舟雪只是一人獨立。而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無數密密麻麻的劍影正環繞在周身,跟隨著她,正在歡騰盤旋。
它們不會管顧是否傷人,只會跟隨著清霜劍一并歡暢地劃過去。而后那群軀體便直接碎成了渣滓,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
關維清與其余幾位長老站在原地,一時全然愣住。
此番來的不少皆是內門弟子,換而言之,是他們平日較為熟悉的晚輩。
只不過一瞬之間,已經在血霧里身死道銷,連一片完整的衣角都沒剩下。
讓人膽寒。
卿舟雪落了下來,她空手在勉強扒了幾下,揮開那些擋路的虛影。
關維清往后退了小半步,眉峰緊蹙,難得結巴了一下,“這……”
“這是什——”
卿舟雪一劍突刺過去,無數的劍靈尋到了方向,盡數向他涌去。
那是大乘期的修士。
而卿舟雪才打完問仙大會不久——世人皆知她撐死了是化神后期的實力。
結果那一劍還未真正挨上他,他那身道袍已經被割得見血。
關維清見狀不妙,臨時撐起了一個結界,光暈在手中迸發,這一劍下來,那寬大的結界上全是裂痕,密密麻麻。
卿舟雪被力道震退幾步,她劍鋒一轉,透過沾染血色的雙眸,自人群之中恍惚認出了幾個熟悉面孔。
拿誅仙繩絞過她的……
點燃那把火的……將她的手骨掰折……然后筋脈一根根挑斷的……
一雙雙渴望力量,貪婪盯著她的眼眸。
回憶閃了一瞬,她瞳孔微縮,清霜劍頓時繃直,朝那幾個人頭猛然一斬,自刃光處劃出一道霜色雪痕。
拔劍,一刺,萬千劍影隨著劍鋒所指,兇暴地簇擁過去。
又一陣血霧彌漫,噴灑出來,朵朵像是炸煙花似的。
隨后任何聲響也都消失。
此刻地上已經積了一層血,隨著卿舟雪的走動而發出清脆的攪動聲。
沒人敢上前阻撓她。
短短幾劍之間,流云仙宗這邊已經只剩一個關維清。讓其它友盟一時也不敢輕易上前,生怕折損了自家元氣。
就連太初境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卿舟雪走過來時,不自覺為她讓出了一條道。
她重新走回云舒塵身旁,腳步已經有些虛浮,血腥味一時沖上了她的頭。
卿舟雪不喜歡這股味道。
她也從未想過自己能殺那么多人,就像切蘿卜白菜一樣,手起劍落輕松得異常驚人。
劍靈皆是兇器所化,它們在鮮血之中異常興奮,歡騰自由的呼喚甚至影響了卿舟雪。
她耳根子旁全是劍靈的聲音,甚至有一瞬,也想聽從它們的蠱惑,將來犯劍冢之人全部斬殺,片甲不留——
卿舟雪眼前已經出現了幻覺,她感覺此時自己不在劍冢,而是那一日——直面蒼穹之中的那輪巨眼。
當雷聲四響之時。
她起初看不清,現如今卻是看清了。那巨眼扭曲如漩渦,其中竟然漸漸映出一張面孔。
那是自己的臉。
半邊妖艷詭譎,半邊仙顏玉質。
一念為魔,一念為仙。
不過多時,那兩邊容顏開始扭曲,相互融合,逐漸猙獰打亂,宛若太極圖騰一般,飛速輪轉起來,最后她又只瞧見了一片混沌,不黑不白,一片灰暗。
最后一絲為人的理智勾住了她。
她回神時還有些恍惚,而眾人都在盯著她,那些目光如影隨形,驚恐之中夾雜著探究。
卿舟雪下意識躲開那些目光,靠向云舒塵,師尊的臉上也有血,大片的血,看得她眼睛很疼。
她手上的劍松松垂下。
“……”關維清顫著聲,“此乃一百多余人命……她已經沒有理智了。還等什么?如此之人,如此之人……”
話音未落,他手上靈力成團,猛喝一聲,傾盡畢生之力,朝她們二人打去。
云舒塵剛想護住卿舟雪,結果被一把大力推開。
卿舟雪方才還漸漸放松的眼神,在這一瞬凌厲起來,她対著那一道溢滿靈力的光團——
再斬出一劍。
劍影與靈力相撞,騰地一聲炸開。
整個石室都震得響了三響。
關維清只覺一道白影飄過,隨后他的眼睛便再瞧不見什么東西,身軀上痛了一陣,而后就再也感覺不到何為疼痛。
清霜劍鏗鏘一聲入鞘。
流云仙宗掌門人的身影還在,但是他卻一動不動。
那一副人軀自頭開始瓦解,由于劍靈的速度過快過密,此種感覺不似利刃削出,而更像一團冰雪在融化。
融化肌膚毛發,血肉骨骼,最終丹田俱碎,掉在地上,散成一片虛浮的靈光。
云舒塵張了張嘴,愣愣地看著卿舟雪。
卿兒自小到大,除卻在劍道上聰穎一些,修煉順風順水一些,云舒塵從未察覺過她有任何逆天的戰力。
好像也就是和她資質優良的同門一樣。
直到入了這劍冢,她不知是覺醒了什么,而變得如魚得水。在此一方小天地之中,真正展露了堪稱恐怖的殊勝力量。
卿舟雪鼻尖皆是血味,腦中一片嗡嗡,她連劍都不想再握,索性放清霜劍飛到遠處,回身抱住了云舒塵。
“師尊……走。”
她睜開眼睛,云舒塵在說什么,仿佛在這一瞬飄得很遠很遠。她只能看見她沾染血色的唇瓣在動,語氣依舊柔和,似乎是想要她去拿星燧。
星燧……好。
想要星燧。
卿舟雪胡亂點點頭,麻木地松開了云舒塵,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再次御劍飛向那盞燈。
她根本無需耗費力氣,隨手一握,星燧便迅速收攏,如燭火般盈盈躍動,懸浮在她股掌之間。
卿舟雪攏著那方火光,快步向云舒塵靠近。自指縫中漏出的暖光,襯得她霜雪般的面頰也溫柔許多。
拿著星燧,和師尊一道離開此處,離開這滿地血腥,處處都是外人的地方,她想回太初境,也想看看鶴衣峰的晚霞——
她們二人在石壁上投下的影子,自模糊轉為清晰,而后逐漸合攏重疊,成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也就在這一瞬,她対上了師尊的眼睛。
那雙眼眸依舊柔和多情,里頭有一個自己的小小的影子。
只不過不知為何,里頭卻不知不覺淺淺泛了一層薄淚,映得好似螢火。
云舒塵的眼睫緩緩垂下,而后緊閉,再次抬起來時,翻涌的情愫一點點淡去。
她的目光徹底冷了下來。
卿舟雪対云舒塵從未設防,她壓根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場面。而自己的胸口上被猛然打上一掌,仿佛將所有的愿景都打碎了一般,讓她狠狠摔回了現實,整個人也被震飛出去。
鐘長老和越長老瞅準時機,一人一條胳膊,穩當當接住了她。
卿舟雪頓時噴了一口鮮血,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驚愕地看著云舒塵,整個人都是懵的。
云舒塵轉了個身,握住了星燧,沖著眾人微微一笑,將其收入袖中。
也正當此刻,鐘長老怒罵出聲:“云舒塵,枉我們同門多載情誼,竟看不出你涼薄至此!你何時轉修了魔族功法,牽制劍魂神志,讓她為你殺人奪寶,造下如此業孽?!”
卿舟雪更加愣然,她渾身一震,掙扎著出聲。
——鐘長老在說什么?人是她要殺的,和師尊有什么關系?!
這一聲并未喊出來。越長歌給她丟了個靜聲咒,卿舟雪所有的聲音全部都被吞沒,如同窒息在一澤汪洋之中,她甚至不能再發聲馭動劍靈。
越長歌順勢捂著了卿舟雪的嘴,低聲道:“小祖宗,安靜點。”
諸位仙家終于回過神來,他們看向劍冢中央——空空如也,而云舒塵一眼瞥向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真是可笑,我本就是魔族,又何談轉修?”
卿舟雪輕而易舉拿下星燧,足以佐證她是真正的劍魂。
方才大家經此劇變,一時都未回過神來——那流云仙宗的大師姐,顧若水又是怎么回事?
劍魂在修道之人的心中,尤其是劍修的心中,一直皆是引路明燈一般的存在。
當真是她么?怎會如此殘暴?
滿地的尸骸殘骨,乃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星燧落入卿舟雪掌心,更由不得他們不信。
此刻聽著這対話,他們才紛紛明悟過來,原來真是魔族一些邪門歪道,蠱惑人心的法子。如此一番,符合諸位仙家的心中所念,也不管有理沒理,頓時講得通了。
他們的憤慨還來不及対著卿舟雪發,便通通轉移到云舒塵身上。已經有人質問道:“她不是你的徒弟?竟也下得了手?!”
云舒塵聞言,也只是一笑了之,“若不是為了劍魂,為了如今這一遭,誰會收養她?”
卿舟雪的心口猛然頓了一下,一半是受傷打出來的,一半是因著云舒塵這番話,她此刻氣血翻涌,心緒震蕩,似乎想再次運功,但還未起步,卻又在越長歌懷中吐出一口血。
云舒塵最后凝望了太初境的同門一眼,目光端然不動,而后嘆息一般收回。
不知為何,她偏偏沒有看卿舟雪。
如此,再無顧忌。
卿舟雪看著那個身影混入人群,師尊舉手抬袖間,蓋天的氣浪自周身震開,又不知送了多少人去見閻王。她此刻完全不分青紅皂白,但凡接近者悉數肝膽俱裂地仰躺在地,余下宗門的長老修為皆不如云舒塵,大都懼她三分,連連后退,果然傾盡宗門之力,也未將她攔住。
云舒塵直接震碎了那道裂隙。
她的身形化萬千光點,自其中穿梭而去,決絕得毫無留戀。
那些光點映亮了卿舟雪的眼瞳,她伸出一只手,下意識地挽留著什么。
然而,光影如蝶群一般散去。
未給她留一絲塵灰——
第159章
“若不是為了劍魂,為了如今這一遭,誰會收養她?”
師尊俯瞰著諸位仙家,她說話的神態還是如往昔一般,溫和卻矜傲,似笑非笑。
她看向自己,“畢竟你從小到大就只會給為師惹麻煩,哪怕有意無意,一次又一次地拖著別人身陷險境。不是么?”
“開完劍冢,拿掉星燧。”卿舟雪聽見自己低聲道:“我是不是就沒有用處了?”
女人輕笑一聲,反問道:“還有何用?”
失重的感覺突如其來,卿舟雪再次蹬了一下腳,自夢境中跌落。
她睜開眼睛,渾身又是冷汗涔涔,一摸身側,空空蕩蕩,已無熟悉的九和香味,卿舟雪心中戚戚,忽然陷入一種驚慌之中。
——師尊?
肩頭被摁住,另一女人淡淡的嗓音響起:“少思少念。”
卿舟雪的視線朦朧了一瞬,萬物自重疊之中漸漸回攏。她看清了那張臉,是柳尋芹。
還有另一張頗為美艷的,正是越長歌。
她頓時明白了什么,被扶著坐起來,心中一片悵然。
自云舒塵奪走星燧以后,已過了幾日。
這些日子她一直留在靈素峰,甫一睡下,便會陷入一些深深淺淺的血色回憶。像是水邊的淤泥,伴隨著她行止多步,輕易擺脫不得。
越師叔的聲音響在她耳旁,“小卿兒,你只管靜心修煉,莫要擔心云舒塵。她早早把魔域那邊的路鋪好了,想必是已經料到如今這一日。”
卿舟雪的眼睫輕輕顫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去小西北幽天。”
她翻身下床,卻被柳尋芹一指抵住:“在你道心穩固之前,何處也不能去。”
卿舟雪置若罔聞,她拿開柳尋芹的手,揪起衣物,急匆匆下床。
她才剛走一步,便駐在了原地,整個人宛若雕像一般凝結。
在醫仙的牽制下,她的手指微微抬起,一點點松掉了那件衣裳。她眼睜睜地看著那衣裳滑落在地,而自己不受控制地挪了回去,如提線木偶一般,四肢僵硬地躺回了床上。
哪怕她運起渾身的靈力想要與她抗衡,但此處并非劍冢,卿舟雪奈何不了柳尋芹。
每一塊肌骨,在極力撕拉間,都引發了深自神魂的劇痛。
她和她倔了半晌,最終還是放松下來,抿著唇盯著她。
柳尋芹也放下了手,語重心長道:“自從劍冢回來,這幾日你昏睡之時,渾身靈力動蕩,已有走火入魔之兆。再一多思,嚴重可致道基俱毀。”
卿舟雪看著一旁桌上躍動的燭火,“我要靜養幾日?”
“最好這一年都不要有什么動靜。”柳尋芹面無表情地講完,卿舟雪則徹底陷入沉默。
柳尋芹看著她起伏不定的呼吸,瞥了一眼越長歌,給她在心內傳音道:我不會安慰人。你去和她說。
越長歌一愣,回道:
我該說什么?我說得再多也比不上云舒塵一根頭發絲。
柳尋芹蹙眉:要你何用。
越長歌險些炸裂,她瞪了柳尋芹一眼,結果柳尋芹轉身離去,只留給她一個冷漠的背影。
卿舟雪的眸光沒有動,一直盯著那撮小火苗。直到眼睛被灼出一塊暗影,再挪開時,看東西也不再分明。
“師叔。”
越長歌回過神,低下頭去,連忙握住了她的手,“嗯?”
卿舟雪平靜下來:“師叔,你放我出去。”
越長歌一挑眉,“柳柳說一年就是一年。有什么話,你先想想,多候一段時日不好嗎?”
她站起身來,“況且,某個老祖宗終于被逼出關,流云仙宗和魔域已經開戰,現如今外界一片動蕩,你師尊現怕是忙得焦頭爛額,她不一定——”
門忽然又開一線,柳尋芹側過半邊臉,冷冷道:“你與她說這些做甚?閉嘴。”
越長歌一愣,將后頭的話吞了下去。對上卿舟雪錯愕的眼神,她自知失言,搖了搖頭,“是了。你先管顧好你自己。”
師叔們的身影來來去去,卿舟雪的注意力已經無暇管顧。
開戰?
太上忘情出關了?
她愣了半晌,而后緩慢地闔上眼睛。
倘若她尚未猜錯的話,師尊和鐘長老他們演了一出戲。
將過錯全往師尊身上堆,而盡可能地將她撇了個干凈。
沒錯,她是劍魂。
放眼天下修道之人,劍宗這一脈較為普遍。
而劍魂于他們而言,于天下千千萬萬修士而言,至高無上,永遠是斬惡誅邪,匡扶正道的存在。
無論多么拙劣的謊言,只有有人編排出來,仙宗之人總是無條件地傾向于她。
可是分明……分明有別的法子——劍冢那一處甚為幽閉,只要所有人都走不出去,那便無人會知曉其中發生了什么。
……只要所有人都走不出去。
這句話像是魔音一般,灌入卿舟雪的腦海。
名聲有什么好在乎的?
哪怕一起被諸位仙宗追殺,到時候……總能,總能有法子的。
她不該殺人的……她害了師尊。
不,也不是她的錯,是流云仙宗……是他們先動手的。
要是都沒有了,那便徹底干凈了。
白茫茫一片的……干凈。
柳尋芹時不時過來顧看一下她的情況,偶有一次,卻發現卿舟雪面頰上已生了一層冷汗,她墜入冥思之中,眼睛閉得極緊,額上青筋根根暴起。
她連忙一把拍醒她,卿舟雪驟然睜開眼睛,里頭氤氳著的冷冽,宛若冰刺一般。
“卿舟雪!”
她渾身一個激靈,眸光定定地看著柳尋芹,又緩緩闔上一些,最終輕柔地完全閉上。
手上攥起的力道也退潮般散去,卿舟雪懨懨地躺在床上。
柳尋芹目光微凝,她站起身來,來來回回地緩步走著,似乎是在考量。
她沉吟了一陣,“你現如今心中有何抒不平之郁。”
卿舟雪剛欲開口,柳尋芹忽然靠近了些許,“在修仙界過得不如意,這緣由究其根本,也只有一個。你可知是什么?”
卿舟雪安靜地看著她。
“是不夠強。”
柳尋芹道:“你的確是個天才,可惜太年輕了。那些老一輩修行者并不會比你好上多少,但只要和你相差無幾,這橫亙著幾百年的光陰,便是鴻溝。”
“不止你不夠強。”
柳尋芹長篇大論時習慣點燃煙斗,她撫著上頭金色的花紋,淡淡道:
“他們也不夠,我們亦不夠。所以這世上有了抱團的人,也有了宗門,自此也分了仙魔各道。常年如狼犬一般相互撕咬,只為了幾塊肉骨頭。”
“倘若你有足夠的實力,卓然于眾人,此一切……”
柳尋芹思索片刻,“至少現如今,一切都迎刃而解。”
卿舟雪的手不自覺蜷起來。
以往云舒塵總是這么強調,說懷璧其罪,囑咐她好好修行。卿舟雪雖然沒有忤逆過她的意思,但是……但是從未發自內心地覺得嚴峻過。
她從前被宗門護得太好,直至出門,才知武陵沒有下一個桃花源,世間亦不會有第二個太初境。
卿舟雪緩緩吐出一口氣,她重新閉上眼,人一時睡不著。
但是思緒卻于混沌之中,撥開了明晰的一道天光。
*
柳尋芹再度走出房門,留下一片寂靜。她才走幾步,迎面便碰上了越長歌。
越長歌站在樹下的陰翳處,聞聲回眸,她的目光先是瞥了一眼屋里頭,又跳回柳尋芹身上。
“卿舟雪現如今的狀態,你還要誘導她繼續修行?”
“總比無事可做來得強。”
越長歌嘆了口氣:“不愧是你。”
柳尋芹蹙眉道:“依眼下這般,她唯有一直向上走,直至九州之巔,才能保全自己。”
主峰的鐘聲響了一下,在云層風聲之中空靈地蕩開。牽引得近處的樹葉也開始隨風顫動。
柳尋芹和越長歌相視一眼,一齊飛起。此鐘一鳴,一般是掌門有要事與諸位長老商議。
她們二人走入春秋殿時,來得尚遲一些,掌門和余下幾位同僚,已經正襟危坐。
“這幾日,太初境收到的來信很多,堪稱堆積如山。”掌門頓了頓:“多是親附友好之意。”
“不出意外,很明顯是為了卿師侄。”
現如今真正的劍魂落在太初境,致使這一大片仙宗的心都有些動搖。曾經他們依附于流云仙宗,現如今這一看,太初境更加未來可期。
“關于關維清上次囚禁卿舟雪一事,”掌門嘆了口氣,“他這一舉足以引發公憤,此事不能輕易放過。雖然證人已經死絕,但是這些時日,好在有蓬萊閣相幫……”
他抬了手,“請小閣主進來。”
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女走了進來,她袖上漾著層層鱗紋,以金線織造,項上戴著珊瑚寶石,流光溢彩,整個人都熠熠生輝。
蓬萊閣的小閣主——李觀滄,當年與卿舟雪有過幾面之緣,亦在鶴衣峰小住過一段時日。
她當年隨著李潮音打道回府以后,沒過多久,又去了流云仙宗游學,做了個掛名弟子,修習道法。
那日也是相當巧合,她正在宗內閑逛,鉆進了一條小道,不慎瞧見一隊鬼祟人馬——捆著個昏迷的白衣女子,正匆匆忙忙地走過。
李觀滄總覺得那女子有些眼熟,長得太像卿舟雪,但她離得太遠,一時也看不分明。
她便順手用留影的法寶記了下來,悄悄藏在了身上,誰知這誤打誤撞,竟真的發揮了妙用。
李觀滄將那留影的珠子取出,催動術法,讓諸位長老看得分明。
他們皆是看著卿舟雪長大,打跟前從一個小團子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年輕姑娘,哪怕一片模糊的剪影,也能立馬認出無虞。
越長歌笑了笑:“小閣主真是機靈,有此證在手,這下可算是天時地利人和,幫了大忙。”
李觀滄勉力裝出一副穩重的樣子,壓著聲音道:“和太初境的生意也做了這么多年,舉手之勞。”
她丟下這一句,放下珠子,有些匆忙地走了。
“的確幫了大忙。多了個討伐的由頭。”柳尋芹面無表情地戳破了大家心中所想。
一時這大殿上百般寂靜。
“現如今流云仙宗在與魔域打斗,焦頭爛額,我們再去摻一腳,這立場……”周長老輕咳一聲:“似乎有些落井下石的味道,也不知仙道同盟會如何作想?”
“話是如此說,但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長老們的目光齊刷刷看向掌門。
沉默片刻,掌門頷首道:“太初境和魔域并無干系,也無勾結。”
“只不過時候恰好撞在了一起。她們打她們的,我們自去討伐我們的。”
“這不能說是一回事。”
他肅然道。
第160章
伽羅殿內。
云舒塵倚在一方貴妃榻上,面前擺著一盤葡萄,她緩緩地剝著,指尖上沾著些淡紫的痕跡,像是伸在晚霞中蘸了一下。
梵音正坐于殿中,詳議此次戰局。她每說一句,便頓一陣子,見云舒塵沒什么異議,才繼續往下講。
云舒塵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
梵音掩住眸中的訝然,她悄悄朝她那姨母臉上瞧了一眼。
云舒塵半闔著眼,一派嫻靜,面上既沒有什么不耐,也沒有什么不滿。梵音甚至感覺她就是在走神,對于周遭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
她只是剝著她的葡萄,剝完了又不吃,丟在另一小碟里頭。
姨母意志消沉已有幾日,諸事不問,也不知何時能夠好轉。梵音苦笑一聲,她卻還在這兒收拾局面,面臨著最為勢大的第一宗門。
皇帝不急太監急。
她雖貴為君王,現如今就是那個火上冒油的小太監。
待到眾人皆散去,梵音坐到她身旁,試探地問道:“姨母,你此番回來……那位呢?”
云舒塵眸光不動,“哪位?”
“太初境的小仙子。你的徒弟。”梵音在心里頭補充道,和你形影不離的那個。
云舒塵將葡萄放下,欲言又止,到底是什么也沒有說。她懶洋洋地闔上眼睛,卻眉梢微蹙,“太初境的小仙子,自然待在太初境。”
她面上一派淡定,實則這幾日一直處于反反復復的煎熬中。
她疑心自己打她那一下,似乎打得重了,又像是打得偏了,不知有沒有傷到根基。
她憂慮她一個人過得好不好,畢竟她那一堆師叔們就沒一個溫柔體貼會照顧人的。
除卻這些,兜兜轉轉,云舒塵更怕她怨自己。畢竟那傻姑娘滿心歡喜地拿著星燧沖她來,卻被一掌打飛,卿舟雪錯愕而茫然的神色,同樣如一根利刺一般,扎進了云舒塵的心里。
可是她沒有其他法子,她不能帶著卿舟雪回魔域生活。
卿兒是天生修仙的命,魔域不會真正接納她。頂多是瞧在自己的面子上,對她勉強保持禮遇。
可倘若自己一朝渡劫不過,就此隕命……卿舟雪既回不了仙家,也融入不了魔域,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
到時候,誰來護她?
云舒塵想到太初境,到底還是放心許多。
梵音見她面色不好,便輕巧地轉了個話頭,“姨母,你讓我們去尋的大乘期妖獸的內丹,這……我們只尋到了修道人的內丹,可否能替代一二?”
修道人的內丹?
業孽又添一重。
這倒霉外甥女怕不是想讓雷劫將她劈得更死一些。
云舒塵搖了搖頭,面色愈冷。
梵音咽了聲,她不知云舒塵為何要這內丹,又不知自己講錯了什么話。總之姨母的心情陰晴不定,大概不是因為打仗,而是那小仙子沒有在她身側的緣故。
那女人心情不好,連帶著自己也活得謹慎微小萬分。
梵音默默走了出去,她腦瓜子飛快地轉著,心里想著:不然去太初境,將那姑娘搶來就是了。
這個主意一起,立馬被打消。
劍魂哪里是那么好搶的,她做不成,也沒必要再挑起太初境的怒火。
既然搶不成,又該如何是好。梵音兀自走了幾圈兒,忽然一拍掌心,反正……反正這兒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姑娘。
云舒塵當夜又失了眠,她才剛剛醞釀起一絲睡意,忽然感覺有一雙柔荑撫上了自己的肩。
她翻了個身,被打擾清夢的慍怒還未消散,便對上一個美貌的魔女。被云舒塵幽幽地盯著,那女子似乎有些羞怯,軟聲喚了一句,“大人生得真好。”
下一瞬,房門大開,而后是嘭地一聲,緊緊閉攏。里頭失魂落魄地滾出來了一個人影。
云舒塵將自己蒙在綿軟的被褥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企圖將別人身上的味道驅散,而后才能在半夢半醒中挨過這漫漫長夜。
偶一靜下來,便能念起許多久遠的事情。她的。卿舟雪的。她與卿舟雪的。樁樁件件化為了銅豆,每想一次,便往心盤上扔一顆,撞得某個角落哐地一聲響。
她靠數著這事兒度日。
可能是覺得大有可能命不久矣——在死生面前,能否推翻流云仙宗,或是揪出那位老祖宗探查當年的真相……
惦記了這么多年的事,云舒塵甚至提不起興致來。
她甚至恍惚地覺得,曾經重重拿起的,到如今黃粱一夢醒,皆已經輕輕放下了。
只不過,還是想再看一眼她。
云舒塵捏緊了手中的被褥。
就一眼好了。
*
這日夜里,她掠過魔域的重重地火,闖過風沙,又跨過終年積雪的北源山,繞過了此刻硝煙四起的流云仙宗,終于止步于太初境前。
晚風之中的鶴衣峰,像是矗立在江邊的一只仙鶴,半身霜雪潔羽,半邊暗色大氅。
云舒塵落于峰上,腳步很輕微,幾乎是無聲的。
她能感覺到卿舟雪的氣息,近……相當近了。
徒弟不在最大的一間臥房,似乎躲在了許多年前,她自己挑的那件小屋子里。
云舒塵走到門前,手心柔和地覆了上去,她微微一笑,里頭燈火都熄滅,想必卿兒是此刻睡得正熟。
她懷揣著一點小心將門推了一下。起初,云舒塵還以為是用力太過輕微,那房門紋絲不動。
她一愣,再抬起手。
其上的一道結界穩當當地禁錮著,將外頭和里頭分隔成了兩片天地。
云舒塵的手撫在門的雕花上,僵了片刻,又從那木板的縫隙之中抽出一卷長信。
她似乎已經預料到了什么,手微微發顫,將其展開。
【師尊:
見字如晤。
最近見了太多血,隱隱約約,似乎有些失控。我的道心未穩,柳師叔建議我靜養一年。這一年之間,我不打算虛擲光陰,正好可閉關修行。
那日于劍冢之中,知道師尊是假說給旁人聽,我從未怨你,不必過多掛懷。
興許許多事得經歷過才能真正警醒,還有一些感悟,我出關以后再細細說與你聽。
想著你興許會來,我托付了一些東西,寄存在柳師叔那兒,師尊去找她一趟才能拿到。
魔域水土與太初境不一,氣候炎熱潮濕易生火,午后要常飲茶。你平素愛喝的春山笑不可取,性苦寒,雖解暑但容易傷身。雖說修士無需睡眠,但既已習慣,還是要夜伏晝出,按節律起居。夜間切莫貪涼,自打你身子有所好轉后,便逐漸將蓋被不當一回事了。戰時事務繁多,勞逸結合為上。倘若不是非去不可,師尊也莫要上陣與他們苦拼。
下筆千行,零零落落,旁的一些細節,我一時也很難周全,記不得了。師尊要自己對自己好一些。
盼珍重,長樂無憂。
歲歲平安。
卿
正月初四留
】
卿舟雪的信向來簡潔,鮮少如此啰嗦。幾些個字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似乎隨時都要將這一片薄紙撐爆。
云舒塵捏著信紙的手驟然縮緊,而后又慢慢地將那一褶皺處理得平整,像是撫著情人的面龐。
直至,終究是平平整整了。
她的手卻有些無力地垂落。
云舒塵將背靠在門上,捏著那封信,緩緩滑坐下來,就在階前。貿然出關會致使根基損傷,她想著今年怕是見不著她了。
這夜零星開始落雨,滴滴答答,淌到階前,云舒塵靠著那門,竟覺得困意襲卷而來,她淺淺地瞇了一會兒,再睜開時,腳邊已經盈了一汪水澤。
此刻天邊已經有一線微明。
她呵了口白氣,適才覺得冷透骨髓,睫毛上都已經凝了層冷霜。
她無意垂眸看去,那一方積水如鏡,映出來自己此刻的模樣——這張臉歷經了五百多年的春秋,依舊風華正茂。
只不過云舒塵卻瞥見了一絲銀色,她捻起那一根頭發,將其拽了下來。
一線青絲,已經白如霜雪。
云舒塵的呼吸頓住。
她整個人都緊張起來,連忙凝出一方水鏡,朝著眉梢眼角仔細瞧了個遍,遂捧起半邊臉,像是著稀世珍寶一般,目光略有些慌亂地逡巡著,瞧見眼尾似乎有一條細紋——頓時感覺到了一絲窒息。
其實只是水面的漣漪。
待到漣漪歸于平整,容顏依舊如昨,肌膚柔嫩如初。
云舒塵漸漸冷靜下來,她一時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愣然放下手,又想起方才卿兒輕描淡寫落下的筆墨。
“我出關以后再細細說與你聽”。
云舒塵站起身來,渾身酸疼,她不由得嘆了口氣。在腦中飛速想著其它可行的法子,現如今再尋妖獸內丹已是奢望,正巧再去問問柳尋芹。
不管如何,她想等到她出關那一日。
她對著那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便如信中所言,尋了柳尋芹一趟,也不知徒弟能留給她什么。
柳尋芹瞧見她,卻并不意外。仿佛云舒塵從未從太初境出去一樣。
她聽明來意,便指了指桌上擺著的一盆瓷器,其中悠悠盛著一朵蓮花,鮮紅如血。
“問仙大會。你徒弟贏下來的絳心蓮,她說是要留給你的,放在我這里養了一段時日,長勢尚不錯。”
“絳心蓮?”
云舒塵對于靈植的探究不深,這名字隱約有點熟悉,卿舟雪應當在她耳根子旁念叨過幾遍。
但是她那時身體差不多好了,也沒有什么別的隱憂,故而沒有太放在心上。
柳尋芹看著她,神色依舊淡淡:“那孩子努力了這么多年,披荊斬棘才換來的蓮花,你總不至于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