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云舒塵不算一概不知,但是她的確沒有過多注意。臨到此刻,絳心蓮醫死人活白骨的傳說卻在腦海中一一閃現。
她一愣,捉住了一線生機:“此物能否抵一顆大乘的妖丹?”
柳尋芹自她的語氣中聽出了一點不對,她攏了攏衣袖,并未著急回答她,而是問道:“你怎么了?”
云舒塵三言兩語將其揭了過去,待到聽完她算卦那一事,柳尋芹的神色微凝,又聽到她將渡劫的丹藥喂給了卿舟雪,這時候柳尋芹的面色已經相當難看。
“無怪乎卿舟雪閉關前還問過幾位長老,為何體內修為莫名其妙上竄了一個大臺階。我們皆無從解釋,只以為是劍冢的機緣,未曾料到是你把渡劫的丹藥給她吃了!
“云舒塵,你嫌命長?”
柳師姐又是一副看死人的神色。云舒塵不自覺偏開了眼神,而后想起什么,又直直對上她。
柳尋芹神色冷淡,低著頭緩緩吐了口白煙。她將手上的煙管略有些煩躁地轉著,半晌不再言語。
云舒塵輕嘆一聲,暗地攥住了她的衣袖。而后往這邊松松拽了一下,語氣柔軟下來:“這次是沒辦法,以后再不會了。師姐,你想想法子好不好?”
柳尋芹一頓,她嫌棄地將自己的衣袖抽回來,但卻莫名想到了幾百年前的一個片段。關乎云舒塵的。
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少女,蒼白著一張臉,也是這樣松松拽著她的衣袖不讓走,眸光泫然欲泣,低聲道:“師姐,我不想就這么死了,你想想法子可好?”
柳尋芹還記得那時候自己的醫術遠不如現在精湛,云師妹就喜歡給她出難題。好不容易現在沒什么疑難雜癥能夠難倒她了,云長老卻還是能讓她氣血一下竄三尺高。
面前女人精致的眉眼和那個惹人憐愛的小姑娘重合起來,柳尋芹一時也無話可說。
她又吐了口氣,妥協地坐了下來,道:“絳心蓮雖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但是你要靠它撐過雷劫……你自己的雷劫有多厲害你心里清楚,把握不過五成!
“五成?總比沒有好!
云舒塵嗯了一聲,但柳尋芹忍不住強調了一遍:“不過五成!
她蹙著眉,“你告訴卿舟雪了么?”
瞧那女人神色,便是半字未提起。
云舒塵垂眸道:“我若真回不來,她知曉也是平添愧疚,這本不該的!
柳尋芹道:“她的體質特殊,可為你擋雷劫也說不準。”
“沒用的!痹剖鎵m閉上眼,“自道理上來看,卿兒她不受雷劫法則束縛,故而我們能夠替她護法。但我并非如此,旁人不能助我,只能獨自面對!
“不試一下如何能知?”
柳尋芹的態度與她平時搗鼓各種草藥一致——不管有用無用,總之先嘗試,再觀其它。
“試一下?”
云舒塵睜開眼,“于我而言只是試一試。于她而言,她興許要眼睜睜看著我死在身旁,骨肉焦爛,化為灰飛。當日在劍冢,她本就有些入魔之兆,如此一刺激,我擔心她會……”
柳尋芹沉默片刻,而后道:“一身道基俱毀是么?”
正在此刻,藥廬之前的幾縷光線,卻悄然淡了下去,與周遭融為一體。
柳尋芹一愣,她將窗戶推開了片刻,抬頭一望,大片的陰翳自遠方聚攏而來。
雷劫將至?
真是說什么來什么。
柳尋芹將窗戶關上,回頭一看,云舒塵站著的那處,已是空空蕩蕩,不留半片影子。
而她桌面上擱著的那一盆瓷器,里頭只剩下了水,蓮花被人自根莖折斷,一齊帶走。
*
云舒塵抱著那朵蓮,一直飛到太初境郊外才落地。
她打量著四周的環境,卻突然發現,這正是卿兒當年頂著天雷舞劍之處。
自重重劫云之中,她的心反而靜了下來。依稀看見了某個白衣孤冷的少女,一個人自顧自地練劍,專心致志,身后來了人也恍若不覺。
云舒塵本是想要駐足于此地,此處并無人煙,并不會傷及無辜。
她手里攏著那朵紅蓮,輕撫著柔嫩的花葉,心中卻有如靈光一現,自此有了計較。
那雷劫尚遠,自己還能再走一段。而卿兒在劍冢殺人太過利落,那幾個死時只不過一瞬,真是便宜他們了。
云舒塵冷冷一笑,她再次乘風而起,衣袖翩然,引著那劫云轉了個向,直沖流云仙宗而去。
流云仙宗依舊懸于高空,聳立于九州之巔,但已經不復當年氣派,邊界的浮石似乎都缺損了一塊。偶有幾處冒起滾滾濃煙,似乎也已經無人管轄。
此乃天下第一大宗,本不至于如此狼狽。
不過當日流云仙宗掌門人,和隨同的幾位長老,連帶著一群內門弟子,皆葬身于劍冢之中,元氣大傷,還未恢復過來。
而后魔族乘虛而入,太初境前來聲討,這幾日一直沒個消停。
偌大的廣場之上,新立的掌門心有戚戚,他名杜仁,實力約莫大乘初期上下,此一番奉命于危難之間……面對眼下,他根本無力回天。
掌門杜仁萬萬不想要這千年的基業,就此斷在了他手上。
于是他每日隔三差五就去請示太上忘情老祖,懇請她早日調養好身體,出來應戰——這是流云仙宗最大的底氣。
然而那底氣總是說:不急。
不急?!
杜仁險些崩潰,他眼看著戰火自下頭燒到上頭。
本就勢弱的徐家居于北方,靠魔域較近,已經徹底被魔族攻陷,而南邊還有太初境打著公道的旗子來步步緊逼。
太上忘情已經出關,只是閉門不出,她的寢居前,齊刷刷跪了一大片徒子徒孫。
顧若水為首,她低著頭,已經在師尊門前跪了一日。
但似乎并沒有什么效果。
她起身再去稟報掌門,結果被又急又氣的掌門劈頭蓋臉訓了一通。
顧若水默默挨著訓,聽得久了,也不禁蹙眉。這掌門不敢說老祖壞話,一通脾氣便全往她這個親傳弟子身上撒。
不過師尊她為何……
顧若水平時與太上忘情也不算親厚,自此說不上什么話。
掌門的斥罵聲響在耳旁,顧若水的思緒卻漸漸飄遠,她的余光看見流云仙宗上空的結界破裂了一塊,扭頭看去,卻瞧見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她錯愕地睜大眼睛。
那不是卿舟雪的師尊,云舒塵么?
那女人才剛腳尖點地,四周的流云仙宗弟子已經紛紛拔了劍,礙于她的修為,一時無人敢直接上前賜教。
云舒塵抬起手,示意他們將劍放下。
莫非是魔族想來議和?
杜仁停下了訓人,他想到這種可能,一時大喜過望,覺得萬事還有商量的余地,他輕咳一聲,剛欲開口,卻發現她又離地而起,幾步踏上了流云仙宗的主殿屋檐。
此刻日光散開,照得主殿上的琉璃瓦流光溢彩,像是龍鱗一般奪目。
云舒塵巡視一周,似乎覺得已經了無遺憾,她自一片光曦燦爛之中,緩緩盤腿坐下,一派氣定神閑。
“這是何意?”
眾人詫異地看著她。
云舒塵慢慢闔上眼睛,平靜道:
“機緣已至,借道友的天宮渡個劫。”
渡劫?
杜仁傻了眼,大乘期在此渡劫,流云仙宗這片地盤還能不能要了?
他們一時陣腳大亂,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大片烏云跟著云舒塵飄過來,整個流云仙宗陷入一片遮天蔽日的陰霾。
無人敢上前趕人。
那雷劫盤桓在云舒塵頭頂,自幽暗之中亮出幾道明亮的紋路,似乎隨時都能劈下來。
宛若一張拉滿的弓弦。
一時狂風大作,呼嘯之聲自遠方響起。云舒塵的周身陷入一片昏暗,主殿上如龍鱗鮮艷明媚的瓦片也斂起光華,暗淡如灰,在風中全部豎了起來,甚至還有幾片被卷落,飛向遠方。
杜仁已經來不及阻止雷劫降落,他只好轉頭對顧若水喝道:“小顧,領幾個人,速帶著諸位弟子撤退!”
顧若水連忙點頭,她頂著幾乎能把人掀翻的颶風,來來回回了幾趟,引著師弟師妹們御劍朝遠處飛去。正在風里橫沖直撞間,她神色一凝,似乎想起了什么,喊道:“你們先走!”
一柄柄載著人的靈劍在風中如柳葉一般穿梭著。哪怕不喊,也沒有人會停下來等她,都只想著各奔生路。
顧若水揚起衣袖,擋在臉前,她又頂著風艱難地飛了回來,正巧碰上準備撤離的幾位長老和掌門。
她拉住杜仁的衣袖,“掌門……”
杜仁急匆匆飛著,一把打掉她的手,“干什么?你怎么又回來了?”
顧若水急了,她看向雷暴中心,在風里大聲道:“掌門!我師尊……老祖還在寢居里頭!就在云舒塵旁邊!”
掌門一時愣住。
他的心涼了半截,回身看去,雷云已經盤旋成了巨龍,密密匝匝一片,昏暗得什么也看不清。
太上忘情要是被劈出什么事來,流云仙宗當真沒有翻盤的盼頭了。不過此時再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再折返回去。
比起流云仙宗是不是會斷在他手上,他更加怕死。
他只好推了顧若水一把,“你……你快去將老祖請出來,本座先走了!
望著他們幾人遠去的身影,顧若水頭一次知曉什么叫心冷。
她緊咬牙關,在風中躊躇一番,猛然調轉方向,不管不顧,直直朝她師尊的方向射去——
師尊的奇妙操作。
第162章
柳尋芹本不愿插手別人的事。
但是她這一生孤傲,自幼年開始,便沒什么值得一談的親朋好友。唯一還算熟悉,平日能多說上幾句話的,無非是越長歌、云舒塵兩個師妹。
她也甚少為他人做決定,人管的事太多了,便會招來一些不必要的怨憎。
麻煩。
事關云舒塵性命,她權衡一二,還是遂著本心所想,做了一回擅自的主張。
興許在她心底,以相處時長來計,師妹還是比師侄更重要一些。
柳尋芹去了一趟鶴衣峰,直奔卿舟雪房門前,她將所有的靈力運在掌心,強行破開了門上的結界。
卿舟雪正在里頭打坐運功,猛一造受反噬,她立馬嘔出一口血來,伏著身子,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這一口氣還未緩過來,便瞧見了一臉肅然的柳長老。下一瞬,后領處被緊緊一提,她感覺頸部被扼住,而整個人都身子都隨著她騰飛起來。
柳長老二話不說,雷厲風行地將她拎了出去。
卿舟雪宛若被晃地哐當響的半桶酒,整個人都冒著茫然的泡。不過片刻,她被狂風吹得清醒了許多,顧不上此景詫異,問道:“怎么了,師叔?”
“云舒塵在渡劫,危在旦夕!
柳尋芹隨著流云聚攏的方向去尋,卿舟雪定了定神,清霜劍自后頭眼巴巴地跟上來,她順勢一腳踏上去,順便拉上了柳尋芹,眉梢緊蹙,語速較快:“她在何處?”
“出去了!绷鴮で厶ь^向天上望去,流云聚攏的方向,應當就是云舒塵的方位所在。
卿舟雪才緩過勁來便有些心焦,她在狂風之中疾速穿行著,像是后頭有什么在追趕一般。
她順著流云的尾巴摸到頭,此時的天空上已經烏云密布。像是山水畫中的墨痕厚涂了一層又一層,整個地盤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她看不見光。
但是在閃電劈下來的間隙,天地之間亮如白晝,也就在這一瞬,卿舟雪看清了盤腿坐在屋頂上頭的身影。
師尊。
她揪起了心,“師叔,你莫要上前了,留于此地!
柳尋芹自然不會往雷劫上送死,她點點頭,就落在流云仙宗不遠處。倘若這次過后云舒塵還有一口氣,那便有的救。
卿舟雪再無顧忌,她頂著狂風,毫不猶豫地沖向那個身影。
這里的風太大了,尋常的避風訣竟都失掉了效用。方才顧若水被一片風掀起來的瓦片砸中,一時不慎又掉回了原處,她艱難地再度迎著風飛上去,卻自余光中瞥見了一抹熟悉的白影。
卿舟雪?
“你來干什么?!”
卿舟雪無暇回答這個問題,她直接如劍刃一般,削過了這一片暴躁的狂風。
第一道雷劫只是試探,照亮了天地一線,劈焦了周遭的花木。
而下一道雷光劈下來時,流云仙宗聳立了千年,翻修了無數次的主殿頓時碎成了粉末。噼里啪啦一陣破碎的身影,滾滾火焰順著屋檐一舔,頓時騰飛起來,很快又被大風吹成昏暗一片。
云舒塵并不會被摔到,她周身已經亮起了一圈結界。伴隨著碎瓦在塵灰中落下,安然無損地坐在了廢墟之上。
不過很明顯,這次渡劫比以往要吃力得多。才第二道雷,她便感覺胸口隱疼,喉頭壓抑著一股子腥甜之氣,似乎隨時能將自己的臟器嘔出來。
她的視線愈發朦朧,看向四周,幾乎已經沒有任何一份完整之處。雷劫將流云仙宗的結界全部震碎,防護已經悉數碎掉,這片浮石之上千瘡百孔,余下一堆尚未來得及搬走的法寶,也在雷光之中化為了塵埃。
天地蒼茫,人的渺小在此刻顯得淋漓盡致。
云舒塵任由自己的唇角流著血,她微微蹙著眉頭,任由雷火淬遍全身。
很疼。
疼得她渾身發顫。手指甚至掐融了蓮花的根莖,和這鮮紅的枝葉與血,一同陷入血肉。
絳心蓮的確可以治傷,她只要靠近這物什,肌膚被燒爛之處都似籠了一層細雪,冰冰涼涼的舒服。
但此般療愈之效,到底比不上雷劫迅疾。
云舒塵仍然能感覺到自己五臟六腑的破裂,每落一道雷,就像是在瓷瓶上狠狠一砸,裂出的繁復花紋,如抽枝發芽一般,布滿整件造物的全身。
她正慶幸著卿舟雪不會看到她這樣狼狽的場面,眼前一片血蒙蒙之中,卻恍恍惚惚晃來了一個白影。
是幻覺么?
應該是的罷。
一張熟悉的臉湊了過來,依舊是那么清麗動人的模樣。云舒塵的眼睫被血壓得有些抬不起來,她垂眸眨了眨,只看見一只手,在扯閃的間隙白得驚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臂,而后慢慢捧上自己的臉頰,撥開幾縷被血黏著的咸腥。
“師尊。”
這聲音仿佛是從天邊響來,尾音隱隱約約帶著輕顫。
云舒塵恍若沒有聽見,她在混亂之中,只感覺自己腰間一軟,被人撲倒在地。真正如大雪一般的白紗就此罩了下來。
下一道雷劫,她的眼前明朗了一瞬。
那道電光輕巧地穿過了卿舟雪,卻還是擊中了云舒塵,巨大的轟鳴聲響起,她痛哼一聲,此刻倒像是有無數冤魂惡鬼在拖拽著她,從前殺過的人,來索命的人,在眼前一一徘徊而過,猙獰得緊。
這一瞬明朗之后,她感覺自己面上淌下一絲溫熱,便再看不見什么東西了。
那不止是她的血,不知何時起,好像還有滾燙的淚,一滴一滴,就往她臉上砸。
云舒塵微微一愣,她總感覺這并非幻覺。
卿兒好像是真的……她一直在的。這個念頭一起,云舒塵已經無力去思索此事是否合理,她下意識地抬起手,夾著指縫之間粘膩的血,摩挲上她的后背,微弱地抱了她一下。
卿舟雪跪在地上,感覺到她若有若無的回擁。
卿舟雪極力想要撐起結界來擋下雷劫,但是不知為何,這雷劫就是能輕而易舉地劈上云舒塵,全然不像師尊可以為她擋災的那一次。
她愈急,面上咸濕的物什便淌得更洶涌。卿舟雪胡亂抹了一把,她用盡了渾身解數,恨不得將云舒塵揉近懷里來避開那道雷劫——
可是幾乎無用。
一次次的嘗試,一次次的失敗。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師尊七竅流血,渾身上下都淌起鮮紅,像是滿地的碎瓷,還要用巨石碾成粉末,一點生路都未曾留下。
卿舟雪近乎窒息,人已是一片麻木,正當此時,云舒塵卻顫著抬起手,一把捂住她的眼,囁嚅道:“別……看!
而她的氣息卻越來越微弱了,那朵絳心蓮的功效被發揮到極致,也慢慢凋萎起來。卿舟雪正感覺她的生命——也如那朵蓮花一樣,在一次又一次的雷劫之中,被悄然抽干。
師尊會死的。
這樣的認知,宛若萬壑之中驟響的春雷,震得她發蒙。
卿舟雪體內靈力紊亂,這并非一般的失衡,而是橫沖亂撞,要活生生將她的經脈叩開。
她知曉自己再強行運功,恐怕會出大事情。
正如那日在劍冢之中,凝聚的劍意又重新席卷了全身一般,卿舟雪死死握住了清霜劍,指甲處幾乎都要滲出血痕。
她緊緊閉上眼,再度睜開,不再試圖追逐思緒的完全清明。
她放任周身的靈力亂竄,就像甫一松開手里被風抬著的紙鳶,任其掙斷最后的束縛,向高天飛去。
這樣做的下場她當然清楚。
紙鳶自由的那一刻,也會被狂風拆崩離析。
清霜劍立了起來,握在她手中,直指蒼穹。也正在這一刻,正在不斷旋轉的雷云凝滯了一瞬。
卿舟雪壓住思緒的最后一線理智,低聲道:“若是今日此雷不停……”
她的瞳色再次轉為月華一樣的冷白,冰霜自掌心覆上了周身。
清霜劍的鋒芒甚至都向上長了一寸。
那雙瞳眸與雷云的巨眼遙遙相望,穿透了十萬八千里。
“我會像上次那般向你出劍!
“將這九轉天雷,道道斬落!
“此后便讓天下修士……皆無劫可渡,皆無人可審判!”
雷聲自四方轟鳴,但卻并未劈下來,似乎在警告她——就算是天道之外的劍魂,也容不得她如此僭越。
卿舟雪迎著狂風笑了,“你覺得我會死么?”
她周身的靈力愈發洶涌,流云仙宗在劍冢附近,她在虛空之中的呼喚,似乎又引來了一堆老朋友的回應。
“我若死,你也一樣!
她依舊拿劍指著天,一派玉石共焚的決絕。
這種回應讓她實力愈發強大,也更容易陷入岌岌可危的邊緣,稍有不慎,便容易在此種混沌的狂歡之中迷失自我,走火入魔。
雷云依舊緩緩旋轉著,雖然未再降落,但也并未就此懦弱地退卻。
兩方就一直這樣僵持著。
流云仙宗此刻已經是一片廢墟。主殿全部碎成了塵灰瓦礫,往日整齊的盆景與仙池亦化作坑坑洼洼一片,草草埋葬在亂石斷木之下。
而卻有一間屋子完好無損。
里頭甚至點了一盞燈,正融融地燒著,顯得安穩又靜謐,似乎與破敗的周遭是兩個世界。
窗紗上映著一個女子的身影,她端然坐著,隨著燭火跳了跳,那道影子也斜斜晃著。
她手里似乎還在倒茶,不緊不慢,像是在品平日清歡。
顧若水頂著風,使勁地叩著門,手掌心險些都捶出了血,她疾聲道:“師尊,師尊!您換個地方喝茶可好?此地……唔,危險!天雷隨時都有可能直接劈過來!”
里頭一道清冽的女聲傳來,依舊淡定:
“無妨。你且去罷!薄
第163章
門外的年輕女子仍然不死心,執拗地叩著門,聲音帶了一份哀求。
太上忘情將那盞茶放回去,而后對著自己施了個術法,遮蓋住原本的容貌。
她又輕彈手指,門開一線,將那弟子收進了屋內。
顧若水始料不及,撲騰一聲跪倒在地。她眨了眨眼,才突然發現自己進來了,一時面色微喜,抬頭望去,師尊神色平淡地看著她。
女人的相貌常年被術法遮蓋,每次相見皆不同。
她已臻化境,無形無定,時而是垂髫小兒,或是黃發老嫗,青年女子……一人千面,縱然在流云仙宗,亦無人知曉她長什么樣。
“不會出事的!
太上忘情多斟了一盞茶,放在旁邊,淡淡安撫道。
顧若水才發現那是留給自己的,她受寵若驚地接下,猶豫片刻,低低嗯了一聲。
不過此刻外頭風雨飄搖,每多落一道雷,流云仙宗的心血便要碎掉一塊,顧若水自問沒有師尊那樣好的定性,可以對此無動于衷。
她沒有心思品茶,禮貌地抿了一口,便重新擱了下來。
太上忘情端坐在原處,她隔空將窗戶打開一線,但是狂風卻并未灌進來。
說過一句話,她便陷入沉默,目光放遠過去,自窗戶的那一線縫隙之中,去看那個以劍指天的后輩。
電光亮起的一瞬,年輕女子的白袍散開,像是白鷺迎著風張開了羽翼。
卿舟雪對雷云說的那幾句話,一聲不落,全部被太上忘情聽入耳內。
她再將茶盞抬起來時,對著碧綠澄澈的水面吹了一口,由于這個舉動甚為輕緩,更似一聲嘆息。
“師尊。”顧若水將目光別過來,“你為何要留在此處?是想等雷劫降完以后,再去將她們二人拿下么!
太上忘情搖了搖頭,她凝視著桌旁插著的一柱香緩緩燃盡。
最后的一縷火星兒格外大,亮了一瞬,而后湮滅于灰燼之中。
也正當此刻,她突然起了身。
太上忘情輕推房門,將自己整個身軀暴露在颶風之中,而顧若水連忙跟上,可才剛踏出這房門一步,她卻覺得眼前一片眩暈,光影重疊,再次回過神來時……
她茫然四顧,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流云仙宗境內。
師尊不知何時起手的術法,將她送到了另一處安穩之地。
*
卿舟雪的額角涔下一層冷汗,不過一剎那,便貼在她冰冷的肌膚上,化為了霜棱。
卿舟雪執著清霜劍的手很穩,也必須要穩——她已經竭力讓天道看出她并沒有開玩笑。
只要下一道雷再落下來,云舒塵身死道消,她便再無牽掛,只會將這一堵南墻撞破。
雷云還在盤旋翻滾,似乎在咆哮,在怒吼,似乎是在威脅。
卿舟雪不為所動。
她甚至又將渾身的靈力放散,踏在走火入魔的邊緣,隨時都要失去理智。
卿舟雪手指攥得死緊,連清霜劍似乎都受不住此刻的壓力,它微微顫抖著,“您不能再運功……”
“再這樣下去……”
這天底下,如果有人連死都不怕,能怕的東西也不多。
卿舟雪忽然不怕師尊走在她前頭了,因為下一瞬她也會寂滅。
這世道仍是溫柔,到底不會空茫茫地留她一人。
到時候一起灰飛煙滅,誰也分不清誰。她會和師尊永遠在一起,再也無需理會這么多煩心事。
思緒混亂之間,想到此處,卿舟雪忽然體味出一種別樣的釋然與喜悅。
這種喜悅讓她興奮起來,心跳加快,渾身血氣通暢,離理智完全崩弦只差一著。耳旁的劍靈聲不像清霜劍靈那樣苦口婆心的勸誡,它們只像一群頑皮小生靈,圍繞著卿舟雪拱火,催促她快點開戰,好讓它們自由上天馳騁。
太上忘情站在遠處,見她已經徹底湮滅神志,一身潔白的靈力不知為何,竟染上了絲絲血紅。
她的神色未變,只是觀察著那孩子的每一個細節。
腳下的大地先傳來轟鳴,那片廢墟開始搖晃,逐步倒塌。一道粗如蟒蛇的銀亮電光狠狠砸了下來,不出意料,倘若這一道劈下來,承載流云仙宗的整片浮石都會應劫全碎。
火光和電光也映亮了太上忘情的眼瞳。
頃刻之間,劍光與雷云相接,萬千無形無際的劍靈,將那片黑云密密麻麻捅成了篩子。
火光大燃,一下子燒紅了四野。
太上忘情往后退了一步,她仰著頭看天,便瞧見了更為驚人的一幕——
烏云被直接斬斷,分開一線,澄澈的天光灑了下來,正照在云舒塵半邊血跡斑斑的臉上。
雷云蜷縮起來,很快將那道縫隙合攏。似乎一只被刺傷心肺的猛獸,渾身的豎毛萎靡下來,此刻正可憐兮兮地低頭舔著傷。
卿舟雪并未消停,她踏在劍靈劃來的一陣輕風之中,直迎了上去。
她手執清霜劍,死死追著雷云的一尾,不讓它逃去。
“下來!”
她命令道。
方才一道雷劫,卿舟雪亦受了重傷,她渾身是都是血,滿頭滿臉,執著劍的手在發顫,刺出的每一劍,已經完全亂了章法,但因為劍靈們的簇擁,還是有著相當可怖的威力。
整個浮石沒有被雷劫劈爛,但是卿舟雪在劇痛之下,向地上砍了好幾劍,金石碎裂之聲響起,地面四分五裂,飄向遠處。
雷云不敢再耽擱,似乎被她撼住,卷起云尾,匆匆散去。幾道零落的劍光仍然窮追不舍。
卿舟雪的手臂酸疼,麻木地進攻著,烏云后的光曦照亮了她的全身,她恍若未覺,甚至不知現在已經晴了天,也不知自己為何而出劍。
她落下來時,眼瞳仍然是一片銀亮又冰冷的霜雪色。
云舒塵躺在地上,氣息奄奄,只未完全斷絕。
雷云散去的一刻,她終于突破了大乘期,渾身的靈力又奔流起來,帶來一股澎湃的暢快之意,伴隨著熱血涌遍全身。
而這點子風吹草動似乎驚擾到了卿舟雪。
她茫然四顧,而后目光緊盯著云舒塵,拖著滴血的長劍,跌跌撞撞地向她走去。
云舒塵剛睜開眼,朦朦朧朧地看著那個影子向她走來,血珠伴隨著她的挪動灑了一路,恰似點點紅豆。
她還未緩過勁兒來,待在原地并未動彈,一個恍神,面頰便被冰涼的劍鋒貼住。
卿舟雪抬起了清霜劍,抵住她的頸。
那雙眼眸驀地睜大,定定地看向卿舟雪。她愣了一下,嗓音還是啞的:“卿兒,你……”
熟悉的稱呼讓卿舟雪神情扭曲了一刻,她垂下眼睫,打量她片刻,似乎還是不認識似的。
她用力已經失了分寸,下一瞬,便將劍尖往前一懟,正朝著她頸脖刺去——
一聲鏗鏘。
鮮紅依舊淌遍了劍身,自鋒刃上滾落。但卿舟雪這一劍卻被人用碎瓦彈開,只劃穿了云舒塵肩膀。
柳尋芹收回了手,迅速將云舒塵拽了起來,往后連連撤退,她蹙眉道:“卿舟雪現如今已經失控,你重傷未愈,躲遠一些。”
云舒塵咳了一聲,忽然攥住她的手腕,“不……不行,不能留她一個人,萬一出了什么事?!”
柳尋芹冷靜道:“我將你送回去,再叫上其它長老來降她!
柳尋芹拽著云舒塵,還未飛過浮石碎片,便又被一劍截斷去路。
卿舟雪的攻勢已不如方才斬下雷劫時那般迅猛,但依舊不容小覷。在草草幾個交手之間,凌厲的劍風掀起,竟將柳尋芹和云舒塵兩人逼回了原處。
柳尋芹試圖壓制住她,當層層靈力如蛛網一般凝成,籠于她周身時,卿舟雪如同一只橫沖亂撞的蝴蝶,竟真用蠻力再次掙脫了束縛,朝高空飛去。
雖是強橫異常,但是明眼人也能看得出,她的身體已經支撐到極限了。
蝴蝶上好像燃了火,她掙扎撲騰著,企圖焚盡周遭的一切,但同時,火焰也在消耗著她最后的生命。
柳尋芹能感覺到這種崩離的趨勢。
卿舟雪此刻并不辨來者,只要瞧見了活物,便有一種撕碎之的沖動。她余光瞥見了站在遠處的太上忘情,忽然掉頭向她極快地飛去。
云舒塵和柳尋芹來不及攔住她。
太上忘情在一旁靜靜看著,卿舟雪如一支利箭一般射來,她也只是漠然地抬了下眼睛。
云舒塵從修為上認出那人是誰,她渾身的血都涼了幾分。
不。
不要過去。
那女人若是自衛,卿舟雪無異于飛蛾撲火。
柳尋芹還未反應過來,便被猛然一把推開,云舒塵的衣袂翩飛,頃刻之間,已經自她眼前劃過。
云舒塵急著去拽住徒弟,或是試圖再將她的注意力引過來。
這一伸手,腰間便感覺到了撕裂般的痛楚。她無暇顧及身上大小傷痕,經脈重重內傷,眼看著面前白衫和著血泥一片,罩在眼前,終于要擋住了這人——
但是那絹布滑膩的觸感也只留了一瞬。
卿舟雪下意識偏開身子,任云舒塵擋了個空,而下一劍,她果斷朝太上忘情的頭頂上斬落,力均萬頃。
一片塵灰在她們周身滾了個圈兒,而后蕩開,震得地面上的破瓦再碎了幾分。
太上忘情迎上那雙銀眸。
千鈞一發之際,她并未躲閃,而是伸手夾住了清霜劍的薄刃。
卿舟雪的手腕因為過于用力,已經微微發顫,渾身靈力得不到釋放,反噬讓她痛苦萬分。
地上再次嘀嘀嗒嗒地撒下一片鮮血,全是她唇角溢出來的。
但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再把劍往下壓一寸。
“靜念,抱元。”
太上忘情一手抵住她:“回守正心!薄
第164章
這幾個字,撲騰一聲掉在識海。
卿舟雪冷冽的眼神忽然緩和了些許,其中浮現出一絲迷茫來,也不過轉瞬,又重回木然。
那三尺青鋒握在她的手心,就像有生命力一般,劈挑刺抹,一切都相當順手。
卿舟雪每刺出一劍,皆被另一人擋回。這短短幾個過手之間,云舒塵的心被吊在萬丈深淵之上,搖搖欲墜,此般距離,只要太上忘情想要她的命,易如反掌。
太上忘情立在原處,腳步未挪,將她的劍招一一化解。
她并不如云舒塵想的那般暴戾,反倒脾氣頗好,任由一個不知死活的小輩纏著打了許久,她面色上也并未顯出半分不耐來。
直至卿舟雪將要力竭,跪坐在地,太上忘情垂下眼眸,看準時機,伸手一指,忽然點在她的額頭。
一道靈光緩緩注入她周身,卿舟雪身上覆著的冰紋消融為水,異樣的瞳色也漸漸散去,露出烏如點漆的眼睛。
卿舟雪愣了半晌,像是倦了,她的眼簾垂下來,最后輕輕闔上。
她往后一靠,并未砸向冰冷的地面,而是砸在了一個柔軟的懷抱里。云舒塵接住了她,將其撈了起來,她似乎有些緊張,抱人抱得很緊。
柳尋芹走過去,把住卿舟雪的脈象,竟發現她已經平穩下來。
“只是睡著了!
太上忘情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方才一直在看卿舟雪,此刻卻開始打量起云舒塵,依舊沒什么波瀾,似乎只是遠離人煙,瞧了一場冷清的戲。
她看著云舒塵撫平卿舟雪蹙著的眉梢,又看著她將臉貼在她臉上,眼尾的淚痕與鬢邊的發絲糾合于一處,糊成一片。
“她喜歡的人是你?”
太上忘情問道。
云舒塵一頓,她終于抬起臉看向那女人,卻并未作答。
太上忘情觀她神色,提防之意格外明顯,遂嘆了口氣,不再多言。
她轉身離去,一揮衣袖,片片已經瓦解的碎石聚攏而來,四面八方,像是星河一樣。
巍峨的主殿,一點一點地被碎片湊齊,恰如風沙過后的古道,大霧散盡后的谷底——重新浮現在她們的面前。
太上忘情將腳下碎成幾塊的浮石拼攏,又化為一整塊廣闊的石板。她有條不紊地收拾著眼前的殘局,盡量復原了可見的樓閣。
“這與老祖有何干系?”
云舒塵忽然開口道。
太上忘情回過身來,她的目光盯在云舒塵臉上,若有所思:“并無。只是想知曉兩情相悅是為何感受!
云舒塵莫名地看了她一眼,眉梢微蹙,心中詫異萬分——這女人要修習無情道,不知活過了多少個年頭,按理來說應當早冷了心腸,寡淡無欲,怎還會像個懷春少女一般好奇這些問題。
太上忘情等了一會兒,未聽到回答。云舒塵緘默地抱起了卿舟雪,現在她渾身皆疼,累得屬實沒有力氣和面前這位祖宗閑聊。
她扶著卿兒,剛走一步。
太上忘情的聲音幽幽淡淡地傳來:“把劍魂留下!
云舒塵的手一緊,她扭頭道:“你尋她多年,究竟想做什么?”
太上忘情并未回答。
云舒塵已經開始冷靜盤算,現如今她剛剛渡劫,內傷嚴重,太上忘情倘若要搶,她肯定是打不過的。
只能擋一擋她,然后讓柳尋芹帶著卿舟雪速速逃開,但是這法子似乎勝算也并非很大。她的手指微微捏緊,扣住了卿舟雪的腰身。
“多年未見,有一些事要談!
太上忘情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云舒塵一愣,卿舟雪年紀輕輕,在太初境長大,她怎么會和這女人扯上關系?
怎么想都不可能。
她笑了笑:“怕是認錯人了!
“未曾認錯!
她既不松口,也不攔人,這生性著實奇怪。云舒塵和柳尋芹二人面面相覷,終于是云舒塵變了神色,冷冷道:“我若說不呢?”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四周只余風聲嗚咽。
“那你就將她帶回去罷了。”
她很隨和。
云舒塵又一愣,太上忘情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原地。
她現在若想要回想起她的長相,卻發現記憶中昏亂一團,哪怕是刻意記住也記不清楚。
柳尋芹等了她片刻,又道:“愣著作甚?人已走了!
云舒塵莫名其妙:“……”
她收起心中困惑,但不管如何,卿兒還在懷中就好,趁早離了此地要緊。
云舒塵轉身剛踏上一層云朵,飛出沒多遠,再三確認身后并無追兵。她任由柳尋芹馭著云,飄過流云仙宗的地盤。
清風徐來。
方才渡劫成功之時,她皮外傷皆已愈合。現如今主要是胸悶氣短,但運功一下,還算不錯。
云舒塵這時才感覺到一絲劫后余生的放松。她攤開自己的手心,發覺和太上忘情說話時,不知不覺,手中已經冷汗涔涔。
那人很是奇怪。
自己渡劫劈了她宗門那么大塊地方,而徒兒圍著她打殺半天,她竟然半點不放在心上,只是轉身默默地將其修好一部分。
倘若擱在自己身上,面對一群并不熟識的人如此造次,云舒塵大概不會心平氣和。
“后會有期!
她才剛剛放松一點兒,一道傳音自她識海中突兀響起,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云舒塵驟然回頭望去,雙眸微睜,她張望許久,渾身又如立馬拉緊的一把弦。
而四周只余白云清風,不見多余外人。
只有那句虛無縹緲的話,如擂鼓一般砸在心間,震得她臉色愈發蒼白。
柳尋芹并未聽見,見她臉色不對,“不適?”
云舒塵抿了一下唇,闔上眼睛,“無事!
*
卿舟雪在昏迷之時,墜入一個很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變成了劍魂,尚無形蹤,一直飄蕩在一個常年不見光亮,唯有一盞明燈的地方。
劍靈在周身說話,嘰嘰喳喳,咋一聽很是頭疼。
但很長一段時日內,她正是靠著這種聲響,來排解常年的寂寥。倘若聽困了,它們也在小聲地噓起來,哼哼唧唧,仿佛在唱著搖籃曲。
她于此處,睡得像個不知愁緒的孩童,度過了漫漫的歲月。
直到某一日,外頭傳來一陣零碎的腳步聲。
幾聲巨震后,陣法被叩裂了一隙。
劍魂一下子被驚醒,她躲在里頭,四周的劍靈則輕聲安撫她。
石縫裂開。
她飄下來了一點,和那堆好奇的劍靈擠在一起。隔著最后一層陣法,卿舟雪瞧見了一年輕的女子。
是個美人。
那女子的眼睛尤為動人,無意瞥向自己時,恰似含著如絲如縷的霧氣。
但是她看不見自己。視線直接穿透了她,落在那盞明若艷陽的大燈上。
女子嘗試了半晌,卻仍未完全破開第一層結界。但她亦有些本事,將那陣法解裂了一大片。
劍魂才剛剛飄過去,便被她一道靈力打中。
她只覺渾身如撕裂般疼痛,而自心竅之中,似乎掉落了什么東西,隨著反震的力道,也讓那女子半跪下來,似乎被什么東西擲中,吐了一口鮮血。
一塊碎片,悄然無痕地融入了那女子的身軀。
而她在劍冢前徘徊良久,終是離去。
劍魂感覺自己的東西被人搶走,她覺得不對勁,便跟隨著那人的身影,嗖地一下子飄了出去。
只不過周遭太黑,她還是跟丟了人。
也再尋不到回歸劍冢的路。
她只好在天地之間,漫無目的地游蕩著。
她沒有實形,也無需忍受饑苦。飄過一片很黑的地盤,便瞧見了有意識以來,照徹周身的第一縷天光。
原來“外頭”竟是這般模樣。
她隨意地飄在人世間,好奇地看大街小巷,看皇都,也看山野鄉村。男男女女,兩只眼睛一張嘴,卻各是各的模樣,還有滿山跑的小獸,水里跳的滑溜溜的魚兒。
她甚至看了很多場悲歡離合,紅塵舊夢。年輕的人們披上朱紗,半生浮沉,爭吵糾葛,最后兩相白頭,一抔黃土。他們的后輩如春筍一般節節竄高,變成秀挺的竹,直至倒下,又墜入了生生不息的循環,下一輪筍尖不知不覺間,竟已成群冒頭。
這一場又一場的戲,粗看迥異,再看相似,看到最后,竟都逃不出生老病死,六道輪回。
劍魂看得不求甚解,她心中的某一塊被壞女人偷偷拿走,白瞎這么多年,竟還是不懂得何為凡俗之情。
她尋了那么多年,這一飄就是五百年春秋。
但是卻再沒尋見那個搶了她東西的女子。
直到有一日,機緣再臨。
一位修道中人云游時,竟抬頭朝她的方向看去,盯了半晌,便出口問道:“劍魂,怎會于此處流浪?”
她茫然地看著那位女子。
只見她氣質不凡,腰間佩著一把長劍,寒氣繚繞,其上以古文鐫刻著“清霜”二字。
劍魂生澀地開口,講述了這些年的見聞。
那位女劍修聽聞以后,若有所思:“原來如此。陰差陽錯間,你將情根落在別人那兒了!
“我要去找她!
修道之人沉思片刻,“為何?”
這些年看遍世態,劍魂并不懂得,但是隱隱約約有個期盼,渴望懂得何為情。
她得先找回屬于自己的一部分。
“世人皆想要跳出六道之外。而去往人間,你得歷盡凡塵種種苦楚,倘若找回情根以后,更有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之苦。不會后悔么?”
她淡淡問道。
那潔白的魂體圍著她飄了一圈,天真答道:“不后悔!
“既然如此,你也需答應我一件事!
劍魂聽她講完,欣然應允,她受了那女子一滴心頭血,躲過天道之眼,轉世投胎,如愿以償,塑成了一副人軀。
只可惜被孟婆湯一灌,甩甩腦袋,前塵盡忘。
連帶著這五百年的飄泊與尋覓,悉數化為卿家院墻內一聲響亮的啼哭,隨風而去——
第165章
卿舟雪再一蹬腿時,自夢境之中跌落。
她微弱地睜開眼睛,發覺自己躺在床上,而臉頰上被何種絲滑的東西撫過,像是穿梭過柔曼的楊柳枝。
鼻尖一縷幽淡溫柔的香味。
而后嘴唇上微微軟下,被摁了一下,又很快離去。
又一下。
每次恰如蜻蜓點水。
卿舟雪徹底睜開眼,發現師尊正撐在自己身上,她輕咳一聲,轉開了眸光,而后又將耳畔散下的鬢發掛回去,順便向后仰去,坐直了腰身。
卿舟雪一摸自己臉頰,又抿了下嘴,濕潤潤一片,像是被親出來的。
“有沒有何處不舒服?”
云舒塵問她。
卿舟雪向后撐著支了起來,她先是醒了一會兒神。
那夢中所處之景,太過真實,分明在里頭飄泊了五百年,所見滄桑皆歷歷在目,眨眼間卻又回到了現實。
譬如黃粱一夢。
她暈乎乎的模樣,沖淡了眉眼之中帶來的冷冽,顯得柔軟得多。
云舒塵瞧得心里也軟,像是有一個小徒弟在里頭滾。
她忍住了再將她咬住的沖動,打心底里說……這種癖好很難為情。
卿舟雪后知后覺地搖了搖頭,“沒事!
她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龐,總覺得不太対勁。卿舟雪半闔著眼沉思了半晌,她發覺自己的記憶一片混亂,最后清晰的片段,還是停留在降雷的時分。
渡劫?
卿舟雪的眼睛驀地睜大,她轉頭來,愣愣地看著云舒塵,“你……你……”
“還活著呢!
卿舟雪一驚,不知不覺挪了雙手過去,握住云舒塵,待碰到溫熱的人軀后,她的眼淚不知為何,就此奪眶而出。
談起此事,便想起了她不管不顧,強行出關,又寧愿神志潰散,也要擋下雷劫的場面。云舒塵本是要惱她如此不把性命當做數,但是瞧見卿舟雪醒來,她的那點兒惱意只散作了劫后余生的喜悅。
再也提不起埋怨的話,她現如今只想抱抱她。
卿舟雪將臉埋在云舒塵肩頭,她的眼淚一顆顆掉著,但是分明心中確甚是歡喜。她總覺得不太対頭,拿手沾起一顆淚珠,放到師尊面前,問道:“我現在是在難過么!
“劫后余生,應該高興。”
云舒塵摸了摸她柔軟的秀發。
卿舟雪疑惑地靠了回去,她盯著指甲蓋上沾著的那一滴晶瑩剔透。
“但是有眼淚!
云舒塵無奈道:“興許……有一個詞,叫做喜極而泣。人特別高興也是會哭的。”
卿舟雪想了想,她將那顆淚珠抖落,贊同道:“是了,喜極而泣,師尊在雙修時應當是高興的,但是也曾哭過!
云舒塵微微一愣。
卿舟雪卻已經觸類旁通,她安心地閉上眼睛,環住云舒塵的腰。師尊的手又游離在她臉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似乎是羞惱了:“這種事怎么能用喜極而泣來形容?”
卿舟雪認真道:“師尊剛才說的!
方才還有的一絲感懷溫情煙消云散,話頭已經徹底被聊岔,云舒塵腦中轉得飛快,但想了半晌,一時又舉不出什么例子來,只能瞥她一眼,心中暗道,這丫頭為何總能三言兩語將人堵得說不出話來,分明并不高超。
可某人自小嘴仗沒輸過,就這樣閉嘴,不甚甘心。
于是云舒塵故意道:“若再與我爭,我便讓你重修一次文賦!
“……”
*
流云仙宗經此重創,消停了許多。整片浮石之上,死氣沉沉,宗門弟子不知被太上忘情挪去何處,再往那片地方一望,仍舊是一個人也沒有。
放眼整個修仙界,都是一樁奇聞。
魔域和太初境總不能対著幾棟空蕩蕩的樓閣聲討,只好暫且休戰。
云舒塵突破渡劫期后,暫未回魔域,而是一直待在鶴衣峰養傷。順勢也顧看一下她那屢次險些入魔的徒兒,免得又橫生枝節。
自從修為上躍一個境界以后,整個人也不再呈頹靡之勢,隨意打坐幾日,她連身體底子也好了許多。
卿舟雪明顯發現,這幾日師尊的精神頭格外好。
她不再如以前那般病怏怏地躺在某處,每日無所事事之下,竟免了阿錦平日的活計,開始親力親為。
卿舟雪在深究劍譜,一門心思提高修為,此刻她正坐在涼亭里。耳畔迎來一陣香風,她如有感應地抬頭,額頭上便被輕輕一吻。
近來總是如此。
總會被意外地親到,有時是面頰,有時是眉心,也有時稍微一抬頭,便會被啄住下唇。
云舒塵這幾天溫柔得讓人心驚膽戰。雖然她從前也不是一個冷漠的人,卿舟雪得以享受過師尊的許多關照,但自打成人以后,未有一次如現在這般——云舒塵恨不得每日都將飯喂進她的嘴里。
“今晚想吃什么?嗯?”
頭頂上傳來輕柔的撫弄力道,卿舟雪抬眸,便対上了女人眼底柔和的笑意。
“……都行!
這也是一樁奇事。
師尊已經連續下了幾日的廚。
卿舟雪頭一次品嘗時,本不抱太大希望,畢竟云舒塵平日十指不沾陽春水,她從未見師尊近過灶臺。約莫修道之人都是如此,大抵——同自己的水準,是很相近的。
誰知云舒塵的手藝能甩她八條街,她一旦下筷便沒有停過嘴。
面対她的訝然,云舒塵笑了笑:“漫漫五百多年,很多東西,瞧也瞧會了!
而此刻的她,似乎対卿舟雪的回答不甚滿意,“都可以?”
卿舟雪點點頭:“你做的那些,無論食材如何,的確都味道甚好!
云舒塵嘆了口氣:“好吧。”
她輕裊地轉身,垂下的袖子挽了起來,搭在小臂上,露出藕白色的一截。
卿舟雪放下書本,也慢慢跟了過去,她喜歡看云舒塵做任何事,尤其是那雙手,無論是修剪花草,執筆寫字,或是描摹山水,倒茶,分明是很尋常的舉動,但被她做來,總是有一種云淡風輕的雅意。
她有條不紊地剁著菜,低頭時,一縷發絲從松松挽起的頭發中溜了出來,很是生動。
卿舟雪盯著看久了,云舒塵自是知曉,竟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她并未顯露出來,反正也不去対視,神色平靜,假裝沒有瞧見。
“張嘴!
卿舟雪下意識如其言,嘴里被塞了什么,一時有滋有味得舌根發酸。
“很好吃!
于是頭發又被揉了揉。
卿舟雪一時心中更是疑惑,陷入思索,連帶著被云舒塵投喂了很多口……她不知不覺吃了個撐,且發出一聲微小的嗝。
云舒塵聽得想笑:“肚子也要揉一揉么!
收拾一番,天色徹底暗下。
卿舟雪這個點一般都會犯困,早早地洗干凈了待在被褥里等她。她今日撐著沒有將眼皮子提前聳搭下來,終于在朦朧睡意之中,嗅到了一股剛剛沐浴完的清新氣息。
當那雙手臂又環上她時,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掀開了卿舟雪的底衣,尋尋覓覓,最終摁在她的小腹上,捏了捏,最后溫柔地揉起來。
卿舟雪清醒了許多。
她打了個呵欠,低聲問道:“師尊,你近幾日……怎么突然対我這般好?”
云舒塵輕嘖一聲:“這話聽著真可憐。我以前是虐待你了么?”
卿舟雪仔細一想。那自然也不是。
只不過這種當成小孩子寵溺的好日子,倒是從未領略過。她閉上眼睛,眉梢放松,漸漸趨于平整……但留存在腦海里的那個夢,不知為何,又在此刻突兀地回想起。
年輕的女子。
那盞燈。
她才剛剛醞釀而起的一絲困意,突然因此而消散。卿舟雪睜開眼睛,她的視線越過師尊的肩頭,盯上了放在床頭的那一方矮幾。
其上擺著一盞燈,亙古不滅。
正是星燧。
這幾日云舒塵一直將其攜帶在身旁,寸步不離。連睡覺也會擺在伸手能夠拿得到的地方。
卿舟雪瞧著這玩意,總覺得心里瘆得慌,倘若人能輕易舍下眼前的一切,回到過去,那在現世遇到的人與緣分,又算的了什么呢?
她看得久了,又思及師尊対其珍重的態度,不知為何,早先前的那點不安,又逐漸浮現起來。
“師尊,此物你之前為何不用?”
云舒塵揉她的動作本一點點輕緩下來,卻被她說話吵醒,她睡意朦朧地問了句:“嗯?什么……”
“星燧!
云舒塵輕聲道:“我并未渡劫時,壽元已經不夠用了。如何能消耗得起!
“再說,既是劍冢的東西,興許獨我一人之力,也用不了!
卿舟雪沉默片刻,“是需要劍魂,需要我才能扭轉時空么!
云舒塵此時有點困,下意識嗯了一聲,轉臉埋入被褥。
卿舟雪凝視著她的輪廓,說話間,呼吸已不甚穩定:“那你打算——”
云舒塵將她摁進被褥,懶洋洋道:“……困。有什么話明日再說,睡覺。”
卿舟雪的話戛然而止,云舒塵一直閉著眼睛,呼吸很快趨于均勻。卿舟雪感受著她溫熱的吐息聚攏在自己的頸窩里,卻頭一次覺得冷。
卿舟雪實在睡不著,最后只好盯著云舒塵發呆,她的手指輕輕觸上女人的眉梢,順著娟秀的弧度一撫而過。
是因為你有求于我,才會突然像哄小孩一般地対我么。
她看著她的睡顏,在心底輕聲問道——
第166章
下一個夜晚。
在下一個吻如期而至時,卿舟雪卻偏開了頭。
她低垂著眉眼,但似乎并不是因為羞怯。卿舟雪放在膝上的手攥得很緊,揉皺了一小塊衣料。
下巴被人輕輕抬起。
云舒塵剛剛出浴,打量她片刻,柔聲問道:“怎么了?”
“我不會用星燧的!
卿舟雪的語氣很冷靜,但是她在織出這一句話時,仍花了許多時間才開口。
她側面聽過師尊的往事,但也僅僅只是一個旁觀者,她無從感受云舒塵的對此到底有多深的執念。但直覺上來說,那應當是她人生中相當濃墨重彩的一筆。
人一旦有了疑慮,便會越想越往死胡同里繞。倘若這是云舒塵收養她很大一部分原因,師尊可會覺得失望?
現在的卿舟雪總是會以自己之心,來推旁人之心——自然是種進步,但她也因此將本是純粹的情感攪和得一團復雜。
她想了許久,還是略帶自私地決定,寧愿倔著,也要留住她。
她見云舒塵不言,眉梢微蹙,直言道:“我不想你回去!
卿舟雪捏著的手愈發緊了,她忽然覺得委屈:“就算你收養我真是因為這個。”
云舒塵摸了摸她的臉頰,卻被她再次躲開。她的手頓在原地,挑眉問道:“倘若我非要呢,你該如何?”
倘若沒有她誠心實意,此事難成。卿舟雪搖了搖頭,在心底暗道:親我也無用。
云舒塵卻側著身子,徑直坐在了她的大腿上。
卿舟雪腿上一酥麻,她忽然想起這段時日兩人的相處太過溫情,仿佛又回到了很久遠的歲月,再加上前一段時日顛沛流離,竟然許久沒有親熱之舉。
溫熱柔軟,透過薄薄的一層褻衣,清晰地攀上她的大腿。
“為什么不行。我照樣可以將你撿回來!
云舒塵淡淡問道,但是她將腿纏上了卿舟雪,繞得更緊。
“可現在的我!
卿舟雪感覺到一只手滑進了自己衣裳內,她盡量平穩著呼吸:“卻遇不到下一個你了。”
“橫豎我也不知道!痹剖鎵m垂下眼睫,若有若無地蹭著她,嘴里吐出的話卻甚是涼薄:“既然已經回去了,那我也不會記得這些事,是不是?”
她一派輕松,仿佛這些皆與她無關,心底里已經心心念念著另一個沒遇到云舒塵的卿舟雪了。
卿舟雪對上那雙漂亮的眼,一時心中竟帶了幾分惱意。她將自己小腹上的手拽出來,攥在手里,不讓她繼續動彈。
可是師尊似乎還是笑著的,她的眼眸彎起,只是弧度較為輕微。卿舟雪瞧出一絲不對來,她將手放松了許多,“笑什么?”
云舒塵的手得以翻轉過來,與她十指相扣。她眉梢一挑,笑意如雪壓彎了的花枝,撲簌簌地抬起來綻放。
“沒什么!痹剖鎵m笑了后又軟下腰肢,不知為何起了一些感慨之意,道:“被人黏著的感覺還不錯。”
卿舟雪微微一愣,她相當熟悉師尊的細微神色與語氣,此刻腦瓜子中一轉,頓時明白了什么:“故意的?”
云舒塵無辜道:“只是順著話套套你到底在想什么東西!
她的尾音拖著嬌惰:“看來卿兒沒想別的,特別想我。”
“……”
卿舟雪松了口氣,但是不知為何,被她平白無故地擺了一道,心底頓時不悅起來。
卿舟雪并不是一個喜歡和別人較輸贏的人,師尊如何欺負她……她倒是從未放在心上。
但此次非同一般。
先前的緊張是真切的,因此此刻的不快也很真切。
她的情根比以前全了許多,緊張,思慮,害怕……雖是更敏銳,但同時也像一點一點拆掉了外頭的厚殼,變得脆弱起來。
她別過腦袋,眉梢微微蹙起。
云舒塵將她的臉轉過來,卿舟雪又別了過去,順勢還推開了她。
生氣了?
卿舟雪滿臉寫著冷淡。
“是你自己先想七想八的!痹剖鎵m抬起她的一縷發絲,將人又不急不慢地轉了回來,溫聲問道:“那你為何會這樣想?”
云舒塵心里還在思忖,近日分明對她甚是溫柔——這其中自然是有些私心,云舒塵被太上忘情那一句“后會有期”弄得心里不安生。
她有些擔憂再生事變。
那女人似乎想和她搶徒弟。這點子焦慮,還有劫后余生的慶幸,統統在卿舟雪身上尋到了一個泄口,那便是加百倍的寵溺。
也不知卿舟雪是如何將她與“要回去”想到一塊兒的。
“雖不知你為何會突然想起星燧!痹剖鎵m的笑容也漸漸斂去,專注地看著她:“此物在多年前,對我興許是個執念,但現如今……”
話頓在此處,她腦中恍惚地閃過一句話。
——“丫頭,日后記得對自己好一點。生活再不如意,再苦再累,也要學著愛自己,掇拾得漂漂亮亮的,去嘗一嘗喜愛的吃食,看一看人間的風光。知道了嗎?”
是啊。
體味到復仇也沒有那么快活,只余下一身長途跋涉的風霜以后,云舒塵已經慢慢放下了。
但有卿舟雪的每一日都特別好,無論是閑著或是忙著。她閉上眼睛,現如今都想不起小時候的事,只記得和她的日子,幽靜庭院,二人相伴兼有一只貓,歲月很短也很漫長。
“現如今已經算不上了!彼穆曇魸u漸低去。
卿舟雪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云舒塵回過神來,打趣道:“回去作甚?又要將某人養上一遍,還得瞧著她和某些師妹不清不楚,自己則只能黯然神傷,強行接受她的孝順!
“不能算不清不楚!蓖降苷J真反駁她,面上總算松活了一些。
云舒塵隨意嗯了一下,她的手環上卿舟雪,這會兒將她抱住,總算沒有再被推開。
“以后……莫要這樣逗我。”卿舟雪默默道:“不好玩!
云舒塵卻顯然記仇得緊,一眼橫過去,“風水輪流轉。這下曉得吊著人不好玩了?你以前怎么對我的。”
“嗯?”卿舟雪一愣,師尊的一些惡趣味,她從來是沒有的。
“曾經有一個姑娘義正辭嚴,”云舒塵幽幽道:“師尊就是她的親人。而那時候她們倆才剛剛親完!
“……”
這些年一過,再提起此事,卿舟雪有些無地自容。她輕咳一聲:“我那時,確實……容易將這些詞弄混。”
“那你知道我怎么想么!
卿舟雪輕輕眨了下眼,笑了起來,而云舒塵用最溫柔的語氣說著最兇狠的話:
“我恨不得掐死她。”
*
其后幾日,卿舟雪舒坦了很多,哪怕云舒塵將星燧日日擺在床頭,當個照明物件用。
自從歷經被擄走之事后,卿舟雪但凡有空子閑暇下來,便會盤在榻上打坐修行。
她于不知不覺間吸收了那顆渡劫用的丹藥,加上平日的刻苦功夫,現如今修為已經平穩躍過了化神,邁入煉虛期的門檻。
太初境上頭的幾個長老修為較高,襯得她很是一般。但這樣的修為,擱一般中小宗門,執掌長老位也是很夠格的。
流云仙宗前一段時日連受重挫,在修仙界的勢力也有些失衡。自從關掌門死后,許多人瞅準劍魂的風向,轉頭向太初境聚攏。
現如今誰第一第二,暫且也說不好。
太上忘情出關以后,除卻修繕宗門,一直沒什么大動作。但她的存在像是一捧時時刻刻要引燃的火藥,足以讓整個局面再次發生激烈變動。
云舒塵曾經想要弄清楚過去,至少也得知曉自己兩個母親的死因。此事早已被掩埋在塵灰之下,神山庶對此緘默不言,而整個流云仙宗更迭換代,又匆匆過了許多年。
而太上忘情見證過流云仙宗由小宗變為天下第一大宗,她自然是這些事的親歷者。
所以,繞不過她。
早些年前,卿舟雪的確有這個用處,因為太上忘情的重視,云舒塵甚至可以將劍魂作為籌碼。
但現在她的心態已經變了許多,倘若知曉真相這一事,甚至要威脅到卿舟雪的安危,她寧愿就這樣擱置下來。
憐取眼前人。
自從云舒塵悄然歸宗以后,鑒于和魔域的關系,她自然不會在鶴衣峰以外的地方亂逛。
正巧,還能光明正大地逃過師兄的早間論道。
但自從鶴衣峰有了人煙,卿舟雪也再未下峰過。
她一門心思修道,時不時被師尊勾住雙修一番……不過歸根到底,也是在修行。
在日復一日的修行之中,她的心態趨于平和,逐漸尋回了并未下山前的淡然。
春意盎然時,鶴衣峰上生機勃勃,化了半邊雪,生了滿身小花。
花色入窗來。
正當兩人雙修以后,正繾綣地懶在一起時,鶴衣峰的結界驟然傳來一陣波動。
云舒塵自床上睜開眼,她頓時有些煩躁,而往旁邊一觀,卿兒方才累著了,竟一不小心睡了過去。
她遂輕手輕腳地下了榻,將掉落在床邊的衣衫一件件撿起,又換了一身新的,順手用被子給卿舟雪掩得嚴嚴實實。
掖被子時,卿舟雪翻了個身,睫毛顫了顫,但是一下子又睡得很沉。
外頭的敲門聲驟然響起。
云舒塵收回目光,嘆了口氣,緩步走過去,將門打開一看,竟是掌門親臨。
師兄看見是她,竟還有些奇怪!澳阃絻耗兀俊薄
第167章
“在里頭睡覺。”
云舒塵面上還有被枕頭壓出來的印子,看起來也是剛睡下不久,她倚著門框,懶洋洋問道:“師兄什么事?”
掌門點頭,回過神后,卻是一愣,“你們睡一處?”
云舒塵嗯了一聲,胡謅起來面不改色:“她自小就是和我睡的,習慣了。怎么?”
対面那個老古板蹙眉:“哪怕是親女,長到這般年歲,也不該和長輩一起就寢。況且修道之人,何用睡眠?”
“你莫要成日耽擱那孩子修行。盡授她一些拖延光陰事情做。每日倘若將這點時候擠出來,她進益之效用起碼可快……”
云舒塵先是聽得困,后來聽得無奈,最后聽得忍無可忍。
她才剛欲開口,肩膀上忽然一重,不知何時掛了個徒弟。
卿舟雪在師尊走遠的那一刻,睡眠逐漸變薄,不知不覺醒了過來。她聽見腳步聲和外邊敲門,于是昏沉地下了床。
她瞧見云舒塵,下意識從她背后靠了過去,鼻尖都埋在她的后頸里。
在掌門震驚的眼神之中,一向清正穩重的卿師侄又環上了師妹的腰,整個人親昵地與她挨在一處。
卿舟雪尚半夢半醒,沒意識到掌門的存在,她抬起眼皮,突兀地與他的視線対了個正著。
這個世界愈發寂靜。
三人皆陷入不約而同的沉默。
卿舟雪立馬站直,夢醒了大半。
掌門并未責怪卿舟雪,而是看向云舒塵,他忽然想起了在很多年前,一件不痛不癢的小事。
——那時云舒塵年紀尚小。
祖師爺帶著幾個徒弟下山游歷,一面走著,一面給他們講講凡人間的事情。
當講到人間婚俗時,云師妹蹙起了眉。她再聽了幾句,便疑惑道:“若是女人和男人成親,她們家的長輩不會為此蒙羞么?”
此一問一鳴驚人,直讓祖師傻眼:“為何要蒙羞?”
小云仰著腦袋認真道:“因為女人和女人成親,才合正統之道。你方才講的這些,甚是奇怪!
掌門收起了那堆壓箱底的回憶,目光沉痛地盯著云舒塵。
云舒塵見狀,到底也沒有什么繼續瞞下去的必要,她微微一笑,“師兄打老遠過來,總不至于就是來問詢一下鶴衣峰就寢的情況?”
“她是你徒弟!
不止是云舒塵的徒弟。還是太初境難能可貴的劍修之光,內門大比的魁首,蟬聯每一場筆試的優秀弟子。問仙大會上摘得桂冠,宗門試煉中表現不俗……甚至是整個修仙界賦予眾高期望的轉世劍魂。
在他的屬意之下,還甚有可能就是下一任太初境掌門人。
掌門痛心疾首,一通訓道:“你為人師表,不認真教她修行也罷,成日帶著她吃喝玩樂也罷,竟然……”
云舒塵雙眸微睜,上下打量了一遍老掌門,她感覺他的一顆心偏到了溝里,師兄妹多年的親情在此一刻恍煙消云散。
“什么?”
云舒塵輕哼一聲:“為何不是逆徒以下犯上呢?”
卿舟雪側眸看著云舒塵,眉梢微蹙,似乎是在抗議她并沒有。
她一臉肅然地立在旁邊,讓云舒塵這份話的分量逐漸輕如鴻毛。
但掌門今日暫有別的事要談,不好圍著云舒塵禍害卿師侄這一事追究到底。
他深吸了一口氣,穩定心神,談起正事來:“上次問仙大會落下帷幕,還未開宴,便再生事端,F如今流云仙宗……罷了,仙道同盟一致認為,以太初境承辦最為妥當!
云舒塵點頭道,“不錯!
這樣一來,卿兒在自家地盤上,教人放心許多。
她自然是沒有什么意見,但卻說:“我便不去了!
手上驟然被人握緊,云舒塵轉眸一看,卿舟雪盯著她,眉梢微蹙:“師尊?”
如此重要的宴席,各大宗門都能見證問仙大會的得勝者。按照往年來瞧,她們會成為整個仙道的年輕一代的驕傲。
自此在九州揚名,一并烙印于卷宗之上。
云舒塵撫了一下她的手背,“我與魔域注定有些牽連,前一陣子,又奪了星燧逃出劍冢。這流言愈傳愈烈,都說流云仙宗那幾百號人,皆死于我手底下!
云舒塵話到此處,用意已經很顯然——她不想讓卿舟雪再因為師承蒙受質疑,或是又生事端。
流言蜚語平日雖然殺不死人,但在關要之時,卻是一把號召聚眾討伐的利器。
她想讓卿舟雪在此事上,盡可能地干凈一些。
“這些年她的劍法,多是你所授!
她看著掌門,微微一笑:“你代我去,這樣正好!
“哪有這樣的道理,此事我再和那幫宗主商議一下。”掌門徐徐嘆了口氣,“更何況……対了,卿舟雪。太上老祖,她想再見你一次!
卿舟雪一愣,“嗯?”
云舒塵頓時蹙眉,她冷冷道:“何時給你傳的信?”
“就在昨日!
掌門瞧著云舒塵滿臉不悅,此時腹中一定想起了百十來條拒絕的由頭。
但他卻道:“她知曉先前流云仙宗和卿舟雪有些過節,因此她允諾,就在我宗境內見她一面也可!
云舒塵的眉梢蹙得更緊。
她知道徒弟是個香餑餑,沒想到這么誘人。太上忘情的輩分比在場的幾個加起來還大,竟愿千里迢迢地擺駕太初境……她并不在意自降身份,算是給足了面子。
只是——
“她有說是何事么!
掌門搖了搖頭:“只道是此事威脅九州,關乎天下人存亡,需得重視。”
云舒塵依舊緊蹙著眉,卿舟雪卻在一旁道:“她說是見我,又并未說只能見我。我與師尊一起去罷了!
掌門將這兩件事交代妥當以后,目光在她倆人臉上來回切了片刻,最終嘆了口氣:“卿師侄,你過來一下,我有些話單獨和你講!
卿舟雪跟了上去,掌門并未走過很遠,忽然站定,只是問道:“卿師侄,你和你師尊……”
卿舟雪一派認真:“我沒有以下犯上!
這句話個個字有一斤重,騰地砸下來,掌門頓時啞口無言,他沉默片刻道:“我的意思是,倘若你是為了償還恩情,或是因為她是長輩不敢拒絕,倘若如此,你大可告訴其他師叔,莫要違心!
他和師妹認識得久,大概知曉她是那種真正瞧中了什么,便要千方百計達成目的的人。
卿小師侄尚還年輕,也有著劍修的執著純粹。當年是怎么被她拐上山的,現如今也很容易被拐到鶴衣峰這條溝里去。
“我很喜歡她。”
卿舟雪蹙眉道:“掌門,師尊不是這樣的人!
談起她,這話匣子頓時有些收不住。卿舟雪本不善言辭,在此刻卻莫名開始旁征博引,試圖將“她是個溫柔耐心的良人”一時與他掰扯清楚。
掌門聽了一小段,連忙止住她即將脫口贊揚云舒塵的話,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多干涉了。記得開宴那日穿得體面一些。你先回去吧。”
卿舟雪被迫閉嘴,她點了點頭。
那孩子端正的背影,宛若一根秀竹,逐漸隱沒于院墻之后。
掌門瞧著瞧著,輕嘆一聲,倘若可以,自然無人想贊成這種逆倫的師徒之戀,況且此事還有背于陰陽倫常。到時候兩人若真成了婚,又是一場鬧得天下皆知的事情。
不過修道之人,理應知曉萬事強求不來,也強掰不過,唯有順其自然。
*
這幾日,太初境一直忙著布置。主殿的多個樓閣皆被掃空,趴在梁上的小麒麟也沒有被放過,被殘忍地拽了下來,再次失去了它的老巢。
在多年之前,云舒塵奢靡揮霍山下靈礦,順勢將太初境大肆翻修了一番。留存到現如今,依舊是相當氣派,倒為此次省下了許多工夫。
然而,鶴衣峰內。
“滿口的天下蒼生。”
云舒塵冷哼一聲:“說到底,大多數人都只為一己私欲罷了。”
卿舟雪笑了笑,她知道師尊是在指誰:“師尊。你和我一塊去,放心便是!
云舒塵瞧見卿舟雪的腰帶皺了點,不禁為她一遍遍撫平,仿佛這樣也能將自己心內的褶子撫平似的。
“光我一人,也護不住你!
卿舟雪在醒來之后,已經聽完云舒塵復述完當日情形。
“既然她那天本可以擄走我,卻并未直接如此,想必此次也一樣!
她倒是一派樂觀。
只不過這話說起來也甚有道理。
但那女人……冰靈根,劍修,與卿舟雪相似得過分。
云舒塵想著想著,便又蹙了眉梢。光論這一點,她便相當不喜歡太上忘情。
冥冥之中,這女人似乎與卿舟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她探不清,也剪不斷,竟然還生出一絲酸意。
更令人糟心的是,人家修為至高,且軌跡難測。
云舒塵正思忖著,然而眉梢上被兩根手指摁住,緩緩推了推。仿佛是掃眉的黛石,一點點將那點兒愁緒掃平。
“蹙著眉,不如笑著好看!
卿舟雪反而又朝她笑了笑,“師尊。你慣愛多思,平日又懶于吃飯,當心日后早生白發!
云舒塵被她打斷這憂思,猛然抬眸,嗔了她一眼——
第168章
這年春末時,花色漸迷,此次問仙大會的一切后續,才徹底落下帷幕。
卿舟雪今日的衣著較之尋常,明顯華貴很多。
白底上壓著銀紋,玄黑鑲邊,里三層外三層,精致非凡,但瞧起來不顯得累贅。她百無聊賴地出了宴,和幾個師姐妹坐在同一處,麻木地聽著各方呈來的祝賀。將毫無新意的話聽了百十來遍。
阮明珠小聲嘀咕道:“好麻煩。”
她別扭地束縛在自己規整的衣裳之間,坐立不安,不過也只坐立不安了一小會兒,她很快放棄了走脫,無趣地待在原地。
卿舟雪眼觀鼻鼻觀心,看不清情緒,一臉遁入空門的神色。
耳畔仙樂陣陣,余音繞梁。
眼前觥籌交錯,許許多多張面孔映入眼簾,能被自家師尊帶來參宴的人,肯定也是宗門內難得的才俊。
卿舟雪或許收到了幾分羨慕與探究的目光,她一一掠過他們的面孔。熟悉一些的是太初境的人,不太熟悉的是外宗的長老。
但是云舒塵果然沒有來。
卿舟雪離越長歌坐得甚近,旁人還以為她是她的弟子。
她垂下目光,感覺眼前這一切都了無生趣。
大的宴席散去,人也陸陸續續走光。卿舟雪從頭到尾,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偶爾麻木地舉起酒杯,酒杯里盛著清水。
還有一些常年與太初境私交甚好的宗門,駐足于此,久不離去。
無涯宗宗主搖著扇子,悄無聲息地打量了卿舟雪許久。
而后他拉著自己的徒弟,對越長老笑談道:“我座下有一弟子,年紀和這位卿姑娘相仿,品貌端正,資質不錯,為人亦忠厚,倘若有這等機緣……”
掌門聽著就頭疼。
連帶著其余幾位長老一并頭疼。
越長歌快要出了一身冷汗,被云舒塵那女人知道了還得了——不得扒了她的皮,但是這家伙為什么會問自己?難不成他以為卿舟雪是自己徒弟么!
她訕笑著回絕:“這孩子年紀還輕,不急,此事不急。”
“也是。”那邊卻不死心,“不過多結交一些同道也是不錯的!
這事說來甚是奇怪,絕不止有一人,倒是有許多想與太初境聯姻的,幾乎都瞅準了卿舟雪而來,變著法兒想要攀上點關系。
畢竟她年輕有為,清麗脫俗。沖著她人來的興許也有,但是更多的是為了劍魂。
越長歌只能慶幸太初境遠不至于落魄到靠弟子聯姻的境地。而卿舟雪也并未喜歡上外宗的子弟。
倘若她真是后者,雖說是自己的婚事,但卻很可能無法擅自做主。
可放眼自家宗門,這倒是沒有太多利弊講究……嗯,這么一想,云舒塵為了卿師侄不被外頭那群虎狼惦記而果決獻身,真乃我宗之楷模。
越長歌在心底里欣慰地想。
卿舟雪眉梢蹙得越緊,再熬過了片刻,她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勉強從其中脫身。
剛一從側門溜出去,清冽的山野空氣盈入鼻腔,卿舟雪深深吸了一口氣,頓感神清氣爽。
她走著走著,腳尖又不自覺朝著鶴衣峰回去。
卿舟雪剛開了門,一只花影子便竄了回來。她低頭瞧了瞧阿錦,只見它壓低了身子,耳尖放平,喉嚨里發出了呼嚕嚕的聲音。
怎么?
卿舟雪瞧它一臉戒備的模樣,自己也不自覺拔出了長劍,往草木幽邃處緩步走去。
的確是有人。
除了云舒塵以外,有外來者。
她將腦袋探過一個墻角,發現涼亭之中坐著兩個女人。
云舒塵正對著卿舟雪這邊,另一個瞧著也隱約有些眼熟。
師尊似乎在和她談著什么,神色淡淡。
卿舟雪放了心,她將清霜劍收起來。
她走向涼亭,繞過來一看,發現那女人的面容……甚是奇怪,也不知道美丑,又記不住五官。
只要將眼神挪開,就自然地忘了方才看到了什么。
卿舟雪那日在流云仙宗時,理智幾乎全無,她并不記得太上忘情長什么模樣。
但是那個冰洞里清冽的聲音,再次響在耳畔時,卻讓她神色一凝,驀地睜大了眼睛。
云舒塵瞧見了她,頷首道:“過來坐!
卿舟雪挨著師尊坐下。
她知曉這位祖宗會過來,但是并不知曉太上忘情竟然會在此處候著她,況且還和云舒塵一言一嘴聊了起來。
云舒塵只是和她隨意談了談仙宗的事情,旁的并未多問。
她也知曉,估計很多實話,太上忘情只有等到卿舟雪來了才會明言。
“顧若水那孩子,老祖為何要指認她是劍魂?”
這一句算是旁側敲擊。云舒塵斟了一杯茶,甚有禮貌地給她遞了過去。
太上忘情的目光再次落回卿舟雪身上,她平靜道:
“劍魂轉世,當年被修士算出,引起了一大動蕩。為了護佑她安穩成長,我便另收了一名弟子,指認為劍魂!
云舒塵點點頭,心里卻相當詫異——
原來顧若水只是一個靶子。
既然如此,太上忘情竟是有意將真劍魂遺落在外的?
原來她早就知曉卿舟雪的下落,哪怕沒有這次問仙大會,她們二人的見面皆是注定。
云舒塵蹙了眉。
卿舟雪也愣住。
但是她所在意的與云舒塵半點不一樣——她只是想起了那個雷靈根的驕傲對手,在問仙大會賽場之上,如電光一般馳騁的年輕女子。
現如今她一朝摘下劍魂這項名頭,先前被人捧得有多高,現如今肯定有多落寞。
不過那日匆匆一面,顧若水的眼神中也沒有多少怨懟,她還是拼盡全力地去“救”太上忘情。
卿舟雪對上太上忘情的眼睛,許是經歷了很多年的風霜,女人的眼眸在平淡之中透出一種深沉。
將自己看著長大的徒弟視為棄子,她的確足夠無情。
太上忘情微微一笑,似乎已經看透了卿舟雪心中所想。
她意有所指道:“你欠我一諾!
卿舟雪疑惑道:“我從未見過您!
“見過。只是忘了!
太上忘情道:“你那時候空有魂體,還算不得上是人。只是在世間游蕩,看了多年春秋,依舊懵懵懂懂,還問我何為人間情愛!
卿舟雪心底一涼:“那個夢是真的?”
云舒塵握緊了她的手:“什么夢?”
太上忘情點頭:“的確是真的!
“你當年答應我的一件事便是:體會到感情之后,隨我修習無情道!
卿舟雪的臉色有些發白,她下意識地答道:“不!
云舒塵的目光頓時冷下來,她平視著太上忘情,“我不會讓她因為你空口無憑一句話,便去趟無情道的渾水?v觀這么多年來,天下之人,根本沒有一人通過無情道飛升上界。”
“老祖嫌自己禍害的后輩,還不夠多么?”
云舒塵諷刺道,她明顯意有所指——那位道基俱毀的神山庶。
“你是說他?”太上忘情不置可否:“我當年曾勸他不要修習此道,但他卻想進一步窺探天機。后果自食,其間種種,也是命中注定。”
“至于空口無憑!
太上忘情忽然抬起手,撤去了遮掩容貌的術法,隨著那一層朦朧如面紗般掉落,露出了熟悉到分外扎眼的真容。
當看清那張臉時,云舒塵的血一下子涼透,言語哽在喉頭,她錯愕地盯著太上忘情,竟不知說什么好。
女人的容顏驚世脫俗,縱觀眉梢眼角,要更為冷銳一些,瞧著就是寡欲之人。
撇去氣質不談。
卿舟雪的五官,長得竟有七八成像她。
太上忘情垂眸飲了一口茶,她再次看向卿舟雪,忽然淡淡地開了一個玩笑:“按照人間約定俗成,我予你血肉,你是不是該喚我娘親!
然而對面兩個人一個表情錯愕,另一個已是呆若木雞,更無人輕松得起來。
良久以后,云舒塵深吸一口氣,她盡量穩著聲線道:“你……認識云芷煙么?”
云舒塵對她認知是一片空白,多年塵寰滾過,只余下這三個冷冰冰的字。她的名字。
“她?”
太上忘情微微瞇眸,似是在回憶,她放下茶杯,頷首道:“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是我的第二個徒弟,無論是心性還是資質,皆很卓然!
她倒是毫不避諱:“死了。誅魔大陣。那陣法是我布下的。我給過她生路,但她執念太深,愿意為了一點虛無縹緲的感情送命,算是可惜!
卿舟雪感覺云舒塵的手握得過緊,唯恐她傷到自己,她只得強行掰開她的手指,將自己的放進去。
云舒塵垂下眼睫:“是么。”
“對了。說起此事!碧贤檗D眸看向云舒塵,這次倒是認真打量一二:“曾有一個年輕人滅了徐家滿門,動靜還挺大,莫非是你?你瞧著倒有些眼熟。”
卿舟雪在一旁蹙眉:“徐家家主修煉邪功,傷人無數。流云仙宗身為第一仙門,竟放任自流,此事怎能怪旁人尋仇?”
太上忘情輕輕抬了一下手,示意她無需多言:“無妨,我并未有追究之意。當年我授予他此法時,便早算到了這個結局。”——
第169章
倘若這世上有著這樣的人——她只是隨手布下一個陣法,又或是從嘴邊輕飄飄地溢出一句話,她漫不經心地生殺予奪,支配著別人的生命。
致使自己年幼喪母,成了孤女,被同輩欺壓,被長輩在修煉時虐待。拼盡全力活著出了魔域,人生之中接納的第一縷暖意,還未捧得多久,又如煙火一般轉瞬即逝。
她所經歷的苦痛的影子里,或多或少都有這個女人的身形。
而罪魁禍首依舊高高在上,毫不在意,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塵埃。
燭火在無風之中幾乎懸停,太上忘情早已經離去。
之后一直是卿舟雪和她在交談,而到底說了些什么,云舒塵沒有再聽下去。
此時天色較晚,四野陷入暮色的昏沉。
幽微的火映亮了云舒塵的臉龐。
她關了窗,一個人靜下來,思索許久。燭火投下的一片側影上,只有緩緩浮沉的呼吸,還有偶爾顫一下的眼睫。
想到最后,云舒塵竟有些心灰意冷。
她本該恨太上忘情的。
但是猛然知曉此事后,先浮上來的竟然不是恨意,而是深深的疲憊。
耗盡這般年月,一日日瞧著卿兒的臉上神色愈多,人也一點點鮮活生動起來。在將這塊冰捂化時,她也放下心防與過去和解,甚至舍不得用星燧,唯恐再來一次遇不到她。
而仔細一思,卿舟雪能遇到自己,興許也逃不過太上忘情的算計。
而她卻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師尊。”
門外吱呀一聲,腳步聲淺淺。一衫白影自縫隙里進來,走得較為平緩,手里端著一碗粥。
卿舟雪一進來便蹙了眉,只覺這室內燈火幽暗,不如不點。而云舒塵安安靜靜地抱著腿,坐在床榻上,一聲不吭。
“你還沒吃晚飯!
“沒胃口!
“多少吃一點!鼻渲垩⿲⒛峭霐R下,坐在她身旁,“我已拒了她,不會去學這種道法的!
無人應答。
卿舟雪不知要如何安慰她,欲言又止良久,最終只好輕聲道:“你放心!
云舒塵嘆了口氣,“你先出去!
卿舟雪的目光一低,撫上自己的臉龐:“皮囊不過供以識人,并無太多意思。我與她雖然相像,但是究其根本并不一樣!
天底下有這么多的人,為何非要似她?非要和那個女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卿舟雪此言一出,她像是一下子被踩了尾巴的貓,洶涌的委屈和絕望淹沒了她。
但她分明知曉,卿舟雪是無辜的。
云舒塵盡量穩著呼吸,她屏息了一刻,將理智攥住。
難以下咽的不止是飯食,翻來覆去,卻抹不平這種難言的感受。
她極力避免自己說些氣話,重復道:“你先出去。我一個人靜一靜!
可放著她靜著靜著,定要一個人又胡思亂想。
卿舟雪轉身將門關好,又將燭火吹滅,她并未離去,而是說:“倘若愁緒太多,不如先睡一覺!
她褪去外邊的衣裳,拉著她躺下,又將被角掖好。
卿舟雪沒有如往常一樣靠近她,她看著她的影子翻了個邊,是側睡著的,看起來很不愿被人打擾。
她也在心底生起一陣茫然無措的感覺,手橫在兩人之間,本想去碰她。
但到底還是垂下了。
這一夜,卿舟雪睡得并不安穩,她又做了一個夢。
以往做夢,一覺醒來總是難記得其中光景。但此次與上次一般,她在夢中清醒得可怕。
卿舟雪意識到一絲微妙的法術波動,她疑心這是什么入夢的方法。
她在夢里走了許久,嘗試醒來,但是卻未能如愿。腳下是一片白茫茫的云霧,天上地下難以分清。而云層之中長出了一簇一簇,茂密葳蕤的桃花,粉霞接連天沿。
“劍魂。”
卿舟雪頓住腳步,她不用回頭,也該知曉是誰。
她慢慢轉過身來。
太上忘情站在一株最大的桃花樹之下,發間夾著幾片粉嫩的花瓣,她隨手拈下一片,任其隨著指縫間的微風飄向天邊。
“還是為了之前一事而來?為何執著于讓我修道?”
卿舟雪凝視著她:“倘若無情道便如您這般生殺予奪,肆意妄為,我不知其中到底有何意義。”
“況且我現如今已經有了意中人,斷不可放下她去修煉此道!
又有幾朵桃花被吹散。
太上忘情緩步走向她,一步兩步,直駐在她跟前。
卿舟雪緊盯著她,一動未動。
兩人容貌相似,身量相仿,相對而立,像是中間隔了一道無形的水鏡。
亦如陰陽太極,一黑一白,但隱約相融。
“生殺予奪?”太上忘情微微一笑:“你說的沒錯!
“我的確是在作惡,況且清楚地知道這一言一行留下的惡果,造就的殺孽,淌遍的鮮血。你手上那把清霜劍——”
太上忘情道:“本是我的佩劍。后來因為我手上業孽太重,不愿可惜了這把好劍,我便將其轉贈于神山庶。他渡劫失敗以后,又落在我手上幾年,此時清霜劍已不愿認我為主!
“我便讓他一同賣出,有緣人自會取之!
卿舟雪微微一愣,清霜劍本是誅邪之劍,匡扶正義,亦有自己的脾性。
倘若強行濫殺無辜,此劍興許會毀掉。
她到底行過多少惡?
修道之人最忌如此,這些因緣干涉得多了,會沾染一身的業孽。
業孽愈發深重,一是容易走火入魔,二是渡劫時雷劫的力道會層層增大。
云舒塵便是如此。
她年輕時滅了徐家滿門,此后每一次渡劫都歷經重重艱難,以至于她相當依賴丹藥。
而太上忘情明知如此,卻還是如此肆無忌憚,也不知是為何。
不過她算是知曉她不飛升的緣由了。
“可是這與我亦無關!
卿舟雪不愿多作糾纏。
“世人不愿睜眼,那你便睜開眼睛看看!
倏然,一樹的桃花被東風吹散,化作千萬花雨。
卿舟雪眼前全是淺淡的粉紅色,什么也看不清。
她再睜開雙眸時,驟然愣住,面前景象熟悉得令人心驚。
此處正是太初境。
卻也不是太初境。
卿舟雪從未見過四季分明的太初境,呈現出如此凋敝的景象。天空灰蒙蒙的,時不時竄過一道閃電。但是遠方的一輪落日卻并未沉下,像是迸發著最后的余燼。
滿山遍野的花草,不知為何,萎靡不振,一個個皆倒伏于地面,與塵泥混合在一起。
卿舟雪走過熟悉的上山臺階,偌大的山門已經倒塌,只余下殘垣斷壁,被蒼涼昏黃的晚霞一照,更顯得寂寥。
她腦中一根弦頓時崩掉,連忙想要御劍飛往鶴衣峰。
但是使喚了半天,清霜劍卻一動不動。
卿舟雪這才猛然發現,周圍一絲靈氣也無,像是全部被抽干。
太初境底下有靈礦,按理來說不該如此。
卿舟雪只好一步步爬上了山,這一路上走過去,她沒看見任何一個活人。
以往常會在石階上往來的外門弟子,此刻亦消失了個徹底。
她越往上爬著,心中越是不安。
終于在爬上主峰時,卿舟雪聽到了一點動靜。
演武場上,一方陣法正盈盈亮起。
掌門和幾位長老皆齊聚于此,卿舟雪一眼便瞅中了師尊,她終于松了口氣,快步朝她走去,卻輕而易舉從她整個人身上穿過了。
卿舟雪腳步一頓,這時才發現,他們似乎看不見自己。
她只好站在旁邊,聽他們說話。
“天道式微!
“被那幫上界之人攫取久矣,現在已是涸盡之時!
掌門望著那陣法,若有所思道:“當最后一絲靈力耗盡時,先死的應該是我們這群活得太長的老家伙。”
柳尋芹蹙眉:“山底下的靈礦又加緊制了一批丹藥,弟子們都躲到靈礦坑洞之內,兩者相結合,應該還能再撐一些時日。”
“撐不了太久的。畢竟有這么多弟子!痹剖鎵m估計了一下,她道:“最多也就這三年了!
“罷了!
鐘長老沉聲道:“以我們幾個畢生修為回饋于天地,應當還能撐過百年無虞!
“希望那時能尋到辦法。也希望卿師侄能夠……”
他們看似已經商量好,聲音漸漸低去。
卿舟雪一愣,她眼睜睜地看著掌門從容走入陣法,也正是在他身軀沒入大陣的一剎那,整個人幾乎化為了飛沙。
緊接著的是其他師叔。
潔白的一層光暈籠罩了他們的身軀,淡淡的靈光很快如繁星一般散向四周。
卿舟雪明顯感覺四周的草木在復蘇,重新煥發生機。
修道之人在身死時,會將畢生修煉的靈力送返天地,因此這世間永遠處于平衡上下。
卿舟雪反應過來這是在做什么。看見云舒塵也往那邊走了一步,她的心頭猛然一跳,伸手便朝那邊捉去。
不。
但是她無論如何用力,也沒辦法引起她的一絲注意,更無法碰到她的衣角。
云舒塵向遠方凝望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犧牲自我,救濟眾生。興許她從來就沒有如此悲天憫人的心胸。
只是山窮水盡時,這眾生之中,若也囊括了卿舟雪。
那便是有意義的。
女人的容顏于卿舟雪眼前逐漸模糊,如鏡花水月一般散去,最后只余掌心的微風。
卿舟雪的手留在風中,忽地攥緊,她反復在心底里告訴自己:夢境而已。
只是夢境。
越長歌本是要隨著云舒塵一起走的,她臨到陣前,卻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扭過身軀,朝柳尋芹快步走去。
越長歌幾乎是一把將柳尋芹揪過來,穩準狠地堵住了她的嘴。在對方錯愕的眼神之中,她寸步不讓地咬著她。
這個吻并不溫柔,直到見了血才罷休。
越長歌慢慢松開了她,笑了起來,那雙鳳眸中有淚光閃爍。
灰飛煙滅前,她終于說出口。
“我中意你多年了!
一片白茫茫的靈力如大雪般覆蓋下來,落得柳尋芹滿身皆是。越長歌的身影已經徹底湮滅。
柳尋芹眸中的錯愕逐漸淡去,轉為釋然,最后化為一片死寂。
她小聲喃道:“我也是!薄
第170章
卿舟雪扭頭朝山下飛去——現在太初境的靈力終于回復到了先前的模樣,足夠她御劍飛行。
她掠過太初境一眾仙山,將目光投向邊緣的集鎮。
果不其然,了無人煙。
莊稼地里已經很久長不出作物,天下大荒。
已經干涸的黃土地里,裂開一道道縱橫的深口,如蛛網一般蔓延整個大地。低矮的灌木與草叢完全凋敝,只有光禿禿的枯樹突兀地聳立在地里。
樹皮,草根。
一切可以果腹之物,皆拆卸入腹。
但依舊餓殍遍地。
停留在少時記憶之中的那場饑荒,在此時輕易地重現。
卿舟雪那時不覺,現如今卻看得心驚——一層死氣籠罩著四野,在此之下,路邊被日光烤遍的干尸,如枯葉般殘破地落了滿地。
她將目光再次投向那一輪西沉的殘陽,火光亦在這一刻驟燃,幾乎燒紅了半邊天。
在熊熊烈火之中,卿舟雪意識到了什么,她緩緩閉上眼睛,任由自己被吞噬。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又回到了太上忘情所站立的那片桃花林。
“那不是夢。”太上忘情冷酷地吐出了幾個字:“你之所見,即是未來!
“倘若能預知得如此清晰,那么此人的壽命早就已經燃盡!鼻渲垩┠灰詫Γ胄虐胍桑骸袄献娼^不可能會站在此處與我說話。”
“這也不是預知。”太上忘情道:“機緣在劍冢之中,我以雙眼見證過這個結局。見證過千千萬萬遍,用盡渾身解數,依舊無法阻止九州覆亡的未來!
“但你不同。”她靜靜地看著卿舟雪:“用星燧不斷重回的這段歲月,我一次次殺死現世的自己,因此留存下來這些記憶。我能記起相當久遠的事情,許許多多的人,只有你——你不屬于五行六道,是這世間唯一的變數!
“為何偏生是無情道?”
“無情道最接近于天道!
太上忘情步步緊逼,她的手指觸上清霜劍的劍鋒:“我背負的業孽已經足夠深重,倘若渡劫時,劫云也會完全暴露出來,你完全可以一舉擊潰式微的天道,取而代之——”
卿舟雪卻搖了搖頭,刻意冷硬地打斷了她:“人生在世,宛若朝露,不過一瞬而已。”
“哪怕修道之人,大多數時候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何分別?”
“晚輩本是劍魂,無心無知,沒有那般悲憫蒼生的心懷!
太上忘情蹙了眉,似乎還想說些什么。
但卿舟雪卻在此一刻想通了此事,自睡夢之中醒來。
面前那片惹人不快的桃林就此消融。
她睜開眼睛,室內一片冷清。窗外斜斜漏進來一縷光線,瞧著像是不知不覺亮了天。
這一覺睡得不是很好。
卿舟雪蹙眉翻了個身,下意識往身邊摸去。
空空蕩蕩。
她一時愣住,手掌摁在那片連余溫也不再存有的床榻上。
師尊走了。
*
“小卿兒,這是掌門親自下的令。”
越長歌偏著頭,有些為難地看著她:“現如今誰不知曉你是劍魂?可不能隨便出去。”
“可是……”
“如你所言,她若是不想見你,你去找她也無用!
“這些事若是一下子知曉,”越長歌嘆道:“是個人都有些難以接受,你就讓她冷靜一下罷!
最好說話的越師叔皆是如此說辭,卿舟雪觀她神色,見她再沒有什么通融的意思,便問道:
“我現如今是煉虛境,倘若有一日能突破大乘期,是否能夠自由出門?”
“那自然可以!
越長歌笑了笑:“口氣倒還不小,就算你是天生修道的苗子,短時日內也絕無可能!
越長歌最怕拒絕小輩的請求,他們往往不算理智,蒙受打擊以后,總是會被一腔熱血沖昏頭腦。
好在卿師侄從不教人失望,至少和越長歌峰上那群只會倔著撒嬌耍潑玩無賴的小徒弟半點不一樣。
她靜默地轉身,而后告訴師叔說,修煉去了。
走得安安靜靜。
哪怕短時間之內無法突破。終有一日,卿舟雪相信自己能夠做到的。
或者說,既然她已經走上了這條路,那便必須做到,不然終生只會受人擺布。
云舒塵走后,鶴衣峰上徹底陷入一片寂靜。
偶爾只有雪地上突兀出現的幾個梅花腳印,使得此地瞧起來還有活物。
卿舟雪并未閉關,她想著師尊哪一天想通了回來瞧瞧,怎么也不會被她錯過。
只是整個人趨于沉默,像是真正將自己埋入地底的幼蟬,苦熬多年光景,靜靜待著多年以后的夏天歸來。
這一日。
卿舟雪自修行的冥想之中睜開眼睛。
不對勁。
她再蹙著眉,仔細體味了一遍,確認自己不是因為沉溺修行過久而致生幻覺。
靈力在潰散,自周遭一點點飄向遠處。
也正是如此,自己修行的速度漸漸放緩。
正心中一緊時,耳廓邊像是被銅鑼貼著震了一下。
主峰方向的鐘聲驟然敲響,一聲高過一聲,卿舟雪數了數,正是九聲不停。
這并非是什么好兆頭。
鐘聲九鳴,不是有長老身死,便是遭受敵襲。
清霜劍嗡然一聲,在此刻出鞘。卿舟雪連忙推開房門,頂著冷風飛向高空,朝主峰那邊瞧去——
烏壓壓的,聚集了一片人,像墨染的海。
流云仙宗的人正聚攏在云端,此一次,宗內還留存的幾位長老,與新任的掌門杜仁,以及那群尚未去過劍冢,而險些留得一命的諸位弟子,此時皆停在太上忘情身后待命。比起流云仙宗昔日的榮光來看,現在留存的殘部規模并不能算大,不過比起一般的宗門來看,仍然不容小覷。
這么大的陣仗,當是舉宗出動。
掌門一見那女人,眉梢頓時緊蹙:“您這樣無視太初境結界,貿然闖入,似乎不甚妥當!
“的確不妥當!碧贤榈穆曇糇蕴祚分,清淡空靈地傳來,在場的所有修士皆聽得一清二楚:“不過也無關緊要!
那一只素白的手看似輕慢地抬起,但是股掌之間,在此一瞬,似乎籠罩了整個乾坤。
整個太初境的靈力正被她徐徐抽離。
卿舟雪瞳孔微縮,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
簡直是個瘋子。
她御劍直追著太上忘情而去,剛要觸到她的衣擺時,卻被一股力道震開,險些摔回地面。
“既然你無所懼,倘若這一切真實地發生在眼前,我甚是好奇,你也會無動于衷么!
這一句是心內傳音,唯有卿舟雪聽得分分明明。
太上忘情似乎是在嘆息,也似乎是在問她。
卿舟雪握緊手中的劍,如一座雕像一般,僵在原地。
寒涼的感覺如冷水一般,一點一點淹沒了她的口鼻,灌入肺中,凍得血液在此時都趨于凝滯。
她抬頭看向藍天,一望無際的天空之中,太初境的弟子自地上一躍而起,而流云仙宗的修士如蒼鷹一般斂羽俯沖,像是兩團黑云相撞,迸發出一瞬的閃電那般驚心。
雙方大戰一觸即發。
*
遠在千里之外。
魔域近來在修養生息,前一段時日將流云仙宗的幾大仙門再度攻破,耗費了她們不少元氣,但與此同時,也得到了不少好處。
至少自那幫子修道之人的庫房之中,摸來了許多仙家法寶,能用的自是留下,倘若與魔族功法相克的,梵音便命人清點了一番,悉數賣給了蓬萊閣。
這并非一筆小數目。
但是蓬萊閣愿意收下,自信能販出更高昂的價錢——仙宗那邊一定不堪忍受此種屈辱,就算是冠冕堂皇,也一定會不擇手段地將這些仙家至寶收攏回去。
起初云舒塵令她去攻打仙宗,梵音身為魔君,又要平白無故折損羽翼,還有些不情不愿,F如今得了便宜,她竟也猜測起來——云舒塵的心到底向著哪一邊?
云舒塵一路風塵仆仆地回來,這幾日過得一直不分白日黑夜。梵音想到此處,便挪眼瞥向睡在軟塌上的女人——她一頭青絲未束,略顯得有些凌亂,此刻面頰上暈著一層薄粉,而指尖上松松勾著個酒壺。
她半闔著眼,似乎像是喝高了在發怔,又像是懶懶散散地睡覺。
這幾日一直如此,較之上次,更為異常。
云舒塵平日壓迫感過甚,梵音不敢瞧她,也只在半夢半醒之時,她才明晃晃地揣測起這女人的心思。
這幾日瞧見云舒塵不斷飲酒,似乎是在借此消愁,但是真正睡著的時候并不是很多,她難得徹底闔上眼睛時,不知不覺間,眼角又似乎濕潤潤的。
她一直半倚在伽羅殿旁設下的這張軟榻上,從未回房。
郁離正與年輕的君上參議,但她卻時不時往云舒塵那邊瞧上一眼。梵音注意到她的眼神,一時也心不在焉起來,順著一齊瞧向她。
地上哐當一聲,又掉了個空蕩蕩的酒壺。
那只手已經不太穩,微微發顫,卻仍向著桌上擺著的下一壺拿去。
郁離終于沒忍住,她起身將那只酒壺拿開,“再喝下去,會醉死的!薄
第171章
云舒塵稍微睜開眼睛,她側目打量了那人片刻,輕笑一聲,“你管我?
笑容冷漠,只一瞬便平息。
她將酒壺一把奪了過來,仰頭一飲而盡。隨后手徹底松開,又一聲碎響,云舒塵翻身松散地半躺下,手隨著長袖一并搭下,在她半醉半醒時,竟有幾分風流的疏狂之意。
郁離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梵音掃了左右一眼,吩咐道:“將地上收拾了。”
侍女們忙活起來,在此間隙,云舒塵一直嫻靜地閉著眼睛,沒有再動彈。
郁離垂眸盯著她,試圖將女人成熟后的相貌與記憶中的那個柔弱又堅韌的小丫頭聯系起來。
梵音在一旁打趣道:“郁將軍,我姨母她有意中人了,你可莫要緊盯著看。”
郁離挪開眼神,尷尬地咳了一聲,而后蹙眉:“又是修道之人么!
那可不。
是修道之人更好了。
梵音巴不得是仙道那邊的人,雖說她也不怎么喜歡那個白衫仙子,但至少她能栓住云舒塵的心。
倘若郁離和云舒塵湊到一塊,皆是現如今魔域聲名顯赫的人物,那自己這可憐巴巴的一點虛名,則徹底只剩下了空殼。
梵音眼眸微微一轉:“是啊。這幾日她一直茶不思飯不想,興許就是惦著人家。我上次特地遣了個模樣標致的姑娘去,結果大半夜地被她連人帶鋪蓋扔出來!
“依我見來,仙宗里便沒什么好東西。”郁離聞言,神色愈冷,“皆是忘恩負義,平白惹人傷心之輩!
“此言差矣。那位小仙子是她親手養出來的!辫笠粜α诵Γ骸俺D晗喟椋星樯詈,脾性自然相和!
云舒塵不知夢見了什么,抑或是她們兩個在旁邊談話驚醒了她。
她緩緩睜開眼睛,側眸向周遭看了一眼。光線打在眼簾上,朦朧一陣,才變得清晰。
一杯茶水倒在眼前,被塞入她的手心。
云舒塵握著溫熱的瓷碗,半撐著坐起來,瞇著眼,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們。
郁離道:“醒一醒酒。”
她捧著茶,眼睫垂下,朦朦朧朧地想,倘若她愿意醒,便不會喝酒了。此一問,讓她難免想起月燈節那日,自己罕見地喝醉了幾分。
卿舟雪那時也在一旁輕柔地勸她醒酒。
是了。這幾日總是如此。分明相當克制地不去多念,企圖將思緒放空。
但想起她是這般自然的事情,一如見了風便是幡動。
不愿念起。
時時掛記。
她一直在這樣撕扯著自己,魂魄簡直都要支離破碎。
梵音屏退左右,殿中只余下郁離、云舒塵,還有她三人。此時她無需端著架子,索性坐下來,佯裝乖巧地待在云舒塵旁邊:“姨母,我瞧你這幾日心緒不佳,又沒個會說話的人。李閣主前些日子過來與我談了法器的生意,近日準備帶著徒弟在此處游玩,暫未離去。聽聞你與她私交甚好,不若聚一聚?”
云舒塵紛飛的思緒戛然而止。
她閉上眼,淡淡嗯了一聲。
*
李潮音聽聞云舒塵也在此地,竟頗為稀奇。梵音特地再命人設了一桌好菜,就在伽羅殿一間閣中請了她們師徒二人過來。
“你不是不喜歡來這里么?說是風景沒有鶴衣峰來得好!
“……還好!
云舒塵依舊沒什么精神氣,她下意識地想要倒酒。卻發現酒盞全在李潮音那一邊,而自己這邊只擺著茶壺,也不知是誰安排的。
“……”
她這幾日飲慣了酒,魔域的美酒比這里的地火還要炙熱,是以巖漿邊叢生的一種小果釀成的,舌尖只沾一點點,也能覺出明顯的辛辣來。
現如今云舒塵再喝茶,品得寡淡無趣,愈發郁悶,于是不再往嘴邊送,手指扣在杯身,緩緩摩挲著。
“怎么了?瞧著如此憔悴!崩畛币舨粍勇暽卮蛄克。
云舒塵頓了頓:“沒什么。我見了太上忘情一面。”
“那你弄清她的意圖,或是那些塵封舊事了么?果然,劍魂在側,我猜想她怎么都會來尋你們的。”李潮音見她異常沉默,不禁訝然:“不會連這位老祖宗也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
“她……”云舒塵冷笑一聲:“那可真是太知道了!
茶杯上裂了一道紋。
李觀滄本來在一旁豎起耳朵邊吃邊聽,這忽然澎湃的威壓讓她一愣,連忙坐直身子來。
云舒塵將力道松開,對上李觀滄的眼神,又軟下神色,溫聲道:“無事,這茶杯做工粗劣,脆了一些。”
少閣主咳了一聲,佯裝冷靜地點點頭。
李潮音蹙眉,一言切中要害:“罪魁禍首是她么!
“興許是罷。”云舒塵閉上眼睛,似是自嘲:“這些舊事,或多或少都與她有些干系。我不想多說了!
所以說現如今這般憔悴,是覺得太上忘情修為高于她,因此報仇無望?
李潮音在心底里暗想,不對。
雖然境界一事的確如此,愈往上走愈發困難,尤其是到了渡劫期的水準,那便是每往前進一寸,都宛若精衛填海。前期和后期雖然同境,其中的鴻溝也一時很難填平。
但是她認識的云舒塵,卻絕不是因為敵手夠強而喪失斗志的那種人。這女人才二十多歲時,便開始潛心謀劃如何吞掉徐任那頭大象,并且真教她做成了,絕非常人能比。
饒是李閣主聰明一世,此刻腦中也是一片混沌,不知她到底在介意些什么。
良久寂靜。
“潮音?”云舒塵抬起眼睫,專注地盯著她,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了幾次,最終仍是緩聲道:“……假如你有放在心尖上的人,亦相處了多年!
這一句話落地,又沉默良久。
李閣主裝模作樣地點點頭:“嗯,你說!
“但突然有一日知曉,她……的存在,或是與你的相遇,極有可能是旁人順水推舟的結果。甚至這一份情,都有可能是早有預謀。其中渾水太深,亦無法知曉前路,你會如何作想?”
李潮音還沒說話,她的徒兒就好奇地問:“感情有什么好謀劃的?那這個‘旁人’衣食不愁,閑得慌?”
感情的確沒有什么好謀劃的。
天下道法,少能有與情扯上關系。
除了無情道。
可是此一類道法在太初境已經焚燒至盡,天底下的所有仙宗也對此諱莫如深。
但云舒塵隱隱覺得,無情道在做到真正的“忘情”,也就是對天下萬物一視同仁之前,似乎還有些修行階段。
總而言之,此事怪不得她多疑,往深了一想,這種“命定”之感,只會讓人毛骨悚然。
“況且此人與她淵源頗深,如此一想,心里還是有些介意。”
李潮音思忖道:“這樣復雜?既然討不了高興,反惹得一身惆悵,倘若是我,便趁早抽身!
她的徒弟撇了撇嘴:“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姻。這樣講話,日后要遭報應的。”
少閣主被老閣主摁進了飯碗:“吃你的!
“不!痹剖鎵m下意識抗拒:“我……”
她舍不得卿兒。
她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李閣主笑了笑,話鋒卻一轉:“你瞧。云長老這不是決定得相當果斷。在一瞬之間就做了取舍!
云舒塵的手支著額頭,愣然瞧向她,一時不慎,竟被她套出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真心話。
她先是心情復雜,而后有點啼笑皆非:“不愧是談成了這么多筆生意的,仙宗的人沒有被你坑得傾家蕩產么!
李潮音穩穩地倒了一杯酒:“不敢。”
一盞下去,她又多問了一句:“不過,我怎么從未聽說你有意中人?還相處了這般長的時日。是誰家的才俊能得青眼!
說到此處,云舒塵甚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認識的。”
李潮音也奇怪道:“我認識的人可太多了。誰知是哪個?”
“云長老,您說的……不會是卿舟雪吧!崩钣^滄默默吸溜了一根青菜,她將筷尾戳進面頰邊的一個酒窩里。
云舒塵笑了笑,嗯了一聲。
李潮音卻愣在原地,耳畔依舊飄過來一絲關于云舒塵曾告訴她的,該如何教養徒弟的話——
“怎么追姑娘的,就怎么待她!
難怪有一段時日,李觀滄總是被她教育得面紅耳赤,恨不得貼著墻根走道兒。李潮音輕咳一聲,隨即瞪了云舒塵一眼。
那女人心情似乎好了許多,揚眉一瞥,微不可聞地一笑:“嗯?”
其實云舒塵心中,或多或少,還有一些顧慮。
不過李潮音方才那犀利的一問,宛如一道斜陽刺破迷霧,讓她自這幾日的浮沉之中,尋到了重心。
她已經一頭扎了如此之深,若想輕易放下,定然是做不到的。再說——她和卿舟雪分明好好的,憑什么要為了那個女人突生隔閡?
不如振作起來,再度破局。至于其它的……逃避也終究不是法子。
混沌了幾日的思緒終于拐了個彎,重新馳回正道。
其后一整天,云舒塵將近來梵音處理的魔域大小事務一一瞧過,覺得無甚問題以后,決定立馬打道回太初境。
當時她來得很匆忙,因此走時也沒有收拾多少東西,兩袖清風地踏上了云霄。
不知為何,這分明才過了短短幾日,云舒塵愈是靠近太初境,便愈是有一絲不安,心中像是揣著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隱隱約約要掙脫桎梏——
第172章
云舒塵輕而易舉地入了太初境結界——然而此時并無結界,只有的滿空冷風,肆意吹拂著她的長發。
結界已經碎掉。
護山大陣也露出很大一個豁口。
主峰上下忙成一片,靈素峰的醫修弟子在一旁候著,而柳尋芹的身影若隱若現。
云舒塵著慌一瞬,她深吸一口氣,朝著殿內趕去,目光所及之處,并無卿舟雪的身影。
諸位長老齊聚一堂,圍著掌門師兄,面色微凝。
只見掌門臉色蒼白,嘴邊沾著點血,他仿佛幾日之間蒼老了許多,連帶著每一次呼吸皆帶著混濁的喉音。
他看見了云舒塵的身影,嘆息道:“師妹……你來了。”
云舒塵觀他臉色不好,轉頭問柳尋芹道:“發生了何事?卿兒呢?”
“流云仙宗忽然來犯,太上忘情對太初境施壓!绷鴮で埘局,言簡意賅道:“起初還不明所以,后來發覺她就是沖著卿舟雪而來。我們舉眾人之力,本欲保下劍魂。但是……”
云舒塵聽得心里一涼,她方才死攥著衣袖的手微微送回來,云層一般連綿的衣擺垂落。
其實早在看到陣破的那一霎那,她大概也知曉是什么后果。
云舒塵冷靜了片刻,比起上次卿舟雪突然被擄走,下落全無,這次至少有個方向。
越長歌接過了柳尋芹的話頭,“光一個流云仙宗并不可懼,但是太上忘情那位祖宗——不愧是臨門一腳飛升的實力。掌門你……”
她方才親眼看著掌門與太上忘情交手時,為了將卿師侄搶回,只好和她正面交鋒,彼時還不覺,但是一旦休憩下來,才知道他受傷頗重,渾身的筋絡,丹田竟有受損之兆。
可惜縱是如此。
卿師侄最終被逼無奈,還是跟著太上忘情回了流云仙宗。
這其中內勁悠長,短短幾日的工夫,掌門已經虛弱了很多,他本是要閉關療傷的,但是主峰護山大陣的修葺刻不容緩,結界的破漏也需要及時重建。
太初境被抽走的靈氣溢散在天地四方,還得想個法子讓它們聚攏一些。
他暫且沒空理會自身。
此刻的大殿,呼吸可聞,靜得出奇。
“那我去流云仙宗一趟!
云舒塵垂下眼眸,睫毛一壓,復而抬起。她定了定神,轉身轉得毫無留戀,但是掌門卻重重地咳了起來,他伸出一只手,“卿舟雪……”
她的腳步頓住,回眸詫異道:“嗯?怎么了?”
“那孩子走時說,”一旁的鐘長老面色沉重:“讓你莫要去尋她了,保重自身!
“她說……她會回來的!
*
故地重游,心情卻是不一般。
當年的自己一人一劍,與師姐妹一同攜手跨入流云仙宗,白云拂身,尚懷著對今后的憧憬。
如今的卿舟雪不動聲色地跟著太上忘情,再次自白色浮云之中穿過。
她打量了一下周遭的景象,除卻幾方大殿中的物件還未添置齊全,大致是和以前恢復得差不多了。
在太上忘情將太初境的靈力抽空三日以后,草木枯竭的景象再次出現,兼之親眼看著掌門師叔身受重傷,夢中現出的場面……一一被太上忘情化為了現實。
對于她災禍連連的一生而言,克死的無辜之人不在少數。
曾經的卿舟雪沒有太多感覺。
但當這一刀真正切到了太初境上時,下一步則有可能禍及云舒塵時,卿舟雪卻發覺,現如今的自己,再也無法坐視不理了。
“情之所鐘,是為軟肋。”
太上忘情感慨道:“倘若你還是當年那個無情無欲的小劍魂,只要你心不甘情不愿,我也無法勉強你修行。”
“畢竟無情道最忌諱心緒起伏不定,需得靜心!
太上忘情走過之處,那群弟子畢恭畢敬地行禮。
卿舟雪收回目光,冷聲問道:“老祖不是說,自己與流云仙宗沒什么關系么!
她輕聲道:“此非虛言。我畢竟只是一介散修,多年前云游時經過此地,借洞府閉關修行。出于回報,倘若遇到險難時,我偶爾幫忙那些小輩處理一下。”
“漸漸地,卻被奉為這所謂的老祖宗。”
竟不是師承流云仙宗?
卿舟雪如此一想,倒也能夠理解,難怪她對流云仙宗看起來也沒什么眷戀。
太上忘情將她帶入了雷劫之中屹立不倒的小閣?雌渲嘘愒O,應當是她日常休憩之處。
物件不多,簡潔清淡,像是白雪皚皚的洞窟。
倘若卿舟雪自己住,不帶上師尊的話,估計也會住成這般模樣。
她莫名想到了此處,又不甘愿地將這種“相似”自腦海中使勁撇去。
屋內沒有設榻,因為修行到如此境界,倘若不是習慣作祟,一般不會有人還每日做著睡覺休眠的功夫。
卿舟雪的目光落到房內唯一一抹突兀的色彩之上。
像是雪中紅梅。
那是一個手鐲,紅玉所制,其上雕琢著花紋,像是女子所戴。擺在一個角落,卻仍然奪目。
但是太上忘情兩只手腕皆是空的,渾身上下也沒有多余的裝飾,這鐲子實在不像是她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總覺得那個式樣有點熟悉,似乎在何處見過。
卿舟雪垂眸盯向自己的手腕,心下生疑,這和師尊給自己的那白玉鐲,竟更像是一對?
“……那是?”
她忍不住握上手腕。
太上忘情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罕見地沉默了片刻。
“那是云芷煙的!
好像是那個人留下的唯一物什了。
太上忘情也不知自己為何留在身旁,一留就是這么多年。
她將目光挪開,眼中依舊無甚波瀾,示意卿舟雪坐下談正題。
卿舟雪拉開椅子,端然坐好。
“想好了么!
卿舟雪思忖片刻,“我對于什么天道,或是上界堪稱聞所未聞。具體如何,老祖得與我詳細講一講!
太上忘情欣然允諾。
一方世界生時,清氣上浮,濁氣下沉,分為天與地。此為我界。
我界之上,也就是上界。
上界有著自己萬物衍生的法則,清濁多少與此地不一,整體質輕,因此懸浮于九州之上。
每一方天地中,都有天道。天道橫亙在兩界之間,統領萬物,也如一座看不見的高山,阻隔著兩界的互通,維持六道平衡。
然而九州的天道卻逐漸虛弱下去。
此事,實際上在多年前便有征兆,并非一朝一夕形成。
這座高山已經崩塌了很多年。
倘若天道足夠強勢,太上忘情也沒有那么大的本事,瞞過天道之眼,借由一滴心頭血,讓劍魂降生轉世。
卿舟雪出生時氣運天成,天道失衡,不斷地想要抹殺她,卻并未成功,只能毫無征兆地傷到她周圍的凡人,陷入一種混亂。
云舒塵欲要渡劫時,一顆大乘期的妖丹異常罕見,甚至難以替代……也是因為冥冥之間,這種崩塌影響了妖獸的繁衍吐納。山野的生靈,對于災禍遠比人敏感。
更何況近百多年,但見隕落的修士,沒有任何一人能飛升上界。
此般崩離之勢,在卿舟雪接連斬下幾道雷劫以后,更為明顯。
卿舟雪聽得較為專注:“依這般說,世界就像一個個串在簽兒上的山楂果,天道便是兩個果子間黏著的糖漿,現在快要融掉了。對么?”
“倘若徹底融掉,上界的人便很有可能向下攫取靈力,甚至為了更多的靈力,下凡來屠殺此界的子民,讓他們血肉歸于沃土,迫使天地靈氣更為濃郁。”
太上忘情被她的比喻聽得一愣,她垂眸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你想讓我把舊的換了,修習和天道最為接近的無情道,當中間的這點糖漿,以維持現世的安穩!
“嗯。”
太上忘情忽而問道:“你是不是餓了?”
過了半晌。
老祖宗在對面坐著,晚輩也相當端正而冷淡,背脊挺得很直。
只是卿舟雪手中多了一串糖葫蘆,也不知是不是太上忘情的法力幻化而成的。
她不慣于在講話的時候吃東西,或是在吃東西的時候談話。
于是只好暫且拿在手里,隨著思索,若有若無地微微轉著圈兒。
良久。
“可以!
卿舟雪垂下眼眸:“但還有三件事,我得確認,才能真正放心下來!
“其一,在此期間,云舒塵需得無恙。其二,太初境安泰!
“其三,”卿舟雪神色平靜,她抬眸緊盯著太上忘情:
“將你的性命給我!
她想過自己是否咄咄逼人,甚至可謂是得寸進尺。對面的女人一個不悅,興許能讓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是卿舟雪別無他法,在這場賭局之上,她自己便是唯一的砝碼。只能靠著這一點,強硬地抬價。
太上忘情微微一笑,她輕而易舉地便將這幾句誓言重復出口,似乎是不假思索。
渡劫期修士一諾,倘若失信,便會遭受天劫。
“將死之人罷了,這些小事,如你所愿。”
她仿佛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中。
卿舟雪蹙起的眉梢,終于放松了一點。
但她抬眸,看著窗外一碧如洗的澄澈藍天,云過無痕,不比鶴衣峰的晚霞繾綣多情——那樣的景致,興許往后再無心欣賞了。
師尊……
這樣算是給你報仇了么。
“每月此日,你來此處,我會向你傳道。”太上忘情道:“你在太初境好生修行,我并不會強留你在流云仙宗境內。”
“只不過情之一事,”她嘆了口氣,“莫要生執!薄
第173章
第一次傳道,不過是些吐納的法門,卿舟雪以前學過,并無任何特殊之處。太上忘情另贈了她一本無名道經,讓她拿回去研讀。
卿舟雪御劍,及時趕回太初境。遠遠地,一夢崖上站著一抹姝麗的影子。
她乘著千里的東風飄來,仿佛要吹開云舒塵裙擺上繡著的花鳥暗紋。甫一落地,便見那衣擺蕩開,繡紋亦像是活了起來似的,師尊一只手摁著她的肩。
另一手則饒過了她的后頸。
卿舟雪身前一緊,她被云舒塵緊緊擁住,密不透風。
“我打算再等你一日,倘若你不來。”云舒塵低頭,將鼻尖埋在她的肩膀,輕聲說:“我便去會會她了!
而卿舟雪在這一日的黃昏,終于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卿舟雪的身體僵了片刻,她慢慢回抱住她。
“對了,太上忘情……”
卿舟雪垂下眼睫,她忽然捧起師尊的臉,略有些匆忙地堵住了她的唇。
微茫的一絲光線,自兩人唇齒間的縫隙透出。
自卿舟雪背后來看,摁在她肩頭的那只手下挪,最后摟在她腰間,緩緩摩挲了片刻,直至捏緊,捏出一片漣漪褶皺。
直至將她逼得快要窒息,卿舟雪才松開了她。
卿舟雪笑了笑,但實則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我若不想學,她也不能迫我。師尊……”
這個話題轉得略帶生硬,卿舟雪對于此道顯然還不太熟練,她在納戒中找尋了一陣,手掌平攤,一圈紅玉靜靜躺在掌心。
她臨走時,向太上忘情要了此物。那人沉默片刻,最終還是給了自己,說是留在流云仙宗,也沒什么用處。
卿舟雪將那紅玉鐲子套上云舒塵的手腕,“這與我手上的是一對。也是你娘親的遺物!
“嗯?”
云舒塵蹙著眉,詫異地以目光比對了一下,卻發現她講的半點沒錯。
這一事將云舒塵的注意力徹底挪了過去,卿舟雪看她撫著手上玉鐲,不再想起問她無情道,不由得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氣。
她再次將云舒塵的手牽住,握緊。
從崖上走回家。
這一小段路,秋日踩著的沙沙樹葉,冬天踏過的滿地碎雪,春生的野草,夏長的滿地小花。
卿舟雪都和她一起走過,亦是同樣地牽著手。
她的手指柔軟纖秀,一握就知道不是習武的人。卿舟雪靜靜地感受著這些細節,興許她從有一日開始,便再沒有心思去感受這些了,只能趁著此時再體味一下這種十指相扣的滿足。
手上忽然被緊緊拉住,云舒塵側過目光,走過幾步,臨至進門時,才溫聲問道:“你瞧著我做什么?”
卿舟雪細數著想要做的事:“師尊,我們下山游歷去可好?”
云舒塵微微一愣,奇道:“你不是最喜歡待在山上不動彈了么!
卿舟雪搖了搖頭,“上次和你三年在外頭晃蕩,心境平和,修行亦很快!
“近日怕是不行!痹剖鎵m揉了揉她的臉蛋,“現如今太初境的事情挺多的,掌門也負了傷!
“不過……”
云舒塵的話鋒忽然轉回,她直視著卿舟雪,輕聲問道:“太上忘情到底和你說了什么?怎么又會放你歸來?”
就知道,也瞞不了她多久。
饒得開一時,饒不開一世。
卿舟雪沉思起來,她突然發覺握在手心中的那一只手,似乎也因為懸而未訣的答案而細細密密出了點汗。
師尊好像在緊張。
卿舟雪將那位祖宗于未來所見之事,一五一十地再與云舒塵說了一遍。
卻隱去了她讓她修習無情道,取代天道的部分。
她著重講述了太上忘□□要在渡劫之時,讓自己完全消滅九道雷劫一事。
云舒塵敏銳地捉住這個漏洞,她問道:“如你所言,倘若這一層隔閡被你破之,其后該如何?”
“興許她自己想替代天道吧。”
卿舟雪審慎地丟出這一句。這一句也不能深想——畢竟太上忘情只是人,她仍處于六道之內,此言無異于天方夜譚。
好在云舒塵似乎并沒有往這邊想:“嗯,那為何先前她要讓你修習無情道?”
卿舟雪道:“興許是覺得這法門修行速度極快,而我目前實力尚不能抹殺天道。她想揠苗助長罷了。”
師尊眉尖若蹙,似乎還在思索。這一瞬的沉默,讓卿舟雪心如擂鼓,最終她伸出手,再次一把擁住云舒塵。
云舒塵一驚,“嗯?”
卿舟雪輕聲道:“不管前路如何。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她向來很少做出什么承諾,但是一旦做出了便一定會做到。因為素知徒兒的秉性,這句話減輕了舒塵的許多憂心。
她又慢慢抱緊了她,露出一個淺笑:“嗯!
*
卿舟雪這幾月過得很單調,白日修行,晚上看書。在對于無情道日復一日的鉆研之中,她的確感覺自己的修為一日千里,非尋常道法可比擬。
果然,人在舍棄以后,緊隨之而來便是得到。
也無怪乎此法如此滅絕人性,仍然有一部分修士想要追逐“忘情”的境界。
卿舟雪暫且沒有感覺有何不同,她只是覺得自己打坐更能靜下心來,獨處時思緒也愈發清明。
但是她卻莫名感覺到了一絲恐慌。
自己在云舒塵身旁多年,才漸漸拾起來的情根,終究又要一點一點地被自己舍棄。
卿舟雪再一次打坐時,發現自己心中空空茫茫。她盯著師尊贈給她的白玉鐲看了半晌,忽然起身,走去了書房。
趁著云舒塵還在睡覺,她得抽空做一些事情。
卿舟雪從書柜底下搬出了一個木箱,里頭積壓著這很多年來,自己寫下的隨筆。
一開始是為了通過太初境的考核,不得不按師尊要求,日日練著記著,磨練一下文筆。
后來她寫著寫著,竟成了習慣,在筆試結束以后,依舊保留了下來。偶爾想起來,便會記錄下來自己和她的日常。
卿舟雪將以往的隨筆一一翻看,而后自己蘸著筆墨,兀自記著。
師尊喜歡吃的東西。師尊平日起居的習慣。
卿舟雪蹙眉記了一通,又覺好笑,她想著無情道總不至于讓人失憶,讓這些都記不得了。
于是她再次提筆,寫下一行行墨字。宛若描摹丹青一般,勾勒出云舒塵的一顰一笑。她何種神態是謂愉悅,什么眼神是在難過。其中瑣碎非凡,甚至詳盡到該如何哄好她,以及什么情況下自己需得做些什么。
卿舟雪將自己與之后的自己一刀切開,仿佛是在苦口婆心地交代另一個人,事無巨細地寫下這些需得注意之處。
她決意如此,以后無事時便讀一遍,一遍又一遍,牢牢記在心間。倘若不能給她一份完整的情,至少……看起來該是完滿的。
火光映亮了卿舟雪冷清而專注的側臉。
在憶起曾經往事時,她臉上并無神傷,只余溫柔。
*
才安靜幾日不久,林尋真卻在今天來了一趟鶴衣峰。
自從掌門知曉師徒二人之間的事情以后,她們倆人愈發沒什么顧忌了。林尋真來得很體貼,約莫是在上午——這個時辰,哪怕是放眼人間,一般皆是起了身的。
不過那是所謂“一般”。
這時候云舒塵正躺倒在卿舟雪雙膝上,發還未梳,聽著卿舟雪給念她那倒霉外甥女千里迢迢送過來的信——多是向她談一談魔域近來的狀況,以及問詢諸多事宜。
林尋真在涼亭中尋到二人時,云師叔還在半夢半醒,軟著嗓音道:“……好聽,再念一遍。”
卿舟雪直直對上林尋真震驚的眼神,覺得此情此景有些尷尬,她清咳了一聲——這么多年的修煉,好歹讓她也習得了一些羞恥感。
林尋真壓下眸中驚詫,假裝沒有瞧見云師叔:“……卿師妹,掌門讓你過去主峰一趟。”
這話一丟,云舒塵才剛剛直起腰,林尋真的人影已經消失,估計已經退到門口等她。
卿舟雪將師尊摁了下來,又在原先的地方給她塞了個軟墊。
“師尊,我先去了。”
云舒塵翻了個身,慵懶道:“你早些……”
估計是想說“回來”二字的。但鑒于今日云舒塵不慎被窗外的鳥吵醒,并非一覺天亮,困意格外濃重,還沒說完便再次睡著了。
卿舟雪輕嘆一口氣,拿上佩劍,朝門口走去。
這一路上,林尋真異常沉默,似乎是因為——見證了云長老溫婉成熟皮囊下的另一面。
這幾日長老們一齊修繕太初境結界和護山大陣,這并非是輕松的活計。
舉峰上下甚為忙碌。
林尋真送她到殿門口,便駐了足。
掌門并沒有閉關,他在殿中抓緊時間打坐。
卿舟雪回來以后見他的第一面,總感覺這位自己一直瞧著的師叔,蒼老了很多。
并非是容貌上的老去,而是一種疲憊正毫無知覺地侵蝕著他的骨肉。
這并非是好的征兆。
卿舟雪凝眉,她才剛進去,走路的聲響難免驚醒了座上之人。
他點了點頭,輕嘆一聲:“卿師侄,現如今你是何等修為了?”
卿舟雪自從修習無情道后,修為一躍千里。這才短短幾個月的工夫,她便邁過了煉虛期整整一個大境界,修為在合體期上微弱地浮動。
這也就意味著,再跨一個大境界,她便與現如今的長老普遍修為持平了。
修道人越往上走,越是艱難——此條準則在她這里似乎已經不再適用。
聽她言罷,掌門眸中閃過一絲驚訝,同時他也釋然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也夠格了……我亦能放心!
他的面色肅然起來:“卿舟雪,本座欲立你為下一任掌門人!薄
第174章
卿舟雪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我并非主峰這一脈的弟子,將來便是要繼承,也該繼承鶴衣峰峰主之位。”
掌門擺擺手,他止住卿舟雪,“亦有這種先例,算不得稀奇。太初境歷代掌門皆是劍修,并無旁系這種說法!
他扶著座椅起了身,走得相當緩慢,卿舟雪見他抽出一把無鋒寶劍——式樣相當古樸,撲簌簌地甚至能抖落許多灰塵。但在他的手中,很快又變得新亮了一些。
掌門嘆道:“我收的那幾個弟子皆不甚成器。也是我平日里看著宗門,沒留多少時間教導他們的疏忽。”
那柄長劍橫在卿舟雪面前,懸停。
這是太初境歷代掌門所執之物,比起一把好用的利器,它更像是一種權柄的象征。
“師叔,弟子駑鈍,并沒有這般活絡的心思,難以堪此大任!
卿舟雪沒有接下,她垂眸想了想,直言:“其實林師姐更合適!
掌門沒有吭聲,卿舟雪懇切道:“這些年她總是協助您,對于如何治理宗門得心應手,每一次宗門大比,救濟災民,各種事宜,皆能井井有條,而弟子只會練劍念書!
“林師侄的確是個好孩子!彼溃骸翱商蹙骋詣ψ诎l家……我不能破了舊例。年紀大了,或多或少也有些執念。”
況且這一段時日風雨飄搖,總是與流云仙宗產生摩擦。卿舟雪一來是天下仙門歸心的劍魂之軀,二來修行水平已將同輩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自此觀之,前途無量。
第一次見面時,這孩子年方八歲,一臉面無表情地站在大殿上,身旁挨著云舒塵。
到現如今時過境遷,又是多少度春秋了。掌門驚異于這些年她的變化,云師妹將卿舟雪養得很好,她漸漸拔高,青澀如舊筍衣一般褪去,沉淀得愈發成熟堅韌。
“你就接下罷。”掌門咳了起來:“……本座也該趁著這一段時日,將事事安排好。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能馬虎,卿師侄……唯有交給你,我最為放心!
卿舟雪能感受到他的期許,言語之中甚至帶了一絲懇切。
興許是上頭投下來的一道目光虛弱卻殷盼,壓下了千斤的重量,卿舟雪避無可避,她的手動了一下,艱難地抬起。
她將目光投向那柄長劍。
手指虛撫過劍刃。
護佑山門與同道,境內的所有百姓——這是一份莫大的責任。
她能夠擔當得起么?
卿舟雪對此并無把握。
她緩緩碰住那冰涼的刃背,也正在此時,記憶的影子投在了這把寶劍上,如浮光掠影,飛得很快。
其中是各種模樣的太初境……鐘靈毓秀的,草木如茵的,喧鬧活潑的,寂靜無聲的。
甚至是靈力凋敝之時,萬木枯竭,寸草不生的荒蕪景象——此刻也一一自劍身上映明了她的眼睛。
十指緩慢攥緊,她在這一瞬緊緊閉上雙眼。
那柄懸浮的長劍最終被她接在手中。
再次睜開眼時,景象消失不見,卿舟雪瞧見劍鋒上重新映出自己的半邊臉。
還有一聲掌門釋然的嘆息。
*
云舒塵知曉卿舟雪此去主峰所謂何事,掌門的意思,亦事先早已召集過諸位長老。
他是先前便有這個意向,這一次的重傷讓掌門頓生危機感,不得不早日付諸行動。
當提到立卿舟雪為下一任掌門人時,云舒塵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丫頭冷著一張臉,端端正正坐在春秋殿內的情形。
當師兄問起她時,她反而是第一個搖頭的。
云舒塵輕敲指腹,“我素知她的秉性,瞧見人多便不喜,自小又是個悶葫蘆,不關心天下大事……非得將她拴在那座子上做甚?”
可惜,其它長老知悉卿舟雪不如她親師尊透徹,反而一致引以為好。卿師侄遇事冷靜沉穩,天資卓越,品性端正……掌門認為并無十全十美的人,她所缺乏的這些不算致命,日后操持著,很快便能學會。
今日卿舟雪蹙著眉頭回來,顯得有些異常緘默。
她沒走幾步,甚至未下主峰,便沿路碰上了林尋真。
林尋真溫和地笑了笑:“恭喜!
卿舟雪有點沉默,她靜下心來,仔細地觀察著林尋真的神色,其實能從這一句很輕柔的話中聽出來,師姐并非真的很高興。
興許林師姐一直是個目標相當明確的人,她以中上的資質,成功在高手如云的內門出類拔萃,整個太初境都知曉她的名字,其中艱辛,唯有自知。
起初她自發協助掌門,也是認為自己沒有修劍的天賦,但到底抱了一份希冀,想讓他瞧見自己的才能。
卿舟雪則從未想過此事,亦不會花這么多腦筋,一路安安生生地修道。
掌門終究還是更傾向于劍修,并沒有破了此例。
林尋真不算怨懟,當時希望也不算很大,只不過曾經懷抱過,難免有一點點失落。
卿舟雪不怎么會安慰人,況且這安慰之言從自己嘴中蹦出來,更讓人家尷尬。
她勉強和她聊了聊別的話題,兩人便相當默契地告別。
終于飛回了鶴衣峰。
也唯有此處,才能讓卿舟雪真正放松下來。
“回來了!痹剖鎵m現在已經清醒,正坐在亭內看經書,她瞧見徒弟向她走來,便將卿舟雪眉梢抹平,打趣道:“你還是沒頂住那老頭的壓力么!
“本座當時可是替你攔了的——”云舒塵故作可惜:“沒攔住!
卿舟雪瞧著師尊還在與她說笑,她也盡量讓自己顯得輕松些:“如是也好。我若當了掌門,師尊便往上升了一輩!
“嗯,聽起來更老邁了!
“……”
“對了!鼻渲垩┰谝慌缘共,蹙著眉問:“掌門他這一次養傷,怎么多日過去,也不見好轉?”
云舒塵的神色也淡了下來。
她輕嘆一聲:“這一段時日忙著修結界,當年太初境的結界是他布下的,無暇閉關,還得連軸轉。拖來拖去,不也就成了這個樣子。”
卿舟雪的手腕被扣住,云舒塵握住她,認真叮囑道:“你日后當了掌門,莫要太負責任。若是勞累,或是被擠得沒有時間修行,切記以自己為重。”
卿舟雪亦認真問道:“那宗門一堆事務,要怎么辦才好?”
“長老又不是死的,得逼一逼。你不能太溫和!痹剖鎵m垂眸輕抿了口茶,教她的持宗之道全然不同:“比方說黃鐘峰的那位越美人,大概就是仗著掌門心好,不罰她俸祿,才會如此囂張。”
卿舟雪點頭記下:“……我以后還能撤了越師叔的俸祿?”
“她若怠慢理事,自然可以。”
“罷了。”卿舟雪開了個玩笑:“若是實在無力擺平,我便閉關躲事,大事小事,都交給師尊了!
云舒塵正欲起身,聞言,一指便戳上了她眉心,抵得她頭向后仰了一點。
“也虧得鐘長老夸你孝順體貼,真是瞎了眼!
卿舟雪捂著額頭默默地想,鐘長老的這番話,興許是……和他徒弟阮明珠相比而言,那并不算有失偏頗。
她正這般想著,天穹頂上忽然有何東西亮了一瞬。緊接著有一陣黑物撲簌簌如落雨般傾倒下來。
云舒塵的身影消失,再次出現時,已經出現在遠離動亂的一邊。卿舟雪退開幾步,看著鶴衣峰的土地上被砸出了幾個小坑。
師徒二人詫異地對望一眼。
待動靜平息以后,卿舟雪握著劍,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她對著地上一堆黑乎乎的東西扒拉了一下。
竟是電焦了的鳥尸。
“剛才天頂上似乎打了一個雷!痹剖鎵m看著這晴空萬里的模樣,不禁詫異道:“這是什么異象?”
異象。
卿舟雪心中一涼,天道已經愈發混亂無序了么。
她將尸體清理了一下,全都充作了阿錦的食糧,撐得貓腹圓滾滾的。
云舒塵瞧著那地面不甚美觀,于是伸手抬了抬,泥土重新趨于平整。
雖說只是一件小事。
才放松些許的卿舟雪,又不得不緊繃起來。
待到下一次與太上忘情見面時,她亦提點道:“你的速度興許要快上一些了!
卿舟雪修行起無情道來順風順水,合該是天性適合此類功法,已經足夠迅速。
自今日起,她便要修行最后一個大篇目,也是最為關竅之處,忘情之道。卿舟雪將書本虛虛扣上,她看著對面的女人,卻不禁問道:“你當年殺死自己的徒弟,就沒有一絲愧疚之心么。”
太上忘情沉吟片刻道:“興許有罷。但是這一世已經過了太久,也不甚記得了。私情是何等滋味,我亦記不得了。唯一還能想起來的一件算是……芷煙,她的名字是我取的!
卿舟雪聞言,靜靜地看著那個女人,忽然有點憐憫起她來。
因為她從前也是這樣的,活得空蕩,雖在塵世,腳下卻踏不著地。
而她至少此生真正懂得過一次,也曾擁有過一次。
云舒塵三個字,這一抹鮮明的色彩,如火炬般在她的整個生命里燃燒,整個世界都暖紅萬丈。
卿舟雪得以執著此火,無悔地走入余生的漫漫長夜——
第175章
淺金黃的花鳥屏風后頭,女人的身姿若隱若現。
卿舟雪坐在床上等她沐浴完,她靜靜凝視著那個影子。這幾乎無關情|欲,就像賞月一般,披著一層凡人對朦朧美的神圣向往。
她似乎已經弄干了發,影子也朝邊上斜斜晃去。
在民間騙吃騙喝的低階修士,不乏有剪紙為物的一些小把戲。
當云舒塵從屏風后轉出來時,卿舟雪也想起這樣一個戲法。將美人的畫像剪下來貼在墻上,吹一口仙氣,便真正從里頭掉出來一個嫦娥。
此嫦娥渾身都帶著濕潤的香,畢竟剛剛洗完。她赤足走到卿舟雪身邊,忽而俯身靠向她。
卿舟雪的鼻尖又被她的味道籠罩。
云舒塵坐在了她旁邊,與她靠得甚緊,隨手攥起徒兒烏黑的一縷頭發,她纏在指上無所事事地饒了三周。
“要睡了么?”
卿舟雪溫順地嗯了一聲,“睡吧!
然而真的要睡下以后,卿舟雪感覺她靠過來了一點,溫熱的呼吸已經蹭到了自己的臉上。
她睜開眼睛,仔細觀察她的神色。
這一月以來,卿舟雪不想在意亂情迷之時露出破綻,每晚都佯裝修行乏累,早早歇下。
但總是這般,會惹人傷心。
薄如蟬翼的一層褻衣,攏得很松。
云舒塵抵著她的上唇,“今晚還累?嗯?”
嗯……
這個時候不要說話。
理應吻她。
卿舟雪循著記憶中的影子,仰頭銜住那一段軟香。
她能感覺到呼在臉上的吐息驟然急切,方寸在這一刻微亂。
薄衣底下,滑膩柔軟,她掀開一探,這果真是最后一層。
云舒塵感覺她極盡溫柔,如和風細雨一般,處處都能照顧妥帖。
只不過,也太四平八穩了一點。以往卿舟雪雖也不是急躁的性子,不過在偶爾的一些呼吸聲中,還是能感覺到她的隱約失控。
但此次不同,她似乎顧慮重重。
云舒塵的心思敏感,七竅玲瓏,間隙中,她撫上卿舟雪的臉,將呼吸慢慢放平:“有心事?”
卿舟雪的目光很清明,這樣的冷靜擱在床上,的確有些奇怪。她亦知曉,于是垂下頭埋在云舒塵頸間,輕聲道:“不算太有……有些緊張。”
云舒塵一愣,忽地一下笑出聲來:“緊張?卿卿是第一次認識我么。”
卿舟雪埋在她頸間不愿抬頭,任她如何抵也未能將她下巴揪開。云舒塵試了幾次,笑容漸收,她眉梢微蹙,頓了良久才道:“近日看你清心寡欲得很,不愿就算了。”
兩人重新歇下,卿舟雪攥著她衣裳的手緊了緊,最終還是無力地松開。
她向前伸手,摟緊了云舒塵的腰身,和她抱在一起。
身體的熱意暫未褪去,云舒塵尚有些睡不著。卿舟雪躺得偏下一下,正好將頭靠在她的肩。
云舒塵垂眸瞧得久了,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自她精致的眉骨,一直刮蹭到鼻尖。
倒不是覺得卿舟雪移情別念,至少現如今抱她的動作依舊溫情。云舒塵只是在想,興許這么多年過去,不管面對的是怎樣的人,到底是有些膩了。
但這一日也太快了。這般想著,她心底略有些不安,收回了手,而后又閉上了眼,開始思索對策。
前一段時日,的確太粘糊了些,也許這樣并不好。
一室寂靜之中,卿舟雪的聲音在身側再次響起:“師尊,我沒有不愿意!
云舒塵被推著轉了一圈,她頓感背后壓了幾兩軟物。還未反應過來,一個吻便落在后頸。
這樣只瞧得見她的后背,無需視線交織,卿舟雪自如很多。她的芯子正一點點被無情道蛀空,但是發現云舒塵難過,卻還是如本能一般地去安撫她。
“我喜歡你。”
這一聲低喃自她的唇齒之間溢出來,柔和而又堅定,卿舟雪不止說了一遍,反反復復,小聲很多遍。
云舒塵微微瞇起眼,她看著內側的墻壁在視線之中逐漸扭曲。卿舟雪一下子打斷了她的思路,她逐漸不去多想,放任自己沉溺于她親口言之的喜歡里頭。
一夜,天光大亮。
昨日頭一次嘗試那般姿勢,云舒塵身前沒個可抱的東西,毫無安全感,不過在這種溺水一般的飄泊之中,亦有別樣刺激。
云舒塵再次睜開眼睛,渾身乏累,卿舟雪已經端了一碗茶過來,正放在她床頭。
她將聲音放得很柔:“喝點水!
瞧見人起來時,仍是懵的,卿舟雪耐心地等到她清醒一些后,便將人扶起來,將溫水喂到了嘴邊。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辰時!鼻渲垩┑溃骸皫熥,你還要睡么?”
“不睡了。坐一下就起身。”
卿舟雪點點頭,將茶遞在她手里,又空出一只手來摸了摸她的額頭。
云舒塵捧著那杯茶,她看著卿舟雪將自己房內窗戶開了道口子透透氣,這個位置倒是很巧,并不會直接吹到她。
徒弟還是一如既往地細致體貼。
她看著那人的一身白衫,自門縫里消散,如一道輕煙。
卿舟雪每次練功都會回到自己當年所居的那間偏僻小屋,此處僻靜,不受打擾。
她將藏在納戒中的書拿出來,自從修習最后一個大篇目以后,這些年找回的情感,如同指縫間漏下的輕沙,握不住,留不得。
昨夜一事讓她警醒,她現在不再完全信任自己,萬一修行成太上忘情那個樣子,她會不會終有一日,將那些一筆一劃“規矩”也視作廢紙?
必須借外力來干預了。
卿舟雪拔出清霜劍,她試圖與其對話:“清霜?”
那把劍稍微晃了一下,像是回應。
“倘若我有一日!
她想了想:“倘若我有一日,理智全無,要傷云舒塵的話,你不可以答應刺下去!
她將那些規矩一條一條背給清霜劍聽,又說:“若是違背了這些,你亦得提醒我!
清霜劍上下浮動著:“吾乃靈劍,所立之誓,倘若有違,即為廢鐵。三思!
卿舟雪撫了一下它的劍穗,道:“不用三思了,我意已訣!
在這間偏僻的小屋里頭,卿舟雪和清霜劍交代了許多事,爭取將所有漏處都堵上。
云舒塵的在床上醒過神后,便下了床。她走過卿舟雪的門前,將腳步放輕,并未驚醒到已開始冥思靜修的徒弟。
云舒塵沒有聽到她和清霜劍的對話,但仍然發現了一點不對的地方——這引線是從昨夜卿舟雪反常的做法之中牽出來的。
這幾日太初境相當平靜,平靜得過了頭。既然如此輕松便能達成雙方皆滿意的結果,那之前太上忘情為何要大費周章,還要親自來太初境搶人。
云舒塵一直想不通此點,她并非是有意懷疑卿舟雪,只不過她那番說辭,縱然一聽不錯,細想來,這件事完全解釋不通。
她駐在門前,靜靜地站了一會。
然后云舒塵挪步走開,手掌已經扣上了書房的門——這幾日卿兒總是在其中念書。
其實是很簡單的一個結果。她并非是駑鈍之人,許多事情想想便能清楚。
但是甚至不愿多想——心底里仍盼有誤會,留有轉機的希冀。
似是近鄉情怯,云舒塵的手抬起,擱了一會兒,然后往里頭輕輕一推。
其中整潔干凈,桌面上并無散亂著的書頁或是卷冊。唯有一旁的硯臺之中,墨痕已干,但是以指輕摁上,仍然能感覺到潮濕。
墨條好像也短了不少。看來除卻看書,她的確寫了很多字。
云舒塵蹙著眉,寫完了自該有東西,卿兒沒有在書上亂勾畫的習慣,想必是留在了紙上。
那紙會放在何處?
她費了些心思,尋到了卿舟雪放隨筆的書柜。將箱子取出,很多頁紙張已經泛黃。
新一些的,反而教她壓到最底下。
云舒塵捻著邊緣,抽出一張。
【……其一百零八,她不悅時,莫要立馬去擾,約莫靜一時半刻,再去哄她。晨起時倘若被吵醒,她會很困,興許要反復一柱香才能徹底醒來。無需做什么,只需待在旁邊,聲響動靜切勿過大】
【……其一百零九,蹙眉并不止是惱,亦有時在思索,辨別之處,見神色。倘若實在不知,那就直接問她……】
云舒塵往后看去,約莫都是這樣的瑣事。字眼密密麻麻,擠在一起。
她拿著紙張的手已有些輕顫,云舒塵將這一張放下,她深吸一口氣,往后快速連翻了幾頁。
越寫到后來,卿舟雪似乎已經大致整理完畢。
她另寫了一些旁的感悟。
【……自我轉世遇到她,方知有情的歡喜,幾十年來,終成黃粱一夢。倘若命途若此,似乎也不必自怨自艾,恨地久天長,只要能護她此生平安,凡事皆可以舍之!
她看著卿舟雪寫下的最后幾行,娟秀又端正。
【……倘若有一日懷疑,自己為何要如此待她,定要記得,定要記得……】
此處墨痕甚重,反復勾描,執筆人似乎心緒難平,又多添憂慮,此幾字相當顯眼。
而最后一行的字有些模糊,像是有一滴淚砸在上面,暈染成一小片。
【她曾是你最愛的人!俊
第176章
云舒塵捏著這張紙,看了許久,不知何時已經麻木。指腹甚至感覺不到正觸碰著它,連那一頁薄紙何時飄落在地面也恍然不覺。
她的指尖摩挲著那一滴淚痕,早已干涸。
云舒塵忍不住地想,她在落筆時……又該是何種心情。
思緒才生一線,被她掐滅。
她平靜地將那些紙張整理好,原封不動地塞入它們應該存在的地方。
云舒塵走出了書房,外頭綠草如茵,晴空萬里。
暖陽能渡人一身溫熱,但她瞧見這一片燦爛只覺刺目。
直至今夜,卿舟雪終于修行完畢,她出來以后,總覺得師尊有些沉默。
“卿兒!彼鹧劬聪蛩骸艾F如今,你的修為如何了?”
卿舟雪剛欲答,但最近這修為實在漲得太快了些,難免讓人生疑,她一時思索著措辭,沒有立馬開口。
云舒塵卻直接探上她經脈,一縷靈力化為了眼,內視一番,能看見卿舟雪丹田之中日益蓬勃的氣海。
“合體期中期!
云舒塵低聲念了一遍,又苦笑一聲:“罷了,你的確適合!
卿舟雪雙眼微睜,往后退了一小步,“我……”
“你還想瞞我到何時?”
她一下子站起身來,也不顧一旁的茶碗被衣袖帶著,打翻在地,潑出一地深色茶湯。碎片散在地上,云舒塵步步緊逼,絲毫不在意自己踩上的疼痛,隨著她逼近卿舟雪的幾步,裙擺挪動間,身后也留下了深深淺淺的血跡。
“一輩子么。”
云舒塵諷刺一笑:“我圖什么呢?你覺得我是缺人照顧?還是說缺個百依百順的床伴?”
那手攥上她的領子,幾乎將人拽了過來,身前一重,又迅疾地壓著人向后倒去。
卿舟雪踉蹌一步,在動蕩之中,她與云舒塵撞在一起,仍下意識地護住了她的腰。
背脊重重地靠在墻上,卿舟雪喘了口氣,云舒塵向前貼攏她。
逆光中,卿舟雪看著云舒塵略泛冷色的臉龐,她雖生得一副溫柔美人面,但在不笑時,卻帶來很濃重的壓迫感。
卿舟雪避無可避,但是她也不會避開師尊。
她的嘴唇動了動,眼底似乎泛起了一絲波瀾,但是轉瞬間又淡然無痕。
“不管如何,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卿舟雪輕聲開口。
她的下巴被一只手被迫抬起,白皙的頸部全然暴露出來。
頸上的另一只手稍微握攏了一下,窒息的禁錮感頓時傳來,不過并非很濃重,只是一點點難受。
她若有若無的用力,還是將那一處的肌膚蹭得發紅。
卿舟雪仰著頭,垂眸盯著她,一動不動。
云舒塵亦與她對視著。面前的年輕女子,是她瞧著長大的,目光無論躍到眉梢或是眼角,鼻梁嘴唇,皆是她一點點瞧著她長開,由一團稚氣蛻變成卓然如仙的模樣。
那雙清潭一般透徹的眼,曾經藏不住對她的喜愛,現在已經徹底結了霜,宛若死水。
可是她的嘴還是重復著“喜歡”二字。也不知是在說服她還是說服自己。
像是曾經那個卿舟雪,留下來的最后一點執著了。
云舒塵的呼吸由急促到緩和,最后于平靜之中,蘊含了一絲無可奈何的悲涼。
“我應該做什么,師尊才能高興一些。”
云舒塵的指甲往內摁了一點,她再次俯下頭,以舌尖描摹過那一線紅印。
一聲裂帛突兀地響起,她攥緊的手指,將領口的衣料繃開了些許。
卿舟雪感覺到冷風敞進來的微涼,隨即是濕潤的溫熱。
“師尊……”
她輕吸了口氣,垂下的眼眸最終閉上。
“別說話!
肩上驟然收緊,那一小塊皮肉被緊緊咬住,似乎滲出了一點血珠。
這樣的疼痛和微癢交織成一種奇異的感受,像是被小蟲叮咬過,帶著一種腫脹的快意。
由于天生的體質,這種輕傷,宛若湖面上的紋路,隨即徹底愈合,沒留下任何的痕跡。
云舒塵看著她白膩的肌膚,不著半點痕跡,眸中的恨色一閃而過。
輪到今日,心中好不容易尋到的安穩立馬又懸起來,在風中搖搖欲墜。
卿舟雪可以逢場作戲,哄她一輩子,但是云舒塵唯獨在情愛一面格外較真。
她無法忍受這樣的委曲求全,若放在以前,寧愿親手將這一塊有瑕疵的玉摔碎,也不會再帶在身旁,瞧著平白難受。
可是,她不是一塊死玉。
她是卿舟雪。
在這一方狹窄而窒息的間隙之中,她的理智和情愫被一根纖弱的細線拉扯著,隨時都要崩離。
在沸水之中煎熬之時,陰暗的念頭驟然收緊。云舒塵別過頭,唇瓣自頸窩之中擦過,止不住地想,興許她早該折斷她的羽翼。
廢了這道法。
將她身心都牢牢拴在身旁。
想到此處,云舒塵復而急促地呼吸起來,她極力控制著尾音的發顫,將聲音放得溫柔了許多:“和我合籍。”
卿舟雪的面頰上亦被蹭出了一片熱意,相貼之處,似也有滾燙而苦澀的物什緩緩淌下。
“我娶你,也嫁給你!
*
滿目地火的大紅,如鮮血,亦如鳳凰,燒紅了小西北幽天的一方穹宇。
鋪天蓋地。
卿舟雪再次睜開眼時,便已經被帶到了遠隔千里之外的魔域。
她緩緩站起來,赤足踩在雪白皮毛的地毯上,纖細的腳脖上,不再以紅繩束縛,而是套了一塊相當沉重的玄鐵。
渾身修為皆被此物鎖住,此刻不能輕易動用。
其實她也不會跑的。
卿舟雪不知該怎么讓云舒塵相信自己,她垂眸盯著自己的腳尖,忽然覺得這樣也不壞。
倘若是能安心的法子,那便讓師尊用好了。云舒塵心安,卿舟雪理得。
雖然在情這一字上,最怕“理”應如此。
門外傳來一聲輕響。似乎有二人在門口駐足。
梵音向幾位緊隨其后的魔女吩咐道:“一切遵循最高禮制!
其中有一位為難道:“這最高便是……君上娶親,而您還未有妻,恐怕于日后威儀有損。”
梵音在心底嘆一口氣:現如今這魔域當家做主的是誰,難道還不夠分明么?
她佯裝冷淡:“需要再說一遍么?還有一事,將那小仙子看好,倘若人出了差錯,十條命也不夠你們丟的!
卿舟雪在里頭聽了半晌,并沒有聽見云舒塵的聲音。
梵音將門打開,她緩步走進來,目光打量中帶著探尋。
“好久不見。”
梵音收回目光,微微一笑。
卿舟雪本能地厭惡魔族,她冷淡地點點頭,沒了下文。
“雖然不知你與姨母鬧了什么齟齬,”年輕的魔君垂眸盯著她:“不過既然要成婚了,希望你真心待人。她畢竟是本座唯一尚還在世的血親。”
瞧著卿舟雪面色毫無波瀾,梵音眉梢一挑,她稍微俯下身子,“怎么?你竟不樂意?”
“魔域美人千千萬,不少你一個。你若不樂意,可有的是女人爭破了頭往她這里擠。你可知道姨母年少時有一青梅好友,也正是本座左膀右臂的郁將軍,她可是心疼她得很!
梵音語調婉轉,卻有些威脅意味。
卿舟雪聽著這句話,竟有一瞬地不舒服。但她還未捕捉到這種情緒,便已如過眼云煙,心中空茫茫一片。
片刻后,梵音憤然起身,這什么朽木疙瘩,任她說什么,一點動靜也沒有?!
“梵音!
她錯愕扭頭,云舒塵正站在她身后。
對上她的眼神,梵音頓時變得恭敬起來,“是,我多言了!
梵音匆匆走了出去。
卿舟雪終于得以喘息一口氣,濃郁的魔氣讓她難以呼吸。
看向云舒塵,她的目光稍微柔和了一些,渾身警惕也悉數泄去。
這是多年磨合而出的,天然的信任。
云舒塵坐在她身旁,像是這幾日什么也沒有發生一般,她依舊溫和,“想出去走走么!
卿舟雪搖了搖頭,“師尊,這里挺好。”
云舒塵笑了笑,一把捧起卿舟雪的臉,“卿卿,你高興嗎?”
卿舟雪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云舒塵便低喃道:“無事,倘若你體會不到。我現在,連帶著你的那一份一起高興!
“就快了!痹剖鎵m又慢慢環住她的腰身,她有些疲憊地捏緊了袖中暗藏著的情蠱。
“你也快能感覺到的!
她滿是希冀地靠著她,溫聲耳語。
這是當年外出時,偶遇祭仙教教主,贈給她的一份禮,說是隨著大喜之日用。
正巧,她馬上就要和卿舟雪成親了。
真是天合之作。
卿舟雪眉梢微蹙,她總覺得師尊現在有些喜怒無常,情緒已經不甚平穩。
她對上云舒塵的眼睛,確認她只是唇角勾起,實則眼中不帶半點真正欣喜的笑意。
心中那股空茫之感,再度升起。
卿舟雪覺得自己在此處缺了一種情緒,一大塊。
但她已經無從體會這是什么。
是一種代價,遺恨,亦是一種幸運。
倘若卿舟雪還能明白,她便會知曉——她瞧著云舒塵這樣笑著,此刻應該是鈍刀錐心,令人窒息的心疼。
以及恨不得殺死自己,扒皮抽骨的愧疚——
聽說昨晚有小可愛被刀住了,其實俺的淚點更低,寫的時候恨不得砍死當年亂寫大綱的自己,哭唧唧。
第177章
這種禮制雖異常繁復,不過在井井有條的安排下,一切都在穩步進行著。
卿舟雪不怎么愿意出門,這幾日間,她一直徘徊在這間僻靜的住處,靜靜地看著這些朱紗如烈火一般,就著樓棟屋檐燒起……整個世界都變得熱鬧起來。
直至今日,大婚在即。
侍女將她引去換了一身嫁衣。
卿舟雪撫摸著這面料,她想,比自己多年前穿上的那身,要好得多。
她披散在身后的長發被人挽起來,盤成發髻;锁B左右穿過鬢間,口銜翠珠,還有插在發髻中的似是一種牡丹樣的紋飾,腦袋輕輕一偏,花蕊處的珠寶輕輕顫動。
自頸脖向下,大紅的披帛如鳳凰尾一樣垂落在地。
隨即她的臉被抬起來,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在眼前晃來晃去。恨不得粉刷她的臉,濃郁的脂粉氣簇擁過來,卿舟雪直蹙起了眉頭。
一道聲音在后面笑起。
“我親自來!
“大人?”
云舒塵屏退了她們,卿舟雪聽到是她,身形一僵。
她緩緩走過去,雙手搭在她的雙肩上,與她一起看向銅鏡。
“突然想起,我以前也是這么給你梳頭發的!
她的聲音柔和下來,挽起了袖子,捧著那張臉端詳一二,手里雖拿著螺黛,卻不知從哪兒下筆。
在云舒塵眼里,卿舟雪已經足夠清水出芙蓉,本就膚白,無需敷粉。眉梢也長得秀氣,多描一筆也是贅余。
她遂點了一下她的唇,而后便將眼尾勾出一點艷麗莊重的色彩,更襯身上鮮紅奪目的嫁衣。
“記得!
她在間隙里張嘴這么說。
云舒塵彎著唇,心情莫名好了許多。
她在很專注地打扮她,由于湊得很近,她的呼吸淺淺地拂在她的臉上,卿舟雪依舊能從一堆脂粉氣息中精準地辨別出,獨屬于師尊的味道。
卿舟雪側眸,銅鏡中的自己正在變得陌生。她的人生好像也是如此,本是單純一張白紙,被云舒塵涂抹上諸多顏色。就像現在這般,一點一點脫離了舊日的殼子,透出一種清艷的嫵媚來。
“卿卿真好看!
卿舟雪心里頭忽而蹦出一句自己很久以前想過的話。
若能和你相配,那便很好。
今日的師尊亦是一身嫁衣,紅得繾綣多情,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眼睛。她和她,應是極為相襯的。
而當時她這么想時,又是何種感受呢?
她一點點地,拿著根淺勺,在心底里搜刮著底湯。
“今天怎么這么不愛說話!痹剖鎵m垂眸,“要成親了。”
卿舟雪自她的語氣中辨別,此乃一種失落。
她歪著頭瞧她半晌,突兀地在云舒塵面頰上啄了一下。
“……不要難過!
云舒塵的臉蹭上了她嘴上的胭脂。而卿舟雪的唇則成功花了小一塊,這一親,又得重費一番工夫。
卿舟雪感覺自己壞了事,稍微一愣。
但是云舒塵回過神后,微微笑起,卻不以為意,她拿著手指,沾上臉頰旁的一抹艷色。
她的語氣重歸溫和,又靠過來,仔仔細細給她描著唇:“卿兒喜歡我,我自然不會難過。”
*
外頭慶得歡天喜地,因為這一日不管是在家中苦悶修魔的孩子,或是奔波于生計的成年魔女,皆能歇息一日。
就連梵音,也沒有去理會那些堆積如山的大小事,在殿內與幾個親厚的老面孔喝點喜酒。
當年唐迦若娶了一個外族的女人,竟還是仙宗之人,早就在民間出了許多嘆惋和野聞。
現如今云舒塵又綁回來一個小仙子,短短幾日之間,不分青紅皂白成了親。此情此景,很難讓人不想到當年的那場遺恨。
年少的姑娘們對仙女尚有憧憬,不過總是被老一輩無情地打碎夢想。甚至有些操心的母親將當年君上和仙宗女子的悲劇當做故事,不斷在口頭嘮叨著,引以為戒。
任憑旁人如何說。
殿門一關,熱鬧全部隔絕在門外。知道卿舟雪不喜人多,于是云舒塵特地沒有大宴賓客。
此刻,這一層層朱紗連綿之中,只剩下了她們二人。
此處并無拜堂的婚俗,也沒有要掀起的蓋頭,她們二人身披紅衣,式樣如鏡像一般,是相反的。
云舒塵取下兩個杯子,其中盛著的是酒液,色澤幽深如血,不多,只有一小盞。
她執著杯子,輕輕晃了一下。
情蠱就下在里頭。
這一口飲下去,卿舟雪不再卿舟雪,她也不再是自己。這是兩人相互枕靠著,依存著,所做的一個美夢。
至死也不會清醒的夢。
澄紅的酒液,映出了云舒塵一點點昏暗的影子。
她捏緊酒杯,呼吸微微加快。
原本的計劃便是如此,她和她成了親,會在這一晚……永結同心。
卿舟雪為了不讓頭上的珠釵亂晃,現如今走路都相當端正,她緩慢地坐在了床上,感覺腦袋有點沉。
云舒塵將酒盞不動聲色地放了回去。
她柔聲問:“重?”
卿舟雪點了點頭,“這個……要戴一夜的么。”
“怎會戴一夜!彼溃骸熬鸵恍䞍。你莫不是不曉得,成親是要洞房的?”
談及此事,卿舟雪道:“她們帶我進來時,拿了一本冊子給我瞧!
那本春宮圖被她拿出來,捏在手心里。卿舟雪方才隨意翻了翻,感覺是自己會的東西,于是沒有再細看。
云舒塵相當自然地接過,丟到卿舟雪背后。
她清咳一聲,“今天就別看了。”
云舒塵給她卸了頭上的珠冠,卿舟雪也轉過身來,一點點將她身上繁重的裝飾褪去。
直至最后,只剩一身素紅。
盈盈照著二人的花燭,輕微地一跳,搖曳生輝。
“此為合巹酒。”
現如今雖然不再用瓠來盛,其上仍然系著紅色線繩。
云舒塵拿起了一杯,盯著那一汪水澤,喃喃道:“合而為一,此生不離!
卿舟雪小心地將另一杯端起,她垂眸欲飲下,卻被云舒塵急忙擋住。
對上卿舟雪疑惑的神色,云舒塵頓了頓,輕聲說,“再等一下。”
她嗯了一聲,又將這一碗酒放了回去。那雙烏黑的眼眸盯著云舒塵,不知為何,盯得她有一些意亂。
“怎么了,師尊?”
卿舟雪的聲音依舊平穩溫和。她盤腿坐在床上,耐心地等待著她。
云舒塵無聲地攥緊了手,她捏著嫁衣的一角,將心底難言的一絲復雜壓下,她溫聲道:“陪我說一會兒話!
“好。”
她便慢慢躺下,靠著了卿舟雪,兩人依偎在一起。說是要講話,卻并沒有什么話要講,仿佛任何一人多言一句,都要驚擾此處的靜謐。
唯有呼吸與心跳。
終于,云舒塵轉了一下身子,低聲問道:“我在你心中,到底是個什么模樣?”
這個問題她興許隱約問過,但云舒塵依舊喜歡這么問她。尤其是在經歷一些事情以后。
“第一面!鼻渲垩┑溃骸拔冶阌X得你很好!
“為何?”云舒塵想起她對自己無甚戒心的模樣,還是感覺懵懂又可愛。
“常言道,相由心生。師尊看起來溫和又美貌,想必不是壞人!
她微微一愣,卿舟雪神色不變,看起來并不覺偏頗,只是真的如此以為。
那她可真是錯得離譜。
云舒塵自覺這兩個字,似乎和自己搭不上什么邊,她繞起了卿舟雪的一縷發絲,輕聲道:“你怕是誤會什么了。其實在諸多事上,我很清楚地知曉自己在執著,但總是不甘放手,非得不擇手段滿意后了才罷休。”
“因為師尊是重情之人!
卿舟雪的聲音清淡,她冷靜地剖析著:“因為珍重,才想留久一些,不想失去。此乃人之常情!
云舒塵愣怔了半晌,她沒有想到是這樣的回答。而后她垂下眼眸,澀聲道:“你明知我看重這個,為何要去修習無情道!
卿舟雪不說話了,她眉梢微蹙。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寫下過這一句話。
倘若師尊問起,她當時該是如此想的。
卿舟雪道:“是我自私!
云舒塵并未懂得,詫異道:“什么?”
卿舟雪卻已經陷入沉默,并沒有多言的意思。她垂眸看向那杯酒,伸出手去,將其拿起。
“師尊,吉時已到,這酒再不喝,就冷了。”
“合巹酒是要一起喝的!
云舒塵的手顫了顫,再度執起酒杯,那一根紅線,纏繞在兩個酒杯中間,亦纏繞在她們的命途之間。
她舉起杯子,一動不動,手腕僵冷一片。
卿舟雪更坦然一些。
在那盞精巧的銀杯緩緩抬起時,云舒塵的心也緊跟著一下子提起來。飲下情蠱的結果幾乎可以預料到——
卿舟雪會永遠愛她,但是天下道法無法逆轉,無情道亦然,她也會像神山庶一樣道基俱毀,此后淪為廢人,徹徹底底成為她圈養在身旁的籠中雀。
那于卿舟雪而言,于勤勤懇懇修習打坐,練了這么多年劍的她而言,無異于毒藥。
這一瞬似乎拉了萬年長。
成為她唯一的選擇,她從此以后再不用如此擔心受怕。云舒塵的心定了定,她也將那杯沿緩緩靠向唇瓣。
雖是毒,也是芬芳。
但是……她是卿舟雪。
云舒塵看著此時身披嫁衣的她,似乎也透過這一身紅裳,瞧見了當年那個在風雪之中翩然若仙鶴的身影。
美得令人心驚。
她的劍法渾然天成,就像是鶴衣峰上翩然的大雪,自由地馳騁于長空之上,無所約束。
彼時的自己的確羨慕,曾想過卿舟雪再過幾百年,會長成何等驚艷的模樣。此等景象讓云舒塵不忍驚擾——哪怕她本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性子,自此也悄然將手伸出,護著她慢悠悠地長大。
而現在,她將要毀了她。
云舒塵的思緒在痛苦之中來回拉扯著,這樣的感覺曾經也有過,但是沒有任何一次像今日這般清晰,像是刀刀刻入骨髓里。
可是,這是她此生最后的機會了——這樣不是如意了么?這樣不是正如意了么?
卿兒嘴上的胭脂,已經沾濕了杯沿。云舒塵雖然自己還沒喝上,但幾乎已經能想象冷酒浸沒她喉頭的苦澀,她握著杯身的手緊緊扣著,連指甲都隱約可見血色。
突如其來的窒息感。
不。
她不要毀了她的卿卿。
在卿舟雪徹底碰上去,仰起頭的那一瞬間,云舒塵驟然起身,一甩袖,決絕地打落了那盞含有情蠱的合巹酒。
銀杯撞得一聲脆響,酒液潑在地上,染成一大片深色。
與此同時,蒼白的火焰在流淌的美酒上驟然燃起,蠱蟲在灼燒之中徹底死亡。這一場火明媚非凡,幾乎要燒穿這一場洞房花燭夜——
第178章
卿舟雪看向地面,那團流火耀眼一瞬,燃燒著,羽翼一點點展開。
她抬起手,覆了一層細雪上去,蓋住了火焰。
“酒里有東西!鼻渲垩﹩柕溃骸皫熥鹣胱屛绎嬒?蔀楹闻R到此時,又反悔了?”
云舒塵呼吸起伏難寧,她緩了半晌,整個人僵在原地。
“你……知道?”
她艱難開口,“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喝。”
卿舟雪專注地凝視著她,不錯過一絲細微表情的變化。面前的女人略有些倉皇無措,垂下的眼睫微微顫著,像是在風中的蝶。
“因為是你遞過來的酒!
云舒塵一怔,抬起眼睫看向她。
不知是不是花燭照的,卿舟雪眼睛里有浮光掠過,甚是好看,像是含著熟悉的情愫。
然而她自己也疑惑了一瞬。
眨了眼睛,那點動搖頓時消去痕跡。
她修了無情道,私情一點點湮滅——云舒塵本以為她的卿兒已經在修道的那一瞬死去了,但是在這時與她對視時,她恍然覺得,卿舟雪并沒有變過。
以前她興致一起,便喜歡逗弄這個老實巴交的徒弟。無論做些什么,卿兒那時還小,竟總是不惱,最多有些無奈,平和如水地包容下這一切。
亦像如今這般,她隱約能猜到酒里不是什么好東西,卻依舊延續了曾經的習慣。
云舒塵慶幸自己打翻的是那一盞酒,而不是打翻卿舟雪的后半生。
只是心中一點希冀的火星,到底被自己撲滅,踩得粉碎,連死灰復燃的機會也不再有。
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淋漓坦蕩感,她反而輕松下來。
“合巹酒還是要喝的。”
新婚之夜,云舒塵不愿壞了這寓意,只不過卿舟雪的酒杯被打落,她便另想了一個法子。
卿舟雪眼前再看不清其它,被一片紅綢蓋住,在腦后系緊。朦朧的人影在眼前支起,她感覺有另外一些布綢掉落了下來。
綽約的人影,稍微仰起了頭,而后低下。
唇齒相貼之時,辛辣而苦澀的味道自喉頭灌入,像是吞了一口火。
正當此時,卿舟雪突然覺得腳腕處有什么冰涼如蛇一樣的東西圈了過來。
她想要扯下紅綢,看個清楚。
“別動。”
待到臉頰處撓過一朵嬌嫩的小花時,卿舟雪頓時明悟,這是藤蔓。
此乃云舒塵的木系靈力所化,自然也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她,這種感覺不是來自于軀體,而是自神識之中。
那緊緊纏繞著的藤蔓,在她的腿上勒出一道道微紅的痕跡,悄然鉆入了衣內。
她伸手將那根細藤挪出來,云舒塵卻輕聲道:“你莫要拽它,我會疼的。”
卿舟雪一愣,只好慢慢松了手。
這一松,讓她被云舒塵拖入無邊的深淵,眼前只余紅紗,隨后是被水沾濕的紅紗。
再次醒來時,花燭已經燃盡。
*
窗外的光景還是老樣子,只不過紅紗已經慢慢撤下。熱鬧也逐漸平息。
卿舟雪待在房內,閉目養神。
她分明還比較年輕,卻已經耐不得折騰了,堪堪要去了半條命。
藤蔓粗糙又濡濕的觸感仍然留在心間。
云舒塵的手段溫柔而又強勢,像是在發泄著無處可去的不安,她將她控得死緊,卻靠在她頸間,一遍一遍地問,語氣低柔婉轉:“卿兒喜歡我嗎!
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太長,她想起耳旁那些溫軟好聽的話語,還有自己囁嚅在唇齒邊的一句又一句“喜歡”,竟然開始神思恍惚。
無情道在這一瞬再次動搖。
卿舟雪頓感胸口悶疼,她的唇角溢出一點血色。
她連忙將思緒抽離,不再去想有關云舒塵的一切事情,開始閉目打坐。
運功一個周天以后,重歸于平靜。
然而。
卿舟雪再次睜開眼,不知何時,心中約莫惦記著的那個人已經站在了身前。
云舒塵蹙著眉,拿指撫上她的唇角,左看右看,“這是怎么了?”
溫柔的九和香涌入鼻腔,卿舟雪的氣血再次洶涌起來,全往喉嚨上冒——她這次沒有忍住,俯下身子咳了起來,嘔出大一片鮮血。
對上師尊錯愕的神色,卿舟雪搖了搖頭,被她一把扶住,“沒事!
她緩了緩,面色帶著蒼白:“好像是功法在反噬!
無情道的功法反噬——說明她又不知不覺動了情。
這才不過短短幾日的癡纏。
云舒塵亦反應過來。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面頰也莫名暈上了一層淺淡的粉,出乎意料的是,現如今的那點心疼竟全被一種茫然的歡喜蓋了過去。
血。
撒在地上,宛若點點梅花,煞是嬌艷美麗。
那是卿舟雪為了她而流的。
莫名的滿足簇擁了她。
云舒塵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經有些病態,到底也是被眼前這人折磨出來的,她輕咬著下唇,將眼眸挪開,遏制住這種不對勁的興奮感。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將這種莫名的躁動壓下,坐在她身邊,端著杯清水給她漱口。
興奮褪去,剩下的心疼終于冒出頭來。
云舒塵知道自己已經正常了,這才開始探查她的狀況。
靈力如絲如縷地鉆入卿舟雪的經脈,內視一番,情形似乎遠比她設想得要嚴重。
她的丹田上竟繃出一絲裂紋,急需療養。不過當卿舟雪靜下心后,傷痕之處又漸漸愈合起來,直至恢復原貌。
卿舟雪抬起眼睫,眸中的冰藍深邃了一瞬,又轉為正常的瞳色。
“我沒事,師尊。”
她又重復了一遍。
*
這幾日卿舟雪仍然時不時吐血,次數越來越多。人心乃世上最難控制之物,眼不見則意不亂,其實離開云舒塵是最為妥帖的選擇。
倘若因此道基俱毀,她現在所做的除卻讓云舒塵空落了傷心,一切都沒有意義。
但她卻一直將這個念頭留存在心底,并未言之于口。
師尊日日在身側,她日日瞧著她,瞧成了習慣,沉浸在這么多年的歲月里,常人皆很難以果決抽身。
可是云舒塵的一顰一笑……卿舟雪幾乎在體內感覺到了窒息般的苦痛,情愛對于她而言與斷腸散無異。
當她再次在云舒塵身上吐出一口血時,絲絲縷縷的紅染透了她的衣裳。
云舒塵瞧在眼底,她靜默地抱緊了卿舟雪。
“你要走么!
她這樣問時,又將橫在她腰間的手臂環得更嚴絲合縫。
可是自己許諾過要一直陪著她的,卻忘了如今這一遭。
卿舟雪靜下心來,覺得為人不該失諾,尤其是對著云舒塵。興許也有其他的法子,譬如暫且一個人獨居幾日,待到道心穩固再來見她。
她定了主意,剛欲開口,唇瓣卻被人抵住。
云舒塵似乎唯恐她說出“要走”二字,反而看著她,緩緩垂下眼睫,先一步道:“你走吧!
她俯下身子,將卿舟雪腳腕上一直鎖著的玄鐵環輕輕打開。
隨后她將其拿在手心里,感受著上頭的余溫,一時沒有動彈。
蓬勃的靈力終于不再拘束于卿舟雪的丹田之中,可以釋放于天地。
卿舟雪感覺整個人都輕盈了起來,就像驟然卸去了雙翼上沉重石塊的飛鳥。
但是在這一刻,也就意味著,她要脫離云舒塵,獨自面對高天之上的狂風了。
卿舟雪重新站起身來,但她卻并未離去,而是駐足在了云舒塵身旁。
云舒塵也站起身來,玄鐵環因為被攥得太緊,靈力無異泄露,已經快要被她震成粉末。
她捏在手心里——額上已經出了一層虛汗。方才在覺察到卿舟雪要說話的趨勢時,她心內某個不為人知的陰暗面又開始叫囂滋生,想要將卿舟雪徹徹底底拴死在身旁。
卿兒的善解人意,無聲的包容……并不會讓她學會放手和釋然,反而時時想要利用著她生性中的這一份溫和,更進一步。
任由這樣下去,興許終有一日會傷到卿舟雪。
云舒塵趁著自己尚還穩定時,先下了決斷。她并不寄望于自己——無論何時,人心永遠多變,沒有任何人是例外……情蠱那件事已經讓她害怕,倘若再遲上一刻,她自己也無法預料局勢。
她別過頭,生怕自己再次后悔,聲音也冷淡下來:“要走,便快些走!
卿舟雪幾步走近她,一步一聲,甚是平緩。
云舒塵被攬過去,卿舟雪抱她的力度像是方才的那次回擁。她稍微低下頭,將下巴抵在她的肩膀,輕聲說:“對不起!
云舒塵閉上眼睛,這次沒有回應她。
卿舟雪在與她緊密相擁時,不知是不是只是心中所想,似乎能感覺到一點點波瀾。
她忍著肺腑的疼痛,清晰地感覺到兩顆心臟的跳動。
“太上忘情給我的那個夢里,師尊在入劍冢時不慎驚醒了我,順帶還拿走了我的情根。此后我漂泊五百年,便是為了尋你而來!
卿舟雪忽然笑了笑,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而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告訴云舒塵這些。
但是臨別之際,卻莫名多言。
“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倘若開頭是如此,我竟覺得因果循環甚是奇妙!
云舒塵先是疑惑。
零星的記憶閃過腦海,似乎晃過了什么。
她一時有如雷擊,愣怔在原地。
可是,那也許……
也許并不是一個夢——
第179章
云舒塵壓下眸中一絲驚駭,假裝無事發生。
她自袖中拿出星燧,在其上悄悄施了一道法術,又將卿舟雪的手執起,將其放在她的手心里。
明明滅滅的燈火,自覺地縮小,像是攥了一拳的螢火蟲。
“將此物帶著!彼龂诟赖溃骸澳獊G了。”
“……去做你想做的事!痹剖鎵m低眸時,看不出喜怒。
“你不需要了么?”在卿舟雪的印象之中,此物對師尊而言意義非凡。
云舒塵緩緩一笑。
“往事不可追矣!
她說。
師尊將她送到了伽羅殿前,其下有很長的臺階。一眼望去,連綿無邊。
卿舟雪負著劍,靜默無言地,一步步走下去。
云舒塵駐于原處,沒有動彈。早在她搶走星燧,在劍冢之中佯裝與卿舟雪決裂以后,她便沒有打算再留于太初境。
隨后一直未歸,許是心底里還想照看一下卿舟雪。
現如今松手放開了最后一絲牽掛,她目送著她遠去。
云舒塵神色雖然未變,不過內心卻并不如面上的坦然。她的心意在來回拉扯著,唯恐自己再多看她一眼,便會忍不住將人再次拖回來。
但是視線還是忍不住隨著她走。
卿舟雪走下一半臺階時,不知為何,邁步的速度愈發緩慢,慢得像是在踏青,流連路邊的風光。
她最終不知為何停了下來,轉身,回頭望了一眼。
魔域的天空一直陰沉,但今日難得天清氣和,落日殘陽染紅了整片天空,竟顯出蒼涼落寞之感。
在夕陽的一片光暈之中,她再也看不清師尊的臉。
只能瞧見女人端然不動的剪影,還是如初見時那般風華無雙。
這個場面。
是卿舟雪對魔域的最后一抹記憶。
*
卿舟雪回過神來,眼前哪里有什么殘陽的濃麗,只有鶴衣峰上一片清寂的大雪,紛紛揚揚灑滿了天空。
她盤腿而坐,愣了半晌,直到窗前飛了點雪花進來,濡濕了地面。
她才站起身來,將窗戶闔上。
自從離開云舒塵以來,隨著日復一日的勤勉修煉,卿舟雪的道心已經穩固許多。
沒有再吐過血。
修為也往上精進了一段。
爐中的九和香已經熄滅了許多年,卿舟雪一個人住在此處,也未曾將它再次點燃過。
因此室內不再有曾經的那種溫柔香味,只能嗅到清冽山野草木氣息。
獨自走向巔峰的路途,也許注定是孤寂的。
卿舟雪自從魔域回來以后,便閉門不出,不再見諸位師姐妹,也沒有和師叔們會過面。
她無知無覺地修煉著,生命中好像什么也不剩下,在無情道的一片空寂之中,竭盡全力地攫取著周遭的靈氣,化為內用。
這些年唯一還會再說話的人,興許是太上忘情。
“忘情之道,既是寂滅,也非寂滅。”
卿舟雪雖然琢磨了很久,但是卻始終參不透這一句話,“此為何意?”
太上忘情道:“無情道的最高境界,并非徹底喪失感情。這只是其中的一個階段罷了!
“所以我前些年一直等著,待你找回情根以后才來見你。”
卿舟雪思忖片刻,腦中頓時想起了三句話。當年在冰洞之中,空靈入耳的三句話。
其一為不及情,其二為情之所鐘,其三才是忘情。
“你比我教過的任何一個弟子都要契合!碧贤榭粗,微微一笑:“畢竟人生來皆有情有欲,他們一般不會經歷第一個階段!
而卿舟雪出生時情根不全,在多年對感情的追逐之中,恰好誤打誤撞地完滿了第一階段的修行。
卿舟雪蹙眉道:“如我現在這般,什么也不想,能算是忘情了?”
“不。這只是寂滅。”
“如何跨入下一個階段?”
太上忘情似是思忖,“因人而異。我當年……也不知是為了何事,一下子便突破了。無法供你借鑒。”
“興許還得再等等罷,機緣未至!彼坪跻灿行o奈。
卿舟雪抬起眼睫,忽然感覺有點諷刺。
“老祖薄情寡欲,看起來倒是不像對萬事萬物有情的樣子。”
太上忘情聞言,也并未惱怒:“劍魂,你若是也記得反復活了這么多的歲月,冷眼瞧著同一批人生生死死,起初興許會有所觸動,對于熟悉面孔的離去無所適從——直到后來總會麻木!
“終有一日會什么也不剩的。”
卿舟雪在心底嘆了口氣。
一通對話,依舊沒什么收獲,也沒有什么突破。
她只得趕回來,一路走出流云仙宗。
這幾年,因為太上忘情的守約,兩宗之間一直相安無事,都在休養生息。
而朝云霧底下望去,人間亦很安寧,是一個暖冬。
唯一動蕩之處,于卿舟雪也算是好消息,魔域越發繁榮昌盛,版圖已經逐步躍過了北源山一帶,讓那一堆聚集的小宗門夜不能寐,集體往南邊遷了幾十公里。
這個世界太平得不像樣子,人人面上都還算輕松,過著個自的歡喜與愁苦。
但是卿舟雪總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今日天邊又生異象,白日無云,卻總是閃電雷鳴。
卿舟雪立于一夢崖頂端思索道法時,偶然得見一道天雷斬向主峰。
電光在白日里亮過,甚是不顯。但雷鳴聲卻足以讓卿舟雪足下的整個山峰抖了抖。
而主峰的結界之上,再次破開一個豁口。
不過片刻,主峰上下又忙碌起來,好在有結界護佑,不然那一道雷電劈下,其力度之猛,似乎足以讓峰脈折斷。
卿舟雪向那邊沉默地望了一眼,上一次太上忘情拿太初境威脅她時,也曾破壞了結界。
同樣的景象,讓她陷入了不怎么好的回憶。
也不知掌門如何了。
罷了。想必有柳師叔在,大家應當都無虞。
天道的崩壞似乎一直在持續著。
卿舟雪現如今更擔心這件事,她自覺要加快進度。萬一崩潰到一定程度,已經無法內化靈力,到時候只會更加被動。于是她依舊沒有走出鶴衣峰,自崖邊走回房內,繼續閉眸打坐修行。
這一閉目冥思,不知天黑天亮,又是數年過去。
光陰在指縫中溜走。
當她差不多達到大乘期的修為時,無情道也徹底卡死在瓶頸,修行速度逐步放緩——縱然如此,也較之前速度的相差無幾。
此類功法,光從修行的角度上來看,的確成效顯著,令人驚艷。
卿舟雪本還欲繼續鉆研。
但是鶴衣峰上久違的人聲腳步聲,讓她終于睜開眼睛,止步運功。
房門一開,是幾個老熟人。
走在前頭,一身玄衣,神色端肅的是林尋真。另個打扮稍微張揚些,但依舊比曾經穩重了不少——是阮明珠。
白蘇站在她們二人之后,袖口輕輕抬起,似乎在臉上拭了一下,很快又垂了下去。
阮明珠的神色竟也帶了一絲哀傷:“師姐,掌門病重,你快去主峰!
卿舟雪微微一愣,常年不和人講話,讓她開口有些緩慢,于是直接點了點頭。
臨到此時,莫名的不妙浮上心疼。
“現在是什么年月了?”
她的幾個師姐妹已經拉著她飛向云端,林尋真聞言,只得嘆息一聲,她略有些憐憫地看著卿舟雪:“師妹。自你回峰,已經閉關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
卿舟雪蹙起眉梢,她從未感覺時光流逝得如此之快,似乎只是閉著眼睛睡了一覺而已。
師姐妹等在了殿門之外,卿舟雪獨自走入春秋殿。
一片寂靜,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不過幾十年的功夫,掌門到底沒有熬過渡劫這一關,提前出現了衰弱的征兆。
卿舟雪看得清楚了,竟還有些認不出來,面前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是曾經教授她劍法啟蒙的掌門。
他并不算特別意外,也不顯得慌亂,事實上,在生命的最后幾十年中,他已經將太初境一切事宜安排妥帖。
這最后一件事,也到了該做的時候。
老人咳嗽起來,扶著座位起身,“那把無鋒劍,你可有好生保管。”
卿舟雪點頭,“是,我將它和清霜劍一并帶來了!
他撫須點點頭:“好。你再站過來一些!
那只手對著春秋殿的一面墻摁了一下,整片墻壁皆剝離開來,卿舟雪看得清楚,正是類似于師尊書房那樣的機關。
千盞萬盞燈火,如繁星一般,簇擁這面墻內,一層一層,如孔雀開屏,赫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相當震撼。
室內并未點燈,顯得有些幽暗,星星一樣的火點便愈發明亮,仿佛真讓她置身于銀河之中。
每一盞燈之后,都擺著一個木牌,上頭寫著名字。
有些尚還亮著,有些卻已經熄滅。
“此乃魂燈,內門所有人,不止在卷宗上錄著名冊,也會有這樣一盞小燈。活著的時候是亮的,一直到逝去,咳咳……才會熄滅。”
卿舟雪自上而下瞧著,發現自己的一盞正擺在云舒塵下頭,喻示著輩分關系。
由于她只有她一個徒弟,比起旁的峰主那樣緊湊,鶴衣峰這一支顯得甚是冷清,兩盞魂燈相依為命地靠著。
擺在最中間的,是歷代掌門的名姓。
太初境開宗不久,暫還只歷經了兩代掌門,卿舟雪若承下此位,她便是第三代。
掌門慈祥地看著她:“身為一宗之主,能做的事情很多,不能做的事情會更多。此句的意思,你可懂得?”
卿舟雪想了想:“身為掌門,不能做有違宗門利益之事。”
“這樣說興許沒錯!闭崎T嘆了口氣,“不過你也需長遠考慮,有些利處可以占,有些則不可以!
卿舟雪眉梢微蹙,似乎對此事還有些茫然。
掌門的聲音平和:“身為一宗之主,整片太初境皆聽命于你,你自然可以達成許多獨力難以達成的事,但與此同時……孩子,它也是責任與枷鎖!薄
第180章
她的一言,便是整個宗門的口舌,朝著眾人發聲。
一行,則是宗門的門面,也無法擅專自由。
卿舟雪握緊了手中的劍柄,她看著掌門佝僂著身軀,自眼前走過,他輕顫著手,將卿舟雪的那盞魂燈拿了下來。
卿舟雪盯著自己的燈和云舒塵的漸行漸遠,最終被擺在了正中間。
“不必過多憂慮,很多事情,做一做,也便懂了!闭崎T呵呵笑道:“你的師叔們還健在,會輔佐你……當好這個一宗之主的!
“嗯!
卿舟雪微不可聞地點點頭。
自己的那盞小燈落在下頭,火光更亮一些,旺盛蓬勃。而她上頭的那一盞,掌門的燈火,已經如風中殘燭,再難瞧得明晰了。
借著幽暗的火光,卿舟雪念出了上頭的三個字“孟知遠”,恍然覺得陌生又離奇。
她此時才忽然想起,其實宗內很多弟子,皆不知曉掌門的名姓。
包括自己。
他只是掌門,提到這兩個字,整個太初境的人都會知曉,不需要再過多解釋。每一次想到他時,也總是會和太初境掛上干系。
但是人人似乎都忘了,面前這位前輩,當年也是祖師座下的一位弟子,和他們并無二致。
掌門趁著還有些力氣,又和卿舟雪談了些陳年的事情。他說那時候,師娘去得早,師尊也快要仙逝,臨終之前只留下一群半大不小的年輕后輩,比現在不容易得多。他身為大師兄,只得肩負起這個突然落在他身上的攤子。因為宗門根基淺薄,但是靈脈卻相當豐富,引來不少人窺伺,他們便只能日日夜夜睜著眼睛,一刻也不敢放松,云師妹為此還累病了一段時日。
“都是這么過來的。希望你在日后秉持正心……不懼艱險。”
卿舟雪答道:“我盡力。”
掌門欣慰,最后給她交代了一些事,包括冊封大典之類的。他沒力氣站起來了,于是又重新回到了那個座位。卿舟雪聽著他的聲音微弱下去,直至于最后,吐出一口混濁的血。
中間的那盞魂燈亮了一瞬,而后靜靜暗淡下來。
卿舟雪一聲也沒出,不愿驚擾到他,她低著頭單膝跪下,直到自耳旁再也聽不見任何濁重的呼吸聲。
魂燈最后還是滅了。
正在這一瞬,他整個蒼老的身軀化為碎片,如流沙一般消逝在卿舟雪眼前。靈光如萬千繁星一般,在周圍騰地浮起,照亮了整個春秋殿。
高階修士身隕以后,渾身的血肉化為飛灰,畢生修為所得的靈力回饋于天地萬物。
卿舟雪慢慢抬起頭,而后杵著劍站了起來,她望著空蕩蕩的大殿,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走出大殿,卿舟雪向著鐘樓飛了上去,拽著鐘錘,向后拖著,臨到拖不動了再猛地松開。
一聲撞鐘鳴聲格外地大,震得卿舟雪雙耳欲聾。她接連撞了九下,任由莊重的鐘聲朝四面八方蕩開,如風一樣刮向遠方。
在鐘聲風聲嗚咽悲鳴時,卿舟雪立于鐘樓最高處,白衫被高天上的長風吹開,獵獵作響,她俯瞰整個太初境,一時怔然,心中空落落一片。
——掌門仙逝了,太初境的一個時代已經落幕。
而她是最后的見證。
*
掌門的衣冠冢和前任掌門,還有他的師娘離得很近。說是衣冠冢,其實里面什么布料也沒有留,唯獨留了一把他生時最常佩的寶劍——這是卿舟雪執意放進去的。整個劍閣的弟子,包括蕭鴻與陳蓮青師兄,在這一日皆顯得沉默不語,在掌門墳墓前守了良久。
修道之人并沒有葬禮這一說,因為知曉腳底下有陰曹地府掌管投胎諸事,他們無法干涉,只能默默祈禱逝者來生安康。
長老們很快調整過來,著手準備下一任掌門即任大典。
越師叔眼眶尚紅著,過來讓她試衣服,本想安慰一下卿舟雪,結果卻發現卿師侄比她想象得要堅強很多——除卻卿舟雪本就少說的話更少了一些,幾乎是惜字如金,其他倒是沒什么異常。
長發半披半挽地挽作發髻,白玉冠束起,裝飾不多,但較為典雅。
卿舟雪慢慢將衣服換上,這算是禮服,甚為厚重,依舊是以太初境傳統的白色打底,其上繡著靈鶴的紋樣,翩然欲飛。
她本就生得清麗,這樣一打扮,更像是下凡渡劫的九天玄女,幽冷得生人勿近。
“你現如今是什么修為了?”
卿舟雪理著腰帶,答道:“大乘初期左右!
越長歌凝眉:“無情道這般厲害么?這才短短幾十年!
卿舟雪的手一頓,她沉默良久,搖頭道:“代價更多!
“師叔,若是心有所屬,大可去告知她!
她意有所指,繼續將褶皺處理得平整一些。
越長歌眨了眨眼,尚未反應過來,隨即輕聲抱怨了一句:“小孩子你懂什么!
“我已經成親了!鼻渲垩┲刚。
這下輪到越長歌傻眼,“……什么時候的事?我年紀大了失憶了不成?”
“在魔域!
越長歌的手驟然松開,她嘆息一聲:“云舒塵她……她這,辦事還挺利索。小掌門,你與她的婚事,莫要廣為天下告之!
卿舟雪微蹙眉梢,隨即松開:“嗯。我曉得了!
大典如期進行。
前任掌門威望甚高,他的離去讓整個太初境蒙上了一層陰影。今日整個主峰都裝點得相當漂亮,也算是承上啟下,新日伊始之意。
卿舟雪年紀不過百歲,便已經繼任一宗。放在整個修仙界來看,無論于哪個宗門而言,都年輕得讓人發指。
不過她的修為已至大乘,足以讓一些非議統統閉嘴。
卿舟雪頭一次坐上了春秋殿的那尊白玉“龍椅”,說來還是從云舒塵的庫房中搬出來的物什。
今日內外門,長老,齊聚于主峰。長老站在殿內左右,隨后是內門弟子。
殿門徹底敞開來。演武場上的人頭攢動,立了一片外門子弟。
外門的弟子不知道已經換了幾茬,大多數不認識卿舟雪,只是偶在傳聞中聽說過她從雷劫之中活著回來,贏了問仙大會等等事跡,心中不由得升起景仰之情。
座上的女子冷冰冰一聲“肅靜”,聲音雖不大,但莫名很有威懾力,所有的聲響皆在這句話中止息。
新任的掌門甚有威儀,背后懸著無鋒劍,扶手一旁靠著名劍清霜,她姿容冷淡,瞧著不是好相處的模樣。
她停了片刻。
一時眾人心中有些緊張。
外門弟子的緊張源自于新掌門的嚴肅,長老們的緊張源自于……生怕卿舟雪忘詞。
好歹卿舟雪較為靠譜,她的眼神稍微動了一下,從左向右掃了過去。
而后她始才開口,此乃傳統,一般在仙宗掌門之位更替之時,總會抒發一番對前任掌門的追思,和勵精圖治的決心。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然而,卿舟雪說著說著,卻敏銳地嗅到了一絲魔氣。
她眉梢微蹙,五指稍微收攏,無聲地握緊了劍。
果不其然,外頭傳來些動靜。一道黑煙自演武場上騰騰升起。外門弟子騷亂一陣,朝兩側退開。
卿舟雪止了講話,就坐在座椅上,朝那團黑煙揮了一劍。
這一劍瞧上去力度綿軟,但卻掀起了一陣凌厲的冷風,如刀一般直直射去。
濃煙被騰地打散,冒出一個熟悉的人影。黑袍黑靴,蛇鱗一般的紋樣在披帛上閃光,正是現如今魔域最為得意的小魔君殿下。
一把折扇騰地展開,丟了過來,擋在梵音面前,將橫切在她面上的一道劍風徹底擋平。
由于力度較猛,不止擋回了虛空一劍,更是繼續向前,轉著圈兒,直直射向卿舟雪。
卿舟雪伸手擋住那把扇子,低頭一看,紋樣很素,但是有一股熟悉得的疏香。
她的心鈴一震,訝然抬眸,看向梵音身旁。
來人一身深紫羅裙,戴著面紗,挽的是很時興的靈蛇髻。她額間還貼了道細花鈿,更襯得一對妙目流轉多情,讓人挪不開眼睛。
二十年不見,恍若隔世。
卿舟雪站在原地,緩緩將折扇合攏,瞧著她,一時只顧愣在原地。
云舒塵幽幽打量她一眼,眸光轉下,落在那把被捏得死緊的折扇上。
如是,她的唇角終于微微彎了彎。
“遠聞太初境新掌門即位,竟也不知會一聲,特地趕過來送些賀禮。”
梵音露出一個明艷的笑容。她讓身后隨從提出一個盒子,讓人呈給卿舟雪。
一旁的柳長老先動一步,瞥了云舒塵一眼。卻只收到那女人微妙的笑意。
她明顯嗅到了一些血腥氣,打開來一看,是一個烏溜溜的人頭,勉強辨認那血糊面色——竟然……是流云仙宗現任的掌門杜仁?
人頭一旁放著一顆定容珠,可保身軀不腐,也能遏制修士死后化為灰飛。
卿舟雪收回目光,壓下心中驚駭,此刻在眾目睽睽之前,她身為仙宗掌門,不能貿然與她們相認。
“何意?”
“自然是誠心表交好之意。”梵音挑眉。
自從那幾場紛爭過后,誰人不知太初境和流云仙宗勢同水火,只是最近太平了一陣子而已。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太初境可以隨意和魔族聯盟,倘若如此,整個修道界都會對其口誅筆伐,甚至離心反戈。
且不說誠心交好,誰會在大典上送如此晦氣之物。
梵音還沒開口,一旁的云舒塵柔柔一笑,似是有意逗弄她:“掌門大人若是拂了我的心意,下一個蓋在此處的就是你!薄
師尊千里送(za)溫(chang)暖(zi),心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