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卿舟雪一直在盯著云舒塵,她的目光微亮了一瞬,又將光芒斂起,恢復成古井無波的平靜。
師尊。
卿舟雪嘴唇微動,下意識地想要出聲,但是她不能喊,太初境的掌門不能在即位第一日就與魔域不清不楚。
見她冷淡不言,云舒塵的笑意收攏。她的雙眸微微瞇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悅。
卿舟雪淡聲道:“此乃仙宗太初境,不請自來者,理應逐之!
她的手摁上清霜劍,目光看向云舒塵,但卻并不帶殺意。
云舒塵不喜歡看她這副無情無欲的模樣,好像茫茫眾生于她眼中皆無二致——全是草芥。
然而這種話似乎也無法惹怒卿舟雪。
渡劫期的威壓幾乎震懾了此處的所有人,境界之差,讓諸位長老渾身僵硬,而余下的弟子幾乎已經站不住了,只能跪在地上。
但是云舒塵卻并沒有震懾卿舟雪,特地繞開了她。
云舒塵緩走上前去,隨著她輕慢的步子,卿舟雪手中的劍寒氣愈發繚繞,似是警告她莫要過來。
“掌門大人在怕什么!
她的聲音溫和,在走近時,以極低的嗓音道:“魔族的女人也不吃人!
不是。
她并非魔族的人。
卿舟雪下意識在心底反駁。
她微微抿緊了唇,于心內傳音道——有什么事,私下再和我講。
云舒塵不理睬她,只是笑道:“屠了一個狗輩罷了。流云仙宗再立一個,本座便再砍一個。如何?掌門大人可高興?”
卿舟雪想起當年誓言,明白手中清霜不會傷到她,于是在云舒塵突破她最后一層底線時,將那一劍聲勢浩大地斬了出來。
云舒塵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在劍刃虛虛劃過她面前時,身形化作萬千飛沙,自她面前靈巧地散去。
卿舟雪這一劍落空,卻松了口氣,但當她對上梵音時,卻不如方才手下留情,每一劍皆凌厲得很,直截了當地欲取其性命。
她這一劍過去,那幾名跟在后頭的幾只魔物躲閃不及,已經徹底化為飛灰。
噴涌的鮮血灑了一地,清霜劍上正縷縷嘀嗒著幾線鮮紅。
梵音并不戀戰,躲過這一招后,旋過身來,歪著腦袋瞪她一眼,化作黑煙散去。
魔氣一點點消散,她們二人此刻應當已經走遠。四周的弟子從地上爬起來,兩股戰戰,盯著地上那攤瘀血,似乎仍在心有余悸。
鐘長老見狀,在心底嘆息一聲,待到整個主峰重新整頓安靜下來以后,血跡也被人麻利地清除以后,他便請示掌門說是否繼續。
卿舟雪重新坐回原位,她手中杵著沾血的誅魔長劍,整個人背脊端直,似乎方才的小意外并不足以亂了她的步調。
她頷首,示意可以繼續。
新掌門穩重的氣質逐漸讓整個太初境安靜下來。
方才旁人還沒有看清卿舟雪如何出劍,便已經有魔人血濺幾尺,這一見真章,讓他們紛紛聯想到萬一劍風一偏削到自己身上的場景。
弟子們的神色愈發肅然。
卿舟雪并不知曉,這頭一日內,自己莫名樹立了不小的威望。
她對此并無察覺。直到大典完美落幕,瞧著底下的人一個個散去,殿門關攏,她才能稍微放松一點坐姿,略帶疲憊地問:“師叔,我今日做得如何!
鐘、周二位長老點頭道:“不錯!
卿舟雪得了首肯,放心了一些。她閉上眼睛想要休憩一下,但是將靈識散開時,卻仍然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
云舒塵在太初境內。
她并未遠去。
*
“你先回去吧!
云舒塵手里握著一壺酒,橫在一方新墳之前,酒液傾泄,將地澆了個透。
梵音道:“我們若向再往西南腹地蔓延,太初境是始終繞不過的,姨母……你真要將她剁了?”
“你想得也太遠了些!
云舒塵溫聲道:“太上忘情又沒有死,你以為殺了他們的掌門人,就能緊握流云仙宗了么!
梵音這些年和她愈發熟稔,因而也活潑了些,眨眨眼:“我只是問問罷了。該不會是心疼了?”
“不會!痹剖鎵m放下手,瞥她一眼:“你這般感興趣我與她之間的事情,怎么?是到了想說親的年紀?”
梵音聞言,搖了搖頭,并不羞赧,她報了一長串人名,似乎還在仔細考量。
云舒塵問:“面都沒見過,你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歡。”
梵音卻道身為現任的女君,娶妻綿延后嗣為重,情愛對她而言無足輕重。甚至太過喜歡,日后反而會因這種軟肋而埋下隱患。
言罷她幽幽回望了云舒塵一眼,這話似乎是在意有所指。
云舒塵冷哼了一聲,料定她不敢。
梵音走后,云舒塵將手中握著的空空如也的酒壺擺在了前任掌門墓碑前面。
還有旁的一些祭品,她彎下腰,一一擺上,又將那蠟燭點燃。
云舒塵摩挲著墓碑上的字,靜默片刻,多年師兄妹一場,終有緣盡之時。
到底……又散一個。
她在心底輕嘆了口氣。
“師尊!
云舒塵回眸。
卿舟雪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這些年她的修為愈發深厚,腳步比貓還輕,走過來時沒有發出聲響。就連云舒塵也漸漸難以辨別了。
她往這邊走了幾步,只是停在了云舒塵身前,較為疏離的地方。并沒有主動靠近。
云舒塵打量她一眼,卿舟雪的禮服還未來得及換下,她像個神仙似的站在自己面前,一臉淡泊仿佛隨時都要飛升。
很好。又比二十年前更不像個人了些。
“這幾年無情道修得怎么樣?沒了干擾,你境界臻于大成了?”
云舒塵挑眉問道。
“小成。瓶頸。”
她的字像是一個一個往嘴里擠出來的。云舒塵等了半天,也沒聽見下文:“小掌門的金口是當真難開。該不會二十年都沒說話了?”
沒想到卿舟雪卻點了點頭,垂眸道:“差不多。我不太習慣。師尊無需叫我掌門,按以前的來就好!
云舒塵一愣,徒弟這二十年到底過的什么日子?她念及此,竟有些心疼起來,這么修煉下去,當真不會瘋掉么。
站在墳地中講話不甚合禮,云舒塵挑了個方向走過去,當她與卿舟雪擦肩而過時,卿舟雪便相當自然地跟上了她。
漸漸走著,似是在山腳下散步,兩人并肩而行。
“修行勞逸結合,一味尋求突破,反而適得其反。”
以往卿舟雪一定會贊同這番話,但是現如今……她卻微微搖頭:“我尚不夠強,需得勤勉一些!
云舒塵本是慣常叮囑,聽她這話反倒生了些不滿,“你的修行速度已經是舉世罕見,還要如何?”
她非得將她自己逼上絕路么。
——看目前這架勢,的確是的。
卿舟雪不再反駁,也沒說什么贊同的話。她將話題收攏于云舒塵身上,“師尊今日來,有什么事?”
“我的師兄仙逝,于情于理,也該祭拜一番。”
云舒塵語氣理所當然,故意沒提卿舟雪,又想看看她有什么反應——不過,到底也能猜得到,卿舟雪微微頷首,神色依舊無甚波瀾,仿佛方才初見時她手里捏皺的那一把折扇,是云舒塵憑空臆想出來的。
此處僻靜無人。
卿舟雪感覺云舒塵朝她靠近了些,她的耳垂旁有些微的氣息拂過,“許久沒見面!
“你到底還是長大了!
下巴被端住,輕輕扭過來。
卿舟雪驟然對上那張臉,她的目光只淺淺掃過,不敢細看。但她卻莫名地認知到——師尊這些年不必端著仙宗長老的架子,魔域的風格濃麗大膽,她亦入鄉隨俗,打扮上嫵媚了許多。
何況她彎著唇角,神態愈發生動。
可卿舟雪自認清修多年,本不該為這些外表所惑,甚至她一兩個神態所擾。
她微蹙眉梢,對自己逐漸生出了一些疑惑。
云舒塵并沒有貼在她身上,兩人之間保持著得體的距離。卿舟雪的手腕處被松松捏住,恰好掐著根筋。
些微的刺激,讓沉寂許久的心臟,終于微微動了一下。
“我瞧這無情道,讓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卿舟雪低聲道:“為此二十年鑄成大乘,凡事皆有代價!
云舒塵摁在她手腕處,緩緩撥弄著那根筋,惹得她酸脹無比。
“不會孤獨么!
“一旦修習以后,七情六欲皆淡泊許多,不會感覺!
云舒塵若有所思:“也就是說,憂怖喜悅,皆感知不到?”
“……嗯。”
“看來的確無情。不過還好,你曾經便是如此模樣,也不算特別陌生,對么?”
“是!
卿舟雪下意識順著回答。
但耳旁卻傳來一聲輕笑。似是嘆息,也像是別有意味地逗弄她。
“掌門大人!
“你連看都不敢多看我一眼,直接將眼睛閉上,這也算是無情道么?”
卿舟雪如遭雷擊,她也不知自己何時閉上了眼。
云舒塵這樣一笑,她忍不住睜開來,眼簾中又驟然闖入女人煞是好看的笑容——此般沖擊之下,卿舟雪的神色終于波瀾了起來。
云舒塵滿意地松開她——
第182章
緊接著,云舒塵瞧著卿舟雪捂著嘴悶咳一聲,唇邊觸目驚心地淌下一抹鮮紅。
“疼么?”
云舒塵斂起了笑容,神色忽然冷淡下來。
卿舟雪搖了搖頭。
但她實在無法再面對著她,遂只好別過頭去。
云舒塵鎮定自若,任她漸漸與自己拉開了距離,結果卿舟雪頭皮忽然一痛,再瞧去云舒塵手中,她不知何時攥住了自己的一縷長發。還與她自己的頭發靈巧地打了個結。
云舒塵用收成束的水線將其切斷,兩縷結在一起的長發便落到她手心。
她一本正經地收了起來。
“自成親以來,你還未曾叫我一聲夫人。”
卿舟雪淡著神色,干巴巴一聲“夫人”,顯然不太適應。
“這兩個字就這么燙嘴?”
“罷了,我還是喜歡聽你叫我師尊。”
每當卿舟雪喊她師尊的時候,總是能給云舒塵一種錯覺,她可以隨心蹂|躪眼前的這只小徒弟。
其實也大都不是錯覺。在諸多小事方面,卿舟雪向來是很溫和的,不會和她計較。但是在一些大事上,譬如修習這無情道,她卻總有自己的主意,什么人都拉不回來。
不知不覺地,二人已經走到山腳下的一條河邊。云舒塵看著對岸的風景,忽而說:“當掌門肯定比平時要累一些。你才上任,不會夠熟練,倘若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時,那索性冷著臉不開口,這身氣勢倒是足夠唬人了!
卿舟雪點點頭,“好。”
兩人只是并肩立于水邊,影子映在水中,竟也像是相互依憑。
一條小魚懸浮于水面之上,自由自在的游動著。云舒塵以為是卿舟雪靈力所托,但是仔細一感知,這魚竟然是自己飄起來的。
卿舟雪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釋道:“我一出關便是如此。魚在天上飛,偶爾發生,是以大多數人應該還沒有注意到。”
“……也不知再這樣下去,會失衡成什么模樣!
云舒塵眉梢微蹙。
卿舟雪又問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師尊可知,流云仙宗底下靈力虧空的那一塊,是怎么做到的?”
“想必是太上忘情的手筆!痹剖鎵m道:“我不知,仙家的功法中沒有這方面的詳敘!
卿舟雪陷入沉思,云舒塵詫異道:“你學這個做什么?”
“太上忘情也會這個,但是她未曾教給過我。此法奇特,興許日后有用!
她答道。
云舒塵側頭認真地看了一眼卿舟雪,這些年靜心修行的沉淀,讓她愈發淡漠,也愈發讓人捉摸不透起來。
時至今日,連她也不知卿兒在計劃些什么了。卿舟雪思忖片刻,又問她道:“其他的呢。”
“妖族之中廣為流傳著的合歡道!痹剖鎵m道:“有許多細小分支,一些較為邪門的,擅長采補,將對方的靈力吸納入丹田,化為己用,通常為正道所不恥。和你講的這種,似乎有些類似。”
卿舟雪欲要回去仔細研究一番。適逢此時,云舒塵卻道:“你現在搬去了主峰住著?還是在鶴衣峰住著?”
“鶴衣峰!
“嗯!痹剖鎵m又笑了笑:“今日留我一夜么!
“我明日便走了!
她說。
*
卿舟雪將鶴衣峰打理得很好,還是依照當年模樣,對于云舒塵而言,幾乎沒有什么變化。
因為現任掌門從來不喜歡添置東西,一個人素慣了,再住多久也是這樣的。
這些年,卿舟雪愈發沉寂。她的生活很是單調,但是師尊瞧起來氣色還不錯,也不知她平日在做些什么。
——她平安就行,平日里在干什么,境遇如何,我亦無法干涉,又與我有何關系。修習無情道,若不想再自毀道法,便要少一些牽掛。
卿舟雪冷漠地想。
——可是我還記得自己以前關心這樣的事情。
卿舟雪疑惑地想。
——身為她的妻子,理應關心。
卿舟雪恍然大悟。
于是她輕聲問道:“你平日過得怎么樣?”
“過得如何?”云舒塵推開了門,她倚在門框上,回眸道:“平日里指揮一下孩子們去仙宗造反,無事的時候——”
“興許是過節罷。能與一堆漂亮姊妹們觥籌交錯,看她們在神像下跳舞彈琴,很是快活。”
“北源山以南風氣的確要保守一些!鼻渲垩┼帕艘宦,開始想象那樣的場面——月輝的照耀下,媧神雕像被炙熱的地火圍在中間,比火焰更加艷麗生輝的是姑娘們旋腰時轉起來的長裙。
也許這樣的地方,云舒塵確實會自在一些。
卿舟雪不喜歡魔域,大都是因為血脈之中的相克。
在那片地方上一些嗜殺的……各類奇形怪狀的魔物的確讓人提不起好感。
唯有小西北幽天那一片的魔女,狡黠又艷麗,況且與云舒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被卿舟雪漸漸排除在不喜之外。
“你過得高興!彼剖鎵m進了屋子,“那就好!
“自然要高興。”
云舒塵蹙著眉,側眸透過窗戶的一角,盯著庭院內一盆花——依舊是含苞待放的模樣,被卿舟雪施法保護得很好。
“誰像你似的,年紀輕輕,總是了無生趣!
不知為何,說這句話時,云舒塵的聲音卻低了下來。
臨至夜幕時分,兩人如以往那般上了床。卿舟雪盡量克制著綺念,端莊地像是在上朝。
她愈是這般,也只能證明,無情道的確沒有大成。
至少卿舟雪不能將云舒塵瞧成“泯然眾生”的模樣。
卿舟雪嗅到了熟悉的香味,她盡力將身旁的女人想象成一塊石頭,免得自己再口吐鮮血。
閉上眼睛,卻躲不過那段幽香。
云舒塵翻了個身,這次并沒有再去逗弄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兩人各懷心事,睡得涇渭分明。
第二日清晨,卿舟雪自睡眠中醒來,身邊已只余溫熱,不見人影。
她這些年從未睡過覺,如此一來,竟還有些不適應。剛醒時的腦袋嗡嗡地,迷茫了很久才想起——師尊是來過的。
來過。
她說是……
今日便走了。
卿舟雪蹙著眉,在床上靜靜坐了一會兒。
云舒塵應該是回魔域了。
這樣也好罷。
她最終收拾了一番,趕去主峰,盡了一上午掌門應盡的職責,又在房內打坐修行了一下午,依舊尋不見什么突破的希望。
當夜幕降臨時,她悄然出門,御劍朝流云仙宗飛去。
卿舟雪停在浮石下方,仰頭望著上方,收斂氣息,沒有驚動任何人。
遮天蔽日的陰影盤亙在九州中部,累年數月。
像是一道扣不下的傷痕。
只不過現在的流云仙宗,徒留一宗氣派,內里已經逐漸空虛。
卿舟雪慢慢飛到白日與暗夜的交界之際,任由自己一半面孔沒入陰影之中。
她緩緩閉上眼,用“心”去看,感知著周圍靈力的脈絡。眼簾一片漆黑時,她的確感覺到了河流一樣蜿蜒的脈絡。
但是水流一樣的東西從指縫流過,很難以留得住。
對于她而言,靈力也不像劍器那般隨口使喚,就能自發遵循她的意志。
她需要事無巨細地調遣它們。
這并不是卿舟雪第一次嘗試如此。
但是她悄悄在這里試過很多遍,也沒法做到如太上忘情那般——將一片區域的靈力抽空。
每當她抽走一片時,四面八方的看不見摸不著的靈力便會將此填平。
就像是水浪洶涌了一瞬,又逐漸趨于平靜,最終并不會發生任何變化。
卿舟雪兀自思忖著,她繞著流云仙宗飛過了一圈又一圈。
這一片地盤,到底有何不同?
太上忘情不可能一直鎮守在此處,維持著流云仙宗境內濃郁的靈力。
應當是存在陣法一類的東西。
卿舟雪再次閉上眼睛,觀察了良久,她索性完全放松了自己,權當自己也是萬千靈力中的一縷,隨風而去,隨波逐流。
她找尋著特別之處。
靈力逐漸在她的神識之中現出輪廓。
很快……真的很快。
倘若拿風來比擬的話,此處更像是一個龍卷。
圍繞著流云仙宗狂暴而有序地旋轉著。
她跟隨著它們的軌跡環繞著,臨到某一個節點時,腦中忽然清明起來。
捉住這一線思緒。
卿舟雪連忙飛到離流云仙宗遠一些的地方,將掌心攤開。
自古修士打坐時,總是將外頭的靈力一點一點地吸納至丹田,在經脈之中運功循環,洗去污穢,提精至純。
因此修行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漫長的過程。
而此刻,卿舟雪卻迅速地吸納了掌心之外的靈力,她沒有來得及提純,只是暫且收入體內。
旁人這么做很是危險,倘若一時灌入靈力太多,境界無法承受,就會有爆體而亡的危險。
但卿舟雪已經沒有境界,她當年便能承受和大乘期一共雙修的壓力,并且毫無不適。
當卿舟雪抬起掌心,吸納得足夠迅速時,她又設法引導著四周的靈力迅速旋轉,果不其然,在她的手心周圍——出現了一個空域。
“你在干什么?”
她一凝眉,將手掌垂下。卿舟雪轉頭向后望去,太上忘情懸浮在空中,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的身后——
第183章
“我觀此一方風景獨好!
卿舟雪悄然隱去了真實意圖,認真問道:“只是為何不能與眾生共享?”
她指著那一處,被陰影完全覆蓋的中部山脈。每一寸沒有陽光的地方,對于它們而言都是苦痛。
“那些走獸草木,”太上忘情答道:“靈智低下,不能窺大道真徑,它們搶不過人!
“眾生不應該是平等的么!
“理應如此。但倘若真是平等,互不相犯,那可就天下太平了。事實上,總是強者宰割弱者。譬如百獸之靈長圍獵另一些小獸,人間無事,也要將人分成個三六九等,就連陰曹地府中也有各階鬼職。”
“既是這樣的世間!鼻渲垩┎⒉挥X得太上忘情對于“塵世”留下過太多情感:“老祖又為何想要救?”
太上忘情愣了一下,良久后,她道:“很多年前我是這樣想的,在修習無情道前,我將日后要做的事情……一個個記了下來!
“好像太久了!
她道:“我也不知我彼時是抱著怎樣的一種感情,來看待世間的!
“這一世我沒有奪星燧!碧贤榈溃骸疤热羰×耍潜闳绱肆T!
她緩緩閉上眼,“人走在此時,已是滿身疲憊。似乎也沒什么必要重來了!
時光會帶走一切么?哪怕如磐石一般堅|挺,亦會在漫長的磨損之中破碎,最后散成一片黃沙。
黃沙漏于指縫中,隨風散去。
“不出五十年!碧贤樘氐馗嬲]她一番:
“崩塌的速度會越來越快,剩的時間不多了。”
然而,這一場風沙的確席卷了五十年。
干旱是從人世間開始的。
靈力枯竭,草木不生,連年的大荒,導致人間已經開始斷糧斷水。饑荒在每一寸土地上舔過。
甚至在這短短的五十年間,覆滅了數個王朝。
卿舟雪再一次踏出太初境時,荒涼已經蔓延至山腳邊。
在此時,天地靈力的衰竭已經足夠明顯,終于引起了各大宗門的注意。
當那幫不問世事的修道之人,終于將目光投向民間時,卻發現——那些地方早就寸草不生了。
恐慌自九州上迅速蔓延,遠甚于饑荒。
一個沒有靈力的世界,任憑他們修為再高,也會在短短幾十年間老化死去,灰飛煙滅。
甚至境界更高資歷更老者,不知為何,出現衰敗的征兆要快上一些。
這是彷徨的幾月。
卿舟雪不算辜負前任掌門的期望,哪怕無情道遲遲未有突破,她日日苦修五十年之后,拼盡全力將修為平緩過渡到了渡劫期的門檻。
“這些年,魔域野心勃勃地將勢力蔓延到了大半個九州!
鐘長老在地圖上圈出太初境的地盤。
卿舟雪面前,由冰錐幻化出來的九州地貌重巒起伏,泛出血紅的地方,皆被魔域掌控。
橫在中部的流云仙宗,已經隨著大勢衰弱至于消亡。魔族幾乎包圍了它,甚至吞并了流云仙宗南部的一大仙門——這意味著直接威脅到了太初境的東北面,按照她們推進的路線,下一步便是這塊富饒之地了。
云舒塵這些年動靜很大,她不斷地拆分零零碎碎的小宗,每每攻下,只是將宗門一把火燒了,掠奪法器寶物。
卻并沒有趕盡殺絕,放了他們一條性命。
失去宗門的修士無處可依,只好被戰線推著一路南遷。
西南太初境,現如今是最為勢盛的大宗,F如今幾乎每日都有散修來投靠,一窩蜂地往這邊擠。
更有以前便與太初境相當親近的凌虛門,在玄誠子仙逝以后,他的徒弟當了掌門——這家伙更沒有什么骨氣,為保生存,直摘掉了凌虛門的牌子,率領著同門全部歸附了太初境,并自稱為太初境弟子。
太上忘情并不關心他們的斗爭,因此也從未出手管過。
現在卿舟雪每天都很頭疼,長老們也很頭疼——雖說修士不用吃飯,但始終還是得有個地盤安置。
太初境現在熱鬧得很,主峰上都住滿了人。
有一些未被接納的殘部,只好在太初境的邊界上顫顫巍巍地筑巢。
云舒塵的意圖很明顯,她一面著手擴大魔域的疆土,一面將天下修士趕羊一般趕來太初境,迫使他們投靠卿舟雪尋求庇護。
越長老那日還與諸位長老談起,她似乎捉住了一個天大的陰謀——云舒塵早早地和卿舟雪成了婚,現如今整個天下,不是她的,便是她媳婦的……這屬實是深謀遠慮,野心勃勃。
然而卿舟雪對于現如今的仙魔斗爭,提不起太多興致。
有云舒塵在,魔域不會圍攻太初境的。
不然以師尊的個性,再加上當年徐瑛一事,在攻破那些宗門時,她一定會斬草除根,絕不會留下這么多的后患。
眼下,更為麻煩的是內亂。
太初境涌入了許多新鮮的血液——但并不算特別乖巧。
聽說靈脈那邊出了些動靜。
此事重大,卿舟雪不得不親自去一趟。
她還未走近,便聽到了一陣喧鬧聲。
里里外外,有一堆人看熱鬧。
白蘇師姐處于最中央,橫臂擋住一名青衫弟子,蹙眉道:“此處為禁地,外人不能前來。你在這兒鬼祟良久,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們幾人,現如今壽元將近,自天地之中吐納靈力,又遠遠不夠!彼炅舜晔郑瑧┣蟮溃骸鞍讕熃悖憔托行泻。再這樣下去,沒人能突破了。”
旁邊一人,生得五大三粗,似乎是他的兄弟。他將頭發拿起一縷,讓人看清根根黑發下的花白。
白蘇瞧在眼底,她亦為難,還是搖頭道:“你們想想別的法子。這個……絕對不行。靈脈不能隨意動用!
“……憑什么不能用?我們的命不是命了嗎?我看是被少數人占著,生怕斷了自己的生路罷!
“掌門與諸位長老下的命令。是為了太初境整體著想,怎能胡聽你一人做主?”
白蘇話音落下,也有一些弟子在她身后附和著。
她蹙眉:“此事嚴肅?傊,你們再不速速離去,或是再犯下次,我會上稟掌門的。”
人群中忽而出現一陣騷動。
然而其中有一個,走了幾步,雙拳狠狠攥緊,忽地猛然回頭,迅速朝靈脈那一處撞去,“奶奶的,橫豎都是個死,我還不如——”
一道冷光閃過,如白虹貫日。
白蘇的裙擺上濺了一尺高的血,如碾碎的胭脂一般。
眾人愣在原地,還未看清是什么動靜,便聽到撲騰一聲,所有的喧囂聲被劍光斬斷。
一瞬間靜得出奇。
白蘇朝前看去,她微微睜大了眼睛,拱袖道:“師……掌門。”
順著尚在滴血的劍鋒看去,是一雙隱在尊貴白袍之下,纖細而有力的執劍的手。
“靈脈乃我宗之根基。”
“在現如今的境地下,更是重中之重!
卿舟雪淡聲道:“太初境律令有言,除掌門下令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觸摸毀壞之,違者無論何等理由,皆是死罪!
又有撲騰一聲,有人跪了下來,渾身哆嗦著——正是死者的同伙。
當那把長劍隨著卿舟雪腳步的挪動,逐漸垂在他面前……這時人已經有些失禁,渾身抖得像篩糠。
“你方才碰了嗎?”
“掌……掌門,”聲音顫抖著,“我只是……只是被他……慫恿來的,您饒我一命……”
“本座只問這個。碰了么?”
“沒有!沒有……弟子不敢!他們,他們都可以佐證的!”
一旁的弟子本是聞聲瞧熱鬧,卻不料下場如此。一時呆若木雞,沒有半個人出聲。唯有白蘇在心底輕嘆一口氣,朝卿舟雪搖了搖頭,道:“掌門,他剛才被我攔著了,沒有碰。只是發生了幾句口角!
卿舟雪聞言,握劍的手這才松了些許,放過了他。
雖說太初境律令早就這樣寫著,不過因此當真送了性命的卻是頭一個。
新任的掌門,在多數人心中,除了話少了些,外表瞧著冷淡,處事卻一直較為寬和。
此一番讓人甚是后怕。
卿舟雪感覺這規矩的界限還有些模糊,便以劍鋒為筆,揮出一道劍意,在地上深深刻下一道長痕。
劍尖上的血不慎抹在了此處,淺紅一圈。
“以此為界!
這是最后的底線。
山腳下的喧囂并未影響云端上的怡然自得,梵音坐在云舒塵喚來的云上,收回目光,嘖了一聲:“姨母,你家小仙子好大的威儀,當真是今非昔比。再過幾年,你怕是打不過她了!
云舒塵打量那道白衣身影良久,看見的依稀是舊日風貌,但的確又瞧出了點陌生的感覺。
時看時新。
她撫袖,淡淡道:“愈發沒心肝的家伙。”
也不知是說梵音還是說卿舟雪。
她們二人隱去身形,底下的人修為不足,應該是瞧不見的。
待群人受掌門恩敕,紛紛散去以后。地下的血跡也很快被清理干凈,只見白蘇和卿舟雪兩人并肩緩緩離開。
不知為何,卿舟雪走在半路,朝天空上抬頭看了一眼。
明凈如洗——
第184章
一來二去就是五十年不見。
云舒塵卻沒有什么敘舊的心思,她也不知道能和卿舟雪再講些什么。
遂只是路過此處,便恰好停下來看一看她的近況。
曾經和卿舟雪在鶴衣峰上相處的時光緩慢而悠長,離別一年都像是過了一生。
但是這些年她們二人各忙各的,一旦沉浸下來,卻發現修仙界的時光快得當真不是鬧著玩的——五十年一晃而過,卻幾乎沒有知覺。
她修習無情道的前幾年,云舒塵尚還會去將她逗弄得動情念,以在兩人的痛苦糾纏之中,滿足一下心底里陰暗不可見光的念想。
現如今她對這件事也厭倦了。
空虛就像一個無底洞,每當她多看卿舟雪一眼,這種感覺就會淹沒她。
卿兒走上了她興許生來更適合走的路,她不再需要自己的保護,甚至籌劃著要來保護自己。
毫無疑問,徒弟在離開她以后,能飛得更高。
她萬事有自己的主意,現如今還是一方仙門當之無愧的掌門。
不再是師尊指東便往東的那個小丫頭了。
云舒塵遠遠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便和梵音縱云回了魔域。
她將長發散開,腰身一斜,便靠在軟墊上。那外甥女一向懂事,見狀自發湊過來,撫上她的肩,“這是怎么了?”
云舒塵闔上眼眸,沒說話。
肩膀上傳來摁壓的力道。
梵音給她揉著肩,一面幽幽問道:“每次見你瞧了那位,回來以后便不甚高興。姨母,你心里還喜歡她么?”
“不喜歡了。”
云舒塵懶得動彈,她相當干脆地答道。
梵音不講話了,緘默地為她揉著肩膀。過了半晌,云舒塵又慢慢翻了個身,低嘆一聲:“好了。你忙你的去!
梵音知趣地離開。
待整個室內空蕩下來,云舒塵伸手,自空中凝成一方水鏡。
其中映出了太初境的一草一木,看這陳設,又是在鶴衣峰。
還有卿舟雪略有些寂寥的背影,她站在一夢崖之頂,眺望著遠方,一動不動,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星燧化作一個小小的裝飾,被她系在腰間。
早在多年前,云舒塵在將星燧還給她時,在上面布下一道術法。以此為引,實則只要她想,隨時都能知曉她的動向。
卿舟雪有時漫不經心地將那神器握在手心,直至溫熱,興許是隨著修為提高,也意識到了什么。
但她沒有將師尊的法術撤下。
兩人心照不宣地,維持著七十年來的最后一份牽連。
但不知為何,云舒塵這么用的時候卻鮮少。
是卿舟雪握上了星燧,喚醒了它,雙目平視前方,輕聲告知她:“明日太上忘情準備渡劫。我要去了。”
女子的聲音隔了一層水鏡飄出,顯得愈發清澈。
云舒塵眉梢一蹙,明知這倆人有牽扯不斷的聯系,但被卿舟雪坦然談起,依舊讓她心中憋著點不悅。
這短短一蹙,而后又揚起。云舒塵若有若無地笑了笑,與此同時,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下來。
渡劫之時,也是最為脆弱的時候,正是占盡了天時地利。
也是唯一可行的時機。
她不會放過那個女人的。
*
終年飄雪的北源山頂。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
卿舟雪滿目皆是白,連帶著望向遠方的山色,也變成了一團團深淺不一的灰白。
她與太上忘情商量了一二,鑒于兩人都是冰靈根,在雪地之中正是實力最為強勢的時候。
于是就來到了北源山。
這四周已是魔族的領地,她們二人在此處布下陣法,悄然清出了一小塊空地,以供渡劫。
天邊的云彩已經有異象,正在連綿不斷地朝這邊涌過來。
這個場面卿舟雪半點也不陌生,這不是她第一次面對雷劫。
“待到天雷劈下來時,你便如以前那樣一道一道斬落。”太上忘情叮囑她道:“盡力。我若身隕,你再也尋不到這么好的機會。”
卿舟雪淡淡嗯了一聲。
太上忘情瞥了她一眼,又收回眼光。
雷云還未聚攏,但是她們渾身已經有成千上萬個螞蟻在爬的感覺。
這是天道的審視。
此時的場面宛若一潑墨山水圖。群山在雷云端遮蔽下埋入陰影,墨線如絲如霧如走蛇,竟然自天空上竄了下來,圍繞在卿舟雪的身旁。
她盡量站穩,劍尖點地,在狂風中靜垂不動。
也不知太上忘情造了多少殺孽,這雷云層層疊疊,竟都不在天上。
而簇擁在她身邊。黑如墨汁的濃稠云霧席卷了整個山脈,只在云層縫隙之中留下一個相當狹窄的小口。
卿舟雪頭一次瞧見這樣的雷劫,倒是長了許多見識。
太上忘情盤腿坐下,即在卿舟雪身后。
兩人的身影淹沒于鋪天蓋地的黑霧之中,再看不清楚。
云舒塵站在山腳,她微微瞇著眼睛,欲要瞧著第一道閃電是如何劈天蓋地地鋪下來。
然而這次雷云卻有了實形。
像是天道垂死之前,最后的掙扎。
卿舟雪微微瞪大眼睛,她看著那幾道銀紋一般的閃電糾合在一起,竟然化生成了一柄巨斧的模樣。
“這是何物?”
身后傳來太上忘情飄渺的聲音:“第一道雷劫!
話音剛落。
卿舟雪眼前現過一道白虹,而后雙目刺痛了一瞬,那柄巨斧被無形的手揮舞著,高高舉起,像是要對她二人進行裁決。
一道豎著的閃電隨著巨斧落下。
卿舟雪極快地抖腕甩出一劍,一道冷冽的劍光飛出時,萬千冬雪也被她卷裹起來,一齊飛向天邊。
這是她當年自己悟出來的第一個劍招流云浮雪,恰好有師尊的字與自己的字在里頭。
在經歷了這么多年的修行以后,舊劍式中又有新意。
此刻溫度至冷,冷到似乎已經將所有氣息凍結,連呼進一口氣,也夾雜著細細密密的刺痛。
云舒塵輕輕吐了一口白氣,發現它飄在面前久不散去,似乎凝結成了永恒。
她仰頭看著崖頂上那個身影動了一下,而后紛紛揚揚的大雪席卷而上。
幾乎要把天穹淹沒。
第一道雷劫還沒來得及嗚咽一聲,被她這一劍全部打散。
電光如星雨一般,耀眼了一瞬,隨即熄滅。
她甩袖收攏長劍時,動作冷靜而優雅,曾經需得拼命才能對抗的雷劫,現在于卿舟雪而言已經是彈指之間。
但是這僅僅是第一道雷劫。
往后每增加一道,都會比前一道更為猛烈。
云舒塵將崖邊女子的身影映入眼簾,勾唇一笑,卻并不牽動眼角。
本以為她只會為自己一人擋雷劫,未曾想到,這點殊榮到底……也不曾剩下。
第二道雷劫還在醞釀。
斧刃被打碎以后,重新歸于寂寥。雷云翻騰著,咆哮著,在狂風之中發出嗚咽,黑霧騰騰之中,只有卿舟雪一雙轉為冰霜色的眼瞳格外明亮。
不過多時,斧刃重新凝聚成型。
清霜劍拿在手中,細瘦修長,于雷云相比,連一根小簽也算不上。
下一掄砸下來時,天地再次失色。
太上忘情凝結成的結界裂開了一個小角。
卿舟雪這一劍順勢橫斬,霜色蔓延,在近乎凝滯的空氣中折射出了電芒的冷光。
她矗立于山巔,雖是仰視天道,卻更似一種俯瞰的蔑視。
第二道雷劫也碎掉了。
其后幾劍,卿舟雪只用了最基本的架勢。
大道至簡。
但是太上忘情的結界仍然在一次又一次的雷劫之中,碎去了大半。
卿舟雪一劍碧海生潮,此為收勢,冰錐在身旁如浪花一般涌起,也正是在撤步回身的一刻,她終于扭頭吐出了一口鮮血。
太上忘情的情況亦好不到哪里去,忍著丹田的痛楚,繼續將結界支起。身為法則中人,她對于雷劫的審判并沒有什么別的法子。
“此為第五道雷劫,才過去一半!
“——你,”她抬眸看向卿舟雪:“還可以么?”
“既已出鞘,也沒有回頭路!
卿舟雪握緊了清霜劍,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之中,她的頭稍微有點發暈。
雷云的威壓愈發猛烈了。卿舟雪確認自己不會死于其中,但是她不一定可以完完全全斬下九道天雷。
這次的雷劫,自第一道起就威力不俗,她難以想象最后一道九轉雷劫落下來時,將是怎樣毀天滅地的場景。
第六道。
腳下的山脈在嗚咽,已經快要粉身碎骨。卿舟雪彈回一劍,盡力將電光擋了回去。她的手腕一圈被電光灼焦,只不過一瞬就再度復原。
第七道。
又不知什么東西塌掉了一半。
第八道……第八道。腳下的山已經徹底碎成了粉塵。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混沌。
這一劍斬出時,還有最后一道雷云久久未曾散去。但似乎已經想要如上次一般,卷起尾巴逃跑。
太上忘情自混沌之中睜開眼睛,她垂眸冷漠地盯著卿舟雪,卿舟雪正在嚴陣以待最后一道雷劫,并沒有分心注意她。
可惜。
這孩子根骨不錯,但是無情道并未大成。她尚只活一世,對于這世上諸多法則,尚不夠清楚。
將天下蒼生的性命交給她?
太上忘情從一開始便沒有這么打算過——
待會可能還有一章
第185章
見那雷云想要再逃,留下最后一份氣數。卿舟雪眼中的冰芒更甚,幽幽泛著冷光,她忽然二指并攏回防胸前,身后如千手觀音一般,倏地展開數百把冰劍。
手掌向前,翻轉,再用了一個定勢,指尖微微翹起。
她口中念道:“破。”
這一聲擲出,冰劍一把把展開,緊隨雷云而上,如穿針引線一般,將那團東西死死控住。
冰劍并非只是劍,身后似乎當真跟著了密密麻麻的絲線。在這種穿梭結線之間逐漸成網,鋪天蓋地的冰網在這一瞬織成——
這樣的用法。
云舒塵看得有些眼熟,她恍然想起那年和卿舟雪泛舟東海,卿兒瞧見海中有鮫人作亂,便也想辦法織造了一個冰籠子,將其通通網住。
她的一劍一式,不經意間,處處都留有云舒塵的影子。只不過現在隨著修為的提升,所有的技法都變得用得爐火純青起來,形式略有變幻,但是內里卻脫胎于此。
云舒塵飛身上去,悄然靠近,她凝視著她,卻又不像在看她,眼中滿是當年那個卿兒的影子。
雷云被網住,冰網雖然堅硬,卻宛若有生命力一般不斷縮緊。雷云在其中掙扎著,于重重束縛與壓迫之中,第九道天雷終于直直落下,在一片塵灰之中,被卿舟雪齊根砍滅。
然而。
太上忘情在此一瞬,忽然閃身于卿舟雪的面前,趁著她還未回過神來,單手伸出,不知結了個什么樣的法印。
云舒塵悄然隱匿于她們二人身后,定睛一看,她頓時明白過來太上忘情想干什么。
她要奪舍。
劍魂之軀不死不滅,是最適宜成為天道的人選。
太上忘情所做的這第一步,便是要將卿舟雪的魂魄與身軀分離。
卿舟雪剛剛斬下九道天雷,此刻正是筋疲力盡,神志潰散之時,倘若太上忘情一旦出手,她心智不穩,極容易元神出竅。
云舒塵心中冷意頓生,如此也顧不得暴露了,她袖中有一條極為纖細的水龍竄出,在風雪之中凍成了冰錐,朝太上忘情的手腕打去。
太上忘情無意抬眸看向她。
此刻天色灰暗。
女人的容貌被渡上了一層陰翳,一時很難辨得相當清楚,大致一瞧……
竟好似是故人歸來。
太上忘情盯著她,頓了一刻,慢了躲閃。
耳旁風聲嗚咽,這一須臾悉數平息,像是天地間獨留她二人一般。
芷煙。
那根冰錐完全扎入了太上忘情的掌心,將她的手打偏一瞬,血自破口處涌出,流淌了一地。
在那二人短暫對視時,半跪在地上的卿舟雪卻悄然抬起了頭。
她的神色半點也沒有波瀾,似乎并不意外,那雙冰霜般剔透的眼中,有的只是冷嘲和漠然。
太上忘情也只頓了極小的一刻,便極快地放下手,摁上卿舟雪的命門。
卿舟雪的手卻及時攥穩了她的,不慌不忙。
她緩緩闔上眼,低聲道:“何必要我的身軀?”
“我說過會取你的性命。不若將你的修為贈予我!
在兩只手交握的一瞬,卿舟雪驟然抬起眼睫。她咬緊了下唇,將四周的靈力翻騰起來,在此一地帶的靈力頓時徹底抽空。
太上忘情的丹田之中,竟也發生了一些異動。
她蹙起眉梢,欲要撤手,卻仍然被跪在地上的卿舟雪一把攥緊。
當年師尊一言,徹底點醒了卿舟雪。將外界的靈力抽空,和將人體內丹田的靈力抽空,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卿舟雪每次往來流云仙宗時,便要仔細觀察一下浮石之下的那片地帶。她處處留心,將每一寸細節都未放過。
加上當年和云舒塵研習的那本《合歡要術》——雖是雙修之術,但其中所涉的控御體內靈力之道,被卿舟雪學得爐火純青。
二者相繼結合。
她竟研習出了抽空丹田,化為己用的一種相當特殊的功法。
磅礴的靈力自太上忘情丹田內抽離,順著掌心涌入卿舟雪體內。早在當年和云舒塵雙修時,她便發現自己的體質特殊,可以跨境容納相當之多的靈力,在兩人經脈間流轉。
云舒塵一直叮囑她莫要告訴旁人。卿舟雪記在心中,但沒想到終有一日,這種體質還能派上用場。
太上忘情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她亦攥緊了卿舟雪的手,繼續催動了方才的法印。
卿舟雪的魂魄頓時感覺到一份灼燒的苦痛,好像要生生被剝離。
云舒塵頓住腳步,她蹙著眉,若有所思地看在太上忘情掌心的傷口。
這樣都沒躲開?
她憶起那女人看著她時,一瞬間的怔然。似乎在透過這副皮囊,看到了另一個人。
云舒塵的眼眸微挪,看著卿舟雪和太上忘情在絕境處拉扯,她突然靈光一閃,將緊蹙的眉梢放平,唇角微勾,漫上一抹極為溫和的笑意。
卿舟雪跪在地上,背對著云舒塵,但是太上忘情卻可以看見她——在體內靈力極度虧空之時,她的視線也逐漸開始混沌起來。
云舒塵款款向她走來,隨著走動,甚至還將渾身衣著化為了流云仙宗弟子的服飾。她慢慢抬起手,帶上了母親的遺物——那個紅玉鐲。
她知道自己像一個人——云芷煙。
自太上忘情朦朧的視線之中,她的徒弟,芷煙還是如當年那樣,沖她淺淺笑起,溫和又生動:“師尊!
太上忘情再支撐不住,被卿舟雪拉著半跪下來,她被芷煙的這一聲“師尊”喚得有些寂寥,不知為何,結印的那只手輕輕顫了顫。
有愧么?
云舒塵面上笑得愈發溫和,眼底便愈發擋不住報仇的快意。她也順勢坐下,就倚上卿舟雪的背,和太上忘情湊得極為相近。
她掠過太上忘情一向寡情的眉眼,發現這女人難得出現了一絲壞掉淡定的裂痕。
云舒塵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柔聲問道:“師尊,你不是修無情道么?為何還會記得我。”
太上忘情忽然嘔了一口血,她扭開頭,將下巴擱在卿舟雪的肩膀上,直直地盯著云舒塵。
她的視線朦朧,愈發看不清楚了,意識也逐漸昏沉起來。手上的力氣也漸漸松掉了。
“師尊,你可還記得你執著這些是為了什么?”
“師尊,”云舒塵勾起微笑,言語如刀:“你為什么不看看我,當時是怎么死的?”
太上忘情的呼吸忽然濁重起來,卿舟雪尚在閉目調息,有條不紊地抽取著她的生命。
她本要趕在卿舟雪之前奪舍她?墒窃栖茻煛趺磿钸^來?她的徒弟……芷煙,她當年只是她的弟子。
太上忘情不明白自己為何心緒不寧,當云芷煙湊過來的一瞬,溫聲軟語這般問時,她卻好像終于知曉了什么。
——無情道突破。
是因為云芷煙的死么?——
第186章
太上忘情結印的手勢愈發顫抖,卿舟雪的境況也在這一瞬好了許多。
磅礴的靈力滋養著她整個人,讓她在其中如沐春風。
而太上忘情更像一具快要枯腐的朽木,迅速衰弱下去。
云舒塵從沒見過云芷煙,她不知自己學得像不像,但當瞧見太上忘情那雙眼睛里層層涌動的波瀾時,她便知道自己沒有摸錯方向。
“……芷煙。”
女人雙眸半闔,似是有些疲憊:“無情道……修到最后,不是無情。”
“什么?”
云舒塵稍微一愣,而后眼眸微亮,像是捉住了一線希望。她將聲音放得愈低愈柔,幾乎是附在她耳旁,輕聲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不知為何,太上忘情放棄了結印。她忽然握住了云舒塵的手,緊了一瞬,又似乎極輕地碰了一下她手上紅色的玉鐲。
云舒塵亦明白求而不得之苦,她是過來人,在這一握的力度里頓時明白了什么。
興許是這個冷漠自私的女人,埋藏在最深處的一絲留戀。
云舒塵不禁覺得有點可笑。
卿舟雪的桎梏已經徹底松掉,靈力運轉的速度再次達到極限。
也正在此刻,太上忘情的眼神卻忽然清明起來,認出了眼前的人并非云芷煙。
她的眸光頓時冷淡下來。她低聲念了一句什么,幾十道冰棱便拔地而起,逼得云舒塵退了幾丈遠,與此同時,尖銳的冰刺自卿舟雪的背部扎了進去。
血染冰層。
卿舟雪渾身顫抖著,她痛哼了一聲,吸取她靈力的速度也漸漸慢了下來。太上忘情知道傷口于她而言,愈合只不過一瞬,所以那幾道冰棱卡在其中一動不動,將血肉撐出一個偌大的破口。
她一動不動,牽掣著太上忘情,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但是整個人的身軀在此刻無疑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
她試圖調用著一絲靈力,將那冰錐挪開,但是一旦分心,在這等汲取靈力的關鍵時分,便相當危險,隨時可以引火燒身。
云舒塵看不清里頭的狀況——也慶幸她看不清。不然此刻就能看見卿舟雪背部被三四根冰錐刺穿,橫亙在之中,甚至能看見森然白骨。
太上忘情不能殺死劍魂之軀,她只能盡力給她施造痛苦,企圖讓她的意志力動搖……在生命完全流失之前,奪舍她的身軀,掐滅她的魂魄。
卿舟雪不是沒有體會過這種疼痛。
興許她要感謝這樣的苦痛。
她在流云仙宗暗無天日的地牢陣法之中,曾經清晰地感知過自己身上的肉是如何被一片片剜下而又長回來的。尖刀剔骨的聲響曾經是讓她晝夜難以安寢的噩夢,還有諸如此類的刑法,雷劫火燒,讓她在絕望之中甚至恨不得撞死在壁上。
這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卿舟雪身上疼著,胃卻一陣翻涌。她睜開眼睛,額頭上盡是汗珠,冷冷地牽了一下嘴角。
再撐一撐,熬過這一關。
就……就自由了。
她和云舒塵,都自由了。
卿舟雪不退反進,她運功的速度更加快了。連站在冰錐之外的云舒塵也感受到了她們二人之間靈力迅速的波動。
高手過招,隨意插入,反而是一種干擾。云舒塵沒有貿然幫忙,只是當她看著冰錐的下層已經泛起一層淡紅時,難免還是心中一痛,幾乎快要窒息。
她剛欲抬手間,幾根冰錐已經驟然崩裂,化為粉塵。
卿舟雪的身影和太上忘情的身影終于再次分離,北源山上浩然大雪被幾道劍氣掀起,愈發凄迷。
大雪之中,兩個人的身影不再清晰。
云舒塵聽得一陣山崩地裂之音,她再次睜開眼看清楚時,太上忘情渾身的靈力已經虧空,被卿舟雪一劍貫穿丹田。
劍尖反震的力度讓卿舟雪手腕發麻。
清霜劍在如此威壓之下幾乎已經快要斷成兩截。
不過索性,她還是更快一步。
當渡劫期老祖肉身隕落以后,星辰銀河一般的光芒,在卿舟雪四周驟然綻放,伴隨著狂風卷上高天。
她的一頭墨發在風中被徹底吹散。星星點點的浮光圍繞在她周圍,照耀得整個世間都亮堂了一瞬。
卿舟雪丹田之內驟然納入了太多靈力,像是有十七八個哪吒在鬧東海,攪得白浪滔天,動蕩不寧。
神識之內卻有一道聲音響起:“是我低估你的悟性,竟能出此奇招,到了如此地步!
卿舟雪緊緊蹙著眉梢。
她并不算太意外,太上忘情絕不可能就此輕易地死去。
“并非是悟性好!鼻渲垩┰谛牡椎鸬溃骸盀槿颂幨,不輕信別人的道理,自該懂得!
“呵……”女人的聲音冰涼透骨:“罷了,F如今我們二人一體雙魂,我的肉身已經湮滅,你的無情道又未大成。而縱觀天上,現如今已經被你捅了個窟窿。劍魂,你打算如何收場?”
“再說!
卿舟雪微微一笑。
因為方才撐過幾道天雷,太上忘情的結界備受打擊,連帶著她也有一定損耗……更何況如今只剩一道魂體。
她現在較為虛弱。而此具軀體并不屬于她,如果不奪取軀體的控制權,便會一日日衰弱下去,直至于毀滅。
卿舟雪沒費多少工夫,就讓意念將那道魂魄壓制,耳旁再也聽不見另外的聲音。在此同時,身上的創口也已經愈合,衣裳上只留下一些深深淺淺的血色。
她雖然將其全部納入丹田,但是卻極難在短時間中內化,橫沖直闖的靈力讓卿舟雪猛然嘔出一口鮮血。
她垂眸凝視著那攤血,卻笑了起來,直到渾身皆在發抖。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在笑,無情道雖是壓抑了她的心性,但是仍然無法全部壓制卿舟雪這時的暢快。
只好通過最為原始的法子發泄出來。
她召回清霜劍,雙腳離空踏起,直鉆入那狂風之中。
長風吹得她一頭烏發在身后張揚,如墨色的旗幟一樣招展開來。
她飄得無拘無束,此刻是真正像極了一片飛雪——因為在此世間再也沒有比她更強的人或什么,再也沒有任何東西,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主宰她和師尊的命運了。
北源山上的大雪凄迷。
云舒塵剛欲抬手,指尖在垂下的長袖中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向她伸出。
她站在山巔之上,靜靜地看著卿舟雪的身影。
看她像一只鳳凰那樣掙脫了一切束縛,自由翱翔于天地間。
這個場面,云舒塵曾經夢到過無數次。如今看來,她也如夢到的每一次那般,有些失落,也有些欣慰。復雜的情緒摻合在一起,被搗得酥爛。
卿舟雪在此刻恰好回眸,被吹起的長發遮去了大半面容,但恰好未能遮住眼睛。
她與云舒塵對視,而后又翩然落了下來。因為體內靈力橫沖直闖,當年失控的感覺也如這般,不過卿舟雪修為今非昔比,差不多可以壓制住這種殺意。
但她的瞳色的異樣仍未消失,在垂眸冷視之間,顯得像高高在上的神明。
“師尊!彼龁柕溃骸按蟪鸬脠螅憷響吲d。對么?”
云舒塵:“興許罷。但卻總是……沒有那么欣喜。”
卿舟雪的眉梢微蹙,似乎有些疑惑。她已經無法與她共情,此刻云舒塵的神色過于復雜,她讀了半天,但卻難以懂得。
“師尊想要什么!
云舒塵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出聲。
卿舟雪垂眸道:“是了,我記得……流云仙宗他們,當年也圍追堵截過你我。這應是要報仇的!
她終于再次摸準了方向。
甚至已經無需再御劍,手中掐了個訣,便直達到了千里之外的流云仙宗。
此宗雖然勢弱,但是還留有人息。卿舟雪手里拎著清霜劍,她朝那邊隔空一指,數座樓閣已經崩塌至為碎片,空氣中驟然蕩起一大片塵灰。
此處不是所謂天宮么。
她在心底道:也不過爾爾。
流云仙宗軒闊的朱樓碧宇,瞧著一個個都價錢不菲,卿舟雪毫無憐惜之意,她將那片天宮削了個粉碎。整個身影快成一道流光,如劍意一般在其中縱橫,踏凌霄碎瓊瑤,連其上滾滾的流云,也被她驅趕得四處散去。
“卿舟雪!
一個聲音響在卿舟雪身后。
卿舟雪緩緩回頭,一看這張面孔甚是熟悉。
顧若水蹙眉看著她,“我的師尊……你身上為何有她的氣息?”
“她死了!
卿舟雪面無表情。
顧若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她的眼睛,她當即橫舉起長劍,正對著卿舟雪?墒莿鈪s在微微顫抖:“你怎么可能殺得了她?”
卿舟雪負劍而立,“為何不能?若光看修為,現在天底下已經無我做不成之事!
那柄玄劍顫了顫,最后還是向她狠狠劈來。
一道雷紋閃現,劍刃就快劈到她的臉上時,卿舟雪忽然單手握住了那柄黑色長劍。
她的手貼上冰涼的劍鋒,只是這樣握著,顧若水用上全力,也沒有再下一寸。
卿舟雪的手一點點握緊,劍身上出現許多裂紋,如蜘蛛網一樣蔓延開來。
她將其碾成了粉末。
那只手稍微一松,粉末從指縫中飄散。
她現在的實力若完全內化,能達到兩個渡劫期的水平,顧若水只能望塵莫及。
顧若水的本命靈劍碎了個十成,自己也難免受到重創。
她跌落在地,杵著只剩一半的斷劍,稍微顯得有些狼狽。微微抬頭看去,映入眼簾的便是那把雪亮的冷刃——清霜劍。正隨著卿舟雪的靠近,而逐漸映出來她模糊的身影。
她以為卿舟雪會一劍結果了她,但是沒有。
卿舟雪踏著流云自她身旁飄過,但是衣角卻被一拽,卿舟雪蹙眉回眸,顧若水閉上了眼睛:“你殺了我罷。”
卿舟雪垂眸看著她,沒有說話。
顧若水看了一眼支離破碎的宗門。她緊抿著唇,“劍已折斷,師尊已走,宗門也傾覆,現如今還剩我一人守在此處,那就是流云仙宗最后的氣數——我既攔不住你,茍活于世而已。”
卿舟雪掃了她一眼,抽回了衣袖,翩然離去。
當她轉身的那一刻,頸脖處卻涼颼颼的,身后再次劃來一道劍意。
顧若水一手執斷劍,看起來似乎想要與她拼命。
卿舟雪百思不得其解,她現在根本沒有任何可能打過自己。
轉身再次彈回一劍之后,卿舟雪見她眼中死意已決,緊隨一劍平送刺出,清霜劍已經完全沒入她的丹田,聽得一聲碎響和痛哼,顧若水面色蒼白,手一松。
那柄斷劍掉了下來,摔得鏗鏘一響。
清霜劍抽出一片血雨漣漣。
卿舟雪盯著一滴滾圓的血珠自劍刃上滑下,“你是為了什么非要送命?”
顧若水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聲音在此刻逐漸虛弱下來,但她卻沒有回答她,唇齒在鮮血中囁嚅了一聲:“……你就沒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么?”
那滴血珠落在地上。
一聲嘀嗒。
整片流云仙宗的陣法,存續了不知幾百度春秋,隨著顧若水的死去而徹底崩塌。
太上忘情的那間寢居,在雷劫之中都曾屹立不倒,F如今也是轟隆一聲,在一片如夢似幻的云朵之中化為了塵埃。
而這一次,再也沒有人將其重新扶起。
卿舟雪又將浮石打碎,一個個凍成冰渣,通通甩到了一旁的大江里頭,任其漂流入海。
中部群山之上,撤去了大片的陰翳。
這里頭一次迎來了天光。
滿目死寂之中,卿舟雪耳旁總是回想著剛才那一句話。她越想越覺得不對,況且現在心中一片空空茫茫,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做點什么好。
她將懷中的紙張掏出來——那幾張承載了她過去一切情感的紙頁。她一張一張地翻看著。
師尊的仇算是報完了。師尊現如今性命也無憂。日后她想做些什么,只要有自己在,亦沒有什么需要多慮的。
卿舟雪已經將一切危險都已經剔除。
……不好么?
總比以前,只能干看著師尊因為自己置身危險中來得好。
但是她心里還是缺了一塊,總覺得遺漏了一些什么。卿舟雪將那紙張連翻了幾頁,突然想起自己寫下這些東西時,似乎還藏了一頁。
那一頁云舒塵并沒有瞧見,是繼上一次大婚回來后,卿舟雪打坐時又吐了一口血。
那一瞬的動情之下,她再次執筆新添。
她摸索半晌,在自己衣衫的內襯里,尋到了那一頁紙。
【事成之后,廢無情道!
卿舟雪蹙起眉梢,她實在想不起當時是在什么樣的情緒驅使下,寫下這一句命令了。
有點荒謬。
卿舟雪抬頭看了眼天色,雷云散去的地方已經破了一個豁口,整個世界的靈力正在緩緩流失著。豁口之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爭先恐后地涌出。
顯然。
現在還不能算“事成”——
第187章
“速回北源山!甭曇粼谛闹许懫穑骸奥┛谠谀且惶帯,F在一時難以堵上,至少也得擋住他們!
卿舟雪將那頁紙張收起。
她于心底淡淡答道:“知道了。閉嘴!
卿舟雪掐了個訣,瞬息之間,又回到了原處。
云舒塵與諸位魔女站在北源山巔,一臉凝重地望著天穹。
漏口之處,金光如懸練一樣垂在天地之間。像是有人在上頭松了卷宗的一側,徐徐向下鋪展開。
卿舟雪往遠方眺望了一眼,她神色愈發凝重。
只見那云層裂開,其中一片混沌,像是隨時都要吞吐出什么東西來。
“走!
云舒塵轉過頭來,看著清霜劍再一次出了鞘。
一只手握緊了寒涼如玉的劍柄。
但是那只手上又覆了另一只手,將其摁了下來。
云舒塵摁著她的手背,蹙眉道:“你想干什么?”
卿舟雪沉默片刻,她將腰間的掌門令牌解下,又將云舒塵的手心掰開,放在其中。
“師尊,回太初境,那里離北源山尚遠!
梵音扭頭望著北源山以北的一帶地界,經年不熄的地火在此刻噴涌了一瞬,而后暗淡了很多,像是風中搖曳的殘燭。
她心中一涼,往后退了小半步,對云舒塵說:“怎會如此?”
她們為何信仰大地之母——因為力量的源泉來自地火。
久而久之,就有了這個傳說。
在這片土地底下灼燒了億萬千年的火焰所蘊含的精粹,是與修仙者的靈脈一樣重要的東西。
“當時和你講過,你偏不信!痹剖鎵m涼涼道:“整個九州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為何下令不殺那些修道人,你現在懂得也不晚。”
梵音噎了一嘴,只好抿起嘴唇。
云舒塵在說話時,目光一直未曾離開過卿舟雪的臉,她問道:
“你想一個人上前迎戰?”
卿舟雪負劍而立,眼底并無波瀾,只道:“不知他們實力如何,先試一試深淺。”
梵音很快鎮定下來,她眼珠微微一挪,在她們二人之間掃了一眼,便拉著云舒塵道:“姨母,既然如此,你拿著掌門令,我們一齊往南遷。”
云舒塵攥緊了卿舟雪的手。
卿舟雪盯著天邊,她能感覺到那處的靈力波動得越來越厲害。像是一張薄膜撐到了極致,馬上就要破裂。
再不走就有危險。
她將她的手一點點松開,冷聲道:“快走!
當那只手將要從手心中滑脫時,只有冷冰冰的掌門令牌握在手心,硌得生疼。
云舒塵卻先一步甩開了她,力度之大,險些將卿舟雪的劍穗打飛,衣袖在風中飄了起來。
“你最好活著回來!
她看了她一眼,扭頭便走,毫無留戀。
云舒塵攥緊了掌門令牌,側頭對梵音講了一些什么。
圍攏在梵音后頭的魔女跟隨著她們而去,走得悄無聲息,不過多時,北源山又恢復了一片清寂。
卿舟雪站在山巔,雪地上散著些凌亂的腳印。
此時不再有人,只有一把劍陪著她。
她沒有回頭,一個人杵著劍,孤零零地站在余暉之中。
星星點點的雪花,如柳絮一般吹拂過她的烏發,直至發梢落了個雪白。
最后將她身后的腳印也蓋去,整個世界,群山之巔,仿佛只有她一人獨在。
*
一路上,云舒塵面色不怎么好,她沒有御云,而是聚云成龍,宛若一尾浮在天空上的巨舟,載著跟隨在左右的部下們,在風中迅速穿行。
“大人,我們要向著太初境那邊去么!
一只鴉雀跳到她手指上,乖順地收攏了翅膀。
“嗯!痹剖鎵m答道:“這幾日先將重心往南轉。余下也盡快遷過來,繞開北源山那處,莫要高調!
鴉雀被梵音拿過去,揉了揉腦袋,往外頭一甩。它振翅向遠方飛去,很快消失在眾人視線內。
“姨母,我們過來,仙宗的人不會如坐針氈么!辫笠舨[著眼笑了笑,到了如今這關頭,憂心也沒有什么用處,不若淡定一些。
至少還能拉著仙宗的人下水呢。
一道沉穩的女聲開口:“倘若真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仙魔之別,也沒那么大!
郁離側過半邊臉,看向云舒塵。
云舒塵沒有吭聲,她御云愈發快速。郁離蹙了下眉,她敏銳地發現了一絲不對:“……你待會還是打算回頭去找她么?”
“先到再說!
云舒塵打斷她。
云氣聚成的龍身向下鉆去,太初境的一角浮現在眾人眼前。
太初境的結界,云舒塵太過熟悉,幾乎沒費什么力就在上面開了道口子,待到龍身竄過,又重新放了下來。
阮明珠和林尋真今日在主峰巡視,感覺到不對勁。她頭上飛著的兩只金雕也變得不安起來,急切地尋找地方下降。
阮明珠對著鳥影逃離的方向看去,濃郁的魔氣自遠方壓了過來。
她心中警鈴大震,連忙喝住身后的幾個師弟師妹。又如云雀一般縱身飛起,立馬躍上了鐘樓。
待看清真是一窩魔族以后,阮明珠蹙著眉,刀柄往鐘身上一撞,連忙敲了九下。
林尋真一愣,她盯著最上頭的身影——那絕無可能認錯,是云舒塵。
被鐘聲敲起的緊迫感頓時消散了一些。
這時阮明珠落了下來:“她們來得好突然,魔族不是擅長晚上進攻么?”
林尋真仰臉對著碧空,她在心中默數著人數,那龍身雖說碩大,載人卻遠遠不及魔族一般征戰的規模。
況且魔族打仗喜歡出其不意,鮮少有這樣明晃晃過來的時候。
不像是來討伐的。
她一只手摁上了阮明珠的肩膀,輕輕晃了一下她:“先別出手,看看她所為何事。也不一定是來找事呢。”
不至于特別緊張——只因現如今的魔族頭子是老熟人。
但是太初境中不止有太初境的弟子。
還有宗門被魔族攻破以后,逃難至西南太初境的一些同道。
他們現如今都安穩待在外門的地界——卿舟雪為了保護靈脈,特地挑此地,將外人從主峰遷出。
外門曾經繁榮若市,是這附近老百姓求仙問道的唯一途徑,也是進入內門的必經之路。
但近些年……人死的死,走的走,出走也大多死在了外頭,沒有人再回來。
太初境救得了一時,卻救不了連年的饑荒。
于是此處繁華不再,徹底廢棄下來,正好用來安置他們。
隨著那條飄渺浩大的云龍掠過長空,外門中已經驚慌成一片。這種騷動像是浪花中的一朵,隨即一層推著一層,一波壓開一波地向四處擴散去。
主峰之內,諸位長老本是在打坐靜休。聽到鐘聲,紛紛睜開眼睛,殿門口跑來個人影。鐘長老一看,正是自家峰上的頑徒。
阮明珠朝殿內一瞅,只見掌門玉座上空空蕩蕩。
而其他長老齊刷刷地盯著她。她不禁往后小退了半步,震驚道:“師叔!卿……不對,掌門去哪兒了?”
越長歌挑眉道:“掌門這幾日不會回來,她有事下山了。怎么?是不是某個壞女人帶著一群小丫頭來找事了?”
正在此時,春秋殿的大門豁然敞開。
一道金光燦爛的令牌被只手握住,舉向眾人。而那拿著令牌的女子,正不顧林尋真的阻攔,往殿內走去。
“師叔,師叔……就算有著令牌,也不能隨便放她們都進來的!”
攔不住云舒塵也便罷了。
林尋真見她有令牌,堪堪放過,只好勉力擋住她身旁另一明艷的小魔女,還有小魔女左右簇擁的一堆大小魔女。
林尋真這一擋——
“放肆!”
當即有十幾根冷刃齊刷刷橫在她面前。
梵音左右瞥了一眼,不悅地收回了腳,吩咐道:“收回來,今日就按姨母的意思,不起爭端!
“是!北娙隧槒牡。
兵刃又齊刷刷地放下。
她分明沒林尋真高,卻非要不動聲色地睨她一眼。
“什么破殿!
她攏緊了衣衫,傲然道:“本座還不稀罕進去呢!
幾位長老大眼瞪小眼,看著云舒塵冷著一張臉,一拂袖便坐在了掌門玉座上。她手里捏緊了那塊令牌,胸口微微起伏著,似乎被什么氣著了。
卿掌門應該不會有意見的。
長老們看著她坐得穩穩當當,微嘆一聲,決定佯裝沒有看見。
“這幾日魔域會全部南遷,太初境不用驚慌。此刻也不再是該內戰的時候。”
“什么?”鐘長老第一個大驚失色:“你總不至于將這群魔族,納入仙宗地界?”
云舒塵摩挲了一下令牌,“不止如此。現如今一切內亂都沒有什么好處!
柳尋芹蹙眉:“我觀今日天象有變,北邊出事了。卿舟雪說為了解決靈力衰竭的問題而去,現如今——”
“現如今局勢難測,上界和下界已經徹底打通了。”云舒塵的神色漸漸松了下來,有點疲憊,“這千里迢迢地過來,一是來安置一下這些小輩,二是傳個信,無論仙魔,興許都得準備打一場硬仗了,必須馬上準備起來!
阮明珠聽得微微睜大了眼睛,林尋真本守在門口,聽到這話也側頭望過來。
而諸位長老似乎明白了什么,已經徹底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
云舒塵似乎一直在想著什么,手指焦躁地摩挲著令牌,她并沒有猶豫太久,最終將它擱在掌門座位上,站起身。
“助我結陣!
云舒塵抬了下眼,深深吸了口氣,底里一層薄霧消失不見:“我再回北源山一次!薄
第188章
混沌之處的波動像是分娩一般,有人迫不及待地降世了。
金光萬道之中,他們以云為披帛,腳踏狂風亂雪,卻穩得像揣了根定海神針似的。
上界的人生得何等模樣?
紫金玄黑赤紅各色衣裳,自外觀瞧來,除卻裝束更加威儀一些,與此界眾生百姓并無不同。
他們環視四周,瞧見這片好山水,似乎在享受此處充沛的靈力。
滾燙的太陽映紅了那一群黑點,瞧得人頭皮發麻。
卿舟雪清透的雙眸中,亦存了半輪夕陽,碎在其中,光影流動。
她緩緩闔上眼睛,斂盡光華。
風聲將他們的談話收入耳中,數量不多,共有三人?雌饋硎窍路泊蝾^陣的。
“玄狐元君當年亦是此界中人罷?”
一彩袍女子聽到這話,彎眸笑時,身后伸出了幾條絨絨的尾巴,“那時還是一只漫山遍野跑的小狐貍,未修成人身。這一晃過去,都不曉得幾千年了!
“老身與你們不同!
“莫要浪費時間了,諸位同道,趁早將此處清理一下!
“唉?那女子——”
一位星君腳踩著一只玉葫蘆,葫蘆身上纂刻著古文“壺天”二字,他長眉入鬢,須發盡白,一身灰黑長袍如雨前天色,半敞在云端。
他手中有一如意,在掌心中轉了轉,再次握攏時,如意尾正對著山巔。
壺天星君一指,就此發了話:
“那是個修道人。就從她開始吧。”
卿舟雪將聲音盡收入耳內,她閉著的眼睛并未睜開。
這幾位真仙語氣甚是隨意,就像是站在田里隨手一指,想要割下一片稻子似的那樣平靜。
上界都是渡劫期以上的實力,對于他們而言,此界的眾生不過是螻蟻而已。
的確也用不著在意。
當一陣山崩地裂的威壓向她涌過來時,卿舟雪蹙眉思索了片刻,不躲不避,反而杵著劍坐了下來。
狐仙率先將尾巴甩了過來,懸在空中,像是孔雀開屏,一面還環抱著雙臂,在與她的道友談笑風生,根本沒把這個女子放在眼底——
畢竟是下界,撐死了也不過渡劫期的修為。
有什么好懼怕的?
長尾一圈圈環繞住卿舟雪的腰身,像纏繞的藤蔓一般。她一聲不吭,玄狐元君以為是她修為平平,被威壓震懾得動彈不得,因此也沒有注意。
卿舟雪悄然伸出二指,手中冷氣聚攏,凝出一把寒氣繚繞的無形之劍。
當感覺到尾巴鉆來鉆去,馬上就要捅穿她的丹田時,卿舟雪突然御動了劍訣。
無數劍影自手中那虛空一劍揮出,層層疊疊,這正是千山萬徑的原來數路,這一瞬之間,卿舟雪將那根尾巴絞殺得粉碎。
狐仙大意了,她連忙抽回尾巴,空氣中毛發翻飛。
卿舟雪也在這一瞬站起身來,清霜劍高高舉起,抬手時輕松,落下時卻宛若萬鈞雷霆一般,迅捷而又干脆。
她一握一砍,又將另一根齊根切斷。
一聲狐貍的嚶鳴在空中尖銳地響起。
彩袍女子疼得連耳朵尖都冒了出來,她現出原身,連縮好遠,根根毛發已經豎起,獸瞳中顯出一絲不可置信的疑惑。
“不,這絕對不止是渡劫期的實力!”
“下界的人什么時候這么厲害了?”
一旁的太陰真君渾身散發著一層柔亮的光芒,將狐貍抱在懷里,揉了揉那斷尾之處,神色凝重:“雖說你平日好玩,修為最是平平,但也不至于連他們都對付不開!
壺天星君撫須思忖,他也是一臉不可置信,看了眼天空中破開的豁口,壓低聲音道:“莫非是我們降世,已經擾亂了此處平衡,他們的修為已經不再受到天道制衡?”
三位仙人紛紛退遠了很多,開始仔細審視著那個在山巔上打坐修行的白衣女子。
只見她神色既不慌亂,也無波瀾,冷冷淡淡,像是在看一場與她無關的戲。
一人獨坐山巔,面對神仙也沒什么懼色。
眼神淡淡掃過,像在看草芥。
這種淡定自若的目光,一時讓對面的神仙也摸不著頭腦,不敢輕舉妄動。
云舒塵收斂氣息,站在雪地山林之中,不遠不近地看著卿舟雪。
她剛才借陣法傳送過來,本以為依照卿兒那種直截了當的性子,會選擇以武力鎮壓。
見她無虞,卻巋然不動地坐在那里,甚是奇怪。
云舒塵隱匿蹤跡,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將徒弟的舉動盡收入眼中——她很快反應過來,卿舟雪是要讓那群自傲的神仙根本看不清她的深淺。
她的確成功了,那邊一時沉默,已經開始猶疑。
云舒塵垂眸想了想,也將修為藏匿,而后坦然從林后走向了卿舟雪。
卿舟雪面上云淡風輕,實則手心里攥緊了清霜劍。她剛才腰間被那狐貍尾巴抽中了腰,只不過綿軟一碰,但實則丹田之中已經掀起了不小的動蕩。
鮮血涌上喉頭,被卿舟雪悄無聲息地咽了下去。
她不能露怯。
一只手輕搭上她的肩頭。
卿舟雪側目看去,身形一僵,熟悉的九和香氣息重新包裹著她。
“師尊?”
她神色凜然起來,似乎又想讓她快些離開,想說什么,又立馬住了嘴。
云舒塵卻佯裝尋常,揉了揉她的盤順的頭發,“……嗯?這些是什么人?”
卿舟雪的呼吸微微一頓,她垂眸答道:“師尊,方才有只狐妖作亂,興許是那道友的靈寵?伤麄儾⒉坏狼,卻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瞧,甚是奇怪。”
云舒塵抬頭瞥了他們一眼,“是么?何必計較這些!
她懶散地收回了目光,放在卿舟雪身上,又重新柔和起來:“卿兒,這兒凍天凍地的,無需這般勤勉修行,隨為師回去!
卿舟雪側頭對上云舒塵眼中的深意,她心領神會,輕聲答道:“弟子天資駑鈍,早落在師姐后頭,再不勤快一些,恐會給師尊丟人!
云舒塵和卿舟雪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不打算讓人知曉,但是那群仙君靈識通天,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玄狐元君的神色愈發怪異,她仔細一聽這話,更為吃驚。
沒想到這位極其厲害的女子,竟還屬于“天資粗劣,修為平平”一類,落在師姐后頭,上頭還有個師尊?雌饋碓谧陂T里并不算什么大人物。
她再一看云舒塵,卻感受不出她的修為如何,莫非真是深不可測?
壺天星君手中的玉如意轉了多圈,他一拂袖,謹慎道:“不對,不對,下界情況生變,與我們先前設想大不一樣,小心為好。還是先回去與其他人談談看罷。本君先走一步了!
一道金光閃過,壺天星君縮回葫蘆中,朝那道縫隙之中穿過,消失不見。
其余仙君也覺奇怪,一個個面面相覷,見他走了,在原地商量了幾句,也化作幾道流光,緊隨而上。
裂開的混沌口子波動了幾下,重新陷入平靜。
卿舟雪一直盯著那處。
直到一切都化為尋常。
她終于按捺不住,喉頭一腥,將那股血俯身吐了出來。
清霜劍劍身上,地上皚皚的雪,都飛濺起了奪目的紅。
云舒塵尚還與她氣著,但是瞧見她又咳又吐,到底心有不忍。伸手將卿兒摟過來,放在懷中順著拍背。
這個姿勢太過熟悉。
卿舟雪下意識便回擁住她,她自己都沒有發現這個習慣。
“如何?你現在有幾成勝算?”
卿舟雪受傷之處已經愈合,方才只是吐出一口廢血,她抿凈了嘴唇,低聲道:“方才那只狐仙,我若是一對一打上,興許能勉強勝過。但顯然她的修為并不算最高,其余的怕是難了!
云舒塵沒有說話,她道:“修了無情道,果真不一樣了。要是有一日,卿舟雪……倘若有一日,你要為此犧牲呢?”
“……嗯?”
卿舟雪詫異道,“我是為了護著——”
當她的心口一片沉寂時,卿舟雪微微睜大了眼睛,像是有什么話哽在喉頭,沒辦法說出來。
她麻木道:“不對……我是為了……是為了……”
是為了什么呢。
耳畔傳來一聲輕嘆。
云舒塵興許是不忍見她如此模樣,興許也是不愿再提及,她又順手拍了拍她。而后便站起了身,手往上刮過她的頸脖。
“你是太初境的掌門。身為掌門,有義務保護宗門同道,興許也囊括我!
她良久才道。
卿舟雪陷入沉默。
“這漏口不能留著,他們只是暫時退上去,你有法子補好么?”
“暫時無能為力。”
卿舟雪很快回過神來,她伸出手,“但是我可以……”
她仿照太上忘情,自那道破口之處,開始隔著一層壁壘,抽取上界的靈力。
云舒塵看不見它們流淌的形跡,但是能感覺一股溫流自那處汩汩涌出,滋潤了干涸了許久的世界。
就像是一直扼在頸上的雙手慢慢松開,云舒塵身心通暢,酥酥麻麻,又相當放松的感覺頓時填滿了她。
她在調用如此磅礴的靈力時,眼眸微微發亮,長發懸浮起來,渾身上下也蕩著一層柔光,被蒼山白雪折射得更為耀眼。
整個人披了滿身月光。
像是神明落世。
云舒塵屏住呼吸,她驟然念起自己很小很小時候的一件事情。
那日修煉毫無進益,惹了唐迦葉不悅,她被丟在外面罰跪。
天是墨色的,一陣雷鳴,瓢潑大雨,淋得她眼睛都睜不開。
年幼的她在大雨里跪到發顫,跪到麻木,暈暈乎乎發了燒,最后在痛苦中絕望,她在心底瘋狂祈求著舉頭三尺有神仙,神愛眾生,或能護她脫離無邊苦海。
那時雖沒有發生。
但幸運的是,她后來的確遇到了奇跡。
可惜她的小神仙,空記得守護二字。
驀然回首,卻再也記不起云舒塵的名字——
第189章
卿舟雪以一己之力,將下界的靈力復蘇至平衡,整個世界煥然一新。
為了不將上面逼到被迫下凡,她甚是謹慎地將下界靈力維持在先前的水平,既不多拿,也不少拿。
但是天道死去露出的那一角,是時時懸在世人頭顱上的一把大刀。
只要人心的貪欲與傲慢永無止境,哪怕披上一層仙蛻,亦改變不了什么。
“掠奪”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她與云舒塵一同回了太初境。
年輕的掌門尚剛踏進自己的寶殿,便被眼前的景象撼住——一陣陣魔女留存過的氣息直沖云霄,整個春秋殿上都盤桓著一股子黑氣。
當然,別人看不見。
只有卿舟雪這種極為敏銳的,才能看出這種“痕跡”。
卿大掌門一路走進去,幾次三番想要捂鼻子。當然這種舉動有失體統,她只能默默抬手,在這四面八方都布下清潔咒一類的術法,似乎堅決不讓半點魔氣近周遭三尺。
但是她正施著法,不知為何,卻停了下來,手也慢慢松下。
卿舟雪忍受著自己的本能,極力包容著這個魔氣環繞的世界,包容著這群魔女的呼吸——她知道,大難臨頭時,仙魔本沒有太多分別。
她緩步向梵音走去,禮貌道:“是小殿下來了!
“掌門閣下。”梵音等她多時,她攏了攏華美的黑袍,嫣然一笑:“小西北幽天離北源山過近,我們打算將族群遷移到太初境東北面,放心,一定和你們那膽小如鼠的外門弟子井水不犯河水!
“嗯。”
卿舟雪并不在意這些動向,若是生亂,也是動動手指頭就能壓下的事情。
當實力凌駕于整個世界之上時,諸多紛爭,就像是瞧著群蟻在地上互咬。
小打小鬧。
卿舟雪忽然理解了當年的太上忘情。
她淡漠如斯,并不在意流云仙宗和太初境之間的斗爭,也不在意爭奪權力。門下弟子死了千千萬個,與她而言也只是新陳代謝。流云仙宗的覆滅和新型大宗的崛起,亦只是尋常的輪回而已。
是啊,就像春去秋來一般,本是沒有什么好介懷的。
卿舟雪也許應該感到悲涼,自己分明應該恨極了她。
但是她卻正在一步步成為她。
……不可以。
卿舟雪無意中攥緊了拿劍的手,但她屬實忘了手里此刻并沒有佩劍——沒覺得疼,絲絲縷縷的殷紅從素白的手側流下。
頗有些觸目驚心。
梵音諷道:“卿掌門,怎么說話時都能走神?”
卿舟雪略一回神,先看的并不是梵音,而是下意識對上云舒塵的雙眼。
云舒塵將她的手腕捉住,然后“啪”地一聲打松了握拳的手。
指甲掐出的地方已經平平整整,只是血跡仍在。
“松開!
她蹙眉,“什么毛病!
“沒事。”卿舟雪平攤掌心,示意她無需掛懷,“這樣連小傷都算不上。
云舒塵轉過眼眸,再不理會她。
這一日,掌門再次下令,與當年所做之事無異——將太初境的靈礦開采一半,悉數煉為丹藥,由宗門統一保存。分發于較為靠譜的內門弟子手中,讓他們隨同其余弟子一同進入地下避難,維持秩序,尤其是維持剩余的靈脈不被私吞,違者依舊是死罪。
余下的那些坑洞,依舊存蘊著還未散去的靈力,脈絡相當混沌。
外人無法探知里頭是否有活人,哪怕知曉也無法確定蹤跡。
這是近乎天然的屏障。
絕大部分的弟子遷入地下,窸窸窣窣,盡量低調。
涉及身家性命之事,他們行動得格外迅速。
整個太初境如搬空的蟻巢,一點一點地挪入地底下,空寂了許多。
現如今峰上只剩下少數內門弟子,諸位長老,還有來自于魔域的幾位有頭有臉的人物。
夜幕緩緩落下。
這是世界在惴惴不安中,度過的第一個長夜。
黎明照樣升起。
夕陽同樣落下。
一切太平。
卿舟雪每日例行去北源山巡視。她站在雪山皚皚之巔,觀察著天地靈氣流淌的方向。
倘若不小心從那道口子里飄“上去”,她就會平衡地抽回來一部分,極盡溫和而細致,避免驚動天上。
“師姐?”
卿舟雪不用回頭,已經知道是誰。她放下手,訝然道:“你怎么來了!
阮明珠與她一同站在山巔,仰頭看著那道漏口,她隨腳踢飛了一塊小石子。
“沒什么,在峰上太無聊,便出來逛逛。”她緊緊盯著那塊缺口,問道:“你和他們交過手了?感覺怎么樣?”
卿舟雪沉默不語。
阮明珠轉眸盯著她:“這幾日有些年紀尚小的師妹師弟,每天都在地下害怕到哭鼻子。白蘇和林尋真總是這么哄人——有掌門在,一定不會出事的。”
“就像你當年一劍斬破天雷那樣,也像你在問仙大會上斗到最后那樣……”阮明珠目光灼灼,“這次也一樣嗎?”
卿舟雪沉默良久,輕嘆出事:“其實連三成勝算也沒有。”
阮明珠呆呆愣了半晌,反而仰頭笑了一聲:“還好是我問的你呢!
“嗯?”
“林尋真和白蘇都不敢問你,這兩個膽小鬼,生怕聽到最壞的答案!
“那你不怕?”卿舟雪望著她燦爛的笑容,氣氛的確輕松了很多。
“怎么不怕?”阮明珠道:“我還這么年輕,肯定不想莫名其妙就……那個什么香玉來著?”
卿舟雪道:“香消玉殞。”
“對對!比蠲髦樾Φ溃骸斑是你比較有墨水!
“你和我差不多!鼻渲垩┑溃骸叭缡且灿幸话俣鄽q了,很年輕么?”
“不管!彼а赖溃骸澳憧丛剖鎵m活了五百多年還在那兒蹦噠,你敢說她一聲老?”
“我只是覺得不年輕了,沒說你老邁。”
“好吧!比蠲髦榉艞壓退隣庌q,“但是……”
她正色道:“往往越怕死的,就會輸,死得越快!
卿舟雪回憶了一下阮明珠曾經總是不要命的打法,小師妹說這話興許是肺腑之言。
“所以——”袖口被拽住。
“你是怎么一步跨到如今的?”阮明珠道:“我也想學,才不愿縮在地底下等死。我聽聞你的境界早不受限制了,現在天道已經不存,既是如此,我們是不是也能……”
“應是如此!
卿舟雪道:“但是修行也需要時間。短時日內,如何能一躍千里?”
“除非走無情道的捷徑。”
卿舟雪幽幽看了她一眼:“你不適合。莫要去做傻事!
“無情道?”
阮明珠瞪大眼睛,“……卿舟雪,你這些年閉關神神秘秘的,竟都是在搗鼓這個?那云師叔怎么辦?!”
她想想都覺得窒息。
“不要問了。”卿舟雪蹙眉,“你早些回去,今日之言,別和他人亂講!
北源山上白雪皚皚,卿舟雪心神一動,漫天的大雪重新飄起,將阮明珠卷入其中,吹向天邊。
阮明珠眼前一陣涼風吹過,冰冰涼涼的雪花圍繞著她,再回過神時,又回到了太初境。
她跌落在地,正好掉在主殿門口,險些將屁股都摔成四瓣。
恰逢一襲藕色衣裙掠過她,掀起一陣輕風。
阮明珠聞聲抬頭看去。
云舒塵剛從春秋殿內走出來,手中握著一枚石頭,她垂眸一掃地上掉了個人,駐足回眸,溫聲道:
“這是怎么了?”
阮明珠一愣,她連忙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沒什么,云師叔,你忙著呢?”
云舒塵摩挲著那塊石頭,溫和一笑,“嗯,我尋卿掌門有事,她還在北源山么?”
聽她語調輕松,神色依舊如昔年柔和,阮明珠平時不覺有異,但自從知曉了卿舟雪的無情道,她再看著云舒塵只覺心傷。
她挪開眼睛,淚水在其中淺淺地蓄了一層。
“怎么了?”
云舒塵詫異。
然而阮明珠卻將目光挪回來,相當突然地抱了她一下,力度相當之大。
那眼淚被她憋了回去。
隨即她放開了尚在愣怔的云舒塵,欣然答道:“是在北源山。我剛才才被她扔回來……師叔,你在拿什么?石頭?”
云舒塵回過神后,輕咳一聲,將手心平攤開,一塊五彩斑斕的石頭橫在中央。
阮明珠再欲問時,云舒塵卻賣了個關子,她將其收了回去。
云舒塵笑了笑:“先不告訴你。若是有閑工夫出門,你倒不如幫我一件事——最近不是時節特殊,新納了許多弟子么。”
“對。先前都是別宗的!
“現如今應該都安置在地底下了。名冊春秋殿之內有,但是骨齡靈根一類的事,當時情況緊急,應該都沒錄入宗門?”
“嗯!比蠲髦榈溃骸霸趺戳?師叔?”
“你抽空將這件事做完,名冊交由我,越快越好!
“喔!彼c頭應下,仍是一頭霧水。
而云舒塵此時已經走遠。
*
待云舒塵來時,卿舟雪已經在北源山之巔靜修。
這些年她總是一個人,本不愛說話的性子被養得愈發孤高。
除卻有事或是有人來找,她一般不講話。
“師尊!
縱然是見了云舒塵,也只清淡一句問候。
“你還在思索如何將這天合上?”
卿舟雪睜開眼睛,她輕輕抬起手,指尖上頓時落了一片微涼的雪。
“我無需思索,只是駐守于此!鼻渲垩╊h首,“師尊能瞧得見么?它自己被我打散之后,正在緩慢地重聚!
云舒塵順著她的指尖看去。
興許有這種趨勢……卿兒日日夜夜觀察著,才自其中捉出來這樣一絲痕跡。放在她眼中,和幾乎沒動沒有任何區別。
“凡世間所有事,物極必反。當它強盛時勢必走向衰弱,而它當徹底消失后,總該開啟下一個輪回。”
卿舟雪再次闔眸,微微蹙眉:“就像每一年春夏秋冬,每一日晝夜交替。我目前所做的,只是在等待它重新合攏。”
“嗯!
云舒塵的指尖忽然戳上卿舟雪的眉梢,將那一點點皺褶撫平。
“只是這個過程太過緩慢,上界的人肯定不會等太久的。對么?”
她若有若無地撥弄著她的眉梢,一言點清了卿舟雪的思慮。
卿舟雪嗯了一聲,神色微松。
北源山上雖常年積雪,不過此刻日光倒是相當明媚,照得人面頰發燙,沒一會兒又被風吹冷。
她的頸脖上挨上了什么冰冰涼涼的物什。
卿舟雪伸手一握,恰好捉住了她溫熱的指尖,還有夾著的一塊冰冷的石頭。
“卿兒有沒有聽說過,女媧補天的傳說?”
也正是在這一瞬,她開口了。
云舒塵用的是哄小孩子的語氣,忽地揪住卿舟雪的思緒,讓她縮回了記憶里零星的片段。
雷雨天。睡不安。
溫熱的懷抱。
她給她講小時候師門的趣事。
不過一瞬,念頭被她再次壓下。卿舟雪點點頭,“嗯。魔域的歌謠之中,曾有提到過!
“當年媧神補天,所用的是一顆顆五彩石!
卿舟雪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攥緊了手中的那塊石頭,對著陽光看去。
五彩斑斕,明媚生輝。
云舒塵拇指輕撫一下石面,“這顆是梵音命人帶來的,從前一直供奉在殿中,只是作為象征存在罷了。一直也沒有用處!
“那小輩,頭腦靈活,倒是敢想。她們極為相信真的存在過這樣的神明。”話到此處,云舒塵的神色也正經起來:
“雖然聽著有些荒謬,但的確可以一試!
她的心臟稍微動得快了一些。
卿舟雪握上這塊石頭時,并不覺得是死物,反而在上面感受到了五種靈根的痕跡。
她拿這塊小石比了一下浩瀚的缺口——雖然在地上瞧著不大,但是真飛上去,是一道觸目驚心的長口,比大澤更為寬闊。
卿舟雪驟然抬眼望向云舒塵,“師尊,僅此一顆了么?”
希望隱約升起。
然而云舒塵一點頭,又讓這條新路陷入絕境——
第190章
燭火,忽明忽暗。
這是太初境靈礦搬開后留下的坑洞,曖昧不明的光線舔著凹凸不平的巖壁。燈火所及之處,都是靜止不動的修士。
地方不大,勉強塞下這么多人,實在有些窘迫。
每一根石筍旁,每一處可倚的墻壁,總是靠著一圈的人,或是垂眸靜思,或是打坐。除此之外,太初境的入門功法則草率地堆在一個角落。由內門弟子坐在旁邊看守,如有借閱者,則需要登記一下名姓。
林尋真將燭火其掌在手心,她艱難地從狹縫中穿過。阮明珠拿著名冊走在中間,最后跟著的是白蘇師姐。
這里雖然已經將礦脈挖走,但其中靈力的余存依然相當磅礴,對于修士來說,遠比外界舒適。
她們三人也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用不了多久,這里僅存的靈力就會被耗盡。
但是不要緊。
靈礦所制成的丹藥,一顆足以讓每人維持半月日夜不斷的修行。由宗門統一發放,統一管束——掌門認為這樣比較安全。
看見她們手中的丹藥,人群騷動起來。但是礙于空間實在狹小,很多人只能干瞅著她們著急。離得較近一些的,便一個勁兒往這邊拱。
阮明珠快被擠到前胸貼后背,她高高舉起手中的卷冊,艱難道:“呼……受不了了,白蘇師姐……我吃了一嘴你的頭發。”
白蘇一愣,她連忙將自己的腦袋偏開,這時又不知被個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險些和阮明珠一齊被沖開。
林尋真斥道:“以中間這道石筍為界,就近按次序來。人人都有份,但倘若有爭搶不休者,名額便挪到下一月!
這事不小,沒人敢鬧了。他們艱難地繞過凹凸不平的石頭,從中排了一條蜿蜒復雜的小隊,像是盤在山中的一條長蛇。
每人報一次自己的名姓,阮明珠在卷冊中尋到名字,而后勾起。白蘇將靈丹看準分量,發放出去。
除此之外,在分發丹藥時,她們順便探查了每一個人的靈根。也悄然在紙上記下了。
走出洞口,一齊走上主峰——自從天道崩壞以來,風向總是不恒定,飛上去常有撞山的風險。
為保安全,她們現如今鮮少御劍而飛,除非是足夠空闊的地方。
這一路上花樹掩映,聽不見鳥聲。只有六只靴踏過落葉斷枝的聲響。
“云師叔催得這么急,有說要干什么嗎?”
林尋真走在前面,問道。
“沒有!比蠲髦閷|西卷好,收入袖中,“她不是一直都話留一半么。照做就好啦!
阮明珠心中有事,蹙著眉頭,今天的話并不算特別多。她緘默得林白二人都有些詫異,“你……最近是怎么了?”
她回過神來,短促地啊了一聲:“我這不是在想,卿掌門一個人面對這一切,她也有點難辦么。才不是你們口里講的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神仙。”
林尋真道,“這也只是安慰安慰那幫小孩子罷了,都是胡謅的!
“畢竟劍魂的傳說嘛,玄之又玄。”白蘇顯然已經不知道編了多少個故事。
阮明珠煩惱的時候總是想踹些什么,一塊小石頭又從她的腳縫邊溜走:“要是有辦法迅速提高實力就好了,至少不拖人的后腿!
這話沒有被她們二人聽入耳去。林尋真對于打架不算擅長或是熱衷,白蘇更是生□□好和平的醫修,她們輕嘆一口氣,沒有接話。
上山入主殿。
此刻,卿掌門難得沒有留在北源山,而是在春秋殿內,與云舒塵談論著什么。
“師叔,我們三人總共核對過三遍,應當是沒有遺漏的。”
云舒塵接過來一看,甚是滿意:“辛苦了。你們下去吧,我和掌門有些私話要談。”
三個內門翹楚告退,殿內重新歸于清凈。
“共系水靈根的數目為五百八十二顆,火靈根五百二十一顆,木靈根五百零一顆……”
云舒塵伸出一指,戳在紙上,往下慢慢劃去。
“能湊齊五百個五靈根。”
指尖停在最后一行墨字上。
“煉石祭天。”
云舒塵依舊垂眸看著那一行行名姓,眼睫半掩著,始終沒有抬起來看卿舟雪。
她的確給卿舟雪找出來一條路。
但這條路……似乎還沒開始,就充滿了不可饒恕的罪孽和血腥。
卿舟雪微微蹙了眉,仰頭看去:“打個比方,對于雙靈根者,挖出一個,是否意味著變成更強的單靈根?”
“非也非也。”
粱柱之上,有一道聲音細聲細氣地響起。
小麒麟不知何時又滾回了原來的老巢,它用爪子支著下巴,瞪大了獸眼,“哪里有這么好的事情?資質靈根乃天生,挖掉一個會嚴重損害丹田,能不能修煉還得再說,反正是永遠的殘疾了!
小麒麟的話,到底讓她們最后一份希望也落空。
——先前在北源山之巔。
當卿舟雪用靈力喚醒那顆五彩石時,它綻放出的光華讓整個天地都失去顏色。
然后她將石頭高高拋起,射去那道缺口之中。
她看到了神跡。
在格外漂亮的光芒之中,那道缺口肉眼竟然可見地愈合了一部分。
雖然不多,但是比起它自己緩慢重生,快得不止一點兩點。
五百顆。
卿舟雪大致目測了一下,如果真的有這么多,的確能將現如今坐以待斃的形勢迅速扭轉。
但是現在并沒有。
確切地說——除非她對自己的門人進行掠奪。
云舒塵私心不愿卿舟雪一人去與上界抗衡,她在偶然得知這個法子時,也同時看透了其中的血腥。
也只遲疑一瞬。
她便毫不猶豫地將事態往這邊來推進。甚至已經相當果斷地安排了阮明珠幾人,去統計入門弟子的靈根。
在這樣的抉擇時,云舒塵自己亦覺得諷刺。
當年師娘為此深受其害,葬送了一生的仙資。
可惜輾轉多年。
她卻發現自己,也會對別人舉起同樣的屠刀。
云舒塵低眸只瞧紙頁,不去看卿舟雪,下意識地不愿與她對視。
“嗯!
“倘若能保證補上這天,犧牲的人一定遠遠小于這個數!
卿舟雪權衡片刻,認為這個法子更為可控。
許是生性如此,不到窮途末路,卿舟雪一般不賭。
她會盡量爭取穩妥一些的法子,此次亦然。
這并不出乎云舒塵的意外,她自認還算了解卿兒。只是……不知為何,在聽到她果斷的同意以后,心中一時百味雜陳。
云舒塵也嗯了一聲。
她輕聲道:“你當了這掌門,這種事不好做。我……”
“沒什么不好做的!
卿舟雪嘆道:“師尊,我現在的確可稱獨步九州,算得上半個天道。眾人或說我殘暴不堪,也只能口頭上說說罷了!
她擋開她的手,將那份名冊接過來。
云舒塵微微一愣,長袖隨著手落下。
她明知以卿舟雪現在的狀態……大概只是覺得不必多此一舉而已。卻還是會因為她這樣的“回護”而暗暗感到一點點開心。
卿舟雪看著她唇角平整的弧度,但是眼睛卻極微地彎了一點。
這是高興。
卿舟雪正反思著方才自己到底說了什么話。云舒塵又回到了方才平靜的神色。
當夜,春秋殿前的古鐘再次敲響。
長老們匯聚一堂,共聽掌門商議此事。除此之外,他們身后還站著幾位較為親厚的內門弟子。自然,梵音小殿下作為特殊來賓……她還是在其中置了一席。
待聽到卿舟雪欲拿前來投靠太初境的那批新弟子的靈根煉石補天時,長老們一時神色凝重,連呼吸都變得輕起來。
“人雖有親疏之分,但他們的命……”不知是誰家的徒弟,在人堆里低聲喃了一句。
梵音坐在對面,往那邊瞥了一眼,揚起下巴微笑道:“若不是我姨母手下留情,那群小蝦米早就灰飛煙滅了。就這樣連自家宗門都看不住的資質,還不如早早補天呢——”
“梵音。”
云舒塵瞪她一眼。
她乖乖地閉上嘴,靠了回去?v是如此,對一幫修仙的仍然沒什么好臉色。
明明外甥女在魔族還算乖巧,一碰到修道人就張牙舞爪,毫無魔君的體面可言。
云舒塵收回目光,心底里止不住埋汰。
“人的靈根是很重要的東西,若是廢了,雖不至于喪命,但是從此以后就要像普通人一樣過一生了!
鐘長老嘆道:“修道者多半不能接受這個結局,與剝奪生命無異。掌門,此事于公道上的確難做!
“除本座以外,”卿舟雪道:“各位都沒有一戰之力,事實如此!
“而本座于他們而言,也只是相當一般的水準。擋住的可能微乎其微。換而言之,倘若不能把天補上,此處恐怕無人能生還。”
長老們還算鎮定,但是內門弟子一個個卻甚是震驚。
隨著卿舟雪冰涼透骨的聲音,如玉珠一般落在地面,他們面面相覷,陷入死寂,大殿內一根針掉了都能聽得清。
“如此來看,的確是損失最小的法子,可行!
最先贊成的果然是柳長老,卿舟雪并不意外——某種意義上,她和柳師叔交談起來也是最為投緣的。
柳長老對于這種選擇并無異議,但她本著嚴謹的探究精神,給卿舟雪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譬如——“煉石有成功的先例么?有沒有可行的配方?火候或者時長如何?會不會存在損耗的情況?”
她考慮得很細致,連靈根挖下來如何儲存一段時日不失活都考慮到了。
“倘若不能確定可行!彼鏌o表情道:“這樣的犧牲,太過浪費!
卿舟雪眉梢微蹙,在她同意之后,云舒塵便將梵音她們從古籍拼出來的幾張殘頁交給了她。
其上的文字繁麗扭曲,是魔域的古文字。
卿舟雪起初讀不懂,只能由云舒塵一句句念給她聽。
【五氣聚生,九天息壤。凰火炎炎,付諸一炬!
關于煉制之法,卿舟雪將這句話記在心中,已經有些考量——
放一下以前摸魚寫的小片段,這是卿舟雪在十四歲到十八歲之間,還沒有拜師時,和她敬愛的云長老的一系列(生草)日常。沒有納入正文中,但是和正文也有點子干系,可當做調味品食用!
《出淤泥而不染之成年人の崩潰只在一瞬間》
“云長老!
白衣纖秀的小美人捧著一碗藥,正在門外徘徊,敲了幾聲門。
沒人理睬,她又敲了門。
云舒塵嗅到藥香,便知曉今日這一仗又躲不過去。
她略感煩惱地擱下筆,“進來!
門被推了一條縫。
一個身影謹慎地走進來,步伐小心翼翼,手中盡量端平,生怕把那碗東西灑了。
這段時日柳尋芹微調了配方,倘若是苦,云舒塵尚且能忍受,但如今一股味道熏得她直想吐……若不是這孩子堅持不懈地催促著她,她恐怕是不會這么遵醫囑的。
卿舟雪那時還不高,半是稚氣。不過眉眼長開,是一種相當澄澈干凈的美。
云舒塵支著下巴只看她,盡量不去看那碗藥。她倒是挺喜歡看著這孩子做事,乖巧又漂亮,多瞧一下心情都好了。
生女當若此。
云長老的目光漫不經心,像是賞花。
卿舟雪總算將那碗寶貝平安押送到了她敬愛的云長老面前。她這才輕呼了一口氣,眼睫一抬:“長老該喝藥了!
“這畫好看么!
云舒塵沒理她這話,悄然岔開了話題。
卿舟雪被問住了,她端著藥碗朝桌面上看去。墨痕未干,是云舒塵剛剛描過去的。
她筆下是朵蓮花,栩栩如生。柔曼的花瓣舒展在夏夜的晚風中,上頭的水珠都相當分明。
這應當是極其不錯的。
卿舟雪卻說不出什么好聽的話來,她點點頭,真誠地開始背《愛蓮說》這首詩:“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嗯,至濁至清,所以本座喜歡蓮花!痹剖鎵m先是訝然了一下,隨后笑容溫和下來。
原來云長老喜歡這個。
“你喜歡么?”
卿舟雪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
她看著女人素白的手指翻飛一下,結了個法印,一朵真切的蓮花,上頭甚至還掛著水珠和晚風的余熱的,就此被她拈在手中。
而畫中那朵蓮已經空空如也。
蓮花輕輕一轉,飄到卿舟雪頭頂上,她猝不及防地頂了朵花。
“給你拿著玩。下去吧!
云長老心情不錯,似乎想要再畫點別的,這便打發她走。
卿舟雪卻記性極好:“長老記得喝藥。”
面前的女人輕嘆一聲,擱筆半支著側臉,她繞起自己的一縷頭發絲:“嗯,你放著。待會喝。”
“待會就涼了。”
“涼了也會喝的!
“可是……”長老在此一事上騙了她許多次了,近幾日身子又虛弱了些。
那小丫頭倒不放棄,反而在里頭灑了點糖——這并不能止苦,只能讓味道變得更加難以言喻。
眼見著她眉梢輕蹙,還在往前湊,云舒塵下意識想要施法撇開她。
結果這一下,卿舟雪始料未及,不慎沒能站穩,整個人往前栽去,眼見得那額角便要叩到桌角。
與此同時,卿舟雪手沒拿穩,云舒塵看著一個藥碗載著一堆粘稠黑水朝自己潑來。
而那傻孩子再不救,恐怕能磕得再傻一些。
云舒塵抬手御水,一縷將卿舟雪卷起,一縷穩當地擋開那藥碗。
她反應及時,游刃有余,似乎沒多放在心上。
而千鈞一發之際,正在粱上睡覺的阿錦雙目圓瞪。
阿錦嗅到了危機,它飛也似竄了下來,如一顆發射的毛球。
毛球用了些妖精的法力,蹬上了被水流控制的藥碗,借力再次飛起,急急忙忙撞向卿舟雪,企圖保護小主人。
胸口被毛球猛然撞去,卿舟雪身形又一偏,只在地上跌了一跤,沒有磕到額頭。
她尚未反應過來……
聽到一聲碗碎,卿舟雪再次睜大了眼睛。
被阿錦一爪子蹬出老遠的藥碗,脫出了那縷水流的穩定軌跡。云舒塵微微一愣,奇異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的胃抽搐了一瞬,頓時翻江倒海,施法的手微微一顫。
在卿舟雪愣怔的神色中,她看著那藥湯毫不含糊地蓋了云長老一臉。汁水淌下,她溫和美貌的容顏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
“……”
阿錦反應過來它做了蠢事,由攤在地上的貓餅變成了貓球,瑟瑟發抖地縮在了卿舟雪后頭。
卿舟雪腦袋上悠悠轉著的小蓮花,也因為莫名的威壓嘭地一聲消失了。
【end】
第191章
放眼整個太初境的歷史,還沒有哪一次大家共聚一起,氣氛卻沉默得讓人心驚。
林尋真在心底輕嘆一口氣,她上前一步,婉言建議道:“掌門,死牢之中尚還存有幾位沒有來得及受天雷刑的罪徒。不若以此代罰,先取他們的靈根一試!
“嗯。”卿舟雪道:“既然如此,那……”
她忽而蹙眉頓住。
其實交給林尋真辦她更放心。
但是不知為何,卿舟雪沉默片刻,卻繞過了她,將此事托付給另幾個眼熟的弟子。
林尋真眸中閃過一絲訝然,難不成卿師妹是在忌憚她?
她揣著滿腹疑惑,和諸位長老、同門,一并從春秋殿內離開。
云舒塵依舊留了下來。
卿舟雪用手指頂著個手帕,撫上清霜劍的刃尖,一點點擦拭著,哪怕上面并沒有血。
她抬眸瞥了云舒塵一眼,又低下頭,輕聲道:“他們都走了,你也去休息!
“可以歇在此處么?”
云舒塵朝她走過去,站到跟前,卿舟雪疑惑地抬起頭來。
“你分我一半!
卿掌門微微一愣,膝上便坐了個人。
云舒塵將她當做墊子靠著,坐在這把座椅上,又將她手中擦得澄亮的清霜劍拿開。
她將身子側著弓了些,好把頭靠在卿舟雪肩前。垂落在鬢邊的烏發壓著雪白的衣料,顯得尤為醒目。
卿舟雪坐得端正,哪怕云舒塵壓著,她也沒有偏挪一分。只是將清霜劍套入劍鞘,手握劍柄,點在地上。
“我身上冷,這樣睡不好的!
這些年她修習無情道,冰靈根進益過快,肌膚是像浸了經年的冷玉,將一層衣料都染得涼了些。
越來越不像鮮活的人。
云舒塵卻安然地閉目養神,“你是不是連著十日沒闔眼了。”
睡眠對她而言,已經無足輕重。卿舟雪遠不止十日沒闔眼,自從接任掌門以后,她就鮮少能緩下來喘一口氣。
這樣被她靜態地壓著,卿舟雪嗅著熟悉到恍如隔世的香,與她依偎在一起,支著劍的手慢慢松卻。
感覺到卿舟雪綿長的呼吸以后,云舒塵卻睜開了眼睛。
她試探性地將一縷靈力灌入卿舟雪體內,果然觸著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是你?
云舒塵就知道太上忘情沒那么容易死,但目前來看,也僅僅是一縷虛弱的魂魄而已。
只有卿舟雪睡著時,那道殘魂才能稍微活躍一些。
云舒塵捉住她,在心底問道:無情道大成以后,卻并非無情——這話到底什么意思?
太上忘情:你是想讓她再如從前一般愛你么。
云舒塵微微斂了眉。
那女人輕諷一聲,不可能的。
她若是以后真成了無情道,興許會懂得愛世上任何一人。
唯獨你,有緣無份。
她的語氣飄渺清淡,咋一聽與卿舟雪竟有些相似。
云舒塵對此麻木已久的心臟,卻突然被這話蟄了一下,重新憶起了那時的隱忍痛楚。
她的面色有些蒼白,默了半晌,挑眉道:你最好講實話。我若是將你這道魂魄抽出打散,放在丹爐中以真火灼個百年,連轉世投胎的機緣都不會有。
所言不虛。你本聰慧,經我一事,應該早能料到,可惜你不愿信。
太上忘情陷入沉寂,不再回復。
云舒塵閉著眼,她想起云芷煙的死,太上忘情看著她容貌時一瞬的動容……雖然也只是一瞬而已。
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笑了笑,有些無奈:
你的意思是,她的道和我,必須得死一個對么。
就像你殺了云芷煙一樣。
興許是太上忘情的魂魄發生異動,卿舟雪在睡夢中輕蹙眉梢,很快便驚醒過來。
她恍惚了一會兒,云舒塵還在靠著自己。不過她看起來并沒有睡著,翹起來的鴉睫輕輕顫了顫。臉頰側也被自己的頭發絲壓出了印子。
“掌門——”
一個小弟子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不慎沖進了殿內。
“柳長老說請你去靈素峰一趟!
她還沒來得及抬頭,猛然一瞅,卻是愣住……只見掌門摟著云舒塵,兩人親密地交疊在一起,恰似昏君和妖妃在惑亂朝綱。
小弟子不敢再看,左顧右盼,趁著掌門還沒醒神,連忙退了出去,守在門口。
卿舟雪沒多久便清醒過來,云舒塵也松開了她。
“你要和我一同去嗎!
“不了。”
云舒塵滑坐下來,她獨自躺在椅上,竟朝里頭翻了個身,似乎是還想睡一覺,卿舟雪看不清她是什么神情。
“嗯。”
一個絨毯飛來,搭在了云舒塵的腰上。這樣的關心只是在經年累月的相處中達成的習性,隨即卿舟雪轉身離去。
整個春秋殿空寂下來。
*
靈素峰上。
準備行刑的幾個罪徒已經被押了上來。據先前訓誡堂的案狀來看,這三位在秘境之中殺人奪寶,殘害同門師妹,敗露后一直被關在地牢中,約莫已經有多年不見天光了。
訓誡堂的弟子說,他們資質算不得好,好在五靈根還是能夠湊全的。
不多時。
一陣撕心裂肺的吼聲從靈素峰的室內爆發出來。那是深入靈魂的痛苦,并不僅僅存于□□。
卿舟雪的劍法足以在柳葉上雕字,已經臻于化境,她拿清霜劍剖開丹田的手法又穩又準,瞄準其中幾個顏色各異的光點一挑,靈根便直接順著劍身滑落。
她彎腰將其撿了起來,握在手心之中。
而那位罪徒已經昏了過去。
靈素峰弟子圍觀在一旁,柳長老也站在旁邊。她粗略掃了一眼,道:“沒事,還活著。”
卿舟雪道:“本座給他留了一顆最為穩定的土靈根。先看一看后續恢復如何,是否真的不能修煉!
卿舟雪走過去時,先前還在大喊大叫的幾個人已經兩股顫栗,以為今日就是死刑之時。
“有沒有減輕痛苦的法子?”
不是出于憐憫,只是倘若人人都疼得這般慘烈,會令很多人望而生畏……這第一批,掌門打算拿豐厚的報酬誘導,不到萬不得已,她暫且沒有走上生剝弟子靈根的絕路。
這樣便能一石二鳥。
資質較差的多靈根修士,譬如尋常的五靈根,幾乎無法進階,修仙的效益微乎其微——與其死在壽命大關上,他們是最有可能拿自己的靈根,來換取延年益壽丹藥的人了。
資質稍好一些的修士,大抵不會自毀前程。
正好——
宗門需要有生力量,倘若能夠保留,一定盡可能留下這些火種。
減輕痛苦,這倒是不難。柳尋芹隔空輕點幾下指尖,封住他周身穴位。
一道白色的靈力很快愈合了傷處。
清霜劍劍尖挑起了男子的下巴,卿舟雪等他緩了片刻,仔細凝視著他面上的痛苦的神情,直至于痛苦消失。
很快,人又驚怒地蘇醒過來,對著她雙目瞪圓,繼而破口大罵。
她收回眸光,“看起來有用。”
卿舟雪的動作利落,這幾人的資質斑駁,三人便湊齊了十個靈根,正正好好,可以煉兩塊石頭。
此物得來不易,卿舟雪不敢耽擱,她問一旁隨侍的弟子:“阮明珠她到了嗎?”
話音剛落,靈素峰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
阮明珠走得很急,她一下子站定在卿舟雪面前,此刻頭上還有幾根毛亂翹著。
“如何用這丹爐,你可學會了?”
阮明珠雖然會控火,但是她對于煉丹一直很苦手。當年勉勉強強過了內門考核,還是在險些將卿舟雪拉下水的情況下。
可是現如今非得用她不可——卿掌門嚴謹參照配方,其中提到“凰火”,她唯一能想到的火焰便是鳳凰火。
也正是阮明珠當年得了那枚不問自燃的鳳凰蛋,差點燒了整個山才換來的機緣。
阮明珠聽說此事,雙肩上騰地壓了千斤重的擔子。
若是掌門吩咐她去打架……不管對面是什么神仙鬼怪,她一定斗志昂揚,萬死不辭。
偏偏是——煉丹。阮明珠明明每一寸血液中都流淌著火焰,但是卻在這一瞬如置冰窖。
天曉得她已經緊張兮兮坐立不安地翻了半個時辰《丹術通鑒之爐火的三十六種控法》了!
卿掌門的神色冷靜而嚴肅,分明是她從小玩到大的師姐,但此刻卻有相當凝重的壓迫感。
她好不容易聚起來的底氣漏了些許,遂干巴巴地說:“盡量。”
柳長老在一旁涼颼颼道:“放心。我會盯著她的。”
阮明珠忽憶少時往事,背后的冷汗淌得愈發嚴重了。
現在還剩下一門——九天息壤。
卿舟雪也已經備好。
從未有人聽過這個名字,除了女媧補天的神話傳說,F如今沒有太多時間去尋,在諸位長老商議以后,她取了靈礦之周挖出來的黃泥,其中蘊含的靈力較為豐厚——大抵也可謂之靈土。
此刻卿舟雪屏退眾人,只留下了柳尋芹與阮明珠。
她小心地將五色靈根,那點泥土一并放了進去。
柳尋芹指導著阮明珠:“可以了。你試試……一般七成火候就行!
阮明珠麻利地盤腿席地而坐。她雙手放在膝蓋上,此刻緩緩抬起,雙眉緊蹙,指尖一撮璀璨的火焰迸射而出,丹爐之中頓時燒成一片紅火。
不知過了多久。
當她的額頭上緩緩淌下一滴熱汗時。
丹爐的火焰在此一刻亮得分外耀眼,像是隨時都要炸開——但是最終沒有,像是倦怠了的鳳凰,一點一點收攏了羽翼,暗淡下去。
在一顆石頭滾出來時,卿舟雪緊緊盯著它的模樣。
可惜萬事并非相當如意。
石頭只凝成了一瞬,隨后如蒜瓣一樣裂開。
上面的五種色彩也暗淡下來,卿舟雪連忙蹲下身將其撿起來。
她試圖在其中注入靈力,但是怎么也不能讓它復原……那五枚靈根也徹底報廢了。
阮明珠一愣,她低頭道:“是不是我……呃,手法太差勁了?”
“不,應該不是你的問題!
柳長老煉了這么多年的丹藥,哪怕對著石頭,她也能夠看清其中每一時刻的變化。
她低頭,在地上拈起一縷粉末,拿在鼻尖嗅了嗅。
沒過多久,她便直起腰來,忽然執起卿舟雪的手,“你將靈力灌入這只手臂。”
卿舟雪照做。
柳長老攥緊了她纖細的手腕,拿出一把小刀,順著輕輕一劃,卡在其中不動。她研究了卿舟雪的血多年,這種手法異常地嫻熟。
卿舟雪的血淌了下來,滴在裂開的五色石上。
啪嗒第一聲時,尚無異常。
當鮮紅浸沒整片石身時,柳尋芹將刀抽出,卿舟雪的手腕也在這一瞬愈合。
出乎意料的是,五色光暈一閃而過,靈土像是活過來一般,重新愈攏,將神跡鎖在其中。
卿舟雪雙眸微睜,她能感覺到其中流淌的靈力又活了過來。
雖然成色不如梵音帶給她的一枚。
但……直覺告訴她。
此物可用——
依舊是一些小片段,發生在卿舟雪14—18間的事情~
《師尊回憶錄》
卿兒及笄時,曾有許多修仙世家的公子在外門便相中了她,這會兒如蠅蟲一般聚攏來,托著長輩向我提親。
果真是須眉濁物——垂涎少女美貌的下流之徒。她在外門念書時才八九歲,十四歲后便鮮少離開內門了。這些人也一定是此時惦記上我家準徒弟的。
我一一拒了以后,頓感身心疲憊,忽而念起這孩子沒有母親,除卻我,也沒有旁人來管。凡事都得盯著看著,以防不慎被歹人拐走。
談起此事,就像前年她突然來了月事,流血不止,那小家伙還以為生了什么重疾。
此時我出關不久,安置好她以后,又回去困了幾日。
她還不會御劍,一個人不知揣著何樣的心情,翻了整整一座山去找柳尋芹。
結果被她和藹可親的越師叔當場捕獲,送了回來。
越長歌,我那個有些混賬的師妹,自己一峰的徒弟如野草般亂長,此刻倒也挺直腰板教訓起我來——只管撿不管養,孩子長這么大連癸水都不知道,后面掛了朵血花,甚至還虛弱且鐵骨錚錚地爬了半座山。
我那時還沒有這么心疼她,聞此也只是在心底輕嘆了聲,而后便讓她換了衣裳沐浴。
養孩子,比我想象得麻煩。
卿兒對此一竅不通,她難受得要命,也不知是不是冰靈根的緣由,腹部那塊較冷,一個控制不好還能凍著自己。不知從何處聽聞的冷能鎮痛,她甚至還有意將自己凍了一遭。
結果到了此時,整個小臉都蔫巴下來,慘白慘白的,脆弱得很。
我細細教了她這方面的很多事,她埋在被褥里,有氣無力地聽我的話。
而她眼睛卻是一直盯著我瞧。烏黑烏黑的,像是上好的墨玉,其中淺淺地汪了一層……崇敬,仿佛是因為本長老竟然還知道癸水而肅然起敬。
被小姑娘用這種眼神看著,興許再硬的心腸也像挨著了一朵云。
我忍不住輕輕揉了一下她的頭。
若是將她丟了,這小丫頭懵懵懂懂的,恐怕自己都料理不好自己。
摩挲在指尖的軟發,細膩地從縫隙中溜過,在此刻我恍然有一種錯覺——我是她的整個世界。
彼時,這種羈絆感讓我如燙著了般縮回手。
卻在許多年后,成為我握住她的手的萬千理由中的一個。
第192章
第二塊五色石很快也被用于補天。
掌門這一次的補天不再孤獨,全體太初境弟子得以外出一日,在演武場上的映天水鏡中見證這一神跡。
當五色的小石與天幕融合在一起時,那道巨大的裂隙終于如愈合的傷口一般,緩緩靠攏。
全太初境上下——也可說是整個修仙界兼同魔域,都觸碰到了真切的希望。
征收靈根的相關事宜在自上而下推行著,如小水花一點點擴散開,逐漸,于整個世界掀起滔天的巨浪。
不出卿舟雪意外,內門收錄上來的主要是資質低劣的一批,煉制的石色較為普通,補天的效果甚是勉強。
好在佼佼者總在少數。這些靈根的數量足夠多,仍然可以積細流以為大川。
對資質較差的人,豐厚的上品丹藥依舊有著足夠的吸引力。
靈素峰的丹房暗無天日地燃燒著,不止是阮明珠,連柳師叔也未曾休息過。
短短幾日,她們快馬加鞭地煉制了三百余顆五彩石。
天空中的那道漏口因此合上了一半。
可還有一半呢?
沒有人再愿意了。
嘀嗒。
血珠自白皙的腕上滲出,墜入一個木盆內,深紅色的水面輕輕晃了一下。
卿舟雪坐在椅子上,她一只手臂上的衣袖半掀起來。
細小的刀片扎在其中,止住傷口的愈合,她將手垂下,任由嘀嗒嘀嗒的聲響傳來。
卿舟雪安靜地閉著眼睛,陰影在她的睫下投出一道淺淡的痕跡,似乎這樣漫長的酷刑并沒有讓她感覺到太多痛苦。
她時不時撥弄一下刀片,于她而言,取血是艱難的事情。
卿舟雪已經放了許多天的血,一盆一盆的鮮紅被接去,將原本黃褐色的泥土染得猩紅一片,合著五色光芒一起,以一種相當瑰麗的顏色在鳳凰火中焚化。
“掌門她人呢!
門外傳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
幾道細微的聲音著慌響起,應是守門的弟子:“掌門不許別人進來,您……”
窗影上晃了一下。
門被徹底破開。卿舟雪此刻背對著門坐著,她聽得身后腳步聲一片,人像是帶了些許怒意頓在她面前。
狹小而較為昏暗的室內,濃稠的血腥味幾乎讓人窒息。
手腕上插著的刀片被大力彈開,摔在地上一聲脆響。而后領口一緊,她便被云舒塵單手拽了半起。
“夠了。”
云舒塵面色如冰,她將那刀片碾得粉碎,踩著刃尖。
“隨后還要煉的,只是先把這些保存起來。”
卿舟雪輕抬眼睫。
那并非是尋常的血。其上漂浮著一層磅礴的靈力——世間現如今唯有卿舟雪,因為修為過高,而血液中的靈力濃度都相當可觀。
她被半拽著的姿勢有些狼狽,卿舟雪腳尖挪正,順著云舒塵站起身來。
她這一站直,兩人幾乎是相互摟抱著。卿舟雪感受著懷中的溫熱,她的手無意地貼在她的后背,女人這些日子似乎又瘦了一些。
云舒塵的聲音有些隱忍,尾音輕微地顫了一下:“不許再放血了。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最怕這個了么?”
卿舟雪的娘親生下她后,血崩而死。因此年幼的卿兒看著她以前身子不好吐血時,總是過于害怕擔憂。
女人的眼睛生得實在太美,卿舟雪無法忽視地對上她,她一動不動凝視著自己時,里頭怨憎或心疼,合在一起,是相當復雜的情愫。
她在透過自己看另一個人。自然,她的心疼也是對著曾經的那個人。
那個是師尊的卿兒,沒有修無情道,尚能一心一意的卿舟雪,而不是現在獨步九州的卿掌門。
卿舟雪收回目光,悄然松開了她。
可惜從前的卿兒被自己扼殺了。
卿掌門并不后悔,她唾棄過去的卿舟雪。那個無用的,孱弱的,只能不斷讓師尊以身涉險的自己。面對太上忘情無可奈何的自己。
卿掌門甚至不明白,為什么她那樣青澀懵懂、庸碌無能,卻能得到云舒塵的愛。
那張紙條早就在掌心中燃成了灰燼。
不管如何,她不會廢無情道的。
“放心!
云舒塵的懷中一空,卿舟雪松開她走出了房門。她命守候的弟子將這些血送去丹房煉石。恰逢此時,最后一批五彩石已經煉好,被弟子呈了上來。
“放血而已,我并不會死。”
卿舟雪將其收入納戒之中,準備動身去北源山。她握著冰涼的納戒,不知為何,背后的一道視線卻讓她再走不動了。
“既然如此!痹剖鎵m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自己外露的情緒斂起,聲音平穩下來,顯得有些冷淡:“好像是多余的關心了!
“補完這一批,掌門打算怎么辦!
納戒在她手中被握的稍微溫熱了一點。卿舟雪沉默片刻,“從外門到內門,篩選一番,從多靈根的挑起。具體如何,待我補完這一次,再看看吧!
云舒塵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待卿舟雪完全走后,屋閣后轉出一個佝僂的身影,滿頭蒼白,從臉上的褶子中幾乎已經看不清原貌。
“神山庶前輩!
云舒塵微微頷首,以示禮貌。她在今早得到了他送來的一封信,于是命人將他接上了山。
云舒塵很意外此人竟還活著,不過顯然,看樣子也活不長久了。
老者杵著拐杖,站在有點料峭的山風中,堅持著不倒下。他來此只是為了看一眼清霜劍——那把曾經陪伴他很多年的伙伴,對于一個劍修而言,已是死前最大的心愿了。
看著清霜劍拿在卿舟雪手中沒有屈材,神山庶除卻欣慰,也有點物是人非的滄桑。
“你修習無情道,后悔過么?”
“談不上罷!彼攘藥茁,聲音有氣無力:“師尊早明言老夫的心性不適合,可那時還年輕啊,年輕就是不認命,不信邪,想要比肩天道。”
“到頭來……咳咳,也怨不得別人!
云舒塵凝視著北源山的方向,她看著天空又慢慢愈攏了一點。以前無異于是一道猙獰的傷口,但現在看來已像一輪上弦月。
分明是如此,云舒塵還是從他的眼角看出了一點點遺憾。
“前輩的資質,應該也算得上是萬里挑一了。當年怎么會沒有渡過雷劫的?”
外界的傳聞說法紛紜,但是大都只是猜測。很少有人知曉其中真正的緣由。
神山庶搖搖頭,笑了笑。他又反復重復道:不后悔,成了才后悔。
可能年紀大了,神志也有些不清醒。和云舒塵聊了一會兒,他講話就顛三倒四起來,大多數時候沉浸在對過往的回憶中。
神山庶怕是知曉無情道的為數不多者。云舒塵靜靜地聽他說了很久的話,正想再往深處問問,卻見那雙混濁的老眼之中滲出了一點點晶亮。
“……沒能斬下那一劍,道廢了,這輩子成不了仙,但好歹做了一個人。”他杵著拐杖盤腿坐下來,將衣袖抬起,慢吞吞地擦了把臉,“挺好的!
“是對意中人的一劍么!
此時風大,她耳畔的發絲悉數被撩撥起來。頸部吹得發冷,連帶著吐出的氣息也是冷的。
神山庶的兩道白色的長眉聳動了一下,似乎是在疑惑為什么她知道無情道的秘辛。
頭被吹得有點隱隱發疼,思緒錯綜復雜,更加捋不清剪不斷了。云舒塵甚是煩惱,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取舍。
但是心跳卻在胸腔內震動著。
她將手撫上那一塊,如卿舟雪先前所言,那原本的情根,該在自己身上。
過了一會兒,云舒塵放下手,“前輩,現在外面也不甚安全,如無旁的事,可留在太初境。”
神山庶慢慢站起來,他道大限已至,不想死在他鄉,還是想落葉歸根。
云舒塵看著他佝僂的身影一點點向下,往山下挪去。遠方的陽光很明媚,這時山上的雪竟也停了,像是在為當年的劍仙送行。
*
“雖說宗門有分別,但是外宗弟子的命,到底也是一條人命!痹诨璋档臓T火之中,忙了一天的白蘇坐在自己的床上,縮在角落。
為了節省時間,省得將那幾個丹爐搬來搬去,幾乎內門弟子都來了靈素峰。像阮明珠,林尋真兩人,白蘇很是熟悉,于是沒讓她們和別人擠,不干活的時候就在她的居處休息。
她的神色很低落,安靜地盯著燭火。白蘇將自己的手掌攤開,昏黃的火焰映亮了指縫。
看得久了,總感覺里面要滲出血來。
她還記得這是一雙濟世救人的手,現如今……卻只能捂住自己的眼睛,企圖不去看面前發生的一切。
“臨到這個關頭,也沒別的辦法了!绷謱ふ骢局迹稽c點比對著卷錄上的人名。卿舟雪明面上從不讓她插手這件事情,大多親力親為,一個人承擔著幾乎整個太初境的罵名。
林尋真看了半晌,又抬起頭來,嘆了口氣,朝白蘇輕聲道:“的確本無貴賤之分。但是我們也要為了太初境著想。他們是外宗之人,若不是魔族攻破仙宗……本來和太初境沒有太多干系!
“掌門日后要執掌一方,她取信的是本宗弟子,并不是這些投靠者,F如今他們尋求庇護不得不向太初境低頭,可日后來看卻難說了。”
白蘇乖巧地點點頭,但更像是發呆。大抵是沒有聽進去的。
阮明珠躺在她旁邊,每天燒那丹爐燒得她精疲力盡。現在一根頭發絲都提不起勁兒來。
她伸出一只手,將白蘇拽下來,“你不要想七想八的。擱野外,打架打輸了,沒守住老巢的家伙下場大都不是很好。什么被啃禿了,被分尸了,腸子肚子涂一地……都很正常。沒什么慘不慘,這世道的規矩就是如此罷了!
林尋真拿筆桿子點了點桌面:“野蠻。你少嚇唬她!
阮明珠懶洋洋地回敬:“呸,就你文雅!
她翻了個身,開始自顧自冥想養精蓄銳。
對上白蘇,林尋真還是忍不住放柔了聲音,“你若實在于心不忍,或者去山洞里維護秩序怎么樣?”
白蘇也嘆了口氣,她往后栽倒在塌上:“師姐,不用擔心我。”——
第193章
白蘇本想閉上眼歇息一下,但不知為何,翻來覆去無法睡著。
師姐師妹都已經開始打坐,她索性披衣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外。
此刻月色正懸。
四周的草木氣息相當濃郁,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知不覺竟走到師尊房門前。
白蘇無意中往窗上瞥了一眼,燈火通明。而里頭有幾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她頗覺意外,按照這個時辰,師尊應是在打坐修行,不應如此喧囂。
莫非是越師叔來了。
她倒是常客。
但是這聲音卻像云師叔的。
白蘇以為自己幻聽了,她搖了搖腦袋剛想離開,然而一個詞卻將她生生拽在了原地。
“……你是打算用自己的么!痹剖鎵m問。
柳尋芹垂下煙管,她輕吐了一口氣。白如薄紗的煙霧伴隨著一股藥香氤氳開來。
她清淡地嗯了一聲,“木靈根本就稀少。那邊不是收過一批了,還是不夠!
“算了一下,遲早也要動到內門。”柳尋芹道:“木靈根又只我靈素峰有!
“……不行!”
萬籟俱寂之中,越長歌的聲音突然出現,拔高了些許。
她這一聲出來,另外兩個女人都陷入沉默。
云舒塵看向越長歌,目光流轉,最后垂下,在心底嘆了口氣。
柳尋芹微微蹙了下眉,“……嗯?”
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被越長歌騰地握緊。
“沒了靈根你怎么行醫救人?你要怎么渡劫?”
“前者照樣可以!绷鴮で劾潇o道:“后者并無執念,哪怕停留在此境,依舊有較長壽數!
“不可以!痹介L歌的眼眶騰地紅了,“……不可以。你若是非得在此事上固執,我同你一道去!
“這是我的事!绷鴮で鄣恼Z氣突然冷淡下來,“和你沒關系。況且水靈根并不缺!
若不是云舒塵還在一旁看著,越長歌氣的夠嗆,巴不得將她拽起來刷刷扇幾個耳光。
她的手已開始發抖了,一把松開柳尋芹的手,似乎是想要找個地方靠一下。越長歌冷瞥一眼柳尋芹,在此刻正惱氣,而不肯搭理她。
她扭過腰,將臉埋在了云舒塵的肩上。
云舒塵一愣,她稍微往上仰了頸脖。像是憶起了許多年少往事,她輕嘆一聲,溫聲道:“越長老都幾百歲的人兒了,莫非還要讓師姐哄著不哭!
“長歌!绷鴮で垭y得沒有連名帶姓地喚她,她也有些無奈。
柳尋芹撥了一下細長的煙柄,那玩意化作一道白光在掌心消失。她道:“……白蘇她們都還年輕!
這話的分量,讓越長歌啞口無言——她渾身的力氣在此中泄去,張了張嘴,又隱忍地合上,最終咬緊下唇。
柳尋芹瞧著一身淡漠嚴肅氣質,外界也傳聞說醫仙脾氣孤僻古怪,難以相處……其實她的柳柳,對身邊熟悉之人,包括徒弟、師娘師父,都將溫柔隱沒在冷峻之下,輕易不為人知。
越長歌是知道的,柳尋芹不想讓徒弟出事。
正因為知曉,所以她無可奈何。換作是她自己,也不可能看著朝夕相處的孩子,好不容易才竄起來的幼苗苗,含著遺恨斬斷大好前程。
但是此刻,卻無人注意到——
白蘇半蹲在角落,緊緊捂著嘴,幾要泣不成聲。
她沒敢聽多久,裝作半夜巡邏的弟子,很快就自她們門前走過,無人發現異常。白蘇用著屏息的術法,將自己的氣息隱沒在草木山川之中,不讓她們發覺。
夜風很涼,吹得她渾身冷意頓生。
過了半晌,她慢慢站起身來,僵硬地離開了此地。
步伐雖是不停,但是白蘇的思緒卻是一片空白。
師尊,師尊她要用靈根去補天了?
白蘇聽到的那些話,既是私下談著的,她也不敢向人傾訴。一步步走著,腳步都有些發軟,眼淚無助地掉。
她心中驟然浮現起這個可怕的想法,柳尋芹對于醫道的熱忱,她身為徒弟,自是明白的。
沒了靈根,師尊便只能如凡人一般問診了。
這……這太殘忍。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回到房內,師姐妹還在打坐修行。
白蘇縮在一角,半側著身子躺好,挨過了這一夜。待到第二日曙光微明時,阮明珠去了丹房,林尋真又打開了那卷名冊。
白蘇有些憔悴,林尋真沒感覺太奇怪,她知道她估計休息不好。
“師姐,現在還差多少?”
林尋真果然說:“嗯……參差不齊。”
白蘇拿過來翻了一兩頁,紙張被她攥得生出褶皺。
最后她將其擺了回去。
*
卿舟雪對著那空缺的一小塊,一籌莫展。余下的靈根陸陸續續補全,唯獨少了……
她的指尖劃過那一行字。
木靈根多為醫修,在早先的一些劫難中往往難以自保,因此擁有者多在少數,數量也尤為窘迫。
如此下去,勢必要動到內門上頭了。
但只要找齊這個,天空最后一線即為合攏。
卿舟雪率先想起了靈素峰。
她微不可聞地嘆了聲氣。剛欲下筆,有幾聲腳步自身后響起。
“也不是非得用上靈素峰不可!痹剖鎵m淡淡道:“若論資質,我的木靈根不比她們差。一顆夠完全補上天了。醫修指望著這能力吃飯,太過可惜!
卿舟雪執筆的手頓時停住。
她愣了一瞬,不明白自己在思索時為何相當自然地繞過了云舒塵。
“五行平衡者,”卿舟雪回眸道:“少一個會失衡,影響不比這個小!
卿舟雪的頸部卻忽然被捏住,從后面,那只冰涼的手,給她以近乎窒息的扼制感。
“……閉嘴!”她這句話的尾音輕微上揚,略發著顫。
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兩人之間驟然爆發,有茶碗從她手邊傾覆下去,那是被云舒塵的衣袖帶起來的。
滾燙的水混著瓷器碎片,像是血中裹著破碎的臟器一樣,狼狽地涂了滿地。
云舒塵摸著她還在跳動的脈搏,手指稍微卡緊一線,卿舟雪感覺到了窒息感,她不得不仰起腦袋,和她直視。
“柳尋芹還有真正掛念著她的人,可我呢?”她言語如刀,在此刻咄咄逼人:“你已帶走了我的卿兒,此后當你的掌門就好,為何還要頂著這張臉——做著無情裝作多情的事?我需要你的憐憫么?我心里有多膈應你知道么?”
卿舟雪茫然了一瞬,她輕聲道:“你……恨我?”
頸線被扯得近乎酸痛,她坐在椅子上,被云舒塵垂下的長發籠罩。
云舒塵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聲音重新軟下來:“怎能不恨呢?”
“不過師尊不會殺你的,”她哪怕是溫軟的態度,依舊保持著一種鉗制她的姿態,并未松手:“只想和你打個賭!
“是什么?”
“重新愛上我!
她笑起時,卿舟雪已經分不清她是真心還是假意了。云舒塵的喜怒無常,讓她像是山谷吹過時毫無蹤跡的一陣風。
卿舟雪心底疑惑:可這根本是一個不可能的賭局。
“那你所求何物?”
她靜靜地看著她。
云舒塵垂眸想了想,卻只道:“賭一個吻!
卿舟雪再次愣住。不過是一個吻而已。
春秋殿的門被叩得彭彭響,像是有極為要緊的事,卿舟雪眉梢一蹙,當即坐正,揚聲道,“進!
林尋真鮮少有這么失禮的時候,她鬢發微微有些散亂,完全顧不得體面,手中紅綢包裹著何物,與她一起跌跌撞撞地闖進來。
“掌門!”
卿舟雪站起身來,“怎么了?”
“靈……根!
林尋真一看見她,怔在原地,不知要如何開口,最后咬緊了下唇。
最終她顫著手把那塊紅綢遞了出去,卿舟雪打開一看,那是一顆極為剔透的木靈根,一道綢布都掩不了它的光芒。自從煉石以來,卿舟雪還從未取過品質如此純粹的靈根——新鮮的,還冒著血氣。
倘若以此為石,恐怕能完美地補上天穹。
不對。她明明還沒有下令過。除卻經手的幾人知曉以外,誰會這么及時雨?
“這是誰的!鼻渲垩酒鹆嗣,若有若無的熟悉氣息縈繞在她的掌心之中。
林尋真的眼里蓄著淚,她深吸了一口氣,單膝跪地懇請道:“掌門,迅速開爐煉石罷!
“是白蘇的么?”
卿舟雪垂下眼睫。
如此優質的單靈根,整個靈素峰上,除了柳長老,就只有她了。
隨著林尋真輕輕一點頭,卿舟雪握緊了手里的紅綢。云舒塵眉梢一蹙,目光從林尋真臉上挪回來,凝視著卿舟雪。
卿舟雪最終松開了紅綢:“去靈素峰!
*
當時林尋真回屋的時候,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忙一開門,便看見白蘇半倒在地上,手中攥著血淋淋的木靈根。而腹部下三寸,由于丹田受損嚴重,縱是醫修也一時難以自愈。
靈素峰上,已是一片兵荒馬亂。柳長老治了這么多人,她還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朝要從閻王手下搶自己的徒弟。
白蘇昏昏沉沉中感覺自己的身子輕了起來,被幾個人翻來覆去,而后一切都安靜下來。
短暫的昏迷以后。
她宛若剛出生的幼兒一般,在迷蒙的意識之中,嗅到了靈素峰熟悉的藥香。
這種苦澀的味道反而讓她放松下來,四肢的乏累褪去,腹部的灼燒疼痛亦減輕了許多。
她一點點睜開眼,眼簾中有一個朦朧的剪影。那人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就坐在身旁。那是師尊。還有一人站著,想來是越師叔。
柳尋芹面色很冷,“你知道貿然取出靈根,嚴重是致死的么?”
“枉我教了你多年,你——”
越長歌眼見得白蘇往后瑟縮了一點,她一把捂住柳尋芹的嘴,蹙眉道:“她才剛醒來。少說點!
柳尋芹推開越長歌的手。但是她到底也沒再說話,可能是想盡量心平氣和一些。
沉默良久后,柳尋芹開了口,“你以后怎么辦?”
這個徒弟最是聽話,凡事都會與她商量。她萬萬沒想到,白蘇會做出這么出格的事情。
“不能修行。”白蘇小心翼翼道:“師尊,我已突破合體期,還是可以活很久的。”
柳尋芹一愣:“……不是煉虛期么?”
“我的靈根……給掌門了嗎?”她才剛清醒一會,又覺得眼皮子困得睜不開:“我犧牲這一點,可以圓滿很多人,救濟眾生,也算是不枉修習醫道了……如是想著想著,把靈根剖出來的那一瞬,好像卻稀里糊涂地突破了!
待到掌門趕到時,白蘇又已經陷入昏睡。待她睡著以后,柳尋芹抬起手,緩緩摸了一下徒弟的鬢邊。
越長歌不忍再看那丫頭血色蒼白的臉。她起身走出這一方空氣異常逼仄的室內,恰好碰到了匆匆趕來的卿舟雪,云舒塵還有林尋真。
卿舟雪一只手中拿著一滿盒丹藥,里頭塞得密密匝匝的,多是有延年益壽,或是止疼生肌之效。
靈素峰大抵不會缺丹藥,但除此之外,她并沒有能夠給予的了。
*
最后一顆五色石。
阮明珠是哭著煉的。
她從前打架拼命,受傷的次數很多,受到白師姐的照拂也很多。來自靈根上那顧殘存的溫和氣息,讓阮明珠在拿到它的時候已經知曉了一切。
那是靈根。算得上是修士一輩子最為珍視的東西了。
換作自己,阮明珠打死都不可能把它交給別人,不管是為了救誰。
每日看著卿舟雪拿血和泥就已經足夠難受,不過她尚能安慰自己——那家伙再怎么自虐,身體倍兒好,總不會出事的。
可如今……
她只得咬緊牙關,振作精神,胡亂摸完了眼淚,將爐中的烈焰燒得愈發燦爛。
卿舟雪守在一旁,她剛才又放了一盆血。因為血中載著靈力,每次取完,她腦袋還有些發暈。只好坐在一旁休息。
灼熱的火焰讓她感覺到了熱意。
卿舟雪靜靜地看著五顆靈根在其中融化,木靈根的顏色格外明媚剔透,與血和火交織在一起。
而正在此刻,最后一塊石頭還沒有煉完之時——
卿舟雪心內忽然浮現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她杵著劍站起來,朝北方望去。
這一看,卿舟雪忽而蹙眉道:“師妹,你還要幾時能好?”
阮明珠一愣:“你開什么玩笑,我這才剛剛放下去!”
然而話音未落,卿舟雪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她化為一道冷光,出現在主峰上頭。
卿舟雪伸手朝鐘樓一點,磅礴的聲音震蕩了九下,響徹了太初境的整個角落。
天邊的一線漏口傳來層層波動。
趁著這點間隙,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將整個太初境結界加固了一遍,隨后就單槍匹馬,直沖北源山而去——
嗯…這次大概是全文最后一次打戲了。
結局是he,雖然有些波折,可能養一養會更好。
旁的不多說啦,怕影響閱讀體驗,前天實在有些忙沒寫,但今日份小劇場繼續進行~
依舊是云舒塵的碎碎念時間——
《關于我養的正經人家姑娘》
師兄總是夸卿舟雪勤奮聰穎。言辭之間大有贊賞之意。儼然這孩子是他教出來的一樣。
分明是被我撿起來,再種下去,每日拿好吃的灌溉她,才能長得越來越端正。
平日我雖不怎么親近她,但是也絕對沒有苛責過。
只要這孩子掃了庭院,或是幫忙澆花,我就會給她一些碎錢,平時可以下山去買點喜歡的東西。只不過她通常不愿下山,一直種在鶴衣峰。
記得中元節時,我總喜歡逗她讓她莫要晚上出門,恐怕會碰到鬼。
卿兒說不懂何為喜歡之情,女鬼找上她也無用。
我很訝然她對于鬼怪的印象竟不是青面獠牙,恐怖陰森,反而是一堆堆衣服光鮮,巧笑倩兮的漂亮女子,美好得不像樣子。
后來才發現這孩子只看過一部分志怪小說,大多數是人鬼情未了的題材。
她似乎并沒有認識到自己是個姑娘家,而北源山以南的女鬼一般都喜歡男子,不會找上她。
我當時是忍不住笑話了她幾句。
卿舟雪看著我笑,她也不惱。歪了一下腦袋,顯得有些可愛。
這事兒隱約留下來一點點線頭,在很多年后突然被我想起,而后一直惦記著。
那時我總覺得卿兒她認人,率先注意到的是女子。
譬如幾峰長老,她分明都爬了山見過面,但卻只與柳尋芹和越長歌熟悉一些。掌門的大弟子和她比劃良久,她回來卻不怎么記得他的名字,反而對有過幾面之緣的白蘇留有印象。
放在我的老家,娶一個女子,這才是正經人家的姑娘,不會給家里人蒙羞。否則日后很難在大街上抬得起頭來,旁人都要取笑的。
我花了很多年,才習慣了此地的風俗。
從前甚至因為這個反復質疑師尊。
他最終放棄讓我理解人間婚俗,遂敲打我腦子里能不能少一點女人,多一點道法。
現如今觀卿兒的趨勢……這種情況本不該發生在北源山以南的小少女身上,尤其她還是這樣一個芳心萌動的年紀。
也不知為何,對這孩子的觀感突然一下子就清爽了許多。
至少她剔除掉了一種消極的審美。
此后,與我有了更多可說的話。
第194章
北源山上萬千雪花中的一朵。
隨風而去,忽高忽低。
但此刻卻有一樁奇事發生。
那朵雪花,竟懸停在空中,連帶著萬千大雪,在此刻幾乎被凍到凝滯,成為了永恒的雕像。
一只精致的銀靴點在那朵潔白之上,壓得雪花微微一低。
她如仙鶴一般,借此奮力躍起,與此同時,卿舟雪半瞇著眼,旋身時清霜劍自腰間出現,如長鞭一甩——劍刃震出了破空的聲響!
一線天內即將下來掠奪的修士,還未真正來到這個世界,便感覺到了強橫的力量。
由于裂口較之先前已經大幅度縮減,他們破界而入是一番相當艱難的事情。
況且在此過程中,他們無暇還擊。
這是卿舟雪唯一的機會。
她來不及多加思索,對著其中可能出現的連出幾劍——磅礴的劍意讓整個北源山都在顫動,轟隆隆的聲響自腳底下傳來。
壺天星君的身影自缺漏之中現出。被卿舟雪一劍唬得縮了半邊回去。
現在這道口子也忒窄了。
這一次他們倒是帶了不少人馬,只可惜每次只能出入一人。壺天星君甚是難捱,欲要將其拓寬一點,可下頭那個女娃娃殺氣騰騰,他的衣袍都快被凍成了碎片,不好施展手腳。
壺天星君在一瞥之中認出了卿舟雪。他一早就有疑惑,上次該是中計了。
這么一看,倒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他一拍手掌,心中不甘。索性不再躲避,硬生生受了卿舟雪一劍,將手中的葫蘆投擲了出去。
清霜劍的反應很迅速,朝葫蘆削去,但是這一劍縱然能劈開天地,也不過只在那道法器上淺淺地劃一道口子。
劍身彎折一寸,而后柔韌地彈了回去。
但正在此時……
卿舟雪胸前一痛,整個人的身子往后墜去,橫拍在半截懸崖上。
山體被她撞得塵灰四起。
她止不住地咳嗽著,往裂開的土石之中啐了口血。卿舟雪將那枚葫蘆攥在手中,那葫蘆如有生命力一般,開始抽離周遭的靈力——
卿舟雪見狀不妙,可是這屬于上界之物,她的修為興許不夠,怎么用力也沒能撼動它分毫。
漏口之中緩緩現出一個人影,像是雛鳥終于啄破了殼。
卿舟雪再也無暇顧忌這個葫蘆,她御劍飛起,使盡畢生絕學,欲要在他下界之前攔截住。
一朵盛大的冰蓮于空中綻放。
五行靈根修煉到極致時,甚至會自己生出靈智,化成飛鳥走獸,
這一般是法修才能做到,譬如云舒塵的蒼龍朱雀。
可是卿舟雪的冰靈根修行到極致,所呈現的法相卻有些特殊。
竟是蓮花。
萬重的冰蓮。
借著皚皚雪山,冰蓮自一片雪白中破土而出,挺拔地立起,根莖花葉一點一點變粗,直達天穹。
蓮花瓣看似晶瑩柔軟,但實則暗藏殺機。它們群群生出,最高挑的一朵直接堵上了那道豁口。
也正在此刻,蓮花張開一瞬而后合攏,如撲扇的蝶翅。
若是凡胎血肉,早就在其中被冰片絞殺成了粉末。
它吞下了一個人影,其中發生陣陣扇動。
蓮花仍然上堵著天空,挺直的莖葉紋絲不動。
四周再無聲響。
但是卿舟雪的神色卻一點一點變得凝重。
咔擦一聲。
細小的冰裂聲突兀地響起。
由細微入宏大,尖銳刺耳的聲響在耳畔撕裂開來。
卿舟雪眼前騰地飛濺起一道道白霧,順著狂風吹向她的臉龐,刮得生疼。
她面前的整個世界都彌漫在鋪天蓋地的白霧之中,以肉眼再也難辨方向。
胸口再次涌起一股子甜腥,卿舟雪捂著嘴,感覺自己又咳出了什么,疼到幾乎不能呼吸。
蓮花……碎了。
她垂下掌心一看,鮮紅奪目的血順著指尖落下。
隨后,有些凝重地握緊。
白霧散去以后,壺天星君的身影出現在原地,僅僅是衣袍凌亂,還算不上格外狼狽。
而卿舟雪自方才斗法時受了重傷,好在體質特殊,不過多時即刻復原。
他抬手一招,葫蘆收回手中。
他悲憫地看著卿舟雪,“收手罷,孩子。瞧你這模樣,恐怕整個九州能夠迎戰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清霜劍的劍穗飛了起來。
卿舟雪擋在他身前,冷聲道:“那又如何!
“注定要覆亡的土地,對于修道之人而言,順其自然就好!彼痈吲R下道。
“不試試如何得知。”
話音剛落,卿舟雪的身影頓時消失在風雪之中。
點點雪花聚攏,像是棉絮滾在了一起,越纏越緊,越聚越大,最后凝成了冰樣的堅寒。
壺天星君大致能估計,但是無法全部看透她的實力。他雖不知劍魂之名,但從直覺上,也能發現此女的特殊之處。
他心中提了一分警惕,“本君不與小娃娃打架。”
壺天星君轉身欲走,直取太初境靈力最為充裕的方向而去,結果被一片雪花再次迷了眼睛。
卿舟雪執著地再生出了一朵冰蓮,將天穹之缺籠罩在蓮蕊之中,以拖延他們下界的速度。
與此同時,卿舟雪的手緩緩攥緊,由于剛才過于用力,清霜劍的劍刃輕輕發著顫。
她在風雪之中隱匿著自己,又一劍平刺而出。在來自上界的威壓前,每一招都施展得艱難萬分。
可是她退無可退。
因為后方就是太初境。
*
靈素峰上,丹房內。
阮明珠的神識之內,千里送來傳音:師妹,石煉好了么?
阮明珠已經用盡了渾身的解數,很難相信一個火靈根的修士,居然能被自己燙出汗來,一滴滴砸在地面。
她感覺自己都快融化了。
卿舟雪的聲音有些微弱,像是風中搖曳的殘燭。
阮明珠聽得那邊混亂一片,時不時有兵刃陷入血肉的摩擦聲,然后是卿舟雪的一聲悶哼。
“……盡快!
阮明珠明白卿舟雪怕是在與他們拼命。
現如今此界危亡就凝聚在此一小小丹爐里頭。
而這丹爐,正掌在她的手下。
她控法的手也有些發顫。
阮明珠咬緊自己的舌尖,直到劇痛傳來,嘗出了一點血味。鮮血的味道讓她強行冷靜下來。
“這也不是我說好就好的!”阮明珠一著急,口中振振有詞,話愈發多:“這塊品質出奇地好,我得燒上許久,我可能還得花剛才一半的時間……”
然而耳畔的聲音已經消失,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自己捏出汗的掌心陷入一片冰涼。似乎連火焰也烤不熟似的。
她一時慌了,大聲喊道:“卿舟雪!你人還在嗎?”
短暫的寂靜之后。
嘭地一聲巨響,比開天辟地的動靜還震撼。
阮明珠甚至感覺自己屁股底下抖了三抖,靈素峰都要被震碎。
她用余光盯緊窗外,濃煙四起,夾雜著塵灰鋪面而來。
太初境主峰之上。
曾在此屹立過千年春秋的主殿,在一朝之內坍塌至盡。
黑是黑,黃是黃,猙獰地烙印在大地上,如一道道疤痕。
卿舟雪整個身軀深陷于碎瓦之中,身上的白袍已經血跡斑斑。她再次爬起來,面對的已不止是壺天星君一人。
此刻,往長天之上看去。
不過十幾位仙人,如烏云籠罩于此,整個太初境都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們剛才還是成功破掉了卿舟雪所設下的蓮花屏障。
再拖下去,敵人只會越來越多。
壺天星君的寶葫蘆一揚,仍然在浩瀚地吸收著整個世界的靈力。左三人依次是金袍白袍紫袍,或執素瓶拂塵念珠,威風凜凜,右邊幾位如日月般渾身渡著法輝,甚是皎潔。
還有那只老狐貍,此刻也已現出巨大的狐身,上次被斬下的尾巴重新長齊,能明顯看出比起其它成熟的尾巴短了一截。
除卻那只狐貍看卿舟雪的眼里帶著些惱意,其余人士幾乎對她視若無睹。
多么傲慢。
她在四起的塵煙之中咳嗽著,清霜劍上撲了滿劍身的塵土,掩掉了其上光華,變得灰蒙蒙的。
劍夾插在泥土之中,借力讓她站起來。
還好……當時太初境全部弟子,連同著魔族大部聽到九聲鐘響,都已藏伏于地下,哪怕這山悉數塌掉,應當也不會被他們發現的。
可是靈素峰的丹爐與陣法共生,卻不能輕易挪動。
卿舟雪知道阮明珠還沒有走。
不管如何,哪怕犧牲其他峰脈,也要護住靈素峰周全。
卿舟雪再一次御劍時,已經有疲憊之勢。一路從北源山打到此處,哪怕強悍如她,也有力氣用盡之時。
她掙扎著再次飛起。
十幾道目光直直射向她,一位不怒自威的上仙拂塵一甩,如絲如縷的白線便悉數制住了她的腳踝。
“此處不可能只有你一人?”上仙冷笑道:“蕓蕓眾生,在何處?”
“死完了。”
卿舟雪神色淡漠地朝腳腕上一瞥,而后抬起眼睛看著他們。
她沒有選擇斬絲線,清霜劍毫不猶豫地揮下——
一汪碧血在高空中灑下。
她直接砍斷了自己的腿。
筋骨分離之疼讓她的神魂險些剝離,卿舟雪疼得渾身抖了起來,不過片刻,肉身又重新長好。
卿舟雪脫離了桎梏,她借力如一道射出的弦影,沖這邊刺來。
她的上沖撞散了幾位真仙的陣型,幾道劍氣自周身蕩開,清霜劍上紅了半側。
那把拂塵抽回之時,不慎帶倒了一旁的黃鐘峰,卿舟雪蕩開這一劍時,險些被崩塌的土石砸到。
至此,太初境六峰已經坍塌了兩座,黃鐘峰山脈中部的靈礦暴露出來了一部分。
雖未能尋到活生生的丹田之中的精粹靈力,磅礴豐厚的靈礦也足夠吸引人耳目。
卿舟雪佯裝誓死守護靈脈的模樣,繼續將時間一點點拖下去。
外頭的動靜震天響,阮明珠聽到后來,雙耳幾近一片麻木,像是什么都聽不見了。
狐貍見靈礦那邊已有人進攻,而比起靈礦,它對于旁的顯然更感興趣。
玄狐元君悄悄遠離了眾仙,先行鉆到靈素峰來一探究竟。
卿舟雪自是察覺到了它微妙的動作,但她卻不敢將現如今與她纏斗的主力往那邊引去。
她的鼻尖上涔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在心底反復詢問阮明珠:“敵襲,快走——你好了么?!”
阮明珠雙目緊瞪著火爐,她手中結印,熊熊烈火讓她的眼睛干燥得險些快閉不上。
一只碩大的獸瞳充滿了整個窗戶,滴溜溜地盯著她。
玄狐天生怕火,見了她倒是有些發愁。
不過這火靈根的丫頭天資卓絕,如此大補的機會,它不想和其余幾個共享,遂一只狐化小了身軀,將尾巴伸了進來。
阮明珠的手下意識想要抽刀,但是她硬生生忍住了這種本能,仍是專心致志地對付著面前的丹爐,不挪不動。
當狐貍的尾巴馬上就要挨到她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清嘯笛音。
那只玄狐豎起耳朵,細長的眼睛向后望去。
風云滾動之間。
一位美人手執長笛,半闔著眼眸,奏響清音,四面八方的水紋悉數泛起漣漪,讓狐貍渾身的毛發根根炸起。
“喂,小畜生過來!
越長老一如既往地不羈,她手中拈了塊小石頭,素手輕輕一拋,朝狐貍腦袋上砸去。
她鳳眸半彎,笑得甚是張揚:“這身狐皮值幾錢?”
話音剛落,那只玄狐一聲怒嘯,身形變得碩大無比,它盤踞在靈素峰上,九道尾巴朝著越長歌伸長追來。
狐爪踩得靈素峰上的居舍倒塌一片,阮明珠捏了一把汗,好在沒有直接將她踩扁。
剛才那是……
越師叔的聲音?
她們此刻應該躲在地底,而不是于此處涉險!
阮明珠的余光瞥得一根尾巴馬上就要將越長歌抽成兩截,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玄狐的尾巴卻突然僵止。
柳尋芹不知何時出現在越長歌身后,她單手結印,白色的光芒泛起,牽制了那玄狐一瞬間。
她一把攥住越長歌的衣領,兩人遁入陣法之中,消失不見——看那樣子像是云舒塵布置好的。
玄狐被戲耍了一番,它終于聰明起來,不再去理會那兩個女人的詭計。
再次扒拉開了阮明珠的屋頂。
阮明珠感覺頭頂一涼,溫熱的呼吸頓時噴了下來,讓她渾身汗毛聳立。
丹爐中的火光耀眼了一瞬。
石形即將大成。
阮明珠的心臟在狂跳,一聲一聲,她默默祈禱著,一定要煉成……一定要煉成……
就快成了!
玄狐一瞥那丹爐,看見了其中熊熊燃燒的石頭,還有石頭上的五種色彩。
它瞪圓了狐眼,頓時明白那是什么。
難怪……天空的口子愈發狹窄。
若是再被他們補上,自己豈不是回不去上界了?那么在這邊搜羅的靈力也不能送回去!
它頓時急了,狐嘴一張,自里頭竄出一道水流來,朝丹爐中撲去。
當水流澆得火焰明滅一瞬,搖曳起來時,阮明珠又慌又怕,但她在此刻從來沒有退縮的道理,當即怒起,一只手喚來長刀,另一只手不忘控著火焰,烈焰騰騰地朝狐貍毛削去。
阮明珠只是一個資質絕倫的尋常修士,但她身上斬獲的機緣——鳳凰火,卻并非凡火。
鳳凰火焰撩了狐貍毛,灼熱讓那只狐貍痛嚶一聲,雙目在爭斗之間已經陷入赤紅。
它將火爐之中即將成型的石頭用尾巴卷起,用水流不斷熄滅上頭的火焰。
玄狐在地上扭曲打滾,它此刻已經無心打斗,拼命糟蹋著那顆尤帶著火焰的石頭,想要將其毀壞。
阮明珠愣了一瞬,她渾身的血液自頭頂涼到腳底,飛撲過去,卻被一尾直接掃了出去。
阮明珠的一口血噴了出來,她感覺那狐尾輕飄飄地一掃,而自己渾身的經脈已經斷成了渣滓。
是要死了么。
她的神志恍惚一瞬,卻并未跌落靈素峰的懸崖,而是落入了一個懷抱。
越長歌神色凝重,單手掐印,就要帶著她從陣法中遁走,“別管了,命要緊,快些走。”
阮明珠的視線蒙上一層血,黏黏糊糊的。
她本已無暇思索,直到視線重新落到……那枚即將成型的石頭上。
鳳凰火沾在上頭,不熄地燃燒著。
五色石刀槍不入,堅固非凡。
狐貍一時很難將其毀壞,氣急敗壞地丟在了一旁。
“不……”
她在越長歌懷里掙扎起來,打亂了她的施法。
“放我……咳咳,下來!”阮明珠渾身的火焰驟然一亮,越長歌都被燙得松了手,她喝了一聲:“阮明珠!你干什么?!”
她的身軀已經殘破,丹田在這一擊中也深受重傷。
遺憾的是,運轉靈力怕是不行了。但是還有一種法子,無需運用丹田,也可以再次運用一次火焰。
阮明珠攥緊了長刀,火焰讓她的瞳孔再次轉為明艷奪目的顏色。
于她而言,這一顆不是五色石。
那是從她師姐丹田之中,活生生血淋淋剝下來的靈根。
那是一個年輕醫修后半生的坦蕩仙途。
阮明珠寧死不服輸,尤其不甘就此輸掉白蘇的以身濟天下的理想。
她將鳳凰火在體內燃燒到了極致。
疼么?此刻已經感覺不到疼痛。
如此滾燙之下——骨肉不復存在,酥融流淌,化作巖漿。
她每一寸肌膚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明媚的火,凡胎在炙熱中徹底湮滅。渾身上下都在烈焰中融化,唯有一雙眼睛璀璨如火,在焰色中仍然是最亮的。
越長歌看不清她的面孔了,阮明珠渾身都燒了起來。
她從越師叔懷中徹底掙脫,沒有絲毫猶疑——僅憑一腔孤勇,朝靈素峰狠狠撞去,像一只火鳳凰要與太陽同歸于盡。
轟然,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
越長歌被一股熱浪震飛出去,她穩住身形,嗆得看不清面前是何物,直到她回過神來,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一切。
火光爆燃一瞬,順著草木竄上了天空。
五色石在滔天的熱浪之中,終于成全了最后一把火候。整顆石頭在烈焰的澆灌下,褪去粗糙的外殼,光華照破山河。
靈素峰上的大火燃燒起來。
宛若十里丹楓。
凄艷如血——
第195章
卿舟雪再一次被狠狠砸入半山腰時,她的意識逐漸昏沉起來。
就像上次受傷次數多了以后,她的愈合速度會減慢,精神也會在一次又一次無望的爭斗中消磨。
她疲憊地抬起雙眼,扭頭朝靈素峰望了一眼。
阮師妹。
卿舟雪再沒能看見她的影子了。
她定定地盯著那邊,此刻那顆五色石也是兇多吉少。
已經努力到這個地步,好像還是棋差一招。
她的臉色很是蒼白,此刻一身白袍破破爛爛,全是撕裂的痕跡。頭發絲上,臉頰上,灰與血和在一起,格外狼狽。
卿舟雪動彈不得,她握著劍的手松了松,渾身的力氣如抽絲般散去,斗志稍歇。
如果無法補上天空,這將是一場無望的戰斗。
而靈素峰的山火之上。
越長歌垂下手中的長笛。
剛才阮明珠自爆丹田,這整座山的火都是她飛濺的鮮血,絕不可能有生還的機會。
而那只玄狐不愧是上界之仙,爆燃的鳳凰火沒能真正燒死它,不過亦然深受重傷,奄奄一息地倒在火焰之中,動彈不得。
越長歌緊蹙眉頭,雙眸垂淚,她將身形隱沒在暗處,手指輕顫了一下,再次抬起了手中的笛子。
事已至此,師叔再送她一程。
笛音再次于太初境上空響起,先是凄婉,如同挽歌。
她手中的笛自然是一件法器,還有一個沒多少人知曉的名字。
引魂。
當婉轉的聲音響起時,靈素峰上的山火燃得愈發熱烈了。
一雙巨翼揚起,火凰的雛形逐漸在山風中顯化,一簇簇的火苗自下而上拱起,越堆越高。
越長歌將阮明珠的魂魄聚攏在一起,她的笛音只做引導。
那只火凰口中銜著五色石,一翅將倒在地上的狐身扇下懸崖,拼命地振翅,振翅,向上掙扎、突破,如秋風之中的一撮火焰,越吹越烈,飛往九天之上。
整個太初境此刻已至黃昏,鳳凰像是從懸崖邊升起來的一輪紅日。
一輪緩緩西沉,一輪徐徐東升,像是回到了洪荒的神話時代。
卿舟雪的瞳孔之中,也映出了這兩輪太陽。
神鳥口銜五色石,愈接近天穹,周身赤紅的火焰則愈發暗淡。
真仙們終于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他們停下拆分靈礦的施法,齊齊望向天邊。
待看清火凰銜石飛向天空那道漏口之時,兵刃法器全部就緒,隨時蓄勢待發。
越長歌的笛音由低轉高,由緩慢入急促,先是如潺潺溪水,現在如大江大河,百川奔流,逐漸激昂起來。
鳳凰有她助益,飛得更快更急,也正當此刻,萬道光點從黃鐘峰前齊齊射出,像是鋪天蓋地下了一場流星雨。
一道一道的光點打穿了火焰為骨血的身軀,鳳凰的影子偏了偏,暗淡了許多,搖搖欲墜,幾要熄滅。
阮師妹的倔強氣卻從未磨滅過,凰鳥清嗤一聲,高昂起頭顱,乘著扶搖直上萬里。
火焰飄散在風中,形跡幾乎已經捉摸不透。
越長歌的笛音戛然而止。
五色石高高地拋起,自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就在此刻,云層后面突兀地現出一個身影,此仙名為太陽星君,與太陰齊名,他并不怕烈焰,迅速出現在漏口之下,目眥欲裂,伸手就要攥住那顆石頭——
五色石的光芒被他的手掌擋住。
出乎意外地是,他手中一空,只摸到了一段柔滑細膩的青絲,太陽星君回過神時,那顆石頭已經落入女人的手心中,被她翻轉手腕,往上一彈。
石頭顛了一下,徹底融入天幕。
云舒塵留在此處,已經恭候多時。然而只不過現身一瞬,她又自陣法之中,迅速遁走。
就在卿舟雪拖延的那一短暫時間,她將整個太初境布下了許許多多個移身置位的陣法入口。
雖說不與他們正面相抗,不過若論神出鬼沒,虛虛實實,云舒塵倒是很擅長。
云長老興許不會喜歡這個比方——現如今整個太初境就像她的盤絲洞一樣,蜘蛛在纏繞的網上行走,如魚得水,了無痕跡。
當那塊石頭融入天幕的一刻,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久未治愈的陳舊傷疤如煥新肌,在挨到石頭的那一刻愈攏,如同一只迅速闔上的巨眼。
盤旋的雷云再次升起,扭曲了明凈的天空,在漩渦中翻騰咆哮,在此一瞬間,日月無光,天地失色。
完了。
群仙甚至還來不及反應。
新的天道已經生成。
在九州大地各處紊亂,需要卿舟雪不斷平衡的靈力重新均勻地攤開,潤澤的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而通往上界的路,徹底被堵死。
烏云只盤旋了一瞬,隨即散開,明凈如洗。
壺天星君踏著寶葫蘆撞向天幕,只是穿透了一層薄云。再也沒有任何異常。
新生的天道茁壯穩定,讓他們等到下一輪衰敗時,恐怕……不知猴年馬月。而鑒于他們已經渡過雷劫,再也沒有任何辦法飛升上去了。
卿舟雪卡在石縫之中,指甲深陷其中,她費時許久,終于掙扎著推開了半邊山石,好讓自己破碎的骨骼重新修復。
清霜劍插在一旁,映出了一張血跡斑斑的臉。
那些血跡忽然被一只手給抹去,溫柔又細膩。
卿舟雪嗅到熟悉的香味,她下意識偏開頭,不想臟了她的手。
云舒塵卻抬起她的下巴,強硬地將她扭回來,她瞥見她斷掉的手骨正在緩慢愈合,但是這愈合速度卻……著實慢了許多。
“疼么。”
她垂眸掃過她的臉。
卿舟雪搖了搖頭,抬眼看向天邊,那群震怒的神仙已經圍攏了整個太初境。
她的神色驟然凝重起來,冷若冰霜。
“走。”
云舒塵的肩上被推搡了一下,她卻不為所動,指尖輕撫著,柔和地撫去卿舟雪臉上的血痕,語氣漫不經心:“我讓長歌她們先躲去了!
卿舟雪抿緊了下唇,攥緊長劍,站起身來,她肅然命令道:“你也走!
“別自以為是了!痹剖鎵m說著諷刺的話,但聲音依舊溫和:“你覺得靠你一人,能擋得過他們群攻么!
卿舟雪淡漠道:“至少我不會死。”
她裸露在外的森然白骨還在緩慢愈合,卿舟雪的手背在后面,輕微地顫著。但她不愿讓云舒塵看出來,因此連眉頭都沒有蹙一下。
云舒塵眸光幽深:“卿舟雪,你不是不死不滅之軀。肉身再是強橫,也有極限。”
卿舟雪用完好無損的那只手橫起劍,正擋著天穹。她的一頭長發早就散開,如墨一般潑灑在身后。
此刻她已經無暇回答云舒塵的話,渾身都緊繃到了極致。
卿舟雪的掌心蹭上清霜劍柄,將呼吸放得相當輕緩。
她的五指微微張開,而后一點一點地攥緊了劍柄。
白衣女子的眼眸微瞇,側臉顯得愈發淡漠無情。
云舒塵知道,這是她家徒兒準備出劍時的姿態——優雅、漂亮,凜冽,像是繃緊身軀,隨時準備的出擊的白蛇。
她收回眸光,難得靜心地欣賞了一下她。
此刻大難在即,云舒塵卻并沒有任何懼意。
她心底里反而升騰起一種荒謬的興奮,這種興奮像毒藥一般,已經滲入她的骨髓,熬過了最近許多個日夜。
平日里,她極力保持著自己的尋常。
而她終于要忍受不住這種誘惑,飲下這杯鴆酒。
如果她是瘋了,那絕對是被卿舟雪逼瘋的?墒恰p咬著下唇,還是無法抑制自己怦然的心跳——
她馬上,就要見到她的卿卿了。
卿舟雪緊繃到極致,直至翩然躍起,無數的風雪將她卷入其中。
她這一劍刺出,重重雪花宛若形成倒流的瀑布,洶涌著奔騰著沖上天際。
一道金光閃過,仙人結陣護法,上布著密密麻麻的字紋。如山河繪圖一般徐徐展開,當一重一重的雪浪沖刷著那道屏障時,只留下了一些破碎的裂紋,但直到最后一層沒過,卿舟雪依舊無法完全攻破他們。
她被反震回來,整個人半跪在地上,雙足受力向后劃去,甚至踩出了深痕,險些就要陷入地中。
自身后看去,卿舟雪勉力支撐著身軀,她微微晃了一下,唇角的鮮血如注滑下,落在雪地上,像是點點紅梅。
她閉目調息了一下,想要盡快恢復。
忽然間,一道白色法芒籠罩在了她的身上,精準地縫合了她正在愈合的傷口,以及已經嚴重滲血的內臟。
“征戰不帶醫修,可不是什么好習慣呢!币坏缆曇麸h了過來,尾音上揚,卿舟雪回頭一看,越長歌不知何時折返回來,沖她笑了笑。
柳尋芹放下了手,看向卿舟雪。
其后,鐘隱石與周山南的聲音也傳來:“師妹說的是。小師侄雖然貴為掌門,但我們畢竟是老長輩了,哪里有事事躲在你后面的道理?”
山崖之上,梵音輕輕搖著羽毛扇,側坐在一匹骨馬之上,她身后是一片烏壓壓的魔族大軍,輕靈便捷地登上了半塌陷的山巔。
“橫豎都是個死。”魔族的年輕女君將下巴揚起:“那小仙子到底還是打不過。與其等這片地方攻陷了受俘,或是灰頭土臉地在地洞里悶死……”
“女希氏的后人,從來都沒有這種窩囊的死法。”
梵音正色起來,她的手腕輕輕抬起,向上一揮,黑色的鴉雀從掌心中展翅高飛。
那只黑色的小鳥雀像是一種訊號,虛空之中撕開一道裂口,猙獰的魔物揮著龐大的肉翼翅膀,向天空竄去,如一群群蝙蝠一般,簇擁而上。
展開的金色字紋在空中重新流動起來,翻涌著一層詭譎卻神圣的美感。
“那是魔族么。”太陰星君手中掌著一面鏡子,她的指尖輕輕一叩,寶鏡放出光芒來,如月輝一樣銀亮,“不自量力!
光輝流轉之間,絕大部分魔物的身軀都化為烈焰,在金色的光芒中消散。
龐大如烏云的種群,很快拆崩離析,真正能飛向他們面前的,不過鳳毛麟角。
可是魔族向來是兇悍的種族,無論是類人的怪物,猙獰的魔獸,亦或是美麗絕倫的魔女。
一往無前,縱是死局,也鮮少有退縮的。
蟻群能夠咬死大象么?
細木能夠填平滄海么?
卿舟雪不知道。
但是在此之前,一定是一場浩大的犧牲。需要踩死數以萬計的螞蟻,也需要折斷很多根木枝。
暗紅色氤氳著魔氣的黏稠鮮血沾在上頭,又如瀑布一般滴落下來,滴滴答答……染紅了地面。
不過多時,她足下的雪地已是紅海。
長老們在卿舟雪身后支撐起搖搖欲墜的護山大陣,準備死守太初境最后的底線。
卿舟雪重新站了起來,她渾身的傷口已經全部合攏。
她微微屈膝,如一道白影一樣竄出,腳踏上一只非天的翅膀,借力再次高高飛起。
清霜劍的周圍,凝成了一圈白霜,似乎要將云層凍僵。
靜止之中,云霧重新打破,翻騰起來。
巨大的龍目再次睜開,透明而磅礴的龍身再次于云端中重現。
金光躍動在蒼龍身上,每一片龍鱗都顯得渡上了一層碎金,隨著它自由地騰云駕霧,美麗得令人心馳神往。
卿舟雪腳下的非天已經被光融化,她稍微落下時,恰好踩中了玄冥的兩只龍角中間。
熟悉的氣息包裹著她,這是師尊水靈根的法相。
柔和的水,和冷冽的冰。
自卿舟雪足尖點中的地方起,冰霜一寸寸蔓延,水龍有了實形,化為一只冰龍,從云霧中繼續穿行。
卿舟雪腳踏龍首,手握清霜劍,半身素練,半身血衣,漆黑的眼底一片冰冷。
壺天星君對上她的雙眸,卻無端感覺到一種背脊發寒的感覺。
……分明只是個修為勉強,肉身能扛的小輩罷了。
為什么會給予他一種莫大的壓迫感。
龍吟一聲響起,震得四方雙耳欲聾。玄冥的長尾一甩,直接將已出現裂縫的金色浮紋拍得一震。
卿舟雪緊隨一劍刺出,卷裹起漫天的大雪。
她現在渾身幾乎盈滿了靈力,悉數來自于云舒塵的氣息——正如當年斬殺蛟龍之時,她曾體會過這樣酣暢淋漓的感覺。
冰自水而生,云舒塵可以完美地融入她,從而彌補自己本身無法將力量會聚于一點的弊端。
這一劍看似普通,但是實力又提上了一個臺階。卿舟雪在掌骨即將再次碎掉之時,終于將清霜劍卡入了屏障的裂縫之中。
她往上用力一挑,留存于上頭的魔血滲入縫隙,污染了仙家的結界。
金色的浮紋于風中飄散。
與此同時,太陰星君的鏡子暗了暗,扼制魔族的一層月華也已經失去效用。
她喘了口氣,問著一旁的師兄,“這個女子到底是什么來頭?刀槍法器皆不能要了其性命,可是她的修為明明比本君差上一些!
手執拂塵的老祖一把撣開面前氤氳的魔氣。
他雙眉倒豎:“她是個意外。何須與這人糾纏不休——”
那拂塵的白須豎起,指向幾位修士之中的一女人——云舒塵。
“是這人罷!
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咬牙切齒的意味:“本座倒是記得,應是她補上了最后一片天空。不若我們先把此仇算一算罷!
當最后一只魔物死在空中時,梵音沒有讓余下的魔女冒進。她稍微揚了揚手,“且看看她有沒有本事將那幾個野神仙拖下地面!
那把拂塵循著氣息,一把飛了出去,絲線圍繞著龍身,冰龍左右躲避,似乎想要掙脫束縛。
卿舟雪一劍砍上絲線,但是并沒有什么作用——柔韌如絲,卻是刀槍不入。
冰龍忽然載著她,往仙人堆里砸去,不亞于哪吒鬧海,只是龍身上沒有束縛紅綢,但依舊攪得云層之間天翻地覆。
法相受損,反噬十分嚴重。
云舒塵感覺視線有些模糊,她輕輕往臉上一抹,才發現是血淌了下來。
柳尋芹不止拿著一半靈力吊著卿舟雪的恢復力,現如今還得分出一半治愈她。
當絲絲縷縷的白線如鋼針一般從四面八方朝卿舟雪射來時,冰龍盤屈成團,鱗甲閉合,將卿舟雪緊緊裹在其中。
卿舟雪現在看不見外界,她只瞧見面前一片冰藍。云舒塵將她卷裹在這一方小天地之中,因此她毫發無損。
卿舟雪撫上龍腹,她眼睜睜看著絲線穿透了冰層。
她眉梢緊蹙,“回去。不必為我再擋了!
可是沒有用。
當絲線撤開以后,水龍徹底破開,變成一場碎冰落了下來,砸在血紅色的土地上。
仙人得意撫須。
可他并不知曉,卿舟雪借著混亂幾步躍至他身后,沖著頸部最為關竅的幾個大穴位,當頭一劍急急斬出。
他感覺到一抹涼意,好在身旁的太陽星君發現得及時,銀槍一挑,直接穿透了她的肩膀,將人再次震開。
風聲,在耳邊呼嘯。
一如當年,在一夢崖上被扔下去時,她渾身皆帶著無力感。
當她再次墜落時,即將和冰龍的尸身埋葬在一起。
那只花瓣一樣柔軟潔白的白鹿突然出現,接住了卿舟雪,將她平放在地面。
卿舟雪的肩膀上被烈火灼了一個洞。
半邊身體都已經麻木。
她有些絕望地看著天空,漫天神仙,似乎都在譏笑這群下界之人的無畏抵抗。
她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出劍,又是第幾次被砸下來,有時是半邊山,有時是一個巨坑。她一次次的躍起,每一劍幾乎都用盡了全力。
但他們甚至都不愿全力以赴,如圖貓戲老鼠一般,還有幾位在旁邊看戲。
卿舟雪想要如法炮制,吸納一位真仙的靈力。但前提是得出其不意……她連與他們近身都相當困難。其次,靈力完全內化需要一定時間。
那群神仙像是看戲看夠了,終于想起正事來。壺天星君的寶葫蘆瞬間變大,朝著太初境這幾座山狠狠砸下來。
卿舟雪直直地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
那些鳥語花香的地方。平時論道講經的地方。深邃秀麗的幽谷,每到夏日滿山滿山的,開得俗艷的紅花。
一幕幕在卿舟雪記憶中抽離,而后在眼前被砸碎。
支離破碎。
直到鶴衣峰的半截山峰全部倒塌,也落在地上化為塵埃時,她沉寂已久的心,突然生出一絲波瀾。
胸中有一道聲音響起:“你殺了云舒塵!
“這樣下去,她也會死的。還不如成全無情道,興許能有轉機!
卿舟雪明白了,這是太上忘情的聲音。
她始終在體內保留一道殘魂,還沒有消散。
此刻她神魂虛弱,太上忘情終于得以開口說話。
“情與愛,總之你亦已經體會不到!
卿舟雪甩了一下腦袋,她低聲罵了句:“閉嘴!”
聲音消散無蹤。
卿舟雪握劍再次站起,魔族這一邊正與降下來的太陽星君死死糾纏。前仆后繼的人影撲上去,緊隨之的是一個個地倒下。
太初境的六座山峰全部倒塌了,被夷為平地。
“你們先走,不必相助了。”
云舒塵捂著嘴咳嗽起來,她看向柳尋芹,還有越長歌,以及其他兩位師兄弟,“往東海走,蓬萊閣在那里,一時半會兒打不過去的。”
柳尋芹盤坐在地上,她一把摁住云舒塵,涼涼道:“先把你這內傷治一治再說話!
云舒塵捂唇的指縫之中,含有鮮血溢出,她眼睫輕抬,呢喃道:“卿兒她會贏的!
越長歌一愣,“什么意思?還有什么底牌么?”
云舒塵搖了搖頭,待到內傷沒那么疼以后,她推開柳尋芹的手,扶著身子緩緩站起來,將衣裳上的灰塵拍去。
鐘長老嘆道:“師妹智計過人,想必是另有打算?啥嫉搅诉@個關頭,為何不便和我們講?”
正當此刻,頭頂一道滾石砸下來,塵灰彌漫。索性沒有砸到他們所站的一小塊地方。
“講了也沒什么幫得上忙的!
云舒塵眼眸微瞇,回眸道:“只會添亂!
他們幾人面面相覷,還未回過神來,云舒塵的身影已經化作滿天光點,消失在原地。
*
風雪刮蹭著卿舟雪臉上的傷口,她明顯感覺到柳長老的靈力已經逐步遠離了她,興許是需要分出一部分自保。
而云舒塵的那只白鹿消失以后,也再感覺不到她的痕跡。
卿舟雪希望她們都走了。
這樣自己才能心無旁騖地戰斗……或是說,赴死。
在如此宏大的實力差距之下,卿舟雪嘗試過一遍又一遍,始終無法斬殺其中的一人,最多拼盡全力足以打成平手。
她抬手摸了摸臉上的傷口,現如今已經不再愈合。
這一片淪為廢墟的太初境,也要成為她的埋骨地。
四周滿目瘡痍,卿舟雪并沒有覺得多恐懼,她一人一劍站在廢墟之中,身影有些清瘦單薄。
如果現在朝東邊逃去,興許還能再茍活一段時日,不過她從沒想著逃。
如果說顧若水的死守是因為對流云仙宗的感情,那么卿舟雪尚留在此處,護著山底下的一片蒼生,興許不是出于熱愛,她將它視為太初境掌門應該承擔的責任。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這天底下唯一能守一守的,現如今只有她。
壺天星君和她都打累了,坐在葫蘆上:“孩子,你的脾氣還挺倔,只可惜這一切都毫無意義。”
卿舟雪沉沉地盯著他,不說話。
“方才那喚出蒼龍之人在何處?”壺天星君道。
卿舟雪依舊不答。
壺天星君自腰間抽出了一根拐杖,在地上猛敲了三下:“看來這底下,還藏著一堆靈礦,本君不介意……”
風聲嗚咽之中。
卿舟雪這一劍驟然抽出,毫無征兆,想取出奇制勝。
葫蘆身軀變大,反應更是快速,骨碌滾過來,正欲擋下這一擊。
然而壺天星君卻僵在了原地,眼眸微微睜大,不可置信地看向腹部。
噗嗤一聲,長劍沒入壺天星君的丹田邊緣。
只可惜未能完全破掉他護體的靈力。
壺天星君看著一旁軌跡挪偏的葫蘆,一名淺紫衣裳的女人手中結著固守的陣法,先他一步擋住了葫身。
他面前毫無遮擋,因此終于被卿舟雪刺透一劍。
壺天星君神色微變——那便是他們要尋的那位女子,補上天的罪人。
云舒塵嘴唇動了動,吐出一口血,但是卻緩緩笑起,“你在找我么?”
壺天星君驟然色變,彈開卿舟雪,一杖就要向她拋去,卿舟雪還未落地,就迅速踏空掠向云舒塵,將她腰身攬起,飛離那一杖砸下來之處。
這一杖落下,塵灰四起。
地面上的深坑觸目驚心。
*
一層一層冰錐,拔地而起。
與此同時,卿舟雪身旁豎起來偌大幾朵冰蓮花,高低不齊,密密匝匝,將她與云舒塵緊密包裹于其中。
蓮花之外,傳來破壞的層層擾動,像是有游魚在使勁兒地往里鉆。
卿舟雪撐不了太久。
她將云舒塵半扶著靠在身上,自納戒之中掏了幾粒丹藥喂給她服下。
云舒塵剛才昏厥了一小陣,朦朧間唇瓣被人蹭開時,她才清醒了點兒。
卿舟雪攤開她的手,發現其中五行的光點之中那枚藍色的——也就是水靈根,現如今已經熄滅了。
這一次,她沒有再勸師尊離去。
卿舟雪渾身的靈力已經化為了這最后的萬重冰蓮,此蓮花陣一旦破開,她們二人都不會有生還的可能。
她也沒有力氣送云舒塵出去了。
卿舟雪沉默地坐在一旁,清霜劍就放在旁邊,她環抱著雙膝,安靜打量著云舒塵的臉龐。
“怕死么!
云舒塵輕聲問。
卿舟雪看著她,緩緩搖了搖頭。
她將掌心中的一個物什拿了出來,點點燈火,照亮了逼仄狹小的蓮花心。
“還有星燧。”卿舟雪道:“一切都可以重來。不是么?”
云舒塵道:“現在也可以用了。你為何還留著?”
卿舟雪微微一愣,低聲道:“我覺得太上忘情,她的確要比我強一些,修習無情道后,還能反復重來多次,很是執著!
“……嗯?”
卿舟雪沉默地盯著星燧半晌,而后,她將其遞給了云舒塵。
“我心中沒有牽掛!
她垂下眸。
“也尋不到重來的理由了。”
云舒塵眉尖微蹙,而后她神色松和下來,若有所思道:“……我到底也不算是!
“你還記得當年在思過的石室里,刻下的話么?”
云舒塵閑聊一般,換了個話題。
“前塵已過,后篇新起。”
卿舟雪重復一遍,她訝然道:“可是……”
她怎么會看到?
云舒塵好整以暇道:“你可知道你胡亂涂刻,為師還給掌門多繳了銀兩作罰款?”
“……”
“不過,此言倒是不錯。”云舒塵垂眸一笑:“人還是要往前看的。倘若總是執著用這種神器回到過去,找到失散的人與事物,反而會顧此失彼。至少,我已經不再有這種執念了。”
還有幾句話,她藏在心底沒有說出口。
就像我后來卻遇到了你。
“……嗯。”
卿舟雪見云舒塵也沒有用星燧的意思,于是她將這盞小燈收了回去。
“往前看。”她念了一遍:“師尊,我并非人魂,大抵是不能投胎的!
死了以后,估計魂消天地間,也沒有什么前路來生了。
“不過,”她平靜道:“挺好的。你若遇見我,總是多災多難,一輩子沒個消停……倒不如不見、不念、不記得來的強!
蓮花外圍傳來破碎的聲響。
卿舟雪習慣性握起了清霜劍,這是最后一劍了。
此刻,她與云舒塵都不再說話,靜靜地等待時刻的來臨。
四瓣,三瓣。三兩瓣。
最后一片蓮花瓣。
亦被一張無形的手,輕易撕毀。
卿舟雪方才閉目屏息,稍微恢復了一絲氣力,手中的清霜劍鳴陣陣,精神凝萃于極致時,劍刃上甚至泛起了幽冷的霜色。
冰霜自劍刃上生出,一點點蜿蜒纏繞,爬上整柄清霜劍。
當冰蓮綻放之時,面前一柄□□朝她如游龍般刺來。
她抬起手腕,使出了《歸一》中的第一劍。這只是尋尋常常的一記“輕云出岫”,那時自己才剛剛知曉劍道,學得最為認真的,便是這一劍。
她永遠也沒有想到,后來她記了這一劍一輩子。
面前襲來一卷幽香,溫和地像是吹過了太初境深谷的和風。
卿舟雪眼前一花,感覺自己整個人被緊緊擁抱住,連帶著她手中的清霜劍,都被這樣柔軟的氣息包裹住。
清霜劍沒入血肉。
當卿舟雪反應過來,大驚之下想要撤開,但是云舒塵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抿緊下唇,繃緊身軀——
她像是一只撲火的蝴蝶,近乎決絕地迎上了她的劍刃。
那一刻,卿舟雪身旁的聲音仿佛都已經遠去,什么風聲,悶哼聲,兵刃摩擦血肉的聲音,□□貫穿肩膀,而后再次抽出的疼痛,她也已經感覺不到。
整個人陷入了無知無覺的境地。
“你……”
卿舟雪整個人僵在原地。她一寸一寸挪著目光,朝下方看去。
清霜劍穩準狠地捅穿了云舒塵腹下丹田之處,層層鮮血從她們相擁的地方不斷滲出,滴落在地。她的血染過的地方,清霜劍皆覆蓋上一寸寸銹跡。
她再也站立不住了,徑直半跪了下來,那劍也不敢貿然拔出。
卿舟雪心中并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覺得空空茫茫間,有某一根弦已經斷裂。
云舒塵順勢倒在她的身上,雙眸輕顫著,似乎想要抬起來看一看卿舟雪,不過自從丹田完全碎掉以后,她渾身的力氣如散沙逝去。
那雙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口齒含糊間,更多的血溢了出來。
“你……欠我一個吻!
她恍惚地低下頭來,吻過云舒塵的唇,才只是輕碰一下,云舒塵卻偏開腦袋,興許是覺得嘴里全是血,不好去吻她。
云舒塵感覺身子很輕,視線一點點模糊起來,呼吸也愈發急促。滿目血色之中,好像看見了大紅的喜堂,卿卿穿著紅衣在等她……是的,不是那個卿掌門,只是她的卿卿而已,只是她而已。
故人相逢,喜不自勝。
云舒塵的眼底終于滑過釋然,她憋著的最后一口氣算是用盡了她的心力。
卿舟雪近乎麻木地感受著她的手一點一點地放松,然后松開了她,像是終于完成使命似地緩緩垂下。
那雙明若秋水的眼卻不曾合上,只是不再有昔日的神采。
一陣東風吹過,她的身軀在卿舟雪的懷抱之中化為滿天星辰。
那是來自渡劫期修士的靈力,浮光點點,像是銀河圍繞在卿舟雪的身旁。
自云舒塵的心口處,有一個小光點冉冉升起,鉆入了卿舟雪的體內,時隔五百多年,她終于將情根還給了她。
卿舟雪卻感覺到了什么,頓時如遭雷擊。
她睜大的雙眸之中,已被冰霜塵封多年。
然而現如今卻有什么東西,徹底在眼中破碎。
卿舟雪愣愣地抱緊懷中的衣裳,她心口傳來一絲鉆心的抽疼,順著心脈而上,讓她渾身發顫。
丟失了多年的情愫,在此一刻悉數重拾。
“師……師尊,”她忽然一把死死抱緊懷中的衣裳,像是瞧見了什么極為驚恐的事情——云舒塵死后本應重回于天地的靈力,卻如水流一般聚攏而來,自發地朝她的丹田之內涌去。
“……不要!”她慌不擇路時,拿起一旁的清霜劍,一把往自己腹部扎去,仿佛想要把整個丹田剖出來,可是清霜劍一旦抽出,她的身軀又變得完好無損。
卿舟雪跪在地上,痛苦地重復著方才的行為,她恨不得殺了自己,她不要云舒塵的靈力,她不要吸收掉師尊的一切,她不要!
但是靈力還是溫和而強勢地涌入了她,自發成為她的一部分,逃不過,躲不掉。
卿舟雪抵抗不過,頹然坐在地上,忽然失聲痛哭起來。
手中的清霜劍一并落下,失去了最后一分顏色。
清霜劍廢。
無情道成——
第196章
她無情道大成的那一刻。
瓢潑的大雨落下。
雨水淅淅瀝瀝地,沖刷了地上鮮紅的血跡。
面前的仙人見這位不斷自剖丹田的瘋狂舉動,一時愣住,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著她。
只見那穿著殘破不堪,滿是血跡的女子癱坐在地上,大雨打下來,狠狠砸向她的臉。污血被沖刷掉,露出慘白的膚色來。
“她突破了。”
壺天星君拉著太陽星君小撤一步,低聲道:“既然如此,不要輕舉妄動!
太陽星君生性好斗,卻不理睬他的勸解。他手執銀槍,不屑道:“下界之人,再怎么突破,她還能突破這天了不成。不如趁熱打鐵。你們一個兩個磨磨唧唧的,關鍵時刻還是看本君!
一道金光躍起,他再出現時已躍至卿舟雪背后。裁決的一擊就要怦然墜落。
正在此刻,卿舟雪扭頭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光線晦澀的原因,那瞳仁黑到了極致,如一深淵,讓人對視起來只覺得恐怖心驚。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太陽星君這一槍并未斬落,整個人的身軀宛若一道流光怦然墜地。壺天星君反應過來以后,卿舟雪已經單手攥起了他的領口,飛至半空,完全將人提離了地面。
太陽星君甚至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呼救。
他渾身的靈力全部涌入卿舟雪的丹田,整個人的身軀迅速老化腐朽,直至最后在她的手中化作一把細灰,隨著松開的指縫漏下來。
兵刃落在卿舟雪手上,被她緊緊一握,瞬時斷成兩截,沒入雨血淤泥之中。
一聲雷鳴轟然響起,照亮四野。
壺天星君覺得大事不妙,他將葫蘆喚回來,騎上就要遠離此處。
卿舟雪手中無劍,但是無處不可為她的劍。
她拎著那柄斷槍朝壺天星君座下碩大的寶葫蘆擲去,轟然一聲,在上頭戳了一個不小的洞。
先前留存在其中的靈力全部泄露出來,葫蘆溜得像一陣輕煙。
壺天星君跌落在地,他瞪大眼睛,見證了這幾千多年壽數之中,最為膽戰心驚的一幕。
卿舟雪雙手摁在他的葫蘆上,就這那破洞左右一掰,將那天材地寶的神器硬生生撕了開來。
葫蘆本是堅硬無比,刀槍不入,可是在她手中,卻全是過江的泥像,一碰就凹陷下去。
她將其甩在地上,噼里啪啦,砸得粉碎。
“你……”
壺天星君往后挪了幾寸,卿舟雪似乎在看他,也似乎沒在看他。她面色蒼白,臉上的神色似悲似笑,朝他這邊緩步走來。
越長歌到底放心不下云舒塵,她拉著柳尋芹又悄悄折返過來。
正巧看見了駭人的一幕——
卿舟雪孤零零地站在大雨之中,地上倒著半截迅速腐朽的身軀。
而她的手上,竟提著壺天星君的人頭,頸處裂痕完全不規整,大抵是被撕下來的。
他驚恐的表情還停留在上頭,永遠凝固在這一刻。
這一刻,除卻雨聲,整個世界萬籟俱寂。
方才在太初境掠奪的真仙已經重回云層之上,在此一瞬間,便有兩位道友接連身隕。他們尚一頭霧水,不明白眼前到底是什么處境。
但是卿舟雪的異動終于讓他們警覺起來,開始聚攏,準備圍剿她。
卿舟雪站在傾盆大雨中,她在接連殺了兩個人以后,手指慢慢一松,人首落在地面,滾了幾遭。
越長歌躲在破碎的巖石之后,她看著卿舟雪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神色麻木,孤弱得像是隨時都要倒下,但她踉蹌幾步,偏生是站住了。
大雨中的女子垂下眼睛,似乎在輕聲呢喃著什么,隨后,她將云舒塵的半身血衣披在了自己身上。
于此同時,卿舟雪的身后如孔雀開屏,鳳凰展翼一般,出現了許許多多把劍形。
一劍疊著一劍,一影疊著一影,懸浮在她的身后。
而她的另一只手抬起,虛虛扣攏,一把寒芒斂萃,無形無影的劍出現在她掌心之中。
罡風夾雜著雨水吹起她交疊的衣袍,半邊血紅,半邊雪白。
像是喜服,也像是喪服。
她整個人,是廢墟上最后的一抹色彩。
“師尊!
卿舟雪喃喃自語,仰頭看著天上的神仙,眼底閃過一絲痛意。
她的瞳仁映過一兩個小點,隨后是十多個。
他們如盤旋的蒼鷹一般,俯瞰著地面上唯一的她。
“這是最后一劍了!
*
那一日,雷鳴陣陣,宛若創世前所經歷的一場混沌。
有幾個小弟子聽到外頭巨大的動靜,疑心洞坑會坍塌,慌不擇路時,不慎從山底的出口縫隙中鉆了出來。卻恰恰好,見證了修仙界的一個傳奇。
女子的身影懸于蒼穹之上。
她孤身一人,對群仙斬出一劍。
這一劍足以讓天地失色。
他們看見了蒼龍一般盤旋而上的大雪,一層堆著一層,如驚濤怒浪,在撞上礁石之后倏地爆發出來。
整個北源山上終年積壓的厚雪,像是在今日落完了似的。
小弟子們眼前一片迷亂冰冷,這一劍刺出以后,他們短暫看不見了一會兒,再次睜開眼時,面前的一幕令人膽戰心驚。
這雪上去時還是純白的,落下來全是一層水紅色。
一層一層的紅落得越來越多。
罡風再起,幾乎能將地皮掀起,小弟子們再也不敢逗留,瑟瑟發抖地縮了回去。
外頭再次傳來幾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而后漸漸地,一切聲音都落了下去。
最后。
再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白蘇靠在石壁上,她懷中還抱著一個比較年幼的小師妹。正和眾人擠在一起,靜靜等著這場浩劫降臨。
她本是閉著眼,過了許久,突然感覺掌心有一處暖洋洋的。
有一片陽光透過縫隙,灑在了她攤開的掌心上。
光。
她愣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盯了手許久,發現自己沒有看錯,這才朝縫隙外看去。
“師姐,”懷中穿來一聲驚喜的童音:“……你看,天藍啦!
白蘇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而后小心翼翼地抱著她,又遮住她的眼睛,踢開了縫隙口的一塊木板,狼狽地鉆了出去。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外界已經安全無虞,于是從躲藏之處全部爬了出來。
他們站在晴空之下,適應了過于明媚的光線以后,環顧四周——哪里還有太初境的影子,全都是一片廢墟。
但是,往那天上一看,既不見奪命的真仙,也不見猙獰的裂口了。
天朗氣清,萬里無云。
無論是太初境弟子,還是僥幸殘留的魔族,終于反應過來,沉溺在莫大的一種劫后余生的喜悅之中,自一二聲歡呼以后,一群群聲音窸窸窣窣響起來,他們相互摟抱在一起。
梵音僥幸沒死,她朦朧睜開眼睛,身旁幾個殘存的侍從連忙扶著小魔君殿下起身,魔族這邊死傷尤為慘重。她站起身來,四處尋找著云舒塵的身影。
而此刻卻無人注意。
柳尋芹與越長歌站在掌門身后,掌門癱坐在地上,越長歌似乎想要將她扶起,但是未能成功。鐘隱石與周山南靜默地立在一旁。
白蘇一把抱住林尋真,林尋真還僵了一瞬。自從知曉了原來她敬仰的云師叔對女子……林尋真再被旁的姑娘抱住時,總覺得有一點點不自然。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男女有別中又增添了一條女女有別。
不過此刻她也是真的在為活下來而高興,一點點放松下來,緊緊回擁了一下對方。
“阮明珠那丫頭呢!绷謱ふ嫜銎痤^來,四處張望著,笑道:“奇怪,她應該一把沖上來把你舉起來甩一圈才是!
白蘇也在人群中尋找她,還沒找到那個紅衣如火的姑娘,袖口卻被輕輕拉了一下。
貼在她腿邊的小師妹,指著卿舟雪的方向,好奇地問道:“師姐……師姐?”
“嗯?”
林尋真和白蘇都順著她小小的手指看過去。
小師妹好奇地問:“為什么大家都在笑,只有掌門一個人在哭?”——
第197章
至此,九州終于贏來了光明。
這時的世界,天道輪轉有常,又因為死了許多位真仙,他們的肉身潰散以后,畢生修為全部回饋了天地,靈力異常充沛。
這幾年在九州修仙志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紀念——后人稱之為“大復蘇”時代。
太初境倒塌的諸峰被長老們用法力共同扶了起來,雖然無法完全恢復原貌,但好歹能落個七八成。
整個世界都在緩慢地重建,這一切如靜水流深。
可是令人惴惴不安的是,太初境的掌門人,那位驚才絕艷的劍仙,卻在短短一日之后徹底瘋了。
“都是何處聽聞的謠言?”
林尋真走過竊竊私語的幾人,聲音不大,但語氣很是嚴肅。幾個議論紛紛的弟子頓時安靜下來,愣在一旁,拱手道:“師姐……”
她掃了他們一眼,“非議掌門,下不為例。自去領罰抄經一百遍!
那幫年輕人癟著嘴,一個個灰溜溜地去了。
林尋真卻頓在原地,她看了一眼剛剛重修的春秋殿,里面空空蕩蕩的,的確沒有卿舟雪的身影。
林尋真看了良久,她輕嘆一聲,邁步朝鶴衣峰的方向走去。
鶴衣峰上。
庭院早已重建好,都是以前的式樣。
幾乎一丁點也沒有改變。
阿錦到底是死在了劫難里面,當時從廢墟里面發現了一具貓尸。
后來還是林尋真命弟子將其埋在了鶴衣峰的后山,立了一座小小的墳冢。
林尋真剛剛走進鶴衣峰的門,卻發現柳長老也在此處。
柳長老眉梢微蹙,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煙,神色看上去有些凝重。
房門緊緊閉攏著。
而前面的臺階上,砸了個破碗,深黑色的湯藥灑了一地。
白蘇手里還端了個碗,神情有些為難。
“師尊!卑滋K問道:“我們還要強行灌藥么!
柳長老嘆了口氣,白煙自唇角溢出。
“心病難醫!
柳尋芹走下臺階,她一揮袖,散落在地上的碎瓷片飛到了室外。她讓白蘇收拾東西隨她回去,只道罷了,這些藥于卿舟雪而言,大抵都是沒有用的。
林尋真停在原地,她朝柳長老問好。目光又看了一眼白蘇,而白蘇沖她搖了搖頭。
“慢著。”柳尋芹問道:“你要進去找她么?”
林尋真遲疑片刻,點點頭。
“莫要提云舒塵的事!绷鴮で鄣溃骸懊獾米约菏軅。她……不是特別穩定。”
“嗯,弟子知道!
林尋真話音剛落,柳長老便帶著她的徒兒走了,身影已自門口消失。
她先是敲了敲卿舟雪的房門,果然里頭無人應答。林尋真蹙眉,試圖強行推開,手才剛剛摸上中間,便被突起的冰刺扎了一下。
她瞥得一旁還有個窗子,于是放棄了此處,在窗前屏息片刻,忽然一下破開木窗,趁著卿舟雪沒反應過來,從里頭翻了進去。
這是云舒塵平日所居。只可惜重修之后,給卿舟雪剩不下多少回憶。
室內很暗,無人點燈。
偌大的房間,卿舟雪一人縮在床榻的角落。她雙眸垂下,人還是那個人,只可惜眼中再沒有什么神采。
林尋真放輕腳步,走了過去,掀開那道珠簾:“師妹?”
她嗅到了濃厚的血腥味,氤氳在狹窄的地方,也不知卿舟雪是如何忍受下來的。
卿舟雪手里還攥著那件血衣。
她的目光落到衣物上,“你先將衣裳放下。洗一洗,再干干凈凈地拿著,可好?”
卿舟雪眼神都沒挪一下,全當她說話是空氣。
林尋真沒有生氣,小心地走過去,試探性地彎下腰身。這一個動作似乎驚到了卿舟雪,她許是以為她要搶她的衣物。
一道冰棱就此朝她射去。
林尋真側頭躲過,一縷發絲被她齊齊切斷。
“師妹。”林尋真蹙眉道:“你已經連著一周沒出門了。她……她若是知道你如今這模樣,肯定會難過的!
卿舟雪的眼睫抬了一下,依舊沒說話。
房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陰風。
豁然大開。
一個高挑的魔族女子闖了進來,她行動果決如風,殺向卿舟雪。
外邊傳來陣陣騷亂。
那魔女一把攥起卿舟雪的領口,將其半提了起來。
林尋真擋住她的手,“雖說太初境如今不排斥你們往來,但是堂而皇之地闖別人峰脈,這也太無禮了一些!”
郁離眼神冷冽,“滾!
林尋真被她惱怒之下,一掌拍開,撞在一旁的桌角,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又將卿舟雪拖了幾寸遠。
郁離盯著那張清冷卓絕的臉,不由得心頭火氣更盛,只道是修仙之人都是這種薄情寡義的模樣。當年云芷煙如此,卿舟雪也如此。
塵兒當時道她說徒弟不喜歡魔族,于是便費勁扶持了梵音這丫頭,她連伽羅殿皆可以拱手讓給外甥女——結果呢?
她怒道:“她就是為了你這么個東西身死道銷!”
臉上被猛然甩了一耳光,緊接著胸前悶疼,卿舟雪偏開腦袋,她捂上臉,那一處火辣辣的。
而她毫不掙扎,仍她打著,甚至閉上眼睛。
林尋真看得都焦心,她又打不過面前這位魔族前輩,只好在心中悄悄給路過鶴衣峰上空的幾位弟子傳了訊息,讓他們速速通報長老。
當她都已經被半拽下了床,掐住頸脖時,卿舟雪頭一件事竟不是掙脫,而是抱緊了懷中的那幾片殘破不堪的布料。
郁離看在眼中,伸手去拽。
只當她一把奪下卿舟雪手中的衣物時,卿舟雪才像是靈魂突然歸了舍,神色微冷,一道冰棱自空中凝出,打透了郁離的肩膀。
衣物不慎落到地上,卿舟雪顧不得郁離如何對她,急急撿起來,如獲至寶一般再次抱在懷里。
“師尊。”
她的聲音很緊張:“……明明還在我旁邊。為什么你們都說她死了?”
林尋真聽到她的囈語,微微睜大了眼睛,而郁離的神色從惱怒轉為疑惑,她捂著肩膀,定定地打量著卿舟雪的神色,一把將她松開。
“你是傻了還是瘋了?”郁離氣極反笑:“你的師尊早已經死在你的劍下了!
卿舟雪恍若未覺:“……你胡說……奇怪,她平日鮮少晚歸,許是掌門尋她有事,又耽擱了。”
“沒事的!彼踩坏亻]上眼睛,仿佛沉浸在給自己編織的一場夢里,“阿錦,你去把東西熱一熱!
林尋真眼底酸澀。卿舟雪并不知道,云舒塵死了,她的掌門師叔也死了,連阿錦也化為了一座小小的墳冢。偌大的鶴衣峰,清寂得的確只留她一個人。
郁離似乎覺得很是荒謬,她雙眸微微睜大,而后又垂下來。起伏不平的氣息最終也緩和許多。
但她依舊對卿舟雪沒什么好臉色,只冷笑了一聲:“你們的掌門看來是真瘋了,這就是報應么?”
“郁離!
梵音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她笑了笑:“這位仙子可是救世之人,日后我們魔域永遠對她禮遇幾分。你這是何意?”
郁離沉默下來,淡淡道:“君上說的是!
林尋真看著這二人便覺不喜?墒菬o奈,魔族在此地折損了許多人馬,她們活著的親人還非得將殘骸帶回去,讓其魂歸故土。
長老們商議了一下,許了這半月時限的收拾清理,現在仙魔的關系不再像以前那樣緊張。
但是隔閡仍留在心中。
待郁離退下以后,梵音瞥了一眼林尋真,隨后開始打量卿舟雪,她俯下身子,湊近對上她的雙瞳。
“卿舟雪,你師尊曾經可否提過,她留存的解藥在何處?”
“師尊……”卿舟雪搖了搖頭,只是念道:“她很快就回來了!
梵音再反復問了幾遍,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到后來的氣急敗壞。她忍住微變的神色,僵直地站起來。
此刻,越長歌的身影出現在門外,“小魔頭,想要解藥?”
梵音瞳孔微縮,她猛然回頭,姨母怎么能把這件事告訴別人?這樣一來……豈不是太初境完全可以牽制她的一舉一動。
當真是狠毒。
梵音微微抿著嘴唇,暗恨云舒塵的深謀遠慮。
沒想到越長歌卻在手中拿出了一個盒子,遠遠地拋給她。
梵音接過來一看,正是每次毒發前所服用的丹藥。她的目光瞥向盒子上頭刻著的三個字,卻直直愣住——養顏丹。
“她之前說把這個交給你!痹介L歌道:“讓你收一收壞心思,回去好好當魔君,莫要把家業造沒了!
“……原來喂給我的不是毒藥么!
梵音低聲喃喃道。難怪她訪遍多處古籍,都查不清這到底是什么毒。
其實她與云舒塵血脈相連,在長期共事的一段時日,仍有本能地親近之感。只可惜梵音并不真正了解云舒塵,她以為自己服下毒的一刻……微薄的信任已經全部化為利益往來,此后再不復存。
之前她在羽翼日益豐滿時,的確毫無憐憫地盼著姨母早日飛升或是仙逝。
現在想來,這為數不多的良知,終究在此愧疚起來。
她點點頭,“謝過長老了!
梵音也離去后,一向多言健談的越長歌陷入沉默。她走過去將卿舟雪的簾子掀了半邊,竟發現卿舟雪閉著眼睛,呼吸均勻,在她們對話之時,不慎睡著了。
她鬢發散亂,臉上還有半干的淚痕,也不知是何時留下的。總之手中還是攥著那件衣料,死不松手。
越長歌看著昔日出塵如仙的卿師侄淪落成如今這模樣,她蹙緊了眉梢,問道:“柳尋芹來過了么?我記得卿舟雪剛剛回來時還不至于如此。怎么現在愈發嚴重了。”
林尋真答道:“柳長老說……她沒什么辦法!
越長歌的手一頓,她慢慢放下珠簾,“該如何辦,回去再想想罷?偛荒茏屵@孩子從此就這樣了!
房門緩緩關攏,將一室的孤寂隔絕于其中。
越長歌出門時,一場春雪壓住了地上的絨綠。原來也要到新春了,但是此處冷清清的,一點人煙氣都沒有。
林尋真垂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們二人轉下山,走過一片低矮的墳冢,越長歌忽然留住腳步,朝著此地向遠處望去。
一座挨著一座,綠草新長。不覺死寂,倒是相當生機葳蕤。
這里葬著她的師尊師娘,師兄,還有一部分意外逝去的內門弟子,F如今又添了好多座新墳。
“我那師姐瞧著柔,其實性子可倔了。”
越長歌凝視著這些逝去的人。
林尋真知道她指的是云舒塵,一時不知如何接這話。
越長歌轉過身來,輕快地說:“莫要端著你那小輩的拘謹架子了,陪師叔聊一會兒,我又不揍你!
林尋真輕輕點了一下頭,勉強彎了一下嘴角。
“她從小就是個執著的人!痹介L歌臉上的笑容淡去,似在感懷:“若是厭恨上了誰,那便非得走到你死我亡這一步。但若是真正喜歡誰,被她愛著的人當真是幸福。”
“仇報完了,一切事都妥當了。”越長歌垂下眼睛:“她唯一的牽掛就是卿舟雪,后來也沒有了。興許那時……走到今日已是命中注定!
“師叔,你在難過么。”
林尋真感覺越長歌的語氣,更像是在傾訴。
越長歌眨了一下眼,清咳一聲,“沒有。修道人對于死生早就看淡了嘛。活著好生珍惜,死后就不要執著……不興哭的!
她眼睫又在眨,稍微仰了一下頭,“不興哭的。”
林尋真的目光動了動,落到最近新添的一個衣冠冢上,她掠過了“阮明珠”三個字,手指不由得輕輕攥緊了衣袖。
當那天她和白蘇兩人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阮師妹,最后卻意外得知了她的死訊時,先至的不是悲痛,而是茫然。
因為那個生命力如野火一樣旺盛的姑娘,林尋真總覺得死了誰都不可能死了她,竟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茫然以后,便是紛沓而至的后悔。后悔以前和她斗嘴,后悔要為了那么一小點事情計較,F在回首種種,竟都是物是人非。
而在傷懷多日后,這些痛楚都好了很多,不再讓人日夜難以安寢。
林尋真試圖樂觀一些,卿師妹與她師尊一樣,骨子里也是個執著的人。她要真正自痛苦中清醒過來,走過這樣的循環,興許要比常人更長的時光。
但總之,冰封始融,春光已至。
一切都會好起來——
第198章
卿舟雪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鶴衣峰上待了幾日。藥石無用,交談無用,她的臆想似乎愈發嚴重。
過了幾日,林尋真和白蘇終于想到了妥協的法子——輪流哄著她,說云師叔愛干凈,衣裳總還是要清理一下的。
卿舟雪萬般不甘愿地松開手去,林師姐連忙拿過來,捂著鼻子施了個清潔咒,這才將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祛除。
前半月她從未踏出房門一步,近些日子,在白蘇的溫和勸導下,她也偶爾會在庭院中坐一坐。
每次一望那庭前樹,尤其是下雪的時候,她總是要愣怔許久。
怕是又在思故人。
白雪皚皚是山水的留白,那一頭烏發如松煙入墨,安然垂落在師尊的背后。
云舒塵不做聲,站在遠處,光留下一個綽約的背影,是渾然天成的雅意。
卿舟雪凝視著樹下人影,輕聲問道:“你為何不回頭看看我?”
眼眸一眨,再次回神時,又已經是那棵樹,師尊不見了。
去何處了?
卿舟雪頓時著了慌,站了起來,幾步想要追出去。
正在一旁看書的白蘇師姐一驚,醫書頓時砸在雙膝上,她拉住卿舟雪的衣袖,“師妹?”
卿舟雪沒出幾步,被人拽著,又再不見人影端倪,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她站在原地,“……師尊呢。”
白蘇在心底嘆了口氣,熟稔地安慰她:“云師叔出遠門了,恐要過一陣子才能回來。你安心等著她!
也唯有這么講,卿舟雪的情緒才會穩定一點。她松了口氣,重新坐下來,慢慢闔上眼睛。她不動不說話的時候,瞧著還是挺正常的。
白蘇盯了她片刻,收回目光。她重新看著書,但心卻難以靜下來。
現在一點好轉的跡象也沒有,難不成真要騙她一輩子么。
“卿兒!
卿舟雪聽到一聲幽淡的輕喚,她的眼睫輕輕一顫,倏地抬上去,雙眸也重新泛了點光亮,迅速扭頭看向聲音的源頭。
庭院的門微微敞開。
風華無雙的女子自其后走出,步步生蓮,像是將鶴衣峰的晚霞剪了一縷,披在身上。
卿舟雪凝視著她,眼睛一挪不挪。
白蘇也愣住,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與云師叔十成像的女子,“這……這……”
她也眼花了不成?
還未等“云舒塵”說些什么,身前被猛然一撞,令人不悅的修道人的氣息便襲了她滿身。她渾身都僵硬起來,手伸出來,輕輕拍了一下卿舟雪的背,“你……松開我先!
“云舒塵”對著白蘇做了個口型——梵音。
白蘇醒悟過來,難怪她從此人身上嗅到了一股濃郁的魔氣?隙ú皇窃剖鎵m真身而至。
若是真身該有多好。
白蘇不忍地瞥了一眼卿舟雪,師妹一雙烏瞳中泛起的是那樣赤誠的喜悅。
可梵音萬萬沒想到,她苦心修煉的幻術,竟沒過多久就被瞧了個穿。卿舟雪抱著她時,興許是覺得氣息中沒有留存師尊的影子。
卿舟雪神情一滯,她的一腔歡喜如被澆了冰水,倏地熄滅。她一把將人推開,冷冰冰地說:“你不是她!
梵音嘆了口氣,化為自己的模樣。
她瞥了卿舟雪一眼,瘋成這樣……竟還能辨得出來,當真不容易。
姨母走了,梵音回去將這魔主的位子坐得高枕無憂。
夜深人靜澀,她手里拈著那顆養顏丹,心中過意不去——沒有云舒塵,她早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哪里能有如今的風光。
可是人死不能復生。
她已沒法報答云舒塵,只好將這點恩情還給她生前最珍視的徒弟。
她決意要治好卿舟雪。
軟的不行,那便來硬的。
她可不像卿舟雪的師姐妹那般心疼她,只要能將人喚醒,梵音不在意手段。
梵音輕輕敲了個響指,已經渾身銹蝕,淪為廢鐵的清霜劍一旁的石桌上飛起來,掉在卿舟雪面前。
“是這把吧?”
她道:“想起來了么?”
梵音偏著腦袋:“拿著它,和我比一場,贏了我就把你家師尊還給你。怎么樣?”
卿舟雪幾次三番想要將手伸向清霜劍,但不知為何,她愈靠近它,便抖得愈發厲害。
為什么?
卿舟雪捉住自己的手腕,強迫自己拎起那柄廢鐵,但是碰到冰冷觸感的那一瞬,卿舟雪卻像是被燙了一般迅速縮回手。
“這把不行!
梵音用足尖將那把劍挪開,她自袖中又抽出了一把軟劍,往地上一擲,摔得鏗鏘一聲響。
“換一把!
卿舟雪沒有什么反應。
“既然你不動,那我可就動了!
梵音眼神幽暗起來,她素手就著地面一指,以魔氣將那把劍卷起來,不分青紅皂白,就向卿舟雪刺去。
但凡身上有些武藝的人,碰到迎面射來的尖銳之物,躲閃——這是一種本能。
沒想到卿舟雪不躲不避,任她把劍尖送入身軀。
她眼底一直蓄著一抹平靜的悲慟,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其他任何波動了。
“你到底在逃避何事?”梵音淡淡道:“她死了,你就一直這般廢物下去?”
卿舟雪抿緊了唇,“師尊她……”
“住嘴!”梵音雙眸忽然一睜,厲聲打斷她:“她就是死了!你救了天下人,她卻以命渡了你一個!你若心里還有一絲良知,也該帶著你師尊的那一份好好過著,淪落成現在這般,你對得起她么?”
梵音諷刺一聲,故意道:“不過要我看,她沒什么值得憐憫的,聽說年輕時還殺了很多人呢,現在自己有眼無珠識不清人,落到如今這個下場……”
白蘇一把抽出了卿舟雪肩膀上的劍,她看著那傷口瞬時復原,而順著衣袖望過去,卿舟雪的手垂在身側,已漸漸握成了拳。
白蘇哀求道:“別說了……不要再刺激她了!”
梵音笑了起來,咬著字眼道:“我偏要說。都是她自討的報應!
“都是活該!
“活該她死得這么慘!”
話音剛落,梵音面前襲來一陣勁風,三尺青鋒拔地而起,一把剔透的冰劍于瞬間凝成,止在她喉間幾寸處。
她背脊發寒,出了一身冷汗。
“你再說她一字,我就!”
清冽的尾音上揚,因為氣息不穩而發顫。
當梵音的冷汗自額頭垂到頸脖時,卿舟雪的寒刃刺進了她肩膀一寸。
兩人近距離對視時,梵音頭一次瞧見她淡漠的臉上出現如此豐富復雜的神色,那雙漆黑無光的眼眸里,總算掀起了一陣驚天駭浪。
惱極。
亦或是,無可奈何的悲涼。
梵音睜大眼睛,眨了一下,慢慢試探道:“你清醒了么!
白蘇看著卿舟雪的側臉,眸中閃過一絲驚訝,而后喜色緊隨而至。
那根冰刃漸漸松了勁,隨著卿舟雪的手松開,一下子掉在地上。
四分五裂,冰屑飛濺。
*
卿舟雪這些時日,一直停留在深深淺淺的記憶里。
暗色的,明亮的,蒙上一層血的。
她把異鄉看成故鄉,把來路走成歸途,把今朝活成過去,如孤魂野鬼一般茫然。
因為她的心不在凡塵,不在仙途,不在這里。
它留在初春的第一場雪里。
“……你救了天下人,她卻以命渡了你一人!
梵音的這一句話震耳欲聾,刺到了她全身上下捂得最嚴實的一個創口,如是一擊,膿血潰散,像是生生挖去了一塊。
卿舟雪念起曾經是如何在心中思索著,為師尊在亂世之中,支起安穩和暖的一隅。正如當年所想,她會成為她手中最為鋒利的一把寶劍。
為此,她拋棄了一切自己珍視的東西,甚至是得之不易的感情。極盡曲折,走上了無情道的修行之路……世事浮沉,回首種種,卻不料自己才是傷她的最大誘因。
忘情之道。既是寂滅,也非寂滅。
當她真正懂得這句話時,才知道無情道是多么殘忍的一種功法。
當你尋回當年拋棄的感情,懂得七情六欲時,卻已經沒了可以去愛的人。
自梵音走后,不過三日,太初境春秋殿內,頭一次迎來了卿掌門的身影。
然而她清醒以后,所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決意修改太初境律令,而后將掌門之位交付給林尋真。
諸位長老面面相覷,總感覺現如今門派上下百廢俱興,還未緩過一口氣,驟然另立掌門……又需一番布置,還要走很久的典禮。新掌門熟悉事務又需要一段時日,著實有些忙亂。
可惜卿掌門心意已決。
她甚至將無鋒之劍,象征著掌門的權柄,一并交給了林尋真。
當年卿舟雪沒有讓她明面上插手收羅靈根的事情,也正是為了這一日。
林師姐在年輕時常跟著前任掌門,對于宗門內務甚是熟悉,又在一眾弟子心中甚有威望。
除卻劍修這一點以外,她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而現如今卿舟雪力排眾議將這規矩徹底撇去,好名正言順地鋪下路。卿舟雪處理這件事情沒費幾日,她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后,只叫來了林尋真一人。
半夜。
鶴衣峰上,一夢崖頂端。
遠方的云霧暗沉,涂在濃深的夜中,一片連著一片,皆是墨塊。
卿舟雪仰頭望著天上那一輪明月。
林尋真開口問她:“師妹,你為何將掌門之位傳給我?”
林尋真看著明月下的女子,她的衣衫如云霧一般輕薄,也像是山間不可捉摸的白云一樣,隨時都可能要乘風歸去。
她總有一種不明的預感,下一瞬,卿舟雪便會離開此處。
可是……她還能去何處呢?
夜風吹起了卿舟雪的頭發,她沉默片刻,終于轉過身來,卻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世人皆知往事不可追矣,倘若師姐你有追悔莫及之事,會回到過去補救么!
林尋真在心底訝然了一把:“不會!
“為何?”
她笑了笑:“因為真的沒有,自小到大,每一步我都審慎,因此想象不出來這是什么感受!
卿舟雪愣了一下,低聲道:“……我當年也一樣,還這般勸過她!
可自從應驗到自己頭上了,她卻難以再對師尊說這樣一些蒼白無力的話。
“師姐會是個好掌門的,比我要適合很多。”
卿舟雪轉過身,在黑夜之中牽了一下嘴角。
“……就此別過了。”
她眼中有什么東西堅定起來,被掌心中緊緊握著的一點光芒映亮。
林尋真一愣,剛伸出手去,卻沒有碰到她的一絲一縷。卿舟雪手里緊緊捧著星燧,自一夢崖上,毫無留戀地跳了下去。如一只攏翅的白鳥,墜入無邊無沿的云海。
此刻山風一起,云霧升騰,她整個人的衣袂飄出,像是真的就此羽化飛升了。
天上的月亮還在靜靜地掛著。
林尋真的手懸在空中,她驚訝地看著眼前一切,但是卻再也尋不到卿舟雪的人影——
第199章
星燧可以帶領她穿越時空。
但是如此逆天的神器,付出的代價卻是巨大的,在穿梭之時,卿舟雪感覺渾身的經脈都在被火焰灼燒,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損傷。
她等了一會兒,甚是奇怪,神器帶來的損傷,卻不能從身體中自愈。
卿舟雪剛一落地,便感覺到頭頂一陣眩暈,四處又沒個扶的,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她的意識再次陷入混沌,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再次醒來時,周邊已開始下雨了,白蒙蒙一片。淅淅瀝瀝地,盈滿了地磚上的凹陷處。
此處……不是太初境。
這是在何處?周遭的植被生得陰惻惻的,瞧著竟有些眼熟。
卿舟雪環顧四周,視線撥開瓢潑大雨,一眼便相中了跪在地上的小姑娘。
她生得白凈又瘦弱,自穿著來看,很是華貴。纖長的睫毛緊緊閉著,似乎被雨澆得睜不開眼睛。
那小小的身影跪在大雨里,因為太冷而瑟瑟發抖。
卿舟雪轉向孩子的正臉,她的心跳頓了一下,一種闊別已久的慶幸席卷了她。
哪怕變小了,她也能從那張尚稚嫩的五官中瞧出云舒塵七八分的影子。
太好了。
這樣正正好地降臨在她身旁,根本無需費力去尋找。
卿舟雪連忙伸出手,欲將人自雨中扶起。
然而當她的手指碰到小姑娘的手臂時,卻如一道魂體一樣穿了過去。
卿舟雪蹙了眉,她揮了一下,發現自己什么都碰不到。
這是……
她低頭一看,自己站在雨中,還是先時那套輕薄的白裳。這瓢潑大雨直接穿過她的身子,的確沒有沾濕一片衣角。
她頓時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現在只是一道魂體,而失去了肉身。因為在此時,“卿舟雪”還沒有肉身。
卿舟雪茫然了一瞬。
希冀漸漸淡下。
看來她無力改變師尊的過去,只能等到自己出生的時節再說。
她看著面前小小的孩子,跪在大雨中一言不發的模樣,心中不由得抽疼了起來。
年幼的小臉上,還掛著鮮紅的掌痕。
此刻淋了雨,她面色泛著一層不正常的薄紅,想來應該是受寒開始發燒了,嘴里喃喃念叨著什么。
卿舟雪做不了別的,她伸出手,虛虛地揉了一下她的腦袋。
這一世,卿舟雪得以見證師尊的過去。她自此寸步不離地跟在云舒塵身旁,雖然她完全看不到她。
有關于云舒塵的過往,原是這樣鮮血淋漓的。
她看著那小姑娘被罰跪,被責打,被表妹欺負,修煉本就痛苦,直至落得一身病痛。
然而她柔弱而又堅韌地活了下去,雖是倒伏在秋風之中,但從未折斷過。
年幼的孩子被迫學會著謀算,學會著伏低做小,嗅著風向,她掰著手指頭,數著自己何時被君上徹底放棄。而在此之前,她成功說服了對她尚有憐憫的大祭司,做好一切逃出生天的準備。
卿舟雪一路跟著她。
她看著小姑娘被人拿黑布裹在懷里,連夜送出了城門,一路送往了中部的城鎮。
云舒塵早先的計劃,大抵是去流云仙宗安家落戶。
興許是聽聞了自己另一個母親屬于這里,她也不認識別的什么仙宗,只好尋著最熟悉的來。
她仰頭看了這仙宗半晌。才踮起腳,滿懷希冀地敲響了流云仙宗的大門。
卿舟雪略感疑惑,師尊的資質如此卓越,流云仙宗想必不會放過,但后來是怎么來到太初境的?
門開一線,是一個駐守的弟子,目光疑惑地打量著她。
小姑娘估計是頭一次見到男子,覺得這等樣貌很是奇怪,不由得揪緊衣裳,后退了一步。
“做什么?”
“來修道!彼鲋X袋。
“怎么就你一個人!蹦悄凶由舷麓蛄苛怂幌拢骸笆浅心奈幌蓭熗扑]的么?”
她自然不會說自己從魔域來,只好輕輕搖了頭。
他給她遞了一塊石頭,當云舒塵握上去,五種顏色的光芒一齊亮起。那人嗤笑一聲,“五靈根資質低下,進不去仙宗的。早點回吧,小屁孩。”
駐守的弟子沒趣地縮了回去,那道朱門即將合攏。
她先是愣住,眼眸一動,情急之下,幾步自門中竄了進去,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我娘親名叫云芷煙,她應當是此處……”
“流云仙宗哪里有這號人,滾!”
她踉蹌一下,卻仍沒松手,語氣中帶了一絲懇切之意:“……仙宗若是肯收留,打雜亦可,我不求別的!
然而世事總不如人意。
“就你這樣的?打雜都不配!币宦暲涑盁嶂S。
那小姑娘被人拎著扔了出來,大門嘭地一聲關緊。卿舟雪下意識想要接住她,然而無用,她還是摔在了地上,疼得眼底泛淚,倒吸了一口冷氣。
卿舟雪再次無力地垂下手,她緊緊閉上了眼,再次睜開時,冷瞥了一眼流云仙宗的大門。
愚蠢至極。
一個毫無眼力見的粗人,怎么可能看得出這是百千年難得一遇的混元五行靈根。
云舒塵坐在地上,慢慢站起身來,她兀自揉著膝蓋,眼圈兒里盤著的淚光,到底是自無人處掉了下來,一滴滴砸在地上。
她回魔域就是一個死字,來仙界也無人肯收留她。
此處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她……她不知何去何從。
那一日又將她淋了個透徹。這一次在雨中發燒時,她朦朧地想著,就此病死了也好,總比如今掙扎著求生要好得多。
卿舟雪額上墜了一滴冷汗,縱然她知道師尊不會死在此處,但那孩子氣息奄奄,逐漸微弱的心跳,還是讓她身臨其境般緊張起來。
按理來說,師祖他們應當是要來了。
終于,兩把傘轉開了雨幕。
卿舟雪頓時釋然。
“這年頭,小孩子怎么下雨都不回家!币淮┲Z黃衣裳的女人蹲下來,擋去了云舒塵頭上的雨。她伸手一摸她的額頭:“燒得這么厲害?”
林青崖接過夫人遞過來的傘,他撐開著站在一旁,一見這孩子虛弱面色,已經是氣血皆空,吊著最后一口氣。
他猶豫片刻,肉疼地掏出一顆丹藥,捏開她的嘴,塞了進去,道:
“正好,是個女娃。捉回太初境給柳尋芹那丫頭做個伴!
徐香君哼笑一聲,將昏迷的小姑娘抱了起來:“那丫頭成日研究些有的沒的,會缺玩伴?你是舍不得你這一顆固元丹,非得再收個徒弟回去!
“……現在收徒弟可難。”
二人似乎還在講著什么,雨幕之中,聲音漸漸聽不怎么清。
卿舟雪放了心,她走在徐香君后面,亦步亦趨地跟著,看著小姑娘的臉被壓得變了形,安靜地睡在她未來師娘的肩膀邊,頭發絲掛著一滴水珠,輕輕晃在腮邊。
真好。你此后便是有家的人了。
卿舟雪看著她,目光甚是柔和。
第200章
于此個時空的云舒塵而言,這是她生命中的五百年。
于在此世游蕩的卿舟雪而言,這是一場漫長而又盛大的等待。
有了情根的她,日日瞧著自己的心上人,卻又無法接近,無疑是痛苦中摻著一絲隱憂,憂慮之中又藏著一種隱秘的滿足——雖說什么也做不了,但眼見得一個小家伙一點一點成長,她人生中的所有歡喜與憂怖,盡被她收入眼中,這種感覺很安然。
很可愛。
她見得軟糯的小團子賴床的模樣,也瞧見過她不肯和師妹一起沐浴的倔強。而后等待她一點點褪去稚嫩,眉眼愈發長開,逐漸有了那人風華絕代的影子。
可惜只是影子。
這輩子師尊如何能念得她?
這種復雜的心緒隨著時光流逝,一點點濃厚起來。
而當年輕氣盛的師尊破開劍冢,釋放出劍魂時,卿舟雪疑惑地看著那一抹劍魂,又看了看自己。
奇怪,現如今怎會有兩道劍魂?
她思及此處,微微一頓,倏地睜大了眼睛。
當年太上忘情曾經提到過,每次九州徹底覆亡崩塌以后,那個時空已經湮滅。她總是于最后一刻回到劍冢,借由星燧穿梭回生機的節點。
她是說……她殺死了自己很多次?
這么多年過去,卿舟雪的記憶已有些模糊。
但這一句話大抵不錯。
現如今,她看著眼前那個尚且飄著的,沒有實形的家伙——她不由得犯了愁。
此刻年幼的卿兒和云長老還未相遇。
嬰孩伴隨著血水降臨于世,卿舟雪猶豫片刻,與另一道劍魂一起竄入了肉身。
不過她并未掌控身體,而是隱秘地蟄伏起來。
自己的娘親在此時已斷了氣,她無能為力。
但是還有一些節點,興許能夠挽回。
卿舟雪的意識在這副嶄新的劍魂之軀上寄宿了八年,這八年她無法如以前那樣亂飄,瞧不見云舒塵,倒還有一些不習慣。
她靜靜地等待著,直到第一道契機來臨。
當這孩子引發的災害讓秀才終于萌生了將她托付給仙山的想法時,卿舟雪于一個黑夜中占據了身體的主導。正如上次一般,爹變賣了家產,雇了輛破馬車,載著她悠悠上路,一路流連到了太初境。
而來到太初鎮上借住的那幾日,卿舟雪半夜從床上慢吞吞地起身,她踮著腳,回頭看了一眼熟睡的父親,拿起筆墨,簡短地給他留了一封別書。而后卿舟雪輕輕地走出了門,又將透著冷風的門合攏。
只要她提前走掉,這樣一來,他就不會再去太初境,也不會因為上了那座山而喪命。
卿舟雪深吸一口氣,裹緊身上勉強御寒的衣物,徑直離開小鎮,往太初境的群山中尋去,想要找到云舒塵當年閉關的洞府。
這短腿短胳膊的,用起來倒不甚習慣。
她掙扎著爬到了師尊閉關的洞口,此刻已是氣喘吁吁,整張小臉上都掛著汗珠。
卿舟雪仰頭望了眼天,靜靜等著雷劫來劈她。
天空很明凈,似乎與自己曾經經歷的不一樣。
她不見雷劫,稍微放心了一些,抬腳便從洞府縫中溜進去,然而這一步還未落實,一道銀色電光驟然劈下,洞府口的數又倒了下來,樹枝直直刮向她,卿舟雪始料未及,背上一痛,就此昏了過去。
昏前她尚想著,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再一次清醒時,身體又不屬于自己,卿舟雪掙扎了片刻,可是此時另一個“卿舟雪”的意識較為清醒,讓她尋不到縫隙。
此世的卿舟雪懵懵懂懂地醒來,尚不明發生了何事。眼睛一睜,背上火辣辣的,而面前是一個在水池中泡著的紫衣美貌女人。
問話,授紅繩,被哄回了太初境,安置在鶴衣峰。
云舒塵內傷未愈,再次在鶴衣峰上開始閉關。
自己則每日讀書,上著外門學堂。
前世發生的一切,又在眼前重復著。卿舟雪重新體會了一遍,一切都平淡如水。
直到那個容貌深邃又艷麗的小姑娘再一次拍上了她的肩膀,用不怎么利索的話同她交談。
她在體內注視著阮師妹那時候天真無憂的模樣,眼底不由得觸了一絲感懷。
若是她也能從那場浩劫中活下來,那就好了。
應當會做到的。
卿舟雪在心底這樣許諾道。
*
但是許多事情,總是在一切漸漸明媚安穩時,給予人沉重一擊打。
那日阮師妹正拉著她在太初鎮上胡吃海喝,阮明珠忽地訝然道:“?那座橋怎么塌了。”
卿舟雪在體內觀察著,她略微有點疑惑,太初鎮上是有道橋不錯,況且年頭很是悠久了,她記得自己后來曾路過此處,橋下的碧水被夕陽一照,波光粼粼。故而有些印象。
阮明珠踮起腳,接下來老頭取下的兩串糖葫蘆。她邊嚼邊將另一顆塞進了卿舟雪嘴里,把人噎得后退了一步。
“聽說還壓死了個人呢!
人群來來往往,有人朝那邊看了一眼,嘟囔出似是而非的話。
卿舟雪心中卻驟然升起一陣不詳的預感。
自噪雜之中,又有幾句議論飄了出來。
而此時,阮明珠并未察覺到不對勁,她拈著串糖葫蘆,已經拉著卿舟雪往回走了。那些話語順著一陣涼薄的風,還是落到了卿舟雪的耳朵里。
“好像是外鄉的書生。前不久來了此處,我賣了他幾套衣裳的,瞧著他還帶著一個閨女!
“唉?是不是剛才走的那個……瞧著好像。”
“不是吧。那服飾,分明是修道人家的小孩哦。”
“總之,真可憐啊!
當日夜中,卿舟雪趁著年幼的孩子睡夢真酣,她連忙控制了身軀,往門外走去。
此時云舒塵還沒出關,算算時辰,她還得等待六年。她坐在自己的屋檐下,抬起眼睫,靜靜地看著云舒塵的那間屋子,一時發怔。
今日的那些話,她越想越瘆得慌。
她以為這樣便能更改父親的命運……可是,為什么?分明已經避開了風險,卻出了這樣的紕漏。
畢竟在那方世界,碧波橋一直好好的,從未坍塌過。
為此,卿舟雪徹夜未眠。
直到霜氣染上了自己的臉頰,凍得僵冷,她才呼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卿舟雪從此開始不斷嘗試,改變世界的任何可能。
十四歲那年,云舒塵如期出關。她依舊花了許久的時辰掇拾自己,不緊不慢地帶著她去掌門殿測量靈根。
卿舟雪早已知曉自己是冰靈根。對于測不出“靈根”這種消息,她本應沒什么波動。
但是由于同居一體,她居然感覺到了另一個靈魂的落寞。
在云舒塵半夜來尋她,讓她明日來一夢崖之頂時,她直覺這是一個較為關鍵的節點,于是搶占了身軀,忽然站了起來。
那碗茶水險些被卿舟雪打翻。云舒塵直起身子,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怎么了?”
卿舟雪搖搖頭,義正辭嚴地拒絕她:“云長老,我既無靈根,便不強求修道。也不想平白無故損了自己性命!
“就這樣放棄么。”云舒塵挑眉。
卿舟雪點點頭,“我明日便下山。這幾年多謝您照顧!
云舒塵眼眸中流露出一絲詫異,她一時沒說話,蹙眉看了她半晌,頷首道:“嗯!
次日起,卿舟雪相當麻利地收拾好了包裹,迅速地下了山。仿佛那鶴衣峰上有什么吃人的妖怪。
她一路走出太初境好幾里遠,直到回頭再也看不見那道仙山。
越走遠,越是心安。
正當她心情輕松起來時,此刻心中有一個聲音在抗議:“為何不去?你到底是何人?我要回去!
卿舟雪微微一愣,那道劍魂和自己倔起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飽經風霜的卿舟雪和她爭斗一番,沒扭過她,被這倔強的家伙搶了身軀。
然而她站在原地,環顧四野,茫然了一瞬,“……這是何處?”
卿舟雪在心底淡淡一笑,小孩子不認得路么。
那正好,如今想回也再回不去了。
然而,風聲嗚咽,草叢翕動。
似乎有什么斑斕在其中閃過了一瞬。
她轉過身來,眉梢微蹙,緩緩蹲下來,手里抽出了一把木劍。
這一瞬風聲止息。
少女瞪大眼睛,一只吊睛白額大蟲從人高的草叢中飛出,正往她這邊撲來。不過瞬息,血盆大口已經快要抵壓到她的咽喉。
她自知這把劍不對付,將包裹丟掉,顧不得撿起,扭身就跑。
那只虎兄一路攆著她,像是貓攆老鼠一般,逼得人只敢向前不好回頭。
她無暇思考,跑過原野;⑿謹f著她,毫不放松。
她一路跑到小鎮,虎兄窮追不舍,讓一旁買菜的大娘大爺尖叫著揮舞著白菜四處奔逃。
她累得氣喘吁吁,不知不覺間,周遭的景色熟悉起來。一時也沒注意,瞧見一座山便上了山。
年紀輕輕的小少女,險些要累死在半山腰上,可是那只老虎非她不可,一旦停腳就要立馬撲上來,她不得已一路奔忙,直至于最后撞進了鶴衣峰的院門。
被迫蟄伏在心底的卿舟雪暗道不妙,這怕是……又中了計了。
果不其然,她累得一下子栽倒在地上,險些虛脫,氣息奄奄。
而自腹部起,一層葳蕤的冰霜頓時綻放,朝著鶴衣峰的整個庭院蔓延。
云舒塵如有所感,欣然起身。
她輕輕敲了個響指,那只蹲在她后面的大虎噗地一下變成了三花小貓,竄上了枝丫。
卿舟雪自朦朧的視線之中,瞥見了一只素凈的手向她伸出。
那手的主人隱約含笑:
“正巧。本座想收個冰靈根的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