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青梅竹馬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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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十九年, 福康安與南蘭是在這一年相識。
十歲的小少爺福康安從轎子里出來,臉上還殘留著對之前在梨園看的那一出精彩的戲的興致盎然,口中還念念有詞地回味,
“一個是閬苑仙葩, 一個是美玉無瑕……”
這已經是他連續出府第三日了,日日都去的是戲班子。
一切概因小少爺看了一本名叫《紅樓夢》的雜書, 便沉迷其中一發不可收好,不光時時念著,就連晚上睡覺夢里都是那令人嘆惋的寶黛良緣。
進二門時, 福康安的出神被一陣說話聲驚醒。
抬眼看去就見遠遠看到有一行丫鬟經過, 眼里都是恍惚興奮、臉上掛著很是驚艷又贊嘆的神情在議論著什么。
福康安讓小廝去問,才知今日府里來了位表姑娘。
據說,模樣極美。
十歲的小少爺關注的點在于這位遠房的表姑娘, 是從江南來的。
表姑娘、江南……
福康安剛看完戲, 不由聯想到自己在《紅樓夢》里最喜愛的角色林妹妹,尤其是黛玉初到榮國府的那段。
他頓時來了興趣,就想去看看。
不為別的, 只為了新鮮好頑,自小金尊玉貴長大的小少爺,府里上下疼愛,可謂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從來就沒有委屈過自己的時候。
此時的福康安不知, 這一去就是萬劫不復,一生心結難解。
但或許他知, 亦無悔。
既然動了念頭,福康安當即就叫了一個丫鬟領路。
富察氏是滿洲大姓, 當今乾隆帝的原配嫡妻孝賢皇后正是福康安的親姑母,雖然已經仙逝,但乾隆帝對富察家依然恩寵信重,對富察家的兒郎都個個委以重任,正值興旺的大家族府邸也極為闊氣。
福康安隨丫鬟走了許久,路長的他都已有些不耐煩。
他年紀雖不大,但生性聰慧,人情練達,心下已有些明了,這位遠房的表姑娘住的這般偏僻,怕不是什么來投奔打秋風的破落戶,總之是不受家里看重的人物。
“到了,南小姐就住在這兒。”
在福康安最后一絲耐心耗盡前,帶路的丫鬟終于停了下來。
他抬眼打量了下,果然是座許久沒人居住的偏僻院落,院門口的月亮洞前沒人守著,福康安徑直走進去,才在院子里見著兩個丫鬟,正坐在廊下做著針線活。
見著他來,忙站起來和他行禮,看來是府里撥過來的丫鬟,自個連個貼身服侍的人都沒帶,福康安心中更篤定了破落戶的猜測,他抬手制止了她們出聲。
也不等通稟一聲,就穿過院子跨進屋子里去。
庭院里草木深深,花葉繁盛,大面上看著不錯,但細看就知道是久未打理的,最近才匆匆修剪一二,只有庭院右邊種了幾棵有些年頭的杏花樹,生地很是高大茂密,開了一樹雪白繁花,有些看頭。
不過進了屋子里后,卻和外面簡陋的庭院截然不同。
首先入目就是一面博古大書架,琳瑯滿目全是書冊,書架上每一格都掛著一張小箋,用筆墨書寫了標注分類,打理地整整齊齊,顯然是主人的愛物,架子上還有若干的瓷器古玩。
屋里用一座大屏風做隔斷分成了書房和臥房,書房的墻上掛著好幾幅水墨字畫,角落里養著幾叢綠意盎然的文竹,書桌和窗邊還有幾盆鮮嫩的蔥蘢蘭草,開著潔白的小花。
屏風上是青綠淺淡、峰巒延綿的山水,掛的字畫遠遠看不清是什么名家所作,但一打眼便覺清婉秀麗,落筆不俗。
就像這屋子的布置,素淡清麗,書香墨氣,雅室蘭香。
福康安不知這屋子從前是什么樣的,但敢肯定不是如今這樣的,不過縱使他見慣了府里其它地方花團錦簇的富貴氣象,一進此處也覺別有一番沁人心脾,心曠神怡的清新婉約之氣。
這樣雅致的屋子,住的也該是位雅人。
福康安心底的不耐不知不覺盡數消解,原本起興趣過來看看的初心又被他想了起來,而且目前所見也的確符合了他的期待,他對這位的表姑娘的好奇更深。
“是誰?”
恰在這時,臥房里的人也察覺到了有人進來,出聲詢問,如云出岫,如珠落盤,其聲若鶯啼,極清泠泠,語調又極秀氣,令人聞之便覺精神一振。
福康安眨眨眼,只覺從未聽過這般動聽的聲音。
他心中的好奇已到達極點。
他也不回答,抬步繞過屏風直接往臥房里走去,這是他家里,他可沒覺得有什么自己不能去的地方。
屏風后,臥房的小門中間設了一道竹簾作遮掩,兩邊是雨過天青色的帳子,此時收起沒有放下,臥房里面大開著窗,光線明亮,能隱隱約約看到竹簾后的景象。
在那窗邊的炕上坐著一道朦朧的小小身影,雖身姿嬌怯,弱不勝衣,影影綽綽間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
如一副半遮半掩的仕女畫卷。
越看不清就越讓人心癢癢,情不自禁想要一探究竟。
“你是誰?”
福康安見著了她,她自然也見著了竹簾外的人,知道了這并非伺候她的兩個丫鬟。
她再次問,他依然不答。
原本他是存了一點想嚇唬她的念頭,但現在隔著這層最后的遮掩,看著里面那個朦朧的纖弱身影,福康安的心里卻莫名緊張起來,但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定定神便一把把竹簾掀開走進去了。
但很快,他的腳步就停下來了。
三月的春光明媚正好。
熹微的金色日光也偏愛地照在不遠處窗邊手持書卷而坐的小小少女發上、臉上、衣上,她整個人如明珠生輝、美玉生暈。
就像水中月、鏡中花般,虛幻而美好。
即便尚且年幼,但稚嫩的玉雪面龐已有種令人心驚的美,任誰都無法不相信她日后會長成何等的風華絕代、傾城絕色。
福康安怔怔站在原地,腳下再邁不出一步,只因此刻心神俱醉,已完全不為他所控了。
十歲的小少爺素日里身邊伺候的、在宮里見到的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美人,還不通男女之事的他對此素來不甚在意。
但此時此刻他卻再直觀不過地感受到令人震撼的美。
尤其當那一雙瀲滟如碧波春水的明眸微微抬起羽睫,向他盈盈望過來,四目相對間少年只覺頭腦一陣嗡鳴。
整個人一陣縹緲恍惚,如墜一場虛幻的美夢中。
已分不清此時是夢境還是現實。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姣花照水,行動似弱柳扶風。【1】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福康安不自覺喃喃道出書中賈寶玉初見林妹妹時所說的話,只覺自己就是那多情的寶二爺,否則上天怎么會送這仿佛從書里走出來的林妹妹到他面前。
若非降珠仙子化身……
怎會美好地如仙似幻,不似凡塵中所有。
這個才十歲就出入大內禁宮如家常便飯,賞遍奇珍異寶的小小少年斷定他在今日見到了這世上最美最珍貴的寶物。
矮炕上坐著的少女如無瑕美玉的雪白小臉上一雙籠煙眉越發緊鎖,看著面前闖進來的少年,語聲清冷。
“你這人好生無禮,還不快退出去。”
福康安聞言頓時面紅耳赤,連退幾步到了竹簾外。
這個傲慢無禮的小少爺已經半點想不起自己來時那橫沖直撞的理直氣壯,仿佛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唐突,覺得自己果真是無禮至極。
“我,我不是壞人。”
向來只有旁人討好他的份,這還是第一次福康安這樣不想一個人討厭他,他想要解釋卻一時笨嘴拙舌,結結巴巴。
立刻搜腸刮肚地想之前聽來的關于她的一切,終于想起她表姑娘的身份和她的姓氏,又急急忙忙開口道,
“南小姐,你是我的表妹,我是你的表哥啊。”
之前他只當這是個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心中還有些嫌棄和不屑,但現在一喚出這聲“表妹”,想到他和這美好地不似凡人的少女竟有著表兄妹這樣一層親密的關系只覺胸間滿是熱切。
“表哥?”
聽到他的話,竹簾后的少女不確定地輕喚了一聲。
“欸。”
福康安忙應聲,一股喜悅的心情油然而生。
然而緊接著這位表姑娘只是用稍微緩和的清婉嗓音道她今日舟車勞頓,有些累了想要休息,改日再去拜見。
于是他就當真有禮的告辭,退出了屋內。
她溫聲和氣的一句話,卻似是最嚴峻的命令一般,叫人無法違抗,福康安也半點不愿意違抗,使她不開心。
要知道對于富察家最受疼愛的小少爺來說,這世上就連他的姑父乾隆帝只怕都不會這么命令他呢。
兩個丫鬟和福康安身邊的小廝一直在屋外候著,對里面的動靜一清二楚,小廝覺得不敢置信,但兩個丫鬟卻覺得理所當然。
只要見過這美好地似玉做的人兒、如神仙般的姑娘,只怕這世上沒有人會愿意見她眉頭輕輕一蹙。
福康安離開了。
這驕矜任性的小少爺來時只是存著好頑、找樂子的念頭,離開時卻對這座偏僻的小院魂牽夢縈。
***
第二日,一大早。
福康安也不往外面的戲班子跑了,又興沖沖跑來這座在占地廣闊的富察府里實在偏僻、素日無人問津的小院。
經過庭院時他也不覺得這里的花草粗陋了,只覺都是自然意趣,就連院子里那棵這個時節開地到處都是再常見不過的一樹雪白的杏花也比他處美麗太多。
一枝低垂的杏花恰好打在他頭頂,他也不生氣。
春日多雨,昨夜又下了一夜綿綿細雨,這枝杏花還沾濕著未干的雨露,雪白的花瓣在風中晶瑩剔透,看著格外清新。
小少爺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動作輕柔地將之輕輕折下。
院子里多了幾個負責灑掃的粗使丫鬟,她們不住在這兒,只每日上午來做活,貼身伺候的兩個丫鬟分別叫紅珠和綠衣。
福康安今天也不橫沖直撞闖進去了,而是先讓通報了一聲,說他是來為昨天的無禮來向表妹賠罪的。
但紅珠通報后,過一會兒出來只說南小姐并不在意,她身體剛剛大病初愈,怕過了病氣給他,就不招待他了。
福康安聽了這話,眉頭就不高興地皺起。
他雖然年紀小,但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南小姐看似客氣實則敬而遠之的態度還是很明顯的。
當然這不是她的錯,是他的錯。
她昨天第一天到府上就被他這樣魯莽地闖到閨房,這實在是他大大的不該。
福康安知道自己已經給南小姐留了一個極差的印象,但要叫他從此離她遠遠的,又實在不愿。
福康安從前都是叫身邊人愛著捧著,生怕他有一點不順心順意,惹他不喜的輕則攆出去,重則打頓板子生生打死也是有的。
除了在宮里的幾位面前,就沒有他低眉順眼的時候。
可自昨日他見了南小姐,驚鴻一瞥,就打心眼里覺得世上再沒有比她更漂亮、更可愛、更讓他心生歡喜、想要親近的人。
小少爺從來不是個好性的人,眼下能心甘情愿耐著性子只為見人一面已經是十分難得了,但到底蠻橫慣了,叫他今日無功而返是不可能的。
福康安便假作自己沒聽出南小姐的送客之意,便說自己向來身體好,不怕過病氣,徑直走進屋里去,自顧自道,
“表妹身體柔弱,聽說從昨日到今日還沒出過房門,院子里的杏花開地極好,我特意摘了一枝進來,插上瓶放在房里供表妹賞玩春色,如此心情也能好許多。”
屏風后沒有人應答,福康安便往左邊的書房走去,掃視了一下左邊書房里的博古架,找瓷瓶插花。
紅珠和綠衣要幫忙,他還不讓,隔著屏風里面的人雖然看不見外面,但聽這動靜也猜到了。
南小姐應是有些無奈的,但也拗不過這驕縱的小少爺,最后隔著竹簾和屏風到底傳來了少女清淡細弱的聲音。
“用那個細長頸的素色青瓶。”
小少爺聞言嘴角勾起笑意,立刻興高采烈地應聲,親力親為找著南小姐說的那個素色青瓶插上后,他又裝模作樣地站在屏風后問道,
“那我這就拿進來給表妹你擺在臥房里?”
眼看他是不會輕易離開了,屋內半晌才傳來一聲輕不可聞地應答,“……嗯。”
其實要說雖然男女授受不親,但他們之間有一層表兄妹的關系,年紀又都才十歲,要說男女大防,的確也沒多么嚴苛。
福康安進去后,就見南小姐依然如昨日一般坐在炕上,手執著一捧書卷,聽到他進來的聲音也依然埋首看書,不抬頭看一眼。
但這已經足夠了。
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窗邊,纖弱的身姿就已是般般入畫的絕麗,不,應當是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
縱使福康安已經是第二次見她,仍不免恍惚怔在原地。
他手里捧著那一枝杏花,南小姐的建議沒有錯,他親手折下的那一枝尤帶雨露的潔白杏花點綴著點點嫩綠的新葉,與這素雅的青瓶的確是相得益彰。
看起來格外清新脫俗、淡雅出塵。
福康安原本也覺得很滿意,然而當走進來后,才發現什么人間春色都在南小姐那如明珠、似美玉,堪稱驚世絕俗,仿佛集世間鐘靈毓秀于一身才能造就的玉容殊色面前黯然無光。
才十歲的少年未必通情愛,但對至美的追求是人的天性。
南小姐,大抵就是生來注定要被人追捧如云,趨之若鶩的美人,一經出現便要驚艷有幸驚鴻一瞥的人的一生。
而福康安,既是有幸也是不幸地太早遇見了她。
從進來以后少年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屋內的少女所吸引,良久才呆呆地上前走了幾步,又呆呆地在她對面坐下,期間目光始終定在她身上,移也不移。
南小姐看書,福康安便看她。
她不說話也沒關系,不理會他也沒關系,仿佛只要能這樣一直注視著她就算到天荒地老他也不會倦怠、不會枯燥。
屋內一時安靜地便只剩下南小姐細碎的翻書聲。
一室靜謐。
直到書翻到末尾處,南小姐才終于放下書卷,抬眸看向對面的少年,雪白晶瑩的清麗玉面神情淡淡,細弱的嗓音亦是似如今三月春寒料峭時節的山澗冷泉般清凌凌,
“富察少爺,還有什么事嗎?”
福康安聽到她開口,這才恍然驚醒,他向來很機變聰敏,來時原本肚子里準備了一堆能討人歡喜的伶俐話,然而一對上那雙如鏡湖般明亮清澈的杏眸,他卻大腦一空,面紅耳赤,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我……”
最后又是像昨日一樣緊張到結巴,不,比起昨天隔著竹簾的談話,今日直面著南小姐那令人屏息的美根本無法冷靜思考。
福康安緩了緩,目光只能強自移開一會兒落在了桌面上那一枝杏花,便著急忙慌地下意識干巴巴道,
“表妹的品味真好,這瓶子插花果然合適。”
南小姐賞臉地垂眸一顧,纖長濃密的羽睫像是輕盈優美的蝶翼在雪白的玉面落下兩道淡淡的陰影。
眉眼垂斂間,便是臻首娥眉,仙姿玉色。
福康安的目光又情難自禁地落在了她臉上,又險些逐漸失神,即便能這樣看著她也很不錯,可既然開始了交談他還是更想要和南小姐能說說話的。
但他們才見了第二面,認識了第二天,又有什么話題能聊呢,少年說完了桌上的杏花,又把目光投向了房間的擺設。
“這屋子布置的很是清雅,一看就是表妹的風格。”
或許是福康安實在夸地太生硬,南小姐看起來并不如何高興,相反那一雙秀氣的柳葉細眉微微蹙起,不過她這次倒沒再沉默。
“府里原本送了許多東西,都是極好的,我并非不喜歡,只是習慣屋里擺放地簡單些,就先讓人放到旁邊屋子了。”
這還是南小姐第一次和他說這樣長的話,福康安高興了一瞬,但很快小小年紀便是人精的他就意識到她只是因為寄人籬下,才不得不解釋了許多。
他有些沮喪,但隨即心中又油然而生諸多憐惜,尤其是這時他才注意到少女眉眼間始終不散的似煙籠寒月般若有若無的清愁。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1】
福康安最開始對南小姐產生興趣是因為《紅樓夢》中的林妹妹,而她也的確不但滿足甚至大大超出了他的期待。
可現在,要讓她像林妹妹在賈府那般處境,他是萬萬不忍心的,少年悄悄在心里暗下了某些決心,但這些自不必明說。
也是想到林妹妹,福康安才終于想起自己帶的賠禮,從袖中拿出一捧書卷,放到小幾上遞過去。
“表妹出身書香人家,定然是愛書的才女,這本書是我特意準備的賠禮,雖然只是市井小說,但也有頗多趣味,我自己看著十分喜歡。”
這書不必說,就是福康安最近沉迷的《紅樓夢》了,一說起他喜歡的書,他都顧不上在南小姐面前的緊張,話都流利多了。
南小姐對此果然感興趣,當下便拿起那卷書翻看了起來,沒多久眉間就漸漸不再鎖著令人憐惜的愁意,柔和地舒展開。
看起來頗為愛不釋手,又抬頭認真對福康安道謝。
“這書我很是喜歡,多謝富察公子。”
能討得她歡喜就是最讓福康安高興的了,少年白皙俊俏的臉上原本已漸漸退去的紅暈又彌漫開來,不過唯獨有一點讓他很在意。
“我們這府里可到處都是姓富察氏的,不說我阿瑪,就是我幾個兄弟也都是富察公子,表妹要是在外面叫我可就分不清了。”
福康安知道接受了這書后,南小姐才算是真正原諒他昨日的失禮了,果然現下聽到他這么說,她沒再當做沒聽到,而是配合問:
“那我該怎么稱呼?”
少年黑亮的瞳孔轉了轉,看起來很是狡黠機靈,“唔,我在家中行三,表妹就叫我三哥也行?”
他兩只眼睛直勾勾盯著她看,頗為渴望又熱切的模樣。
不過這稱呼實在太親密了,南小姐抿了抿唇,只輕聲道,“我聽她們說你和我一般年紀,我們還不知是誰月份大一些呢。”
福康安假裝聽不出她的婉拒,只說那這就來比一比,兩人一對照,南小姐是二月二花朝節出生的,他是五月五端午生的。
結果,反倒是她比他還大一些了。
南小姐似乎也覺得有趣,唇角微勾露出一點笑意,清冷的玉面霎時真如冰雪初融,異花初胎,美玉生暈,明艷無倫。
“那你倒該叫我姊姊了。”
她本是玩笑,然而少年黑亮的眸子里滿是驚艷地癡癡然看著她,竟真的輕聲喚道,“姊姊……”
南小姐不意如此,一時倒真有些難為情。
福康安反應過來也覺很是羞窘,臉上、雙耳頓時都像火燒般又紅又熱,室內又陷入一片安靜,卻又和之前的靜不太一樣。
半晌,少年才低聲道,“我大名是福康安,有個字是瑤林,我……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這是真的,昨天下午從這座小院離開后,他就讓人去打聽關于南小姐的事了,但大概是因為她剛進府里不久,下人們都只知道姓氏,閨名還沒人知道。
少女默了一瞬,才輕聲道:“我單名蘭,沒有字。”
南、蘭。
福康安一聽便在心中念叨個不停,只覺這簡單的二字實在美極雅極,也實在再適合不面前這如雪谷幽蘭、世外仙姝般的少女。
不過……
本性頑劣的少年又耐不住起了心思,忽而出主意道,“那我給你起一個字,就叫顰顰如何?”
但南蘭很是干脆地搖頭,“不如何。”
不說男子給女子取字就很不妥,但是只這“顰顰”二字,少女清滟的眼波里帶上一點若有若無的淺淡笑意,
“你要做賈寶玉,我可不是林妹妹。”
福康安頓時睜大了眼睛,驚喜道,“你也看過《紅樓夢》?”
這書是近幾年才在京城里流行起來的,她才從江南來,本以為是不知的,這才特意拿了來想討她喜歡。
不過南蘭倒真沒看過,但只見她翻了翻手中書卷微笑道,“不過是瀏覽了個大概,現學現賣罷了。”
福康安更驚更喜了,原來是她竟有過目不忘之能!
之前他稱她為才女,只是說罷了,但現下他再看面前的少女,仍舊是那般清麗絕俗,無可比擬的美,但好像又更美了。
手執書卷,眉眼間自是一番清冷文雅的風骨。
***
兩個初見并不愉快的小兒女,因為一本書迅速拉近了關系,一個上午的時間福康安都消磨在了這座小院里。
明明是看過無數遍的書,但和南蘭一起再看,兩人邊看邊不時討論里面的人物,又覺比以往憑空生出更多興趣。
這個上午福康安只覺前所未有的愉悅快樂。
然而等到中午福康安要回他自己院子里用午飯時,臨走前原本已對他柔和許多的南蘭突然又冷淡下來,道他不該離她這么近。
他以為她是在意禮教,然而他追問之下南蘭先是默然,又淡淡道,“難道富察家沒有告訴你嗎?接我來府上的原因。”
之后就再不肯說了。
福康安不明所以,但等他離開之后,又突然被自己額娘瓜爾佳氏叫去主院里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別和她湊太近,她是要進宮的……”
這就是在詢問過福康安是否數次跑到那座新收拾出來的小院后,瓜爾佳氏臉色難看地對他說的話。
***
是日,晴光正好
這是南蘭在富察府住的第五日,一早她便起身帶著兩個伺候的丫鬟紅珠和綠離開住的小院,去往住院向富察府的主母請安。
這原本該是第一日就要去的,但當時瓜爾佳氏派人來說,既然她大病初愈那便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再去請安也不遲。
南蘭觀當時傳話的人神情,這話更像是搪塞之詞。
便沒堅持,就此應了。
后來果真每日她說要去請安,主院都推了,直到現在第五日,才終于允了。
這也是南蘭自來富察府后第一次走出院門。
府里許多人都對這位從未聽說過的表姑娘感到好奇,當然也免不了一些暗地里的嘀咕,大家族里沒有秘密,南家的來歷在幾日之內足夠打聽清楚了。
南家原只是普通的漢人百姓,去年當家的男主人才考上了同進士做了個小官,娶了他們富察氏旁支邊緣的一位寡居的姑奶奶。
這樣的家底和普通百姓比或許還算不錯,但在他們富察府面前和破落戶沒什么區別,就算是府里家生的丫鬟只怕都要比那表姑娘還體面幾分。
再者說娶的旁支的姑奶奶,倒把自個兒閨女送到嫡支的富察府里,這里面的貓膩誰聽了不嘀咕兩句。
不過再多亂七八糟的念頭都在親眼見著南小姐時消失一空了。
肌膚若冰雪,綽約如仙子。
清雅絕俗,風神秀徹,容光之燁燁襯得如今三月里這富貴已極的公府大花園精心修剪的一園如錦春色黯然失色。
這當是神仙中人也。
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但一見南小姐,各人心頭都不自禁的涌出美若天仙四字。
下人們大多都沒讀過什么書,說不出什么文雅的話,只覺得這樣天仙似的姑娘根本不敢想象是和他們尋常人一樣食五谷雜糧、人間煙火養出來的。
簡直比地一個像天上的云,一個是地上的泥。
想必任誰見到這樣標志如天仙似的人物,都會覺得就合該一輩子用金玉養著捧著她,只要能夠博她一笑。
下人們驚艷贊嘆有之、自慚形愧有之,但哪里還能有半分看不起和不服氣呢,要說再有別的什么想頭也只有一條。
只怕……就這富察府里的富貴還養不起呢!
類似的想法也產生在這一等忠勇公府的主母瓜爾佳氏腦海里。
當她聽丈夫傅恒說要獻美于御前時,她險些都以為他瘋了,傅恒雖是孝賢皇后胞弟,但能有今日的榮光可不是憑借外戚身份,大半都是靠自己多年出生入死在戰場上打下來的。
他是有真才實干的人,就從沒想靠過裙帶關系,莫說孝賢皇后在時,更何況是她已仙逝多年之后呢?
因而雖然傅恒吩咐是吩咐下來了,還為此嫁了一位旁支姑奶奶出去,但作為管理內宅的主母瓜爾佳氏卻并不如何上心。
南蘭此前并非多想,她的確是不太喜歡這個丈夫安排入府里居住的小姑娘。
一來是她覺得荒唐,二來的原因也很是不能為外人道也。
瓜爾佳氏曾是滿蒙第一美人,姻差緣錯選秀時被當時還在的富察皇后指給了自己的弟弟傅恒,她向來心氣極高,對此頗為郁郁。
索性后來入宮請安與乾隆帝相遇,憑她的美色果然吸引了皇帝,兩人有了幾番首尾,甚至珠胎暗結,只恨她已為臣妻不能光明正大為帝妃,龍種也只能淪落民間。
如此,瓜爾佳氏怎能對要被富察家送進宮里的南蘭心平氣和?晾了好幾日,她才終于有心情見一見人。
盡管之前她派過去傳話的丫鬟回來說過,南小姐其人,模樣極美,不過瓜爾佳氏并未如何在意,才十歲的黃毛丫頭罷了。
直到親眼所見。
原本慵懶隨意地坐在上首的瓜爾佳氏在眼見那個少女款款從門外走進來后,腰背逐漸挺直,神情也變得認真起來了。
原來……
世上竟真有人方才十歲稚齡便能有傾城絕代之姿,美極、清極,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凡俗之氣。
素來自恃美貌的瓜爾佳氏甚至情不自禁想自己十歲時有這樣超然物外的姿容,這樣高華風致的氣度嗎?
沒有,她十歲時才真的只是個黃毛丫頭罷了。
瓜爾佳氏不得不承認。
而她還這般小,待她長成,莫說滿蒙八旗,便是整個天下間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人及不上她的風華無雙了。
因為,這已非人間能有的殊色。
瓜爾佳氏現在終于明白丈夫的想法了,即便傅恒從沒想過攀裙帶關系,但這樣的女子,這樣的美人,又怎么可能在凡間埋沒。
沒有富察氏,也會有別的人意識到——
奇貨可居。
***
南蘭沒有在主院里待許久。
富察府的主母瓜爾佳氏從見到她便一直心不在焉,略略道了幾句家常便讓人送她出去了,并且囑咐說她是客人,往后不必來請安。
態度說不上盛氣凌人,但也說不上和悅近人。
南蘭不知原因,但寄人籬下的小姑娘眉眼間難免因此流露出幾分沉思和清愁。
隨侍在南蘭身邊的兩個丫鬟察言觀色,立刻就小心地提議道不如別那么早回院子里,趁著春光明媚逛逛園子。
紅珠和綠衣之前也和其他下人一樣想法,但這幾日的時間她們儼然已漸漸成了忠仆,又因年紀比南蘭大上幾歲,更是滿心憐惜,如今處處只為她們姑娘著想,盼望她能時時順心順意。
因她們真心,南蘭待她們也漸漸親近了起來。
當下不愿拂了她們好意,便應了。
同時她也是想到自己至少還要在富察府住上好幾年,總不可能一直只蝸居在院子里不出。
富察府的花園很大,水榭亭臺,假山怪石,活泉水池,應有盡有,鋪著鵝卵石的羊腸小徑在其中曲曲折折,堪稱一步一景。
分布著大大小小的花壇,種植著各色應季甚至不應季的花卉。
花園里的道路連接著前院和后院,時常有人經過,南蘭一行人沒有逗留在中央區域,只是在靠近她住的院子那一塊兒停駐。
恰好這里有一座水榭。
南蘭一路走回來也覺有些累了,就進去歇歇腳,等綠衣去拿了魚食,便斜倚在欄桿邊上一點一點灑了喂底下清澈的溪水里歡快游動的各色錦鯉。
這些魚都被養地笨笨的,很快就都聚集了過來。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qiu)蠐 ,齒如瓠(gua)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突然,從不遠處竟然傳來一陣讀書聲,這聲音聽起來還有些耳熟,紅珠和綠衣一下就聽出來了,頓時看向來處。
就見一個錦衣玉帶、唇紅齒白的小公子正捧著一卷書站在假山旁邊裝模作樣、搖頭晃腦地讀書,不是幾日不見的福康安又是誰?
可偏偏南蘭喂魚食的手頓了頓,卻是一眼也不抬。
于是讀書聲又繼續。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wei),鳣鮪發發(fa)”
讀到這兒,南蘭終于忍俊不禁,向福康安瞥去一眼,“快別讀了,一篇《碩人》就叫你讀錯四個音,你不害臊我還替這詩委屈呢。”
福康安一邊讀一邊一直斜著眼覷著南蘭的神情,見她果然笑了肯搭理他了,自然立刻收起書隨手就拋到身后跟著的小廝懷里,興高采烈地跑進水榭里來。
“委屈什么?”
小少爺理直氣壯地反問,還嬉皮笑臉道,“都說曲有誤周郎顧,是為一樁美談,那這詩有錯,能博南小姐回顧一笑,若是它有靈只怕覺得是死也值了。”
雖然那日相處地愉快,但他們幾日不見,他反倒是更厚臉皮了。南蘭不理會他這話,繼續轉頭去喂魚,神色淡淡道,
“你怎么又跑來我這兒了。”
這一處已經是花園的角落了,說他是路過的那可不大可信。
福康安不是笨人,立刻就明白了她這話的意思,從那日額娘找過他后他當然也明白自己其實應該和她避嫌。
要說一開始知道府里來了一位從前都從沒聽說過的屬于漢人姓氏的表妹時,他沒有感到有些貓膩才是假的。
可后來等親眼見到南蘭后,福康安便完全再顧不上想這些了,他滿心滿眼都只想討她歡喜,和她親近,而現在……
浮光躍金,靜影沉璧。
淡金色的日光灑在底下浮動的水面上,像是波光粼粼的錦緞,湖光水色也俱都倒映在了湖邊垂眸喂魚的少女清亮平靜的眼眸里。
一抬眸,便勝過世間無數旖旎風光。
少年晶亮的目光從出現就始終注視著少女,沒有絲毫偏移。
即便他知道了要避嫌又如何呢?知道她是富察家預備好要送進后宮里的人,他也依舊只想討她歡喜,和她親近。
明明也耐著性子幾天沒去見人,但心里腦子里依然時時想著念著,一聽到她出院子了,直接就從課堂上跑了出來。
他之前著迷紅樓時的模樣已然夠癡,遇上她好像又更甚。
福康安想,反正他這個侄子向來比皇子還得乾隆帝喜歡,反正南蘭又還沒真正入宮,反正他從小任性驕縱慣了,
就當他再膽大妄為一次吧。
現下福康安只當做沒聽出南蘭的意思,突然說,“我送你那本紅樓的書你肯定已經看完了,我再帶你去看活的紅樓如何?”
果然,提到紅樓終于引得少女感興趣地回眸一顧。
第22章 少年舊夢22
***
福康安帶南蘭去了府里的戲院。
當今的乾隆帝是很愛看戲的, 甚至親自組織了戲曲創作班子,由莊親王親自掛名,由刑部尚書張照擔綱, 諸多有文藝才能的朝臣親自投入創作。
乾隆十六年, 皇太后六十大壽,乾隆帝為了表孝心還給太后組織了一場空前盛大的大堂會。
自西華門至西直門外之高梁橋, 十余里中,各有分地,張設燈彩, 結撰樓閣, 每數十步間一戲臺,南腔北調,備四方之樂。【1】
上有所好, 下必甚焉, 戲曲本就源遠流長,由此如今在民間就更加盛行了,權貴人家里也大多都在府里就養了專門的戲班。
前段時間福康安之所以要跑出去看戲, 不過是因為《紅樓》這出戲文本就沒排出多久,只有外頭的幾個戲班會演。
如今知道小少爺喜歡,府里的戲班早就緊趕慢趕地排戲了。
雖然時間緊迫,但精心養著的戲班水平并不差,起碼第一次看的南蘭目光專注, 面含笑意, 看的十分津津有味。
她滿意,福康安就也滿意了。
哪怕他已經把這差不多的戲碼來來回回看了許多個戲班子上演了, 但仍覺得今日這場他看的沒那么專注的戲反而最愉快。
看完戲,福康安又親自送南蘭回院子。
不同于第一次來時的漫不經心, 第二次來時的匆匆切切,直到這次不緊不慢踱步到院子外,他才注意到原來月亮洞上面還寫著一塊名為“蘭漪院”的石匾。
這名字其實十分尋常,可是現下福康安卻覺得其分外動聽又合時宜,只因它恰好對上了南蘭的閨名。
兩個半大的少年少女正是愛新奇好玩的年紀,今日剛看了紅樓的戲,一路上直到進了房里還一直談論著這戲里的情節,等深入地聊了之后竟隱隱有了分歧。
南蘭不喜賈寶玉的風流多情,對紅樓女兒們頗多憐惜,但福康安對前者的做派不覺有什么問題,對后者的處境也渾不在意。
不過福康安最善察言觀色,待他意識到南蘭微微不快地蹙起的細眉,便立刻圓滑地轉換了話頭,好在南蘭也無意爭辯。
兩人便自然地說起了江南風物。
但南蘭的態度卻微不可查地淡了一些,江南女兒本就自幼養在深閨,隨著年紀越長,容貌越盛,父親就更不讓她出門一步。
福康安從前還有同樣出身權貴人家的狐朋狗友們相伴,南蘭卻是第一次遇到能說話的同齡人,因此才輕易原諒他的冒犯友善起來。
只是以小見大……他們到底是不同的。
如常說說笑笑一會兒,待到要用午飯時福康安要回自己院子,說下午再來找她頑時,南蘭便讓他不必來了。
未作冷色,依舊神色溫雅,“明日開始,府里就該給我尋老師上課了,下午我也要準備一二,怕是沒空招待你。”
福康安頗為失望,但也無法,只能依依不舍離去。
而且說來他自己也是要上課的,今日還是逃課了呢,之前去外面看戲也是逃課,再連續幾天如此,只怕他阿瑪就該教訓他了。
***
果然,就像南蘭所說。
她來了富察府幾日都在院子里無所事事,但在她去見過瓜爾佳氏后的第二天,就有主院的婢女親自領了一個從據說是宮里出來的教養嬤嬤過來教導她宮里的規矩。
之后還會有專門教她讀書、音律、筆墨、丹青的先生,除此之外她有什么想學的,也盡可以提出來,富察家便會再去找專門的先生來。
南蘭對此沒什么怨言,自己排好了課程時間便開始默默學。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后,她便很適應富察府里的生活了,而福康安之后倒沒再逃課,但下了學也不再應朋友的邀約出去玩,而是跑來蘭漪院里找南蘭。
但他有空,現下的南蘭可沒什么空搭理他。
每次興沖沖地來,又滿臉失望地回去,驕縱的小少爺何曾受過這種憋屈,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他倒不會在南蘭面前表現出來,但對其他身邊伺候的人就一點也不掩飾壞脾氣了。
這日,南蘭正在嬤嬤的指示下穿著花盆底的繡鞋練習走姿。
她是江南漢女,倒沒有裹腳,天生一雙纖纖玉足,雖然是第一次穿花盆底但沒多久便能適應了。
瓜爾佳氏還給她送來許多上好的料子新制成的旗裝,那衣裳直筒筒的,南蘭并不喜歡,但今日因為要穿花盆底便把往常穿的漢女裙衫換成了一身白底錦緞綴了青色滿繡蓮紋的旗裝。
因為天氣好,今日便特意在院子里明朗的春光下練習。
身姿單薄的少女即便穿上這厚重的旗裝依舊極為看起來纖細,脊背不像尋常女子般總是微微佝僂,向來都是挺直如一竿青翠修竹,爽朗清舉。
在人堆里一眼看過去只瞧背影都覺氣質卓爾不群、與眾不同。
穿上花盆底后,少女依舊像往常一般走地穩穩當當,不疾不徐,行走間天然有一種獨特的風姿韻律。
不過這花盆底穿著到底是比平底的繡鞋不同,走起來身子看起來會更搖擺一些,一不小心就容易左搖右晃。
南蘭重心穩,很快就找到自己的規律。
遠遠看去,只覺如裊裊碧波上一枝開地娉娉婷婷的青荷,纖纖清麗,步步生蓮。
當福康安站在藏書閣的三樓窗戶邊,拿著千里眼遠遠眺望到的就是蘭漪院里的這樣一幕。
千里眼是西洋人的玩意,只有宮里才有,小時候乾隆爺拿給他玩過,見他喜歡就賜了一個,但福康安向來喜新厭舊,玩了一陣子就丟到腦后了。
今日翻出來倒也是偶然,一看到它,福康安就立刻想到它的用處,頑劣的少年從前就喜歡用這玩意看別人私底下在做什么,如今他最感興趣的當然就是南蘭了。
尤其是在她為了上課已許久沒搭理過他后。
“千里眼”就和它的名字一樣,雖有夸大,但至少幾里外的事物是能看的纖毫畢現的。
比如此時福康安就能看到在那院子上方幾棵開地繁盛燦爛的杏花樹上,有一片雪白的花瓣落在了花樹下的少女的眼睫上。
那張清麗絕俗的玉面,膚如凝脂,在日光下幾近透明,雪白花瓣落在其上竟是分不清誰白,而那纖長濃密的睫毛就如寒鴉欲振的飛翅。
福康安能從千里眼的鏡片里看到南蘭一驚,眨了眨眼。
那片雪白的花瓣便輕輕巧巧地落在了少女伸出來的柔荑里,南蘭看著手里那片恰巧落在她臉上的花瓣垂眸輕輕一笑。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那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緊接著少女櫻唇微啟,吐氣如蘭。
那片雪白的花瓣便又輕飄飄地飛向空中,此時一陣春風徐徐拂面,頭頂上的花樹落下更多花瓣,紛紛揚揚,如一場飛雪。
而在那落花飛雪中亭亭玉立,仰頭露出一張清絕玉面、春水剪瞳美地如夢似幻的少女便是雪魄花魂化身的閬苑仙葩。
蘭漪院里的教養嬤嬤和伺候的丫鬟們俱是驚艷恍惚,目不轉睛。
遠處偷窺的少年亦是癡癡然魂游天外。
前段時間里被南蘭冷落忽視的不快、郁憤以及更多的委屈、不甘和一點不愿承認的失落心慌,都瞬間撫平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更深的渴盼和蠢蠢欲動想要奔赴到她身邊的熱切。
自小順風順水的小少爺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是所有人的焦點,誰都得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小心奉承。
第一次有人對他愛搭不理,一心只有別的事對他渾不在意,這當然令他挫敗惱怒,但也讓他覺得新奇有趣。
人心大抵就是如此。
唾手可得的棄之如敝履,苦苦追求的視若珍寶。南蘭越是不重視他、越是對他不上心,他反而只會對她越重視、越上心。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
南蘭本就是一件稀世無雙的珍寶。
***
兩日后。
南蘭如常在下午去教她讀書的夫子那里上課。
因為這是位男先生,不方便到后院里來,但南蘭也不方便往前院里外男多的地方去,所以最后是在靠近前院的一個同樣偏僻的院落里專門給南蘭上課。
給她上課的也是熟人,正是南仁通那位到他家里偶然見到南蘭的友人。
他同樣是江南人氏,和南仁通一樣寒窗苦讀多年但過了舉人后在最后一關屢屢名落孫山,最后只能放棄科舉一途,到富察府里謀了個幕僚的差事。
他向來自命懷才不遇,在見到南蘭后便將她視為自己多年苦等的機遇,為此不僅給富恒獻策,更是在他不屑一顧后幾番言辭懇切地勸說險些被富恒趕出府去,最后又設計富恒親眼見了南蘭一面,終于同意了他獻美入宮的計劃。
任何人只要見到南蘭,就絲毫不會懷疑她不能俘獲帝王盛寵。
與其等著別人家發現去做,倒不如富察家做,即便富察府已經是一門隆寵,但誰還嫌錦上添花呢。
更何況孝賢皇后和她生的兩個富察家血脈的皇子都去了,確實在后宮里少了人,為下一代計富察家本就打算再送人入宮。
但如今有最好的,自然不用取次一等的。
南蘭雖不是富察家的姑娘,但她只是個漢女,南仁通也不是什么能人,在朝堂上還需要富察家處處幫扶。
即便將來南蘭入宮獲得盛寵甚至生下皇子,也離不開他們富察家支持,有時候利益的聯結不比血脈差。
生男勿喜,生女莫愁,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一個絕世美人也能起到攪弄風云、左右朝政的能力,甚至不說遠的,只單說本朝,太宗皇帝偏愛海蘭珠,世祖皇帝偏愛董鄂妃。
誰知道他們這位乾隆皇帝遇上一位真正傾國傾城的美人會不會遺傳到愛新覺羅家的癡情種呢。
至少教導南蘭的陳先生是這樣期盼的,并且隨著教導信心越來越滿。
以至于當今天來上課時發現課堂上除了他寄予厚望的女學生旁邊還多了個嬉皮笑臉湊到她身邊頑笑的福康安后,陳先生甚至是對這位主家最寵愛的小少爺是十分嫌棄不滿的。
但他再不滿,也拗不過素來任性自我的小少爺福康安。
更何況這次他的理由還很正當,教導他的那位先生昨晚上喝醉了回家路上滑一跤掉到臭水溝里傷了腰,自然沒辦法來上課,而勤奮好學的富察小少爺不想耽誤一天的學業,這不就巴巴過來求學了。
陳先生無奈,只能隨他來了。
南蘭并不在意多了個同窗,甚至有些開心有人陪她一起讀書,但在課上專心致志并不搭理旁邊人一直不看先生也不看書本只投放在她身上的目光。
心如七竅玲瓏的她自是能察覺到其中貓膩,想著福康安說的理由,不由在心中無奈嘆息:真是個聰明又壞心眼的小少爺。
***
從那天起福康安就和南蘭在一塊兒上課,傷筋動骨一百天,少說兩三個月他那摔跤的先生是沒法來給他上課的。
即便后來傅恒和瓜爾佳氏聽聞了又給他另外安排了先生,但每一個過后都得出個類似“摔跤”這樣的意外。
兩人都找過福康安敲打他一遍,他面上笑嘻嘻答應的好好的,轉頭死性不改。
這夫妻倆原本素日就最疼愛這相貌最好看又最聰敏的兒子,寵成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只能隨他去了。
不過即便在一塊讀書,玩的時間還是少。
也是直到這時,福康安才真正認識到南蘭之前對他的忽視冷落,原來真的只是因為太過忙碌。
她要學的東西可比他還多得多。
不但要和他一樣學四書經史,還要學詩詞歌賦,還要和嬤嬤學規矩,學琴棋書畫茶藝以及品鑒古玩等等風雅事。
福康安看了都覺得替她累,偏偏南蘭自己倒是不說什么。
不過說起來她本就有過目不忘之能,人又天資聰穎,不管學什么都一點就通,觸類旁通,看她的模樣倒還真是學的挺輕松。
明明福康安和她年紀一般大,但他學的東西她早就學過了,他如果要和她一起上課還得自己私底下抓緊補上進度。
這倒也難怪陳先生嫌棄他湊過來。
福康安上頭有兩個兄長,但年紀都比他大上好幾歲,底下有個弟弟比他小上幾歲,打小就是他一個人讀書,他人聰明學什么都不難,便也學地不怎么認真。
如果說一開始這小少爺只是出于單純地喜歡,想和南蘭多親近,才想方設法和她在一起讀書,現下倒是真起了好勝心。
讀書的架勢不知比從前認真了多少。
只可惜福康安再怎么努力,讀書、寫字、棋藝,南蘭讀書總是比他記得更快、悟的更透,字寫的比他更有風骨,就連下棋都總能輕輕巧巧、不多不少勝過他一子。
有一次福康安來蘭漪院,見南蘭正在書房里作畫。
才知當初他初來這里瞧見的那些覺得“不俗”的字畫原來篇篇都是她自己親手畫了又親自題了詞。
福康安自小賞遍名家字畫,雖然年紀小品味還是有的。
他細細賞讀一番,見其畫多為花木,頗有明代徐渭之風,落筆或正或邪,或聚或散,墨色有濃有淡,看似信手涂抹,卻又流暢自如。
其中一幅畫梅上題了一首《丑奴兒令梅花》:
“滿溪綠漲春將去,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風透碧紗。聲聲羌笛吹楊柳,月映官衙。懶賦梅花,簾里人兒學喚茶。”【1】
其詞清婉秀麗,時透閑逸之情,與畫作相得益彰。
總之是福康安自己這個年紀或許以后都也絕寫不出來的,莫說他,便是教他們的陳先生若是看到也該自慚形愧,這下他是當真是心服口服了。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2】
原來世上竟真有紅樓中所說這般神與貌俱絕,蘭心蕙質的女子。
生性驕傲的小少爺第一次遭受了如此嚴重的打擊,一時垂頭喪氣,甚至都有些不知怎么面對南蘭。
只覺他原先面對她所有隱隱因地位的差距而生的傲氣好像都變地不值一提。
若換做是旁人這樣贏他折他臉面,福康安非惱羞成怒不可。
但,這是南蘭。
而贏了的南蘭卻并不志得意滿,甚至輕輕嘆息了一聲。
“你羨慕我,卻不知我如何羨慕你。”
“身為女子縱有滿腹的才華卻沒有施展的用處,只能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天空找不到其他出路。”
福康安抬眼看向她,卻見少女早已停下了作畫的筆,飽滿的墨汁從筆尖滴落,濺了滿紙,毀了她辛苦作了一下午的畫也不在意。
她只是仰頭看著窗外的天空。
黛色如春山的柳葉細眉微蹙,明亮清透如春水碧波的眼瞳倒映了窗外萬里無云的天空,似一大塊平靜如同藍寶石的鏡湖。
眉間縈繞的是丁香結般的清愁,眸中平靜之下是壓抑的苦悶。
陡然間,一只雄鷹振翅劃過天際。
少女的眸中頃刻間便掀起了一陣波瀾,漣漪層層不散,恰好夕陽西下,落在她眼底卻像是要灼灼升起的一輪旭日。
“你知道嗎?”
她的聲音極清極淡,渺茫如煙雨蒙蒙中的微風,“我最愛東坡先生的詞,尤其是那一句——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眉間不再微蹙,而是盡情舒展開璨然生輝的笑意。
一張雪白的素面在落日熔金里像鍍上了一層金身,鬢發、衣袍在傍晚的風中飄揚飛舞,飄飄乎如遺世獨立,似要羽化登仙而去。
福康安怔怔地看著南蘭。
小小的少年在這一刻幾乎是震撼的,一種莫名的震撼,但比之初見少女那如仙似幻的美貌驚鴻一瞥的震撼更甚。
后來他才知,那是對自由的渴望和向往。
但他突然就有了一種隱隱的預感,這能困住天下無數女子的后宅是困不住她的,只要有機會遲早有一天她也會如那鷹擊長空般離開這里,離開他。
但福康安更想抓住她了,如此獨一無二的她。
***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蘭漪院里的那幾棵杏花樹便完全凋謝,只余一片綠葉蔥蘢,如今是炎炎夏日了,轉眼間南蘭已經在富察府里住了小半年。
她平日里除了去上課本就甚少出來走動,如今天熱起來就更是憊懶了,休息時只愛在屋里看書作畫。
福康安到現在依舊和她在一塊上課,差不多日日都能見面,但還尤嫌不夠,日曬雨打都要往蘭漪院里跑。
自己搜羅一些孤本給南蘭看,或是在一旁靜靜看她作畫,或是和她對弈下棋,再或者賭書潑茶,如此消磨時光。
向來喜新厭舊的小少爺,只要和她在一起,做什么也不膩。
隔三岔四的福康安還會帶南蘭去看府里養的家班唱戲,戲曲算是這年頭少有的娛樂活動,貴賤老少皆宜。
南蘭也不意外的是個戲迷,她自小在江西長大,因此尤愛那里本地發源的弋陽腔,府里養的是當下最流行的昆曲班子。
為此福康安還特意讓人又找了一個唱弋陽腔的班子進府,南蘭初時倒是很喜歡,但后來漸漸就去的少了。
這天福康安照舊在蘭漪院的時候小廝來稟告,有從前認識的朋友邀他出去玩。
福康安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從前他是最耐不住待在府里的,只要一有空閑就往外面跑,不拘是去茶樓聽說書、梨園看戲、勾欄里看雜耍斗雞,總之是些紈绔子弟愛玩的活動。
但自南蘭來了后,他還真是很久沒出去了。
和狐朋狗友們在一起玩熱鬧是熱鬧,好玩是好玩,但這種玩樂轉頭就可以丟到腦后,半點不過心。
從前不覺得有什么,只覺得大家都是如此,可體會過和南蘭在一起快樂的感覺但總覺得以往的熱鬧少了點什么。
他喜歡極了每每他說上半句,南蘭便能說出他想說的下半句的那種默契,這大概就是書中所說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他在別處都找不到的自心底而生的愉悅。
她也不會像那其他貴族子弟一般顧忌他的家族,顧忌他的身份,看他的臉色,揣摩他的語氣,一句話能繞七八十個彎。
他們在一起,好像他就只是福康安,她就只是南蘭。
這樣的氛圍很新奇,也很輕松。
因此這一次,一如既往地福康安準備推了這次邀約,但原本正在一旁插花的南蘭卻抬眼盈盈看了過來。
福康安見她眼底似是若有若無地期待,便笑問,“他邀我去的是外面的梨園,不比家里的戲班好,你想去看?”
從南蘭來到富察府里她就沒再出過門,當然大家閨秀都是這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如福康安的額娘瓜爾佳氏,平日里除了一些宴請應酬也是從不出門的。
女子就該貞靜安分,不要拋頭露面,這是所有人公認的規矩道理,從前福康安也是這樣覺得的。
但他如今漸漸覺得南蘭是不一樣的。
果然,即便他這樣說了,南蘭當即就放下了手里正準備插上的兩枝才露尖尖角的荷花,明亮的杏眸里是毫不掩飾的光彩。
“我想去看看。”
少女清麗出塵的玉面因那份期待的光彩顯現出一種耀眼奪目的灼灼明艷,見此福康安哪里還說得出半句拒絕的話。
于是即便心知不妥,他還是帶著她偷偷出門去了。
***
家里的戲班,南蘭已經很少去看了。
外面的梨園就像福康安說的一樣,在裝扮服飾上是遠遠沒有那么精美的,卻也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可南蘭在轎子上時看周圍街道上紛亂嘈雜的人群車馬興致勃勃,到了梨園后坐在包廂里看著戲臺子上的戲卻興致缺缺了。
原先福康安以為是天漸漸熱起來南蘭不愿出門了,但現在看來好像并非如此,他不由疑惑問她。
卻見南蘭坐在窗邊,手心撐在雪白的頰邊。
如凝了一汪碧透清潭的杏眸低低垂斂看著下面咿咿呀呀熱鬧的戲臺,神情也是清清淡淡如水。
“樂府亡而詞興,詞亡而曲作。”
“戲曲源遠流長,從唐時的參軍戲到宋雜劇和金院本,再到元雜劇和明代傳奇,如今地方戲百花齊放,是戲曲最為繁盛之時。”
他們相處數月,已有些青梅竹馬的情誼,她在他面前倒也不掩飾什么,清泠泠的嗓音在暑熱里令人聞之心曠神怡。
但說的話就很是一針見血了。
“京城是天子之地,最富庶繁華之處,朝廷禁令也最嚴苛,有著一大堆繁瑣的規定,這不能演,那不能演。”
“去其精華,取其糟粕,不能表情達意,只知歌功頌德。”
“我冷眼瞧著,只覺如今的梨園看似繁榮實則荒蕪;看似熱鬧實則單調,看似豪華排場實則內容空洞,實在是無趣。”
少女的話一錘定音。
“已是要到盛極而衰的時候了。”
南蘭分明沒有絲毫疾言厲色,反而句句都是輕聲細語,然而所說的每一句話卻莫名像是重重的鼓點砸在了他心上。
雖然字字都是對梨園的點評,但若是有心人卻不難聯想到對當今朝廷的影射。
福康安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孩童,但他到底只是個孩子,想不到那么深奧的地方,但他深受皇恩因而骨子里就越是敬畏皇權。
即便不懂,也能直覺為這樣的話語這樣的姿態透露出的對皇權的漫不經心的姿態而下意識地感到心驚膽戰。
福康安瞪大了雙眼看向南蘭。
少女今日著了一身粉白裙衫,又生就冰肌玉骨,清涼無汗,靜靜坐在那兒像是她出門前插的那枝含苞待放的小荷,亭亭風致。
在炎炎夏日一見就覺神清氣爽。
白皙勝雪的肌膚,如墨玉般的每一縷鴉發,乃至于一抬眸間的轉盼流光,甚至是衣袖、裙擺垂落的細微弧度和褶皺。
一切都美地像一副畫。
一副世間所有名家的筆墨都只能有其形而無其神的畫卷。
福康安仍舊為這樣驚人的美而驚艷、歡喜,情不自禁想要親近,但此時再看她仿佛又感受到了在這美好之下內里的危險莫測。
他們已有數月的相處,南蘭在富察府里最親近的人就是他,但福康安仍舊能感覺到南蘭對他的親近是有禮的、是疏離的。
點到為止但從未交心。
福康安知道南蘭溫和文雅的外表下實則很有主見,偶爾會有很犀利言辭,但他實在沒想到她對朝廷頒布的禁令都敢隨意置評。
他從來沒見過如此膽大包天之人。
可福康安又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南蘭,內心對皇權的敬畏讓他對這種未知的危險感到恐懼,但又更為這樣特別的南蘭著迷吸引。
第23章 梨園驚變23
***
南蘭對外面梨園的戲興趣不大。
但對于出門這件事仍然很熱衷, 福康安這人精瞧出了這點,于是之后只要他們休沐不上課時,他就帶著她偷偷出門去。
去茶樓聽說書, 去勾欄看斗雞雜耍, 小少爺把自己以往做紈绔子弟的樂子都分享了出來,哪里熱鬧就帶著她往哪里鉆。
果然, 南蘭的笑顏一日多過一日。
不過偷偷出門的事到底還是被發現了。
富察府培養南蘭是為了將來她能入宮,自然不允許她整日在外拋頭露面,瓜爾佳氏自知管不住自家的混世魔王, 便找來了南蘭。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 沒有說什么威脅的話語,甚至在交談里夸贊南蘭的父親南仁通如今在任上做的不錯,
如此, 下一次南蘭便拒絕了福康安出門的邀請。
她雖未抱怨一句, 但福康安卻能看出從前籠罩她在眉眼間的淡淡憂愁又再一次如輕云蔽月般出現。
福康安以往從不覺得不能出門對女子來說是種懲罰,但如今看著郁郁寡歡的南蘭,卻感同身受般地心疼。
聰敏機靈的小少爺開始絞盡腦汁想辦法哄人開心。
這日, 剛上完課。
福康安就湊到南蘭身邊說有個驚喜給她看。
南蘭見他神神秘秘的,便可有可無地跟著他去了,就見往外走的路越走越熟悉,正是往府里養家班的戲院里去。
戲院的布置和梨園其實大差不差。
同樣是院子中間搭了戲臺,平日里家里的主子們要看戲就坐在兩邊的兩層上下樓閣里, 福康安這會兒拉著南蘭在二樓坐定。
這才拍了拍手, 通知開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只聽開頭這幾句唱詞,南蘭眸光便陡然亮起來了,她已知道了這演的是哪一出戲,原來演的竟是《牡丹亭》!
要說戲曲中最被奉為經典的四部戲,莫過于洪昇的《長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王實甫的《西廂記》,還有一個便是湯顯祖的《牡丹亭》。
然而滿清一朝,對戲曲的禁令頗嚴,尤其是四個方面。
一是有民族情緒、政治上有違礙的戲,二是才子佳人愛情戲,三是大量水滸戲,四是某些反映宮廷政治斗爭的戲,五是有兇殺暴力內容的戲。【1】
而那經典的四部劇赫然都在被禁之列。
南蘭從前在書中看過描述,卻還未曾親眼目睹其被搬上戲臺的演出,如今當真是一睹為快。
待一出戲演罷,少女潤澤明亮的杏眸看向福康安灼灼如星辰,笑意盈盈在其中便如盛滿了璀璨光輝的星河。
“我在書里看到明代雜劇家呂天成曾評論《牡丹亭》:‘驚心動魄,且巧妙迭出,無境不新,真堪千古矣!’
沈德符的《顧曲雜言》也說‘《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從那之后我便心向往之許久了。”
她本就過目不忘,因而尤其博聞強識,不說她自家里帶來的那一書架的書,便是富察府里的藏書她也看了好一部分了。
她是確鑿無疑的才女,引經據典不過是信手拈來。
福康安雖沒看過她說的這些書,卻格外喜歡她檀口輕啟,斯文秀氣地侃侃而談時眸中不自覺流露出的那種自信而動人的神采。
“那現在你可還滿意?”
“再滿意不過了,今日一觀,只覺古人誠不欺我。”
福康安知道南蘭并不喜歡時下那些歌功頌德、陳詞濫調的戲,不過往后只在家里演演她喜歡的戲文,還是沒問題的。
雖說有禁令,但這世上大部分的規則只是針對的普通百姓罷了,真正處在上層的權貴們莫說禁戲,便是殺人占地,貪污受賄難道因為律法說不能干便少做了嗎?
這對福康安來說,都稱不上是什么膽大妄為的事。
能讓南蘭展顏一笑,平日里解解悶,他覺得便是這些戲文在這世上最大的用處了。
除此之外,福康安還準備了第二件禮物,他想到了一個可以讓南蘭出門的法子。
無論南蘭想學什么,富察府會全力支持。
不過絕大多數的課程都可以請了先生到府里學,但有一項卻是非要到外面不可,那就是——騎射。
滿洲人是在馬背上得的天下,入關多年后雖然實行漢化,但每年都會有圍獵的活動,如果要說是學騎射,富察家一定不會阻止。
“富察家的馬場就在郊外莊子上,到時候我還帶著你出去,誰又知道我們路上還去了別的地方,你想去逛哪里依舊能去……”
福康安昂著腦袋,驕傲的小少爺頗為得意地說著這個法子,正滔滔不絕地說著京城里各處有趣的吃喝玩樂。
耳邊卻忽然傳來一聲吟吟含笑的嗓音,熟悉又陌生,因為它溫柔地如春澗鳴泉潺潺細流,清甜如八月里蓮蓬中新剝出的蓮子。
“多謝你,瑤林。”
南蘭注視著他,眼眸瀲滟生波,臉露微笑,如花蕾初綻,羊脂美玉般的面龐是從未有過的溫柔神色,愈發耀如春華,容光燁燁。
福康安望著她,不覺為之心神恍惚。
不過半年,他總覺她好似比入府時的初見一日比一日更美了,而更讓他情不自禁怦然心動的卻是她第一次喚他“瑤林”的溫柔。
自那日后南蘭閑時又恢復了去戲院的活動,就像福康安承諾她的,在府里的戲班她想看什么戲文便演什么戲文。
她和陳先生說了想學騎射一事后,果然也被允許了。
每旬能有一日去莊子上練習跑馬、射箭,原本只需要侍衛護送她去就可以,但福康安又故技重施說反正他也要學,索性就一起。
于是在去莊子和回府的路上總能叫他們兩人找到空隙去閑逛游玩,穿梭在集市里人群中,看遍繁華,賞盡人間百態。
少年少女,青梅竹馬。
真心能換真心,感情是相互的,南蘭待他愈漸親近,少了許多客氣、疏離,福康安能感覺到她在漸漸向他敞開心扉。
不經意間,快樂的時光便在相伴中如白駒過隙。
***
四年后,梨園。
梨園里一如既往地熱熱鬧鬧,琴笛聲、二胡聲、鑼鼓聲,臺上的伶人咿咿呀呀的唱腔,以及來來往往的觀眾說話、走動聲。
大堂最前面一排只有一張桌子坐了一個人。
那是個錦衣玉帶的少年,一副眉目俊秀的清雅面容,手持折扇,一雙清貴丹鳳眼涼薄含笑,看起來便是金相玉質的世家公子。
周遭人一見了他,便自覺壓低了聲音。
這樣的人物向來是坐在那樓上的雅間里的,甚至是梨園專門的包廂里,可今兒個這富察家的小少爺偏偏要坐在大堂里。
真是奇哉怪哉。
福康安是個戲迷,但今天神情卻有點漫不經心,直到突然宮調一轉換,他的目光才陡然聚精會神落在了戲臺子上。
就見幕后出群姬調絲竹,皆是容色殊秀的貌美少女,然而群芳爭艷在為首率眾而出的女旦面前盡皆黯然失色。
濃妝傅粉,如春半桃花。
杏眸凝水,顧盼神飛,云鬢金簪,玉瓚螺髻,體態風流,額秀頤豐,韶顏雅容,堪稱絕一代之麗。
一出場,諸人目光都不自覺驚艷地一亮。
便是厚厚地辨不清本來面目的濃妝扮相都難掩其傾城絕代之容,且氣質高華,出塵絕俗,與尋常伶人不同,有名士大家風度。
一顰一笑,一移步一抬手。
竟有種無法用言語比擬的、驚心動魄的絕艷之美。
已有不少人開始和梨園的人打聽這新上臺的旦角是誰,但得到的盡是支支吾吾的搪塞之語。
有人疑惑,有人惱怒,唯有福康安專注地凝望著那臺上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端麗冠絕的女旦,丹鳳眼里的笑意濃厚且熱切。
而只待一會兒諸人便再無他想了。
這日上演的是弋陽腔的戲本《紅梅》,本是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只見這女旦其統諸美而先眾音。
一開嗓只覺如云出岫,珠落玉盤,清喉嬌囀,鶯聲嚦嚦,一變調高亢間如昆山玉碎,世外清絕之聲從天而降響徹整座梨園內外。
歌聲似磬韻還幽,如聽仙樂耳暫明。
體態傾靡,說白便巧,淺吟低唱,曲盡蕭寺當年情緒。
當真是六馬仰秣,令人□□。
整座梨園樓上、臺下不知何時已然是鴉雀無聲,盡皆望著臺上亭亭玉人目瞪口呆,目眩神迷,再無一人能移目,能言語。
觀者無不為之魂斷。
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坐在臺下最前方的福康安,生性傲氣的少年此時仰著頭滿眼盡是癡迷、狂熱、竊喜、占有欲。
此時此刻臺上那一抹纖纖麗影無疑就是整座梨園的中心,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神女,美與欲的化身,主宰著所有人的喜怒哀樂。
***
一曲唱罷,梨園內已是沸反盈天。
南蘭從臺上退到幕后,若不是有人攔著,只怕早已被人沖到了后臺,但就算攔著只怕也攔不了多久。
南蘭坐在梳妝臺前,閉著眼由紅珠幫著她卸妝。
但等她再睜開眼,身后的人已經從紅珠變成了福康安,見她看過來,他俯身湊在南蘭肩上,兩人看向梳妝臺上的銅鏡。
銅鏡里映出少年俊秀的俏面,以及他旁邊少女卸去濃妝恰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一張素面。
潔白素衣,清淡幽雅。
隨著年長,南蘭原本稚嫩的眉眼漸漸長開,愈見傾國傾城之姿,眉如春山遠黛,秋水為神玉為骨,不施粉黛而顏色如朝霞映雪。
清麗出塵中自有點到為止的艷,不可方物的美。
而且比起從前幼時,她身上仿佛更增添了一種奇異的、吸引人的魅力,令人一見之下便情不自禁為之蕩魂失魄,暗動春心。
一次她出院門,甚至曾有人看她看地一頭撞在了假山上。
就連如今伺候在她身邊的紅珠和綠衣兩個丫鬟都時常看她看的就呆了神,不知不覺就紅了臉。
至于福康安……
少年的眼底此刻除了那張旁人生平連做夢也想象不到的清麗玉面其余什么也裝不下了,怔怔出神喃喃道,
“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2】
方才在臺下熱烈激動地氣氛令福康安也不禁被感染地頭腦興奮,尤其是當他想到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只有他一人能得見她真容。
種種情緒就更如一把火險些燒掉少年的理智。
直到現在,福康安仍覺一顆心仍然如擂鼓般砰砰跳個不停,而在見到南蘭后就更難忍那想要更加親密無間的沖動了。
少年深深吸了口氣,鼻尖縈繞的盡是少女身上幽微的淡淡蘭芳,他情不自禁更往那瑩白如玉的臉龐貼近。
然而還不等觸碰到,南蘭已側臉避開了。
“還不快出去,我要換衣裳了。”
她的嗓音也隨著年長愈漸清亮空靈,如出谷黃鶯,玉音婉轉,和人說話時向來都是文雅秀氣的溫和語調,含著溫柔恬淡的笑意。
南蘭和福康安關系向來最要好,就更是親近了,但那也是發乎情止乎禮的,只要他有逾矩的動作,她態度就會立刻冷淡下來了。
恰如此時此刻。
福康安的動作一頓,原本發熱的頭腦因她避開的動作和嗓音里的冷淡立刻像被潑了一勺冷水稍微冷靜下來了。
他倒是臉皮厚,好似什么也沒發生,半點不覺尷尬,直起身依舊嬉皮笑臉的,只道他這就去門口守著。
見他如此,南蘭也恢復了以往自然親近的態度。
沒過一會兒,換下戲服換回自己衣衫的南蘭戴著一頂帷帽從房間里出來,兩人避開那些還在尋常方才臺上旦角的戲迷們離開。
這家梨園是福康安自己特意為南蘭登臺開的,園子里的人早就打好了招呼不會透露南蘭的身份,換了戲服后就更難認了。
因此路上倒是沒人攔住他們,但還是遇上了一樁意外。
梨園里觀眾魚龍混雜,有的不過是市井里的普通百姓,也有的是出身不凡的貴族老爺,而后者往往還喜歡在園子里捧角。
有的人捧角只是因為對方唱的好,有的就不那么干凈了。
南蘭和福康安撞上的便是這樣一樁強買強賣的污糟事,福康安對此視若尋常只掃過一個眼風便不在意地移開,只護著身側的少女離開。
這樣的事實在是司空慣見了。
但南蘭卻停下了腳步,從雪白的帷帽下傳出她如珠玉落盤的泠泠嗓音,“她既不愿意,你又何必強迫。”
她的聲音相當有辨識性,如冰如玉般令人耳目一清,那人看過來時原本很是惱怒,待見到南蘭的身影時卻霎時怔了神。
“你,你是方才臺上的……”
他話還沒說完,福康安的眉頭就狠狠皺了起來,他讓南蘭先帶著紅珠和綠衣去外面的馬車里等他,自己則留下來處理這件事。
而南蘭離開前,還讓那個被強迫的伶人跟上。
好在那位貴族老爺如今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倒是沒在意,反倒是眼看著南蘭要離開想要上前攔住,又被福康安給反過來攔住。
這人家里是有些勢力的,所以才能在梨園里這樣明目張膽地行欺男霸女之事,福康安擋住他還真頗費了一些功夫。
因此等他進入外面的馬車里,見那個伶人還坐在南蘭身旁,他便有些壓不住脾氣不屑地瞥了一眼冷冷道,
“低賤的玩意,還不給爺滾。”
伶人感激地看了一眼南蘭,依依不舍又誠惶誠恐地離開了。
福康安在馬車里坐下,南蘭這才把帷帽摘下來,臉上沒有什么笑意但也說不上不滿,神情只是清清淡淡,宛如靜水流深。
數年青梅竹馬,福康安自然知道她這是不快了。
但這回他也覺得有些委屈,“怎么?不過一個低賤的戲子,她自己心甘情愿被人捧,收了好處還想不辦事?”
南蘭本不想理會,這些年她早就明白他們到底是不同的,但見他這樣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地說出這種話,還是不禁蹙起了眉尖。
“心甘情愿?以勢壓人她又能說不情愿嗎?”
“戲子低賤?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都說戲曲是風雅事,觀賞戲曲的人被視為雅人,但做這風雅事為什么會被視為低賤?”
“只是因為唱戲的無權,看戲的有權罷了,既如此,雅的到底是戲還是權?”少女清凌凌的雙眼直視著他,嗓音清冽言語犀利。
福康安是向來說不過她的,而且他雖然將這種貴賤之分看作自然之事,不把地位低于他的當做人看,可以隨意打殺折辱。
可和南蘭相處數年,他也頗受她影響,內心其實也不是不隱隱明白或許她那些違背他自小成長環境里的認知的道理才是對的。
福康安已經想要像以往一樣想要率先服軟。
尤其是這時南蘭突然輕輕柔柔地笑了,光線昏暗的馬車里這嫣然一笑仍如皎皎明月清輝般,光艷耀目,又像一朵柔軟輕薄的云。
可她的話卻不那么動聽了。
“我也是登臺唱戲的戲子,富察少爺怎么還和我這低賤的人坐在一起?我要不要也和她一樣滾出去?”
乾隆帝愛看戲,所以唱戲當然也是南蘭需要學習的課程之一,而她能反抗的也不過是從唱昆腔改為弋陽腔。
再一個反抗也只是富察府不讓她拋頭露面,只讓她在府里的家班學,但她既然學了戲,自然就會想要登上真正的舞臺一展所長。
聽南蘭這樣說,福康安自然急急辯解說她和那戲子當然不一樣,她是官家小姐出身,是他們富察府的表小姐云云之類的。
南蘭卻已移開了目光,并不再看他。
只是微微仰頭透過開著一條窄窄的縫的車窗看向那廣闊的天空,側臉在明暗的光線里勾勒出極美的弧度,清冷的語聲回響。
“你說我和她不同……”
“不,你說錯了,我和她,和他們沒什么不同。”
福康安張了張口,還想說什么,但沒等他出聲,外面就傳來一陣騷亂聲,緊接著馬車的車門被蠻力打開。
一只粗壯有力的大手像鐵索般向福康安抓來,要把他強行拽出去,驚慌失措間少年只見到對面少女毫不猶豫向他撲來。
帶著訝色的面龐依舊是那樣美地驚心動魄。
第24章 紅花群俠24
***
南蘭和福康安被人擄走了。
至于原因, 則是福康安乃乾隆帝的私生子。
這是個秘聞,原本是不該為人所知的,但巧合的是福康安出門時被紅花會的人瞧見了, 更巧合的是他和紅花會的總舵主陳家洛生的很像。
而陳家洛和乾隆帝本是一母同胞的親生兄弟。
紅花會的人預感這次來京恐有不測, 從長相察覺到其間貓膩后,再暗中調查了富察府尤其是主母瓜爾佳氏便猜測到了內情。
這是一個類似賭注的退路。
幸好, 他們賭對了。
乾隆帝雖然膝下已有諸多皇子,但對這私生子偏生特別鐘愛。于是紅花會這伙人大鬧了雍和宮,挾持了福康安在手讓乾隆帝不得不放了他們離開。
離開京城后, 他們卻沒急著繼續跑。
而是在郊外安葬香香公主的墳塋停了下來, 為了給紅花會眾人預警乾隆帝的陰謀,這個美麗天真的女孩兒被逼自刎在了宮中。
她死后卻只能葬在這荒郊野外,他們要帶她回家。
紅花會的人都從馬上下來, 福康安被人隨意扔在地上, 原本白皙俊秀的臉染上灰塵,柔軟手掌也被地上的石礫磨破出血。
向來金尊玉貴的少年哪里遭過這等苦頭,他疼地眉頭緊皺, 眼眶也刺激地微紅,泛出淚花。
尤其他之前是被橫放在馬背上的,一路顛簸讓他整個胃都在翻江倒海,現下突然被扔在地上竟是渾身發軟爬都爬不起來。
這時一雙手伸過來扶起了他。
膚如凝脂,纖纖如玉, 細指若春蔥, 這是一雙極美的手,也是一雙他極為熟悉的手。
是南蘭。
福康安曾見過她用這雙手握筆寫出一手清麗的簪花小楷, 畫一副濃淡相宜的花鳥圖,或是素手撥弄琴弦彈一曲清音。
總之都是這世上最美好的風雅事。
情竇初開的少年也曾幻想過有一日能與她執手, 十指相扣,親密無間,但如今倒是得償所愿了。
就在不久之前,福康安親眼見到這雙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緊緊攥住擄走他的江湖人的手腕,用力到指節發白,都不肯放手。
而現在這雙手則是把他從泥地里扶起,然后擁他入懷。
從前在富貴溫柔鄉中明明都是福康安為她解決那些掣肘阻礙,他自詡是她的保護者,讓她這朵溫室里的蘭花不受風吹雨打。
但如今在這樣性命攸關的危難之際南蘭卻并沒有躲在他身后,反而用她纖細柔弱的身軀堅定地擋在了他前面。
福康安被人擄走時沒有哭,被刀架在脖子上當做人質時沒有哭,被人從馬背扔到地上時也沒有哭。
但現在,他坐在地上依靠在南蘭帶著幽微蘭香的懷抱里,卻像是莫名有一股溫暖又毛茸茸的熱流沖刷著他的四肢百骸,再也抑制不住這一路來的恐慌和驚駭。
大顆大顆的淚忍不住落了下來。
南蘭和福康安坐在地上,她將他抱在懷里,兩個人互相埋在對方的肩頭,半日之前這還是福康安做夢也不敢想的親昵舉動。
但現在少年卻生不出一點旖旎的心思。
“瑤林,別怕……”
南蘭感覺到了頸間的濕熱,嗓音壓地很低地在福康安耳邊喚他的名字,用一種他仿佛從沒感受過的那般溫柔地語氣。
“這是誰?怎么還多了個小姑娘?”
紅花會的人之前是分開行動的,剛才兵荒馬亂間也顧不上許多,此時又已經到了黑夜,直到現在終于有人注意到隊伍里除了他們捉來的質子還多了人。
聽他們問起自己,南蘭將臉往福康安肩頸里埋地更深,福康安也意識到什么警惕地雙手更用力抱緊了她。
兩個十四歲的少年少女相依為命的模樣,看起來頗為可憐。
但剛剛才經歷了乾隆帝出爾反爾地圍殺,死里逃生的紅花會眾人對他的私生子可沒什么憐憫的心思。
對于和福康安一起的南蘭自然也得探問個明白。
有個渾厚的聲音作答。
“這小姑娘和這小子當時在一輛馬車上,我原本只想抓這小子一個,但這小姑娘死攥著我不放,我要甩開她,嘿,她還在我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呢。”
他們見她始終埋著頭,又讓她抬起頭來。
但這時那個渾厚聲音默了默,卻道,“……這小姑娘和喀絲麗很像。”
周遭其余人也跟著一靜,悲傷的氣氛蔓延,許久沒人說話。
“小姑娘。”
這時一個溫潤的男聲率先開口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種儒雅的書卷氣,有別于尋常江湖人的豪邁匪氣,也令南蘭感到熟悉。
“你放心,我們不是壞人,不會傷害你。”
因此當他這樣說的時候,再加上一路上對他們一行人的觀察,南蘭還是一言不發,默默地抬起了頭看向了方才說話的人。
那是個相貌英俊的男人,面貌和福康安有幾分類似。
只是后者的輪廓更偏向于少年的俊秀,他也果然和他的聲音一樣,是個不像江湖人的江湖人,倒像個滿身書卷氣的書生。
但他卻偏偏是紅花會的總舵主,陳家洛。
南蘭尚且能算是平靜地估量,但陳家洛和其他人見了這計劃之外的少女的真容卻是心下激蕩難平,甚至有人忍不住倒吸涼氣。
傾國傾城貌,驚為天下人。
柔軟似輕云,飄渺似薄霧,如水中月,如鏡中花,如夢似幻。
黑夜里的火把如一陣霞光照過去,映出一張比月光皎潔、比冰雪純白的面龐,更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
她和喀絲麗的五官沒有半分相似,但又的確是很像的,像就像在她們都具有的那本該不存在于世俗、不屬于人間的美極清極。
眼前少女才十四歲,眉眼尤帶稚氣。
但和曾被譽為回疆第一美人,美貌令兆惠數萬大軍不發,乾隆帝一見便癡迷不已誓要得到的香香公主喀絲麗一樣。
在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都蘊蓄著一股極大的、撼動人心的力量,叫人為她們粉身碎骨都心甘情愿、死而無悔。
陳家洛絲毫不懷疑,當這少女長成會掀起怎樣一股風云狂瀾。
不,她現下就已能讓人為她生死置之度外了。
方才還狼狽如喪家之犬的福康安這會兒卻像幼狼守衛著領地般護著懷里的少女,雙目惡狠狠地瞪視著周圍的人。
“小姑娘,你是他的什么人,是富察府的什么人?”再開口時,陳家洛的語氣都不自覺放地更輕更柔和。
南蘭擁著福康安,這是一種保護的姿態。
從他們之前的話語和態度不難看出,相比于她,以福康安的身份反而處在一種更危險的境地里。
縱然有所分歧,但數年青梅竹馬的情誼并非作假,從前一直都是福康安照顧她,如今他需要幫助時她也絕不會吝惜己身。
即便她知道以她的容貌,同樣受人覬覦,危機重重。
只能賭這些人真是個好人了。
不管心下的思量如何,當南蘭抬眼看向陳家洛時,不同于福康安的強裝鎮定,她那雙清凌凌的杏眸里顯然是真正冷靜從容的無畏無懼。
“我不是富察府的什么人,我只是他的朋友。”
“我跟著你們沒有別的目的,你們擄走了我的朋友,我救不了他,但也絕不可能袖手旁觀,那就唯有同甘共苦了。”
后半句話她是看著方才出聲渾厚的中年男人說的,這人生地身寬體胖,一張圓臉眉眼慈和,就像個大肚彌勒佛。
他就是紅花會的三當家,千手如來趙半山。
就是他將福康安和南蘭擄來的,現在手臂上還有個南蘭咬地深深見血的牙印呢,她這話正是在委婉尋求他的諒解。
南蘭余光看到那座新建的墳塋,又清聲道,“你們的朋友可以為了你們連性命都不要,難道我就不能為我的朋友赴湯蹈火嗎?”
這雅淡容儀,溫柔情性的絕美少女明明看起來是個柔弱文雅的大家閨秀,但說這些話時姿態里卻有一種江湖人的豪俠之氣。
紅花會眾人一時無言,江湖人向來重情重義,也欣賞有情有義之人,原本就對這美若天仙的小姑娘實在令人不忍苛責,聽了她這一番大義凜然的話諸人嘴上不說,心下卻是好感大增。
于是也不追究她的來歷了。
索性人也已經一起帶出來了,現在將這貌美的少女丟在路上,對她來說只怕更危險。
紅花會諸人將他們兩個少年少女放在一旁,各人鏟土,片刻之間就把香香公主的墳刨開,撬起石塊,先聞到一陣幽香。
而后眾人都吃了一驚,墳中竟然空無所有。
陳家洛接過火把,向壙中照去,只見一灘碧血,血旁只有一塊溫玉。
這個美地不像人間煙火能造就,純潔如初生嬰兒般的少女,如今似乎也像真正的仙子般在死后身軀羽化回到了天上。
當眾人又搬土把墳堆好,更神奇的是突然一陣微風過去,香氣更濃,一只玉色大蝴蝶在墳上翩躚飛舞,久久不去。
或許那就是香香公主的芳魂。
在回程的路上,霍青桐載著南蘭同乘一騎,看著懷里少女璨然生輝,光艷不可逼視的容顏她情不自禁恍惚失神,低聲喃喃道,
“若不是先見到了你,你又已經十四歲,我只怕還真會以為你是喀絲麗的轉世,她是那樣美好的人兒啊……”
***
紅花會與乾隆帝做的約定是他放他們回回疆,而紅花會一年之后將福康安送回去,沿途也不許人阻攔跟蹤。
因此不管如何,南蘭和福康安都是要跟紅花會一行人在回疆共同生活上一年的時間。
福康安自然覺得十分煎熬。
紅花會的人自詡英雄,自然不會對他這么個半大少年打罵欺凌,但是也不會慣著這個向來嬌生慣養的小少爺。
因他乾隆私生子的身份,更沒什么好臉色。
與他截然相反的是南蘭。
南蘭因為福康安和她的朋友之誼,于是就敢身入險境,紅花會的人并不討厭她這份義氣,她和乾隆也沒什么關系
加之這少女實在美麗非凡,簡直就像第二個香香公主再世,諸人連和她說話都下意識柔聲細語,生怕驚嚇到她。
但他們沒想到她并沒看起來那樣弱不禁風,需要人呵護備至。
南蘭從前雖然也是錦衣玉食,但面對風餐露宿的生活竟然也十分習慣,從來沒說過甚至神情里都沒流露出過一點對條件的抱怨。
而且不是那種勉強適應,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歡沿途不同的風景。
相處幾日后,知道他們的確沒什么惡意,南蘭也不戰戰兢兢,放松下來便能舒雅自在地和紅花會的人相處交流。
她向來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頗有些隨遇而安的心態,當年被送進富察府里之后能很快適應,如今也能很快就享受起了旅程。
一開始原本是霍青桐載著南蘭,后來見她累了,南蘭便主動提出她們換著騎馬,她來載著霍青桐。
到了平坦開闊的地方,南蘭征求了霍青桐的意見,還放開手腳揚鞭讓馬兒盡情奔騰,一往無前,感受烈烈狂風拂過臉頰的迅疾。
一直郁郁寡歡的霍青桐因她難得露出了笑臉。
她們的笑聲如銀鈴般從風中傳來,后面跟著的紅花會諸人心情都跟著愉快起來。
雖然和乾隆帝達成約定不讓人跟蹤,但為保完全,這些日子他們一行人都是往偏僻無人的小道走,很少到有人煙的地方落腳。
因此路上吃的都是干糧,或是偶爾見到一些山菌野菜或是野雞野兔,這些東西自然說不上多么精致美味。
但紅花會的人都是慣常在江湖上走動的,隨身帶一些椒鹽配料,簡簡單單竟也能料理出別樣的風味。
南蘭對此十分新鮮,一點不像福康安那樣嫌棄。
她生下來只出過一趟遠門,就是從江南老家到京城,但那時也是有鏢局護送著馬車,沿著官道走歇在驛站客店里。
不過她雖未親身行過萬里路,但讀過許多書。
南蘭在路上見到一些在書上看到過的花卉草木和地理風物便輕聲問霍青桐,她答不上來時,其他人有知道的也都不吝回答。
這時,少女亮晶晶如星子的杏眸便會盛滿敬佩的神情。
令人心下備感舒暢歡喜。
有時南蘭提出的一些較為罕見的植物可以用作佐料,她在游記上見過吃法,其他人也不嫌麻煩地采摘了按她說的試一試。
味道果然不錯,諸人于是大加稱贊。
這時南蘭便捧著趙半山給她削出來的小木碗,坐在火堆旁,唇邊抿起一個靦腆的微笑,清麗絕俗的雪白面龐露出一點梨渦。
明明是在亡命天涯,但她倒像在策馬江湖,遨游天下。
她的快樂也感染了其他人。
一段時間下來,紅花會的人都非常喜歡這個容貌美麗又性情可愛的小姑娘,尤其是和她同乘的霍青桐和擄她出來的趙半山。
這日,他們已經進入了回疆的范圍內,諸人都很高興。
霍青桐見南蘭對回民們的服飾很好奇,還特意買了一身回疆少女的衣裙送給她,又親手為她把頭發編成許多小辮。
又換上雪白絲綢打底繡著色彩鮮明的紅花的寬袖連衣裙,外面套對襟背心,頭披白紗巾,右側戴頂瑪日江朵帕的小帽。
原本穿著漢族裙衫,清麗淡雅宛如空谷幽蘭的少女仿佛瞬間變成了廣闊無垠的碧綠草原上,皚皚雪山頂圣潔無瑕的雪蓮花。
當南蘭站在眾人面前時,令諸人仿佛看到了曾經最愛著一身雪色白衣,恍如仙子下凡的香香公主。
同樣美地那么驚世絕俗,容光耀目令人不敢逼視。
當天晚上休息時霍青桐輕輕撫摸著少女如雪白滑膩如羊奶般的臉頰,目光里充滿了懷念和悲傷。
南蘭乖巧地依偎在霍青桐懷里,她們這段時間關系已經很親近,她知道,霍青桐是又想到了她的妹妹,那個叫喀絲麗的女孩。
南蘭對喀絲麗同樣印象深刻。
她并沒有親眼見過她,令她深刻的也不是據說她們一樣美麗的容顏,而是喀絲麗香消玉殞在宮中的經歷和結局。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南蘭忽然這般喃喃道,霍青桐一時出神沒有聽清,但還是很關心地詢問,“阿蘭,你在說什么?”
“我覺得,”少女仰頭看了一眼霍青桐,沒有回避而是直接道,“喀絲麗這樣的結局或許也很好。”
這話聽起來有些冒犯,但霍青桐是個十分聰慧的女子,這段時間的相處她更是知道南蘭的確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所以她沒有急于作色,而是溫聲詢問,“為什么這么說呢?”
霍青桐的態度讓原本有些猶豫的南蘭下定了決心,第一次向人傾訴了自己多年深埋起來無人知曉的心事。
“因為我和她一樣。”
“我的確和富察府沒什么關系,但我住在那里,因為他們將我當做奇貨可居,我是富察氏要送入宮里給皇帝的一件禮物。”
少女說出這些話時嗓音清淡,語氣平靜,但霍青桐卻一時驟然驚異地瞪大了雙眼,而南蘭的話還在寂靜的深夜里低低響起。
“我遲早也要被困在那深深宮墻里,在華麗的金籠里供人觀賞,討好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從此再也沒有自由可言。”
“可是我時常想,與其像個傀儡一樣,笑不是自己的,哭不是自己的,變得面目全非,倒不如干干凈凈地來,干干凈凈地去。”
南蘭淡淡一笑,重復了之前霍青桐沒有聽清的那句詩,“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這也很好。”
她模樣看起來就像平日里那樣清雅微妙,淡泊深遠,但霍青桐卻是再也忍不住眼底的淚光,突然用力心疼地抱緊了身側的少女。
才十四歲的小姑娘,她還這樣年輕,這樣地稚嫩……
卻因為艱難的困境和看不到希望的未來被迫成熟,已經能悟出這樣通透又悲哀的話語。
霍青桐情不自禁想,她的喀絲麗是不是也是如此?
原本霍青桐就因為南蘭和喀絲麗一樣驚異的美麗而對她有所移情,現在知道了她和喀絲麗一樣的命運就更是大加憐惜了。
這一個夜晚他們是住在牧民家的帳篷里,南蘭和霍青桐睡在一起悄悄說著女兒家的心事,但紅花會的諸人大都內力高深。
不知有多少聲嘆息在黑暗中響起。
第25章 回疆草原25
***
進入回疆范圍后, 沒過多久就有回部的人前來接應,到此時紅花會的諸人才算是完全放松下來了。
一行人又到了回部部落聚集之地,大鬧雍和宮后如今朝廷對他們正是在戒備最深的時候, 紅花會的人打算先留在回疆。
如此, 南蘭和福康安也要在回疆生活了。
他們像其他回部的部民一樣穿著回民的衣裙,住在帳篷里, 喝羊奶吃馕餅和烤羊肉,平時還會去草原上放馬牧羊。
放馬牧羊本是福康安的工作,紅花會不會苛待他, 但也不可能白養著他, 到了回部后除了生活在紅花會的眼皮底下,他日常吃用都需要自理。
至于南蘭,霍青桐如今待她就像親妹妹。
霍青桐本身就是回部和卓的女兒, 又曾帶領回部打了三場和清軍的戰役, 她是回部的女英雄,在回部的地位非常崇高。
有她的照顧,回部的人都對南蘭很友好。
更何況回民們大都對天神有著極深的信仰, 美麗非凡、身懷異香的香香公主喀絲麗被視為擁有天神的賜福,是圣潔的天使,是回族人民心中神圣的女神。
而擁有清雅絕視,出塵脫俗的至美容顏的南蘭同樣也被回民們認為她是有著天神的偏愛,若非如此, 怎會生地那樣鐘靈毓秀?
南蘭即便什么都沒做, 回民們都十分喜愛于她,她只是在外面逛一圈都總有小孩子紅著臉送給她葡萄瓜果。
還有紅花會的人, 他們也都很照顧南蘭。
尤其是趙半山,他是個很富有很闊氣也很和氣的人, 對被他擄來的南蘭原本就很照顧,她灑脫自在的性格又合了他的性情。
不缺錢的他很樂于嬌養這個惹人疼愛的小姑娘。
不過南蘭自己倒是一點也不嬌氣,每天陪福康安一起去草原上放馬牧羊,她還會主動和牧民家的姑娘學著擠羊奶。
福康安做這些事做的每天怨氣升天,南蘭倒是一天比一天開朗愛笑,相比于他,她沒有一點階下囚該有的心態。
南蘭的騎術是和福康安一起學的,那時在郊外的馬場里她只是開始對騎射新奇了一會兒,但后來并沒有多熱衷。
如今在一片開闊的草原上,南蘭卻喜歡極了騎著馬肆意在原野上奔跑的感覺,馬背上的她笑顏比天邊的云霞還要燦爛絢麗。
騎馬累了,她就直接在綠茵茵的草原躺下來休息,從前閨閣里端莊嫻雅的少女如今來到草原上也能變得不拘小節,隨心所欲。
頭頂天空湛藍如水鏡,白云朵朵。
讓人心境仿佛也隨之開闊起來,南蘭這時就唱起歌兒來。
有時是江南婉約的小調,有時是幾句柔美的唱詞,還有她和回部姑娘們學的回語歌兒,她也不拘格律,想到什么就唱什么。
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1】
南蘭天生就有一把比常人都動聽悅耳的好嗓音,在她踏上學戲的道路后,經過數年的練習養護和成長成熟。
如今她的嗓音就像她的人一樣,美地像天外仙樂。
雪山之巔融化的潺潺雪水沒有她的小調清澈純凈,金石擊玉的清脆泠泠沒有她高亢的唱腔能穿破云霄,洋洋盈耳。
當她一開嗓,似乎草更綠,花兒更艷,風也更清更柔了。
歌聲在草原上傳的很遠,天空上翱翔的各種鳥兒們成群飛來在她頭頂盤旋,附近的羊群們紛紛湊到她身邊。
少女穿著潔白的衣裙坐在草地上,溫柔地抱起小羊羔在懷里輕輕撫摸,頭上戴著一頂用原野上的小花編成的花環。
微微一笑,美好地似世外仙姝。
風吹拂她烏發雪衣,飄飄然有神仙之概,雪白的裙擺堆疊在她身下就像云綃霧縠,而這美人就坐在那九天云端之上,如夢似幻。
當周圍的牧民們被她的歌聲不自覺吸引前來,見到這一幕幾乎以為是天山雪峰之巔的雪蓮花化作了人身。
如此地純真美麗,圣潔無瑕。
從那以后,回民們簡直把阿蘭姑娘看作了在失去香香公主后,因他們的虔誠天神不忍心于是再次賜予他們的又一位圣女。
***
在南蘭唱歌時,彼時放羊的福康安就站在不遠處看著她。
少年的眼里依舊像那日少女第一次登臺時那樣癡迷渴慕,但比起那時又要更加專注、更加熱烈、更加深沉,少了竊喜多了惶恐。
南蘭和福康安從前的確是青梅竹馬,情誼也很深厚。
但身份的差距卻免不了關系的不平等,福康安對南蘭的態度看似尊重實則帶著不自知地居高臨下。
他也十分篤定她不能離開,幾乎把她當做自己的所有物。
富察府里不只他一個主子,隨著南蘭年齡漸長,她驚人的美貌也為府里流傳,福康安的幾個兄弟見了她一面就和他當初一樣癡迷。
但福康安始終霸道地不準其他人靠近她。
他會滿足她的愿望想方設法帶她出門玩,她想登臺唱戲他就去買下一座梨園,但他也會以不惹人注意的理由提醒她戴好帷帽。
他對這稀世珍寶一樣的少女珍之愛之。
但同時也將她藏之。
如今福康安卻再藏不住了,被更多人看到的南蘭比他想象得還要更受所有人喜愛,沒有他的保護,她好像依舊過的很好。
甚至比以前還要更加快樂。
反觀福康安自己,如今反而是因為有南蘭在中間緩和,不受待見的他才在紅花會的地盤里能過的好些,境遇竟完全顛倒起來。
福康安感到挫敗,感到惶恐。
但他仍舊慶幸有南蘭的陪伴,感激她當初的義無反顧,在這樣一個對于他來說危機四伏的環境里,唯一能信任和依賴的人只有南蘭。
福康安無法想象如果沒有她,此時他該有多么絕望。
這一天傍晚趕著羊群回去的路上,少年皺著眉陰著臉看起來滿腹心事,這段時間他一直如此,不過今天好像又多了欲言又止。
“瑤林,怎么了?”
南蘭和他并排騎著馬,她坐在旁邊馬背上溫聲問他。
“蘭兒,”福康安先喚了她一聲,這還是他們這一路來難得能獨處的時候,“你就一點也不擔心嗎?”
南蘭看他一眼,有意玩笑使他放松一點,便道,“那要像你一樣整天愁眉苦臉嗎?用舍由時……”
她話還說完,福康安就無奈地接道,“行藏在我,我知道這是你最愛的東坡先生說的話。”
她喜歡的東西,他怎么可能會不知道。
南蘭笑了笑,“那你知道我最喜歡他什么嗎?其實他在詩詞上的才華還在其次,我最喜的是他‘進退自如’的人生態度。”
“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都能安然自若,怡然自得,不去怨天尤人。”話到此處,南蘭頓了頓看了一眼福康安的神情。
福康安未必了解南蘭,但她卻是很了解他的。
這段時間的經歷堪稱這個小少爺從出生以來經歷過的最大挫折了,他沒有被嚇地心神俱裂,一蹶不振已經算很好了,不過心態上難以接受也是不可避免的。
南蘭有意讓他放寬胸懷,即便知道他性格霸道固執,她說了他或許還是不會改變,但仍是輕聲細語道,
“就像我們現下,紅花會都是好人,信守諾言不會傷害我們,回疆也很好,風景很好,人也很熱情,那就既來之則安之。”
果然聞言,福康安頓時就急了。
“哪里好了?在這里吃的不好,住的不好,周圍也都是些不知尊卑的蠻夷之人,我們在京城在府里哪一日不比現在舒適?”
“紅花會的人都是一群亂臣賊子,蘭兒你別被他們的假仁假義蒙騙了,我們遲早會離開這窮鄉僻壤,到時皇上就能來剿滅他們……”
這下南蘭原本舒展的眉也微微蹙起來。
但她不想和他爭吵,她知道這段時間他心里積攢了很多壓力,而他既如此固執爭吵了也沒有任何用處,因此只是淡淡堅持道,
“我覺得他們都很好。”
放在從前,福康安見她神情就會圓滑地轉移話題,他實在是個八面玲瓏的性格,當然是在他想討好的人面前。
但現下,少年內心的惶恐讓他無法冷靜思考,口不擇言,本性驕縱惡劣的他不留余力地詆毀嫌棄這里的一切人和物。
又依依不饒地質問南蘭,“難道你要留在這個破地方,你不想跟我回去了嗎?”
“是。”
福康安一下就愣住了,他沒想到南蘭會這樣直白肯定地回答,可是想想看起來溫柔婉約的她其實說話行事向來是很爽直的。
既然已經開口,南蘭便也不再藏著掖著。
少女坐在馬背上轉頭看向福康安,目光不閃不避,一雙杏眸里如凝著一汪碧透春水照得人心清寒,她的神色亦是清清冷冷的。
“我當然知道京城里,富察府里,是如何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高床軟枕,仆婢成群,堆金積玉,何等的優渥舒適。”
“可比起這樣富貴榮華的生活,我寧愿留在塞外牧馬放羊。”
福康安怔愣地聽她說著,張了張口卻是問道,“為什么?”但話一出口他就下意識開始后悔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果然,南蘭的神情更冷更淡了,但寒涼如水的眼底有些嘲弄。
“你不知道為什么嗎?”
南蘭和福康安的關系的確很好,她知道這個小少爺有很多毛病,但他是她從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他對別人是不好,可對她很好。
南蘭的心不是鐵做的,所以她也是真心實意對他好,但關系再好,有一些話如果現在還是在富察府里,她永遠不會和他說。
“十歲那年,我進了富察府。”
“自那以后皇帝喜歡什么我就要學什么,因為他愛吟詩作賦,所以我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因為他愛看戲,我就學戲。”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我喜歡,戲我也喜歡,但好像從那以后無論我喜歡的是什么,好像一身學識都只是為了討好皇帝。”
“可是皇帝做的御詩附庸風雅,一無是處,他看的戲排場豪華卻內容空洞,陳詞濫調,又有沒有人問過我喜不喜歡呢?”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她就這樣平淡地說出來了。
十四歲的福康安已經不像十歲那時一樣懵懂了,他很清楚她說的這些話有多么罪不容誅,可此刻少年竟然完全顧不上這些了。
“……那你也不要我了嗎?”
南蘭一時都驚訝地杏眸微圓,此刻夕陽已經快消失在地平線上,掙扎著不肯將最后一縷殘陽的余暉收回。
在她的視線里依然能清楚地看到對面馬背上的少年消瘦了許多但仍然白皙俊秀的臉,眼眶已經微微濕紅,眼底含著水光。
身體在輕輕顫抖,似乎搖搖欲墜,像在害怕什么。
南蘭甚至有種感覺,只要她現在回答說是,這個向來驕傲的小少爺很可能就會哭出來,脆弱地從馬背上摔下去。
這是福康安第二次在她面前哭。
可這一次僅僅只是因為她的幾句話,比起上一次被人驟然劫掠威脅性命,他卻反而好像更加惶恐不安,委屈心酸。
是的,福康安就是在害怕在不安。
從十歲時第一眼見到南蘭起,福康安就喜歡她。
開始是因為她絕世的容顏,又因為她卓然的才情,再后來因為她與眾不同的思想,因為她的獨一無二。
南蘭就像一座永遠挖掘不盡的寶藏。
反正,福康安對她的喜愛與日俱增,從未消減。
而現在他知道了,她的確就是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比起美麗的容顏,更珍貴的是她還有一顆最美好最真摯的心靈。
南蘭也不是依附他的菟絲花,她能在危難之際跟著他同甘共苦,紅花會的人待她好,但她得了什么好吃食都不忘分給他一份。
來到回疆后福康安去做什么事她都跟著他一起,他知道南蘭這是防備有人會因為他滿清貴族和人質的身份被人傷害。
只有她會待他那么好,她待他是那樣真情厚誼。
福康安一日比一日都更無比清楚地認識到,在這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如她一般待他那樣真心誠意的人。
就算真有,他也不會再對除她之外的人付出任何真情了。
如果說從前是他想要親近她,主動權好像還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他隨時能抽身,只是因為他總是被她吸引所以沒有選擇抽身。
而現在,則是福康安離不開南蘭了。
他心甘情愿地捧出他的一顆心,將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交給她主宰,只求她能夠長伴在左右,永不分離。
少年青澀淺薄的喜歡已經質變為某種更深沉雋永的情感。
那是一種世間最難得的東西,其名為愛。
第26章 故人之子26
***
六年, 整整隔著六年的重逢。
時光能將許多東西都變得面目全非,比如南蘭已不再是當初那個青澀稚嫩如小荷尖尖的少女,她梳上了婦人發髻, 已另嫁他人。
在南蘭將他推開后, 福康安從幾乎淹沒理智的狂喜中回過神,仔仔細細盯著她的目光很快就察覺到了這點。
而后他眼睜睜看著南蘭向后退了一步, 與那此前從未被他看在眼里的黃臉大漢十指相扣,她目光坦然而平靜地看著他淡淡道,
“瑤林, 這是我夫君苗人鳳。”
說著, 她又側首看向苗人鳳,記憶中總是清冷疏淡的眉眼如冰雪消融般漸漸柔和,眉梢眼角藏秀氣, 音容笑貌露溫柔。
他們對視一眼, 就仿佛其中有千言萬語的默契。
福康安冷眼看著這一幕,同樣一寸寸冰寒徹骨的心底控制不住地想,原來她不是生性冷淡, 原來她也會對人笑地這樣溫柔含情。
福康安的目光微微向一側轉去,眼底彌漫開陰冷的殺意。
被他注視的人立即就知覺到敏銳地抬眼望了過來。
苗人鳳只是瞥了福康安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那樣輕飄飄的,好似他是個什么并不值得在意的人。
從來都是福康安這樣看旁人,少有旁人這樣看他。
福康安倚仗的是遠勝于其他人的權勢, 他能夠輕而易舉地將他看不順眼的人或物清除, 所以他可以高高在上,可以風輕云淡。
那么, 苗人鳳在福康安面前倚仗的是什么呢?
明明在場其他人都看得出來他的妻子與這位福公子關系匪淺,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曖昧的, 唯獨他自己淡然自若。
因為他自信他的妻子愛他。
在這場情愛的博弈場里,苗人鳳已經坐擁莊家所有的青睞,所以他當然也可以對坐在對面捏著一點微薄籌碼的福康安滿不在乎。
這會兒已經沒有什么人在乎胡斐和商老太以及王劍杰兄弟之間的恩怨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南蘭、苗人鳳和福公子三人。
絕世美人,江湖豪俠,權貴公子。
這樣的三種身份,取其一就足夠吸引人眼球,更何況是三者之間的愛恨糾纏,顯然更加輕而易舉勾起人們探究的欲望。
南蘭無意再繼續讓自己變成日后他人口中的談資。
與福康安的重逢是意料之外,現在更重要的是關于呂小妹一家的血仇,此刻她的仇人陳禹還無知無覺地在一旁做著局外人呢。
“瑤林,我們的事之后再說。”
南蘭看向趙半山以及藏在他身后的呂小妹,“趙三哥,你帶著這孩子來認認人吧。”
***
陳禹的事很好解決。
論武功,他原本連呂小妹的父親呂希賢都不及,不過是趁人病重之危,又有幫手以多欺寡,就更別提能與趙半山相較了。
他如今在福康安手底下做事,這原本是個靠山。
但福康安在見到南蘭后哪里還有心思管旁的閑事,就是沒有她在,在他看到曾經擄走他給他帶來深重陰影的趙半山后也會識趣的。
因此當下只在一旁冷著臉看著,半點沒有插手的意思。他這個做主的人如此,與陳禹同行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江湖上不缺少重情義輕權勢的人物,但能投靠在權貴之門下做事的江湖人里顯然大概率不會是這一類人。
他倒是搬出了他之前做事的王府出來,想要讓趙半山有所忌憚,但趙半山連乾隆帝的雍和宮都鬧過,豈會懼怕王府威勢?
眼看不敵趙半山這位太極門老前輩,陳禹竟還想挾持呂小妹做人質,趙半山沒想到他這人如此詭計多端,厚顏無恥。
但心思細膩的南蘭早防備著他,及時示意苗人鳳出手。
苗人鳳生平不愛事先籌劃,因為預料的事多半做不了準,多是事到臨頭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南蘭與他算是截然相反。
大抵是因為沒有他這身能直面一切陰謀的強大武力,南蘭向來是走一步看十步,多思多慮,事先想好接下來會出現的多種局面。
他們在外游歷的這幾年里,少不了遇上拔刀相助或是仇家尋仇的時候,南蘭雖不會武功,但也不是全然只能依賴苗人鳳保護的菟絲花。
許多次正是因為她的多思多慮,才避開了陷阱陰謀。
到如今苗人鳳索性已養成了聽從妻子指示的習慣,及時救下了呂小妹,而陳禹也被趙半山用一發獨門暗器取了性命,清理門戶。
陳禹身死,事情本該到此為止。
但這時南蘭忽然直覺到不對,她四下里一環視,便發現廳內不知何時少了人,商老太、商寶震和商家堡的下人都不見了。
大廳的門不知何時被關上,這是一扇巨大的鐵門,通向內堂的門也被關緊,那同樣是一扇鐵門。
除了兩道鐵門,沒有一扇窗戶。
相當于此時大廳幾乎完全處于密閉的狀態,而且不知是否是錯覺,總覺得周圍的溫度越來越悶熱。
南蘭突然走到一旁沒有被方才的打斗波及到的一桌席面上取了一杯酒水,潑在了緊閉的大門上。
其他人見她突然的行動本覺得莫名,直到看到酒水落在鐵門上,就像落在燒熱的鐵鍋上一般立即噗嗤嗤化為蒸汽才驚覺不對。
“火,有人在外面燒火。”
南蘭看向苗人鳳,冷靜地斷言道,“她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對手,想借用這個鐵廳,把我們都燒死在這里面。”
苗人鳳立即領會到她的意思,是商老太。
上次他們路過這里避雨時南蘭就察覺到了商老太的恨意。
苗家和商家的恩怨本就是由商劍鳴而起,他違背江湖規矩,找苗人鳳比武不成卻趁他不在家殺了他一雙不會武功的弟妹。
后來胡一刀因為認可苗人鳳這個朋友,知曉了這件事有意在最后的決斗前了結他這樁遺憾,便連夜奔襲到商家堡殺了商劍鳴。
苗人鳳原本是想著兩家恩怨就此結束。
他自小就擔負著苗家和胡家世代的血仇,家族中人多因此死于非命,最是清楚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句話的沉重。
他沒打算再來找商劍鳴留下的孤兒寡母報仇。
但顯然,商老太恐怕沒有放棄為丈夫報仇,上次見到他們夫妻邀請住下時就存著算計了。
這回到商家堡來,因著大家的注意力先后被南蘭和福康安之間的糾葛,和呂小妹與陳禹之間的仇恨兩件事吸引,未曾多加留心。
倒是終于給了商老太動手腳的機會。
南蘭與苗人鳳已將來龍去脈想的明白,其他人聽著南蘭的話尤且不敢置信,或者是怕了相信。
王劍英兄弟沖著門外大喊商老太弟妹,他們原以為依著和商劍鳴的同門關系就算有什么矛盾和誤會也能有轉圜的余地。
誰知商老太在仇恨中煎熬多年,早已偏執瘋癲。
連帶著王劍英兄弟也恨上了,只因他們身為同門卻沒為商劍鳴報仇,即便他們也是第一天才知商劍鳴的死訊。
商老太如今已是冥頑不靈,哪里講得通道理。
她不光恨胡一刀和苗人鳳,恨王劍英兄弟,她還恨馬行空,只因當年商劍鳴想要劫馬行空的鏢,打斗中受了傷。
商老太認定正是因此,商劍鳴才不敵胡一刀,落敗身死。
她此前特意邀請馬行空在商家堡住下,知道他最疼愛自己的獨生女兒,便想讓兒子商寶震娶了馬春花。
因為她要折磨馬春花,因為她要報復馬行空。
這個女人已經在仇恨中心理變態,她好不容易才撞上苗人鳳和胡一刀之子都在場的機會,又怎會憚于帶上幾個無辜之人的性命?
廳堂里有南蘭、馬春花兩個女人,有胡斐、呂小妹兩個孩子,到了這種時候最懼怕的卻不是他們,而是福康安的手下們。
倒并非他們太過貪生怕死。
商老太只知福康安是位貴人,不知他真實身份,王劍英等人卻深知倘若今日福康安死在這里,莫說他們自身,便是在外面的一家老小怕是都要跟著陪葬。
“弟妹!你可知你關在里面的是誰?”
“福公子可是滿洲上三旗富察家的少爺!他父親是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大人,姑姑是孝賢皇后,當今乾隆爺是他的姑父!”
“我知道你報仇心切,但你也要給寶震那孩子想想后路,富察公子若出了事,商家一族的性命都難保啊!”
大廳外商老太許久沒有回應,想必她也在思量。
南蘭卻完全沒有寄希望于她,而是在四處仔細探看,這一瞧便發現不僅是鐵門,這大廳的墻是鐵做的,地面是鐵做的,就連屋頂都是鐵做的。
這就相當于一個大鐵爐。
此刻不僅是門外在燒火,他們腳底下的地板恐怕也是中空的,就像在煮一鍋湯似的在底下燒火。
“嘿嘿!我要定了苗人鳳和胡一刀之子的性命!”半晌,只聽到門外商老太如此冷笑道。
王劍英等人頓時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就答應了他們殺了苗人鳳和胡斐,商老太就放他們出去。
眼看他們不善的目光投來,苗人鳳卻并不在意,他一雙內斂的虎目灼灼看向了胡斐,震驚、欣喜、悵惘的情緒不一而足。
“胡一刀之子?你是胡一刀的兒子!”
在場只有胡斐一個男孩,此前他當眾昭示自己身世時苗人鳳并不在場,如今危急之時倒是陰差陽錯與故人之子相認了。
今日倒真是個故人重逢的好時候。
第27章 鐵廳烈火27
***
胡斐并不知苗人鳳和胡一刀的過去, 畢竟他生下來沒多久父母就先后雙亡,撫養他長大的平阿四對他的身世也向來諱莫如深。
但他很敬佩那日大雨中的商家堡內苗人鳳不出手便嚇退閻基,并讓田歸農不敢輕舉妄動的氣勢, 在他心目中高手風范大抵如此。
更何況, 他還是南小姐的丈夫。
胡斐點頭,肯定道, “是,我就是胡一刀之子,胡斐。”
他昂著頭挺起胸膛, 非常響亮非常自豪地對苗人鳳說出自己的身世, 事實上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個普通的貧苦孤兒。
他也是前不久才從平四叔那里知道,原來他是有父親的,他父親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是赫赫有名的遼東大俠胡一刀。
即便眼下他擔下這個名頭, 性命之危遠大于榮耀。
他也毫無畏懼,毫無遮掩。
因此苗人鳳震驚過后,并沒懷疑胡斐的話。
他很欣賞胡斐這樣的錚錚氣勢, 看著小胡斐就像看到了十三年前豪情萬丈的胡一刀,情況危急下他來不及細說,只欣慰大笑道,
“孩子,我和你父親胡一刀是知己至交, 當年他將你托付給我, 我卻以為你已經被賊人所害。”
“天可憐見,終于還是叫我尋到了你!”
胡斐對苗人鳳竟和他父親相識一事也覺震驚非常, 但還不等他回應,另一邊就有人冷冷一笑道,
“那敢情好,你們倆今日就可以一塊去地底下向胡一刀報喜。”
福康安身后的一伙人盯著他們。
或許是室內溫度越來越高的緣故,一個個眼珠子發紅,像沁著血氣,他們是想要用這兩個人的性命來換商老太開門。
福康安帶來了九個人,陳禹已經身死,剩下八人里除了四個是他的親隨外,倒有四個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除王劍英兄弟外,還有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殷仲翔和陳禹一樣在江湖上名聲早顯。
就連最年輕的古般若,看著也是雙目有神,伸出手來干如枯木,手指□□,不必動手就知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
剛才說話的是殷仲翔。
天龍門南宗和北宗的關系一直不好,在南宗的人看來,北宗掌門田歸農和苗人鳳是世交,自然對他也多了許多遷怒。
聞言,卻是趙半山先厲聲大喝,擋在了胡斐面前。
“你們有六個,我們只有三個。咱們倒先瞧瞧,是姓趙姓苗姓胡的先死呢,還是你們姓富察姓王姓殷的先死。”
他和胡斐沒什么交情,僅僅只是不屑于用一個孩子的命換自己的命罷了。
苗人鳳不善言辭,并不理會殷仲翔這挑釁之語,心想若要取他性命只管上前,站的遠遠的盡說些口舌功夫又有什么厲害?
他平生經歷許多險境,眼下也能臨危不懼,唯一叫他擔心的只有不會武功又身體柔弱的妻子南蘭。
福康安始終沒有發話,但他的目光一直沉沉凝望著她。
“表小姐,您還是到我們這兒來吧。”
他不開口,但自有貼心的人揣摩他的心思,福康安帶來的四個親隨里并不是沒有人認得南蘭,例如那位年紀最大的張管事。
他一開口就是昔年富察府里下人們對她的稱呼。
“表小姐,冤有頭債有主,商老太的對頭只有他們兩個,何必搭上我們這些不相干的無辜人的命陪?”
南蘭看了他一眼,掠過福康安。
她知道這實際是誰在讓她作出選擇,但她仍然只站在原地,手執著苗人鳳的手沒有分開,她輕而鄭重地搖頭緩緩道,
“張管事,多謝你的好意,但我和富察府已經沒什么關系了,現在和往后我自然是要和我夫君同進退的。”
福康安唇角頓時用力一抿。
“更何況,各位真的覺得眼下自相殘殺就能得償所愿嗎?”
“這鐵廳怕是從打造之日便是預備用來殺人的萬全之策,商夫人懷恨多年,豈會愿意冒著風險在敵人死之前打開?”
畢竟只要苗人鳳有機會能出去,死的必定是商老太母子。
事實上這鐵廳正是當初商劍鳴殺了苗人鳳弟妹,與他結下死仇,知曉他一定會前來報仇,又不確定自己能否勝過他打造的。
誰知來的是胡一刀,不是苗人鳳。
胡一刀從前在遼東活動,于關內名聲不顯,商劍鳴不了解輕敵之下又不了解他武功路數,輕而易舉就叫他摘了首級。
而眼下就像南蘭說的那樣。
“假如諸位和我夫君斗起來,莫說還有趙三哥和胡斐小兄弟助陣,便是只有他一人,也不知纏斗到何時才能分出勝負。”
“只怕我們夫婦身死前,咱們倒是先一塊兒燒死在鐵廳里。”
“即便真是你們僥幸贏了,門外的商夫人看不見里面情形,她是信我夫婦身死還是信你們與我們合起伙來做戲騙她開門?”
南蘭清冽柔和的嗓音就像山澗鳴泉,不疾不徐的語調如春風化雨,清涼涼掃去人們心頭彌漫的浮躁,被她鎮定自若的態度感染。
而她話里篤定的假設,正是建立在苗人鳳強大的實力基礎上。
的確,他們可沒有萬全的信心能勝過苗人鳳。
打遍天下無敵手。
只有混江湖的人才知道這個名號的重量,江湖人才濟濟,誰都想當那萬人之上的天下第一,但誰又怕了當那高處不勝寒的天下第一。
因為天下第一也意味著當最顯眼的靶子。
但苗人鳳敢。
十三年前,才十七歲的少年苗人鳳初出茅廬就敢頂著這個名號闖蕩江湖,這是何等的膽氣。
盡管他自己與旁人提到每每都自謙是因為當年要吸引世仇前來,才迫不得已打出這個能最快出名的名號。
然而事實就是,苗人鳳活下來了。
十七歲的他頂著這個最顯眼的靶子面對源源不斷前來挑戰的江湖高手的圍攻,想必那時浩浩蕩蕩的陣勢和危險與今日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他活下來了。
并且十三年后的苗人鳳依然活的好好的。
那么多的江湖高手都沒做到的事,這要叫王劍杰等人如何能有信心勝過苗人鳳取了他的性命?
諸人態度不由松動起來,這時南蘭適時又提醒了一句。
“方才商夫人只說了要我夫君和小胡斐的性命,可并未答應會開門放過諸位,更何況她已經得罪了諸位,諸位捫心自問,”
“難道到時商夫人真的放你們出去,你們會對她毫無芥蒂,不報復這受困之辱、性命之危嗎?”
當然不會!
雖然沒有人開口回答,但每個人心底的答案都是不約而同的。
南蘭一雙清凌凌的杏眸就像透過他們的神情看盡了內里的心思,一張雪白晶瑩的臉龐因為燥熱的溫度染上嫣紅的麗色,越發光彩耀目,明艷逼人。
她微微一笑,“既如此,諸位是否同心協力為好?”
王劍英等人覺得這位美麗非凡又溫柔情性的南小姐所說甚是有理,不自覺點頭,反應過來又去瞧福康安。
直到這時南蘭才看向福康安,眼底是溫柔和無奈的眸光,嗓音輕柔,“瑤林,我們的事出去再說,當務之急就先脫身。”
福康安喜歡她話里用的“我們”兩個字,但她和那莽夫站在一起的身影、執著的手著實叫他刺眼。
更何況,她當他聽不出來嗎?她話里一口一個“我們夫婦身死”,表明了是要和那莽夫同生共死的。
她總是這樣聰明!這樣會拿捏人心!誰若敢因她弱柳扶風的外表小瞧她就會像現在這樣不知不覺對她言聽計從!
福康安終于松口,咬牙冷聲道,“聽南小姐的。”
***
商老太的話能從門外傳進門里,門里的話自然也能傳到門外。
這本就是南蘭說這一番話的目的之一。
果然,許久沒有動靜的廳外這時傳來商老太陰測測的聲音。
“苗人鳳和那小雜種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你們假惺惺相助?這里面就沒一個是好人,再過一個時辰,你們人人都給我化成焦炭!”
“你們自命英雄好漢,這鐵廳是先夫商劍鳴親手所建,他雖然死去多年,還能要你們的死命,眾位大英雄,你們可服了么?”
說著哈哈大笑,眾人聽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眼看她這已是瘋魔了,倒是息了最后一點和商老太合作的心思。
南蘭這時候卻看著鐵廳大門旁邊的狗洞,這也是她看下來整座鐵廳里唯一一處和外面相通的出口。
狗洞狹小,即便是她這個纖弱女子都無法通過。
看起來似乎也是無用的。
但是……
南蘭的目光微不可查地在在場所有人身上掃過,落在了矮小的兩個孩子呂小妹和小胡斐身上,最后著重落在了后者身上。
“小胡斐,你過來。”
南蘭輕輕向胡斐招手,她刻意壓低了聲音。
不過此時身體柔弱的她已有些受不住這暑氣,倚靠在苗人鳳臂膀里的模樣看著便很是虛弱。
胡斐走過去,南蘭對他耳語幾句。
胡斐看了看那狗洞,又看看南小姐慘白中泛著病態嫣紅的雙頰,當即就用力點了點頭,開口時卻同樣壓低了聲音,
“南小姐,我可以的!別擔心!”
胡斐又按照南蘭對他的吩咐,走到趙半山身邊同樣對他耳語幾句,趙半山眼里現出擔憂之色,但也知道這怕是目前唯一的法子了。
眼下幸好發覺的早,火才燒起來沒多久,但再拖上一時半刻,莫說人在這燒紅的鐵板上站不住,就是屋里的木桌木椅也要燒起來了。
趙半山到底是點頭應了下來,手里立刻準備好了暗器。
而其他人,雖然沒有溝通,但看著他們幾人的動作,也大致猜到了計劃,都和趙半山一樣靜悄悄走到狗洞前,等待出手。
第28章 望你珍重28
***
百密終有一疏。
借助狗洞這唯一通向外界的出口, 由趙半山這位有著“千手如來”名號的暗器大家輔助,趁廳外人不備從狗洞射出數枚暗器。
在外面人或中招或躲閃的剎那,小胡斐依靠瘦小的身材鉆了出去。
但出去只是第一步。
小胡斐打開鐵門放他們出來之前, 還得過了商老太這關。
商老太盡得丈夫商劍鳴八卦刀真傳, 好在胡斐年紀雖小,但所學胡家拳經刀譜上的武功精妙程度遠勝于她。
更妙的是廳內還有個苗人鳳襄助。
此時廳外胡斐和商老太纏斗在一起, 縱使廳內趙半山等人再想用暗器幫忙,但因看不見外面情形怕誤傷了胡斐,只得束手無策。
可偏偏苗人鳳和胡一刀這對知己當年互相傳授了自家絕學, 縱使十三年過去, 苗人鳳對胡家刀法依然了如指掌。
不如說因他本就是武學宗師,又有胡一刀親身指點,在胡家刀法上他反倒比自小只能按照刀譜獨自摸索的胡斐更為精深透徹。
而商劍鳴殺了他兩個弟妹, 他對商家的八卦刀自然也是了解的。
如此苗人鳳在廳內只聽著外面胡斐和商老太動手時的風聲, 竟能將他們所用的招式猜得八九不離十,及時出言指點胡斐。
胡斐縱使有經驗上的欠缺,也被他這般補全了。
最終, 鐵門到底是從外面打開了。
重傷倒地的商老太仿佛霎時間老了數十歲,倒真像垂垂老矣了,看著他們一雙渾濁的眼里滿是不甘、怨毒的神情。
臨死前她還想反撲一把。
但苗人鳳和被他牢牢護在懷里的南蘭她動不了,年紀最小的胡斐剛剛將她斗敗,最后竟猛然撲上了馬春花。
商老太想要和馬春花同歸于盡, 讓馬行空痛苦一輩子!
“夫君!”
關鍵時刻, 廳外的煙熏火燎里響起一聲清音,一枚石子疾速伴隨這道聲音從同一方向攜著渾厚內力重重打在了商老太的大穴上。
她抓向馬春花的手陡然僵住, 獨自一人撲進了廳內的大火中。
這座由商劍鳴親自鑄造的鐵廳,由商老太親手點燃的熊熊大火, 最終只葬身了她一個人。
商寶震痛苦地嘶吼聲令人憐憫,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今日若非有小胡斐,得意大笑的就是他們母子了。
***
既已脫身,困境解除,便是各奔東西的時候了。
趙半山要帶呂小妹到回疆去,盡管最開始他只是出于道義援手,但從回疆到北京又到山東的一路轉輾,他已把這個孝順堅韌的女孩視作親女。
如今呂小妹家破人亡,父親因太極門內部的爭端而死,她也不愿意再回到那里了,索性趙半山就收養她了。
南蘭此前說要和趙半山一塊到回疆住一段時間,自然也并非虛言,不同于把那當做陰影和恥辱的福康安,她真的很喜歡那片美麗又純凈的雪山和草原。
況且……如今是必須要去避一避了。
“蘭兒。”
廳外的院子里,福康安一行和南蘭一行人分兩邊涇渭分明站著,這并不算遙遠的距離卻像一道不可逾越的楚河漢界。
福康安喚了南蘭一聲,目光緊緊盯著她。
“過來,和我回去。”
他霸道又不容置疑地對南蘭道,像是宣布一個再理所當然不過的道理,她本就該屬于他,她本就該和他在一起,她是他的。
少年時的福康安不會用這樣的態度對南蘭。
霸道是他的天性,但或許是因為南蘭的冷淡里表露出的不喜,福康安面對她時總是盡量收斂的,盡管無意間總會顯現出來。
也或許是因為那時的南蘭在他眼里是要受他庇佑、呵護的,他掌控著她的存在,明了她無法離開他身邊,所以他不需要那么強硬。
而現在,隔著整整六年的分別,隔著死而復生,但現在南蘭已另嫁他人,她現在是別人的妻子。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大喜大悲,幾乎要逼瘋了福康安。
表面冷漠鎮定的他實際已方寸大失。
福康安說完這句話就后悔了,他知道這樣的態度不會讓她高興,得到的只會是拒絕,果然,南蘭只是望著他靜默地搖搖頭。
“瑤林。”
她也喚他的字,就像少年時那樣,雪白面龐依然是那樣驚心動魄的美麗,眉目間的清冷卻已在歲月里化為溫婉柔和的春水。
她已經成長了,不再是當年的她。
仿佛只有他一人依然被留在過去的記憶里,不愿走出來。
“你要帶我回哪里去呢?”
福康安急切地道,“回京城!回富察府!那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地方……”
他的話在南蘭溫柔平靜卻不贊同的眼神里銷聲匿跡。
“京城不是我的故鄉,富察府也不是我的家,我沒有必要回去,我已經有自己家了,我們已經長大了,我們該分開了。”
理智上福康安知道南蘭說的是對的。
她總是對的,從小到大都是如此,看似溫柔孱弱需要保護的她其實最涼薄最鐵石心腸,她總能在關鍵時候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少年時的他也一度習慣按照她的選擇走,在京城她需要依賴他時如此,在回疆草原他需要依賴她時也是如此。
他也愿意一輩子如此,可引導他方向的她卻先離開了。
以為南蘭逝世后,福康安痛不欲生。
如今南蘭還活著,她還過的很好,她愛著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愛他,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美滿而幸福。
現在的南蘭已經沒有必要為了父親的官途寄人籬下,她不再因為需要福康安居高臨下的庇護和照顧心思婉轉地與他相處。
他所擁有的權勢地位、榮華富貴,能打動他身邊所有的人。
唯獨她不屑一顧。
福康安已經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留住她。
所以即便明知道她不會高興,但他只能本能地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那么霸道地命令她不許抽身離去。
“你,你父親為你準備的幾船嫁妝運到京城,如今在我這里,還有,還有你住在富察府里時看的書、用的物件,你走時都沒帶,你說會再回來的……”
“這些,你都不要了嗎?還有,”還有我。
福康安的話還沒說完,就已得到了最溫柔又最殘酷的回答。
“不要了。”
“瑤林,你在朝堂,我在江湖,我們就此不見了,望你珍重。”
福康安的眼眶已經通紅,再也無法維持那副世家公子矜貴冷漠,風度翩翩的模樣,此時此刻他只是個愛而不得的可憐人。
他身后的一眾下屬看著他的眼神里都暗含同情。
南蘭轉過眼不再看他,后退一步落入那個始終在她身后的男人熟悉又寬廣的懷抱里,她仰頭對上苗人鳳溫厚的目光,微笑道,
“夫君,我們走吧。”
到如今南蘭依然還是希望福康安能好好的,但有些事情已經時過境遷,回不去就是回不去,她很愿意繼續現在的生活。
可是,福康安不愿意。
而他擁有的權勢也能夠讓他在絕大多數時候任性自我地活著。
眼看南蘭就要轉身和那個男人離開,福康安通紅的丹鳳眸里淚珠欲墜不墜,俊秀的臉龐卻陡然變得猙獰狠厲,他大聲喝道,
“殺了他,把南小姐給我帶回來!”
不必明言,誰都知道福康安要殺的是苗人鳳,王劍英等人對視一眼,盡管為難還是只能聽從命令上前。
對面,苗人鳳始終沉靜的面容突兀地浮現一絲笑意。
那是諷刺的笑。
趙半山把馬牽了過來,作為在場最清楚南蘭與福康安糾葛的人他是對現下這種局面最不意外的人。
“你們先走,我們隨后就來。”
因為呂小妹的事情緊急,出回疆的時候趙半山□□所騎是駱冰那匹銀霜逐電駒,不過兩天功夫,就能從北京追到商家堡來。
現下呂小妹已經在馬背上,南蘭知道自己不會武功幫不上忙,便也干脆利落地翻身上了馬背,坐在了呂小妹身后。
“趙三哥,夫君,還有小胡斐,你們當心。”
最后叮囑了一句,見他們三人點頭,南蘭也知道在場其他人奈何不了他們,便擁著呂小妹,熟練地一夾馬腹便從商家堡里揚長而去了。
這馬的速度名不虛傳,迅急如雷,但她竟也騎得輕松自如,可見騎術之精湛,倒與她斯文嫻雅的外表頗為反差。
眨眼間,南蘭便連背影也不見了。
福康安瞧著她離開的方向,恨地雙眼都充血要流下血淚來。
***
南蘭帶著呂小妹出了十幾里路便停下了。
她的斗笠還在,但為了避免麻煩沒往有人的地方去,而是在一處四下無人的小坡下勒馬。
苗人鳳和趙半山沒讓她們等太久,不到兩刻鐘就駕著南蘭他們那輛大車追了上來,期間恐怕還是駕車的時間更長一些。
胡斐也跟著他們一起來了。
莫說這次他幫上的大忙,算是大伙都承了他的恩,期間他表現出的英勇無畏、俠肝義膽也頗為讓苗人鳳和趙半山欣賞。
更何況如今苗人鳳既知道了他是胡一刀的兒子,自然是要踐行當年胡一刀對他的囑托,今后撫養這孩子長大成人。
胡斐對此也沒什么不樂意。
一方面他信任南小姐,敬佩苗人鳳,另一方面他實在很想從苗人鳳那里得知有關他父母的事。
不過在此之前他還要去找一個人。
那就是撫養他長大的平阿四。
然而令他們都沒想到的是,見到平阿四后,得知苗人鳳要帶胡斐和他一塊兒離開,平阿四的回答卻是嚴詞拒絕。
第29章 義字為先29
***
平阿四和胡斐在那日大雨后就留在了商家堡做工, 盡管那時候他們并不知道商老太留著他們只是為了有機會引來苗人鳳夫婦。
后來胡斐和商家堡起了沖突離開,平阿四被他們扣下,胡斐把他救走之后, 越想越不服氣便讓平阿四在外面等他, 他去報仇。
當胡斐領著南蘭和苗人鳳一行人找到平阿四時,獨臂男人還是像上次見面時那樣衣衫襤褸, 面黃肌瘦。
聽到動靜時,他立刻抬頭看了過來。
首先驚喜地看向了胡斐,確認他安然無事又松了口氣, 然而等他目光落到胡斐身后的一行人身上瞳孔驟然緊縮, 立刻低下了頭。
其余人見此只以為他天性畏縮,見人就受驚。
唯獨南蘭眸光微閃,若有所思。
胡斐和平阿四說了苗人鳳和他父親是生死之交, 并且胡一刀臨終前將他托付, 如今苗人鳳要帶他們一起離開。
然而聽到這話,看起來膽怯畏縮的平阿四卻反應很大地拒絕了,原本存在感低微得就像路邊雜草的男人突然情緒十分激動, 面紅耳赤,呼吸粗重又急促。
但他又像是在強忍著什么不發作。
胡斐不解,“為什么啊?平四叔,苗叔叔是江湖中有名望的大俠,為人正派, 他是信得過的人, 更何況還有南小姐在……”
平阿四依然用力搖頭,但他不說原因, 只是大聲道,“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許和他走!你絕不能和他走!”
到最后, 平阿四只咬死了道,“小爺,你認不認……認不認我?你要是和他,和他們走,你就再別認我了!”
雖然平阿四始終堅持以主仆名分待胡斐,但在胡斐心里,從襁褓時撫養他長大的平四叔就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平阿四的話都說到了這個地步,胡斐哪還能堅持?
他雖然覺得遺憾,但到底只能拒絕苗人鳳和南蘭夫婦的邀請了。
南蘭和苗人鳳等人將馬車停在不遠處的官道上,原本是等著胡斐和平阿四交涉完帶他過來,他們都將談話聽進了耳里。
苗人鳳并非強迫人的性子,更何況胡斐雖然只有十三四歲大,但經歷過商家堡的這場變故也能看得出他很聰敏很有主見,已不能再將他當做不懂事的孩童對待。
盡管苗人鳳心中有愧,迫切想要彌補于他,在胡斐自己的堅持下,也只能讓步。
南蘭罕見地沒有從中說和,只是臨分別前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遞給了胡斐,荷包這種精致的東西與胡斐從前的生活全無相干,他茫然接過去。
南蘭沒有解釋,只是柔柔地微微一笑,“這東西不值什么,我們既無法照顧你,只能囑咐你好好照顧自己了。”
“我們接下來要去回疆,可能會待上一兩年,里面有塊小玉牌,你有事尋我們就去有同樣記號的店鋪里,別去浙南的苗宅。”
盡管南蘭沒有細說,但聰明的小胡斐倒也猜到他們大概是為了避開福康安,而按照福康安的執著,浙南的苗宅怕也不太安全了。
胡斐點頭應下,目送著他們一行人離開。
直到馬車消失在地平線上,平阿四才終于走過來,他情緒已不再那么激動,又恢復了從前那般緘默如石頭雜草沒有存在感的模樣。
南蘭給的荷包很輕,除了那塊應該是玉牌的墜感,捏著像是放了幾張紙在里面。
胡斐打開一看,發現果然如此。
只是那紙卻不是尋常的紙,而是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銀票,而且每張的面額都是一萬兩,整整十張,就是十萬兩銀子!
胡斐眼睛都瞪圓了,平阿四的眼睛也直了。
南小姐,好……好財大氣粗!
***
已經走出去一段路的南蘭等人也在聊著胡斐和平阿四。
南蘭道,“他認得你。”
苗人鳳疑惑,“你是說平阿四,我們上次在商家堡避雨時就見過了。”
南蘭搖頭,她回想著兩次見面時平阿四的表現,確鑿無疑地判斷道,“不,我的意思是說在那之前他就認得你了。”
這好像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畢竟苗人鳳在江湖里行走多年,有人無意間見過他,他卻不記得,也很尋常。
“他認得你,卻很怕你認出他。”
兩次見面,平阿四面對苗人鳳都是極力低著頭不想引起他注意,明明從前在江南時他盡管緘默但不是這樣畏縮的性子。
南蘭沉吟一會兒,突然輕輕道,“因為胡斐。”
和平阿四認識了幾年的她很清楚,對于他來說,胡斐比他自己的命還重要,上次大雨在商家堡初次碰面,他就非常避之不及。
方才苗人鳳剛出現時,他的反應還沒那么大,直到胡斐說出苗人鳳知道了他是胡一刀之子這件事。
而關于胡斐的身世平阿四是清楚的。
“夫君,從前你和我說過,胡斐是降生在你和胡大俠決斗的客店里,我覺得當時平阿四應該也在那家客店里。”
“當時你以為小胡斐已經身死,但實際上是被平阿四帶走了,他不來找你,還想避開你,是因為他覺得你會對胡斐不利。”
南蘭的分析細致入微,鞭辟入里。
苗人鳳也很相信妻子的判斷,他想了想還是沒記起平阿四這個人,不過他倒是有些明白了為什么平阿四不想他接觸胡斐。
因為胡一刀確實是死在了他手中。
即便苗人鳳和胡一刀兩人都很清楚這是個誤會,所以胡一刀臨死前才會將孩子托付給他,但在外人眼里他就是胡斐的殺父仇人。
得出這個結論的苗人鳳沉默了,陷入了悵惘的回憶里。
南蘭沒有打擾他,只是她心中隱隱約約覺得,平阿四之所以如此,或許是因為當時作為一個沒有人注意到的小人物的他注意到了什么呢?
畢竟,至今都不知胡一刀為何會中毒而死。
這時旁聽了全過程的趙半山插口道,“我瞧那小兄弟被教導地很好,這平阿四應當不是個壞人。”
南蘭點頭贊同,“趙三哥好眼力,平四叔確實人品貴重。”
她這話反倒讓最開始稱贊平阿四的趙半山驚奇了,就是苗人鳳也看過來一眼,畢竟南蘭雖待人溫和,但也少見這樣的贊譽。
南蘭看出他們的意思,不由有些狡黠地輕輕一笑。
“夫君和趙三哥都是江湖豪杰,武功蓋世,你們最關注的自然是小小年紀就有一身好武藝的小胡斐。”
“可我最開始關注到胡斐,其實是因為平四叔。”
這些年南蘭也時常會隨手幫助一些貧苦人,她還建了許多慈幼局,收容了很多無家可歸的孩子,雇傭無處可去的可憐女子去照顧孩子。
但她對胡斐和平阿四確實更多幾分關注。
因為南蘭敬佩平阿四。
平阿四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小人物,隨處可見的底層人,他一直都生活在饑困交加、受人白眼的際遇里,命如草芥。
沒什么人會在意他,就像沒人會在意路邊的雜草。
但人們卻很樂意去踩一踩雜草。
直到平阿四遇到一個人,一個看得見路邊雜草的人,那人也并不把他當雜草,叫他小兄弟,把他當人看,還幫他還了高利貸。
在江南時,平阿四帶著胡斐到南蘭府里做事,他每天只勤勤懇懇悶頭干活,除了胡斐很少和人說話。
倒是胡斐膽子很大,性子機靈,是很討人喜歡的小孩。
這樣的孩子在府里關不住,南蘭出門游玩時便隨手帶上他一塊做她的“小護衛”,平阿四極偶爾空閑的時候就會跟上。
一次他們在外遇到一個人,欠了高利貸被人按在地上打,尋常人借高利貸多是好賭,那人卻是為了給家里老子娘看病。
但最后,病沒治好,欠下一屁股債。
這高利貸其實也不多,至少在南蘭看來只是一百兩罷了,她遇見了,知道了前因后果便順手替他還了。
身邊的婢女說南蘭太心善,總是給這些無關的人散財。南蘭只搖頭道,“我只是覺得一個人的命不該用一百兩銀子來衡量。”
當時,向來默不作聲的平阿四突然大哭起來。
他這個人哭起來也沒什么聲,只是眼里嘩啦啦掉著淚,因為傷疤而猙獰的臉龐就像一塊被大雨淋濕的巖石。
南蘭當時驚訝極了,胡斐也是,他們問他原因。
平阿四哽咽著說,“南小姐你是個好人,我從前也遇到過這樣一個好人,他告訴我世人并無高低,在老天爺眼中看來,人人都是一般。”
“我聽了這番話,就似一個盲了十幾年眼的瞎子,忽然間見到了光明。我遇到大爺只不過一天,心中就將他當作了親人,敬他愛他,便如是我親生爹娘一般。”
那個人,就是胡斐的父親。
當時平阿四沒說姓名,南蘭并不知道那是胡一刀。
她只知道,就因為和胡一刀見的這一面,認識的這一天,他說的這一番話,他替他還的那一百兩銀子。
平阿四用自己后半輩子的命來報答了。
為了救下襁褓中的胡斐,平阿四的胳膊被人砍去了一只,臉差點被人砍成兩半,他是個沒本事的人,日子過的窮困潦倒,卻擠出一粥一飯把胡斐養大。
他自己給人幫工,低三下四,卻絕不叫胡斐給人卑躬屈膝,不讓他受一點委屈,把這孩子養的活潑膽大,自信有傲骨。
連苗人鳳都盛贊精妙至極的胡家刀譜,閻基偷了兩頁拳經就能在綠林里橫行霸道,讓號稱“百勝神拳”在江湖上走了幾十年鏢的馬行空無可奈何。
可胡家刀譜在平阿四手里待了十幾年,被他原模原樣交給胡斐,讓胡斐自己琢磨著練,平阿四自己到如今仍是個不會一招一式的普通人。
仗義每多屠狗輩,這樣一個人,如何不叫人敬佩?
待南蘭說完,馬車外的苗人鳳、趙半山和馬車里的呂小妹都沉默良久,半晌趙半山率先嘆道,“是位義士啊。”
苗人鳳則道,“只恨無酒,不能共飲一杯!”
第30章 春曉之花30
***
呂小妹病了。
這孩子從家中變故之后就一直處在長途跋涉、精神緊繃的狀態下, 一朝大仇得報放松下來,身體積累的毛病就涌上來了。
南蘭等人便停在了山西的一座小城里讓她修養幾日。
對于這個身世坎坷又懂事堅毅的孩子,三個大人都頗為憐惜, 因為同是女子的身份, 住在客店的幾日都是南蘭貼身照顧她。
她們相處地很是親善。
南蘭性情溫柔似水,呂小妹幼年喪母, 生活中已許久沒有女性長輩的慈愛關懷,一段時間下來她對南蘭很有些如姐如母的感情。
趙半山看的都忍不住打趣,“阿蘭以后定是個好母親。”
南蘭當時笑而不語, 但晚上入睡時, 苗人鳳擁她在懷中,她卻將他的大掌輕輕覆在自己小腹上時,仰頭貼著他臉頰輕輕問道,
“好像有個孩子也不錯, 是不是?”
他們成婚已經三年了,或許是因為南蘭身子骨弱,一直未有孕信, 她自己不著急,苗人鳳也不著急,家中也無長輩催促。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談到這個話題。
苗人鳳借著燭光含笑看著懷中妻子薄粉玉面,沉吟一會兒,“要個女兒吧, 最好是像你。”
尋常人自然是都想要個兒子傳宗接代, 但對于苗人鳳來說,早年他甚至一度想把苗家血脈就此斷在他這一代。
不然他也不會拖到年近三十還不成婚。
究其緣由還是得說到苗田范胡四家世代的仇怨, 苗人鳳不想再把仇恨延續到下一代,所以他既不收徒, 往后也不打算把苗家劍法傳給下一代。
其實就是他這一代,也只有他一人學了苗家劍法擔負起了仇恨,他兩個弟妹都選擇做了普通人,原本是想不摻和江湖事安穩生活一輩子的。
誰知遇上商劍鳴這樣一個不講道義的……
南蘭隱隱能猜到苗人鳳的想法,不過她所思與他不同。
在她看來往后是否習武自然是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尤其是女兒,若有那個習武的根骨,就更要有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了。
至于那份世仇……
南蘭想到曾與苗人鳳結下深情厚誼的胡一刀,想到同樣與他們同生共死一場的小胡斐,她覺得或許這份糾葛會終結在這一代也說不定呢。
***
修養幾日后,呂小妹逐漸好轉,他們也要離開這座小城,繼續啟程去往回疆了。
臨走前的一天,南蘭和苗人鳳出門去逛了逛這座自來到還沒好好看過的小城,順便為之后的旅程準備上衣物吃食。
然后就這樣巧合地遇上了熟人,馬春花。
當初在商家堡的鐵廳里,馬行空三人雖未插嘴,但始終是站在南蘭和苗人鳳一行人這邊的。
南蘭遇到這姑娘時,她牽著馬滿臉愁容地站在街對面,瞧見茶樓上的夫婦后才露出驚喜的神色,穿過人群走了過來上了樓。
“苗大俠,南……南夫人。”
馬春花原本是習慣性想喊南小姐,但那天在商家堡里福康安不肯承認南蘭嫁人的事實始終堅持對別人稱呼她南小姐。
馬春花想到這酒覺得怪怪的,才急忙改了口。不過原本該稱呼苗夫人,但這句南夫人出了口竟覺得好像更順耳一點。
南蘭聽她這么喊,好像也挺歡喜,沖她微微一笑。
“馬姑娘。”
馬春花過來后先鄭重和他們夫婦二人道了謝,畢竟算起來,兩次見面他們夫婦就救了他們父女兩次。
說來雖然已經見過兩次了,但兩次都沒怎么好好說過話,要說熟悉也不甚熟悉,道謝完馬春花就有些無話可說的尷尬。
不過南蘭和人交際向來很自然大方、八面玲瓏,見狀便輕聲細語開啟話題,問起了馬行空的身體狀況。
馬春花自然說好,但馬行空自從上次遇到閻基劫鏢,身體上的傷雖然修養好了,心氣卻衰減了下來,已然有了退下來的打算。
想到這,這年輕姑娘就不禁憂愁嘆氣。
“馬姑娘,怎么了?”南蘭溫聲問,“可是有什么煩心事?”
馬春花看了看她,見南蘭一雙杏眸仿若含著秋水,盈盈望著她,沒有多么濃烈的情緒,好似遇到什么都能安然自若地包容。
容顏盛極卻沒有任何攻擊性,清麗淡雅,令人見之意遠,心境恬然,不知不覺就有了依賴傾訴的欲望。
尤其這時,南蘭開口對苗人鳳道,“夫君,我想吃我們方才路過的那家點心鋪子里的雪花酥,你去買些回來好不好?”
苗人鳳便依言起身離開了。
包廂里只剩下了南蘭和馬春花兩人,于是她也再沒了猶豫,一吐為快。其實也不是多么難以啟齒的事,只是事關她的婚事。
在商家堡時,商老太曾經想讓兒子娶馬春花為妻,在她嫁進來后折磨她,讓馬行空痛苦,這個事其實早就被馬行空偶然探聽到。
但那時他們寄住在商家堡,商老太又沒撕破臉。馬行空便假做不知,當面請商老太作見證給女兒和徒弟徐崢訂下了婚事。
如今,馬行空既然想退下來,那么飛馬鏢局自然是要交到徒弟徐崢手里,便想讓馬春花和徐崢先成親。
可是……這就是馬春花出來散心的原因了。
南蘭始終安靜地聽著,沒有擅自評論什么,只是眸中含著溫柔和鼓勵的神情,便讓馬春花情不自禁如竹筒倒豆子般傾訴個痛快。
直到她說完,南蘭才溫聲問,“你不喜歡你師兄嗎?”
馬春花眉尖蹙起,神情糾結,猶豫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我,我也不知道。”
南蘭卻已明了了她的心思。
師兄妹之間的情意是有的,卻不是男女之情。
這倒是很自然的事,南蘭也見過徐崢,雖沒什么交談,但寥寥數面已足夠讓她看清一個人。
馬春花是個人如其名,貌若春曉之花的漂亮姑娘,徐崢卻生地丑陋,兩人在外貌上看著就不如何相配。
不過這倒也沒什么,南蘭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她相信馬春花也不是。
果然馬春花想了想,便輕輕道,“我知道爹的心思,他只有我這個女兒,將來頂立門戶就要靠我師兄了,我也不是不愿意嫁給他……”
想到和徐崢的相處,她眉心皺的更厲害了。
“從前我和師兄相處地也很好,只是自從訂了婚約之后,他老是想管著我,我和旁人說兩句話都要動氣,我爹都不這樣嚴苛。”
南蘭只問了一句話。
“馬姑娘,你到底是真的愿意嫁給你師兄,還是不愿意違抗你父親的安排呢?”
馬春花頓了一下,“這,這有什么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
南蘭輕輕頷首,分外清越明澈的嗓音如飛泉鳴玉,慢條斯理的語調似乎有一種極為特殊能夠舒緩人心的韻律。
聽她說話像是一曲美妙的樂章,但話里的內容卻十分犀利。
“前者是你自己的意愿,后者是你父親的意愿。”
“可是,傻姑娘,你莫忘了,即便是你父親的意愿他最根本的也是想要你好,但你真覺得嫁給你的師兄能過得好嗎?”
馬春花覺得師兄訂婚后就變了,是因為訂婚前他們只是師兄妹,是兩個獨立的人,訂婚后他們是夫妻,在徐崢看來馬春花是他的附庸。
他有權力管教她,控制她,她得聽他的。
南蘭溫和而不失直白地道,“現在還只是訂婚,等你們成婚后,等你父親百年后,他只會越來越變本加厲。”
當然徐崢的確愛著他的師妹,但如果是這樣充滿占有欲和控制欲的愛,至少南蘭是不愿意要的,這樣的愛又有什么可珍貴的?
馬春花的臉色微白,因為她覺得南夫人說的話是對的。
以往腦子里混沌的、迷茫的思緒雜亂無章,都像被清靈悅耳的徐徐嗓音滌蕩地清晰,她也明白了從前隱隱的不快和憂慮是為何。
因為,她本心不愿意被人這樣束縛。
她從生下來就受父親管教,也習慣了聽他的,可是她和師兄一直平平等等地相處,甚至因為她的身份總是他讓著她。
可是為什么,一朝訂了婚成了親她就低了他一頭了?
更重要的是……
馬春花還沒想通,她的心突然慌亂得厲害,又像是在為什么而激動,“可是,可是爹只有他這一個徒弟,不傳給他……”
“還有你。”
南蘭美麗的臉龐含著溫雅和煦的淡淡笑意,卻打斷了她,用再理所應當不過的語氣道,“馬老鏢頭還有你這個女兒,”
馬春花一時頭腦空白,口舌生結,南蘭的話卻還在繼續,溫和的嗓音吐露的話語卻字字如刀,戳得她又痛苦又痛快。
“即便馬姑娘寧愿委屈自己也要遵循父親的意愿,但你真的覺得你師兄能按馬老鏢頭希望的那樣撐起門楣嗎?”
“他武功比之你如何?他為人處事比之你如何?”
在南蘭看來,徐崢與馬春花的不相配更重要的是他性情粗魯蠻橫,在小事上為人沖動,大事上沒有主見,有小勇而無大謀。
“他武功平常,只比你好一些,但沒多大用處,還需要馬老鏢頭的幫扶,這份助力你同樣可以有。”
“他做人不夠圓滑,看不清形勢容易得罪人,不如你會變通,能說會道,偏偏鏢局生意最重人脈交際。”
“他能做到的事,你能做到,不不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做到。”
馬春花的心怦怦直跳,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腦海里隨著南夫人的話冒出的那個念頭,“南夫人的意思是由我來頂立門戶?”
南蘭微笑著看她,“馬姑娘,我說過,要看你自己的意愿。”
馬春花沉默了下來,緊攥著掌心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南蘭言盡于此也不打算再多說什么了,估算著時間抬眼望向窗外的街道,果然看到了底下苗人鳳提著糕點的身影。
苗人鳳敏銳地抬頭,兩人隔著長空相望一眼。
南蘭杏眸微彎,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清,朱唇輕啟無聲道:
“來接我。”
苗人鳳立刻抬腳,大步往茶樓里來,原本沉悶地隱沒在人群里的漢子高瘦的身影突然變得意氣風發起來。
直到他背影消失在樓下,南蘭也收回了視線,她看了一眼對面還在思考著什么的馬春花,端起許久沒動的茶盞輕輕撇了撇浮沫。
馬春花思考地實在太專注,沒注意到南蘭的舉動,南蘭想著苗人鳳大抵已經在門外了,便干脆放下茶盞起身了。
“馬姑娘,我夫君來接我了,我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馬春花沒想到她突然要走,愣愣點了頭,但等南蘭已經快走到門邊時她又突然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地開口問道,
“南夫人,你,你和福公子是青梅竹馬,你沒有嫁給他,嫁給了苗大俠,這也是你自己的意愿嗎?為什么?”
事實上馬春花也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問南夫人這樣一個問題,南蘭卻看出一點意思,這姑娘應當是對瑤林有些少女綺思。
這當然也是很正常的事,南蘭沒放在心上。
而她問了,她也就答了。
“當然,這當然是我自己的意愿。”
可以說嫁給苗人鳳是南蘭年少時唯一一件自己做主的大事。
“我和瑤林之間,從來容不得我做主,所以和他在一起我不快樂。就這么簡單,在這件事上其實無關情愛。”
“我當然愛我夫君,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和他同生共死,但一切的前提是我愿意,我自己的意愿最重要,我活的開心最重要。”
南蘭輕輕一笑,回眸一顧便驚起無數飛鴻。
“假如有一天我夫君讓我不快樂,我也會離開他的。”
話罷,她不再回首,繼續向前走去,打開門后門口是苗人鳳高大的身影,馬春花想著她們方才說的話嚇了一跳。
但南蘭只是從容地接過他手里的糕點,仰頭粲然一笑,比方才她在馬春花面前時的笑容更自在更動人。
“夫君,我們走吧。”
馬春花怔住了,她好像明白為什么南夫人會棄福公子勸苗大俠了。
從前她覺得如南夫人這般擁有堪稱傾國傾城的美貌,能讓苗大俠如此鐘情,福公子如此執著,真是再正常不過。
但今日的南夫人和往常的裝扮差不多,馬春花卻覺得她比往日所見還要光彩照人千倍萬倍,在她眼中熠熠生輝,比日月還耀眼。
太過驚艷的人,只要遇見過,就終其一生刻骨銘心,無法忘卻。
馬春花想,她如此,苗大俠如此,福公子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