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再至回疆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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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夫人, 南夫人!”
就在南蘭和苗人鳳已經走到樓下時,馬春花又追上來。
原本大堂里的許多客人就偷偷瞧著這風姿特秀的斗笠美人,這一喊倒是讓更多人明目張膽地看了過來。
又在苗人鳳目光冷沉地一一看回去后收回視線。
小姑娘臉一紅, 走到南蘭身邊壓低了聲音道, “南夫人,你和苗大俠認識大雨那天的田歸農是嗎?”
南蘭不意她竟突然說起田歸農, 但還是點了點頭。
“是,他和我夫君是世交。”
馬春花眉尖立刻就緊緊皺了起來,不敢相信苗大俠這樣的豪俠人物竟然會和田歸農這個小人是世交。
“南夫人, 他不是個好人, 那日閻基來搶奪鏢銀,原本我們這么多鏢師幫忙其實已經能趕走他了,是田歸農橫插一腳。”
“他和那個盜魁竟然認識, 一張口就要和他分掉我們三十萬鏢銀, 虧他還是什么天龍門北宗的掌門,卻是強盜作派。”
當日南蘭和苗人鳳到商家堡時,兩方人已經斗過一場了, 他們沒經歷前情,不過等進去看到里面的場景和心虛的田歸農。
南蘭倒是早就猜到了田歸農和盜魁勾結的大致。
馬春花自然不知,只是那日她在旁邊瞧著覺得田歸農對南夫人不懷好意,受了他們夫婦恩惠后就一直想提醒她,只是兩次見面都太匆匆。
南蘭明了她好心, 沒有解釋什么, 只溫聲道了謝,不過馬春花這一番話里還真有一處不起眼的細節讓她莫名有些在意。
田歸農和盜魁閻基認識, 那日閻基顯然也是認得苗人鳳的。
但苗人鳳和田歸農關系向來冷淡,除了田歸農自己主動找上門拜訪, 苗人鳳在外行走江湖幾乎不可能與田歸農同行。
閻基卻同時認識他們兩人……
雖然這也不是沒有更偶然的情況下,閻基分別認識了他們兩人的可能,但思及閻基那日畏懼到不正常的情狀,南蘭還是想確認一二。
“馬姑娘,你知道田歸農和閻基是如何認識的嗎?”
這件事閻基還當真提到過,馬春花思索片刻,回憶道,“一開始田歸農沒認出他來,閻基說十三年前在滄州府服侍過他。”
“哦,對了,田歸農說那時候閻基是個跌打醫生。”
十三年前,滄州府。
聽到這個特殊的時間和地點,南蘭戴著斗笠看不清苗人鳳的神情,但能感受到身側的男人身體一頓,垂眼看到大掌緊握成拳。
那正是苗人鳳去找胡一刀決斗的時間和地方。
因為是四家的恩怨,田歸農還有另外一家范家的后人也同樣在場。
小胡斐那時還在胡夫人肚子里,即將臨盆的時候定是要大夫照顧的,但鄉野地方只能勉強找到位跌打醫生。
閻基應當就是那時候同時認識的苗人鳳和田歸農二人,還有那時候應當也在場的平阿四……
南蘭腦海中已經下意識將這些點聯系到一起,但線索還是太少了,連不成一片完整的網。
這些思量只是一瞬間,馬春花完全沒注意到自己隨意吐露的話讓南夫人想到這許多,她只是聽見南夫人向她道謝又告辭。
臨分別前,那如纖云薄霧的斗笠白紗下傳出那如珠如玉、令人聞之既醉的曼妙嗓音,溫雅、清潤、柔和,飽含祝福的意味。
“江湖上的萍水相逢太匆匆,這或許就是我和馬姑娘見的最后一面了,不過我想,若是真有再見之日的話。”
“希望看到的依然是馬總鏢頭帶領著飛馬鏢局。”馬行空就要退下了,那南蘭這句話里的馬總鏢頭指代的是誰,不言而喻。
馬春花站在茶樓門口怔怔地望著南夫人翩然而去的身影。
明明此刻根本看不到南夫人斗笠下那令人驚心動魄的至美容顏,但此刻只是她寥寥幾句話卻叫她心中掀起無數驚濤駭浪。
馬春花陡然仿佛生出一股莫大的勇氣,敢于反抗一切。
“南夫人!我會做到的!”
她沖著南夫人即將消失在人海里的背影大聲喊道,毫不在意周圍其他人看過來的驚奇目光,她唯一注視的那道纖纖身影似乎在原地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
但馬春花想,南夫人的云紗下定是微微笑著的。
***
趙半山帶著呂小妹出回疆的時候騎著銀霜逐電駒只用了幾日功夫,回去的時候慢悠悠駕著馬車倒是用了大半個月。
不過去時是因為事情緊急,不得已而為之。
如今事情辦完了,自然就不用急了,南蘭倒是能騎馬趕路,她十幾歲時就和趙半山他們走過從北京到回疆的路了。
但呂小妹還小,剛經歷家破人亡的變故大病一場,趙半山有意叫她在路上多看看散散心,畢竟到回疆后不知多久才會再回中原。
于是,就這樣走走停停,吃吃玩玩。
苗人鳳和趙半山是兩個粗手粗腳的漢子,南蘭卻是很懂享受玩樂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在她的溫柔陪伴下,呂小妹逐漸開朗起來。
路途再長,也終于到了回疆。
趙半山進入回疆不久,霍青桐就收到了消息,聽到他不但把呂小妹帶回來,還帶回了一對夫婦時,她并沒想太多。
直到趙半山把人帶到她面前。
一望無垠的青青草原上,燦爛盛大的日光下,頭頂是藍天白云,遠處是皚皚雪山,眼前是恍若圣潔美麗的雪蓮花化身的仙子。
那仿佛從九天云端而來的姑射仙子,沖她盈盈淺笑。
“青桐姐姐。”
南蘭的到來讓霍青桐等人都覺十分驚喜,當天晚上就舉行了一場篝火晚會歡迎呂小妹和南蘭夫婦的到來。
大家都對苗人鳳十分好奇。
一是聽說過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名號,二來是他竟然能越過福康安那小子娶了阿蘭,且兩人看著真是恩愛情深。
江湖上的漢子直接、豪爽,即便結交也不搞什么繁文縟節,就只做兩件事,喝酒、打架。
苗人鳳不愛與人打交道,但不是怕和人交際。
一來他自己對紅花會群俠景仰已久,二來他知曉這些人與南蘭交情匪淺,如她娘家人一般,自然也想打好關系不叫她為難。
于是,誰來喝酒都痛快地一飲而盡,誰來比試都應下約定。
他本也是個心思開闊、磊落俠義的性子,和紅花會群俠的脾性相當合得來,不一會兒功夫便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起來。
南蘭被活潑好動的李沅芷拉去跳舞。
當年她在草原上住了一年,認識了許多回疆的姑娘,六年過去,她們也都和她一樣嫁為人婦,再次見到她都很高興。
于是南蘭也在人群許久才脫身。
把她拉出來的霍青桐,雖然和卓是霍青桐的父親,但這些年真正處理部落事物的都是霍青桐,長年身居高位,威勢越重。
雖然她待人和氣,但部民們敬重她,在她面前不敢放肆。
南蘭和霍青桐在一處角落里坐下,捧起香醇的羊奶酒慢慢對飲,南蘭越過載歌載舞的人群找到苗人鳳的身影看了一眼。
人群里的苗人鳳正好也在看她,南蘭沖他笑了一下,苗人鳳被火光和酒氣熏得微紅的臉上便露出一個淺笑的弧度。
兩人對視間,便有種旁人插不進的心有靈犀,情意綿綿。
“咳。”
一旁傳來一聲清咳,是霍青桐。
南蘭收回視線,唇角依舊含著微微的笑意,落落大方,并不羞澀,倒是讓霍青桐更想打趣一句,
“這一個,可算是不用你兩邊為難地操心了,這個雖然也沒你聰明,至少比起那小子可體貼聽話多了。”
南蘭靠在霍青桐肩上,順勢撒嬌道,“還是青桐姐姐最聰明最明察秋毫,也最胸懷寬廣對我最好了。”
說完,她坐直了認真道,“當年,是我利用……”
南蘭道歉的話沒說完,霍青桐的食指就抵在了她唇邊,不讓她說下去了,只是溫柔地一笑,“好姑娘,當年我們也有不對。”
兩人的話沒有說明白,但都知道對方的意思。
霍青桐一直都知道南蘭是個聰慧的姑娘,溫柔孱弱的外表下是極為堅韌強大的心靈,無論在哪里都能過的很好。
就像當初明明是被他們這些江湖人甚至是反賊擄去的人質,卻能在短暫的相處里看清他們為人,然后恰到好處地示之以弱。
知道他們看她的眼神愛屋及烏的意味,便不動聲色地展現出自己少女天真活潑的一面,用自然親近的態度逐漸與他們拉近關系。
就像春雨,潤物細無聲地融入到他們中間。
但南蘭沒做錯什么,她只是想要在陌生的環境里保護自己,保護和她一起且頗受敵意的竹馬少年。
她的確是真心欣賞他們的俠義豪情,真心喜愛這片草原,和他們相處中付出了真心。
霍青桐覺得,這就足夠了。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眼前已褪去少女的青澀,逐漸成熟但越發動人心魄的絕色玉容。
鴉發如烏云綢緞,肌膚如雪晶瑩。
她看起來就是被精心照顧著的,當然六七年前的南蘭也是金尊玉貴、鐘鳴鼎食養出來的嬌貴千金。
但兩者還是有很大不同。
那時的她分明年少,周身卻有種看透世事的清冷煢然。
即便后來和他們混熟了在草原上每日都活地開開心心,也有種抓住最后難得的時光盡情歡愉一場的感覺。
就像緊緊繃著的弦,但現在的她是松弛的,是恬然安適的,眉梢眼角是不必刻意展露便無時無刻不藏著由內而外的溫柔愉悅。
霍青桐知道阿蘭無論在哪里都能過的好,即便她如今真的嫁給了福康安那小子也有能力應付高門公府的復雜,讓他言聽計從。
但好不代表開心。
“能看到你過的開心,我就放心了。”
盛極的美貌不僅能帶來他人的喜愛,也會有伴隨占有的災難。
南蘭和喀絲麗那樣的至美之中,似乎都蘊蓄著一股極大的力量,叫人為她粉身碎骨,死而無悔。
但喀絲麗太過天真單純,無法保護自己。
南蘭心竅玲瓏,善于利用自己這份優勢驅策人心,霍青桐覺得她這樣很好,能看到相似的人得到幸福美好的生活,心中無時無刻不在隱隱作痛的傷口好像也得到了些許撫慰。
第32章 京城富察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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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京城。
天子腳下一如既往地繁華似錦,富貴如云,來來去去皆是香車寶馬, 一塊磚頭砸下去說不定就是皇親國戚和一品大員。
但三歲的孩子是不懂這些的。
她只是睜著一雙烏溜溜像黑亮的水晶葡萄一樣的杏眼, 滿是新鮮好奇地去瞧那些小攤販們擺出的琳瑯滿目的商品。
剛好有賣糖葫蘆的從馬車旁邊路過吆喝,被晶亮剔透的糖殼包裹著一顆顆飽滿的紅山楂, 顏色格外鮮艷,十分吸引孩子的目光。
“媽媽,那是什么?”
從小生活在回疆草原的孩子沒看過這個, 轉頭去問母親, 一團稚氣的雪白小臉上滿是天真無邪,眉眼間已很有些清麗顏色。
抱著她的是位姿容更為耀眼,堪稱盛極的美人。
發如云, 眉似柳。
肌膚勝雪般白皙無瑕, 如冰之清,如玉之潔,一雙盈盈杏眸仿若含著秋水潤澤, 清麗脫俗,朱唇一點櫻桃,嬌艷欲滴。
明明弱不勝衣,但眉眼間自有一番清冷文雅的風骨。
皮相與骨相兼備,神與貌俱絕, 本就十分的相貌因出塵絕世的高華氣質更有了十二分的傾城絕代之姿。
似雪谷幽蘭, 遺世獨立。
若非梳著婦人發髻,完全看不出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只是這如姑射仙人般的美人, 清艷的眉眼間是煙籠寒月的輕愁,淡淡垂眸不言不語地陷入沉思中, 不知在出神想著什么。
聽到女兒的問話,南蘭這才回過神來。
“是糖葫蘆。”
還不等她再說什么,對面坐著的青年已經開口吩咐道,“去,給小小姐把那糖葫蘆都買來。”
馬車外很快就有人恭敬地應聲。
于是一錠銀子被扔到那小販的懷里,直接換了滿滿一樹的糖葫蘆,自有侍衛拿著,其中最飽滿漂亮的一支被遞了進來。
若蘭雖然年紀幼小,但是個很聰慧乖巧的孩子。
她先看看抱著自己的媽媽,等南蘭輕輕點了點頭,她才從對面的青年那里接過了那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
拿了之后,若蘭還不忘甜甜道一句,“謝謝舅舅。”
南蘭沒教她這樣喊,但這孩子在回疆草原上認識的男性長輩基本都是南蘭這邊的好友,她都是這樣喊的。
雖然對面的男人她以前沒見過,但應該也是如此吧。
被喊了一聲舅舅的福康安俊美的臉龐微僵,并不如何高興,但面對著一張和小時候的南蘭像極了的小臉也很難擺出什么臉色。
小若蘭見他沒回應也不在意,自顧自快樂地舉著漂亮的小紅果看了又看,糖葫蘆的糖衣有些硬,她的乳牙咬了許久才咬開。
小若蘭不說話,馬車里就沒人出聲。
等她吃了一顆糖葫蘆,南蘭才終于再次開口,溫聲提醒道,“好了,不吃了,蘭蘭,小心你的牙受不了,它會疼的。”
小若蘭有些不舍,但還是聽話地不吃了。
她舉起那串糖葫蘆到南蘭唇邊,笑地露出幾顆小乳牙,“蘭蘭不吃了,給媽媽吃,甜甜的,酸酸的。”
“好,媽媽謝謝蘭蘭。”
南蘭憂慮的心情因女兒純真的笑顏得以放松片刻,清冷的眉眼霎時如冰雪融化般溫柔似水,唇邊的笑意如一枝春色繁花綻開。
他們坐的馬車寬敞又華貴,地面鋪著的是綾羅綢緞,黃花梨木的香幾上擺著的是金鼎熏爐,裊裊升起的沉水香淡淡繚繞。
但這一切名貴華美之物都不及她一笑。
她坐在馬車里猶如一顆被錦繡堆呈著的瑩瑩璀璨的明珠,像最巧奪天工的匠人雕琢出的羊脂美玉,燁燁容光照的滿室生輝。
福康安從上次商家堡已有五年又未見她,這一次因為強硬的手段,更是別想得到她的一個笑顏。
他近乎貪婪地直勾勾盯著她,直到那笑意在他的注視下終于漸漸消失。
福康安看看她,見她又兀自陷入沉思中,寧愿發呆出神也不理會他,他知道她這是在想著誰擔心著誰。
暗暗咬牙,內心中妒火升騰,又不愿向她發火更惹她不快。
他突然伸出了手來,要抱了若蘭去他懷里。
南蘭被福康安的動作一驚,下意識想要阻止,想到如今淪為階下囚的境遇,攔著又有什么用,到底是松了手。
好在若蘭打小就被周圍的舅舅和姨姨們抱來抱去,她倒是一點也不怕生,到了陌生的舅舅懷里仍然只顧著鏤空的車窗外的新奇。
福康安也沒想對這孩子做什么,他的目的從來都是她。
“若蘭像你,我記得那時候你也是對這些外面的小玩意感興趣,有一次買了糖葫蘆你吃了兩顆,剩下的是我替你吃完的。”
哪里是他替她吃,分明是他非要搶她手里吃的。
直到這時南蘭才終于肯正眼看他,輕輕抬眸,水潤的杏眸上一對纖長卷翹的濃密羽睫如同寒鴉欲振的飛翅。
福康安心中一喜,卻聽她淡淡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已經長大了,我也記不大清了。”
以她過目不忘的記憶,她卻告訴他記不清了?
尤其是她的話又讓他想起五年前在商家堡再次分別前她對他說的那一番讓他耿耿于懷的話,更是如鯁在喉。
福康安瞬間轉喜為怒,好在這時馬車終于到了目的地停下,車外扈從的提醒打斷了他的情緒,讓他再次冷靜了下來。
***
馬車直接駛入富察府內。
小若蘭被福康安抱著從馬車里出來,南蘭出來時,他伸手去扶,卻被她避開,于是伸出的手在空中頓了頓到底收了回去。
福康安帶著她們母女在陌生又熟悉的府邸里走。
南蘭倒是并不避諱地打量著這方少年生活的舊地,渾然不在意旁人的注視,每瞻視顧盼,光彩溢目,照映左右。
而一路免不了遇到府里伺候的下人,不管是誰見到南蘭時都不免驚艷地恍惚失神,有些是十幾年前的舊人,立時認出了她。
雖然南蘭只在富察府里住了四年,雖然如今已過去了十年之久,但當年如天仙化人般的表小姐可是府里獨一份的絕代風華。
而那些近十年添進來的下人在打聽后,也很快就知道了原來這就是那位讓三爺念念不忘,寧愿和家里抗爭誓不娶妻的南小姐。
……可是,南小姐這已經嫁人生女了啊。下人們交換的眼神微妙起來,卻是不敢說什么的,三爺可不是好說話的主子。
最后到達的目的地不出南蘭所料,是她當初寄居時住的蘭漪院。
院里那棵枝繁葉茂,花開如雪白重錦的杏花樹還在,甚至院里走出來迎接的都是當年伺候她的兩個貼身丫鬟紅珠和綠衣。
“小姐。”
兩人見到南蘭時倒是都頗為欣喜,她們當年雖然是被府里指派過來的,但和南蘭相處四年,她又是個性情溫和,待人寬仁慈和的,主仆間的感情自然很深。
她們倆比南蘭還大上幾歲,如今也嫁人為婦了,看衣著打扮過的應當還不錯,應該是被福康安又特意找過來在蘭漪院伺候。
南蘭雖對福康安很是冷淡,但也不至于遷怒紅珠和綠衣。
不過也來不及和她們敘舊,府邸里的路走起來算長,若蘭在福康安的懷里一開始還新奇,如今已昏昏欲睡起來了。
福康安讓紅珠綠衣抱過去,明明當年南蘭的臥房就在里面,他卻讓她們把小若蘭抱到左邊的廂房里去。
紅珠和綠衣站在原地不肯離開,目露擔憂地看向南蘭,畢竟如今可不像幼時,這孤男寡女的共處一室……
福康安向來是個不容違抗的霸道性子,正要發火。南蘭不愿她們為難,自己率先開口讓她們出去了。
若蘭察覺到要和媽媽分開,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要醒過來,“媽媽……你去哪兒?”
南蘭過去哄她,“蘭蘭乖,媽媽有事,待會兒再去陪你睡覺好嗎?”
若蘭乖巧地點頭,但又問,“那爸爸呢?他怎么還不來找媽媽和蘭蘭?蘭蘭想他了。”
以往南蘭和苗人鳳之中總會有一個陪在小若蘭身邊,之前南蘭在還能安撫得了她,現下要離開媽媽身邊就叫她想起爸爸了。
南蘭向來是很堅強的性子,這一路即便被脅迫至此都未顯露絲毫脆弱之態,眼下卻被幼女的這幾句話激地眼眶險些一紅。
尤其想到遠方的苗人鳳,心頭更是又酸又痛。
但南蘭實在不想女兒跟著她一塊兒憂慮,強撐著笑顏哄她,好容易才趁她這會兒睡意上頭將她糊弄過去。
等她們幾人離開,室內就只剩下南蘭和福康安二人。
從前他們在這座小院里幾乎算是一起度過了四年的青梅竹馬的少年時光,姑且能說是無憂無慮。
可如今和他共處一室,竟讓她心中唯有恐懼和厭惡。
果然,當南蘭轉頭,就見到身后不遠處的福康安一臉強忍怒氣的模樣,她知道這又是因為她提到了苗人鳳。
“怎么?你還惦記著他?”
這次福康安到底沒能將這股憋悶許久的怒氣忍下去,他刻薄地譏諷,“他現下已成為了一個瞎子,怕是連路都走不穩當!”
第33章 獨一無二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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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怎么發展到現在這個境地呢。
五年前南蘭和苗人鳳夫婦去了回疆探望舊友, 順便在那兒避上一兩年,因她知道福康安確鑿是個不服輸不容人忤逆的性子。
他們在商家堡讓他吃了這樣一個大虧,丟了這么一回臉面, 福康安短時間內是絕不肯善罷甘休的。
南蘭也沒想永遠躲著福康安。
在以為她死了的三年里, 他不也能活地好好的嗎?
如今知曉她還活著,可她已經嫁人了, 即便他再憤怒但等到冷靜下來,理智也該明白不可強求了。
從此天各一方,江湖不見, 兩廂安好就是了。
但或許真是他們分開的太久, 記憶中那個驕縱壞脾氣但對她一腔赤誠真心的少年郎已經在成長歲月里的世事沉浮中變了模樣。
也或許是她一直把他想的太好,不曾真正了解他的本質。
南蘭低估了福康安的執著,更低估了他的不擇手段。
來到回疆的第二年, 南蘭發現懷有了身孕, 因她身體柔弱怕受不得顛簸,于是原本已經準備離開返家的她和苗人鳳又留了下來。
之后生女,嬰兒嬌弱, 又等這孩子長到三歲。
南蘭在中原的生意頗多,這幾年里一直都是靠書信聯絡,數月前廣東一處的生意出了些問題,她和苗人鳳便帶著孩子返回中原。
他們沒回浙南家中,而是先去了廣東。
南蘭帶著管家出門去處理生意上的事, 若蘭恰好生了病, 苗人鳳陪伴她在家中。
然而從引她從回疆回來開始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局中局。
總之等南蘭從鋪子里出來時,福康安已坐在了馬車里等在門口, 而小若蘭就在他懷里,金相玉質的公子對她笑得風度翩翩。
“蘭兒, 我比你想象的要了解你。”
南蘭不得不跟隨他離開。
苗人鳳沒有守在若蘭身邊,南蘭就已猜到他出了事,但也是直到此時她才從福康安口中得知原來竟是眼睛……
南蘭呼吸停住一瞬,纖長的羽睫飛顫。
見她如此情狀,福康安一邊感受到妒火升騰的痛苦一邊又覺得莫名地痛快淋漓,兩種強烈的情緒扭曲雜糅在一起。
青年俊美的臉上丹鳳眸被血絲浸染,唇角卻扯出笑意。
“蘭兒。”
福康安走過來,親昵地攬住了南蘭的肩,他把她帶到左側的書房里,里面的擺設幾乎和十一年前她離開時別無二致。
“你來看,你當年看的書,寫的字,作的畫都還在這兒,你在富察府里衣食無憂,難道不比在外面風餐露宿過的好嗎?
“那個鄉巴佬他懂你寫的詩,作的畫嗎?”
南蘭沒有回應,她順著他的力道走到書房,步伐又微不可查地快上一些,率先來到書桌后,算是掙脫了福康安放在她肩上的手。
書桌上面還擺放著一本她當年常常翻閱的東坡集。
南蘭熟稔地翻開到某一頁,目光定在其上許久,福康安緊隨她走過來,見此也看了過去,他有心討好她,便緩緩讀道,
“野雁見人時,未起意先改。”
讀到這里,福康安突然頓住了,他并不是不學無術的人,所以很快就明白了南蘭選這首詩的意思,他伸手想要翻過一頁。
但南蘭卻接著他的話讀了下去,明澈的目光直直看向福康安。
“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
《高郵陳直躬處士畫雁二首其一》,顧名思義,是一位名叫陳直躬的畫家請蘇軾為他的畫雁題的詩。
東坡先生在這首詩表達了一種很有意思的人生哲理。
大致意思是野雁有自我保護的本能,一旦有人出現,就會有所警覺,隨時準備飛走,那么它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真實姿態,只在無人的場合才會展現。
但畫家要畫出這自由自在的真態,卻必然要去觀察,而一旦有畫家在場,大雁的真態便不會展現。
畫家要如何去觀察,才能得到大雁的真態呢?
而現在南蘭借這首詩在問福康安,你口口聲聲是為了讓我過的好,要怎么一邊把我關起來,一邊看我在籠中快活的模樣呢?
福康安回答不出來,南蘭卻在這時微微一笑道,“我不需要他懂詩畫,他懂我就夠了。”
而福康安縱使能將這詩說的天花亂墜,他也不懂她。
福康安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他大步上前一把將南蘭盈盈一握的纖腰扣在了掌中,把她鎖在了和書桌之間狹窄的距離之間。
“我只需要得到你就夠了。”
兩具身體貼的極近,這是很曖昧的舉動。
就算是十年前,他們少年時也沒有這樣親密沒有界限的姿態,福康安能嗅到南蘭身上淡雅的蘭馨,能感受到她溫軟細膩的身體。
溫香軟玉在懷,沒有哪個男人會無動于衷。
更何況這是南蘭,是福康安從少年時就在夢中無比渴求的南蘭,毫無疑問她對他有著幾乎令他癲狂的巨大吸引力。
福康安俯身靠的更近了,將臉湊近了南蘭纖細凝白的脖頸,瑩潤的肌膚如羊脂美玉般細膩光滑,溫熱的呼吸灑在其上微微顫動。
南蘭沒有推開他,她一動不動任他靠近,清麗的雪白面龐上淡漠地一點情緒都無,讓那美人面看起來更加出塵絕俗。
但就在福康安要更近一步時,她同樣冷冷淡淡的嗓音響起。
“你知道的,我的女兒在你手里,你要對我做什么,我無法反抗,如果你只是想要我的身子,你要睡多少次,我都奉陪。”
她這樣一說,福康安的動作反而停住了。
他抬頭去看她,就見南蘭淡漠出塵的玉面上終于浮現了一點極輕極淡的笑意,也充滿極為諷刺的意味。
“你以為我在乎什么貞潔嗎?你以為我的丈夫又在乎嗎?”
“只有你在乎罷了!你在乎地要命!”
是了,福康安就是在乎,從小他就不許旁人多看她一眼,不許旁人多和她說一句話,他竊喜于南蘭只能待在后宅里,享受她依賴他才能走出去看看的境況。
他一直都認定南蘭是屬于他的。
福康安從沒想過要讓南蘭嫁給他以外的第二個人的可能,所以在知道她另嫁他人后他憤怒地失去了理智,嫉妒地發了瘋。
他處心積慮要殺了那個男人,想法設法讓她回到他身邊!
在南蘭回到富察府的第一天,她和福康安成功不歡而散,福康安怒發沖冠地摔門而出,等他走后南蘭則跌坐在椅子上許久才緩過來。
她沒去管福康安如何,直到此時她才終于有余裕去想,苗人鳳還好嗎?他眼睛上的傷如何了?他什么時候會來找她和女兒?
是的,南蘭始終堅信苗人鳳會來找她們的。
***
洞庭湖,白馬寺。
胡斐和鐘兆文一路護送著被毒瞎眼的苗人鳳來到此處,終于尋到了如今的毒手藥王程靈素。
苗人鳳中的是斷腸草劇毒,非她不可解。
但醫治的法子卻要苗人鳳全身穴道放松,任程靈素施為,但這樣的話她只須在要穴中輕輕一針,輕易就能制他死命。
苗人鳳答應地毫不猶豫,但胡斐卻不禁擔憂。
這固然是苗人鳳為人豪邁磊落,但也不能怪胡斐多疑,畢竟他才剛經歷一場江湖風波體會到人心險惡。
畢竟,苗人鳳會被毒瞎也與他有關。
施針到底還是在苗人鳳的堅持下立刻進行了,他很急切,在施針完畢后就立即起身,要帶收拾好的東西出門去。
程靈素不得不囑咐他,“苗大俠,雖說三天之后,待得疼痛過去,麻癢難當之時,你揭開布帶便沒事了,但現下還是休息為好。”
苗人鳳卻搖頭,沉聲道,“多謝程姑娘你醫治,可我現下有一樁比我性命還重要的事要去做。”
若不是他必須等眼睛好了才更有把握救出妻女,他是絕不肯浪費這幾天時間的,明明此刻看不見,但苗人鳳布條縛住的雙眼卻準確地看向了北方。
“她們,還等著我。”
而一旁,胡斐也立刻表態道,“苗大俠,我也和你一起去。”
五年過去,當初那個商家堡里黑黑瘦瘦的孩子身材已經長地很高大了,眉眼俊朗,相貌堂堂,赫然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比起籠罩在苗人鳳周身的急切和沉重,胡斐眼里的擔憂一點也不少,他生怕苗人鳳因為不愿牽連他而拒絕,急急解釋道,
“南小姐對我有恩,我發過誓一定要報答她,如今她有難,我怎么能袖手旁觀呢?”
苗人鳳的確不愿牽連他人,不過眼下他也知若有人相助,才更有可能將妻女救出,于是到底是沒有拒絕胡斐的好意。
胡斐要去,程靈素自然也跟著他們。
但一路風塵仆仆趕路的間隙里,程靈素找到機會忍不住問胡斐,“苗大俠要去救他的妻女,你怎么稱呼他夫人為南小姐呢?”
胡斐有些意外她的發問,但還是隨口回答道,“我在南小姐嫁人之前就認識她了,這樣稱呼習慣了。”
程靈素點點頭,似乎對他的話不怎么放在心上,狀似隨意地問道,“那,南小姐是個什么樣的人?”
胡斐的回答卻沒那么隨意了。
聞言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程靈素在夜色里瞧見他似乎笑了,臉龐的棱角仿佛都在這剎那變得溫柔起來,他聲音很輕又很鄭重道,
“南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南小姐。”
“獨一無二。”
程靈素也沉默了下來,等胡斐回過神轉頭就見她閉著眼已經睡著了,他沒在意,仰頭躺下看向這荒郊野嶺的月亮想著自己被勾起的心事。
他不知道身側的姑娘也在想自己的少女心事。
她在想,原來正直磊落的胡大哥也是會撒謊的,他要去救那位南小姐絕不僅僅只是因為她對他的恩情。
最好的、獨一無二。
多么令人怦然心動又心生絕望的形容啊。
第34章 剖白真心34
***
南蘭帶著小若蘭住在了蘭漪院里, 就像少年時那樣,只是她不再需要上那些繁瑣的課程,她也不再像少年時那樣抓住一切機會出門。
最華美的綾羅綢緞、最美味的珍饈佳肴、最精致的古玩珠寶都如流水一樣送了進來, 南蘭只是淡淡掃一眼, 既不接受也不拒絕。
因為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她本就沒有做主的權力。
不過是任他擺布罷了。
南蘭在蘭漪院里常做的一件事只有陪著小若蘭在書房里給她啟蒙, 她才三歲,縱然聰慧,南蘭也并不著急揠苗助長。
只是小若蘭在長久見不到父親后, 到底還是感到了不安, 幸好還有南蘭始終陪伴在她身邊,提前啟蒙也不過是轉移注意力罷了。
說是啟蒙,但其實就是講故事。
南蘭把書上諸如“孔融讓梨”“曹沖稱象”這些典故用孩子能聽懂的童言童語當做故事一樣講給小若蘭, 她倒也津津有味。
當福康安走進來時, 所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素妝淡服、韶顏雅容的美人坐在書桌后,雪白的肌膚和烏黑的鴉發在燦爛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懷里抱著玉雪可愛的稚兒。
她微微垂首, 眉目間盡是充滿母性的慈愛與溫柔。
遠遠望去,便是一副丹青名家筆觸也無法描摹出的觀音抱子的如畫之景,溫馨幸福地讓人心生暖意,不忍破壞。
福康安靜立在原地看了許久,沒有開口也沒有再上前一步。
還是小若蘭左右張望率先發現了他。
“舅舅。”
小姑娘甜甜、軟軟地喚他, 抱著她的南蘭聞言也看了過來, 兩張一大一小相似的面容,兩雙幾乎一模一樣的水潤杏眼。
孩子的眼里是好奇, 母親的眼里是冷淡。
福康安的心頭頓時像把一把浸了水的棉花堵塞住,悶得甚至感到有些喘不過氣。
而南蘭見他在原地沒有反應也不在意, 喚了紅珠進來把若蘭帶到隔壁的廂房里去玩,之前福康安送了許多孩子的小玩意過來。
南蘭不想讓若蘭看到她和福康安激烈爭執的場面。
等若蘭和紅珠出去后,她也不去主動挑釁他什么,只自己拿了方才給若蘭講故事的書在手里慢條斯理地打算再看一遍。
但這時一陣腳步聲響起,青年挺拔的身影出現在書桌旁。
“蘭兒,今日天氣好,我們出去走走吧。”
***
南蘭跟著福康安穿過花園,無視一路來往的仆婢們暗暗打量的目光,最后來到了另一處富察府里她最熟悉的地方。
是富察府里養的家班所在的戲院。
院子里的大戲臺上演著他們當初最愛看的曲目,南蘭和福康安坐在二樓的位置觀看,一切都和少年時的景象重合。
但終究是物是人非。
當年的少年少女坐在一塊兒,臉上都是爛漫活潑的笑意,頭挨著頭湊在一起對戲臺上的角兒和情節指指點點,爭論笑鬧不休。
如今的南蘭和福康安分坐兩邊,中間的距離如楚河漢界。
南蘭安靜地看著下面相同的戲碼,沒有向身側的人投去一個眼神,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玉白面龐冷冷淡淡。
臺上咿咿呀呀的熱鬧更襯樓上一派冷清和令人難堪的沉默。
“過段時間我會舉辦一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屆時天下各門各派杰出的人才都會聚集在京城,他來,這就是留下他的天羅地網。”
福康安沒有明說,但兩人都心知肚明他要留的是誰的性命。
苗人鳳武功再高,畢竟不是萬人之敵。
十個武林高手他能應付,五十個、上百個,再加上還有京城里里外外的官兵侍衛,要留下一個人的性命太簡單了。
南蘭沒有回應一句話。
若非福康安垂眸看到她袖中纖白細瘦的手指用力地指節都泛白,怕是會以為她真的無動于衷呢。
直到樓下的戲唱罷,南蘭才淡淡道,“你要看的戲唱完了,我也可以親身登臺給你唱上一曲。”
她少年時學了戲之后就常常想要自己登臺演一番,一開始是在府里的家班,后來覺得不夠過癮,福康安又帶她到府外的梨園。
聽南蘭說她要登臺,福康安一時驚訝又高興。
“好啊,蘭兒你要唱什么曲目,我這就叫他們去準備,太久沒聽你開嗓了,要說起來這大大小小的名家都不如你一人……”
南蘭任他絮絮叨叨地說完,終于轉頭看向福康安。
“我要唱的是,《青霜劍》。”
福康安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定格在了一瞬間,直到此時他才看清南蘭眼底的神情,沒有絲毫惶恐,只有義憤和決絕。
《青霜劍》,女主角申雪貞為替屈死的丈夫報仇,丟下幼子,暗攜家傳青霜劍,含悲出嫁。
她在洞房中殺死合謀陷害自己丈夫的豪紳方世一、媒婆姚氏,割二人頭,到丈夫墳前哭祭后自刎。
好半晌,福康安才說出話來,“你,你不要若蘭了嗎?”
“你那么疼愛她,你嫁給我,往后我也會把她當親生女兒疼愛,她會嫁給王公貴胄,榮華之至,富貴之極,我們一家人好好生活不行嗎?”
“即便你自己不喜歡這些,那你也要為她考慮啊?她還那么小,你怎么能丟下她?如果她會更喜歡當我富察家的女兒呢?”
福康安向來知道南蘭是個多么堅毅的性子,而他現在給不出任何能挽留住她的東西,唯有用小若蘭來嘗試改變她的心意。
但南蘭眼底沒有任何動搖,只是沖著他緩緩搖搖頭。
“不,與其叫她在殺父仇人手里茍且偷生,我不如帶她一起與她父親在黃泉團聚,至于你說的那些……”
南蘭輕呵一聲,“倘若她真愛榮華富貴勝于一切,她就不是我南蘭和苗人鳳的女兒!”
這一天,南蘭和福康安再次不歡而散。
戲院里的所有人都看到那位被三爺帶回來的姿容絕代的南小姐扔下他一個人揚長而去的背影。
而福康安獨自一人在原位枯坐到天黑。
***
夜色已深,蘭漪院內。
南蘭和小若蘭躺在床上給她講狼和小羊的故事,草原上最多的就是羊群,若蘭最喜歡的就是有關于小羊的睡前故事。
這個故事原本是苗人鳳給她講的,一般也都是他負責哄睡女兒,當然現在他不在,就是南蘭做這些了。
待女兒睡著,南蘭一如既往看著窗外月明難以入睡。
月亮漸漸西沉,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突然傳來輕不可察的腳步聲,門被輕輕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南蘭從床上坐起身,透過青紗帳看向外間朦朧的身影。
“瑤林?”
她輕聲喚道,外面的人低低應了,又道,“蘭兒,和我聊聊吧。”
南蘭聽出他聲音有些不對,似乎含著酒意,心下便覺不妙,她有些厭煩于又要應付他,但更怕他吵醒女兒,到底還是輕聲道,
“好,你先出去,我穿了外衣就出來。”
好在福康安沒再有越矩的舉動,轉身走了出去,還關上了門,南蘭也松了一口氣。
等南蘭從房里走出來時,就見福康安坐在院子里那棵杏花樹下,俊美的青年單手支頭坐在石桌旁,玉面含著淡淡薄紅的酒暈。
他聽見動靜,抬眼透過紛紛揚揚灑落下來的雪白花瓣看過來。
鳳眼朱唇,金相玉質。
福康安毫無疑問是一個單單皮相就能令女子怦然心動的美男子,比如馬春花,比如少年時的南蘭。
南蘭在福康安對面坐下,他抬手給她也倒了一杯酒,南蘭沒喝,只是靜靜望著他,想知道他今晚又要鬧什么。
福康安開口了。
“蘭兒,從你和你父親去江南之后的三年里,我一直在準備我們成婚的事宜,我一直在期待我們成婚后的生活。”
“我知道你不喜歡京城,我會帶著你外任,閑時就帶你到處游玩,為你建一座戲樓,你在臺上唱戲,我在臺下給你喝彩。”
“我也想過我們為人父母的模樣,你身子弱,你母親是因難產而亡,你一直對婦人生產之事有些懼怕,你便是不生也無妨。”
“若我們有孩子,最好是女兒,我不太喜歡孩子,但若是女兒像你,我也能多疼愛她幾分,你教她讀書,我帶她騎馬。”
“可是,可是……”
福康安的嗓音哽咽了,他濕潤泛紅的鳳眼滿是痛苦地看著南蘭,“可是你為什么不回來?你為什么要走?滄州離京城那么近,你明明可以回到我身邊的……”
是的,根本沒有什么陰差陽錯,迫不得已,南蘭離開分明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不想要嫁給他。
南蘭靜靜聽著他這一番幾乎將心剖出來的表白,要說毫無觸動,當然是假的,她輕輕吸了一口夜晚的冷風,也不再逃避。
“是,我父親身亡的地方就在滄州,離京城很近,我知道你就在那里等著我,京城里榮華富貴的安穩生活在等著我。”
“可我死了逃生后就在想,我不想,我不想去京城。”
“不管是入宮還是嫁進富察府,我從來都只能憑你們做主,我這一生總要有一回是我自己做主。”
“嫁給苗人鳳是我自己的選擇,那時我并不知他是什么人,跟著他很可能是一生顛沛流離,我是把我的終身壓在了他的身上。”
“但我想,我這輩子就只賭上這一次吧。”
說到此處,南蘭笑了笑,“我賭成功了,他是個好人,是個英雄,更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嫁給他后我一直都很快樂。”
她的一生有兩個轉折點,一次是十歲那年,被送進富察府;一次是十八歲那年,她遇上了苗人鳳。
她曾以為自己的一生都注定要被困在那深深高墻里,不是富察府的后院就是皇宮內闈,直到嫁給苗人鳳,她才知曉自由的滋味。
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而在福康安眼里,南蘭此時的微笑那樣刺眼,那雙通紅的鳳眸里淚如雨下,里面是痛苦,是不甘,是無盡的折磨。
“為什么?為什么?明明我從來對你言聽計從,明明你要我做什么我從來都答應了你,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就不會開心?!”
南蘭的笑意隱沒了,“因為你把這些當成給我的獎賞。”
因為他喜歡她,所以覺得可以放縱她,倘若有一日他不喜歡她了呢?難道她要一輩子都迂回婉轉地讓他喜愛她、順從她嗎?
這樣的日子,想想就累。
第35章 不再回頭35
***
“瑤林, 你查過我父親身亡的事嗎?”
一把冷月寶刀真的能引來這數十位江湖高手的圍殺嗎?當初南蘭在那座滄州小鎮簡陋的布置真的足以讓福康安相信她身死嗎?
從回疆歸來后,福康安在大雨里長跪不起讓富察家不再打把南蘭送進宮里的主意,不吃不喝絕食自盡逼迫家里答應他們的婚事。
但最后富察家只要吩咐一聲, 南仁通就被遠遠調任到外地, 只是一句因為南蘭和福康安一起被擄走,讓她避避風頭以免被皇帝召見的說辭就讓她跟著一塊兒遠走。
三年后那么巧合地南仁通在回京前得了一把冷月寶刀, 明明南蘭已經萬般防備不走漏風聲,仍在即將回到京城的滄州遭遇截殺。
“瑤林,你想的太簡單。”
“我們之間隔著的, 實在太多太多了。”
縱使真的成婚了又如何?縱使他帶著她外任又如何?難道福康安能一輩子不回京嗎?他如此深受皇恩, 宮廷宴會,世家往來,難道她要一輩子不出現在人前嗎?
他自以為他為她背負著重重壓力, 付出良多, 可她身上的壓力也未減少,更何況這些壓力本與她無關,本也是因嫁給他才有的。
既如此疲累, 又為何要彼此將就?
少年時的南蘭寄人籬下,縱使滿腹思緒也無一人能夠訴說,她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不能完全信任,又如何信得過福康安?
如今,她方才算是對他一吐為快了。
“瑤林, 你說你愛我, 我是信的,可是你的愛逼迫地我如此痛苦, 你到底還想要我們之間有什么結局呢?非要一死嗎?”
當晚,南蘭在屋內守著孩子, 福康安坐在庭中,
兩人都睜眼到天明。
***
富察府里肉眼可見的增添了許多侍衛看守。
紅珠和綠衣也議論著近來有許多江湖人上門,絡繹不絕,南蘭知道這應該是福康安之前所說的天下掌門人大會要舉辦了。
自從十幾年前紅花會大鬧雍和宮之后,朝廷對江湖人士頗為忌憚,這一次舉辦什么天下掌門人大會的目的應當也不簡單。
但這些南蘭無暇顧及,她只是多了出門散步的時間。
雖然來往的江湖人士都聚集在前院,不會打擾女眷們居住的后宅,而南蘭走到哪兒都有人跟著也無法往前院去。
但沒關系,有人看見她就夠了。
這天晚上,已是月上柳梢之時,南蘭終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叩叩。”
南蘭臥房的窗戶被人輕輕敲響,當她打開窗戶就見到一位俊朗的青年滿臉驚喜的臉龐,他把聲音壓地極低,
“南小姐,是我,我是胡斐。”
這是自五年前分別后他們第一次見面,胡斐已大變了模樣,好在南蘭依稀能從他的眉眼和神態間認出他來。
她讓胡斐翻身進來,示意他外間還有人。
胡斐點頭會意走向外間,趁這時南蘭披上外衣抱起熟睡的女兒,沒一會兒胡斐又進來沖她點點頭。
南蘭跟著走出去,果然外間的紅珠和綠衣都已昏睡在地,再走過去院子外原本守著的一圈護衛也都倒在了地上。
一個素衣少女從角落里走出來,胡斐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應當是他的同伴,這少女也就是程靈素。
“胡大哥,這些人我都解決了。”
程靈素這樣對胡斐說道,可一雙黑亮的眼睛卻好奇地看向了他身后的南蘭。
南蘭匆忙之間夜半起身,來不及梳洗,烏壓壓的長發只是用鳳釵松松挽了個云髻,素面朝天,一點裝扮也無。
但就是這般仍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般的人間絕色。
清極、美極。
尤其她分明是個嬌弱女子,但經此變故眉眼間只有一派沉靜和堅毅,用纖弱的身軀牢牢護住懷里安睡的女兒,
在她身上有種極為少見的溫柔力量。
南蘭注意到她在看自己,雪白玉面回以溫雅的淡淡一笑。
霎時間天上的明月清輝、夜色下美輪美奐的富察公府和周遭遍植的一樹雪白杏花,當真是一切人間顏色都化作了塵土。
程靈素也沖她彎起眼眸笑笑,內心中悄悄嘆了口氣,這般豐神絕世的女子,莫說胡大哥心慕之,便是她見了也喜歡地緊啊。
來不及多作絮語,胡斐接過若蘭抱著,領著南蘭往外走。
南蘭對富察府里的路線更為熟悉,很快就認出這是通往一處不起眼的角門的路線,走在府里還隱約能聽見前院沖天的喧囂之聲。
南蘭向那邊望了一眼。
走在她身側的程靈素轉頭注意到,便輕聲解釋道,“苗大俠在前院吸引福康安的注意,如今那里已經鬧了起來。”
南蘭點點頭,溫聲道,“我知道。”
她這一開口,清冽如飛泉鳴玉,程靈素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又在心中嘆了一聲。
“不好,快走。”
突然胡斐暗暗叫了一聲,南蘭和程靈素都不會武功,但也都猜到定是他聽到了什么動靜。
他們想加快腳步,趕緊出去,但已經來不及了。
***
這一夜過的極為混亂。
先是福康安在一大堆大內侍衛的簇擁下來到他們面前,緊隨其后的是苗人鳳和一大群圍攻他的江湖高手。
苗人鳳瞧見不遠處的南蘭等人,手中長劍猛然一揮,同時另一手大掌拍開,一個鷂子翻身從重圍中飛身而出,與南蘭等人匯合。
再之后苗人鳳和胡斐護著南蘭和程靈素三人,與眾人亂斗之際,千臂如來趙半山和鬼見愁石雙英等紅花會群俠突然出現幫忙。
最后事情結束于胡斐施巧計砸碎七只玉龍杯,程靈素噴煙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
眾人在混亂中一哄而散,南蘭等人也趁亂離開。
“蘭兒!蘭兒!”
身后遠遠傳來福康安的嘶吼聲,南蘭沒有再回頭,只是緊緊攥著身側丈夫扶著自己的臂膀。
角門外的巷子里有人接應,接應的人也頗為出乎意料。
是馬春花。
五年過去,她已經是飛馬鏢局名副其實的馬總鏢頭了,褪去了少女時的青澀,整個人更為干脆利落,英姿颯颯。
她是苗人鳳和胡斐上京的路上遇到的,聽說了他們的事后就義無反顧地要加入進來幫忙。
這幾年飛馬鏢局的生意在她手里蒸蒸日上,她在京城里也有些人脈能幫上忙。
清晨,所有人都全身而退到了城外的破廟里。
這事倒也巧的很,紅花會群俠是特意過來祭奠香香公主的,當初本想將喀絲麗的尸身帶回回疆,但墓中空空如也,只余碧血。
來了京城后,沒想到就聽說了天下掌門人大會的事。
他們和南蘭想的一樣,知曉福康安和朝廷必定是不安好意,便前去搗亂,又正好碰上苗人鳳和胡斐三人救南蘭母女。
南蘭一家和他們也才分開大半年,不曾想再見面竟然是這等時機,不過倒真是時也命也。
小若蘭早就在動亂里被驚醒了,一開始還有些怕,等離開了富察府逃出京城里后,見到許久沒見的爸爸就又開心起來了。
苗人鳳都沒抱她多久,就又被李沅芷哄著她去了。
小姑娘童言童語地問她的小馬兒還好嗎?
駱冰的那匹銀霜逐電駒被她送給了胡斐,讓南蘭夫婦帶回中原,但去年生下的一匹小馬駒,被駱冰當禮物送給了小若蘭。
小若蘭喜歡的不得了,人還小小一個,就常常讓人抱著她去給小馬駒喂草料,但這次回中原因為馬兒還太小就沒帶上。
小若蘭回來后念了許多次,這次見到回疆的舅舅姨姨們免不了又關心起她的小馬兒了。
在京城大鬧一場,這里已經不是久留之地。
紅花會群俠天亮后就準備離開返回回疆了,他們勸南蘭夫婦也跟著一塊離開,南蘭和苗人鳳想了想沒有拒絕。
他們自己倒還無妨,但若蘭還小,若是福康安仍然不肯放棄,實在不想她再被這樣驚嚇一次。
于是,感謝過胡斐和程靈素以及馬春花后,他們就此分道揚鑣。
***
路上,若蘭窩在苗人鳳懷里,南蘭騎馬在他身側,聽他說起這次的來龍去脈,說實話到現在她還感到有許多不明白呢。
直到現在才知道原是田歸農與福康安勾結上設下的圈套。
韋陀門掌門萬鶴聲死后,他在外游歷的師兄□□真,在回門途中遇到自稱以前受過萬鶴聲恩惠,同樣前去吊唁的張云飛。
張云飛在途中見到鐘氏三雄,顯得很是害怕,當晚在客店中□□聲和他同室而睡,聽得他說起夢話來。
說什么這封信若不送到,不免要害了無數仁人義士的性命。□□真見此事不能袖手旁觀,便用言語探問。
張云飛就取出一封信來,說必須將這封信送到金面佛苗大俠手中,請他出手相救,否則有幾十位義士要給朝廷害死。
而江湖上誰都知道鐘氏三雄六年前和苗人鳳結下死仇,定要設法截阻。他不是鐘氏三雄敵手,請□□真相助一臂之力。
□□真想這件事義不容辭,便一力承擔。
然而事實是,鐘氏三兄弟無意之中聽到張云飛和同伙說話,得知了他的奸謀,又見□□真跟他鬼鬼祟祟,肯定是要一起暗算苗人鳳,所以全力阻截。
□□真與鐘氏三雄斗起來,兩敗俱傷。
又恰好路遇胡斐,□□真在韋陀門的楓葉莊見過胡斐,知曉他武功不錯,有心請他幫忙,就半真半假編了一些話。
于是既講義氣又涉世未深的胡斐,果然上了□□真的當,□□真卻又上了張云飛的當。
如此環環相扣,等□□真將信送給苗人鳳,那信上卻是福康安的親筆,信里的內容苗人鳳沒對南蘭細說。
但當時他看完大怒之下,順手撕信,毒藥暗藏在信箋的夾層之中,信箋一破,立時飛揚,再快的身手也躲閃不了。
而張云飛就是田歸農的二弟子。
南蘭又聽苗人鳳說了他中毒目盲之后,大批人馬圍攻苗家莊子,等他擺脫纏斗再去尋女兒,若蘭已被人抱走不見蹤影。
南蘭聽到此處已明白,怕是莊子上就有福康安安排的人手,他是算準了這個時機引他們回中原,又引她出門才動手的。
而南蘭竟完全沒有察覺。
怪道那日他見到她,說他遠比自己想象地了解她,他的確將一切都安排地太過自然,隱去了所有會讓她感覺到蹊蹺的地方。
第36章 終須一別36【完結】
***
南蘭又聽苗人鳳說了他雙目被毒瞎后, 在胡斐和鐘兆文的陪同下去往洞庭湖白馬寺尋找毒手藥王之事。
一開始,其實苗人鳳對此并不抱什么期望。
不止是因為毒手藥王在江湖上的風評正邪難辨,行蹤詭譎, 更因為多年前苗人鳳和對方算是有一樁仇怨舊事。
這又要說起當年他和胡一刀的決斗之事。
那時苗人鳳和胡一刀雖原本是生死決斗, 但兩人在相識的短短五日便傾心相交,視彼此為平生知己, 如何還會置對方于死地。
熟料兵器上卻被人暗下劇毒,于是原只是一點輕傷的胡一刀當即不治身亡。
這等見血封喉的劇毒,江湖上向來只有毒手藥王用過。
于是后來苗人鳳便找上白馬寺真名為一嗔大師的毒手藥王, 那時年輕氣盛的他當真是親身領會了一番其精妙的下毒手法。
如此一來, 苗人鳳怎還會期望對方救治。
但若只是他自己便罷了,目盲也無妨,但如今他妻女皆在他人手中, 為了有更大把握將她們救出, 便是要他向一嗔大師折節致歉也無妨。
但這次是苗人鳳大錯特錯了。
原來一嗔大師已經亡故,但苗人鳳沒有僥幸地去隱瞞欺騙,而是主動向如今繼承他衣缽的小徒程靈素坦白他與一嗔大師的舊怨。
但這位程姑娘聽后卻告訴了苗人鳳一件關于一嗔大師的趣事。
其實一嗔也不叫一嗔, 藥王他老人家出家之前,脾氣很是暴躁。他出家后法名本為‘大嗔’,后來修性養心,頗有進益,于是更名‘一嗔’。
等到收程靈素為徒兒的時候法名叫作‘微嗔’, 而在三年之前, 他老人家逝世之前已改作了‘無嗔’。
程靈素說幸好苗人鳳遇見藥王時他是一嗔,否則當時中的毒就難解了, 而要說已改名無嗔的藥王還對這一點舊怨念念不忘。
那便是苗人鳳小看他老人家了。
南蘭聽了這一樁故事頓覺這位藥王是位境界極深的妙人,不光是她, 旁聽到他們夫妻說話的紅花會群俠也覺恨不能一見。
再之后就是苗人鳳與胡斐、程靈素往京城而去,路上遇到馬春花的鏢局出行,入富察府大鬧天下掌門大會的事了。
南蘭對武功這些事是外行,不過她愛聽新鮮事,而且這也算是她和苗人鳳夫妻之間常有的交流內容。
但在聽到在這場大會里出現了程靈素的師叔石萬嗔和她的兩個師兄師姐,再想到同樣在場的田歸農,南蘭面色猛然一怔。
她勒馬停步,包括苗人鳳的其他人都好奇看過來,南蘭突然道,“夫君,看來我們得回去一趟了。”
***
幸好南蘭和苗人鳳還未走得太遠,他們將若蘭先托給紅花會群俠照顧,兩人快馬趕回去正好撞上石萬嗔三人圍攻胡斐和程靈素。
其實石萬嗔三人的武功加起來也沒胡斐一人高超,但他們下毒的手段實在防不勝防,有了苗人鳳襄助局勢總算完全逆轉過來。
險些害的胡斐為救她而身中劇毒的程靈素也終于不再顧念同門之情對師叔和兩個師兄師姐留手,使出了天下至毒七星海棠。
石萬嗔和薛鵲、慕容景岳紛紛倒地無法動彈。
直到這時南蘭才施施然從門外走進來,這般性命垂危之際,但第一次見到南蘭的三人仍然不免為她容光所攝,驚艷恍惚。
南蘭不管這些,一進來她就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之時猝不及防向石萬嗔發問,“十八年前,滄州,田歸農,苗人鳳,遼東大俠胡一刀,你可還記得?你可覺得眼熟?”
她指向站在一側的胡斐,“他就是胡一刀之子。”
南蘭這些話里其實什么事也沒指明,她只是列出幾個關鍵的時間、地點和人物,但聞聽此言,石萬嗔瞳孔頓時緊縮。
他看向胡斐,面露恍然和頹敗之色。
“原來如此,你是故意引我到這里來要給胡一刀報仇的!倒是我沒認出你這小崽子先下手為強!”
他這話一出口,震驚的變成了胡斐和苗人鳳,還有不知內情的程靈素了,唯有南蘭終于從石萬嗔口中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十三年,滄州,中毒而死的胡一刀,有機會下毒的跌打醫生閻基,覬覦闖王寶藏心懷不軌的田歸農……
如今再加上最后一環,毒藥的提供者。
苗人鳳曾疑心是毒手藥王所為,但南蘭聽過藥王他老人家的事跡卻覺得這般通透豁達之人不會作如此陰謀之事。
但人如其名的石萬嗔就不一定了。
這些線索在南蘭腦海里隱隱約約形成一張蛛網,終于在她從石萬嗔口中詐出了一個水落石出。
再之后的事就簡單多了。
石萬嗔既然誤會他們是已知真相設下圈套來尋他報仇,自然沒有了隱瞞的必要,在南蘭的誘導之下將過去之事說了個明白。
一切果然如她所想。
胡斐萬萬沒想到自己撞上的竟然是殺父仇人,懵然過后便是憤恨,最后自然是理所當然將殺父仇人了結在了手下。
但石萬嗔死了,還有最后一個逍遙法外的幕后主謀田歸農。
苗人鳳本想與他一同前去,但胡斐這次卻正色拒絕了。
其實之前從江湖的傳聞得知他父親胡一刀是被苗人鳳殺死后,胡斐對于苗人鳳的感情就頗為復雜糾結。
身為人子,為父報仇天經地義。
但一方面他敬佩欣賞苗人鳳,一方面他的妻子南小姐對他有恩,若他當真能殺得了苗人鳳,又如何面對她?
如今雖然知道了當年的實情,害死胡一刀的另有其人,胡斐不必找苗人鳳報仇,但到底胡一刀的死與他也不能算全無干聯。
胡斐想,這仇由他自己來報就好。
于是最后到底又分道揚鑣,田歸農如今應當還在京城附近,胡斐和程靈素二人急急離開去覓他蹤跡了。
苗人鳳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許久,轉頭對南蘭道,“蘭兒,陪我去看望一趟胡兄夫婦吧,如今也算給他們一個交代了。”
***
胡一刀夫婦的墓就在滄州,離京城很近。
之前還在中原時,他們夫婦游歷在外也常在忌日趕來祭奠,但這五年里常居回疆,想必墳前草木都深深了。
就像八年前南蘭與苗人鳳初遇時那樣,他們尋了一處附近的客店歇息一晚,第二日置辦上一番豐盛的席面和香燭紙錢等物。
但沒想到,那么巧合地在那兒又遇見了胡斐和程靈素。
還有田歸農。
原來胡斐二人找到田歸農等人后就一路追逃至此地,此刻向來自詡俊雅風流的田相公已如喪家之犬般倒在胡一刀夫婦墓前。
而這還要多虧了一把刀。
胡斐拿著那柄吹毛斷發,清光爍爍的冷月寶刀問他們,“我父親墓前怎么埋了這樣一把絕世寶刀?危急之時幸甚它相助。”
“這把冷月寶刀說來本是我父親給我準備的嫁妝。”
南蘭這話一說,胡斐和程靈素的疑惑不減反增,既然是她的嫁妝就更不應該埋在這荒郊野嶺了,否則豈非寶物蒙塵?
南蘭笑睨苗人鳳一眼,“那時我與夫君還未成親呢,這刀就被他借花獻佛送給他心心念念的好兄弟了。”
苗人鳳知她促狹,無奈搖頭,“可你當時只問了一句話,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程靈素好奇道,“是什么話?”
南蘭和苗人鳳相視一眼,回想當年,俱是微微一笑。
那時她問他,這里埋葬的可是一位如他一般頂天立地的英雄?
他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于是她點頭說好,寶刀該當配英雄,如此甚好。
冷月寶刀就此長埋胡一刀夫婦墓前,但當時的他們誰也沒想到經年之后這把刀陰差陽錯又救了胡一刀夫婦之子的性命。
世間一切緣法,當真是不可說。
這日四人就像當初南蘭和苗人鳳祭奠時一樣,坐在胡一刀夫婦墓前,地上地下人一醉方休,誰也沒管漸漸氣絕身亡的田歸農。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看重的東西,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義,田歸農則是重欲,為此他可以做到無情無義。
從前田歸農覺得他看重的是權欲,直到遇到南蘭才發現原來他也重色欲,不,不應當說的這樣粗陋簡單。
她應當是他的一個夢。
在田歸農心里這世上最尊貴的人才配擁有富可敵國的寶藏,這世上最英雄的人物才配擁有這樣稀世無雙的絕代美人。
但夢終究只是夢,如鏡花水月轉眼夢碎成空。
***
祭奠完胡一刀夫婦后,南蘭和苗人鳳策馬往回疆而去。
路上恰好經過他們當初相識的那座小鎮,燒毀的客店已經重建了,客店前那棵讓他們當初得以從火場逃生的大雪松依然常青。
南蘭和苗人鳳只是感慨地掃視了一眼,原本沒有停留。
直到她感受到一道目光長久而深沉的注視,轉頭看去才發現不遠處馬背上金相玉質,白面鳳眸的青年身影。
是福康安。
南蘭下意識生出警惕,但很快又發現他竟然是只身前來,可又怕這又是他依仗對她的了解設下的圈套,終究沒有過去。
隔著長街的距離遠遠對視,福康安明了了她的意思。
最終南蘭沖他點點頭,揚鞭和苗人鳳一起往鎮外策馬而去,直到騎出去很遠很遠,她都沒有聽到后面有人馬追來的動靜。
只隱約有一陣幽咽蕭聲隨風而來。
這一別,或許就是永遠不見了,南蘭心中有了這樣的預感。
最終她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遠處馬上那道吹簫的身影已經變得極為渺小,也極為落寞。
南蘭又看向身側的苗人鳳,他回頭與她對視一眼,四目相對間他們不必言語便心意相通,他也依舊像以往一樣什么也沒有問,
身下的駿馬在平原上奔騰,迎面吹來的風是那樣自由。
【完】
第37章 少年初識1
***
經年之后, 南蘭率先在苗人鳳懷中逝世。
小世界中的肉/體凡身走到了生命的終點的那一瞬間,虛空中的阿胭睜開充滿魔魅吸引的雙眸,美地不可名狀、不可直視的面龐朱唇輕彎。
阿胭露出一個饜足的微笑。
自愛恨中誕生的她也以愛恨為食, 但她的真身尋常人并不可見, 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盡管只要有世人還記得禍水美人們,對身為“紅顏禍水”這一概念集合體存在的她提供源源不斷的情緒, 她就是不死不滅的存在。
但存在只是存在,直到遇上攻略系統1001,進入小世界里收集那些針對她一人的七情六欲, 阿胭才算是真正感覺到飽餐美食的滋味。
“看來, 閻君將你送來還是挺有用處的。”
阿胭逗弄著掌心里的小光團,看著它瑩白的光芒逐漸害羞成粉紅色。
“主人喜歡就好!”
“那我們繼續吧,小家伙。”
百歲光陰于壽命幾乎沒有盡頭的阿胭來說只是眨眼之間, 淺嘗輒止的一餐相比于她無窮無盡的欲望而言也不過是泥牛入海。
1001乖巧地在她面前打開光屏, 顯示出標記過的小世界,阿胭不緊不慢地一個個翻閱,最后停在了某個世界的頁面上。
亂世……
組成阿胭的某一部分在蠢蠢欲動, 在渴望,在叫囂。
想要無所顧忌地放肆大鬧一場。
***
張無忌以為自己要死了。
他經過長途跋涉終于將不悔妹妹送到她爹爹手里,本已筋疲力盡,之前左臂上受的傷還未痊愈,不能動彈, 誰知這時候竟然在山里遇上群狼。
這十余頭身高齒利的惡狼露出白森森的長牙, 神態兇狠地圍著他,張無忌拳打足踢, 奮力抵抗,但不久便被一頭狼咬住了左手。
之后四面八方的群狼就要撲上亂咬。
張無忌正駭惶失措之際, 隱隱似聽得一聲清脆嬌嫩的呼叱,聲音好像十分遙遠,但原本蠢蠢欲動的群狼卻一下就畏懼似地停在原地。
咬住他的那頭狼牙齒也松了,但嘗到血味仍然不肯放開。
于是張無忌本欲要用內力一掌拍碎這狼腦殼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叮鈴鈴……叮鈴鈴……”
由遠及近突然傳來一陣飄渺的鈴響,這樣駭地人肝膽俱裂的時刻,幾乎讓張無忌以為出現的是什么神靈鬼怪。
直到鈴聲越來越近,圍繞他的群狼紛紛低下頭顱,讓開了一條路。
張無忌首先看到了一抹濃烈的紅。
此時已是一年的歲尾,昆侖山早已被厚重的皚皚白雪覆蓋,群山、森林、地面都是白茫茫一片,因而這一抹艷色便分外奪目。
那是一個少女。
身姿窈窕曼妙,披著一襲猩紅貂皮斗篷。
就像一片冰天雪地里生出的一枝灼灼紅梅,充滿熱烈的生命力。
張無忌累極,視野模糊已不太能看清人。
只隱隱覺得來人在紅斗篷襯托下的肌膚又白又膩,在雪色輝映下幾乎白的發光,斗篷帽檐下的烏發鴉黑堆疊成云鬢。
鬢云欲度香腮雪,只這點不必言說定是美人。
“嘎吱,嘎吱……”
精致的鹿皮靴子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她走路的姿態也很特別。
并不如何端正,反而有些小幅度地左搖右晃,看著懶懶散散的,偏偏方向又走地又穩又直,像一只靈巧的貓,又像一只狡猾的狐貍。
風情萬種,搖曳生姿,野性又魅惑。
張無忌讀書不多,是想不到這些形容的,在他暈沉沉的腦袋里此刻只覺眼前這一抹朦朧的倩影有種用言語說不出、無可比擬的懾人美態。
就像在冰火島時偶然碰見的一只蹁躚飛舞、翅膀絢麗的蝴蝶。
不自覺呼吸一屏,小心翼翼不敢接近,又移不開眼。
這是屬于人類在面對美麗事物本能的追求、欣賞和珍惜愛護,隨著少女一步又一步越來越近的距離,張無忌心頭又莫名生出緊張。
紅斗篷的少女腳步停了,站在了幾步之外。
“折沖將軍,過來。”
她沖著張無忌所在的方向這樣命令道,嗓音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一把細微的小鉤子,聽起來又甜如蜜糖又有種說不出的嫵媚惑人。
張無忌聽在耳里只覺全身像是被螞蟻爬過般,一陣酥酥麻麻地熱意。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轉移了。
只因那一只一直咬著他的左臂不放的狼終于松開了嘴里的肉,躊躇不決地向少女的方向走去。
張無忌后知后覺意識到她喚的折沖將軍原來就是這只狼。
沒有了狼嘴近在咫尺的威脅,他一邊慶幸,一邊不免生出惱怒。
原本他以為是這少女喝止了狼群是救了他的恩人,但沒想到她是這狼群的主人,害他的罪魁禍首。
張無忌躺在地上,瞧著那狼跑到少女腳邊伏跪下,一派乖巧,少女從繁復美麗的裙擺下抬起一只精巧的鹿皮靴子踩在狼頭上輕輕摩挲。
像是主人和寵物之間的小游戲。
“折沖將軍,我是不是和你說過我喂飽了你,沒有我的命令就不能咬人?”
少女輕飄飄這樣和寵物笑著說道,雖然是教訓,聽起來卻像寵溺的嬌嗔,好似狼咬了人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一眼都沒看地上被咬的人。
張無忌心中越發憤恨,但這時少女猩紅斗篷下的手伸了出來。
十指纖纖如玉,毫無疑問也是一只極美的手。
但少女的柔荑里卻握著一把長鞭,整體用精鋼打造而成,烏黑發亮,且有一手才能握住那么粗,想必份量也十分相當。
最讓人心底發寒的是,那粗長的鋼鐵鞭子上每一節都布滿倒刺。
若是打在人身上,再往回一勾,怕是能勾下深深一片模糊血肉。
好生惡毒刁鉆的兵器!
張無忌是寧愿被狼咬也要護住懷里的猴子的良善性子,心中下意識這樣評判道。
轉念他又想,她這時拿出這鞭子來做什么,難道她的狼咬了我不算,她還要抽我一頓怪我的肉太香引誘了她的狼?
“啪!”
在張無忌完全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鋼鐵鞭子猝不及防地重重打在了折沖將軍的脊背上,他的心也跟著重重一跳,震驚地看著眼前一幕。
狼痛地掙扎,卻被少女狠狠踩著脖子趴在地上無法動彈。
落下的鞭子又揚起,就像張無忌之前想的那樣,深深陷進去的倒刺殘忍地抓起一片血肉淋漓。
“小畜生,忒不聽話。”
少女的嗓音依然含著倒刺般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甜蜜的嬌嗔,但同時手里的鐵鞭卻再次毫不留情地力道不減地重重落下。
張無忌的心也跟著再次一跳,他終于反應過來。
“你,你做什么打它?”
盡管剛剛這狼咬在他臂上差點要了他的命時,張無忌也害怕地想要殺了它,可看著這狼如今被鞭打折磨的模樣他又覺不忍心起來。
他有氣無力地道,“若是因為它咬了我,那我不怪它了。”
直到他出聲,那幾步之外的少女像是才終于注意他的存在,側身過看他。
張無忌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緩過神,也是直到現在才看清少女的容貌。
云濃紺發,月淡修眉。
體欺瑞雪之容光,臉奪奇花之艷麗。
這實在是一張五官極其明艷的面龐,肌膚極其白皙,好似瓊脂美玉,生著一雙狹長而嫵媚的勾人狐貍眼,丹唇一點櫻桃紅。
眉心天生一顆灼灼的胭脂紅痣,更添絕艷之色。
額間佩戴著一串紅寶石瓔珞,點綴的一排金鈴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但就連華貴的紅寶石和燦燦的金光都無法壓下其容貌之盛。
這是堪稱尖銳的美貌,帶著強烈的攻擊性。
美地肆意,美地張揚。
少年的瞳孔緊縮,第一印象就是刺眼,就像驟然被太過耀眼的光芒直射,他幾乎要懷疑她是這山間的白狐貍化作的精怪。
否則凡人的容貌怎么能生成這般瑰麗璀璨,占盡人間千嬌百媚。
“你是誰?”
少女一雙狐貍眼看向張無忌,“我的事何時輪得到你來管,我打它只因為它不聽我的話,與你何干?”
說這話時她臉上仍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眸中恍若橫著春水,流轉生情,隨意地一眼便是驚鴻一瞥,魅惑眾生。
于是明明她的話明明那樣蠻不講理,張無忌竟半點無法生氣。
他只能躺在地上呆呆看著她。
少女手里握著冰冷的鐵鞭,鹿皮靴子下牢牢踩著一頭狼的脖頸,以如此居高臨下的姿態對他冷冷一笑,
“我的東西必須要聽我的話,不聽話就去死。”如此霸道,如此自我,如此理所當然。
說畢,手中的鐵鞭已再次重重揮了下去。
“啪!……”
“嗚!……”
“叮鈴鈴……”
鐵鞭揮舞落在血肉上的聲音,狼沖破山林的痛苦哀嚎聲,少女光彩艷麗的雪白面龐上額間裝飾的金鈴清脆細碎的叮鈴鈴響聲。
一切匯聚成一幅極具沖擊性的背景。
在這幅畫面里唯一的焦點唯有那笑容越發甜蜜,越發嬌媚的紅衣少女。
張無忌覺得她實在殘忍,覺得她實在狠毒。
可是在她的狠毒中又有一種濃烈的美,一種震撼人心的魅力,就像粘稠的黑暗里一朵肆無忌憚、張牙舞爪盛放的罌/粟/花。
***
這就是張無忌和朱九真初識的第一面。
朱九真美艷無匹的容貌和霸道狠毒的性格給張無忌留下深刻的印象,揮舞下的鞭子就像一道燒紅的烙鐵印在他的心上,再無法磨滅。
第38章 紅梅山莊2
***
張無忌再次醒來, 已是在溫暖的房舍里。
自從他離開蝴蝶谷送不悔妹妹上坐忘峰尋她父親,一路上他們兩個顛沛流離,風餐露宿, 甚至險些被流民抓去煮了吃了。
眼下能躺在一床厚實溫暖的棉被里好好休息的感覺, 當真是久違了。
他先前受的傷太多太重,陡然松懈下來便一塊兒爆發成病, 燒得暈沉沉的,房間里有個名叫喬福的漢子照顧他。
張無忌問了喬福這里是哪兒,喬福只告訴他這里是紅梅山莊, 把他帶回來的正是紅梅山莊的大小姐。
大小姐……
張無忌腦海里立時浮現出那鐵鞭馴狼、美艷狠毒的少女生動鮮活得過分的影像, 她應當就是紅梅山莊的大小姐了。
不知怎么的,他心中竟莫名有些復雜。
那日明明是他被那位大小姐養的狼咬傷,可她半點對他沒有半點歉意, 只顧著教訓不聽她話的狼。
而且她對自己養的狼下手也如此殘忍無情……
張無忌還隱約記得自己當時終于支撐不住暈過去之后, 好像還感覺到她走到自己身邊踢了他一下,聽到她嬌滴滴地嫌棄道,
“這就被嚇暈過去了, 真沒用。”
張無忌都想著這少女不叫她的狼群把他分食了就好,把他仍在原地他也不意外,但她竟把他帶回家里來,叫人照顧他好好養傷。
或許是否是因為預期太低,猛地一下他竟有些感激感動。
張無忌想, 她只是脾氣狠毒, 但也并不惡毒。
***
張無忌一連在床上躺了七八日,才算是把這些時日長途跋涉時忍饑挨餓、重傷失血的元氣給補回來了。
每日依然是喬福給他送飯送藥。
送來的飯食每日雞鴨魚肉變著法做, 色香味俱全。
張無忌自小生活在沒有人煙的冰火島上,靠打魚打獵為生, 能生火有熟食吃就好,哪里還能挑剔味道?后來到了武當山,山上生活也是粗茶淡飯并不多講究。
這還真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原來吃飯都是一種享受。
張無忌看出喬福每每給他送飯時都忍不住吞咽口水,這才知道原來他們這些下人和他吃的并不一樣,他吃的是大小姐的三餐里分出來的。
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張無忌心中又不禁觸動一瞬。
這其實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細節,但他想到明明那日的紅衣少女居高臨下瞧都不細瞧他一眼,顯然并不如何在意他這個人。
可是她把他帶回來養傷,卻也沒把他這個衣衫襤褸像臟兮兮的小乞丐似的窮小子當成下人一起對待。
張無忌想,她其實只是性子驕縱高傲,卻并不是勢利。
到第八天,張無忌終于能勉強下床,只是腳步虛浮地一點力氣也沒有,喬福又來給他送飯和湯藥。
今天吃的是雞湯,張無忌照例把吃的分了一半出來和喬福一起吃。
喬福雖然開始對他神色厭煩,但這段時間照顧他三餐從無落下,張無忌對他也頗為感激,見他在旁邊饞的厲害,也不好意思一個人吃。
便都是如此分食,喬福對他態度也逐漸好起來了。
吃了燉地軟爛的雞肉又喝了放了許多滋補藥材格外鮮美的雞湯,張無忌的身體隨著胃部的充實溫暖起來,心頭也是如此。
他因為身中玄冥神掌的緣故在神醫胡青牛的蝴蝶谷里待過幾年,醫術上得過胡青牛指點,對藥材頗為了解。
張無忌知道這雞湯里的藥材是專門補血益氣的,沒病的人喝了難免會上火,但受傷失血的只有他,那位大小姐可沒有。
所以,這雞湯是專門為他一人燉的。
猜到這點的張無忌喝著雞湯就如喝蜜水一樣甜,哪怕是之后的苦藥汁子都覺得這苦里是回甘的。
川芎、白術、當歸、白芍藥……
張無忌一邊喝著藥一邊下意識地辨認湯藥里用到的藥材,還有人參、白茯苓、熟地黃以及炙甘草,主要是這八味藥材。
以他師承胡青牛的眼光來看,這個氣血雙補的方子開地很是精妙。
張無忌不禁問喬福:“大叔,莊子上的大夫是誰?承蒙他老人家的方子,我才能好的這樣快。”
誰知喬福聞言卻哈哈大笑,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似的,張無忌被他笑得丈二摸不著頭腦,正疑惑卻見喬福笑完嘿嘿得意道,
“莊子上是有大夫,但不過是三腳貓的手藝,給你開方子的可不是什么老人家,正是我們家大小姐,她的醫術才叫妙手回春。”
張無忌大驚,原是他先入為主了。
但驚訝過后他心中又生出無限欣喜來,這喜意既是因為那高傲驕縱的少女屈尊降貴親自為他開藥方,也是因為他突然發現他和她有這樣一個共同點。
張無忌又發現少女的一個優點,她竟有這樣一手高明的醫術。
這時喬福提醒道,“你既然能下地了,也是時候去拜見一下老爺夫人和大小姐了,磕個頭感謝一下救命之恩。”
其實他這話本說的不對,張無忌是被朱九真的狼咬傷,她帶他回來養傷本是天經地義,哪有什么救命之恩,更遑論磕頭謝恩?
但張無忌的心思已全不在眼下,只聽到喬福說去見大小姐,他心口一熱簡直是半點沒過腦子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好!我是該去見……”她的。
好在后兩個字沒在喬福面前說出口他就反應過來了,此時張無忌才發覺自己這段時間對那紅衣少女的惦念,他竟如此迫不及待想見她。
思及至此,少年心口的熱意仿佛一路傳導到了清秀的臉龐。
***
喬福領著張無忌出了房間。
直到出門,張無忌才意識到自己原先住的偏僻,而這紅梅山莊又有多大,經過一條長廊,又穿過兩進廳堂,他們來到一座暖閣之中。
此時已屆初冬,昆侖一帶早已極為寒冷,暖閣中卻溫暖如春,但又不見何處生著炭火,張無忌自然不知這是富貴人家精巧的地龍設計。
他只見閣中陳設輝煌燦爛,榻上椅上都鋪著錦緞軟墊。
張無忌一生從未見過這等富麗舒適的所在,他雖然已洗過澡換下了污損的衣衫,但站在這豪華的暖閣中仍是大不相稱,不由得自慚形穢。
主人家并不在暖閣里,出來的是個名叫小鳳的丫鬟。
張無忌又跟在小鳳和喬福之后去見大小姐,一路上見到的婢女仆人都個個衣飾華貴,經過的屋宇樓閣無不精致極麗。
他十歲以前在冰火島,此后數年,一半在武當山,一半在蝴蝶谷,飲食起居均極簡樸,當真做夢也想不到世上有這等富豪人家。
張無忌更不知道的是,這樣華麗精致的大宅坐落在繁華大城里或許還能算尋常,但要在這寒冷險峻的昆侖山間建起來那可是十倍的不易。
要花費的人力物力不知凡幾,非幾代積累不可,可見底蘊深厚。
三人最后到了一座大廳之外,只見廳上扁額寫著“當路營”三字,張無忌瞧了瞧這有些奇怪的名字。
他卻不知這是出自晉時有“小仙翁”之稱的道家和醫家名人葛洪的《抱樸子·登涉》:“山中寅日,有自稱虞吏者,虎也。稱當路君者,狼也。”
當路君正是狼的別稱,當路營里住的自然就是狼群。
張無忌雖不知典故,但他在廳外已能聽到里面傳來的群狼低吠之聲。
這動靜讓人十分不安。
不是誰都能有膽氣克服畏懼的本能與野獸為伍,尤其是危險的惡狼。
小姐身邊近身伺候的小鳳還好,喬福這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臉上已經忍不住現出明顯的懼色。
張無忌想起那天被群狼環伺的場景也是有些心有余悸的,可是一想到那明艷絕倫的少女就在里面等著他,真是刀山火海都敢踏進去。
***
時隔八天,張無忌終于再次見到了她。
他一進大廳里就見三十余頭雄健猛惡的豺狼正乖乖分成三排蹲在地下,上首的一張虎皮椅上坐著一位少女,手執鐵鞭指揮它們。
正是那日張無忌在雪地里見到的紅衣少女。
但今日她卻沒穿那件猩紅斗篷,而是外罩著一襲純白狐裘。
姿態慵懶地坐在太師椅里,狐裘雪白的皮毛映襯地她臉容晶瑩如玉,凝脂般的肌膚透出淡淡粉紅,豐潤的丹唇如嬌艷欲滴的玫瑰。
綠鬢如云,雪膚朱唇。
即便是穿著這樣素凈的顏色依舊如花樹堆雪,百媚千嬌。
尤其眉心那一點朱砂痣宛如怒放的雪中紅梅那樣灼灼絕艷,豐姿冶麗。
聽到動靜,少女抬眸看了過來。
那雙風流嫵媚的狐貍眼含著若有若無,似多情又似無情的笑意落在了少年身上,似驚訝一瞬,美目流轉間,媚態橫生,朱唇輕啟,
“呀,你洗干凈之后還蠻秀氣嘛~”
那日張無忌與她初見,縱使意識朦朦朧朧都覺她實在美地驚世駭俗。
現下清醒地和她正面相對,胸口登時突突突的跳個不住,與她那雙宛如勾魂攝魄的狐眸一對視只覺整個人蕩魂失魄,心移神遷。
尤其聽她那甜蜜又嬌媚的嗓音與他調笑,他耳朵中嗡嗡作響,只覺背上發冷,手足都忍不住輕輕顫抖,忙低下了頭,不敢看她。
本來全無血色的臉,驀地里漲得通紅。
少女顯然很明白他情狀是因為什么,吃吃笑起來,她一笑起來世間一切綺麗春光像是都匯聚在她明艷張揚的眉眼間。
美地肆無忌憚,美地驚心動魄。
張無忌只抬頭看了一眼,又飛速低頭,清脆的笑聲與她額間晃動的金鈴交響,半點也不體貼臉越來越紅簡直如煮熟的紅蝦子般的少年。
“你過來呀。”
她理所當然地命令道,張無忌于是就身不由主的便慢慢走了過去。
但他依然不敢抬頭去看她。
于是少女抬起手里那把又黑又亮的鐵鞭抵在他下巴,強勢地抬起他的臉,迫使他不得不與她四目相對,白狐般的美眸微瞇,笑吟吟問,
“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著她絕美的臉龐,惑人的眼眸,肌膚越來越滾燙的熱度與頰邊鐵鞭冰冷的金屬觸感宛如冰火兩重天刺激得他恍恍惚惚,迷迷醉醉。
“張,張無忌。”
如墜妖魔地獄,他交出自己的名字和一顆少年春心繳械投降。
第39章 荊棘玫瑰3
***
“來, 你坐到我身邊來。”
朱九真手里抵住張無忌下巴的鞭子放下,指了指自己旁邊的繡凳。
張無忌的心仍然嘭嘭亂跳不止,臉頰的熱意始終不褪, 他才十四歲, 青澀的少年當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女子之美與欲。
其驚心動魄的魔力絲毫不亞于生死一線的心驚膽戰。
這時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 他也會毫不猶豫的縱身跳下,聽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真是說不出的歡喜, 當即畢恭畢敬的坐下。
但之后朱九真又不理會他了, 自顧自繼續他進來之前的活動。
——馴狼。
那三十余頭矯健兇猛的惡狼排排蹲坐在她面前,在廳堂對面擺著一個等人身高的木制假人,雕刻地十分逼真, 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掛著一塊肉。
“前將軍!咽喉!”
“平寇將軍!左腿!”
“威遠將軍, 右臂!”
狼群完全按她出口的命令和抬起的鞭子指示和行動,一頭頭惡狼依聲而咬,竟都沒錯了部位。
令行禁止, 好比一只軍容整肅的軍隊。
這數十頭惡狼都有將軍封號,朱九真儼然是位指揮若定的大元帥,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都是帶著睥睨一切的美艷鋒芒。
她也十分賞罰分明,軍紀嚴苛。
一次因為指示的位置掛的肉已經被叼走,被指到的狼不甘心就叼了別的部分的肉。
朱九真見此, 喚了那只狼到跟前來, 笑瞇瞇彎起白狐眸。
“你不聽話?”
話畢,就和那天一樣, 重重一鞭甩到了狼的脊背上,頓時鮮血淋漓, 而群狼見了這般情景,盡皆心驚膽戰,一動也不敢動。
張無忌不由回憶起那日初見時的細節。
少女在群狼環伺下教訓鞭打那只名為折沖將軍的狼,那狼痛地哀嚎,但向來團結的狼群聽著看著沒一個激出兇性敢咬她這個主人。
不得不佩服這份馴狼的本事,真是聞所未聞。
但張無忌依舊看的不忍心,身側的朱九真分明未往他瞧上一眼,卻完全看透了的心思。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它們縱然生活在野外要想生存下去也是要以命相搏的,在我這也是一樣,好吃好喝,就得聽話。”
“我畢竟要養的是狼,可不是豬。”
說這些話時她坐姿隨意,神態慵懶,語調含笑,甜蜜又嫵媚,但美艷絕倫的面龐卻透著一種漫不經心地冷酷,浸地人骨頭生寒。
宛如血紅的荊棘玫瑰,越危險就越美麗。
狹長的白狐眸輕輕撲閃的纖長羽睫和潤紅的櫻唇似有一種令人奮不顧身的魅力,但明知會被狠狠刺傷,仍然禁不住誘惑去靠近。
為她神魂顛倒,為她意亂情迷。
“你倒真有副柔軟心腸。”
朱九真這樣評價了他一句,似笑非笑的語氣聽不出來是稱贊還是諷刺。張無忌一時漲紅了臉,張口結舌不知該回什么。
朱九真好似也不需要他回話,她從袖中取出一個白瓷質地精致的小哨子,放在朱唇邊吹出一陣清越的哨聲。
沒一會兒,一道嬌小的影子從外面躥了進來。
是那天那只被張無忌從狼嘴里救下的小猴子,他原本把它藏在自己懷里,但從昏迷中醒來就不見了它身影,他躺在床上也沒法去找。
本以為它是自己跑了去,沒想到也被帶回莊子里了。
而且……過的還不錯。
小猴一進來看到狼群下意識有些懼怕,但看到里面的朱九真還是躥了過來,并且熟門熟路地蹲在了她坐的太師椅的扶手上。
它穿著一件精美的紅色錦緞背心,頭上還戴著頂小紅帽,曾經中箭的腿雖然還被包扎著,但看它靈活的跳躍就知道已經沒有多大問題。
光鮮亮麗的模樣和八日前的狼狽逃命大不一樣。
張無忌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小猴子討好地拱起手,把自己手里不知道從哪里掏來的松子遞給朱九真。
“真乖呀,小東西。”
朱九真把松子剝了喂給小猴子,又摸了摸它的頭,小猴子也像是能聽懂話般開心地在她手心蹭了蹭,一派親昵之態。
要知道八日前它才從她箭下逃生呢。
朱九真轉頭看到他的呆樣又是撲哧一笑,笑顏爛漫,盛極的容色越發顯得嬌美無匹,艷光四射,粲然生輝,耀目地令人不可逼視。
“你在想什么,定然是在心里說我的壞話是不是?”
她說是這樣說,但看宛如紅艷露凝香的雪白面龐分明是一副宜喜宜嗔的神態,顯然并未真的惱他,只作隨口調笑。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八日前它是獵物,我是獵人,如今我是它的主人,給它治傷,喂養它,畜生也是知恩圖報的,可沒有人心眼多。”
張無忌被她說中,又覺心虛又覺心頭滾燙,只得低下頭去。
直到這時才注意到她坐的太師椅另一邊原來還俯臥著一頭狼在她腳下,背上有漸漸痊愈的傷口。
正是那天初見時被她鞭打的折沖將軍。
張無忌先驚訝了一下,那天看她把折沖將軍打地那樣狠,口中也說的狠辣無情,只道不聽話就去死,他還以為她真會直接把它打死。
可現下這狼顯然被照顧地極好。
其他群狼還需聽朱九真號令才能得到食物,它倒是不勞而獲。
此刻懶洋洋趴在她腳邊一派放松地啃著一塊大骨頭磨牙,偶爾還抬頭姿態親昵地去蹭蹭她的腿,全然沒了對她的畏懼。
張無忌只能吶吶道,“你馴養動物的本事真厲害。”
朱九真笑睨了他一眼,“不光是動物,我馴人更勝一籌呢。”
她那雙狹長的白狐眸實在太嫵媚,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看人的時候總帶著點風流多情,欲說還休的感覺,讓人覺得她話里意有所指。
比如此時張無忌聞言就不禁多想。
看這小猴子和這狼,明明最開始都是被她所傷,可是受了她的恩惠后就半點不記得她的傷害了,只想巴巴地湊到她身邊討她歡心。
還有他自己。
明明之前還覺她冷酷,可現下看她將小猴子和折沖將軍照顧地這樣好這樣親近她,他又覺得她只是手段強硬,但心地不壞。
不禁愧疚于自己實在對她誤會太多。
打一棒給個甜棗,以張無忌的聰慧未必看不出她故意拿捏人心,可竟然只覺甘之如飴,不僅難以生出防備,甚至對這樣的她越加心動。
“你的傷好了嗎?”
就像現在,朱九真漫不經心地關心他一句,張無忌頓時就覺喝了蜜般說不出的歡喜。
他忙點點頭,“已經好許多了。”
朱九真觀察了一下他的面色,“唔,一樣的藥,你倒是恢復得比我的折沖將軍好,看來你這小家伙體格比狼也不差多少嘛。”
張無忌想起她會醫術這件事,忍不住道,“是你開的藥方好。”
朱九真微挑眉,“你也懂醫術?”
張無忌坐直身體挺起胸膛,他從前并不是個愛出風頭愛炫耀的性子,但此刻被少女美目投以注視,卻恨不能將自己所學都展現個干凈。
“這方子主要用的是川芎、白術、當歸、白芍藥、人參、白茯苓、熟地黃以及炙甘草這八味藥材,主要的作用是益氣補血。”
“但若多增加人參、白術的用量,就能提高補氣效果。若適量增加熟地黃的用量,則可以提高補血的效用。”
越說,張無忌越覺這方子實在精妙,忍不住又贊了一次,他學習醫術一開始是為自救,后來學地深了倒是真心喜歡上這岐黃之術。
原是存著幾分表現的心思,但洋洋灑灑說到盡興時倒是沒了從和朱九真見面以來一直手足無措的緊張和拘謹。
直到他突然發覺與湊近的少女含笑的眸四目相對,要說的話頓時戛然而止。
脈脈眼中波,盈盈花盛處。
張無忌能感覺到此前朱九真縱然是看他但也只是漫不經心,并不如何在意的,直到此時此刻她眼中才真正看到了他這個人。
朱九真玉手支著雪腮,兩頰笑窩,霞光蕩漾,眼波橫媚。
“你這個人原來也不算無趣。”
她聽的感興趣了,身子便自然而然微微往他這邊傾斜,張無忌縱然只回到中原四年不太通禮儀,也知道男女大防的規矩。
偏偏朱九真身為女子倒比他卻率性,十分沒有距離感。
張無忌甚至能看清她臉龐光潤白膩如凝脂的肌膚,聞到她身上隱隱傳來的馥郁幽香,只覺她吹氣如蘭,頭腦發熱,耳邊嗡鳴,幾欲昏暈。
她這句“不算無趣”的贊,卻比受了世間任何嘉獎還歡欣鼓舞。
***
張無忌要離開時,朱九真突然叫住喬福,對他多了一句吩咐。
“給他找過一身衣裳吧。”
原來之前喬福給張無忌的一身衣裳是莊子里童仆穿的,張無忌起初是很有些惱的,他被她的狼咬傷,倒是還要被她家的人當下人。
他想拒絕換回自己原先的衣裳,可是看看那臟污的破衣爛衫,他自己穿了倒也不介意,但一想想要站到那艷光璀璨的少女面前……
張無忌到底還是換上了干凈的童仆衣裳。
而與朱九真見面以來,少年的滿腔心神都落在她一顰一笑上,因她的一言一語而蕩魂失魄,哪里還顧得上己身呢。
他已把衣裳的事完全拋在腦海,未料朱九真明了他的抵觸。
“他是我的客人,這可配不上他。”
她要體貼人時,當真是一句話就能直抵人心坎。
張無忌走在廳門口,依舊戀戀不舍,忍不住回頭向她望了一眼,那知朱九真也正在瞧著他,撞上他的眼光時秋波流慧,嫣然一笑。
“你是被我的狼傷的,只管在莊子上住下養傷,什么時候想走你自便,當然若是你想一直留在這兒也是可以的。”
“誰讓你長的俊,我瞧得順眼呢。”
青澀的少年哪禁受得住這等撩撥,羞得連頭發根子中都紅了,魂不守舍,也沒瞧到地下的門檻,腳下一絆,登時跌了個狗吃屎。
他全身都是傷,這一摔跤好幾處同時劇痛,但不敢哼出聲來,忙撐持著爬起,身后傳來少女毫不掩飾地哈哈大笑聲。
張無忌不惱不怒,唯羞唯喜。
第40章 一場美夢4
***
朱九真看著青澀靦腆的少年踉蹌著離開, 背影逐漸消失在院墻外,絕美的面龐上明艷的笑意漸漸收斂起來,定格在一個微妙的弧度。
張無忌, 這個名字可真是耳熟極了。
白狐般的美人微瞇起狹長的眼眸, 眼尾一抹嫣紅的顏色越發嫵媚,眸中的笑意越來越深, 越來越幽暗。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走,我們去見爹爹。”
朱九真來到書房時, 紅梅山莊的莊主朱長齡正在里面練字。
他是個相貌清俊的中年男人, 縱然上了年紀,但因長年優渥的生活保養得宜,仍能看得出年輕時的風采。
站在書桌后提筆練字的他看起來氣質儒雅, 像位書生。
他也并非裝模作樣地附庸風雅, 那上好的白鹿紙上彌漫著幽淡馨香的徽墨落下的是一個個蒼勁有力、筆走龍蛇的字體。
只是落筆太急,鋒芒太露,但誰也不能否認這是筆好字。
不過這可不代表朱長齡真就只會舞文弄墨了, 他的武功比起他的字來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事實是作為昔年南宋時天下五絕之一的南帝一燈大師的弟子書生朱子柳的后代,武器是判官筆,練字也是修習武藝的過程之一。
書房的裝飾清理雅致又不失富貴風流,但朱九真一走進來仍是讓這方天地霎時變得富麗堂皇,恍如金碧輝煌的宮殿一般。
朱長齡瞧見女兒來, 是很驚喜的。
畢竟這是他獨生的愛女, 畢竟他這女兒生地是如此美麗非凡,而更妙的是她在武學上毫不遜于容貌的天賦異稟, 更重要的是還有一個聰明的頭腦。
朱長齡堅信他這女兒絕不可能泯然眾人矣。
他們也確實在籌謀一件大事。
“今日怎么來書房找爹爹了?不去當路營馴你那些狼了?你若不趁回來緊緊它們的皮,等翻年你出了門, 可沒人能管得住這些狼崽子。”
即便是武林世家,天天與野獸為伍還是很讓人心驚膽戰的,尤其是狼這種兇猛又狡詐的野獸,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兇性畢露,反咬一口。
可偏偏朱九真喜歡。
但聽他這么說,她只是不以為意地輕輕笑了一下,“不聽話,爹爹殺了就是。”
朱長齡搖搖頭,他可不敢動她的東西。
朱九真走到他身邊,從他手里搶過那支精致的狼毫湖筆,隨手在他寫好的那副字上涂涂畫畫,大片的墨跡暈染開,瞬間就毀了一副好字。
朱長齡急了,“誒,我寫了一上午呢!”
“爹爹別急嘛,女兒要送您一件禮物呢~”
朱九真嗓音嬌嬌俏俏的,就像做錯了事又理直氣壯撒嬌的小狐貍,讓人不但無可奈何地生不起氣,看她容顏嬌美還忍不住心生憐愛。
朱長齡看著那已經一塌糊涂的字,沒信,明了是因為剛才的話得罪她了,以她霸道又掌控欲強烈的性子,是絕不容忍別人動她的東西的。
即便是置喙一句,都能惹的她不快。
她又一貫睚眥必報的性子。
誰讓她一分不快,她就要回報三分甚至十分,即便是他這個父親。
也正是因為他的身份,才只是吃了這樣一個軟釘子。
作為父親連女兒都管不住自然是很沒威嚴,朱長齡即便疼愛女兒,但也沒開明到這地步,而事實說來也有些難以啟齒。
江湖上是一向以武為尊的,而朱長齡已打不過朱九真。
如今紅梅山莊的莊主雖說還是他,但各處的管事卻無不被朱九真陸陸續續替換了一遍,且他還無知無覺,等反應過來上下已是對她言聽計從。
朱長齡初時惱怒又覺驕傲,最后還是無可奈何。
畢竟她是他獨生女兒,畢竟她手腕如此厲害,更重要的是,他的好女兒為他獻上了一個比榮華富貴更令人心動的計劃。
“爹爹,你瞧這幅畫怎么樣?”
朱長齡不過走了一下神,待身側女兒一聲呼喚,他低頭就見自己被毀的那一幅字已經變成了一副濃淡得宜、栩栩如生的水墨畫。
畫上是一處曠野,一個瓜子臉,相貌英俊的少年武士,左手持銀鉤、右手揮鐵筆,正和五個兇悍的敵人惡斗。
地下躺著兩個青年人,具有些眼熟。
朱長齡細看發現一個是自己,一個是他的結義兄弟姚清泉,地上還有兩人卻已身首異處左下角繪著一個青年婦人,滿臉懼色,懷抱女嬰。
這婦人正是他妻子,而那嬰兒眉心有顆小痣。
不是朱九真自己又是誰?
朱長齡覺得這幅畫,畫是畫的好,但畫里的意思卻莫名,不過他深知他這個女兒看似驕縱任性,肆意妄為,但一舉一動皆有深意。
果然,朱九真微微一笑,“女兒給爹爹講個故事吧。”
***
見多識廣,老奸巨猾的朱長齡對這個故事很滿意。
他聽完高興地哈哈大笑,紅光滿面,原先在這書房里靜心練字如同山間隱士般儒雅的臉上浮現出毫不掩飾地欲望。
“真兒啊真兒,爹的好女兒啊,怪道你今年這么早就從峨眉回來了,原來是早有預謀啊,怎么不早點告訴爹爹,也好幫你的忙。”
朱九真雪白綺艷的面龐笑顏如花綻放,一派天真無辜。
“只是從一位好心的師姐那里知道了點消息,女兒猜測他可能會出現在昆侖附近,便回家來撞撞運氣罷了。”
她說是這樣說,但朱長齡想起她前段時間經常把她養的狼群帶出去漫山遍野地溜,起初以為她是玩性上來了,現下看來正是在找人呢。
分明是早有預謀啊。
朱長齡即便知道她心思深沉,也不由心驚,但轉念想想這是他獨女,再怎么樣他們也是休戚一體的,如今不就送了他一個大驚喜嗎?
“你想怎么做?”
“他給我們送來了禮物,咱們也要禮尚往來啊。”
朱九真唇角微微咧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白狐眸里是幽暗的惡意,偏偏那張秾麗絕艷的面容如澆灌充足的惡之花。
越危險就越迷人,“就送他一場美夢吧。”
***
張無忌在紅梅山莊住了下來。
起先他剛被帶回來時,因看著實在是個再衣衫襤褸,狼狽不堪不過的小乞丐,莊子上的人比如喬福自然以為他是要留下來做仆人的。
畢竟這樣人相食的世道,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能在這樣遠離江湖和戰亂災荒的深山富戶里做下人衣食無憂已是一件天大的幸事了。
不過朱九真發了話,拿他當客人。
縱然小鳳和喬福都驚訝又不解于她對這個少年如此青睞,但作為家生子的他們很知道大小姐生地姿容有多美麗傾城,積威就有多深重。
大小姐的鞭子很可怕,連狼都痛地哀嚎,人豈能受得住?
但其實大小姐的鞭子并不經常落在人身上,單純地打罵換來的只有恐懼,而紅梅山莊上下對大小姐卻是發自心底的敬畏。
因為比鞭子更可怕的是人心。
脾性驕縱的人往往不太聰明,但若是有人敢把這一點套到大小姐身上就是大錯特錯了。
做了錯事的人自以為瞞地很好,但大小姐嫵媚含笑的狐貍眼一掃就能把人從里到外的底細了解地清清楚楚。
真正得罪了她的人反而不會被她打罵,還能得到她的笑臉和提拔。
但等被捧地高高的,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周圍所有人,眾叛親離,被原本最親最近的人從背后捅一刀,從云端瞬間跌落泥地里。
于是原本貪了多少金銀都只能一股腦拿出多少去賄賂關系,但到這時哪里又來得及了呢。
最后只能像一條哈巴狗一樣跪在大小姐的面前搖尾乞憐。
就算大小姐想要饒了,但他得罪也得罪他的人卻不會罷休,斬草不除根的道理就算那人一開始不懂,也會被人提醒的。
這一手,朱九真幾歲時就能玩的純熟了。
更何況她又不是只會這一招,就算下人們愚鈍看不出大小姐的手段,但幾次下來敢在大小姐面前偷奸耍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再蠢笨的人也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了。
因此自那日張無忌見過朱九真后,他的待遇明顯得到提升,一開始給他送飯還滿臉不耐的喬福也恭敬起來了,不敢再分他的餐食。
就連張無忌住的地方都換了。
一開始朱九真把他帶回來并未多囑咐,只道照顧好他,喬福見大小姐不甚在意的模樣,便以貌取人把人帶到了下人住的小室里。
雖然住地更舒服,吃的更精細了,但張無忌并不如何高興。
從小在荒島上長大的他對物質上的條件足可說一句淡泊,他養傷之余不用像其他下人一樣做事,有大把的空閑。
十四歲的少年每天只想著一個人,想著一件事。
他癡癡呆呆,只想著那美艷肆意的少女的一顰一笑,只覺便是她惡狠狠揮鞭打狗神態,也是說不出的嬌媚可愛,活潑靈動。
但自那一面后,朱九真已一連幾日都未再見他。
少年心性膽大妄為,張無忌有心想要自行偷偷到后院去,遠遠地瞧她一眼也好,聽聽她甜蜜的嗓音,哪怕是聽她對別人說一句話也好。
但喬福叮囑了好幾次,若非主人呼喚,決不可走進中門以內,只因那當路營里的惡狼們平日可不會被好好關起來,它們就守候在內院里。
這些狼被馴養得又聽話又極有靈性,像是成精了一般。
但凡是擅自進去的,必被它們嗅出來,被咬上幾口還是小事,被群狼生撕了分食也不無可能。
張無忌聽聞后,自然不敢再擅動。
但少年人一心動便是輾轉反側,思之如狂,就算是想起那日被群狼環伺的恐懼,也抵不住滿腔渴慕,終于還是忍不住走到后院外圍打轉。
他也的確幸運地隔著院墻聽到了少女那明媚的笑聲。
說是只要聽聽她的聲音就好,可是張無忌真聽到了又覺得不知足了,少年春心萌動,當真是欲壑難填,于是他在原地又癡癡站了許久。
但誰知偏偏這時他的寒毒犯了。
張無忌頓時倒在了地上,渾身發抖,正痛苦地意識不清時,隱隱聽到內院里狼吠之聲忽然大作。
他想起喬福的警告,以為接下來等著自己的就是群狼啃食了,但視野里最后出現的是精致的繡鞋靈巧搖曳的步伐,如此熟悉。
一雙雪白如凝脂的手靠近他,纖纖如玉的指尖在他大穴上一點,緊接著一件厚實的狐裘被輕輕披在了他身上,溫暖地讓人落淚。
“無忌?”
印象中少女的嗓音甜蜜嬌媚,但此時落在少年耳中的這一聲呼喚卻恍惚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