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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Chapter 21

    21.1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欞,你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第一眼看見的畫面是什么?

    之前羅莎琳對這個問題沒有過一個清楚的答案(女神在上,她的早晨一貫是忙碌地準備去上學或者上班),可是現在, 她的心里再清楚不過了:

    就是現在她看到的這樣。

    亞瑟蘭德沉沉地睡在她的身邊, 面頰紅潤, 呼吸輕柔, 一條白玉雕成似的手臂橫在身前, 豐潤的嘴唇在睡夢中輕輕地翹起。他平時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金色長發這時凌亂地散在身上, 可是他瞧起來還是該死地美艷極了。

    羅莎琳心里癢癢地想要將睡美人吻醒,可是她也知道昨天從一個白天折騰到晚上,亞瑟蘭德大概已經累極了(他的眼尾還殘留著一些紅暈呢),因此她只是輕輕地吻了吻睡美人的額頭,便輕手輕腳地下床去了。

    躡手躡腳地踱到寢殿的外面,回頭看看亞瑟蘭德依然睡得安穩香甜,羅莎琳才松了口氣,放松地伸了一個懶腰,活動了一下身子。壁爐燒得旺旺的,國王寢殿的溫度保持得十分適宜,因此她赤著腳披著睡袍踩在地毯上,也并沒有感覺到雪山的寒氣——

    老實說,這國王居住的大套間實在是舒適極了:白色的宮廷式天篷大床,織錦的長被,床帳漫漫地垂下(更別提里面睡著一個美人) ,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松脂香氣,一片靜謐。亞瑟蘭德似乎格外鐘情于的雪山冷灰白色系。這不難理解。他自己便是雪山幽蘭一樣的冷白色美人。

    也許是愛屋及烏,羅莎琳初到凱汀斯斯普林斯宮殿,只覺得這冰冷色調的城堡充斥著藍幽幽陰森森的冷氣,如今倒也覺得,這些銀白的金屬色,還有灰色紋理的大理石浮雕,天鵝絨質感的白色簾帳,它們素雅,大氣,干凈,沒有“金碧輝煌”的俗氣與熱鬧,反倒真正地使她的內心感到了一種寧靜。

    她心里暗自笑自己,這可真是西方人愛說的“我心安處是家鄉”了(Home is where heart is)。

    羅莎琳走到旁邊的國王起居廳去,安娜已經在那里擠眉弄眼地等著她了,羅莎琳也大大方方地任她打量。

    安娜秘密地一挑眉毛:“你過得不錯?”

    羅莎琳笑嘻嘻地答:“我過得很好。”

    兩個女孩子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都大笑起來。羅莎琳簡直覺得,這是自己來到空靈大陸上過得第二舒心的一天(第一大概是成功置換出金屬鉉的那一天),清晨雪山山巔的陽光下,凱汀斯斯普林斯的空氣都顯得香甜。

    安娜也不含糊,左手塞給她一個純銀鑄造的托盤,那上面是一些精致的早餐,右手則往羅莎琳的另一條手臂里掛了兩件沉沉的華麗錦緞雙排扣長袍。宮殿的內務總理退開半步,笑瞇瞇地抱起手臂:“陛下他晨起的時候一貫脾氣很大,誰都不要見。不過我想你一定是一個特例。”

    安娜說著,向著她擠了擠眼睛:“去吧。我打賭他一定想要在醒來的第一時間里看見你。”

    事實上,羅莎琳回到國王寢殿的時機剛剛好:她輕手輕腳地將早餐放在大理石臺面上,再把那兩件繁復華麗的絲緞雙排扣長袍掛好,轉過身去,亞瑟蘭德正好懵懵地醒轉過來。

    伊里斯王瞧著羅莎琳沐浴在清晨陽光中的背影,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半夢半醒地咕噥了一句:“愛琳?”

    羅莎琳則是慢條斯理地撩開宮廷天篷床的簾帳,施施然在床邊坐下,亞瑟蘭德愣愣地瞧著她,似乎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眼前這一切究竟是夢還是現實,羅莎琳忽然迅速地俯下身來,雙手鎖住睡美人的臉頰,不給睡美人任何反應的機會,就兇狠而迅猛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亞瑟蘭德只來得及“唔”了一聲,剩下的聲音便都消失在親吻里。

    這一吻不知道纏綿了多久,直到伊里斯王氣喘吁吁地低聲告饒,羅莎琳才在他的嘴唇上親了一下,放過了他。作為替代的,人族女子將雙手撐在伊里斯王的身側,長發垂下,額頭抵在他的額前,在呼吸相聞的一方小天地間,低聲地威脅:“說,愛琳是誰,是不是你認識我之前的小情人?”

    亞瑟蘭德被她突如其來的深吻親得眼神都亂了,他仰著臉半躺在床上,兩頰潮紅,眼睛水潤迷蒙,語氣倒是有了一些委屈與可憐巴巴:“明明是你讓我叫你愛琳,你這不講道理的惡霸。”

    羅莎琳一愣,然后抑制不住地躺倒在他身旁大笑起來。笑了好久,她才翻了一個身卷上床去,捧著亞瑟蘭德的臉就是一陣揉搓:“我就是惡霸,就是惡霸,誰讓你招惹了我了,現在后悔可來不及了。”

    亞瑟蘭德嘴上“哼”了一聲,手臂卻悄悄地環在羅莎琳的腰上,牢牢地將她抱緊。他氣哼哼地咬了咬嘴唇:“要我不后悔也可以,那,”他面頰微紅,轉過頭去,悄悄地覷了她一眼,“那你得再親我一下才行。”

    羅莎琳就低低地笑了:“好極了,我的美人,正有此意。”

    當然很久以后的羅莎琳再回顧自己這時的荒唐,自己也大跌眼鏡:那一個旁人眼里為人坦誠爽快,行事卻周到有禮有分寸的材料學專家羅博士,談起戀愛來竟然是這樣一副蠻不講理的土匪模樣。

    可樂的是,亞瑟蘭德這個被土匪強搶的美人竟然也同她玩得鬧得樂此不疲。當羅莎琳帶著亞瑟蘭德鬧過一陣又一陣的荒唐事,她看著伊里斯王那水光瀲滟的眼睛,咬住她一縷長發的嘴唇,似忍耐又似歡愉的表情,心里終于恍然大悟——

    大概,這就是他們所說的熱戀期。

    原來,她竟然也會陷入這樣狂熱的愛戀。

    真好,戀愛原來是這樣好的事情。

    第22章

    Chapter 22

    22.1

    很久以后, 當羅莎琳再次回想起這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她想,她是真的體驗過世界上最美好的愛情。

    她將日常生活的家當搬進凱汀斯斯普林斯的國王套間,工作室卻依然設立在格蘭平雪山的深山里。當然亞瑟蘭德不會反對她繼續工作(事實上,她專心致志工作的樣子依舊該死地吸引亞瑟蘭德) ,因此格蘭平的清晨里,晨起的伊里斯族人常常看見他們優雅矜持的君王環抱著他的愛人,展開雙翼飛向她的工作室。

    安德烈發誓,他不止一次地聽見熱戀中的情侶在飛行的途中交換些幼稚至極的無聊對話。比如羅莎琳會說:“我們第一次一同飛行的時候,你可是一把將我從佩加索斯身上撂了下去。我看你那時候是真的想要殺了我。”

    而亞瑟蘭德則說:“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

    “……好好好,你沒有。”

    然后兩個人就一起笑起來,又是一番耳鬢廝磨,直聽得安德烈將一雙白眼翻到天上去。

    不過好在這樣幼稚的對話沒有影響到羅莎琳的工作道德。亞瑟蘭德將羅莎琳在工作室放下,伊里斯王便會回到凱汀斯斯普林斯照常議事(盡管每一個早晨他都對羅莎琳依依不舍),而羅莎琳便也專心致志地投入到她的工作中去。

    自從金屬鉉被提取,鉉甲被制作,伊里斯族人對于羅莎琳與老魯博的非議十分明顯地t少了下去。他們開始真正接納這兩個人族的外來者在格蘭平雪山里長久地生活——

    當然之前伊里斯族對待他們也十分周到有禮, 畢竟伊里斯是纖細溫和善良的族群, 但那顯然是一種客氣的待客之道, 在羅莎琳和魯博顯露出長久留下的打算時,一些族人便顯露出了一些頗為困惑的異議與微詞。

    好在羅莎琳的運氣不算太壞, 新金屬材料的應用雖然也經歷了一些失敗, 耗費了不少的時間來研究開發, 終于還是在漫長的寒季過去之后得到了可觀的進展。伊里斯族人真心的接納,也使得羅莎琳更敢于放開手腳地嘗試一些新的研究。

    她曾經私下里在亞瑟蘭德日常辦公的圖書室和他討論過:“在我的家鄉,我們的文明中有過一段被史學家稱作'中世紀'的歷史,和空靈大陸目前的狀態有一些相像:土地的生產力不算太高,因此人口的增長減緩呈周期性,各族群容易因為匱乏的食物以及生活資源產生混戰。大家都想活下去,因此我想,王國之間的戰爭也很難定義,哪一方是絕對的正義或非正義。”

    這樣說著,羅莎琳頓了頓,遺憾地說:“可惜我是做高新技術材料的,對物理化學還熟悉一些,想要做農業,還有工程基建,去提高生產力,這些我是真的不在行。冷兵器時代——我是說,我們家鄉的文明里將這里現在使用的武器定義為冷兵器——冷兵器時代里,材料學家的作用好像更多的是發揮在軍事上。”

    雖然亞瑟蘭德狂熱地陷入前所未有的愛戀,生活節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是他也依然記得自己屬于君王的職責。當羅莎琳這樣與他談論起家國大事,亞瑟蘭德也沒有再沉浸在同她親近的情緒里,而是嚴肅地思考,琢磨起羅莎琳的表達。

    “'冷'兵器,”他沉吟地說,“那么我假定,與它相對的,你們擁有另一種定義下的'熱'兵器?”

    “是的,”羅莎琳點點頭,“冷熱的定義不僅僅是溫度,而是——我怎么說呢?你這樣想:長劍,短劍,匕首,長矛——這些武器的使用,源頭的發力來自于使用者自己的肌肉與力量。使用這樣的兵器一對一地決斗,輸贏的關鍵主要依靠的還是使用者自己的技巧和體能。而熱兵器則不太一樣。熱兵器是通過使用化學或者物理的方法,儲存一些可以短時間內爆發出來的屬于物質的能量,代替使用者自身的肌肉力量,因此得以擊殺也許比自身更為強大的對方。”

    亞瑟蘭德顯然意識到了這一種武器的威力與嚴重性。他嚴肅地說:“而你能夠制作出這樣的武器,愛琳?”

    而羅莎琳沉默了一下之后,輕輕地說:“也許可以,蘭蒂,但是,”

    亞瑟蘭德看著她,羅莎琳抬起頭來,目光依然是他最熟悉的那一種平靜與堅定。她坦誠地說:“但是,我目前并不想做。”

    火藥,火銃,爆燃物,羅莎琳想,自己擁有這樣的思路與眼界上的前景,如果真實地從實用角度切入實驗化學這一方面的研究,未嘗不能在這一片陌生的空靈大陸上做出威力足夠顛覆各族群之間既定實力格局的殺傷性武器。

    可是她真的想要將這樣的武器,在現在這樣文明發展的階段,帶來空靈大陸上嗎?

    羅莎琳說:“先不談這一種武器在我的家鄉被研發制作,是伴隨著社會全方位各方各面生產的進步——比如更為成熟的金屬工業,還有更加穩定的社會結構——在眼下社會與文明的進程沒有進步到那一步的情況下,能不能制作出可以被安全使用的熱武器還兩說,”

    頓了頓,羅莎琳握住亞瑟蘭德的手,懇切地說:“即使它真的可以被制作出來,它對空靈大陸各族群帶來的影響,也遠遠不是我能夠估量的,蘭蒂。武器本身的發明存在也許沒有對錯,要看使用它的人抱有怎樣的目的,可是,在戰爭頻發的空靈大陸,一切文明都還在探索生長。在這樣沒有定數的情況下,熱武器如果落到了不應當掌握它們的人或族群手里,它帶來的后果也許會是毀滅性的,蘭蒂。就像,”

    她想了想,“就像我的家鄉里,一種威力更強大的'核'武器一樣。”

    亞瑟蘭德安靜地聽著。他反握住她的手:“可是,它們最終還是會被制作出來。”

    “是的,當然它們最終一定會被制作出來,”羅莎琳點點頭,“但是,不應該是由我,不應該是現在,不應該是在這個時代。它會在文明發展到一定規模時由空靈大陸的族群自然地發現——我想,這才更加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我的知識可以推動并加速很多應當被推動并加速的事情的進程,蘭蒂,你也知道我渴望為空靈大陸的和平貢獻自己的力量。但是,有些事情如果過于急躁地做出來,有很大可能會與初衷背道而馳。有些東西在發明制作的時候是出于好心,最后卻被證明有害。因此,我心里也有一些界限,會認為有些事情可為,而有些事情不可為。我得為我的行為,以及它所有可能帶來的后果負責。——不過,”

    科學家忽然神秘地笑了笑,“不過,陛下,我也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

    這是羅莎琳第一次頗為輕快地稱呼他為“ Your majesty” ,亞瑟蘭德一怔,羅莎琳已經低頭將一柄機括弓弩從手袋中拿了出來。

    她微笑著說:“雖然有些事不可為,但是另一些符合歷史與文明進程的發明創造,我當然愿意它們落在我信任的,熱愛和平并可以為這一片空靈大陸帶來和平的人手中。 ”

    22.2

    老實說,自己家鄉的歷史里,機括類的弓弩是什么時候開始被大規模運用在軍事上,羅莎琳實在不太記得了。但她想,那差不多是公元前后,冷兵器時代的事,這應該沒有問題。

    伊里斯族雖然身體柔弱,力量弱小,與世隔絕隱世而居,不與其他的族群起沖突,但他們也是屬于天空的天然的偵察兵,熟知空靈大陸上其他族群的軍事意向與舉動。

    因此,羅莎琳知道,機括類的弓弩在空靈大陸上尚還沒有被廣泛使用,如果配合金屬鉉制成的輕甲,那么說不定真的可以為和平的推演建立奇功。

    看見亞瑟蘭德疑惑地望著她手中形狀奇特的武器,羅莎琳也沒有過多地解釋,而是將機括弓弩架在手臂上,裝載弩箭,拉滿弓弦,讓弩箭被掛鉤掛留在滿弓的位置。

    亞瑟蘭德當然知道羅莎琳一向是以智慧而非武力見長的人物,她對各類武器的訓練與使用也興致缺缺,并不擅長,可是對于她自己制作出的這一件武器,它的運用似乎卻沒有使她感到多么艱難。亞瑟蘭德看著她瞄準了陽臺上的一尊裝飾用的小雕塑,手指輕輕一扣,弩箭就在同一個剎那松開,飛射而去。

    雕塑四分五裂的一瞬間,伊里斯王已經完全明白了這一件武器的威力,以及更重要的,他的愛人親身示范的,這件武器的優勢:它的使用者,并不需要大強度的訓練與體能。

    遠程,輕便,無需過強的力量,這無疑是最為適合伊里斯族人的武器。羅莎琳將機括弓弩輕輕地放在他的大理石辦公臺上,亞瑟蘭德深深地看著他的愛人。

    他沒有發出任何大驚小怪的感慨。他只是輕輕地將羅莎琳攬在懷里。

    “愛琳,”亞瑟蘭德啞聲說,“謝謝你。”

    而羅莎琳將工作上的大事解決匯報完畢,心情也十分舒暢,終于又有心思想一想別的事情。

    “那就讓我來看一看,”她曲起膝蓋,慢慢地摩挲了一下亞瑟蘭德的小腿,低聲地笑了笑,“你想要怎么謝我啊?”

    亞瑟蘭德的臉頰“騰”地一下又紅了。議事時冰冷高傲而從容的伊里斯王這時局促地轉過臉去,后退兩步,羞澀地任由愛人將他壓制在白天鵝絨的墻壁上,為所欲為。

    意亂情迷之際,伊里斯王輕喘一聲,無意識地將愛人擁緊。

    “成為我的王后吧,愛琳,”他呢喃一般地說,“就讓先知的預言實現吧——我好想要,和你永遠在一起。”

    第23章

    Chapter 23

    23.1

    “ Be my queen, Alyn.”

    這一句話說出來,羅莎琳其實有過片刻的清醒。

    可惜身前的這一個美人實在該死的太過于迷人——平日里高傲矜持,孤芳自賞的一朵高嶺之花,t現在眼含水光,輕顫著,可憐可愛地注視她,而那月光一樣絲滑的,議事時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金色長發在她的掌心之下揉得凌亂,雙排扣一向扣得嚴絲合縫的華麗長袍也散落開來,羅莎琳不由得發出了一聲潰敗的嘆息。

    “好,”她嘆息般地說,“做王后就做王后好了。讓我們永遠不分開。”

    23.2

    國王圖書室的大門從里面打開的時候,安娜正躊躇著要不要上前。

    看見羅莎琳輕輕地開門出來,凱汀斯斯普林斯的內務總管愣了一下,還沒有說出什么,羅莎琳便豎起了一只手指在嘴唇邊上,輕輕地“噓”了一聲。

    安娜愣愣地看著只松松地系了一件外袍的羅莎琳,終于明白過來,啼笑皆非地搖搖頭。羅莎琳則小聲對她說:“他在美人榻上睡著了,我估計怎么也要一個星時才能醒過來。我回去寢殿為他拿一套新衣裳。我們不要吵他。”

    安娜好笑地說:“這個樣子,今天下午陛下還怎么召見大祭司。”

    “哦, ”羅莎琳理著頭發,笑了一下, “我想,海琳娜應當不會介意的。我很確定我們沒有耽誤任何要緊的工作。事實上,不僅沒有耽誤,我們還有好幾個重大的決策要同她商量。”

    “噢?”安娜好奇地看看她, “什么大事?我可不可以提前知道?”

    “有的事情還不可以,但這一件大家知道了沒有關系,”羅莎琳輕描淡寫地說,“有很大可能,我會成為亞瑟蘭德的王后了。”

    23.3

    其實,羅莎琳早在心里明白她自己喜歡了亞瑟蘭德的時候,就想起過黑袍子先知的那一個預言。

    “你會成為伊里斯族的王后,亞瑟蘭德·路易·斯圖亞特二世的妻子,羅莎琳·梅菲爾德。”他說,“你是唯一一個有能力使得冷漠的伊里斯王真正陷入深愛的人。你是露辛達女王的明燈。你為第一次全族群聯軍戰爭帶來和平。你是空靈大陸之上,一個不可或缺的靈魂。”

    事實上,在羅莎琳和亞瑟蘭德最初聽到這個預言時,兩個人的反應幾乎都是不可思議與嗤之以鼻——開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可是,看看現在的他們兩個吧——兩個人簡直好得就像一個,一刻也不想分開。

    羅莎琳這樣想著,嘆了口氣。她穿戴整齊,走回國王圖書室。亞瑟蘭德還在美人榻上沉沉地睡著,臉上還殘留著一些紅暈。羅莎琳走到他身邊坐下,為他掖了掖被子,然后又輕輕地嘆了口氣。

    關于“ Queen”的預言,就算他們堅持不舉辦什么婚姻神授或者覲見的典禮儀式,以他們兩個之間的關系,實質上和“夫妻”“婚姻”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了。實在沒有必要在這種虛名上做文章欺騙自己。

    羅莎琳從來不是自欺欺人的人,她心里清楚地知道:有很大可能,那黑袍的“先知”是真的看到了未來已經發生的事情,而這些事情不論羅莎琳與亞瑟蘭德作出怎樣的努力,都沒有辦法改變。

    羅莎琳其實感到困惑極了。

    是的,困惑——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困惑。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空靈大陸史詩:露辛達女王》這本小說了。大祭司海琳娜同她談過話之后,她清楚地意識到,她有很大的可能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鄉。

    在這樣的觀念的影響下,周圍的一切如同溫水煮青蛙,一點一滴地蠶食著她對于這個虛構小說世界真實性的排斥與懷疑。

    想一想這些人吧:刀子嘴豆腐心的老魯博,恃才傲物一心撲在鍛造上的安德烈,快言快語爽朗利落的安娜,熱情真誠又有些迷糊的埃德蒙,輕靈神秘卻似乎擁有自己處事智慧的海琳娜,還有亞瑟蘭德——亞瑟蘭德。

    這一些人已經從小說中沒有姓名或匆匆帶過的單薄的紙片人物,成為了她真正的同事,朋友,恩人,愛人。羅莎琳清晰地意識到,在富斯特村的時候,她曾經完全無法接納的這虛構中的“空靈大陸”世界觀,已經逐漸地成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黑袍先知的預言似乎在逐漸地實現了。

    這是真實的空靈大陸,而她,羅莎琳·梅菲爾德,成為了真實的空靈大陸上的靈魂。

    羅莎琳怔怔地注視著亞瑟蘭德的睡顏,實在難以避免地想起黑袍先知的那些將盡未盡的預言——尤其是關于她和亞瑟蘭德的結局,關于露辛達公主,露辛達女王。

    黑袍的先知并沒有否認露辛達的存在(他甚至說她是露辛達女王的明燈?這是什么意思?),那么羅莎琳實在很難不郁悶地想到露辛達母親的結局:難產而亡。

    有那么一個瞬間羅莎琳幾乎懷疑,這一位難產的母親,亞瑟蘭德的妻子,指代的到底是不是自己?可是,走到現在,以亞瑟蘭德對她的鐘情與癡心,羅莎琳對他們的感情還是可以有著一份認知和自信。她實在覺得伊里斯王很難再像愛她這樣,去愛上一個其他的女子,同那個女子結合并撫育露辛達。

    所以,羅莎琳是真的由衷地感到困惑:

    如果說,在這異世大陸上決定開展自己的生活與新人生是迫不得已,而同亞瑟蘭德相戀,其實也算不上多么同她個性相違背的事情:因為她本來也不曾拒絕人生中出現一個伴侶存在的可能性,只是覺得遇見合適的人很難,她也不想要將就,因此沒有抱著太大的希望。

    可是,“生小孩”甚至“難產”這件事就大大不同了。

    她是真的很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從家鄉穿越到了這個“空靈大陸”,在空靈大陸上開始試著接納自己,開展自己的工作,愛情,還有人生(雖然她還是常常會覺得恍惚,不可思議與思念)。

    那么,到底是什么樣的境況,可以使得她愿意接受“難產”這樣的結局,去為了誕育一個孩子,而放棄自己這實在是艱辛得來的第二次的人生與生命呢?

    羅莎琳困惑地想,這完全不是她會做得出來的事,和她的個性實在相距太遠,背道而馳。

    人族女子想事情想得太過于出神,以至于愛人朦朦朧朧地醒來她也沒有注意到,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亞瑟蘭德的一雙手臂已經纏上了她的腰際。羅莎琳“哎”的一聲輕呼,被他纏拽得跌在他的身上。她將手臂撐在他身側,亞瑟蘭德伸手將她的長發撥在耳后,不滿地咕噥:“想什么事情這么專心,都沒有看一看我。”

    羅莎琳失笑,伸手點了點他泛紅的鼻尖:“我在想,我到底要不要當這個伊里斯的王后。”

    聽到“ Queen”這一個單詞,亞瑟蘭德一怔,然后一猛子就抱著她坐起身來,毛茸茸的小毯子滑下他的肩頭,露出赤裸的手臂,羅莎琳連忙扶住他的肩膀:“我給你拿了衣裳,你別冷到了。”然而亞瑟蘭德的手臂緊緊地鎖住她的腰身,沒有放她離開。

    伊里斯王眼神迫切地盯著自己的愛人,深邃眼神里是難以掩飾的珍重,還有患得患失,與小心翼翼。他說:“你答應了我,做我的王后,永遠留在我的身邊。我聽見了的。你不能反悔。”

    聽見亞瑟蘭德那因為不確定而發緊發澀的聲音,羅莎琳心里軟和得一塌糊涂。她輕輕地順了順亞瑟蘭德散亂的長發,溫柔地說:“有了這一番來到空靈大陸的奇遇,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的永遠將有多遠。但是在我能夠做出決定的時刻,我愿意留在你的身邊。”

    23.4

    “在我能夠做出決定的時刻,我愿意留在你的身邊。”

    聽到這一句話,亞瑟蘭德緊緊地擁住羅莎琳,低下頭來,將臉頰深深地埋在她的肩頸間,久久沒有動作。

    羅莎琳輕輕地嘆了口氣,伸出手去回抱他,卻觸手生涼:他光裸在外的肩頸已經有些發涼了,羅莎琳一驚,趕緊伸手推他:“快把衣裳穿好,要不然又要生病了,你這沒有安全感的小東西。”

    “我沒有安全感,”亞瑟蘭德悶悶地說,“是誰的錯誤造成的?”

    “是我的,是我的,”羅莎琳啼笑皆非,索性站起身來,徑自將嶄新的白色里衣和銀灰色長袍子拖了過來,一整個丟在他的身上。她將他拽著站起身來,一邊扣上他袍子上那華麗繁復的雙排扣,一邊說:“不過你也很了解我了,我沒有真的下定決t心的時候,我就不會對你作出任何我自己知道我自己不能保證的承諾。但我一旦下定了決心做什么事情,那便也再不會反悔了。所以你別擔心,我說不會離開你,就再也不會離開你。……抬起胳膊來,穿腰帶。”

    亞瑟蘭德乖乖地將手臂抬起來,在羅莎琳上前半環抱著他的腰身,將那銀絲刺繡的腰帶佩好時,伊里斯王忽然雙臂一合,倏地扶起羅莎琳的腰際,將她高舉在半空中。

    羅莎琳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亞瑟蘭德已經不自禁將她高舉著轉起了圈。伊里斯王幾乎是酣暢淋漓地大笑起來。

    “愛琳,”他縱聲笑道,“我好快活。”

    羅莎琳被他轉得暈頭轉向,可是兩個人的長發飛舞著卷在一處,她看見平時清冷孤傲不茍言笑的伊里斯王這時流露出這樣開懷忘形的快樂,自己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快放我下來,你這大呆子,”她錘了他的肩膀一下,“我有正事要和你說呢。我們必須得談談露辛達。”

    第24章

    Chapter 24

    24.1

    “露辛達”這個名字亞瑟蘭德當然不是第一次聽說。

    伊里斯王回憶了一下:他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 應當還是遠在富斯特村,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是羅莎琳第一次目睹了真正的屠殺,精神瀕臨崩潰之下, 想要提出的第一個同他利益置換的條件:露辛達公主。

    而第二次,便是在他將羅莎琳囚禁在凱汀斯斯普林斯的偏殿里,詰問她一切有關伊里斯族,有關他自身的預言。

    那時候羅莎琳是怎么說的來著?

    “你的妻子將來會難產,生下一個女兒,而這個女兒,則會是一統空靈大陸的第一位王,露辛達大帝。”

    不能說亞瑟蘭德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那個時候在短的時間里發生了許多的事情:羅莎琳制作出雷登罐,他們在隱蔽的暗處目睹了標志著凱美拉形成文明的格維伊昂淪陷之戰,他忙著召開圓桌會議,她開始跟著安德烈學習伊里斯族的鍛造——這之后就是玫瑰桉林里發生的那一個兵荒馬亂的吻。

    他和她之間的一切在這之后就朝著失控的方向狂奔而去,連亞瑟蘭德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是如此輕易就能夠被愛情支配的人。在因為思念羅莎琳而輾轉反側的深夜里, “露辛達”這個名字輕易被他落在了記憶深處,沒有再去翻起。

    好在亞瑟蘭德第三次再從羅莎琳嘴里聽見“露辛達”這個名字時, 他們之間終于還是求得了一個圓滿的結果。

    國王會議室里,隔著一張白色大理石鑿成的寬大辦公書桌,羅莎琳鄭重地坐在親王貴族與臣工覲見的客位上,同亞瑟蘭德相對而坐。她的神情十分嚴肅,亞瑟蘭德也就沒有玩鬧的意思。

    羅莎琳說:“我們必須得談談露辛達。”

    24.2

    羅莎琳曾經也想過,要不要坦白地對亞瑟蘭德直言相待:“空靈大陸”是一本中世紀奇幻小說中虛構出的世界。

    后來她否認了這一個想法, 純粹是因為出于對亞瑟蘭德的愛:對于這一種除了哲學之外沒有任何解決方法的,形而上的“存在”問題, 提出來,也許只會對空靈大陸上的生靈徒增懷疑與苦惱,并沒有太大的益處。

    事實上,連羅莎琳自己都開始懷疑——她身邊如此真實運轉著的一切,難道真的只是一本虛構的小說中的世界嗎?

    當然這種懷疑只讓她陷入了更深刻的頭疼里面去,沒有帶給她任何實打實的進益,因此,她選擇稍稍地委婉地轉變了說法。羅莎琳說:“我曾經對你說過,你的妻子將來會難產,生下一個女兒,而這個女兒,則會是一統空靈大陸的第一位女王,露辛達至尊王。”

    說到這里,她的呼吸停頓了一下,但她還是很快地將氣息調整過來,繼續說道:“我依然相信這一件事有很大可能會發生,原因并不是黑袍的先知將它告訴了我,而是我自己曾經親自閱讀過露辛達女王前半生的傳奇。”

    亞瑟蘭德靜靜地聽著,羅莎琳的雙手無意識地比劃了一下:“在我的家鄉里,我曾經偶然間閱讀過這么一本《空靈大陸史詩》,它的里面記載了露辛達女王那不平凡的一生。當然那時在我的家鄉,我以為它只是一本失落的奇聞軼事,我并不知道空靈大陸,它原來竟然真實地存在著。”

    聽到這里,亞瑟蘭德低聲地說:“而這一本有關露辛達的史詩,它同樣記敘著露辛達父母的結局。”

    羅莎琳點點頭,苦笑了一聲:“事實上,它只記載了一些有關露辛達父親的軼事。當然了,那位父親被稱作伊里斯族的君王,亞瑟蘭德·路易·斯圖亞特二世。至于她的母親,呃,”

    說到這里,羅莎琳的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她的母親,史詩中只提到這么一句話:伊里斯王對露辛達說,'你的母親因你而死'。——蘭蒂。”

    亞瑟蘭德低沉地“嗯”了一聲,羅莎琳說:“那黑袍的先知同樣也曾經對我提起過露辛達。他說,我是露辛達女王的明燈。所以——”

    “所以”什么,她沒有再說下去,可是辦公桌前后的兩個人都沉默下去。他們都知道她沒有說完的話是什么意思:

    露辛達女王會是空靈大陸上真實存在的人物,而亞瑟蘭德無疑是露辛達的父親。

    即使沒有開口,只是這樣沉默地對視,亞瑟蘭德和羅莎琳也都清楚地明白:羅莎琳感到非常困惑與苦惱,因為,她顯然并不愿意成為這位史詩中“難產的母親”。

    不知道這樣沉默了多久,亞瑟蘭德啞聲開口:“愛琳。”

    羅莎琳望著他,伊里斯王低聲說:“你知道,為什么伊里斯一族的繁育十分艱難嗎?”

    羅莎琳愣了愣,然后搖了搖頭,亞瑟蘭德牽唇笑了一下:“這是伊里斯一族最頂級的秘密,但是你是我的妻子,我相信你勝過相信我自己。愛琳。 ”

    羅莎琳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伊里斯王輕聲地說:“因為伊里斯族是不尋常的翼人族群,因此,僅僅是普通人族繁衍的方式并不能使得伊里斯族人繁衍生息。大祭司這么多年來尋醫問藥,也只是發現,當伊里斯具有生育意愿的雙方都服用金合歡樹果實研磨出的粉末超過一個空靈紀年,他們才有一些較小的可能誕育子嗣。而金合歡樹本身并不是容易培育的植物。所以,愛琳。”

    羅莎琳聽得怔住,而亞瑟蘭德安靜地,深深地凝視她。

    “只要我不服用金合歡,什么懷孕與難產,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說,“我不在乎什么露辛達,我也不在乎什么子嗣。我只是不能失去你。愛琳。”

    24.3

    “我只是不能失去你,愛琳。”

    這一句話說出來,亞瑟蘭德心中的焦躁,惶恐與不安忽然都平靜了下去。

    他站起身來,繞過大理石的辦公長桌,走到羅莎琳的這一側。他在她的身前單膝蹲下身來,輕輕地握住她的雙手。

    羅莎琳顯然還在消化伊里斯族的繁衍秘密,她坐在客椅上,怔怔地低頭看他,而亞瑟蘭德則仰臉看著自己的愛人,微笑著說:“我們討論過的:如果一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無論我們在途中做出怎樣的努力,都無法改變它最終的結局,那么,我們所能做的,便是活在當下,長長久久地過好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

    羅莎琳怔怔地“噢”了一聲,亞瑟蘭德的笑容就淡了一些。他有些浮躁地說:“你說過了你不會離開我的,是不是?你不會為了這一個什么無聊的史詩預言便選擇離我而去,是不是?愛琳。”

    伊里斯王臉上那顯而易見的患得患失讓羅莎琳如夢初醒一般地回過神來,她趕緊回握住愛人的雙手。

    “不會,”她連聲說,“當然不會,你想到哪里去了,你這傻子。”

    亞瑟蘭德抿了抿嘴唇,羅莎琳就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頭發:“我只是有點意外,我真的沒有想到這件事的解決方法竟然會這樣簡單。畢竟你知道,普通人族在這個時代的避孕方法有些,呃,麻煩。”

    這樣說著,她咧嘴樂了一下:“女神在上,這可真是太好了。我是說,蘭蒂,本來我心里真的很煩躁,不知道要怎么解決這件事才好,這下可真是女神庇佑——這簡直比我所t有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情況還要好。我現在是半點也不擔心了。”

    羅莎琳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快樂地捧起亞瑟蘭德的臉,在他的嘴唇上響亮地親了一下。

    而這俯身一親,身子就沒能再靠回座椅來——亞瑟蘭德伸手一拉,羅莎琳“哎”了一聲,就往前一撲,撞在半蹲在地的伊里斯王懷里。這一下沖得亞瑟蘭德也順勢向后仰面坐倒在地上,可是他的手臂還是緊緊地,近乎于無賴地鎖在羅莎琳的腰上。

    國王會客廳的大理石地磚上鋪了細軟的白色凱美拉皮毛地毯,因此羅莎琳整個人撲在他的身上,倒也沒有擔心亞瑟蘭德會撞傷,只是無奈地伸手攬住他的脖子,低頭蹭了蹭他的額頭。

    “聽我說,”她又親了他一下,“聽我說,亞瑟蘭德·斯圖亞特,你這沒有安全感的小家伙。”

    亞瑟蘭德氣哼哼地“哼”了一聲,羅莎琳笑道:“這個什么所謂的'難產',史詩里也許的確預言它會發生,可是,史詩里可沒說它應當在什么時候發生,是不是?蘭蒂。你的金合歡可以說是使得我完全豁然開朗——如果我們不去主動選擇服用它,那么,我相信,在那所謂'最終結局'的到來之前,我們可以有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時間,將形形色色的人生經歷一同走過。知曉了這一個結局方式的同時,也意味著:我們的結局到來的時間,將由我們的自由意志主宰。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蘭蒂。我們之間肯定將會有很長很好的一生。”

    而亞瑟蘭德只是緊緊地攬住她,半天都沒有說話。羅莎琳便也安靜地將額頭抵在他的額上。

    兩個人在一處依偎了很久,伊里斯王才輕輕地說:“只有我在,你就不會有難產的那一天,愛琳。永遠不會。 You are my queen.你是我的珍寶,你是我的女王。我不能失去你,我也不會失去你。羅莎琳·梅菲爾德。”

    24.4

    事實上,當亞瑟蘭德向羅莎琳解釋過金合歡樹的效用,羅莎琳意識到她根本不可能在自己不去主動選擇的情況下懷孕難產,她簡直在一瞬間心情大好。

    這場談話真真正正地擊碎了她心里一塊沉甸甸的大石,使她卸下了一副重擔,于是,當她再低頭看著漂亮迷人的伊里斯王,看著那一雙楚楚含情的眉眼,心里就開始癢癢地想要做別的壞事了——從一切開始的斯凱萊特廳,到國王套間的寢殿,圖書室,乃至如今的會客廳,凱汀斯斯普林斯的炎季來臨,它和羅莎琳家鄉的春天一樣,處處生情。

    而羅莎琳工作上的進展也出奇地順利:金屬鉉的礦石開始被大規模地開采,輕甲的批量制作被圓桌會議提上議程,同時機括弓弩的打造也在如火如荼地開展中。

    一件進攻的武器和一件防守的鎖甲都被伊里斯族采納使用,并且亞瑟蘭德愿意尊重她的意愿,將她的成果在必要且適當的情況下,分享給空靈大陸上熱愛和平的族群,羅莎琳便暫時地停止了金屬材料上偏向應用類的研究,琢磨起有關電子粒子的基礎研究——

    她一直對此很感興趣,近來一直停留在凱汀斯斯普林斯宮殿的圖書室,閱讀空靈大陸上的相關文獻。空靈大陸上的“研究”大多由煉金術大師寫成,語言很簡潔,邏輯也清晰,羅莎琳站在書架前,完全看得入了迷,以至于根本沒有聽見亞瑟蘭德踱進圖書室的腳步聲。

    直到伊里斯王伸出雙手,悄悄地自背后將科學家一把撈進懷里,羅莎琳才嚇了一大跳地抬起頭來:“蘭蒂?”

    亞瑟蘭德不滿地低頭親了親她的耳朵,又用臉頰蹭了蹭她的長發,小聲咕噥道:“看什么東西這么入神,連我進來了都不理我。”

    他身材生得高大,這樣自背后緊緊地環抱著她不撒手,羅莎琳的整個后背都貼進了他的胸膛,掙脫不開。羅莎琳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快放開,讓我把這個看完。”

    而亞瑟蘭德卻完全沒有松手的意思,反而輕輕地說:“愛琳。”

    “嗯?”

    “現在我終于不怕你離開了,所以我才這樣鬧你。”

    羅莎琳一怔,亞瑟蘭德自嘲地笑了一聲:“你不知道,之前我需要多么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只在你顯露意愿的時候才放縱自己同你親近。因為我害怕,我害怕我如果過多地纏著你,粘著你,會使你惱怒,或者厭煩,因而離我而去。”

    短短幾句話,其中的情深與黯然聽得羅莎琳心下一顫,她咬了咬嘴唇,終于還是放軟了語氣,低聲說:“你松開,我不看了,我陪陪你。真的。”

    可是等羅莎琳將查莉的羊皮卷在書架上收好,再回過身去,卻看見亞瑟蘭德笑得一臉狡黠,那一張漂亮臉孔上全然是計謀得逞的賴皮與得意,看得羅莎琳一怔之后,便張牙舞爪地撲上前去。

    “好啊你,亞瑟蘭德·斯圖亞特,”她毫不遲疑地伸手向他的臉上揉去,“你現在可不得了了,我看你不要做伊里斯王了,你去阿拉特的大戲院演苦情戲吧。”

    而亞瑟蘭德耍賴地將她摟在懷里:“早上的議事太累太辛苦了,我非得要你立刻馬上親我一下,否則我沒有進行下一場議事的動力。”

    兩個人正笑作一團,圖書室的窗外忽然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你沒有動力也必須要去緊急議事了,陛下。”

    羅莎琳和亞瑟蘭德同時嚇了一大跳,羅莎琳看見伊里斯王臉上“騰”地升起兩片紅云。他放開羅莎琳,惱羞得正要發怒,卻在看見飛行在半空的族人竟然是神殿大祭司時愕然地收住了聲音。

    “陛下,”海琳娜輕輕地說,“九日前,炎季第三個月曜輪,無月曜日的伊始,凱美拉人自格維伊昂開始南下,空靈大陸上第一次真正的全族群戰爭打響了。”

    第25章

    Chapter 25

    25.1

    提起“西方中世紀戰爭”這樣的關鍵詞,許多人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印象即是:城堡。

    高大筆直的石頭城墻,尖頂的塔樓,整齊排列的垛口。

    這一種印象背后的原因顯而易見:城堡,城墻,還有塔樓是十分有效的防御工事,在冷兵器時代,這樣的建筑一旦建成,就易守難攻;攻城戰中,防御的一方往往相對于攻擊的一方有著不小的優勢。

    “攻城戰, ”埃德蒙在圓桌上向羅莎琳進一步解釋,“在繆爾波恩平原上發生得非常普遍。攻城的方式大多可以歸為兩個:圍困和強攻。而這兩種其實對于防御的一方都是有利的。”

    強攻不必說了,城堡與城墻天然占據戰略高地, 守城的一方往往可以使用少于攻城一方的人手成功抵擋。

    至于圍困,常常較量的是后方的補給與輜重:誰堅持的時間長,誰便勝利。這一種持久的拉鋸戰經常兩敗俱傷,因為城內城外都受到饑餓勞頓的困苦。

    “可是,”埃德蒙苦笑了一聲, “那是發生在普通人族與普通人族之間的攻城戰。對于凱美拉人來說, 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年輕的公爵沒有再細說, 但是羅莎琳也明白的。

    畢竟,凱美拉人和普通人族體能上的差異是那么明顯:當凱美拉人強攻普通人族的堡壘時,他們不怎么需要人族用于攻城的撞車云梯或者投石機,只需要有組織地一部分掩護,一部分進攻,只憑著赤手空拳的蠻力,往往都能將城門活生生地撞開,砸開。

    至于對于普通人族攻城士兵傷害不小的防御羽箭,對于凱美拉人來說,效果也不怎么使人滿意:如果不能射穿要害,箭陣并不能阻擋皮糙肉厚的凱美拉人前進。

    當凱美拉人有了組織,他們便成為天生的身體靈活的騎士,攻擊高效的長矛手,刀槍不入的盾牌手,身兼數職,勢如破竹。

    羅莎琳沉默地看著埃德蒙的手指在羊皮地圖上不斷地向南退去,再退去:

    那是一個又一個被凱美拉人南下攻破的阿拉特人族的城市。

    年輕的公爵低聲說:“這九個無月曜日,凱美拉人連夜行軍進攻,當消息傳遍空靈大陸時,凱美拉人已經攻破了三座阿拉特王國的城市,直逼阿拉特國都外的唯一防線:帕克維爾城。”

    25.2

    阿拉特王國是繆爾波恩平原上最大的王國,騎士兵團與雇傭兵作戰經驗豐富;可是即使t如此,阿拉特王國北部的三座城市依然被凱美拉人輕易地攻下。

    戰爭這樣突然而迅猛地爆發,它讓空靈大陸上所有的族群都猛地驚醒:盡管所有的族群或多或少都有預料,當凱美拉形成組織和文明,他們的力量將會是強大的,可是當戰爭真正降臨的這一天,空靈大陸的各大族群這才發現,他們還是小視了凱美拉的力量。

    羅莎琳站在高高的廢棄的塔樓上,怔怔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森博利,這是阿拉特北面淪陷失守的城市之一。無月曜日的黑夜里,大地本該漆黑一片,可是阿拉特王國的土地上,野火將漆黑的天空暗暗地染上鮮血的顏色。空氣中同樣也是濃煙與血液的味道。

    羅莎琳不知道這大火連燒了幾天幾夜,只是廢棄的城鎮中,連人類嚎哭與慘叫的聲音都沒有了,遠遠地望過漆黑遼闊的大地上,只有寂靜的死亡,和時不時呼嘯如同鬼哭的風聲。亞瑟蘭德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肩膀。

    “沒有什么可看的了,我們回去吧,愛琳。”伊里斯王低聲說,“你知道,這不是你能阻止的。不要太難受。”

    羅莎琳則將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她說:“我不是難受,蘭蒂——不,我應該說,我不止是難受。”

    妻子握住他的手,亞瑟蘭德聽見她喃喃地說:“我更多的是在想,我應不應當說服你,說服格蘭平,去援助阿拉特,援助帕克維爾。”

    不等亞瑟蘭德回答,羅莎琳忽然被他一個翻身便撲倒在地:“小心!”

    25.3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亞瑟蘭德的動作太快,羅莎琳還沒有反應過來,伊里斯王已經“唰”地拔出長劍,“當”的一聲與黑暗中的影子激斗在一起。

    羅莎琳被他護在身后,只驚駭了一秒,便立刻冷靜下來,爬起身來點燃手中的火把。

    廢棄的塔樓驟然一亮,羅莎琳這才將來人看得清楚:那是一個脊背同樣生著雙翼的夜鷹類凱美拉人。

    亞瑟蘭德是經受過訓練的騎士,可惜伊里斯人與凱美拉人天生力量懸殊,伊里斯王又要顧忌著身后的羅莎琳,纏斗之下,很快便有些狼狽地相形見絀— —

    直到“嗤”的一聲,一縷銀芒破空。

    鷹類凱美拉人一聲慘叫(那是一只雌鷹的聲音),她被羅莎琳的機括弓弩射穿了羽翼,亞瑟蘭德趁勢一劍劈向她的頸間,雌鷹格擋的瞬間,羅莎琳的第二支袖箭“咻”地發出,擊中了她的眼睛。

    跌墜在塔樓邊緣,雌鷹大勢已去,眼中的鮮血汩汩不止地流下,口中卻恨恨地說:“丟卡笠翁的兒子,皮拉的女兒,或早或晚,你們一定會統統死在我們的蹄爪之下。我確信。”

    雌鷹口中含混不清的野獸嘶叫亞瑟蘭德沒有在意,他一劍便要結果了這個膽敢暗中襲擊他妻子的凱美拉,羅莎琳卻說:“等一下。”

    伊里斯王一怔,他將長劍改為橫在雌鷹凱美拉的脖頸間。亞瑟蘭德的眼睛緊盯著凱美拉人的動向,嘴里卻向羅莎琳說:“愛琳,對惡人的慈悲便是對善者的作惡,你不要在這個時候心軟。”

    “沒有,我沒有心軟,”羅莎琳說,她注視著那委頓在地的雌鷹凱美拉,“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只是看她這樣痛恨人類,死到臨頭了還在詛咒人族,因此想要問她幾句話。”

    人族女子這句話說出來,喘息著的雌鷹凱美拉卻將一雙眼睛從仇恨轉為驚愕地看了過來。

    她震驚地說:“你這個皮拉的女兒怎么會懂得赫卡緹語?”

    25.4

    后來羅莎琳知道,“赫卡緹語”是凱美拉創造出的野獸語言,自成體系,凱美拉的狼王將野獸的語言以他們信仰的赫卡緹女神命名。

    這時的羅莎琳只是怔了一怔,她心里很快明白:同空靈大陸任何生靈無障礙的語言交流能力是歐珀石帶給她的福祉。但是表面上,羅莎琳只是平靜地用獸語說:“你是我的俘虜,我不需要回答你的問題。我的問題,你同樣也可以選擇沉默。”

    她這樣說著,手持火把站得近了一些。火光照耀下,羅莎琳也終于將這一個雌鷹凱美拉人瞧得清楚:

    身形是類似普通人族的身形,有手有腳,個頭同她差不多大小,只是雌鷹的背后擁有一雙羽毛覆蓋的棕黑色雙翼,還有腿下是一雙腳掌大小的利爪。

    這怪物一樣的身體形狀沒有令羅莎琳吃驚,她心中暗暗震驚的是那一張臉:

    那是一張完完全全的屬于鷹類的臉,沒有人類的五官,而擁有雌鷹的眼睛與尖銳的喙,長長的羽毛一直蓋到脖子上——這是一張動物的臉,可是這張臉上卻擁有著屬于人類的表情:厭惡,仇恨,驚疑不定,這些神情,完全是屬于人類一般的面部表達了。

    凱美拉人顯然還具有著野獸的特性,和人類算不上趨同(對比亞瑟蘭德:伊里斯王除了脊背生著附加的雙翼,剩下的一切身體結構組織都幾乎和人類一模一樣,臉龐也是人類的臉龐),但顯然的,凱美拉人的精神已經完全可以勝任復雜的情感與語言交流表達。

    “我問你,”羅莎琳沉吟了一下,“我確信我們沒有過沖突,你如此仇恨我們,是否純粹只是因為族群的不同,還是有著其他的什么原因?”

    25.5

    “你如此仇恨我們,是否純粹只是因為族群的不同?”

    羅莎琳其實并沒有期待這個凱美拉真正誠實地回答她的問題。她將他們當做“類人”看待,就也同時假定了他們具有人類的惡意與狡猾。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雌鷹凱美拉用一只殘眼盯著她,臉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突然不可遏制地大笑了起來。

    “那我也問你,”她大笑著,用獸語說,“一只凱美拉殺死一個人類,和一只獅子殺死一只白兔子,它們有什么不同?怎么前者就是邪惡的,后者就是自然法則?”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羅莎琳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而雌鷹凱美拉“嗬嗬”地一邊咳血,一邊大笑著說:“看一看你現在身上穿著的御寒的皮毛吧,偽善的人類。你在獵殺這一只凱美拉并將它的皮剝下的時候,你有沒有問過:它和你有沒有沖突?你是不是只是純粹因為族群的不同,便將它輕易地殺了?”

    羅莎琳一默,雌鷹冷笑一聲:“這一張皮毛不夠的話,你可以親眼去看一看威廉三世的宮殿里,有多少毛皮大衣掛在他的情婦的衣櫥里——有多少凱美拉無辜地死去,只是因為他的情婦們的虛榮與攀比。又或者,你可以看一看他的瓦爾德莫宮殿里,只是為了裝飾與漂亮,割下并掛起了多少無辜麋鹿凱美拉的頭顱——怎么,人類為了自己的玩樂獵殺我們就是天經地義,我們殺了人,就變成了罪無可赦?”

    黑夜中,夜鷹凱美拉一只受傷的眼睛落下血淚來,另一只眼睛這樣盯著羅莎琳,她口中那冷嘲熱諷的大笑聲,逐漸變得哽咽,最終成為了一種絕望與悲愴的哀鳴。

    “你說啊,”雌鷹流下混合著鮮血的眼淚,笑著說,“你回答我啊,皮拉的女兒。”

    第26章

    Chapter 26

    26.1

    這是無月曜日的深夜, 漆黑的天空被火光映出暗暗的紅色,濃煙漫天。

    羅莎琳站在高高的塔樓上,耳邊是鬼哭一樣的風的呼嘯, 呼吸間是血和硝煙的氣息。

    在這煉獄一樣的環境里,羅莎琳平靜地注視著雌鷹凱美拉人,火把的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眼睛里,那里面的光談不上深惡痛絕,也沒有圣母的憐憫。羅莎琳看上去似乎可以理解雌鷹的初衷,但某種程度上并不贊同她的做法。

    “你這樣詰問我,雌鷹,”羅莎琳平靜地說,“大概是想動搖我對阿拉特王國援助的正當性吧。”

    這樣說著,羅莎琳忽然笑了一下。她自己微微搖了搖頭:“如果我的內心里沒有堅定的信念,我就不會站在這里了,雌鷹。我愿意誠實地回答你的問題,如果你愿意聽一聽不同意見的話。”

    當然雌鷹沒有流露出反對的意思,只是頗為輕蔑地看著人族的t女子,表情十分明顯地在說“我倒要看看你能狡辯出些什么”。羅莎琳只是平靜地說:“我先回答你,一只凱美拉殺死一個人類,和一只獅子殺死一只白兔子,這里面的正當性——我的答案是,為了自身的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殺生,這是自然的法則;而并非為了自身危急存亡的做下的殺生,則是作惡與濫殺。”

    聽見羅莎琳真的認真回答她的問題,雌鷹凱美拉顯然有些意外,實打實地愣了愣。而羅莎琳則是繼續說道:“所以,在我的看法里,如果一只凱美拉殺死一個人類,是為了饑餓瀕死時的獵食,或者反抗來自人類的屠殺,那么這是自然的法則,是為了生存而無可避免的廝殺;獅子為了覓食獵殺白兔子也是一樣的道理。我不會指責這樣的行為是邪惡的。也許你認為我是在狡辯,但是,雌鷹,我生活在格蘭平雪山里,沒有我身上的這一件皮毛,我一定會在極地雪山的嚴寒天氣里凍死。所以,在紡織工業沒有成熟到能夠生產出替代品的時候,我不認為,我為了自己的生存而獵取必需的皮草,這是一件罪大惡極的事。”

    雌鷹沉默不語,羅莎琳將眼光投在遠處的野火上。她的聲音很輕,但是里面卻有一種平靜的力量:“人類獵殺動物,為了取暖生存,這不是錯處。凱美拉獵殺人類,為了食物果腹,也不是錯處。但是與之相對的,我也同意你說的,阿拉特國王和他的情婦們為了虛榮與漂亮,為了凌駕他人之上的快感,為了不是生存必要的戰利品與裝飾品,去打獵,去濫殺,去屠戮,這就是作惡。這是對生命的不敬。”

    羅莎琳這樣說,雌鷹凱美拉終于開口回答她。她說,嗓音變得有些低沉和沙啞:“既然你也認為阿拉特王做的事情是錯誤的,是不應當被正當化的,你就應當明白我們的憤怒,我們的仇恨,不應該阻止我們南下的腳步。”

    羅莎琳平靜地說:“阿拉特王做的事情是錯誤的,他在不必要的情況下剝奪了無辜者的生命,他應當被阻止并懲罰——可是,看一看你們發起的戰爭吧,你們難道不是在做同一樣的事嗎?你們為了仇恨,為了泄憤,甚至為了快意,為了興奮,為了將其他族群踩在腳下,一雪前恥,對村鎮里的那么多無辜者進行屠殺,濫殺,為殺而殺,你們和阿拉特的王室有什么不同?你們是不是同樣應當被阻止并懲罰?”

    說到這里,她的聲音里終于有一些情緒起伏了。羅莎琳定定地看著雌鷹凱美拉,只看得對方有些不適地扭開頭去。人族女子輕聲地,一字一句地說:“我親眼見過你們對無辜村落的屠殺。我親眼見過的。無辜的牧羊人,醫官,還有我的鄰居,朋友,他們被你們純粹為了泄憤地撕碎。杰茜卡,她這一生沒有做過一件惡事,她不應該就這樣死去。冤有頭,債有主,你們盡管去殺死阿拉特王和他的情婦們,我不在乎。可是你們連續屠殺三座城池,屠殺了無數無辜的人,你以為我會輕易動搖付出全力阻止的你們的心?那你未免太天真了,凱美拉。”

    對著雌鷹說出這樣的話,羅莎琳自己的心中也是一片堅定坦蕩。

    羅莎琳說:“屠殺與劫掠的戰爭陣營,它有正義,有邪惡。如今我支持阿拉特,并不簡單地因為我是人類。如果如今發動戰爭的,去屠殺濫殺的,是阿拉特人族,那么我同樣會站在阿拉特人族的對立面。我愿意支持正義,我也相信,正義終將勝利。凱美拉,你們形成了分工合作,語言交流,但是在我眼里,你們還不懂得真正的文明。”

    26.2

    “你們形成了分工合作,語言交流,但是在我眼里,你們還不懂得真正的文明。”

    這一句輕輕的話語落下,雌鷹凱美拉劇烈地掙扎起來,亞瑟蘭德的長劍在她的脖頸上威脅地割出一道血痕。

    雌鷹凱美拉啞聲說:“你們的文明與正義是什么?你們的文明不過也是強者可以任意欺凌弱者的一個叢林。這就是你們人類的正義。”

    盡管面前的獸人還在嘴硬,羅莎琳顯然已經聽出了對方強自維持的的外強中干,以及那色厲內荏之下掩蓋的彷徨。

    但羅莎琳沒有嘲諷她,只是平靜地回答:“如果人類的正義是強者可以欺凌弱者,那我現在是不是就可以作為強者殺了作為弱者的你?你知道這不是我們追求的答案。”

    雌鷹凱美拉說:“你并不比我強。”

    羅莎琳忽然笑了:“這就對了。”

    凱美拉一愣,羅莎琳微笑著說:“論單打獨斗,我不比你強,可是我的頭腦使我能夠制造出機括弓弩,以及身上的鉉甲鎧甲。我生來體能不如你,但是我可以贏得勝利,這都是因為,我可以在我的族群里安心地生存,生活,并去發揮我的自己的價值與長處,貢獻屬于我的力量。這就是文明——強者決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長處,協同合作的文明。”

    “強者并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長處,協同合作,”雌鷹凱美拉喃喃地重復著這一句話,聲音微啞,“所以你說,我們不懂得真正的文明。”

    “是的,”羅莎琳說,“事實上,我不認為文明應當以狹義的'族群'來定義——人族,還有人馬族,伊里斯翼人,巨人,摩曼人魚,以及你們凱美拉獸人——當我們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榮,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26.3

    “當我們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榮,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這句話說完以后,雌鷹凱美拉久久沒有回答。

    就在這沉默之中,羅莎琳忽然輕輕地笑了一下。

    她說:“謝謝你。”

    雌鷹一怔:“什么?”

    羅莎琳說:“謝謝你愿意將翎羽中藏匿著的匕首放下。”

    雌鷹現在的錯愕更加真實,羅莎琳就微微地笑了:“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是想要故意激怒我們,拖延時間,最好能使我們在談話中放松警惕,以達到你找到機會偷襲的目的。可是,”

    她頓了頓,深深地看著面前的凱美拉獸人:“可是,在聽完我的話之后,我看見你將藏在羽翼背后想要偷襲的匕首悄悄地,慢慢地松開放下了。”

    話已經說開到這一步,被制住的雌鷹凱美拉終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慢慢地將身后那一雙淌血的雙翼展開——沒有受傷的那一側,末端的翎羽里卷著一只小而鋒利的匕首。

    “是的,”她慢慢地說,“我將它松開了。”

    看見這一柄匕首,亞瑟蘭德面色一凝,長劍更加逼近凱美拉的咽喉,羅莎琳卻微微抬手,制止了亞瑟蘭德進一步的動作。

    她認真地凝視雌鷹的眼睛:“我不是過度仁慈的人。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如果你愿意主動將匕首放下,那么,你便不再是威脅我生存的生靈,你的性命就不應當由我奪取。如果你執意依然要握緊匕首,殺死我,那么如我所言,危急存亡的關頭,為了我們自己的生存,我也不會遲疑地告訴亞瑟蘭德去先一步割破你的喉嚨。”

    “皮拉的女兒,”雌鷹說,“沒有用的。”

    羅莎琳看著她。雌鷹微微低下頭去:“我是巡視巡邏的崗哨。今夜是月曜輪三的最后一個無月曜日,狼王已經做下了決定,要在月曜重歸天際之前,借漆黑的夜色掩護,連夜突襲帕克維爾。”

    話音落下,正南方向,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的“轟”的巨響。塔樓上的三個人都倏地扭過頭去。

    空靈紀年386年,炎季第三個月曜輪的最后一個無月曜t日,凱美拉大軍同阿拉特王國的最后一戰終于在漆黑的夜色里打響,兵臨城下。

    第27章

    Chapter 27

    27.1

    羅莎琳和亞瑟蘭德在飛往帕克維爾城的途中都沒怎么說話。

    為了不驚動凱美拉獸人的大軍,兩個人選擇從人馬族的弗恩寧頓大森林上方取道繞路飛過,因此將飛行的時間拉長了一些。

    空靈大陸上的無月曜日沒有月光,星辰也隱去了光耀,山川潛伏了身形。四周一片漆黑的深夜里,兩個人這樣飛行著,仿佛沉浸在一汪無邊無際的墨水中。空氣中一片安靜,只聽見亞瑟蘭德的羽翼有規律地扇動的聲音。

    打橫抱起羅莎琳的飛行方式,亞瑟蘭德已經很熟悉了,而亞瑟蘭德懷中的羅莎琳通常會快活地張望著前方,或者瞧著亞瑟蘭德,高興地同他說話。可是這時,她攬著伊里斯王的脖子,閉著眼睛,只是輕輕地將自己的額頭抵在他的頸窩里。

    她這樣無聲地向他貼近,亞瑟蘭德終于低聲地打破了沉默。

    “愛琳。”他說。

    “嗯。”

    “你知道, ”伊里斯王輕聲說,“如果你堅持, 我們不是不可以同格蘭平的圓桌騎士們商議, 請求他們同意派兵馳援帕克維爾。”

    羅莎琳只是苦笑了一聲。

    “我知道, 蘭蒂。”她說,“我知道你愿意為了我這樣做。但是, ”

    她停了停, 才說:“我當然愿意為了我自己心目中的理想與信念付出我的一切, 包括我的生命。可是你,亞瑟蘭德, 還有伊里斯的朋友們,對于你們,我很猶豫:我無法堅定地游說你們,讓你們去為了我個人心目中認為是對的事情而付出。”

    說到這里,羅莎琳抑制不住地想起那一本《空靈大陸史詩》里,露辛達公主同亞瑟蘭德王的各持己見。

    亞瑟蘭德說:“戰爭是野心家的游戲,我不是他們其中的一員。我是伊里斯族的王,我不選擇將族人置入危險的境地。”

    而露辛達則說:“如果只是某一個族群,為了掠奪,為了統治,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妄圖踐踏并奴役其他的族群,這樣的戰爭,則有正義,有非正義。打擊非正義是空靈大陸上所有族群共同的責任。”

    ——理智上,羅莎琳認同露辛達:阻止戰爭,阻止非正義,這是她心目中所認為的正確的事情,這是她愿意為之努力奮斗付出信念。

    當然這也并不只是一種純粹崇高的道德理想,它也有著為自身利益的長遠考量:自古以來,唇亡齒寒,今天放任殘暴的劫掠者屠戮他人,不去加以阻止,明天,那劫掠者就會將屠刀揮到到自己的族群身上來。

    可是,羅莎琳深深地嘆了口氣。

    格蘭平雪山上,凱汀斯斯普林斯城里,生活著那么多溫柔,和平,孱弱,并不適宜參加戰爭的伊里斯翼人。

    安娜,安德烈,埃德蒙,海琳娜,亞瑟蘭德,他們勤勞工作,自給自足,安居樂業。他們熱情接待作為客人的她,他們真誠接納作為格蘭平一員的她。他們是她的鄰居,朋友,同事,恩人,愛人。

    羅莎琳終于真正理解了小說中,亞瑟蘭德王的選擇。

    太難了,她也同樣做不到。

    她做不到將這些人的安危置于險境。

    羅莎琳也許是一個好的科學家,但她自問成為不了一個好的領導者。理智上她認為露辛達是正確的,可是情感上,羅莎琳不認為自己可以做到意志堅定地去全力游說格蘭平參戰馳援阿拉特。

    奉獻自身誠然是高尚而難以做到的事情(羅莎琳自問可以做到這一點),可是,為了更廣大的空靈大陸全族群的利益,去做出決策,去承擔決策下可能帶來的必要的自身以外的犧牲,這也許是更艱難的一件事。

    羅莎琳想,這可能就是露辛達最終可以成為空靈大陸上第一位英明果決的大帝王的原因。因為露辛達,她能夠做到羅莎琳,亞瑟蘭德還有許多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

    這是不是也是很久以后,羅莎琳最終在必要的時刻,甘愿放棄自己的生命而誕育露辛達的原因?

    她出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亞瑟蘭德則低聲地說:“鉉甲,機括弓弩,對于人馬族的慷慨共享,你做得已經足夠多了,愛琳。就如同你說的,我們做到所有我們能夠做到的,就已經問心無愧了。”

    “是的。”羅莎琳在愛人的懷抱中輕輕點頭,“不要擔心我,蘭蒂,我已經認清了自己的心:我做不到游說格蘭平參戰。我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我也知道這就是我能做的極限了。蘭蒂。”

    “嗯。”

    “我會留在帕克維爾,直到戰爭結束。”羅莎琳說。

    而亞瑟蘭德只是簡單地回答:“我知道。”

    羅莎琳攬住愛人的手緊了一緊,而亞瑟蘭德低下頭來,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

    “伊里斯的君王會為他的臣民做出保存自身閉門不出的決策。”他安靜地說,“但是亞瑟蘭德·斯圖亞特會站在他的愛人身邊。”

    “我知道,我知道你會的,”羅莎琳仰起頭來,在亞瑟蘭德的嘴唇上落下一個短促而結實的親吻,“不要擔心,蘭蒂。記得嗎?露辛達還遠沒有到來呢,我和你,我們兩個的安危,不會有任何的問題。”

    27.2

    羅莎琳與亞瑟蘭德降臨在帕克維爾城南翼的城墻時,整座城市都靜悄悄的,除了零星的燈火,只偶爾有一兩聲聽不真切的低低的哭泣聲。

    亞瑟蘭德低聲說:“帕克維爾是阿拉特國都外的最后一道防線城市——攻破帕克維爾城,便能直接揮刀指向威廉三世所在的瓦爾德莫城堡。如今,能走的人早已經在北方三城淪陷時候已經逃亡至南邊的埃爾頓王國了,帕克維爾城留下的,都是一些拖家帶口,沒有人力財力遠行的普通人家。”

    如今城里顯然實施了宵禁,除了巡邏的守城騎士,平日里歡聲笑語一片繁華的大城市,現在漆黑死寂一片,空氣中彌漫著人心惶惶的蒼涼氣息。

    “不止如此。”有人說,“阿拉特王,威廉三世,他已經向守城軍下達了命令,如果帕克維爾城破了,他將先于凱美拉人放火燒城,他發誓,不將阿拉特王國任何的財富落在凱美拉人的手中。”

    羅莎琳和亞瑟蘭德同時看向城墻上前來迎接的人,對方向著他們輕輕地點了一下頭:“非常感謝你及時的報訊,伊里斯王。我是阿爾弗萊德·維薩科斯公爵,已淪陷的森博利城的領主。陛下將守衛帕克維爾的任務交給了我。”

    27.3

    大戰在即,帕克維爾全城戒嚴,羅莎琳與亞瑟蘭德來不及摸清楚帕克維爾城的內部構造,也來不及同每一位守城的阿拉特騎士與將領招呼見過,便匆匆地趕到了北面城墻的城頭,去觀察凱美拉獸人的動向。

    帕克維爾城身處阿拉特王國的腹地,正是繆爾波恩平原最為平坦曠闊的沃土。

    如果是一個晴朗的天氣,這樣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向北遠眺,羅莎琳將可以看到一片平坦開闊地勢:一望無垠的荒野上,野草在炎季里會微微地泛黃,它們會隨風飄蕩,蕩出一片曠闊的好風光——那原本應當讓人的胸腔之中,生發出一種豪爽的舒暢。

    可是,這無月曜日的深夜里,原本應當亮起零星點點燈火的村莊與農田這時候是漆黑死寂的一片,只偶爾有野火暗暗地“劈啪”地燃燒。

    凱美拉人借著漆黑的夜色,靜悄悄地伏在帕克維爾北面的荒野上。天空與大地之間只剩下一片昏暗,黑的云低低地壓在城墻上,劍拔弩張。

    羅莎琳束起了長發,佩上了鉉甲與手臂上的□□,站在亞瑟蘭德身側。大戰一觸即發,她偏頭瞧了瞧帕克維爾城頭守城的將領:

    長劍,頭盔,鎖子甲,許多人眼中都有著猩紅的血絲。維薩科斯公爵滿面的胡茬,看上去也不是很好,但他依然肅然地站立在城墻的垛口旁邊。夜風獵獵地吹起阿拉特王國的旌旗,旌旗的一角拂在公爵身邊一位年輕t的女騎士身上。

    女騎士顯然屬于已經淪陷的森博利騎士團,她還穿著佩著森博利肩章的甲胄。一頭臟亂的紅發被頭盔壓下,女騎士的左臉頰上還留著一道傷口;明明自己的精神也很緊繃,可是注意到羅莎琳的目光,大約以為她是害怕了,女騎士還是牽了牽嘴角,向著她露出一個寬慰的,“不要害怕”的微笑。

    生死關頭就在下一刻了,這年輕的騎士什么都沒有說,她身邊守城的騎士與軍士們也沒有再說話,只是彼此深深地對視,再決然地轉回頭去,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羅莎琳心中微酸,然而不等她生發更多的觸動,黑暗一片中,忽然響起了一聲長長的,肅殺的,低沉的號角聲響——

    凱美拉獸人的大軍跨越荒野,舉起兵刃,終于在突然爆發的喊殺聲中,殺向城墻,強攻帕克維爾北關。

    第28章

    Chapter 28

    28.1

    寂靜的黑夜被野獸沖殺的嚎叫聲撕破了。凱美拉大軍人頭涌動,浩浩蕩蕩,仿佛黑色的潮水一樣,向著帕克維爾城的北城墻傾瀉而來。

    “凱美拉獸人聲稱他們擁有十萬人的軍隊, 這里面有虛張聲勢的成份, ”羅莎琳向維薩科斯公爵冷靜地說, “伊里斯王與我從高地飛過, 根據他們的方陣粗略估算過, 這次前來攻打帕克維爾的, 大約有五六萬凱美拉獸人——我想, 他們全部的兵力都在這里了。”

    維薩科斯公爵點點頭:“這是因為狼王想要通過夜里奇襲強攻,而不是合圍,所以將全部的凱美拉都放在了北面的城墻。”

    頓了頓, 已經上了年紀的老公爵低下頭來, 鄭重地說:“感謝你,我尊敬的伊里斯王, 伊里斯王后。我們預料到了凱美拉人的狼子野心,但是沒有意料到他們不需要喘息, 選擇連夜強攻帕克維爾。如果沒有你們傳遞書信, ”

    年邁的公爵抿了抿嘴唇, 沒有再說下去。

    城墻外,凱美拉人的嚎喊聲越來越近, “叮叮當當”的金屬砍在城門與城墻的聲音響起;公爵站在垛口旁一抬手,沉聲說:“弓箭手準備,聽我口令。”

    箭陣向雨水一樣朝著城墻下飛落而去,可是凱美拉人只是滯了一滯,隨即像是被疼痛刺激了,更加激烈地撞向城門。

    羅莎琳站在城墻上注視著這一切,心里一動,沉聲說:“公爵。”

    維薩科斯公爵看看她,羅莎琳說:“凱美拉人天生皮糙肉厚,羽箭對他們起到的作用十分微小。可能也因為這樣,他們并沒有披著鎖子甲——所以, ”

    她這樣說著,從亞瑟蘭德手中接過一支羽箭,向上澆了一些桐油,用火石點燃,眼光老辣的老公爵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們皮糙肉厚,不披鎧甲,但是他們的皮毛易燃。”

    公爵一抬手,他身邊那左臉頰上帶傷的女騎士急急地向自己的騎士侍從下令,一刻沒有耽誤,弓箭手后方的守城軍立刻開始緊張而有序地提供火箭。而第一輪火箭下落,城墻下的慘叫聲的確立刻響了起來。皮肉與羽毛燒焦的味道升上空氣,哀嚎聲此起彼伏。羅莎琳猝然地閉了閉眼睛。

    雖然這是她的想法,可是真正實施的那一刻,心里卻沒有半點的快意,只有一些輕茫又沉重的東西。

    一輪又一輪的火箭下去,大火燃燒起來,將帕克維爾的城頭渲染上一片紅色。火光將寒冷的深夜燒熱了,羅莎琳卻看得心里生寒。

    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煉獄,這就是煉獄了吧。

    “愛琳,”亞瑟蘭德沉聲說,“火箭有效果。幾輪火箭下來,狼王派出的攻城先鋒已經被消耗了不少——我想至少消耗了上千。而我們幾乎沒有傷亡。他已經在緊急整理剩下的前鋒,應該在思考對策了。”

    羅莎琳輕輕地說:“帕克維爾的守城軍有多少人?”

    亞瑟蘭德還沒有說話,旁邊那臉上有傷的年輕騎士卻回轉過頭來,身上的鎖子甲“當”的一響,她在準備火箭的間隙回答了羅莎琳:“帕克維爾如今留下的軍士不到兩萬,國王麾下的精銳騎士團騎兵有三千。”

    羅莎琳抿了抿嘴唇,她沒有再說話,亞瑟蘭德知道她心中的憂慮。

    帕克維爾早在最初的格維伊昂淪陷之時,就已經有不少人逃往埃爾頓王國,雇傭兵幾乎沒有剩下,如今剩下不到兩萬的軍士,已經是阿拉特王國腹地領地能夠整合出的所有人手了。

    凱美拉獸人有五六萬,就算火箭消耗了上千先鋒,對方依然在人數上有著絕對的優勢。

    三倍啊,羅莎琳憂慮地想,不僅僅是倍數上的差異,而是絕對值上多了近四五萬人,耗也將帕克維爾耗下來了——

    “小心!”

    轟然一聲巨響,亞瑟蘭德猛地撲過來,倏地展開雙翼,攬著羅莎琳飛掠開來。

    羅莎琳驚魂未定地回頭看過去,一塊巨石正砸在她剛剛站立的城墻位置,將垛口砸出了一個大坑。她失聲說:“凱美拉人學會使用攻城工具了!”

    28.2

    標志著凱美拉獸人彼此之間形成合作的格維伊昂淪陷之戰,羅莎琳是親自見過的。

    那個時候的野獸凱美拉,是活生生地踩著彼此的尸體,一步一步地踏上格維伊昂的城墻。

    可是看一看現在的凱美拉人:

    高高的云梯被推著搭在城墻上,四輪的沖車逼近城門,凱美拉人口中呼喝著,隨著“咚,咚”的聲音,裹著鐵皮的撞木一下又一下地撞擊在城門上,羅莎琳幾乎可以聽見閘門松裂的聲響。

    而凱美拉手中的投石機,它們更是發揮出了巨大的作用。羅莎琳回頭看著剛剛自己站立的石頭城墻,那里如今被砸出了一個缺口。

    剛剛還在沖她微笑的年輕騎士伏倒在巨大的石塊下,口中流血,眼睛半睜半閉,眼見是活不成了。羅莎琳喉嚨發堵,眼眶中終于涌上一些眼淚。

    亞瑟蘭德攬著她飛向空中,左右躲避著流箭和石塊,而凱美拉人終于攀著云梯,與城墻上的守城軍短兵相接,一時間金屬“叮叮當當”地激烈相撞,垛口旁,弓箭手后撤,盾牌手與長矛手列陣向前。

    凱美拉人的前鋒雖然被火油與火箭消耗了不少,但是攻城工具的運用,終于還是對帕克維爾的守城軍開始造成傷亡。

    雖然雙方傷亡類似,甚至城頭被長矛手掀翻的凱美拉人還要更多一些,可是再這樣下去情況依然不好:畢竟凱美拉的數量大大超過帕克維爾的守城軍,這樣發展下去,凱美拉人很大可能會將帕克維爾城墻上的所有兵士活生生地耗死。

    羅莎琳與亞瑟蘭德心里清楚的事,維薩科斯公爵心里也明白。羅莎琳在半空中眼睜睜地看著已經上了年紀的老公爵披上戰甲,拔出騎士長劍。她顫聲說:“公爵要背水一戰了。”

    東側城墻,暗門打開,只聽見騎士兵團的戰馬長長地向天嘶叫,馬蹄聲急促地,仿佛擂鼓一樣地響過,維薩科斯公爵一馬當先,高高地舉起長劍,從側面沖向凱美拉人的攻城陣,高聲喊道:“為了蓋亞女神,為了阿拉特,為了帕克維爾,殺!”

    三千騎士“唰”地抽出長劍,同樣高喊著:“殺!”

    凱美拉人到底是形狀各異的獸人,并不熟悉人族的步兵與騎兵作戰方陣,被破釜沉舟的騎士兵團從側翼撕開一個口子,一時間既要向南攻城,又要應對東面的騎士,手忙腳亂中,云梯也被推倒,凱美拉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一時間,雙方都殺紅了眼睛,喊聲將天邊的黑云都震得開始顫動。羅莎琳在半空中按住亞瑟蘭德攬在自己肋下的手背。

    “蘭蒂,”她的聲音有些發顫,語氣卻堅定,“我們穿了鉉甲,所以不會被羽箭傷到,也依然可以飛行。”

    亞瑟蘭德十分清楚她想要做什么,伊里斯王將手臂緊了緊,沉聲說:“我們飛行的位置太高,這個距離,機括弓弩無法發揮它的威力。愛琳你不要逞強。”

    “不,”羅莎琳迅速地說,“我從火箭得到了靈感。我們不往下降落,用火攻。我們回到城墻后方,拿到一些桐油炸物,點燃它們,并從西面拋到凱美拉人的陣中去——炸物的質量很輕,如果由我點燃,蘭蒂你的翅膀可以負擔得起。”

    亞瑟蘭德一怔,在明白的同時便t雙翼發力,疾速飛掠向城墻的方向。羅莎琳以為自己點燃炸物的手會顫抖,可是竟然沒有,她近乎于冷靜地同亞瑟蘭德配合,將炸物點燃,拋下,再點燃,拋下,那雙手鎮定得出奇,連一絲顫抖都沒有。

    火攻對于凱美拉人十分有效,眼看著凱美拉人三面作戰,傷亡激增,陣中戰車上的凱美拉狼王一躍而下,手爪上的利刃在身體的左右兩側削過,一路毫無阻礙地,轉瞬之間就殺到維薩科斯公爵的戰馬前——

    羅莎琳與亞瑟蘭德飛行在半空中,將狼王這閃電一樣快速的動作收在眼底,還來不及發出一聲警告,就看見狼王驟然之間暴起,亮出利刃一樣的手爪,精準無誤地從頭盔與鎖子甲之間,割斷了維薩科斯公爵的喉嚨。

    羅莎琳眼睜睜地看著年長的公爵戰至最后一刻,哪怕是身首分離的一瞬間,手中的長劍依然頑強地“唰”地擲入了一個凱美拉人的后背心。

    騎士兵團無法以一敵十,更何況對方的能力并不在騎士之下。眼看著銀甲的騎士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圍攻,戰死,羅莎琳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只能拼命地,迅速地點燃再拋下一個一個的爆燃物,手掌被燙傷也感受不到,即使感受到了也顧不得。

    三千騎士全軍覆沒,卻也在東翼擊殺了近三倍的凱美拉。城墻上的守城軍士死傷過半,城墻下尸體堆積,雙方是同樣的哀鴻遍野。再加上西側羅莎琳與亞瑟蘭德制空的火攻,凱美拉大軍數量銳減,只剩下了來時的一半。

    可是,盡管凱美拉人的消耗巨大,但是維薩科斯公爵戰死,帕克維爾守城軍的精銳盡出,已經打至了最后一張底牌,城墻之上,只剩下寥寥幾千的守城軍士。

    所有人都清楚,帕克維爾抵擋不住這剩下的三萬凱美拉人了。

    亞瑟蘭德背后的雙翼已經被流箭擦出無數的傷口,羅莎琳的雙臂也燎出了無數的燙傷,她飛行在半空中,看著大勢已去卻依然在奮力拼殺的帕克維爾北城墻,內心第一次生發出了絕望——

    是的,絕望。

    哪怕她降臨在全然陌生的空靈大陸,哪怕她的世界觀被全然顛覆,哪怕她得知自己再也不能回到家鄉,她都沒有生發出現在這樣的,無力的,深深的絕望。

    一直噙在眼眶里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羅莎琳含淚握住亞瑟蘭德的手臂,她正要說話,卻忽然聽見帕克維爾的城墻上傳來阿拉特軍士的驚呼——

    “快看,那飛行在夜空中的,是什么人?”

    第29章

    Chapter 29

    29.1

    伊里斯翼人騎士團的降落幾乎是無聲無息的:

    陸地上震耳欲聾的殺聲掩蓋了夜空中伊里斯翼人翅膀扇動的聲音, 翼人騎士團輕靈地出現在戰場的上空。

    伊里斯翼人那得天獨厚的制空能力在戰場上是很可怖的:

    即使是羅莎琳這樣并不擅長作戰的人,同亞瑟蘭德一同飛行在半空時,那笨拙的投下燃燒物火攻的法子也起到了一些奇效。

    而當真真正正擅長作戰的伊里斯騎士們在半空中列陣, 挽起弓箭, 點燃遠程距離攻擊的火箭, 陸地上的凱美拉獸人的攻城陣型被猝不及防地攔腰截斷, 前鋒后繼無人, 立刻變得無比狼狽而被動。

    黑的夜色之中,羅莎琳看不清楚凱美拉狼王的臉色,但是她看見他揮了一揮手,有凱美拉人登上云梯,試圖用弓箭向半空的伊里斯人反攻。羅莎琳的臉上還掛著一些眼淚,這時卻嗚咽地又哭又笑起來。

    “蘭蒂, ”她哭道,“我真高興——我真高興我的工作有了用處。”

    “當然,愛琳,當然, ”亞瑟蘭德啞聲說, “鉉甲的發明,對于伊里斯人的助益是決定性的。”

    在金屬鉉沒有被發現并制作成鉉甲之前,鐵制鎧甲的密度與重量對于伊里斯人的負荷相當沉重:翼人的作戰并不類似于陸地上的騎士,再重的鎧甲也可以由來自大地的支撐力支持,對于伊里斯翼人而言,一切的重量都要由伊里斯戰士自身的雙翼負擔起來。

    這樣的情況下,身體輕盈的伊里斯人就面對了相對尷尬的作戰境地:

    他們孱弱細薄的身體如果不佩鎧甲,輕易就會被來自地面戰車與云梯的箭矢重傷——這正是狼王試圖做的事;可是,如果仔細地將全身佩上黑鐵或青銅制成的鎖子甲,大部分伊里斯人的雙翼又無法長時間地支撐這樣龐大的重量。一旦下落在大地上,失去高空遠距離的制空優勢,力量薄弱的伊里斯人幾乎沒有任何贏得戰斗的勝算。

    因此,輕盈的金屬鉉制成的鉉甲顯然極大地改變了伊里斯人的作戰情況:

    它輕薄,結實,抵擋住了大部分來自云梯與戰車的箭矢,與其同時,它也沒有給伊里斯人戰士的雙翼造成太大的負擔,使他們可以長時間地飛行戰斗。

    亞瑟蘭德帶著羅莎琳降落在帕克維爾的北城墻上時,海琳娜已經拄著法杖在城墻上佇立了一會。

    看見一身狼狽狼藉的羅莎琳,大祭司輕輕點頭,向她致歉:“對不起,羅莎琳。埃德蒙與我花費了不少的時間,才終于說服了塞繆爾,選擇加入帕克維爾保衛戰。”

    埃德蒙正帶著伊里斯騎士們在前線的半空中挽弓搭箭,老塞繆爾也是其中一員。羅莎琳連連搖手:“這是哪里的話?完全不需要道歉。”

    海琳娜則莞爾一笑:“塞繆爾答應出征的條件是:只允許埃德蒙帶領完全自愿前往帕克維爾的伊里斯騎士,而不能夠強迫任何人的意愿,并且,所有出征的伊里斯騎士必須由安德烈配備最精良的鉉甲與機括弓弩——羅茜,你不要覺得老塞繆爾頑固。他的確是保守了一些,但是他自己也終于出現在了這里,出現在了帕克維爾保衛戰的上空。”

    羅莎琳喉嚨哽咽,已經說不出什么話了。她只是緊緊地握住海琳娜的手,然后就聽見身邊傳來一聲長嘶:

    佩加索斯飛躍到她的身邊,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臉頰,白色的飛馬身上也披好了漂亮的銀色鉉甲。海琳娜微笑著說:“安德烈說,這些鉉甲是他能夠出的一份力,包括佩加索斯身上的特制鉉甲——他相信,你一定愿意與佩加索斯一起,加入戰斗。”

    羅莎琳驚喜地抱住佩加索斯的脖子,轉頭看向亞瑟蘭德。

    其實人族女子現在的樣子真的很糟糕:束起來的長發已經被火星燒得發尾焦枯,臉頰還有手上有不少的擦傷和燙傷,本該是銀色的鉉甲上沾滿了灰撲撲的焦炭灰,還有不知道是她自己的還是敵人的鮮血。

    她前不久才有眼淚流下,淚痕在臉頰上沖刷出兩道滑稽的斑駁,但她的眼睛可真亮啊,比全月曜日的奧萊恩星還要明亮。

    “蘭蒂,”羅莎琳說,“你經受過訓練,懂得伊里斯騎士的陣型,你應當去加入埃德和塞繆爾。我有佩加索斯,我可以與佩加索斯一起繼續之前的爆燃物攻擊。”

    而亞瑟蘭德沒有反對。他只是深深地望著她,在火光沖天,喊殺聲一片的城墻上,簡短地說:“你向我保證——當戰爭結束,你會第一時間回到我的身邊。”

    “當然我會的。”羅莎琳微笑,“感謝女神,我從來沒有這樣感謝過'露辛達'的存在——她讓我確信,戰爭結束,你也會第一時間回到我的身邊。”

    29.2

    很久以后,當狼王與露辛達談論起四百年前的那一場帕克維爾保衛之戰,他一邊仰頭喝了一口苦艾草酒,一邊搖著頭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從你的母親嘴里聽到兩個表達方式,”他說,“一個是'哀兵必勝',另外一個是'驕兵必敗'。”

    從最一開始的格維伊昂,到一路勢如破竹,連著拿下格維伊昂南方的三座阿拉特城池,很久以后的狼王不得不承認,那時候的他錯誤地認為,帕克維爾的攻克同樣不會擁有多大的難度。

    他是驍勇無敵的狼王,論單槍匹馬的單打獨斗,伍德蘭迪荒林里沒有凱美拉是他的對手,因此他也得到凱美拉獸人們的尊敬,他們服從他的領導。

    后來他明白,他雖然成為開t智的凱美拉獸人的領導者,可是畢竟沒有真正地統領過規模龐大的軍陣;格維伊昂以及南方三城的淪陷,依靠的是凱美拉獸人絕對的數量與力量上的碾壓,而不是戰略與戰術上的優勝。

    這些是后來的狼王想明白的事,現在戰爭中的狼王心里只是升起了一股子的暴躁:不知道為什么,那些該死的,軟弱無比的,飛在天上的白鴿子,竟然并不畏懼箭矢的攻擊。

    雖然這些白鴿子的絕對數量不多,但是他們的到來意味著援軍,意味著希望。狼王清楚地看見,帕克維爾的北城墻上,守城的阿拉特軍士們顯而易見地振奮起來,更加奮力地揮動手中的長矛與刀劍,傾盡全力地拼殺。

    狼王瞇了瞇眼睛,緊緊地盯住領頭的那兩只白鴿子,正要呼喝負責通訊的雌鷹,一支狼牙弩箭忽然擦過他的臉頰——

    “別再想著偷襲亞瑟與埃德,”人馬族的族長從斜刺里沖出,手里長箭連發,沖著狼王森森地笑了一笑,“你的對手應當是我。”

    配備著鉉甲與機括弓弩的五千人馬族戰士從西面的弗恩寧頓大森林連夜趕路,終于在黎明之前抵達了帕克維爾的戰場。

    亞瑟蘭德同意將鉉甲與機括弓弩與人馬族分享,他唯一的條件即是:“受到鉉甲與機括弓弩助益的人馬族,也要在必要的時候,為和平作出助益。這是我的王后的意愿,同樣也是我的意愿。”

    很久以后,空靈大陸的史詩中,史官們一致同意,格維伊昂淪陷之戰標志了凱美拉獸人文明的形成,而帕克維爾保衛之戰,則被定義為空靈大陸上的“第一次全族群聯軍戰爭”——

    這是空靈大陸歷史上的第一次,由阿拉特人族,伊里斯翼人,還有人馬族,這些不同的族群形成合作聯手的抗爭,它讓所有觀望中的族群見識到了:原來,戰場之上,各有所長的族群們守望相助,交互配合,竟然可以爆發出一加一大于二的威力:

    明明守城的人族只剩下不足千人,明明飛在半空中的伊里斯人數量還不及凱美拉大軍的半個小方陣,明明人馬族日夜兼程趕路已經有些疲憊。

    明明如此,可是,當三方開始默契地配合,由伊里斯翼人于半空中一段一段地截斷凱美拉獸人,分而化之;在城墻上的阿拉特守城軍士則遠程發出羽箭,為人馬族的騎兵掩護,保證人馬族沒有后顧之憂地,可以將被伊里斯翼人截斷分化的凱美拉一一擊殺。

    這是凱美拉獸人第一次遇見不同族群與兵種達成的協同作戰,沒有戰略與戰術的獸人雖然數量龐大,然而被三方敵人分而化之,越來越陷入被動,難以靠近帕克維爾城墻;獸人落入下風,頹勢盡顯。

    城墻邊,陸地上,半空中,所有的人都殺紅了眼睛,倒下的凱美拉獸人越來越多,已經有發覺不對的獸人回頭望向狼王的方向。

    羅莎琳伏在佩加索斯身上,遠遠地,已經能夠看見狼王憤恨而不甘心的表情,她甚至覺得自己能夠聽見狼王咬著牙齒的聲音——

    但是他終于還是吹響了象征著撤退的號角。

    凱美拉獸人的攻城之戰,失敗了。

    黎明在凱美拉撤退號角響起的這一刻來臨。

    朝陽破開云層,霞光噴薄而出,天亮了。

    第30章

    Chapter 30

    30.1

    這是空靈紀年386年炎季第三個月曜輪的第九個無月曜日,這注定是一個將要被史官們記入空靈大陸史詩的日子。但是對于伊里斯的亞瑟蘭德王而言,這一天的意義遠遠不止“空靈大陸第一次全族群聯軍戰爭”的勝利。

    凱美拉大勢已去,在阿拉特守城軍,伊里斯翼人,以及人馬族三方的合圍下,狼王無法承擔將所有已經開智的凱美拉獸人都消耗在帕克維爾的城墻下這樣的后果。

    他率領著殘余的一萬多凱美拉部眾,開始向北面的森博利城撤退。

    黎明的曦光照耀著大地,守城聯軍爆發出天搖地動的歡呼,而羅莎琳伏在佩加索斯身上,也露出一個微笑。

    可是不等她和同伴們一同發出暢快的歡呼,人族女子赫然注意到,凱美拉大軍撤退之后的,那尸橫遍野的荒野上,狼狽的硝煙之間,竟然跌坐著一個小小的后背生著雙翼的伊里斯族孩童——

    不等她反應過來,羅莎琳已經下意識地驅使著佩加索斯,向著那小孩子的方向飛掠而去。

    就在她將那小孩子一把撈進懷抱的同一個瞬間,凱美拉埋伏的箭陣被觸發,剎那之間,密密麻麻的箭矢包圍著小孩子的方向飛過來,羅莎琳下意識地伏下頭去,將小孩子護在自己的胸腹之間。

    預料之中的傷亡并沒有來臨,熹微的黎明晨光之中,一個高大的身影扇著翅膀擋在羅莎琳的身前。

    羅莎琳驚愕地抬起頭來,雌鷹凱美拉用她那巨大的棕色雙翼揮開了埋伏陣的箭矢,擋在了羅莎琳身前。

    在倒下之前,雌鷹向著羅莎琳笑了一下。

    “這是毒蛇老九的計謀。”她說, “伊里斯王后,我曾經向狼王如實地傳達過你的想法,但是直到現在這一刻,我才是真正地相信了:你的想法是對的,而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30.2

    “你的想法是對的,而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她的想法?羅莎琳震驚地看著眼前舍命救她的雌鷹凱美拉,混亂地想,她的什么想法,值得她用性命來實踐?

    哦,是了,是她對雌鷹說過:

    ——我生來體能不如你,但是我可以贏得勝利,這都是因為,我可以在我的族群里安心地生存,生活,并去發揮我的自己的價值與長處,貢獻屬于我的力量。

    ——這就是文明:強者決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長處,協同合作的文明。

    ——我不認為文明應當以狹義的'族群'來定義。人族,還有人馬族,伊里斯翼人,巨人,摩曼人魚,以及你們凱美拉獸人:當我們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榮,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這些想法走馬燈一樣地在羅莎琳的腦海中閃過,她驚怔地看著那為了保護她,而在埋伏的箭陣中身負重傷的雌鷹凱美拉。

    而雌鷹只是向著羅莎琳笑了一笑:“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伊里斯王后,狼王他其實不壞,他其實真的也在思考——只是你要知道,從'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到'強者保護弱者'的文明,我們需要時間。狼王需要時間,凱美拉需要時間。”

    羅莎琳嘴唇微張,雌鷹咳嗽一聲,輕輕搖了搖頭:“毒蛇老九獻出這個計謀,是為了驗證你口中的'文明'。他說,如果人族真的如同他們嘴里所說的一樣高尚,那么我們就將人族以外的族群里的老弱病殘者丟到戰場上,施加埋伏,看看他們的強者是否真的會言行合一地,去拯救這些拖后腿的弱者。”

    說到這里,雌鷹再也支持不住她身中無數羽箭的身體。她搖搖晃晃地跪倒在地,咳嗽兩聲,喙里出血,眼看著活不成了。

    “不要誤會,”雌鷹笑著說,“我也不是什么過度仁慈的人,伊里斯王后。我救你也有條件。我對自己說,你如果能豁出性命救這個孩子,那我就豁出性命救你——這說明你的言行合一,你是真的值得拯救的人。如果你口中的守望相助的那一種文明真的存在,如果你真的愿意為了那樣的文明與和平奮斗,我真的希望,你在日后,會同樣,同樣善待凱美……”

    善待什么,雌鷹凱美拉沒能再完整地說出來。她竭力想要吐出“ Chi-me-ra”的最后一個音節,身子終于支撐不住,“轟”地一聲倒了下去。

    “你——”

    羅莎琳只來得及發出這一個短促的音節,一支細小的弩箭忽然“咻”的一聲,從不知從什么地方疾速地飛了出來。

    那支小箭發出的距離與角度如此刁鉆,羅莎琳怔怔地低下頭去,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的時候,喉嚨之間就傳來一陣劇痛。

    在身體不受控制地搖搖晃晃跌下佩加索斯的一剎那,她才恍然地明白:

    原來,那支小箭來自于那個小小的孩童身上t 。它準確無誤地透過鉉甲的縫隙,貫穿了她的喉嚨。

    30.3

    羅莎琳從佩加索斯身上跌落下來的那一刻,還下意識地記得將那個背生雙翼的伊里斯族孩子托舉起來,讓自己的身體墊在小孩子身下。

    而兩個人這樣自半空中跌下來,呼嘯的風撩起小孩子的衣擺,羅莎琳看見孩子身上捆住的機關弓弩,才模模糊糊地意識到:

    原來,毒蛇凱美拉的埋伏與暗器不止藏在旁邊的箭陣中。

    這狠辣的,見血封喉的最后一箭,被藏在面前這弱小的,亟待被拯救的,茫然無知的孩童身上,給予孩童的拯救者猝不及防的致命一擊。

    羅莎琳重重地摔落在地,懷里那生著雙翼的伊里斯族小孩子本來都唬得傻了,哭都忘記了哭,直到猩紅溫熱的血液濺了一臉,才激回神智,嚇得放聲地哭叫起來。

    佩加索斯仰天長長地悲嘶了一聲,直向著天空中正在歡呼的伊里斯騎士團飛去,而羅莎琳睜著眼睛倒在地上,眼前離她最近的是雌鷹凱美拉的尸體。

    不止這一具尸體,雌鷹身后,倒著無數血跡斑斑的羚羊,原牛,云豹,藪貓。

    再遠一點,還能看見阿拉特騎士的尸體,維薩科斯公爵不知道躺在了什么地方,他的身后還有無數的從城墻上墜落的守城軍士。

    人馬族同樣有一些輕微的犧牲,羅莎琳努力地睜著眼睛,想要看清楚天上的伊里斯翼人一族有沒有傷亡——

    當然,當然有傷亡,她神思渙散地想,就是她自己啊。

    她是伊里斯族的王后,她躺在了這里。各族群的尸體凌亂地堆積在一起,而她自己,就成為了其中的一員。

    她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她卻不是這個世界的主角。她是蕓蕓眾生中的普通一員,她也會傷,也會死。戰爭原來不會饒過任何人。

    羅莎琳的眼淚順著眼角無聲地淌下,她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去發出任何的動作,任何的聲音。她流著眼淚想,原來,戰爭中的死亡是這么的痛苦,也是這么的簡單。

    一條生命的流逝,自己的生命的流逝,就在這么痛苦掙扎的幾秒鐘之間。

    而她最恨最不甘心的,是她連亞瑟蘭德的最后一面也沒有見到——她根本無法像小說與影視劇中那些最終犧牲的正面角色一樣,準確地倒在親人或愛人的懷里,微笑著流著眼淚,用手扶上他的臉龐,同他道別。

    羅莎琳本來以為,自己和亞瑟蘭德已經足夠心意相通,彼此之間也沒有什么再可以多說的了。

    可是,真正到了離別的這一刻,她卻恍然地發現,原來,自己的心里,竟然還有這么這么多的話,想要同他說——

    她想要告訴他,這突然發生的一切,請他一定不要自責。

    她想,這場悲劇的責任,泰半應當落在她的身上:是她的腦海里根深蒂固地認為,露辛達的母親,亞瑟蘭德的妻子,這個角色應當死于“難產”,所以,她根本也沒有想到,這一場戰爭會是她生命的終點,他們之間會出現這樣倉促的,誰也沒能意料到的結局。

    她也想要告訴他,她是真的很愛他,她在他的身邊獲得了幾近忘形的快樂,她在格蘭平也收獲了充實的人生。這一場空靈大陸上的奇異冒險,她并沒有后悔來過。

    她還想要告訴他,請不要讓這一切改變他,不要遷怒任何無辜的人,不要成為《空靈大陸史詩》中那一個冷漠而沒有心的“伊里斯王”。請保持他那顆赤誠又可愛的心靈,繼續成為一位發展而不是拖累空靈大陸文明進程的君王——

    她終于對這個世界有了歸屬感,終于認為身邊的這些人不再是扁平的小說中的角色,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靈魂。

    羅莎琳有這么多的話想說啊,可是她向著亞瑟蘭德的方向睜著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

    她耳中最后聽到的,是伊里斯王那遙遠的,驚痛若狂的嘶喊——

    羅莎琳死了。

    30.4

    空靈大陸386年,當炎季第三個月曜輪照耀空靈大陸,當第一個半月曜日的黎明穿過阿拉特的大地,蓋亞女神傾聽到了阿拉特勇士的號啕,阿爾緹彌斯女神與伊里斯女神同樣感應到了人馬與伊里斯信徒的祈禱。帕克維爾最終被英勇的勇士保護,有些人召開慶典,有些人陷入哀悼。

    遙遠的格蘭平神殿上,海琳娜祭司虔誠地匍匐在圣壇之下,埃德蒙公爵在她的身旁慟哭。年輕勇士的淚水浸濕了血跡斑斑的鎧甲。信徒們向偉大而全知全能的女神吟唱起凄婉的哀歌。

    “我偉大的神明啊,我們如此虔誠地向您祀祭,您的祭壇從來沒有缺失過甘醇的祭酒與雪白的祭煙。請您告訴我,為什么我們依然需要淚如雨下地埋葬同伴的遺體,為什么逝者的丈夫,妻子,父母和兒女不能再同他們說上一句溫柔的叮嚀,為什么被您庇護的子民要遭受生生不息的苦難,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而伊里斯女神憐憫地回答:“我的孩子,死去的人已經死去,你們會痛徹心扉,你們會徹夜不眠,但是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而在太陽無數次升起,高懸,降落,或者隱匿的某一個時刻,每一位生靈都會步上伊里斯勇士的后塵;這就是命運最終的歸宿,誰也不能夠幸免。舊的生靈的逝去,新的生靈降臨,就如同寒季來臨,樹葉落入大地,炎季伊始,枝條抽發新綠。死去的生靈為新降生的生靈創造出更美好的存續,就如同伊里斯的王后在戰場為拯救露辛達公主而獻出生命。沒有任何其他的理由,生命的存在與延續,就是它本來的意義。”

    ——《空靈大陸史詩:露辛達女王》(01·100—09),露辛達至尊王誕生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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