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pilogue 1 尾聲1
E.1
羅思齡在早晨醒來的時候, 照例邊吃早餐,邊給母親撥出了一個視訊通話。
母親與父親那邊正忙著:
眼下正是金秋旅游旺季,她的大學與研究所沒有放假的氣氛,退休了的父母卻正在旅游酒店里愜意地吃自助早餐。母親顯然心情不錯,一邊絮絮叨叨地同羅思齡說起今天的行程安排,又埋怨數落兩句昨天父親的丟三落四。雖然視訊通話的鏡頭沒有對著父親,羅思齡也能想到他摸摸鼻子挨訓的樣子。她就笑起來。
“今天早上我看天氣預報, 說那邊要降溫, ”她說, “山里風大,你們爬山多加件衣服!
母親擺擺手:“曉得的,曉得的!
說完, 又有點狐疑地叫了一聲:“阿齡啊。”
“哎。”
“你們研究所最近沒事吧?”
羅思齡一愣:“研究所能有什么事?”
“沒事就行, ”母親說,小心地透過屏幕瞧了瞧女兒的表情, “只是你最近往家里打電話打得勤,”她覷一眼對面的老頭子,佯裝咳嗽一聲, “嗯,是你爸怕你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又不好意思說。”
羅思齡的眼神無意識地移開鏡頭一瞬, 又迅速地轉了回來。
“你倆成天都想些什么呢, ”她說, “沒的事!
母親就嘆了口氣:“你從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但真出了什么事,姑娘啊,也別自己一個人窩在心里。大不了家來,我跟你爸又不是養不起你。”
這句話又把羅思齡逗笑了。她說:“真沒事,怎么說的跟天塌下來了我不能自理了似的?你讓我爸別成天胡思亂想。你倆注意著點身體才是真的,別整天不服老!
“誰老了,”母親瞪了瞪眼,“不說了,掛了。”
半年以前,羅莎琳·梅菲爾德在帕克維爾的保衛戰中死去,羅思齡在自己的小公寓里醒來。
醒來的當天,羅思齡正驚魂未定地撫摸著自己的喉嚨,還什么都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師兄的奪命連環call轟炸了:“羅思齡你今天早上怎么遲到這么久?會還開不開了?大實驗還做不做了?”
顯而易見那一天既定的實驗是做不成了,羅思齡向教授請了一周的病假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在家里翻箱倒柜地開始尋找那一本《空靈大陸史詩:露辛達女王》。
可惜,那一本她睡前隨手t扔在床頭柜上的翻譯小說,它出現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醒來之后的羅思齡再也找不到這一本小說存在的痕跡,就好像它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小羅,”葛老教授敲了敲辦公室的門框,將羅思齡從思緒中驚醒。她站起身來:“老師!
葛教授說:“你來,我帶你見見工程院的人,講講我們這個新材料項目!
這是重要的工作,羅思齡收起情緒,快速地調出ppt ,認真地將項目介紹完畢。潛在的合作者聽得頻頻點頭,而教授在送走了客人之后,也夸她:“小羅最近做事是越來越像樣子了。”
羅思齡就笑:“您這說的,看來之前我是不像樣子了。”
老教授笑著搖搖頭,向著她的方向點點手指:“小羅你腦子靈光,也肯做事,一向是個好孩子。只是最近我看你是真長進了——我不是說知識上的長進,是心態上踏實不浮躁了。你看看你自己最近,是不是肯沉得下心去重復實驗,碰見困難也心態平和了?哪像之前一樣,有突破了就高興得什么似的,恨不得連續睡在實驗室幾天,而遇見點挫折呢,就又垂頭喪氣蔫頭耷腦好幾天。我總是跟你說,咱們做科研的,哪里能有一直不碰壁的時候呢!
“是,”羅思齡說,“您說得是。我現在回頭看,也覺得之前自己還是太年輕了,做事到底不踏實!
頓了頓,她笑了笑:“不過,誰看過去的自己不是這樣呢?如果什么時候回過頭去看,沒覺得之前的自己有什么不妥,可能也就說明到了不再有進步的時候了!
聽她這么說,葛教授就笑了:“是真長大了,小羅。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
這天難得實驗一切都順利,下班也早,大學同寢室的好友約著晚上一起去瞧電影,羅思齡便也在群聊里舉手報道。商業大片特效做得精彩刺激,回家的一路上大家都興致勃勃地談笑。學生時代睡在她上鋪的曼青戳了戳她:“問你呢,思齡。那么多超級英雄里面,你覺得哪一個最帥?”
羅思齡聳聳肩:“都還行,但也都不是我的菜。”
曼青就指指她:“你看看,你看看。我們思齡真要成個和尚了!
“阿彌陀佛,”羅思齡雙手合十,“老衲這廂有禮。”
“錯了,你應該說貧尼!
好友們笑成一團,計程車將她在大學城旁的公寓樓放下。羅思齡笑著向朋友們揮手。等計程車開遠,她的笑容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拖著腳步走了兩步,羅思齡扶著膝蓋,慢慢地在花壇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抬頭看看天空,月色正好,星光燦爛。
這是她的世界。
她的家鄉,父母,親人,朋友,事業,人生,一切都回到了正軌——
她羅思齡本來就父母康健,事業初成,身邊有三五知交好友環繞,恩師前輩提攜,人生價值正待實現,前途一片光明。
她的一生將會這樣好,這樣漫長,她本來就從未有過什么遺憾與不圓滿。
有小孩子路過花壇,脆生生地說:“媽媽,為什么那個姐姐在哭呀?”
年輕的媽媽慌里慌張地攔著孩子的手:“別這樣大聲說,不禮貌,聽見了嗎!
羅思齡怔怔地看著他們遠去,用手背抵一抵面頰,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何時,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第32章
Epilogue 2
E.2
這天晚上, 羅思齡做了一個夢。
夢境里,她看見亞瑟蘭德穿著她熟悉的錦緞兜帽長袍,負手佇立在萬年不變的格蘭平雪山之巔上,平靜地說:“我已經準備好了,海琳娜。”
而大祭司瞧上去也是一貫的淡靜模樣。她只是輕輕地說了一聲“好” ,然后說:“那么,我去通知露辛達。”
而當夢里的那一個亞瑟蘭德回轉過身來,羅思齡才驚愕地發現,這一個亞瑟蘭德與她印象中有著許多不同:
漂亮溫暖的淡金色長發這時比格蘭平山巔的冰雪還要蒼白,淺灰色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漆黑的墨色,幽幽深深,冰冷一片。
伊里斯翼人長壽而青春, 可是眼前的這一個亞瑟蘭德顯然已經不再年輕, 五官眉眼都寫滿了深深的風霜與厭倦。雖然還是美人,可是任誰也能看得出來, 他的精神已經臨近了遲暮。
心里一片酸楚,羅思齡伸出手去,想要叫一聲“蘭蒂” ,可是夢境瞬息變幻,畫面一轉,陌生的宮殿里,一個面容平和的女人執著帝王的權杖,平靜地對遲暮的亞瑟蘭德說:“歐珀石從異世界帶來的靈魂,他們和空靈大陸本土的生靈一樣,在這里的一生只有唯一的一次,死亡即是消亡,不能重新再回來!
而亞瑟蘭德只是簡單地說:“我知道!
露辛達至尊王也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地糾纏,只是平和地說道:“我已經不再需要這塊歐珀石,父親,我不介意將它交給你。但我希望,你能盡力做到:盡量少地消耗歐珀石中的能量,來達到你的目的。你知道的,為了空靈大陸上更廣大的利益,我總是希望能夠最大化歐珀石的用處!
“注意你的語氣和言辭,”伊里斯王冷漠的聲音里少見地有了一些慍怒,“什么利益,消耗,目的——那是你的母親,七百年前為了拯救你而奉獻了自己的母親,露辛達!
他這樣說著,羅思齡就看見亞瑟蘭德忽然扯起嘴角,冷冷地笑了一下。
“對不起,”他譏嘲地說,“我忘記了,我們以天下為重的露辛達至尊王陛下,她的心里不能夠有人間私情超過天下萬民!
露辛達顯然沒有被伊里斯王的諷刺激怒,她只是平靜而甚至于贊同地點點頭:“的確是這樣,父親。我是空靈大陸的王,我第一位要考慮的是空靈大陸上所有生靈的利益,不是我自己,也不是我的親人,愛人,或友人。”
亞瑟蘭德則是厭煩地擺擺手,面上的譏嘲變成了疲憊。他低沉地說:“你的母親之于我,就如同空靈大陸的福祉之于你。她是我這一生最珍貴的珍寶。即使只有一次,即使終將失去,對我來說,也好過從來沒有遇見。”
羅思齡一怔,還在思索“即使只有一次,即使終將失去,也好過從來沒有遇見”這句話中的含義,就聽見露辛達說:“歷史上已經發生的事情,它必然要發生。 ”
這句話說出來,至尊王終于也微笑了一下。
“所以,”她安靜地說,“我不會阻止你,父親。我祝福你一切順利。我知道你將一切順利。你會將偉大的母親帶來空靈大陸,為我們的和平奠基!
顏色鮮亮的歐珀石在愛人的手掌心里閃閃發亮,模樣熟悉——那正是黑袍的“先知”曾經贈予她的那一塊歐珀石。
腦海中隱約明白了這一場夢境的含義,羅思齡愕然地注視著眼前的光景再次飛速地變幻,她的耳中聽見亞瑟蘭德模模糊糊的聲音。
他說:“你向我保證,這術法對她絕對安全,在空靈大陸的這一生結束以后,她依然可以安心回到她的家鄉去,繼續她的人生,不受任何影響——我要你向我保證!
羅思齡并不知道亞瑟蘭德的這一句保證在向誰討要,也沒有聽見對方的回答,她只是震驚地注視眼前如走馬燈飛過的一切,內心隱隱約約有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想— —
她看見,凱汀斯斯普林斯宮殿里,亞瑟蘭德終于慢慢地,披上了一件長長的,拖地的,純黑色的兜帽斗篷長袍。
她看見,他借助歐珀石的力量,在時間與空間中穿梭跳躍,匆匆地將一本被歐珀石翻譯過的《空靈大陸史詩:露辛達女王》放在異世科學家羅思齡的書桌上,試圖令她提前熟悉空靈大陸的文明與歷史。
她看見,他降臨七百年前的格蘭平雪山,在伊里斯女神的神殿里,沙啞著聲音,對生活在七百年前的亞瑟蘭德王與祭司海琳娜說:“可以改變空靈大陸歷史上戰爭與和平的人物降臨在弗恩寧頓大森林了,只有現任的伊里斯王孤身一人前去迎接,才能使得這個偉大的人物屈尊蒞臨格蘭平。”
她看見,他馬不停蹄地飛向弗恩寧頓大森林的方向。森林里,人馬族巡查的騎士揮出長矛,矛尖指向一個跌坐在地,神情呆滯的人族姑娘。
故事形成完整的t閉環,一切的奇遇在這一刻都有了答案:
原來,是她的愛人,她那即使知道了一切的結局而最終孤寂了后半生的愛人,是他將她帶來了空靈大陸,使她獲得這一場終身難忘而從來沒有后悔過的冒險。
——“即使只有一次,即使終將失去,也好過從來沒有遇見”。
眼淚盈結在眼眶里,羅思齡看著黑色長袍下的亞瑟蘭德,看著她與他在弗恩寧頓大森林里的那一場“初遇”。
他是那樣的急切渴盼,又是那樣地惶恐情怯;黑袍下的亞瑟蘭德看著眼前剛剛降臨在空靈大陸的羅莎琳,整個人都因為巨大的喜悅和巨大的悲傷而輕輕地發抖。
羅思齡聽見伊里斯王顫聲說:“這不是夢,羅莎琳·梅菲爾德。這里是真實的空靈大陸,而你,則會成為伊里斯族的王后,亞瑟蘭德·路易·斯圖亞特二世的妻子!
可是,他面前那年輕的人族姑娘,她的腦海中只有一片的震驚與混亂,絲毫也無法明白,眼前的黑袍人,他的內心洶涌澎湃激蕩著怎樣的感情。年輕的羅莎琳只是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他黑色的袍角,仿佛絕望的溺水之人拉住最后一根浮木。
羅思齡注視著這一幕,眼眶中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潸潸簌簌地滾落而下。
“就將這段旅程當做一段偉大而浪漫的冒險吧,”亞瑟蘭德說,似哭似笑,“我親愛的,最親愛的羅莎琳!
“你是唯一一個有能力使得冷漠的伊里斯王真正陷入深愛的人!
“你是露辛達女王的明燈。”
“你為第一次全族群聯軍戰爭帶來和平!
“你是空靈大陸之上,一個不可或缺的靈魂。”-
THE END-
正文完
(*之后有再重逢的HE番外!!)
第33章
[番外] Till Death Do Us Part
Special Chapter 1
1.1
羅思齡再次在弗恩寧頓大森林里醒過來時, 沒有像第一次一樣心中滿是震驚和混亂。
她只是沉默地在泥土地上坐了很久,瞧著面前熟悉的大橡樹和橡樹根上爬著的蕨類植物,最終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更偉大的神祇存在,她想,那么,祂對于她每一次“穿越”的安排可真是都選擇了最好的時機:
上一次,祂在她最朝氣蓬勃而充滿凌云壯志的時候,打斷她前途光明的好人生,將她帶來這陌生的空靈大陸,迫使她接受全新的世界觀;而在她終于徹底斷絕了回家的希望,準備在空靈大陸上同愛人開展新人生時,祂又使她經歷死亡,回到家鄉。
這還不夠,七年之后,在她終于克服了反向文化沖擊,在家鄉建立起屬于自己的材料實驗室,成為項目負責人,開始成為向社會作出貢獻的中堅力量時,這不知名的神祇又毫無征兆地,再一次地,將她投回了這一片原始而蒼茫的空靈大陸。
這奇異的境遇, 感嘆一句“命運弄人”大概也不過分。
好在, 三十三歲的羅副教授已經不再年輕慌亂, 她早已成長為一個成熟穩重的,遇事不再驚慌, 而是冷靜解決的成年人了。她在一瞬間的驚疑之后,只是平靜地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和頭頂, 確認自己的身份——果然,觸手之處還是一片屬于羅莎琳·梅菲爾德的卷曲濃密而蓬亂的黑色長發(這倒不錯,她無奈而苦中作樂地想,在家鄉里她的發際線已經退后了不少)。她依照記憶找到瑞威爾河,照了照自己現在的樣子:
黑頭發,黑眼睛,小麥色的皮膚,雖然擁有著“羅思齡”的五官眉眼,但她十分肯定,這是空靈大陸本土人族女子羅莎琳·梅菲爾德的身體沒有錯。
奇異的是,這么多年過去,這一具身體竟然沒有明顯地老去:眼角沒有笑紋,皮膚也依然飽滿而紅潤,羅副教授想,當二十六歲的羅莎琳·梅菲爾德“死”在帕克維爾保衛戰中時,差不多應該就是這副模樣。
只不過,還是有些東西不太一樣了:那一雙曾經快活明亮而寫滿朝氣蓬勃的黑色眼睛,如今很有些不同——雖然目光依然誠摯而堅毅,但是如今,隨著這身體的主人所經歷過的歲月的流逝與滄海桑田的變遷,那雙眼睛已經變得更加的平靜,沉穩,深邃,不再是一雙屬于年輕人的眼睛了。
羅副教授低頭凝視著瑞威爾河中人族女子的倒影,笑了一下,倒影中的年輕人也露出一個幾乎屬于長輩式的平靜寬和的笑容。
大約是覺得這一幕看上去實在有些荒誕滑稽,羅副教授笑著搖了搖頭,站起身來,不再打量河水之中自己的倒影。她退開半步,再環顧了一番四周陌生而熟悉的景致,就又輕輕地嘆出了一口氣——
她得理一理思路,她有太多的問題需要解決了。
比如最緊要的:她完全不知道,是誰,用著什么樣的方法,為著什么樣的原因,在現在這個時機,又重新將她的靈魂召回了這空靈大陸。
而她也不清楚,她在空靈大陸的這新的“一生”,是否又將重復之前那“在死亡時會回到家鄉”的老路?
當羅副教授(現在應當重新叫她羅莎琳了)站在瑞威爾河旁邊沉吟思考著這一切,試圖理清思路,開始計劃自己接下來的行動時,耳邊有熟悉的“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地響起——
人馬族巡邏小隊又一次在弗恩寧頓大森林里發現了陌生人族女子的蹤跡。
腦海中無可避免地想起一些遙遠而值得懷念的記憶,羅莎琳忍不住搖頭微笑起來:“這可真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
當然這一次羅莎琳沒有再目瞪口呆地像白天見了鬼魂一樣地瞧著那一群人馬,奇異的是,這一群人馬竟然也沒有像上一次那樣劍拔弩張地直接抽出長矛指向她。與之相反的,那為首的人馬騎士上前兩步,幾乎是溫和而有禮地詢問她:“女士,你需要什么幫助嗎?”
羅莎琳有些詫異,但這樣顯然更好。她也同樣禮貌地點了點頭:“是的,我需要幫助。我在森林里迷了路。如果您能夠指引我去向格蘭平雪山,伊里斯族聚居的凱汀斯斯普林斯城的方向,那么我將感激不盡!
這一句話倒是引起了人馬騎士的一些疑惑。他回頭看了看他的副手:“伊里斯族人不是早已經遷移到了威爾森郡去,怎么還有人生活在格蘭平那樣的極端惡劣條件下嗎?”
副手想了想,回答道:“應該是斯圖亞特家族,還有伊里斯女神的祭司大人吧?據說他們不愿意搬遷,說是要留在雪山之巔那最接近天的地方供奉天空女神。”
人馬騎士點點頭,轉回過頭來,有點疑惑地看著羅莎琳:“你是要去拜訪斯圖亞特家族?”
羅莎琳點點頭:“是的,我要去見伊里斯族的君王,亞瑟蘭德·斯圖亞特!
當她說出“亞瑟蘭德”這個名字時,語氣不自覺地變得溫軟柔和,然而對面的人馬族卻在一瞬間迅速地警惕了起來:“'伊里斯的君王'?不對勁。警戒!”
羅莎琳一怔,人馬族的巡邏小隊已經“唰”地抽出長矛,將她密密地,團團地圍住。
當然羅莎琳沒有反抗(她甚至對眼前這似曾相識的一幕感到一些啼笑皆非),她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平和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馬巡邏小隊,開始冷靜地思考雙方的誤會與錯漏發生在什么地方——
不需要花費太多太久的時間,現在的羅副教授已經是一個非常鎮靜敏銳的人,她很快就對比著發現,這一次來自人馬族的“圍攻”和上一次出現了一些很大的不同:
上一次在弗恩寧頓森林里,一言不合就用長矛指住她的人馬族,他們都赤著上半個身體,卷發也散亂地披在肩頭,不曾打理;而這一次的巡邏小隊,他們穿著統一制式的短袍子,那袍子上面還掛著肩章,瞧上去是質量不錯的紡織品。他們的長發也梳理得干凈整潔。
甚至他們手中的武器,羅莎琳依稀記得,上一次他們手中所持的,就是最原始普通的那一種鐵制矛頭,做工粗糙,銹跡斑斑,而這一次的“長矛”,則瞧上去結實t鋒利得多了,類似于漂亮的紅纓倉,是打磨制作得十分精良的武器。
更重要的是,上一次,他們野蠻而不由分說地對她直接施行了近乎于暴力的威脅,而這一次,他們則是首先彬彬有禮地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在她說出“我要去見伊里斯的君王,亞瑟蘭德·斯圖亞特”這一句話之前,對方的態度都非常誠懇——
這些全部都是社會與時代變遷發展之后,文明進步的標志;而這樣的文明發展,無疑需要不少的時間積累。
“我明白了,”羅莎琳輕輕一拍手掌,恍然地說道,“我的時間過去了七年,可是空靈大陸紀年卻過去了遠遠不止七年——這很可能已經是露辛達女王統治之下的那一個空靈大陸了!
“當然這是露辛達女王統治之下的空靈大陸,”人馬騎士這樣說,大約是看她沒有反抗的意圖,因此也沒有進一步將沖突加深,只是冷靜地說,“女士,很抱歉,基于你的言論,我們不得不暫時將你羈押審訊!
“我明白的。”羅莎琳點點頭,“斯圖亞特家族已經不再是伊里斯的王室,而是,怎么說,相當于'前朝'了!
這樣說著,羅教授把自己逗笑了:“可以,沒想到有朝一日,我成了一個企圖'復辟'舊王朝的頑固遺老!
而人馬族巡邏的騎士不再多說,只是揮一揮手:“帶走她!
1.2
羅莎琳向庇佑這片土地的阿爾緹彌斯女神發誓,在人馬族巡邏的騎士說出“ take her”這兩個單詞之后,她沒有任何反抗的意圖。
當然,如果女神真的正高高在上地注視或安排著這一切,那么祂大概是心血來潮,在逗著她玩吧——
在人族的騎士說出“帶走她”的同時,羅莎琳舉起雙手,配合地上前走出了一步。
可就是這配合的一步,讓她的腳下絆了一個踉蹌:她似乎是踢到了什么石頭或者朽木一樣的東西,身體一個趔趄,失去平衡,直直地就向人馬族的長矛上撞去。
盡管那一位人馬騎士下意識地將長矛撤走了一些,羅莎琳還是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左臂在地上撐了一撐,卸了一些力,額角還是撞在了什么東西上。頭部一陣劇痛,在完全昏迷過去之前,羅莎琳啼笑皆非而有些抽離地想:
如果她就這樣再次“死亡”,那么這大約是所有的“穿越者”里,最莫名其妙,最黑色幽默,也最窩囊的一次“死亡”了吧。
——Fuck。
第34章
Special Chapter 2
2.1
復合材料學的實驗大樓里,當羅思齡實驗室的兩個碩士學生路過導師的辦公室,他們正好瞧見平時一貫脾氣溫和的羅老師十指緊收,硬生生地把手指上捏著的一沓剛剛打印好的文獻掐皺了。
實驗室新來的小師妹頗有點膽戰心驚地回頭看了看:“羅老師這是怎么了?”
師兄倒是沒覺得有什么。他隨口說:“應該沒事,老師可能就是心情不好吧。不過你別擔心,她不會隨便沖你發泄情緒的!
“是, 是!睅熋眠B忙說, “我知道。羅老師人很好!
師兄就笑了:“怎么,你這么怕羅老師的嗎?你被她訓過。俊
“那倒沒有, ”師妹連忙擺擺手,咬著嘴唇沉默了一下,還是坦誠地小聲說,“但我心里就是有點,呃,怕她?怎么說,她的確是很好的人,我有什么問題她都愿意特別耐心地教我,也沒有像那個誰一樣, ”她把隔壁教授的名字含混過去, “沒有像他一樣天天支使著學生為他做這個做那個。”
師兄奇道:“那你既然都知道羅老師的好處,怎么你還怕她!
“我覺得,”師妹說, “她面前就像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一樣。再怎么親切,都跟咱們隔著一層。”
師兄疑惑:“不會啊, 就像你說的,她給方向提建議的時候都挺真誠的!
“不,不,”師妹說, “她當然很真誠。怎么說呢?”
她苦惱了半天,最后才干巴巴地形容:“就是,我有需要幫助的時候,她都沒有保留地幫助我——但是這種關系不是雙向的。她對我們,對身邊的人,好像都從來沒有期待過什么回報,也不怎么愿意發展親近關系。這就好像,怎么說,好像她心里有一個別人碰不到的世界一樣?就比如現在,她心里應該有什么事情很困擾煩惱吧,可是她從來也不對別的人說,也不尋求別人的幫助。”
小師妹說著,回頭看了看導師辦公室的玻璃門。
羅副教授一向有午休小憩半小時的習慣,盡管她今天已經小休過一次,可是她今天似乎的確心情不大好,這時候半趴在辦公桌上,幾乎是有些挫敗地將頭臉深深地埋在手臂里,一動不動了很久。
師兄聳聳肩,說:“沒辦法,每個人都有別人無法觸碰的屬于自己內心的世界吧。羅老師就是這樣的人。”
一旁的大師姐聽到兩個人的對話,倒是停下手中的文獻閱讀,疑惑地向著導師辦公室的方向看了看,奇道:“我讀博這么久了,還是第一次看見羅老師發脾氣呢。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事,能讓羅老師都這么煩心?”
2.2
羅副教授確實很久沒有體驗過眼下這一種近乎于“心煩意亂”的感受了。
毫無征兆與邏輯地在兩個世界觀之中來回穿梭,這樣的事情在短的時間內發生在身上,再老成持重的人大概都會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挫敗與煩躁。
不過情緒只是上頭了幾秒,羅副教授用冰涼的手指貼了貼自己的額頭,再做一個深呼吸,然后就冷靜地開始行動:
她將自己今天下午的會議全部取消,用郵件與學校的行政工作人員聯絡好,確保下午辦公室不再會有人打擾之后,立刻和著熱水吞下了十幾毫克的美拉托寧,然后趴在辦公桌上,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再次進入小憩的夢鄉——
果然如同科學家分析預測的一樣,當她再次睜開眼睛,面對的不再是自己明亮整潔的實驗樓辦公室,而是昏暗的,西方中世紀模樣的監獄囚室。
她在現實世界沉入睡眠,就回到了空靈大陸之上。
一個獄卒看守模樣的人看見羅莎琳緩緩地撐著手臂坐起身來,還沖她打了個招呼:“嘿,你醒了。”
羅莎琳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打量了一下周遭的情形:
狹小而黑暗的石頭壘成的建筑,斑駁的墻壁,鐵的柵欄,沒有窗,身子底下鋪了一些干草,空氣中傳來一些生銹與發霉的味道。這是一個完全符合她典型印象的西方中世紀牢獄。
好在,這牢房的衛生情況還不算太糟,四周也沒有聽到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折磨囚犯的慘叫聲,獄卒腳邊放著一盞小油燈,氣氛還算得上平靜。羅莎琳慢慢地摸了摸自己還有些腫痛的額角。
那獄卒瞧見她的動作,倒是向著她說了一聲:“典獄醫官給你瞧過了,就是摔了一下,有點腫,沒什么大事的!
羅莎琳就笑了一下:“你們對囚犯還挺關懷!
獄卒奇道:“審判還沒開始,你又沒被定罪。你還不是囚犯呢!
“Trial”,聽到這個詞,羅莎琳不禁莞爾一笑,感嘆了一句:“這果然是露辛達女王統治的時代了,相對完善的法治法律還真是讓人心安!
人族女子這樣真誠發自內心地肯定而贊賞女王,年輕的獄卒就也咧嘴笑了一下(他看上去像是埃德蒙與魯博的結合體:他擁有埃德蒙的年輕朝氣,魯博的隨遇而安懶散享受生活的態度。這樣想起她曾經在空靈大陸的朋友,羅莎琳心里升起一些柔軟的情緒)。
“說起來,”獄卒說,“伊里斯前朝的斯圖亞特王室有什么好?離群索居,住在格蘭平雪山那根本不是人能住的地方。明明女王規劃的威爾森郡好得多了!
“是時代不同了。”羅莎琳笑了笑,“在亞瑟蘭德統治的時代,空靈大陸之上征戰不斷,而伊里斯人身體柔弱,戰爭年代,如果不選擇在格蘭平雪山隱世避開戰亂,大約是活不下去的!
“女王在上,”獄卒說,“現在早就不打仗啦。”
“是啊,”羅莎琳微笑,“不打仗了,真是太好了。”
獄卒忍不住看了看她:“你倒不是像要為斯圖亞特家族復t辟的樣子!
“當然不是。”羅莎琳平靜地說,“我只是想要知道,亞瑟蘭德·路易·斯圖亞特二世,他現在過得怎么樣了!
2.3
提起“亞瑟蘭德·斯圖亞特”這個名字,羅莎琳其實心里很平和,就像大鳥飛掠過湖心,蕩開一點輕微的漣漪,很快又歸于平靜。
畢竟,她的生活已經流過了七年,最初的神傷與情緒波動過去,羅副教授已經可以較為平靜地回想并懷念自己在空靈大陸上的那一段感情:
如果不曾和亞瑟蘭德相遇,那其實也沒有什么,就如同她之前所設想的,這一生,愛情從來也不是她羅思齡的必需品。
有,很好;沒有,那也沒什么。
她有著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追求,良禽擇木而棲,她的家鄉終究還是她最能施展長才,并實現價值的天空。也許她終究還是要選擇回來,對羅思齡而言,生命中有一些遠比愛情更為重要的東西。
可是,同亞瑟蘭德的相愛,就如同她生命中一場巨大的,華美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煙花。它讓她明白:原來愛情也可以是這么好,這么純粹的一件事。羅思齡沒有后悔去到空靈大陸走過這么一場浪漫的人生冒險。
那時,她唯一的遺憾是:也許亞瑟蘭德依然不知道,她回到了家鄉,在另一個時空,另一個世界,得以繼續自己的人生。她很想讓他知道,她還活著,而且她過得不錯,已經逐漸找尋到了內心的平靜。如果他們終究不能在一起,她也希望他能夠向前看,活出屬于他自己的很好的人生。
所以,當她問出“他現在過得怎么樣”這個問題時,其實心里真的有一種回首過去,并懷念往昔故人的平靜。
而大約是她的語氣真誠,人也瞧上去不壞,年輕的獄卒沒有避開回答她的問題。
“斯圖亞特家族能怎樣,”獄卒聳聳肩,“他們也算是女王的功臣,在戰役里出了力建了功的。我歷史學得不好,不知道是他們打過哪一些戰役,但總歸沒有過得太壞吧。話說回來,女王治下,除了窮兇極惡的人,本來也沒人過得太壞。”
羅莎琳聽了這樣的回答,沒多說什么,只是垂著頭,出神地注視著獄卒腳邊的那一盞小油燈。油燈里的火苗隨著空氣的流動輕微地跳了跳。
沉默一會,最終她笑了一下,說:“那就好!
她這樣說,那獄卒倒是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待審的囚犯:“你不是也對那前伊里斯王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聽了這一句話,羅莎琳倒是愕然地抬起頭來,臉上不由得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什么叫'也',”她好笑地說,“怎么,對前伊里斯王有非分之想的人很多嗎?”
“多了去了!豹z卒一撇嘴,“除了空靈大陸的第一美人,洛可蘭親王,還有卡蜜莉婭公主以外,就屬伊里斯翼人與摩曼人魚長得漂亮了。亞瑟蘭德·斯圖亞特更是出了名的伊里斯雪山美人,帕克維爾大劇院的經理還以他為主角寫了劇目,讓年輕活潑的女子與喪妻的伊里斯王相遇相愛,慰藉他受傷的心靈,賜予他一段圓滿的愛情。那一出劇目賣得可好哩!
這話聽在羅莎琳耳朵里實在是太過于好笑,荒唐得她連話都接不下去,只啼笑皆非地擺手失笑。而那獄卒自顧自地嘆了口氣:“不過,你是沒機會的啦。誰都知道前伊里斯王心里只裝了他的妻子一個人。那可是咱們空靈大陸的第一癡情人。那位早逝的伊里斯王后泉下有知,應該也感到欣慰吧。”
這一句話說出來,本來還覺得有趣的羅莎琳嘴角的笑容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如果他的妻子知道這一切,”她說,“我想,她并不一定會感到欣慰。”
獄卒看看她,羅莎琳牽牽嘴角:“她不需要他為她守貞,她只希望他過得快樂。如果能有別的姑娘給他的生活和心靈帶來慰藉,我想,他的妻子不會介意他開展新的生活。”
“噢,這你就不懂了,”年輕的獄卒臉上顯露出一個不敢茍同的表情。他向著人族女子搖了搖手指:“你不是那前任的伊里斯王,你怎么知道哪一種選擇對他來說更快樂?我看他守他妻子的墓守得心里很寧靜,守貞帶給他的快樂,也許比他找個新人陪在身邊更開心呢。”
羅莎琳沉默了很久,才笑了一下。
“你說得對,我的朋友。”她說,“所以,我決定告訴你一件事。”
“啊!
“我就是羅莎琳·梅菲爾德!
年輕的看守愕然地抬起頭來:“什么?”
羅莎琳微微一笑:“你們不是想要知道,為什么我會稱呼亞瑟蘭德·路易·斯圖亞特二世為伊里斯王嗎?請通知露辛達和亞瑟蘭德吧——我這樣稱呼他,不是因為我想要'復辟'伊里斯王族,而是因為,我就是他早逝的妻子,羅莎琳·梅菲爾德。”
第35章
Special Chapter 3
3.1
露辛達與亞瑟蘭德談及這位死而復生的“羅莎琳·梅菲爾德”的時候,其實是當做茶余飯后的閑談笑談一樣隨口提起的。
“連弗恩寧頓森林里精神瘋癲的流浪者都要自稱是前伊里斯王的妻子,”女王閑閑地打趣,“我的確是想不到,父親你守著母親這么多年,竟然還有人對你在癡心妄想!
亞瑟蘭德手中的茶杯停在半空, 臉上明顯地流露出不加掩飾的不悅, 而露辛達卻有些促狹地, 裝模作樣地吟唱出帕克維爾大劇院里有名的劇目唱詞:
“噢,瞧瞧他的樣子吧:他是那么的高貴,優雅,孤傲,他擁有著黑曜石一樣的眼睛,奧萊恩星光一樣的銀白色長發,那冰冷的銀翼王冠下,玉石雕著一般的眉間,那一點蠱惑人心的憂郁,任是無情也動人。”
前伊里斯王是真的惱了, 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磕在茶桌上, 女王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說真的,露辛達能夠明白為什么自己的父親這樣受歡迎:
即使他的態度如同伊里斯神殿里的神像一樣高傲冰冷,即使他堅持為他的亡妻守貞,對著誰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即使他不再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了,可是他的魅力依然如同醇厚的美酒,隨著年歲的增長而日益使得人心里暗暗地發癢。畢竟,越是高嶺之花越是吸引著人們攀折。這么多年了,有一些人為他的魅力折服,也有一些人為他的癡心慨嘆,而一些天真不知世事的年輕人,依然想要成為他的伴侶,陪伴他走出亡妻帶來的傷痛——就比如這被海密爾頓郡總督當作笑料上報上來的瘋癲流浪者“羅莎琳”。
露辛達確實沒能想到,這一個“羅莎琳”就是七百年前的那一個“羅莎琳”。女王只是隨意地將此當做笑談,前任的伊里斯王卻非常地不悅,眼神極冷。
露辛達瞧出來了父親的情緒,隨口說:“他們要將這一個'羅莎琳'從海密爾頓監獄轉移到審判廣場進行公開審判了。如果父親你想要親自審判這一個人,現在飛過去,應該正好能夠趕上他們轉移囚犯吧。”
3.2
羅莎琳被謹慎地執行囚犯轉移時,心里其實沒有太多的想法。
羅副教授成長到三十三歲,她其實已經不太擁有年輕人對于事物的那一種“永遠青春,永遠熱淚盈眶”的激情了。如今的她碰見再大的變故,也就只是微微地皺一皺眉頭,或者無奈地笑一笑,這樣而已;痛快的大哭與舒暢的大笑對于她來說都不再有什么發生的必要— —并非覺得那樣不好,而是她已經自然而然地,遇事不會再發生那樣的反應了。
她應該是老了。羅副教授走在審判廣場上的時候,她平靜地這么想。
老去這件事對她來說沒有欣喜,也沒有悲傷,它就是一個客觀的,正在自然發生著的事實:
她老了。
伴隨著身體與心態的雙重老去,羅副教授對許多事物的激情也逐漸消褪,這里面就也包括了“愛情”。
她曾經對好友曼青說起過:
對于現在的她來說,“愛情”大約就是荷爾蒙與神經遞質引發的的化學反應,而那種反應已經隨著她年紀的增長漸漸泛不起漣漪了。
“當人們接觸到具有生存優勢的同類,”羅思齡說,“ t比如漂亮健康的外表,為人處事的能力,善良文明的性格,諸如此類,大概就會生發出想要與之結合,共同繁衍流傳DNA的想法;大腦與身體會因此分泌荷爾蒙,神經遞質在神經元網絡里觸發反應,進入對大腦具有獎賞性的機制,促發'愛'與'性'的行為——但此時此刻,我的大腦里,似乎已經幾乎不產生任何這樣的化學反應了。”
聽見她這樣說,曼青就嘆了口氣:“這種對'愛情'的理解也太冷酷了……你簡直像一個將人類感情公式化計算的人工智能機器人!
而羅副教授就只是笑笑:“做人工智能有什么不開心呢?”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羅副教授想,“愛情”這件事早已不能帶給她什么快樂的感受,她大腦中的獎賞來自于其他目標的達成,這并沒有什么不好——甚至更好。
但是羅副教授的這一點自我認知,在前任伊里斯王張開翅膀,降落在海密爾頓審判廣場的一瞬間,就完完全全地被顛覆。
亞瑟蘭德在監獄守衛的阻攔中,一揮袍袖,冷冷地破開警戒直闖了進來。他冰冷地說:“是這里的哪一個囚徒,膽敢冒犯我的妻子?”
3.3
“是誰在冒犯我的妻子?”
那熟悉的,即使是在發怒也依然低沉好聽的聲音傳入耳中,羅莎琳有點恍惚地想,那個形容是怎么說的來著?
老了的人陷入戀愛,就像是老的房子著起了火。
哦,何止是老房子著火,羅莎琳想。
那簡直是弗恩寧頓大森林里所有的橡木在同一個瞬間開始劇烈地燃燒,熊熊燃起的烈火將格蘭平雪山山巔的雪水融化,天崩地裂中,她置身災難的中心,腳下是無盡的火焰,頭頂是洶涌的雪流——
她又能感受到炙熱了,灼熱的火焰將她渾身的血液都燃燒得沸騰了起來,可是她沒有因此而死去,因為雪山融化之后的冰水同時涓涓地流入了她的四肢百骸。水流浸潤她身體的每一寸肌理,就如同干涸的枯木被重新注入了富有生命力的源泉。萬物在涅槃后生長:她的心臟開始跳動,她的血液重新流淌,她的四肢變得輕快而靈活。她想要哭,她想要笑。她又重新成為一個年輕人了。
后來羅副教授想,也許正是因為心態已經老了的人,他們已經看透了許多事物的本質,或者說,他們自以為已經看透了許多事物的本質,因此不再有什么事物可以輕易地激起他們的激情。
所以,當腦海中的多巴胺不管是因為怎么樣的原因重新開始分泌,只要他們能夠再一次真切感受體驗到蓬勃的情感,那就像枯木逢生,既是一種彌足珍貴的感受,也是一種無可救藥的淪陷。羅莎琳就微微地笑了起來。
她在審判騎士們那光亮的盾牌里看見了自己的笑容:這終于不再是一個屬于羅副教授的,那樣寬和慈悲的長輩式的笑容;那是一個生動的,明亮的,屬于年輕而朝氣蓬勃的羅莎琳·梅菲爾德的笑容。
羅莎琳微笑著,眼里卻浮上了一些淚光。
“能夠再一次見到你,”她說,“真是太好了。蘭蒂!
第36章
Special Chapter 4
4.1
“能夠再一次見到你, 真是太好了,蘭蒂!
羅莎琳將這一句話說出來,然后就看到亞瑟蘭德的瞳孔在一剎那驟然地縮緊了。
看清楚她的模樣,亞瑟蘭德臉上先是顯露出一絲難以置信到了極致的僵硬。那種僵硬里同時混雜了震驚,茫然,失措,然后,那驚疑不定的僵硬表情開始一寸一寸地皸裂,前任的伊里斯王額前青筋跳動,流露出一絲暴怒的前兆——
那是她的亞瑟蘭德,羅莎琳只需要看一眼,就明白這人在想些什么:
他以為她是什么來路不明的人,妝扮成了他的妻子的樣子了。
“亞瑟蘭德, ”羅莎琳沒有再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中,而是直接地一抬手,直視他的眼睛,迅速但是沉穩地說:“你吃魚一定要先剝除魚刺,喝酒最不愛喝葡萄釀出的紅酒,會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轉過頭去偷偷吐掉。你在書寫字母x時會劃出兩個相切的半圓,除了你我沒有見過其他人擁有這樣的寫字的筆順習慣。你最害怕的動物是蠑螈,看見蠑螈會嚇到僵立在當地,無法動作,卻嘴硬著不告訴任何人。你早晨起來之所以誰都不要見,這是因為你有起床氣,總是愛像個小孩子一樣賴床耍賴皮,但是在認識我以后你會乖乖地早起了,因為我不會飛行,所以你要多花一些時間送我去工作。”
亞瑟蘭德本來已經一甩衣袖蕩開了審判廣場的守衛,疾速地飛掠逼近羅莎琳。他的手掌本來就要狠狠地掐在她的脖頸上了,這時候那手掌卻倏地滯留在了距離羅莎琳半尺的半空中。
羅莎琳笑起來,又嘆了口氣。
她伸出手去,握住他僵立在半空中的那一只手掌。
“你瞧,”她輕輕地捏了捏他的掌心,又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笑道,“這是我同你牽手時候最喜歡的動作——如果你還是不相信,那么,我可以再說一點我們之間更私密的,不可能有別的人知道的事。比如,”
她似乎是躊躇了一下,瞥了自己的愛人一眼,還是嘆了口氣,誠實地繼續說:“比如我們在斯凱萊特廳那荒唐的第一次,那時候我問你,你的生理構造到底是更近似于人類還是鳥類,你是不是沒有……,只有泄殖腔。你只顧著咬嘴唇,臉已經紅了一大半,但就是不答話,嚇得我直接動手撕開你那雙排扣的長袍,才算松了口氣。說起來,我知道你后來偷偷地把那條被我撕爛掉的袍子藏起來收好了。我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小朋友嘛,總要有點自己的小秘密。”
周圍押送嫌犯的騎士與獄卒聽得目瞪口呆,饒是羅莎琳都覺得老臉上有點掛不住,咳嗽一聲,扭過頭去,更別說亞瑟蘭德了。他的臉上早已羞得升起一片紅暈(現在的空靈大陸上幾乎已經沒人見過前任伊里斯王這樣生動而昳麗的表情了),前任的翼族君王幾乎因為羞憤而脫口而出:“別再說了,愛琳。你再說下去,我向女神發誓,我就——”
“就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時之內不讓我碰你!绷_莎琳幽幽地將他的這句話完整地接了下去,然后幾乎是有些懷念地,低低地咳嗽著笑出了聲音來。
說起來沒有人知道,瞧上去優游自若風流蘊藉的前伊里斯王,其實私底下再純情不過,而看上去爽朗踏實的科學家羅莎琳,其實才是私下里滿嘴葷話,興頭來了就嘻嘻哈哈胡亂調戲亞瑟蘭德的那一個。
這是他們私下里真正的相處方式,沒有任何外人知道。
看見亞瑟蘭德臉上終于流露出一片空白至極的茫然無措,羅莎琳的笑意淡下去,酸楚涌上來,她眼中噙著的那一點淚光終于順著眼角劃下。
“亞瑟蘭德·斯圖爾特。”她輕輕地說,“我從來都沒有這么急切地想要證明過什么。我但愿我沒有將一切都搞得砸了。我真的很想在最短的時間里取信于你——因為我們經過太多的波折了,蘭蒂。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向那個我們值得獲得的幸福結局!
4.2
羅副教授再一次在辦公室里驚醒時,就看見自己的小碩士學生正小心翼翼地,有些躊躇地徘徊在她的辦公室門前。
羅副教授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后腦,那里沒有任何腫痛的感覺,她就無意識地嘆了口氣:“什么事,進來說吧!
年輕的學生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說:“沒事,老師,我就是想問您,您沒有,呃,沒有什么事吧。”
羅副教授就是一怔,看見學生臉上真實的對于她的關切,導師臉上就浮現出了一個溫和誠懇的微笑。
“我沒有事,”她溫聲說,“應該是又犯了偏頭痛,是老毛病了,吃一些止痛藥就好得多了。是不是嚇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學生有點紅了臉,囁嚅著不知道怎么回答,羅副教授就寬和地向她擺擺手:“別擔心我,快去做自己t的事吧。”
而小碩士生這樣一攪合,羅教授的確心里已經冷靜清醒了許多。
再一次見到亞瑟蘭德這一件事帶給她的刺激顯然比她自我預估之中的要大得多,再加上之前在弗恩寧頓森林里挨的那一下子,她在激動之下,竟然就這樣在審判的廣場上直直地昏了過去。
昏過去之前,最后依稀聽見的是亞瑟蘭德暴怒的聲音:“你們對她做了什么?”
他們真沒做什么,羅莎琳想,大概就是之前額頭上摔那一下子的后遺癥。唉,她可憐的蘭蒂,不知道他心里又要擔驚受怕多久。
羅副教授這樣想著,手底下冷靜但一刻不停地收拾著東西。今天下午的所有行程安排反正已經取消,她以最快的速度將辦公室鎖好,驅車回到家中,簡單地梳洗過后,就直直地躺回床上,再次服下了半片美拉托寧——
兩次的經驗,已經足夠使得科學家清晰地分析明白:這一次的“穿越”所依靠的不再是“死亡”,而是睡眠。
也不止是睡眠——也可以是昏迷,是暈厥,總之,是她的意識從清醒到不醒之間的切換。
而她的推測與猜想也再次得到了證實:當羅莎琳再次醒來,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凱汀斯斯普林斯宮殿,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國王寢殿的四柱天篷床的帳頂。
動一下身子,羅莎琳想要從床上撐坐起身來,就發現自己的右手被人緊緊地握住了:
亞瑟蘭德坐在她的床邊,滿面的淚痕,癡癡地叫了她一聲:“愛琳!
第37章
Special Chap 5
5.1
眼前的凱汀斯斯普林斯宮殿, 它是卻又不是羅莎琳記憶中的樣子:
建筑的結構與裝潢沒有改變,還是那冷灰色系的宮廷風格,可是大約因為所有的伊里斯族翼人幾乎都已經遷出了格蘭平雪山, 偌大的城堡不再有人居住打理, 雕塑上落了一層浮土灰塵。墻角落下蜘蛛網, 整座城堡里寂靜如死, 空氣中都是冷清破敗的氣息。
這樣的蕭瑟與凄切的氛圍中,亞瑟蘭德就這樣癡癡地守著在她的身邊,一動也不動地枯坐著。羅莎琳看著這樣的他,心里真是難過極了。
“蘭蒂,”她這樣叫了一聲,話說出口, 才發覺自己的喉嚨中也如同堵了一團棉花一樣, 呼吸不暢,發聲艱澀。她努力地呼吸了兩下, 才只能艱難地說出一句:“蘭蒂,是我, 我回來了。”
而亞瑟蘭德恍若不覺, 只是說:“愛琳!
“蘭蒂!
“愛琳。”
“蘭蒂?”
“愛琳。”
“……”
“愛琳, ”伊里斯王怔怔地說,“這是你第一次在夢境里, 對我說出了第三句話!
羅莎琳一怔,心中更加酸楚,她想要說出一句“這不是夢”,可是她張了張嘴,竟然發不出任何聲音來。一向遇事處變不驚的羅副教授在這一刻像一個走失的小孩子一樣,茫然而手足無措,不知道要怎么辦了——
明明她和亞瑟蘭德已經重逢了這樣久,說過了許多的話,她又回到家鄉,經歷了冷靜的對情況的分析,可是在眼下的這一刻,凱汀斯斯普林斯宮殿里,當他一聲一聲地呼喚著她的名字,她似乎才真正擁有了一些“重逢”的實感。
眼眶中酸澀地涌上淚意,羅莎琳怔怔地伸出手去,撥開亞瑟蘭德臉頰邊的長發,撫上愛人的面龐。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有一些發顫。
“你還是這么美,”她說,“我卻已經老了。”
手指尖傳來濕濕的潮意,亞瑟蘭德的面龐上,又淌下了成串的,晶瑩的眼淚。
5.2
露辛達第一次見到羅莎琳的時候,她的“母親”正披著一件御寒的織物大衣,輕手輕腳地整理掃除著凱汀斯斯普林斯的圖書室。
見到露辛達至尊王駕臨,她的母親沒有流露出什么局促窘迫的情態,而是態度自然而然地笑著對她招呼了一聲:“你一定就是露辛達了!
她這樣說,露辛達就也微笑起來:“母親。”
她們輕輕地,互相地擁抱了一下,然后羅莎琳擺擺手:“直接叫我羅莎琳吧!
“羅莎琳!甭缎吝_點點頭,從善如流,握回女王的權杖,“我帶來了卡德琳堡的醫官菲利普,他已經為父親診治過了。他沒有什么大事,就是他看機你的心情太過于激動,再加上之前幾天的不眠不休,這才體力不支,昏厥了過去!
羅莎琳嘆了口氣,還沒來得及說一聲“謝謝”,女王就微笑起來:“這么多年來,我倒是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個樣子。他那個人,一貫是最狼狽的時候,面上也要裝出一派神情自若的!
羅莎琳失笑:“你對你父親的了解還真是準確。”那可不就是一個傲嬌的臭小孩。
但事實上,這還真的是露辛達女王第一次瞧見前伊里斯王流露出這種幾乎是失魂落魄的情態:她駕臨到凱汀斯斯普林斯的時候,就看見自己的父親癡癡地守在羅莎琳的床前,寸步不離,不知道有幾個全月曜日不吃不喝了,臉上全是交錯斑駁的淚痕。
“不過,羅莎琳,”露辛達女王沒有再在打趣父親這件事上過多地糾纏,而是想了想,向著自己名義上的母親建議道,“第二次全族群聯軍戰爭剛剛開始時,我曾經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個時候,海琳娜倒是用祭煙留過影,給我瞧過一段當年父親收養我時候的情態。我想,母親你大約也會愿意親眼看一看,你'去世'之后,父親身上都發生過一些什么吧。”
5.3
時過境遷,格蘭平雪山上已經沒有什么生靈活動的痕跡了。曾經還算熱鬧的凱汀斯斯普林斯城如今大半都被掩埋侵蝕在了風雪里,只有伊里斯女神的神殿得以被定期地清掃保存。
曾經的大祭司海琳娜如今已經故去,露辛達女王雙翼一掃,卷起呼嘯的風,親自將祭壇上的祭煙點燃,而羅莎琳則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那雪白的煙霧,看著它們慢慢地攏出畫面和生靈的形狀:
空靈大陸386年,第一次全族群聯軍戰爭勝利后,伊里斯王在伊里斯女神的神殿里開壇祭祀,在女神未加反對的情況下宣布:
羅莎琳·梅菲爾德王后的遺腹子,露辛達公主,將成為伊里斯斯圖亞特王室王位的推定繼承人。
而羅莎琳瞧著畫面中,那輪廓熟悉又陌生的小孩子,倒是少見地有些驚訝了:“原來是你!
“是我!甭缎吝_莞爾,“那一個你在第一次聯軍戰爭中付出了性命拯救的'誘餌',那個背生雙翼的孩子,就是我!
羅莎琳流露出思索的神色。她說:“亞瑟蘭德這樣做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其實,我當時在心里面也祈禱過,希望我的死亡不要使他改變,希望他不要遷怒任何無辜的人,可以繼續成為一位發展而不是拖累空靈大陸文明進程的君王!
而女王則安靜地說:“我想,這正是父親收養我的原因。如果我沒有成為萬眾矚目的伊里斯王儲,沒有成為公主,也許總有一天,父親會忍不住殺了無辜的我,向我與其他無辜的人進行發泄與報復。他將我放在王儲的位置,成為懸在他頭頂的劍。也許只有這樣,我的存在才能時刻提醒并規勸著他:什么才是母親你為之付出了生命,而真正渴望達到的!
而羅莎琳沒有回答。她只是繼續注視著祭壇之上,祭煙形成的形狀:
戰爭結束后,伊里斯王對于羅莎琳的逝去是如此的平靜,他照常生活,治理帝國,格蘭平雪山上的一切都還是她到來與離開之前的樣子,欣欣向榮,井井有條。
他不曾大張旗鼓地加封追憶羅莎琳,也不曾為她舉辦葬禮,直到老魯博在慶祝戰爭勝利一周年的盛典上一拳擊中伊里斯王的面頰。
羅莎琳看見老牧羊人流著眼淚說:“她死了,死在戰場上,死得透透的了。接受現實吧,你以為她會想要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嗎?”
于是,風度儀態無懈可擊的伊里斯王終于在盛大的慶典上,眾目睽睽之下,身體踉蹌一步,昏迷過去。而再次醒來之后的亞瑟蘭德·斯圖亞特,他終于真正成為了《空靈大陸史詩:露辛達女王》里的那一個“伊里斯王”——
那雙高傲而矜持的淺灰色眼睛徹底地沉寂下去,成為深濃的黑色,里面只剩下了冰冷無情的漠然,仿佛一汪幽郁得化t不開的深潭;月光一樣漂亮閃光的淡金色長發在一夜之間褪去了所有的溫度,變成了霜雪一般的銀白色。
看著祭煙描繪出的那一個立于雪山之巔的孤寂背影,羅莎琳不知何時,潸然地落下了眼淚。
5.4
日薄西山,太陽即將從雪山上墜下去的時候,亞瑟蘭德還是沒有醒來,但露辛達女王不得不回到卡德琳堡去議事了。
羅莎琳在凱汀斯斯普林斯的城樓上為女王送行。她說:“我能夠想象得到,你有多么繁忙。我很感謝你能來看望他。”
露辛達女王握住權杖,莞爾微笑起來:“算不上看望他,母親。事實上,我更想要看望的是你!
羅莎琳就是一哂:“我算是你的什么母親呢?你的成長我從來也沒能參與,而我能想象,亞瑟蘭德這個渾球,他根本也不是一個好父親!缎吝_。 ”
“嗯!
“成長成現在這個樣子,大半都是你自己的功勞。”羅莎琳說,“辛苦你了!
露辛達女王倒是沒有流露出什么悲春傷秋或者深受感動的慨嘆來,她只是溫和地對著羅莎琳笑了笑,平靜地說道:“家庭成長環境的影響到底還是深遠的。正是因為父親那個不成器的樣子——或者說,在我看來是不成器的樣子——我才能生發出對于王室權力與責任的真正思考,生發出想要為空靈大陸全族群的和平與福祉貢獻出自己力量的心意。”
頓了頓,女王真誠而懇切地說:“長大一點以后我明白,徒有這樣的心意也是不夠的,我還需要實打實的做事的能力。而這樣的能力,我想,它們大部分來源于你,母親。雖然母親你沒有親身參與我之前的生活,但是你留下的那些手書,正是它們在我的孩提時代開拓了我的思維和視野,教給了我寶貴的道理與邏輯,訓練了我為人處事的能力。沒有你也就沒有現在的我,這毋庸置疑。”
而羅莎琳也沒有流露出什么受寵若驚或者推辭謙虛的情態,她只是凝視了露辛達一會,然后才微笑起來:“你真的是很成熟的一個人,露辛達。你擁有很強大的內心,你其實不需要世俗意義上那一種的'親情'。我現在對你是真沒有什么擔心了!
露辛達也微笑起來:“我是空靈大陸的女王,我的使命是為了空靈大陸上所有生靈的福祉而服務。個人的親情,友情,愛情,對我來說,擁有它們也是很好的,只是我心里早就明白,它們不會成為我生命里的第一優先要務。我很早之前就已經懂得了,我要踏上的是一條什么樣的道路!,不必擔心我,母親。也不必擔心空靈大陸上的福祉;現在一切有我。你只需等到父親醒來,然后與他一起,開始享受你值得享受的好人生!
第38章
Special Chapter 6
6.1
送走露辛達女王,羅莎琳安置好被留下來的菲利普醫官之后,就重新回到了凱汀斯斯普林斯的國王寢殿。
亞瑟蘭德還在床上沉沉地睡著,羅莎琳坐在床邊,注視了一會愛人的睡顏,嘆一口氣,也脫下鞋子,和衣躺在了他的身邊。
她現在已經差不多知道了, 她這樣一合眼, 再睜開, 不出意外,應該就會回到家鄉的公寓里去了——
果然,窗外天光大亮,羅副教授在自己公寓的臥室里睜開眼睛,看一看掛表,早晨的六點半,是她生物鐘自然醒來的時間。
她照常地洗漱,梳洗, 上班, 工作, 只是午休之時,在個人的日志里, 總結了這幾次時空世界穿梭的規律:
昨日下午兩點, 她在辦公室開始小憩, 陷入沉睡,再醒來, 就是在弗恩寧頓大森林。
只是不到一刻鐘過去,她就在森林里不慎跌了一跤, 意識昏迷,醒過來,她回到了實驗樓的辦公室。
現實世界里,辦公室的掛鐘指向兩點半,時間過去了大約半個小時:這是她平時里正常午休小憩所需要的時間,差不多是自然醒來。
而當她在辦公室里一刻不停,立即服下美拉托寧,再次陷入沉睡,果然又一次在空靈大陸上醒來。在現實世界里,這只是幾分鐘過去,然而在空靈大陸上,她昏迷著,被從弗恩寧頓大森林轉移到威爾森監獄,時間過去了至少將近一個半月曜日。
這說明,兩個世界時間的流速很大可能不受限制——也就是說,在空靈大陸度過的時間,她并不需要在現實世界做出同樣多的沉睡。
同理,她在現實世界度過的時間,也不需要在空靈大陸做出同樣多的沉睡。
因此,羅副教授大概理清了思路,明白了她在兩個世界之間的穿梭,似乎完全不受雙方時間流逝的限制,也沒有固定的地點的要求,而就只是純粹的,身為“羅思齡”與“羅莎琳”的意識的交替延續——
羅思齡在家鄉陷入沉睡,羅莎琳就在空靈大陸緊接著之前的軌跡自然繼續醒來;羅莎琳在空靈大陸陷入沉睡,羅思齡就在家鄉緊接著之前的軌跡自然繼續醒來。
就像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她只需要自然睡,自然醒,不需要計算任何的時間與空間的錯亂——它們似乎完全不受到任何物理的限制,只是神智的自由切換。
于是,羅副教授不再急切地回到睡夢之中。她冷靜地在自己的小公寓里用餐,更衣,洗漱,然后正常地于夜晚入睡——果然,她沒有任何阻礙地,再次在空靈大陸之上,應該清醒的時候醒來。
凱汀斯斯普林斯晨光熹微,羅莎琳還和衣臥在亞瑟蘭德身邊,耳邊聽見的,是愛人發出的溫和綿長的呼吸聲——
這簡直是羅莎琳哪怕在最貪心的時候,都沒有敢在心里向諸神祈求過的奢望:
她的意識可以不受時間流速的限制,自由穿梭在家鄉與空靈大陸之間,既能夠在她的家鄉正常地發展屬于自我的價值與事業,也能夠在空靈大陸上,在她摯愛的愛人的身邊,享受自己的生活。
右手人生追求,左手誠摯愛情,科學家輕輕地閉上眼睛,在心里用細小的聲音,虔誠地感謝著將這一切賜予她的,那不知名的神明。
6.2
亞瑟蘭德醒過來時,凱汀斯斯普林斯的國王套間里,還是他所熟悉的一室空寂。
前任的伊里斯王怔怔地動了一下眼睛,眼神沒有焦距地從天篷床的簾帳,移到半邊無人的床邊,最后落到自己空空的右手上。亞瑟蘭德輕輕地,自嘲地笑了一聲。
“你愿意在睡夢里來見我,”他將右手的手背輕輕地壓覆在眼睛上,低聲地說,“那也是很好的!
然后,他就聽見起居室的方向傳來一聲壓低聲音的頗為擔憂的詢問。
“已經兩個全月曜日過去了,”羅莎琳低聲地說,“他為什么還是沒有醒來?”
亞瑟蘭德的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個瞬間滯住,不再流動,但那遙遠的,聽不真切的,可是又仿佛近在耳邊的談話還在繼續。他聽見陌生的醫官回答道:“斯圖亞特公爵的精神大起大落,受到了不小的刺激,但應當不出意外,今天就會醒來了!
那讓他魂牽夢縈的聲音就低低地嘆了一口氣。羅莎琳說:“好的,謝謝你。我還是不太放心。我去看一看他。”
6.3
很久以后,菲利普醫官都還記得他見到前任亞瑟蘭德王的這一天。
當然他已經提前為了昏迷中的斯圖亞特公爵診治過。醫者仁心,那個時候他并沒有來得及注意這一位病人的容貌。當然他心里也知道,這一位是“空靈大陸十大美人榜”上有名的,使人好奇得想要窺見真顏的人物。
這是露辛達女王治下的和平年代了,人們吃飽喝足,閑來無事,就開始有閑心與閑工夫開展服務與娛樂。 “空靈大陸十大美人榜”就是這樣無聊之下的產物。
作為相貌出眾的前任伊里斯王,亞瑟蘭德·斯圖亞特當然榜上有名,只不過他的名字只在榜單的中下游徘徊。排在前面的除了那久負盛名的洛可蘭親王,女王的丈夫,便是前埃爾頓王室的卡蜜莉婭公主,還有摩曼人魚t里一向富有“空靈塞壬”之稱的摩曼圣女,以及阿森娜女神曾經的大祭司。撰寫這一份“空靈大陸十大美人榜”的吟游詩人對亞瑟蘭德王的評價是這樣的:
前任伊里斯王的眉眼顯然受到了空靈大陸諸神的恩賜,如同伊里斯女神親自雕刻出的一件完美無瑕的藝術品——但也只是一件沒有生氣的藝術品罷了。和風流多情的洛可蘭親王,清純無辜的卡蜜莉婭公主,妖嬈誘人的摩曼圣女,還有英氣莊嚴的維克麗大祭司相比,這一位亞瑟蘭德王就如同一位沒有靈魂的大理石雕塑,除了冷冷冰冰的一張漂亮面龐,實在是沒有其他可以值得稱頌的氣質風貌。
當然,流浪的詩人補充說,即使是這樣,這一位前任伊里斯王的美貌依然可圈可點,畢竟長出這樣眉眼的人,再沒有靈魂,也不多見。
昏迷之中的亞瑟蘭德·斯圖亞特差不多就是吟游詩人描述的這個樣子,菲利普醫官在心里贊同:
美則美矣,但是沒有任何的生氣和靈魂。
可是,當這位前任的亞瑟蘭德王霍然地推開國王寢殿起居室的大門,赤著足,散著頭發,披著絲緞的睡袍,從房間的另一個盡頭款款地向著他們走來,菲利普在那一個瞬間,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有著些微的停滯——
醫官是親自見過“空靈大陸美人榜”那常年高居榜首的洛可蘭親王的。當然洛可蘭的確是一位風流多情的美貌人物,即使是不笑的時候,那湖水一樣浪漫多情的湛藍眼睛里面也流淌著三分的溫柔笑意。當你注視著他,你可以清楚明白地知道,眼前這人是一個風流的浪子,可是你的一顆心卻依然忍不住地為他傾倒。
可是,眼前的這一個前朝舊君王身上卻繚繞著全然不同的風情。
洛可蘭親王笑容風趣,見之可親,對著誰都是一派的溫柔,如同暖洋洋的輕風拂面而過,而亞瑟蘭德王卻是寒季雪山巔上的冰雪,全然一副冷若冰霜,高傲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
可是,就是這樣冰冷無情的一個人,在他看見醫官身邊那人族女子的一個瞬間,他那白玉雕出一樣的臉頰上突然浮現出一抹明艷動人的紅暈,長發滑下肩頭,眼波流轉之間,流露出一種難以自抑的,脈脈含情的,楚楚動人的愛嬌情意。
菲利普眼睜睜地見證了這綺麗風情的發生,那簡直仿佛是阿芙洛黛緹女神親自降臨空靈大陸,醫官被這樣瑰麗的美貌震懾了,心臟都停跳了一拍——
然后他就看見亞瑟蘭德在看見他的一瞬間,重新恢復了冷若冰霜的疏離模樣,神情禮貌而自若地向他點了點頭。
“我感謝你,感謝露辛達,感謝所有人的幫助!鼻耙晾锼雇躐娉值卣f,“但是現在這里不再需要別人了。再會!
6.4
羅莎琳看見亞瑟蘭德的時候真的很喜悅。
情緒的大起大伏已經逐漸地過去,再加上她明白自己可以不受限制地在家鄉與空靈大陸穿梭,心里的一塊大石落下,羅莎琳迎上前去,握住愛人的手,已經可以相對正常地同他對話。
“你感覺怎么樣,”她說,“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而亞瑟蘭德只是注視著菲利普醫官遠遠地離去(年輕的醫官臨走之前還偷偷地回頭覷了他們一眼),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執起羅莎琳的手,同她一起回到國王寢殿的大套間。
羅莎琳還在關懷他的身體情況,一句“你想不想要吃點什么東西”還沒有問出來,國王套間的大門已經輕輕地,“咔嗒”一聲被鎖上。
羅莎琳剛剛轉過身去,就被亞瑟蘭德用力地,死死地箍地懷抱里,她的腳下一個踉蹌,重心失衡,仰面跌倒在床上的一個瞬間,亞瑟蘭德已經伸手托住她的后腦,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6.5
被亞瑟蘭德近乎于兇狠地箍地懷抱的一個瞬間,羅莎琳感覺自己的身體正中有什么東西輕輕地翻倒了。
洶涌的,陌生又熟悉的情潮傾瀉而出,她幾乎是在同一個瞬間伸出手去,緊緊地回抱住了亞瑟蘭德的腰際。兩個身影毫無間隙地交疊在一起,兇狠而幾乎使人不能呼吸的深吻間隙,羅莎琳聽見亞瑟蘭德發出了一聲幾乎是喜極而泣的,死而無憾似的嘆息。
“是你,愛琳,”他顫抖地說,“女神眷顧,真的是你。”
而羅莎琳則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臉頰,啞聲說:“是我,真的是我。我回來了!
亞瑟蘭德喉嚨顫動,哽咽著發不出聲音,羅莎琳珍而重之的輕吻一點一點地落在他的鼻尖,臉頰,嘴唇——
大腦之中轟然作響,亞瑟蘭德只覺得隨著那溫熱氣息一點一點地在皮膚上落下,自己的胸腔之內炸出了無數朵煙花,手與腳都軟弱無力下去,可是整個人卻又在同一個瞬間飽含了一種充實的圓滿。而愛人顯然與他是同一樣的心神激蕩,不等他作出同樣旖旎的回應,羅莎琳的吻從羽毛一樣的輕柔轉為疾風驟雨一般的,近乎于粗暴的渴切。
她需要他,正如同他需要她,他們都是如此急切地,需要用最親密的接觸來向彼此證明,那失而復得的狂喜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自己癲狂渴望出的臆想。
在臨界的,狂野的,飛向極樂的霧氣與漩渦之中,羅莎琳感嘆似的想:
這果然,是生命之間的大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