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晨光熹微,透過樹枝的縫隙落在地面上,猶如點點碎銀,漸漸驅散了冬日夜間的冷意。
陸行云坐起來時,腰部有一剎那間仿佛失去了知覺,叫他忍不住地皺了皺眉,但很快就恢復正常,他真的沒當一回事。
等他到正院的時候,陸垣曲和陸夫人正在商討何時送十鳶去幽州城。
陸垣曲看了眼陸行云,見陸行云眉眼疲倦,仿佛一夜都未曾睡好,再想起陸行云前日從賬房支了一千兩,就氣不打一處來。
戚十堰和陸行云年齡相差無幾,已經是手握兵權的一方重臣,而陸行云呢?
一官半職都沒有,全要靠家中替其謀劃,如此也就罷了,現在這種緊要關頭,還沉迷于煙花之地。
陸垣曲一錘定音:
“夜長夢多,明日就安排出發,你親自把她送到幽州城。”
陸垣曲眼神直直地盯著陸行云,顯然后半句話是在對他交代,語氣不容置喙。
陸行云是陸家唯一的嫡子,日后陸家也是會要交到陸行云手中,如今陸垣曲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說是在陸行云鋪路。
這一趟幽州之行,也是想讓陸行云在戚十堰面前露個臉。
陸行云當然懂這個道理,不論心底再怎么嫌棄車馬勞頓,也還是點了頭:“爹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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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鳶得到消息的時候,像是怔愣住,很快她就一言不發地收拾起物件,她到陸府的時間太短,沒有添置什么物件,依舊是從春瓊樓帶出來的行李。
陸家仿佛是對她抱有歉疚,安排人送來了幾匹錦緞,銀票和碎銀子也堆了一匣子送來,十鳶掃了眼,陸家慣來是會做全表面功夫的。
這幾匹緞料全是今年新出的布料,好的錦帛價值千金,慣來難求,一匣子的銀錢約是有一千兩,這段時間陸家也算是大出血,能拿出這些錢給十鳶,想來也是咬牙才拿出來的。
對此,十鳶照單全收。
零零碎碎地也裝了一抬箱子。
臨行前,陸行云掃了眼鈴鐺,忽然道:“你去了戚府后,身邊沒個人照顧也不行,讓鈴鐺跟著去照顧你吧。”
鈴鐺倏然緊張起來,她抬頭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姑娘。
十鳶當然不會在身邊留下隱患,她抿唇淡淡地笑了下,垂眸輕聲道:
“不了,她好不容易才安穩下來,就不要再陪我一路奔波了。”
一路奔波四個字說得陸行云面上有點熱,他也不在這種小事上糾結,裝模作樣的嘆了口氣:“罷了,便聽你的。”
倒是鈴鐺暗含感激地看了眼姑娘,心底莫名有點愧疚,她其實很清楚,如果不是為了路上有人照顧姑娘,公子一開始也不會把她買下來,但正如姑娘所言,她好不容易才有安身之地,著實不愿再生波瀾。
十鳶察覺到這道視線了,心底沒有掀起半點漣漪。
她對鈴鐺談不上什么怨恨,前世鈴鐺也是按命令行事,罪魁禍首另有其人,她要恨也該恨自己不謹慎,輕易相信了她人。
前世鈴鐺借著給她下藥一事的功勞,在陸家也是徹底站穩了腳步,成了陸夫人眼前的得意人。
至于這一世,她離開后,鈴鐺在陸府,沒有功勞,也沒有根基,是否能過得好,誰知道呢?
況且,鈴鐺是和陸家簽了賣身契的。
等她的目的暴露,一旦戚十堰遷怒到陸家身上,鈴鐺豈能逃過一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承認,她的話是冠冕堂皇,她就是冷眼將鈴鐺推向陸家,將其和陸家捆綁得徹底,等陸家落難時,鈴鐺能否幸免,全看她自己的命。
翌日,長安城落了一場雨,和江南的青煙細雨不同,仿佛老天破了個洞,雨水噼里啪啦地從天上掉下來。
這種天氣其實是不適合趕路的。
但誰也沒提起改日再啟程一事,天才蒙蒙亮,十鳶就被鈴鐺叫了起來,冬日夜長,十鳶披上了鶴氅,她瞧著外間像是結了冰,鈴鐺也驚住,江南也很少見到這一幕,兩人望著屋檐上凍結的冰錐,都有些愣神。
鈴鐺裹緊了衣裳,心底不由得慶幸,幸好她不需要一起去幽州城。
否則,這種天氣趕路,一不小心就容易出了事故。
她沒敢將這種高興表露出來,只是替姑娘梳妝的時候動作越發麻利了一點,她沒什么見識,替十鳶梳妝也只是最簡單的發型,全靠十鳶的好容貌才撐得住。
鈴鐺覷了眼姑娘身上的青色襦裙,有些猶豫地問:“姑娘要不要換一身顏色靚麗的衣裳?”
雖是做妾,但好歹也是女子家的頭等大事。
十鳶勾眸看了她一眼,眸中情緒不明,鈴鐺驀然噤聲,心頭莫名地一顫。
她不敢再瞎出主意,替姑娘挽好發髻,將大姑娘買的那支紅梅玉簪插上后,勉強也算添了些紅色,就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十鳶從偏門出了陸府,陸垣曲聽說是當值去了,沒有露面,那日和她仿佛一見如故的陸霏鳳也不在場,只有陸夫人出現了,和陸行云一起送別她。
陸夫人握住她的手,一臉的哀傷不舍。
十鳶看得心底發笑,她掃了眼四周,冷意蕭瑟,寒風卷著落葉飄零,幸好她是知道事情真相的,否則這種場面豈像是嫁女兒?
偏門口停了三輛馬車。
她的行李都擺在第三輛馬車上,一共三抬箱子,十鳶知曉,另外兩抬箱子是陸家給她添補的嫁妝。
其實是借著嫁妝的名義給戚十堰送的禮物。
和陸家相距一百米之處,有人高高坐在馬背上,望著這處方向,為首的那人居高臨下地偏著頭:
“這是誰家?”
這行人風塵仆仆,剛從城外歸來,恰好撞上這一幕。
有人騎馬靠近了點,辨別了一下府邸的名字,恭敬低聲:“王爺,是禮部陸郎中的府上。”
郎中官居從五品,對于長安城這種隨處可見王侯的地方,還真的不值一提。
被叫王爺的那人,他略一抬起下頜,視線輕慢地落在女子的側臉上,他仍是漫不經心的模樣,直到女子偏了偏臉,眉眼徹底地暴露在他視線中,他倏地勒住了韁繩,瞇了瞇眼。
魏池順著王爺的視線看去,雖是看不清女子的模樣,但越是朦朧,越是見其姝色,他會意一笑:“王爺要不要屬下打探一番?”
胥銘澤興致缺缺地擺了擺手。
魏池一愣,他摸了摸鼻子,王爺不是看上了么?
像是瞧出他的疑惑,胥銘澤只是意味不明的呵笑了聲:
“疑見故人罷了。”
長安城是權勢中心,令人心馳神往,但許是剛才那一眼讓胥銘澤想起了故人,他忽然問:“戚十堰回幽州了么?”
魏池沒懂話題是怎么跳到了戚將軍身上,他一頭霧水地回答:
“戚將軍是十日前回去的,應該已經到了。”
胥銘澤轉頭朝幽州城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語氣悠長:“幽州啊。”
他說:
“我也好久不曾回去了吧。”
魏池倏然噤聲,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接這番話。
自從王爺兵入長安,處置了李氏后,就不曾回過幽州城,至今已經有三年了。
胥銘澤好像只是隨意感慨了一下,根本沒想聽別人回答,他調頭拉住韁繩,雙腿夾住馬身,稍一用力,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頭。
十鳶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有人在打量她,不著痕跡地偏頭地掃了眼,她不曾抬眸和那行人對視,只當無意識地偏頭,她視力極佳,僅僅如此也讓她察覺到那人驟變的臉色。
她認得那人。
她見過晴娘給她看她的畫像——幽王胥銘澤。
她前世不曾見過胥銘澤,但這個瞬間,十鳶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或許胥銘澤和許姑娘也是相熟。
她心底陡然冒出一個念頭——怪不得。
前世困擾了她許久的謎題在這一刻忽然有了答案。
十鳶掩住眸中的情緒,福身告別陸夫人,上了中間的那輛馬車,四下無人,她不需要藏著情緒,她眸色灼亮,像是窺得了一個秘密,竭力讓自己冷靜,仍是控制不住地呼出一口氣。
直到外面傳來陸行云的聲音:
“坐穩了。”
十鳶立時回神,她按住情緒,知道一切都還是自己的猜測,猜想是否為真,還需要她一點點證實。
可一旦是真的,足夠叫現在的局勢發生變故。
想到這里,她聽陸行云的聲音都沒那么不順耳了。
馬車動了起來,但十鳶沒有閑著,她埋首寫了一封信,信上仿若只是話家常,只有她們的人才能看得懂真相,城防圖的任務是重中之重,晴娘絕對會派人接應她。
她只要找到接應的人,就可以將這封信傳出去。
馬車經過鬧市的時候,十鳶忽然掀開了簾子,她視線落在集市賣鈴鐺的商販上,她叫住了陸行云,垂眸道:
“太清凈了,兄長給我買串鈴鐺吧,只當添點聲響。”
陸行云本來還覺得納悶,等聽見添點聲響才反應過來,誰家女子出嫁不是敲鑼打鼓的,哪怕是做妾,也不可能安靜成這個樣子。
陸行云心底泛起嘀咕,覺得她瞎講究,又擔心她察覺出不對勁,趕緊讓人去買了鈴鐺:
“是我考慮不周。”
十鳶接過鈴鐺,她不著痕跡地將其中一串纏了個花樣,便將鈴鐺掛在馬車上,風吹鈴鐺輕響,十鳶仰起臉笑了笑:“謝過兄長。”
佳人斂眸輕展笑顏,惹得人一怔,根本不記得自己剛才還覺得她麻煩,陸行云握緊了韁繩,才堪堪轉過頭:
“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