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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流云十三訣

    直到現在為止, 無論在鬧市還是深山,提起宴霜寒這三個字,眾人的第一反應永遠都是“一劍霜寒十四洲”。

    誰讓他叫宴霜寒。

    誰讓他有這樣的劍。

    從擁有這個名字, 呱呱落地呼出第一口先天靈氣起,就可以見得宴霜寒這個人,早已被定下了既定的那條人生軌道——

    即,要成為這天下劍道第一人。

    就連現在他入魔, 也仍是計劃里的一環(huán)。

    可以這么說,宴霜寒從沒有脫離他出生就固有的軌跡半分。

    而在他漫長的人生里,唯一一次稱得上是意外的一劍, 就是天驕宴上, 比心動還要快上片刻的劍動。

    此刻,白閣子內。

    宴霜寒低頭看著鄒娥皇,聲音發(fā)僵, 但礙于他本人一直都是硬板板的死人臉, 這聲音竟意外地匹配那張俊美的冷臉。

    “你來還劍,還, 什么劍?”

    鄒娥皇嘆了口氣。

    她就知道這些天才從來不記得自己的手下敗將, 自己在宴霜寒那里不過也就是一陣刮過耳邊的風,可能聽起來有些耳熟,但是不痛不癢。

    她撓了撓頭。

    “嗯就是呢,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嗯, 很多年前,我是你手下敗將——”

    鄒娥皇絞盡腦汁想介紹清楚自己, 卻只聽對面的宴霜寒微微頷首,道:“知道。”

    他知道自己?

    鄒娥皇微微有些吃驚, 但很快反應過來了,別的不說,畢竟她輩分在那里擺著,自己的師父和他的師父是死對頭,宴霜寒知道自己也算正常。

    “呼,總之就是,作為你曾經的手下敗將,我想看看我現在能不能超越過去的自己,”鄒娥皇話音輕輕落下,但很快,她語氣又鄭重了起來:“而作為蓬萊道祖座下二弟子,我是為了救世之劍而來,也同樣,要問一問你手上的這把神劍。”

    “利不利——”

    話落,鄒娥皇手上的劍就直接沖了過去。

    和陰山劍尊比的時候,她選擇了先行劍禮,可和宴霜寒比,這個修為境界遠超如今的她的人,出其不意,才有再戰(zhàn)的可能。

    而鄒娥皇所料不錯,宴霜寒就如同剛剛的她,腳尖未動,頭只是微微一側,便躲過了她的劍。

    “你是化神,我是大乘,你拿什么和我打?”

    宴霜寒語氣平平,但仍能聽出那一絲的困惑。

    這樣的困惑,鄒娥皇并不陌生,在她第一次遇見這個男人的時候,他就用同樣的語氣問過她:“你為什么要學劍?”

    那個時候她說不出話來。

    但現在,一劍不成,極大的后坐力讓她身體往后一仰,就在劍即將脫手的剎那,鄒娥皇腳步一錯,借著那股力,在空中后翻落地。

    這次她沒松開握劍的手。

    “我拿我手里的劍。”

    宴霜寒聽見這姑娘這樣回答他。

    有意思。

    “每個和我打的人,手里都有稱手的兵器。”

    言外之意他便是說,鄒娥皇這個回答,什么也不是。

    “宴霜寒,”鄒娥皇笑了。

    她的短甲刮住厚厚的劍身,憑空起了一陣氣浪,吹起玄色的道袍。

    “你不信么?”

    “我賭我能在三招之內傷到你。”

    話落,鄒娥皇的身影就消失在原地,宴霜寒面前出現了無數道重影。但他輕輕哂笑,并不以為意,抱著臂,然后突然回頭于半空中一指。

    砰地一聲,半米外的高空里,消失不見的鄒娥皇在地上滾了半圈,吐出了一口瘀血。

    還有半顆牙。

    宴霜寒比越海強,鄒娥皇事先就想過的,但是她沒料到,大乘和大乘之間,差別居然有這么多,之前她能斬下越海半臂,有尹月已經消耗了對方體力的部分原因,但也有她的劍能破開對方體外罡氣的原因。

    而剛剛,她的無影無蹤劍訣,看似是被宴霜寒一指彈了出來,其* 實是因為力道剛剛破開對方的罡氣,就被宴霜寒發(fā)現了方位。

    怎么辦怎么辦

    有了。

    與此同時,宴霜寒低頭俯瞰著鄒娥皇,他想,是比之前強,但也沒有強到哪里去,或許自己該讓一讓她。

    但是下一秒,他呼吸頓住了。

    淺瞳微晃,如月般澄澈的瞳孔里只映出了一柄黑色的鐵劍。

    直愣愣的,和它的主人一樣。

    剛剛還被他打的很是狼狽姑娘已經站了起來,而這一劍光芒大盛,刺破了他引以為傲的罡氣,隱隱還要有長驅直入之勢。

    宴霜寒終于提劍去擋,他神色變得認真起來。兩人開始一來一回,而鄒娥皇握著手里的劍,始終沒有發(fā)出第三招。

    直到,宴霜寒手上的神華劍光芒大漲,眼見得也是殺出了火氣,即將一劍斬在鄒娥皇半臂的當口,她終于用出了那一劍。

    ——就在兩人一來一回之前,她跌在地上,腦子里飛速轉了片刻,只想出一個主意。

    既然她的劍鋒只能破開宴霜寒的罡氣,無法再推進,那不如就等他出劍的片刻沒有罡氣的時候,她同他同一時間出劍。

    皆時,就是真的硬碰硬,看看誰的劍利了。

    “這一招,閣下必然還記得。”

    姑娘的話輕輕落在宴霜寒耳畔,帶著細微的笑意與自豪。

    “流云十三訣的最后一式,直上云霄。”

    她琢磨這劍訣很久了,就連先前論道大典上,何九州見她雙指模擬的,其實也是這一訣。

    很多年前,她就是被宴霜寒的這一劍折了劍心,很多年后,她該還他的,也自然該是這樣的一劍。

    怎么會。

    宴霜寒怔愣回頭卻見三根碎發(fā)擦過他的耳尖,緩緩飄落在地上。

    這只是三根碎發(fā)。

    而白發(fā)齊根斷掉的位置,那張瓷白的冷臉上擦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是劍痕。

    ……

    哐當地一聲響。

    曲輕云持雙劍的兩手一松,額前有薄汗粘濕了幾縷黑發(fā),眼前那個識別了他身份靈牌木樁,比半柱香前又多了幾道劍痕。

    他輕輕呼出了一串長氣。

    之前的密州一行,任務雖然完成了,還牽出了其他的事情,最后也稱得上是一句碩果累累。可畢竟死了四位同門,歷經這么一遭變故,那些去前還不穩(wěn)重一個比一個跳脫的師弟們,如今各個變了,連練功場上的人,都比之前肉眼可見地多了幾倍。

    而他一回來便是直奔這里練劍。

    只有在大汗淋漓,累到什么都不愿意再想的時候,曲輕云一閉眼才不會是那聲聲求救的師兄,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覺得心是輕松的。

    粒粒的汗珠劃過他的眼睫,曲輕云眼風一掃四周,卻發(fā)現練功場上除了他之外的人都在抬頭看天。

    看天,天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說別的地方還需要抬頭看看天氣,放松心神的話,在昆侖這就是一件極其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平時受死海魔氣的影響,昆侖頂頭上的天,永遠都是血紅色的,帶了點讓人心悸的不詳,別說是夜觀天象了,就算想放松一下大腦,抬頭看天也是自己沒罪找罪受。

    “你們在看什么?”

    曲輕云問癡癡仰頭的七師弟。

    七師弟回他說:“師兄你抬頭看——”

    小劍修帶著震撼的口吻,指著頂頭上的天,對著他師兄道:“變天了,咱這居然變天了,難道是老祖閉關出來了么——”

    曲輕云順著望過去,瞳孔極速驟縮。

    只見天幕連綿不斷的陰云,翻滾噴涌的暗雷,此刻都消失不見。

    仰頭所望,入目唯剩下了萬里白云。

    柔軟如棉花一樣、透明如魂體一般的白云,聚集成了一片云海,遮擋住了極具壓迫性的血色。

    但曲輕云看的不是這個。

    他看的是劍。

    這樣磅礴的氣象,絕非無故形成,而是由一劍牽引而來。

    “流云十三訣,”他喃喃道:“居然是這一招。”

    流云十三訣由昆侖老祖夜自咎所創(chuàng),是昆侖基礎入門劍訣,哪怕在昆侖,也有很多人忽略了這基礎款劍訣。

    但是曲輕云當昆侖大師兄的第一日,負責劍課的掌教就告訴他,什么都可以不學,唯有這流云十三訣必須要會。

    所以對曲輕云來說,這確實是他最熟悉的劍法。熟悉到他一看這云海排列的形狀,就知道用劍人花了幾分氣力,尋了什么角度。

    “什么人揮出了這樣的一劍——”

    他喃喃開口,腦海里第一瞬間蹦出的是鄒娥皇,那個跳躍的火球。但很快他又啞然失笑,暗想,這是昆侖,又不是蓬萊。

    瞧瞧云海的方向,大約是宴霜寒揮出的吧。

    如果是這個男人,那也算正常。

    ……

    宴霜寒知道。

    自己是敗了。

    不是敗給了別的,他剛剛的那一劍訣雖然并未完全揮出,但也是流云十三訣。

    他的流云十三訣,竟不如她的好。

    他從求道起,就握著這把劍,他把自己活成了這把劍,他覺得救世就是他的責任,無論和誰二選一,也該是他手里的這把錚錚寶劍得勝歸來。

    因為一直都是這樣的道理,魔窟里,他是唯一活下的那個;昆侖上,自有了他起,人們都不再提夜自咎;哪怕在千千萬萬人里面挑一個佼佼者,他也當仁不讓。而九死一生之際,累累白骨的魔窟里,走出來的那個人也是他

    但是在這一刻,宴霜寒無比清晰地認識到——

    他輸了。

    不止是輸了這場莫名其妙的打斗,更是輸了那場二選一的預言。

    救世的劍,不是他手上的這把。

    白閣不染塵埃的地面上。

    銀發(fā)劍皇也好、白發(fā)魔尊也罷,總之宴霜寒這個人,這個純粹的劍道瘋子,極致的野心天才,此刻雙手錘在地上,平直的眼睫抖動。

    竟是低低地笑了,一陣又一陣發(fā)自肺腑的瘆人笑聲,落于鄒娥皇耳邊。

    宴霜寒為什么笑。

    是技不如人,還是覺得丟臉?

    鄒娥皇不知道。

    她不了解宴霜寒,幾乎可以說,除了很久之前那曾經改變過她一生軌跡的一劍外,兩人毫無交集。

    她對于宴霜寒唯一的那么一丁點猜測,不過也就是基于多年前曾見過的那一劍。

    那也是一劍流云十三訣,卻失了流云的飄渺與靈動,只像一團火,至陽至強,至烈至霸。

    燒的年少的她,面色惶惶。

    而現在,鄒娥皇握著手里的劍。

    她是個俗人,所以勝了劍皇,腦袋里第一瞬間是暈乎乎的開心,就像是穿越前小學的時候,數學考試超過了那個年級第一一樣。

    好像做夢。

    這樣純粹的喜悅沖散了這幾日困在她喉嚨里的那口郁氣,鄒娥皇身上劍脈流經的地方正在隱隱發(fā)燙,是靈氣不斷順著劍意沖蕩她的軀體。

    而她心滾燙地跳著、跳著,幾乎要跳出這肉身。

    然后,剎那之間,有一種極其玄妙的感覺包裹住了鄒娥皇——和橫空出世的劍脈不同,這一次的感覺像是久別重逢。

    是什么重新在她身上生了出來?

    第52章  你對我有一定的了解,我很高興

    劍心。

    這個概念最先提出來的人, 是夜自咎,劍道的祖師爺。

    或者說這一位之所以被稱作劍道的祖師爺,并不是因為他是開天辟地的第一位劍修——恰恰相反, 在夜自咎之前,早就有劍修的存在。

    之所以說他是祖師爺,起源于他對于劍道各類的精密劃分,劍心、劍骨、劍脈、劍氣、劍意在這個男人沒出現前, 其實都只是抽象的概念。

    直到他從深山里走出,給一切模糊不清的邊緣理直了棱角。

    人們對于劍,才有了體系的認知。

    他說:“只有有劍心的人才是劍者, 沒有劍心的人么, 只是在用劍而已。”

    他還說:“這世上的人,絕大多數碰到劍的那一刻,就會生出劍心。難的從來不是生出劍心, 而是持劍的這一路, 一直秉持初心;而比一直秉持初心更難的是,折了的劍心, 再度發(fā)光。”

    他給劍心結尾的一句話是:“這世上少年多于過江之鯽, 但這世上很難有人二度逢春。”

    二度逢春么?

    鄒娥皇摸著胸口,呼吸變得炙熱又滾燙。

    從沒有人能清晰地說明有沒有劍心,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就像鄒娥皇現在也沒想明白,她不過只是贏了宴霜寒三根頭發(fā), 怎么心里就突然出現了這東西。

    之前密州得的劍脈,雖然也突如其來, 但是她多少有點底,那劍脈是在三千年前就已經形成了的。

    在星盤直入軀體的外界刺激重刷下, 與內心對于拔劍的渴望一同刺激出來的,只是受到天道壓制,遲了三千年。

    但是劍心呢?

    鄒娥皇眉間一跳,決定放過自己的腦子,將這個問題留給道祖。

    先在體內運轉一圈靈氣試試看。

    嗯不錯。

    她對于靈氣的感知力確實是上了一個層次。

    這就是劍心的作用。

    心肝脾肺腎,各司其位。

    而心在《修真大全》里有特意開辟的一節(jié)講過,心的作用是破除迷障。

    也就是說,有劍心的人,下意識地會找最便捷的吐納方法,找對手最致命的破綻。

    好爽。

    鄒娥皇努力保持著自己的高人風度,最起碼不能在宴霜寒面前大笑出聲。

    但還是失敗了。

    ——她不僅笑了,還笑出聲了。

    在宴霜寒視線即將撞過來的剎那,她選擇了背過身去。

    身長如玉的青年指肚慢慢摩擦劍柄,從平地起身。

    宴霜寒:“站住。”

    站住不跑,難不成要等著被你訛哇。

    鄒娥皇沒理他,抬腿轉身就準備跑路。

    卻被一柄四周包著黑漆濃霧,劍身卻如白雪輕盈的長劍攔下了。

    這劍的主人眼睫平直,眼底醞釀了更深一層的暴風雪。

    “再比一次。”

    他盯著她的背影,一字一句道。

    …

    很久之前。

    在宴霜寒還沒有成為力壓劍修的一座高山的時候,這天下對于他的風評,其實并不全是好評。

    那個時候人們說,東邊有容有衡,西邊有紅綾袖,北邊有佛子渡情,南邊有圣人大儒區(qū)區(qū)一個宴霜寒,算得了什么,單說同輩里的劍,難道天機子就比他差多少么。

    這實在不怪眾人對他的輕賤。

    他同鄒娥皇共享的那個年代,人才輩出,群星璀璨,于是眾人的口氣也被拉地刻薄且托大了。

    至于等后面一改口風,把宴霜寒捧上神座,不吝嗇贊美的時候,也是當這個人活得老了,比天下絕大多數人都老的時候,他們把他看做前輩,自然就不會加以非議。

    但是在他們還年輕的時候,人們把這些天之驕子們拉到一起比較,會罵容有衡技多不精,輕浮無比;說尹月區(qū)區(qū)女子身,不夠溫和;笑佛子拘禮,性情死板;嘆何言知為人臣,跳不出局限

    于是這群專好點評的人,就會說宴霜寒選的劍道,太平庸。

    在宴霜寒于天驕宴,語氣微諷地問鄒娥皇為何選擇劍道之前,其實有無數個人對他說:

    “以殺止殺為你的劍道,完全模仿昆侖老祖,宴霜寒,你沒有自己的道要走么?”

    宴霜寒當時是怎么回答他們的呢?

    他只說了兩個字:“啰嗦。”

    宴霜寒不是鄒娥皇,他選劍道從頭到尾目標清晰,就是為了接夜自咎的班,所以他不認為別人嘲笑他的劍和夜自咎一樣是對他的侮辱。

    更何況,夜自咎本人早年的劍道,也總是被人笑盡了平庸。

    宴霜寒不認為自己選了這天下最平庸最大眾,被世人當做例子研究透徹的劍道。

    或者說,他眼里的劍道,僅僅只是劍道。

    只要能贏就行。

    他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他,只要夜自咎的劍道在他手里能發(fā)揚光大,平庸二字,誰還敢扣在他身上。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他用流云十三訣,重點也在于是他用,而不是流云十三訣,于是鄒娥皇觀察宴霜寒這個人,會得出一個極其有意思的結論:

    那就是無論什么劍法,落到他手里,永遠都會變成宴霜寒的劍——

    至陽至強,至霸至烈。

    借巧不借力的流云會變成烈火,孤寒千里的冰封會變成烈火所有的劍法,當他施展出來的時候,作為他的對手,鄒娥皇好像只能看見一團熊熊燃燒,呼嘯而來的火。

    生得冷的人,用的劍反很火熱。

    鄒娥皇只好左跳右跳,躲避著長劍。

    剛剛生出劍心的喜悅蕩然無存,她只覺得自己現在像叢林里蕩來蕩去的活猴。

    “宴霜寒,”她試圖和他溝通。

    卻只得了男人冷冰冰的一個眼風:“現在我的修為已經壓在了化神,和你一個境界。”

    言外之意,就是現在他并沒有占便宜。

    鄒娥皇氣笑了,于是當下一個劍風襲來的時候,她并沒有躲,而是持著那柄黑劍,欺身向前。

    砰的一聲。

    劍氣相撞,震得她虎口微麻。

    鄒娥皇猛然抬頭,迎著對方審視的瞳眸,輕聲笑。

    “宴霜寒,誰問你這個了。”

    黑劍寸寸向前,細劍步步后退。

    有那么一瞬間,宴霜寒幾乎能嗅到對方發(fā)梢的一股淡香味。

    暗盈盈的。

    像沁甜的泉水。

    但是下一刻,他視線全然變黑。

    剛剛那一瞬間的心笙搖曳被一柄巨大的黑劍取代。

    “宴霜寒,我很久之前就想問你了,你不覺得你的劍,太傲慢了么?”

    鄒娥皇用上了宴霜寒的困惑語氣,歪著頭輕笑:“或者說,你這個人,就好傲慢哎。”

    “我猜猜呢,我猜猜呢。”

    她的笑意穿過他的耳邊。

    宴霜寒心跳如擂鼓,而眸子里只剩下了淺淺的人影。

    “我猜,你其實從來沒有生出過劍心吧。”

    鄒娥皇:“你說你是天下最強大的劍修,可是你,其實從來只把劍當做工具吧宴霜寒,你有好好地練過劍法么?”

    “你揮的每一劍,都只是‘宴霜寒’的劍,你瞧不上別人,你自然也瞧不起手里的劍。”

    鄒娥皇的語氣逐漸篤定,蓋棺釘板:“你沒有劍心。”

    她昔年見過的那驚才艷艷的一招流云十三訣,這么多年都模仿不出來,摻透不出來,其實只有一個原因。

    那就是當時驚艷她的不是流云十三訣,而是那個用劍的少年。

    宴霜寒當然有自負的資本。

    但是他把路走的太絕了。

    敗于他一劍之下的人從沒有想過,他的劍法其實很單調的,單調到你再與他多試兩回就會明白,只要第一劍不輸,你其實就已經贏了他。

    而鄒娥皇此刻想起了之前容有衡三上昆侖與宴霜寒的那場比劍。

    當時她以為輸的人是她師兄。

    現在看來么另有其人。

    持著神華劍的宴霜寒面色如冰,不見被人戳破的怒色,流光玄色長袍微微一閃,此刻他竟主動撤手,后退三步遠。

    “一日前,你說的確實不錯。”

    這個好像生來就不會笑的冷臉劍皇,這一刻唇角竟勾出了一個不明顯的笑。

    宴霜寒:“鄒娥皇,我很高興”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語氣平直:“你對我有一定的觀察和了解,我很高興。”

    鄒娥皇聽得覺得有點怪,她下意識地后退。

    “但是你猜錯了一件事。”

    修長的手以兩指狀,纖長美麗的劍在半空中流轉。

    一個縮小的死海投影在神劍劍柄的那塊寶石上方。

    “你可知,我為何墮魔?”

    宴霜寒低低地笑,他自問自答。

    “死海的魔氣,不是補全了我的劍道,而是補全了我的心。”

    隨著宴霜寒這一句落下,鄒娥皇看見他的眼睛已經慢慢地變黑了,瞳孔中央是一片血紅。

    魔氣。

    先前宴霜寒的反應太正常了,正常到她看著他幾乎要忘了,這是一個墮魔的人。

    魔道傳承斷絕后,一千年來,第一個入魔的人。

    第53章  干柴烈火

    “你不是以器載道, 所以才墮魔地么?”

    空蕩蕩的白閣子里,鄒娥皇聽見自己的聲音像閹了一年的蘿卜干,干巴巴地發(fā)緊。

    她視線慢慢地從對方那雙血瞳上挪開, 先渡到了那柄劍上。

    “不是。”

    宴霜寒輕輕一笑,不過一個瞬息,他就閃現到了鄒娥皇眼前。

    他抬起他手中的神華劍,這一次他的劍法不同于鄒娥皇所知的任何一種, 一劍劍劃破凝滯的空氣,帶著破釜沉舟,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不要命, 襯得剛剛兩人過招時他揮的那幾劍都好像是小孩子過家家。

    這樣的劍法帶了極濃郁的個人風味, 更像是——

    鄒娥皇:“你自創(chuàng)的劍法?”

    宴霜寒頷首。

    男子低沉的聲音響徹在鄒娥皇耳畔。

    宴霜寒輕笑:“你很意外么。”

    帶著魔氣的劍步步緊逼,鄒娥皇一轉攻勢,在密密麻麻的劍訣下竟只能做到防守。

    血色的魔瞳將宴霜寒雪白的眼睫襯得更晶瑩, 他低沉贊道:“你說的不錯啊, 我確實是瞧不起劍。”

    “一群蠢驢,個個為了劍道第一的頭銜來苦舟蹲我, 但他們不知道, 我不需要手里的這把劍,只是我選擇了劍而已,不是劍選擇了我。”

    不是劍選擇了我。

    多荒謬。

    鄒娥皇想,這天下大部分劍修終其一生不過是在等一把劍認主,從此之后如臂指使, 揚名立萬;但是現在,這被人譽為“滿堂花醉三千客”的宴霜寒, 居然告訴她,不是劍選擇了他。

    他居然跟她說, 他不稀罕劍。

    哪怕早有預料,她也禁不住被這樣的回答驚了半口氣。

    “很多劍修他們都走錯了路,”宴霜寒握著手里的劍,輕巧地如同稚子在玩?zhèn)木具,因為瞳孔血色,所以才分外放大了那一絲素日被壓住的不屑。

    入魔,果然會影響一個人的腦子。

    讓謹小慎微者變得口無遮攔,沉默寡言者變得高談闊論。

    但就是這樣毫無章法的走勢,壓的鄒娥皇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們太把劍當回事了,所以他們忘了,自己其實是劍的主人要想一把劍聽話,除了交心還有另一種方法,鎮(zhèn)壓。”

    宴霜寒的笑意仍然淺淡,但是他的眸中猩紅色的光愈來愈深。

    “比起感化一把劍,讓劍對你生出懼意,更輕易。”

    激越的華光里,他對鄒娥皇說:“所以我用不死的神木燒了這劍千年,就為了讓這劍也記住這樣的疼,而這片死海的魔氣,取千萬魔物的心頭血,才塑成了一顆殺戮之心,沒有什么比這個更適合當我的劍心——”

    鄒娥皇心下有些震撼。

    不愧是宴霜寒

    “那你,”她艱難問道:“你就不怕修魔之后,腦子受到限制么?”

    她還是委婉了,其實她想問的是,不怕腦子受創(chuàng)么。

    鄒娥皇現在其實已經感覺對方有點變了。

    她不是他的師父也不是他的同門這些東西是她能聽的么?

    怎么就這么水靈靈地說出來了。

    宴霜寒沒回她。

    紅光流轉的神華劍,攻勢越發(fā)狠戾,它沖著鄒娥皇舊傷未好的右臂而來,厚重的黑劍剛剛出手躲閃不急,硬接下來,小臂發(fā)麻。

    下一瞬,巨大的硝煙彌漫,鄒娥皇被宴霜寒一劍挑飛。

    咣當地一下,砸遠了。

    砸在半個書架上的鄒娥皇屈了屈發(fā)麻的拇指,從毛亂的木刺中彈射起步,她忍著背后的抽痛,手上的黑劍閃過一瞬的華光。

    在倒地的半個瞬息的時候,她的身體在說疼,而她的心告訴她,絕不會有比此時更恰當的時機了。

    距離已經拉開,不會再有劍訣比她自創(chuàng)的那一劍還要合適了。

    是什么樣的劍訣,能壓住入魔的劍皇。

    又是什么樣的化神,有和大乘硬碰硬的勇氣?

    鄒娥皇想,這一切要有多荒謬。

    比一直拿著劍壓死海的劍尊告訴她,其實他根本瞧不起劍還要荒謬,可她心里又砰砰跳,心中另有一道聲音。

    另一種瘋狂的聲音。

    這聲音在說:

    你的劍,你自創(chuàng)的那劍就可以!

    這聲音在喊:

    鄒娥皇,是你!你要接受你的命運!

    救世之劍,非他即你!

    這聲音聲嘶力竭:

    砍!砍下去!你就是新的劍皇,未來十四州的主人,萬人之上!

    所有人都會膜拜你、追隨你——

    劍氣從厚重的黑劍上蕩開,不過瞬息,宴霜寒眼前就已經不見鄒娥皇的身影了,他神色不變,只看著那愈來愈近的火球,輕輕一彈劍身。

    只要是劍,就一定會有破綻。

    深紅的血瞳中映出一片葳蕤火光。

    但千鈞一發(fā)之時,宴霜寒竟發(fā)現自己的想法錯了,此刻他竟動彈不得。

    后退,便是輸了氣勢,也亂了節(jié)奏;前進,和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又有何異。

    好像在這樣的一劍下,連掙扎都不被允許——

    怎么會。

    宴霜寒神色仍如深冰,唯有瞳孔悄然放大。

    這一次,他竟沒能握住手中的劍,只剩了本能的罡氣護體,下一瞬似乎就要劃破虛空。

    但厚重的黑劍最后還是頓住了,它平平無奇,和剛剛灼目的火球判若兩人,只剩下了這招自帶的火光,瑩弱,偏偏未滅,幾乎要撲在宴霜寒的眉心上。

    只在離他眉心半厘的位置停住了。

    鄒娥皇握著劍柄的手微微發(fā)抖,汗液浸濕了她的右手。

    好險,差一點。

    她就收不住了。

    勝負,只在一瞬間。

    而這一次,宴霜寒是真敗了,徹頭徹底,毋庸置疑。

    鄒娥皇背過身去,摩擦著手中的劍,喃喃道。

    “宴霜寒,你錯了。”

    “劍修不是劍的主人,劍也不是你的奴仆。”

    “它是你的兄弟,你的手足,這世上比你還了解你的存在,一把毀滅的劍可以有,但是沒有人能靠恐懼奴役一把劍。”

    “因為劍身如鐵,堅不可摧,怎會為恐懼折腰。”

    “你以為你在靠火讓它懼怕,你以為魔氣是最適合你的劍心你錯了,是你的劍,從火里走出,斬盡千魔練鋒。”

    鄒娥皇說完后有些惆悵,她唏噓,素日聽道祖課久了,耳熏目染,她竟也能說這么有哲理的話了。

    是該找個人記下來。

    過幾年也出一本小傳。

    但等她轉身的時候,卻發(fā)現背后空無一人。

    原本該站在那個位置的宴霜寒,或許是因為剛剛掌握的魔氣運轉還不周,受到沖擊后,竟已經昏了過去。

    原來根本沒人聽她在說什么,搞什么啊一般情況下來說,這個時候不應該讓她打個嘴炮么。

    還是說她果真不是本世的主角,就連耍帥的機會都要戛然而止。

    夜色暗沉,鄒娥皇瞥了一眼宴霜寒。

    現在這孤高一世的劍皇正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腰間一直盤著的玉色蹀躞帶,此刻也散開;唯見他滿頭華發(fā)繚亂,眼睫緊閉輕顫,瞧著弱不禁風,像極了被蹂躪過的模樣。

    鄒娥皇走過去。

    把人放在這不管吧,又實在怕他死了;跟昆侖說吧,又畢竟和自己也有點關系。

    她正想著,腳不小心地踹到了什么,冷冰冰地。

    “咦?”

    原來是正好踹到了那柄劍上。

    月光從門縫里悄然溜過,渡在此方角落,照在那柄神華劍的劍柄上,只見一個小小的“皇”字凸了出來。

    皇,劍皇的皇么,鄒娥皇又想,那宴霜寒當初還不如叫劍神咧,神正好對著他的神華劍。

    “咚咚咚——”

    正在這時,大門處傳來曲輕云拍門的聲音。

    他大聲朝門縫里喊:“師伯師伯,老祖喊我過來傳喚你——”

    喊完后曲輕云很有經驗地走出半丈遠,以防一會宴霜寒劍氣開門誤傷他。

    但是等了半響,緊閉的門扉一動不動。

    曲輕云心下一緊,暗道一聲得罪了,先推開了門。

    不對勁,相當不對勁。

    他嗅了嗅,然后被煙塵氣嗆地一陣咳咳,順著燭光看過去,才發(fā)現地上有一個蹲著的和一個躺著的人。

    這個地方怎么還會有別人。

    曲輕云驚疑地摸出雙劍:“誰?”

    等看到蹲在地上穿著道袍的女修聞聲轉身,露出了那張他熟悉的木訥臉的時候,曲輕云還沒來得及松口氣,臉就又僵了,靠誰能告訴他他看見的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地上那個扶風弱柳微微喘氣的真是他師伯宴霜寒么。

    衣衫大敞,被燒的破破爛爛的。

    還有那素日里微抿的薄唇,都莫名其妙地嫣紅帶了興許水光。

    這是?

    雙劍驟然回鞘。

    曲輕云的臉也木了,腦子也想歪了——什么叫干柴烈火,什么叫一觸即發(fā),他現在只能想到他師妹那賊兮兮地笑,還有半夜抓到師弟看的那種小人圖

    這就是大人的世界么。

    他不懂。

    鄒娥皇只聽砰地一聲,白閣子大門再度闔上,唯一的那盞幽幽燭火,也被大門帶起的風吹滅了。

    而關門的曲輕云背手立在門外,心情震撼,聲音微抖道:“打擾了,你們繼續(xù)老祖那邊,我如實說不,我遮掩著說。”

    不怪他想歪。

    可是宴霜寒腰帶都開了。

    白閣子內,鄒娥皇困惑地抬頭,沒聽懂曲輕云在說什么。

    與此同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從鄒娥皇身側傳來,是宴霜寒醒了。

    這劍皇抿緊薄唇,單手撐著頭,好像還有些暈。

    他瞳孔的顏色已經恢復了先前那一片淺白。

    這表示著,他已經從魔化的狀態(tài)里短暫地抽離了。

    鄒娥皇沒見過這種能夠隨時切換入魔狀態(tài)的人,她微微凝神,覺得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情報。

    回去和道祖問問。

    地上,宴霜寒冷白的面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他在暗夜里費力地提著腰間的蹀躞帶,一邊提一邊想——鄒娥皇離得這么近,是不是看見了那個皇字。

    宴霜寒腦子里是亂的。

    而臉上是燒的,像他十六歲跟師父喝的第一口燒酒一樣。

    好嗆。

    入魔狀態(tài)平息后,變成一個正常人的他,還沒有喪失之前的中二記憶。

    第54章  所以就這么回來了

    宴霜寒:“你都看見了?”

    這聲音很兇, 還帶了點莫名的緊巴巴。

    月值中天,宴霜寒打了一個響指,昏暗的室內亮起了飄渺的燈火。

    鄒娥皇視線微妙地停頓在了他燒的破破爛爛的, 有些許風光透出的衣服上,心下曬然,想宴霜寒人還挺保守的。

    不就是給他燒了這么一塊出來嘛,怎么這么小氣, 打斗的時候,大家衣衫不整,打到最后破破爛爛, 難免露出點不該漏的, 也是情理之中嘛。

    “嗯。”

    鄒娥皇敷衍道,視線須臾又收回。

    她是看見了對方一些不該看的地方,但又不是故意的, 看的又不是那二兩肉, 怕什么。

    “啪——”地一聲,又是一個響指, 宴霜寒滅了剛剛燃起的火光, 臉色青白。

    室內又變成了黑漆漆的暗。

    他當然注意到了她剛剛視線的停頓。

    在這樣的視線下,他腰側露出來的肌膚都有些涼颼颼的。

    宴霜寒壓低聲音:“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我是說算了。”

    有些話其實很難說,畢竟宴霜寒不是天機子一類口腹蜜劍的花花劍修,他很難直白地去問一個姑娘, 你看到剛剛我劍柄上的皇字了么。

    好像這樣隱秘的發(fā)問,在他的概念里就無異于:你看到我喜歡你的證據了么。

    而這樣的話, 若是一開始沒有勇氣說,以后也不會有了。

    “你看起來和過去不一樣了。”

    到最后, 他只干巴巴地擠出這么一句。

    伸手不見五指的大殿里,鄒娥皇本來提步要走,但是聽到這句話又頓住了,她背對著宴霜寒坐在地上,平靜道:“謝謝。”

    這是對手的認可,鄒娥皇想,總比當年那句你為什么要學劍要好。

    宴霜寒似乎是不滿意她這句謝謝,又重復道:“你和我想的不一樣。”

    鄒娥皇說:“你也和我想的不一樣現在沒有燈,我背著身不看你,你換件衣服吧,然后把燈點開。”

    她剛剛都要走出去了,但是半路踩到了圓溜溜的花瓶,差點沒摔倒。

    再一想想,兩人的打斗,雖說不上斷壁殘垣,但也差不多了,雖然她能夜視,但是點燈能解決的問題,就不要浪費靈力了。

    鄒娥皇話音落下,只聽得背后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

    還挺笨的,難道不會什么小法訣一件穿衣么。

    她想。

    “鄒娥皇,”宴霜寒聲音很低,似乎帶了點吃痛與隱忍,大約是新衣服刮到了傷口,“我們聊聊。”

    又是一個響指,滿殿燈火開。

    “聊什么?”鄒娥皇懶散地抬眼,她并不是很想聊天,只是不坐還好,一坐之后便覺得渾身筋骨痛,屁股沉沉有些起不大來,大約是打斗時抻著筋了。

    所以現在即使看得見了,也沒有剛剛抬腳就走的體力了。

    鄒娥皇隨口掰扯道:“宴大劍皇,你放心,我沒有見過你剛剛的入魔紅眼,也忘了你剛剛都說了什么。”

    宴霜寒:“”

    鄒娥皇奇道:“不是聊這個么?”

    “不是。”

    宴霜寒平靜道:“找你聊聊劍。”

    他的手肚在凸起的皇字上反復摩擦,而面色如常。

    葳蕤燈火,將他的臉色映的僵紅。

    所幸,那姑娘沒看他。

    ……

    “所以你就這么回來了?”

    魚澹的聲音字字拔高:“你打贏了他,沒放出什么狠話,也沒拿什么好處,就坐著陪他嘮了會劍,就這么水靈靈的回來了?”

    鄒娥皇撓了撓頭:“不然呢。”

    魚澹痛心疾首:“你可知他在咱們蓬萊開會入的魔,當時魔氣劍氣一震蕩,一個山頭的維修工程不開玩笑,你去都去了,怎么不拿著賬單去,別的不說,他們每年靠那個什么嘮子圣女,斂財多少你知道么——”

    “宴霜寒,我真是看錯他了,貴為劍皇,好摳搜一男的!”

    魚澹咬牙切齒。

    他原身是銀龍,四海八荒最小氣也是最摳門的物種,因此當初蓬萊道祖剛收他,便看中了他的天賦,讓他掌管蓬萊的賬務。

    “……”

    鄒娥皇試探道:“那我再去一趟?”

    魚澹被她氣的憋出了兩條龍須,此刻正在風里一起一伏,像波浪。

    “罷了,師姐什么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千斛打圓場。

    同門四個難得聚在一起,結果開口就是吵吵。

    “今日大家既然是為了青度的事* 情聚在一起商量,三師兄你就把算盤珠子收一收行么?”

    魚澹聽到青度這兩個字,臉色一變,才頹然地跌到椅子上。

    “你們說罷。”

    青度是他第一個徒弟,按照他的挑剔程度來看,大約也是這輩子唯一一個了。

    但是就去了密州這么一趟,生死劫是過去了,金丹卻沒了。

    或者說這場一波三折的生死劫,才剛剛開始。

    有時候人越在乎什么,老天爺就越要拿走什么。

    青度最在乎的,不外乎是能不能力壓同輩,為蓬萊爭光。她若真能重新修出一個金丹,繼續(xù)修煉,那便才算真正活了過來。

    要不然行尸走肉渾渾噩噩,與死又有何異。

    這幾日魚澹看她郁郁寡歡,心里總七上八下的。

    說要重新修煉,可重新修煉談何容易。

    先不提那些斷了的經脈,單說金丹。

    這東西第一次修出來容易,可若是被人挖走了,在修一個,無異于登天,就像是他師姐的那把劍,年少無知的時候拔劍如喝水,心里有了計較后,再次拔出都是五千年后了。

    鄒娥皇說:“當時我背這個孩子出來,她還沖著我虛虛一笑,說:‘師伯,原來是金丹沒了’,你們知我當時想的是什么,當時我想——”

    “她但凡喊一句疼,我就去把久俊那王八羔子的頭擰下來。”

    “可是她沒有,”鄒娥皇輕聲道,“師弟,你把這孩子教的很好,真的很好,是咱們蓬萊的種。”

    這句話落下,自剛剛起就一直沉默不語,單立在角落里當擺設的容有衡側頭覷了眼鄒娥皇,終于開口道:“重新修個金丹也不難,光我知道的方法就有百八十種”

    魚澹嘖笑了,語氣微涼:“師兄見多識廣,我們當然比不上。”

    容有衡沖他微微一笑。

    “你二師姐脾氣好,我脾氣一般,你若再這么陰陽怪氣下去,我就替你捋捋龍筋,看能不能順直了。”

    “聽懂了么?”

    李千斛捂著嘴笑,想大師兄假死一趟,回來后人也變委婉了,最起碼這句聽懂了么的后面并沒有和以前一樣加個滾。

    魚澹不說話了,僵直著臉轉了過去,看樣子是屈服了。

    容有衡繼續(xù)說:“難的不是給這孩子塑出來一個。”

    鄒娥皇懂容有衡的意思。

    她接道:“金丹分九品,青度原來那個是八品,已經算得上最接近九品的一種了,若再拿別的手段給她塑一個,固然可以,但到底品質差的太大,以后這修仙路恐怕也要將就著走了。”

    可青度這樣的人,樣樣拔尖,要她將就比要她命還難受。

    “所以我們要讓她自己起來。”

    鄒娥皇轉頭通知魚澹:“你徒弟,我要帶她去幻海天秘境,看一看到時候有沒有她自己的機緣,說不準遇到什么大能遺澤,一夢千年這類的機緣,屆時別說重新修煉了,一覺起來,憑空渡過千年修真歲月,元嬰也可成。”

    幻海天是修真界最好也是最神秘的秘境,里面接通了無數個世界的遺澤。

    早幾百年大家都為這個打個頭破血流,直到皇權消失后,世家與門派分庭抗禮,最后實在沒法了,才同意以試煉為目的,每七十年開一次,分到每個門派手里的名額都是定額的。

    鄒娥皇想,現在自己面子是真大了,都能改變這東西開啟的時間。

    魚澹蹙眉:“十五年后開的那個?你要帶隊,好好好,拔出劍來就是底氣硬——”

    “不,”鄒娥皇平靜道:“七天后那個。”

    聞言,魚澹還在那里吵吵嚷嚷地說著什么不可能,李千斛卻驟然反應過來了。

    她心底空蕩蕩的。

    手心的筷子跌落碗碟。

    師姐到最后,還是要去救世了么。

    李千斛記得,自己在道祖那里,曾經見過被畫成圖冊的裁決者有關救世之劍的預言。

    或許因為她不好劍。

    所以在別人看著都是畫上救世那柄劍的時候,她看的其實不是劍,而是揮劍那人的背影。

    那明明只是一幅畫。

    那明明只是一個背影。

    李千斛知道,自己看見的是師姐。

    …

    青度的院子里沒有花草,也沒有擺件。

    只有一片平整的玉石地,立了個傀儡,常年供人練手。

    見到鄒娥皇走進院子了,這傀儡還會吱呀吱呀地發(fā)出報警聲。

    屋子里。

    “師伯——”

    青度呻吟著從軟榻上支起身來,她感覺頭暈腦脹的,鳳眼輕輕一眨,頗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混沌。

    她之前從不睡午覺,一天十二個時辰,恨不得都在打坐。

    但是最近,自從沒有金丹后。

    青度就變了一個人。

    鄒娥皇坐在她床尾,慢慢握著她的手道:“醒了。”

    “來是跟你說些事的,過幾日幻海天秘境提前開,你跟著我走,我?guī)ш牎!?br />
    青度沒問怎么這秘境會提前,她聞聲就想掙開鄒娥皇的手,冷冷道:“師伯何必拿我開玩笑,我已是廢人。”

    鄒娥皇緊緊扣著青度的手。

    這年輕人面冷,但有一只熱氣騰騰的手。

    只要手還熱著——

    她想,心就還熱乎著呢。

    不怕。

    “你當然可以,青度,幻海天的秘境地圖,全蓬萊你比道祖研究的通透,除了你,再不會有別人了,別說你金丹廢了。”

    “哪怕你只是凡人,我們也缺不得你。”

    第55章  這一次,她終于看到了一萬里的萬一

    青度從噩夢驚醒的時候, 已經是日過柳樹梢了。

    午上日光濃烈,穿透薄云與紗窗,打在她臉上。

    有些刺眼。

    耳畔是蓬萊特有的鎮(zhèn)魂神獸的嘶嚎聲, 一聲比一聲粗重,順著潮風繞著島周呼嘯,曾經青度對這樣的聲音習以為常,甚至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 但是從密州回來后,伴著這樣的聲音——

    青度才發(fā)現原來是睡不著的。

    就算睡著了,也是不安穩(wěn)的噩夢。

    青度用手指揉了揉發(fā)僵的青眼, 余光一瞥袖口處的鎮(zhèn)魂獸。

    那獸眼黑漆漆的, 張開的血盆大口像無聲的嘲笑。

    青度別開眼。

    她有一個儲物袋的衣服,每一件都掛了這樣的神獸。

    因為這是蓬萊的標志。

    而她是蓬萊的大師姐。

    百年之內,只有她有資格, 佩戴這樣的袖標, 道祖不行、她師父不行、鄒師伯不行——別人都不行。

    只有她能。

    為此,有個自小和她一起進山門的人很不服氣, 那個人叫越蓬盛, 往上追溯,是容有衡的第五代曾徒。

    每門課業(yè)都要和她比個高下。

    這小子很討嫌,每次被青度穩(wěn)壓一頭后還要嘀嘀咕咕,說自己藏著大天賦,青度只是努力而已, 算不得什么。

    青度本來聽了有些生氣,可轉念一想, 又覺得這小子是在夸她——本來就是么,夸她努力。

    于是當時她眼風一瞥他, 什么話也沒說。

    青度揉了揉臉,從回憶中醒神。

    下一瞬她神色凌冽,從床邊摸出一道飛鏢擲了出去。

    飛鏢閃著寒芒,劃破虛空,逼得暗處里的人不得不獻身。

    少年綁著青色的頭帶,眼睛極小,臉又很長,嘴巴極大,一副生得很精明的模樣。

    他就是越蓬盛。

    處處和青度比個高低的越蓬盛,號稱是蓬萊新一輩的佼佼者。

    自封的。

    青度顯然也知道是他,因而只是淡淡開口:“天天閑著沒事干么?”

    自從鄒師伯來過她這一趟后,越蓬盛不知怎么地就聽說了十五年后的秘境要重新開的消息,這幾日死皮賴臉地來磨她。

    “來看看你唄,以前聞雞起舞,現在睡到日上三竿,嘖嘖嘖,你不如把機會讓給我,小爺比你上進,比你合適——”

    越蓬盛嗖地兩指夾過青度扔過來的飛鏢,笑嘻嘻道:“還想暗殺我?可惜了,你這實力不行啊,退位讓賢吧大師姐~”

    青度抿了抿唇,冷笑:“飛鏢上摸了毒藥,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先去解毒。”

    “靠!”

    越蓬盛咒罵一聲,下一秒卻眉開眼笑,他張開手掌,五指上都是粗糙的繭子,但并沒有中毒的跡象。

    青度一愣。

    “去年你就使過這招,我怎么可能再跌個跟頭。”

    “大師姐,更新?lián)Q代吧,要不你就要被蓬萊換掉啦。”

    他留下嘎嘎張狂的笑,就從窗邊跳了出去。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其實像越蓬盛這樣的人,青度知道,在同門里并不算少數。

    或許是因為道祖對于她特別的批語,那句百年之后,蓬萊可托青度,讓眾人對于她的要求無形高了不少。

    平心而論,青度哪里不好么?

    沒有,樣樣都完美。

    但是人們希望她不止是完美,還要驚艷。

    所以青度只能努力。

    而青度曾經最引以為豪的,除了袖口的鎮(zhèn)魂獸,就是努力,刻苦的努力。

    但是現在么

    美玉有瑕了。

    鎮(zhèn)魂獸是屬于鎮(zhèn)島人的,也就是每一代的大師兄/姐,青度現在想要把它還回去,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能力繼任了;而努力努力——

    青度盯著手中一團小小的靈氣,如泥沙般,稍不注意就要潰散于手心。

    被掏了金丹后,她如今說是筑基都有些夠嗆,練氣九層的實力罷了。

    甚至比練氣九層還糟,靈力已經很難專心地匯聚起來了,每次一動都感覺有人在鉆她的腦殼。

    修了這么一大頓,不如一個變故,大浪打回原點。

    努力有什么用。

    她這么努力,命運眷顧過她么?

    她襁褓中被魚澹抱上了山,從練功開始,從沒有睡過一日的懶覺,外人都說昆侖舟上大師兄曲輕云,又是日日練劍幾個時辰,又是打坐多少,又是降妖除魔…

    青度自覺做的不比曲輕云差,也不比曲輕云少。

    但是現在,金丹被廢的人是她。

    青度想,蓬萊真的還需要她么?

    她腦海里第一瞬間閃現的是師伯握著她的手,說哪怕是凡人也需要但是很快,鄒娥皇懇切的面就被譏笑的越蓬盛取代。

    弱肉強食,才是修真界的底色,蓬萊怎么會需要現在的她。

    不說曲輕云,她現在打的過越蓬盛么?不提越蓬盛,這一代里另外的幾個名聲赫赫的小天驕——她還有一敵之力么。

    或許,她真的不能再戴這鎮(zhèn)魂獸了。

    幻海天秘境,師叔該帶的人,也不應是自己。

    主意想的很好,困難卻在提筆的時候。

    青度不知道怎么說。

    當你離一個目標很近的時候,或許還想要踮腳夠夠;但是當離得太遠的時候,心里的第一個反應其實是退堂鼓。

    所以在還差一點就要追趕曲輕云成功的時候,青度對自己說,那口氣不能松,而現在,青度對自己說,或許蓬萊已經不需要她了。

    但是這樣的心思,她并不會在紙鶴里寫。

    反正寫得再多,林林總總,都是辯解罷了,青度以前就很討厭這樣的,現在到了她身上,她也不屑于再說更多。

    只是在紙鶴上鄭重其事地放下了那一塵不染的鎮(zhèn)魂獸袖口。

    她相信,道祖這樣的老者會懂她。

    但是青度唯獨算錯了一件事。

    這張紙鶴沒有飛到道祖的手上,在半路就被李千斛截獲了。

    然后,青度一抬眼,就看見李千斛端著步子走進了院子,那幻象的左手一動不動,只有右手捏出蘭花的形狀,肆虐的靈氣凝結成細長鋒利的倒刺鞭,在李千斛周側蔓延飛舞。

    青度以前就聽過小師叔這手出神入化的鞭法。

    但她沒想到現如今在這鞭子下竄逃的人,居然輪到了自己。

    青度狼狽道:“小師叔!”

    劈頭蓋臉的鞭子下,以青度現在的實力,難免要挨上那么幾下。

    李千斛神色不變:“打的就是你。”

    “如果不是收到信,我還不相信,蓬萊會有這么蠢的人。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已經做的足夠好了。在密州你顧全大局,選擇了及時上報消息;在蓬萊你退位讓賢,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寬容,特無私,做的特對?”

    我沒有。

    青度被這樣的話說的一愣愣的,心底憑空竄出一團怒火,她沒有這么想過,為了大局,她甘愿犧牲那顆金丹,她不覺得委屈——

    小師叔憑什么這么想她。

    李千斛仍在道:“可是蓬萊需要你這樣做么?”

    “你把蓬萊當什么了,才會以為蓬萊需要你這樣的‘善解人意’?”

    李千斛聲音幽幽,帶著獨有的微笑,目光仿佛要洞穿青度。

    在這樣的注視下——

    青度終于想起來她早上,這幾日都做的是什么噩夢了。

    夢里:

    與世無爭的蓬萊島被人圍攻,金丹盡廢的她眥目欲裂,從小學的十八般武藝,在那一刻卻都化作了虛無。

    夢里,蓬萊被吞沒的時候,她甚至都握不住手里的坎天劍。

    就連最討嫌的越蓬盛都比她有用,那人嘴里喊著嘶嘶呀呀的咒,跳著可笑的舞,兩腳跟螃蟹一樣左右挪動,然后就毅然投入了戰(zhàn)場,讓刀劍把他的肺腑撕成碎片。

    這碎片化作火海,又隨著咒舞帶走了一波人。

    噩夢的最后,是越蓬盛被刀劍劈成兩半前,輕蔑地回頭看著她。

    那個眼神是在說:

    早知你如此廢物,合該我當蓬萊大師兄。

    夢里,青度袖間用云錦繡出來的鎮(zhèn)魂獸,微微發(fā)燙,渾圓的獸眼正對著她。

    是無聲的嘲笑。

    但是青度記得的,青度分明記得的,在繼任典禮上她看著這獸眼的時候。

    心里只有歡喜。

    彼時鎮(zhèn)魂獸笨重的嘶嚎聲順著風劃過青度的耳畔,她心里想,再沒有比這還映景的伴樂了。

    青度心里想,現在自己是蓬萊的大師姐了。

    她要向過往的前輩們學習,為蓬萊生,為蓬萊死,宗門的榮譽就是她的加冕——

    年輕的姑娘信誓旦旦,她絕不會變成第二個容有衡。

    現在呢。

    小師叔李千斛一步一步靠近,虛假幻化出的左手逐漸變作虛無,將完美假像背后最真實的傷疤裸露給青度瞧。

    大風吹過,最外層的披帛從李千斛肩上滑下,光潔的半背上都是火燒過的痕跡,在絳色的襯布下格外突兀。

    這一切都在提醒著別人,這玉一樣的美人,曾經歷過一場可怕的劫難。

    李千斛的聲音愈來愈低,也愈來愈冷,像凝了冰的水霧:“讓位,你還真的想的出來,昏了頭了。”

    “虧師姐還夸過你穩(wěn)重,大風大浪不變色,她哪里知道,你只是瘋在了后面罷了。”

    “你要傷誰的心,若要我們的命,說一句給你也就是了。”

    “你可知幻海天為何提前開啟,不,你不知道,你關心的只有自己廢了的金丹,你自怨自艾,青度,你難道是頭一次知道努力并不絕對有用么,不,只是這一次,幸運的不是你。”

    青度口中爆發(fā)出啊的一聲咆哮。

    烏黑的長發(fā)在剛剛的鞭下不知道何時已經散開了,長發(fā)之下,青度小獸一樣盯著李千斛,說:“你懂什么?”

    你怎么會懂我的痛苦。

    明明我已經足夠倒霉忍讓了,為什么不能讓我一個人清凈。

    為什么一定要逼我。

    被青度怒視的李千斛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微翹。

    我懂什么?

    我曾經親手殺過我的夫君,他在我的掌下漸漸掙扎治了呼吸,這樣的痛苦,不夠么。

    但李千斛還是咽住了這句話。

    青度自幼父母雙亡,拿人間感情來與她共情,未免太過不講理。

    李千斛干脆地收了靈氣鞭子,發(fā)出三聲外露的笑音——很少能在天下第一美人這兒聽到這樣刻意的笑。

    好像這樣的笑,就是特意笑給青度看的一樣。

    即將跑出院門的青度,在這樣的笑下腳步不自覺地放緩。

    她聽見師叔聲音發(fā)冷。

    李千斛說:“你要跑去哪里?跑去你師父那里告我的狀,還是去跟道祖說我對你動用私刑,又或者找鄒娥皇忘了,你這個膽小鬼根本不敢找她,你敢看她的眼睛么,你敢聽她失望的嘆息么。”

    “我猜猜,你多半要找個沒人的地方,渾渾噩噩放聲大哭一下午,從此躲著我走。”

    青度腳尖重重一頓。

    “那你要我怎么辦?”

    前面幾個字咬牙切齒,可惜堅持不到最后一個字落下,牙關就松了,泄出軟弱的哭音。

    李千斛想,倒底還是個孩子。

    她在心里微微嘆出了一口氣。

    “我要你怎么辦,我能要你怎么辦,你在蓬萊這么多年長大,可曾見過蓬萊逼你,或是逼別人半步要讓你立起來的,不是這島門。”

    李千斛把聲音放軟。

    “是我們,從小見你長大的一群人。”

    “師姐那日跟我說,你已經很好了,是蓬萊的種,從你那回來后,又叮囑我,讓我不要刺激你。”

    李千斛:“可是我和你是一類人。”

    “現在人人聽到我的名字都說我是天下第一美人,但是青度,你大約聽過,我遭過一場天火,我身上的疤痕就是為此而來。”

    “你以為我要拿區(qū)區(qū)一場火,和你的廢丹之痛作比較么?”

    “不。”

    “我本可以不經歷這場火的,你師伯把我保護的很好,她帶我毫發(fā)無損地穿過火海,但是沒防住我最后撲進了那片廢墟里。”

    什么?

    青度轉回身,神色震驚不似作偽。

    李千斛身上的疤痕不曾是個秘密,但聽的時候,所有人都沒有往自殘方面想。

    因為在眾人的印象里,李千斛這類的美人,機敏,審時度利,從被殺者成為殺夫證道者,她該是強大的,內心堅韌的,怎么會有飛蛾撲火的不理智之舉。

    “因為那一日,我只想死,不想活。”

    “因為在那一刻,我以為這場火海,就該是我的歸宿。”

    這世上哪有人是生來強大。

    李千斛朝青度走過去,把滑落臂膀的披帛輕輕扯起,微微笑道:“可是我最后還是活了下來。”

    “青度,我曾經就是你,覺得自己的人生糟糕透了,所以面對師姐你鄒師伯向我伸出的那只手,我只想逃,我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一份好,我覺得火海才是我的歸宿。”

    “現在呢?”青度抖著聲音問。

    云霧中,幾度光束打在美人的半張臉上,李千斛輕聲說:“現在?現在既然她想拉你出來,你最該做的不是惶恐,不是讓位,而是用你最擅長的百倍努力,告訴那些笑鄒娥皇蠢的人,她的選擇沒有錯。”

    “青度,我信你。”

    云霧聚在這座島上,烈陽不知何時消匿。

    厚重的云層慢慢堆積出雨的濕意,壓在鄒娥皇的肩頭,她端著熬好的靈食,立在青度小院外,將這些動靜聽了個清清楚楚。

    該推門么?

    鄒娥皇想,再等等,她想聽見青度的回答。

    就算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就算青度仍要退任,放下這鎮(zhèn)魂獸的認可,那也好,這個孩子幾經生死,也該休息休息了,說到底還年輕,大家想的路未必適合這年輕的孩子,就算

    鄒娥皇鼓動的心慢慢在這幾個就算里平息。

    “啪嗒”一聲,柴門大開。

    青度陰沉著臉,對著身后的李千斛道:“信我做什么?”

    青度目不斜視地路過端著靈食的鄒娥皇,發(fā)絲亂飛,褲襪只穿了一只,就氣勢洶洶地走向了岔路口。

    “師姐,你來啦。”

    李千斛按住鄒娥皇的肩,笑瞇瞇地望向青度。

    “兩條岔路口,一條上島瀑布磨心場,一條下島凡人路”

    “你覺得,師侄會選哪一條?”

    鄒娥皇沒說話,她的眼珠極速地縮小,瞳孔里映著的那個人,在交叉的路口左右盤旋。

    然后,濕土粘濕那姑娘的半個褲襪,身影淹沒在雨霧里,極其欠揍的少年聲從道上傳來。

    越蓬盛:“青度,你總算從龜殼里爬出來了,看方向要去瀑布磨心么,我賭這次我能比你多挺半刻鐘——”

    青度:“滾。”

    而柴門大開的院口,李千斛聽到了淚水劃過眼角跌落泥地的聲音,她側頭一覷,只見師姐不知何時已經哭了。

    鄒娥皇不愛哭。

    她曾經很愛哭,但是來到了這樣的修真界后,慢慢地變得不愛哭了,被何春生打的遍體鱗傷的時候,她沒有掉淚,被人背叛的時候,她也沒有回頭。

    但是她為青度哭了兩次。

    上一次,她看見了命運的無情。

    而這次,鄒娥皇看見的是,一萬里的萬一。

    第56章  有多曲折,總不能是情傷吧

    又是幾日過去。

    蓬萊島上種的樹雜, 鄒娥皇坐在亭子里往上看的時候,才發(fā)現已經不知何時繁枝變枯。

    等從秘境回來,也許又要抽條發(fā)柳, 冒出新芽了。

    “后日就要啟航了,去的人你都挑好了么?”

    鄒娥皇聞聲抬頭,只見玉墩上坐了個白衣飄飄的大師兄,正撐著下巴笑瞇瞇地看她。

    容有衡回了蓬萊后, 并沒有換回先前的道袍,還穿著那幾套散修的常服。魚澹背后說是他現在是裝上癮了。但鄒娥皇想,師兄這樣的裝束, 倒像是隨時隨地都做好了準備出走一樣。

    鄒娥皇指腹擦著茶杯。

    “挑的差不多了。”

    對面的人挑了挑纖長的眉, 一掃亭桌上的棋盤,“我說也是挑好了,才會有閑情雅致在這里和自己下對棋。”

    容有衡挑起一枚黑子, 扯了扯嘴角:“師妹一人獨坐無聊否?”

    鄒娥皇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無聊。”

    她頓了頓:“很有趣。”

    來修真界后, 鄒娥皇才知道這里的棋和上一輩子聽過的圍棋不同,雖然也是黑白之分, 但棋中自成了一方天地, 就連下棋者也是棋盤上的棋。

    而陣法師常常就用棋來列陣。

    容有衡嘆了口氣:“師妹,師兄是想說,師兄也想下棋。”

    鄒娥皇恍然大悟,扔開棋道:“師兄請。”

    容有衡蹙眉,盯著她扔下棋子, 負手就要離去的身影,道:“你去做什么?”

    鄒娥皇想, 師兄請,師兄請, 自己當然要給他讓位了。

    兩相對視,容有衡有所明悟,揉著眉頭最后終是忍不住笑了:“回來,我驗驗你的棋。”

    他想下的是棋么,是想要和她一起下。

    一個人有什么意思。

    “黑子先行,師妹讓我,可否?”

    鄒娥皇說:“一般情況下,不都是師兄讓師妹么?”

    對面的人仍然只是悶著笑,漂亮的眼睛微微彎起,“可是咱倆這情況,很不一般啊。”

    最后那幾個字咬地很輕,輕到鄒娥皇入耳的一瞬間先懷疑自己聽錯了。

    狐貍精。

    鄒娥皇腦海中先蹦出了這個詞。

    不是那種特定語境的罵人詞,而是師兄笑起來的時候,眉彎眼瞇,很像一只偷腥的狐貍。

    其實過去的時候,鄒娥皇對于大師兄的印象實在淺薄,哪怕承蒙恩惠學了牽絲術,她印象里的大師兄,也只是一個灰白的人影。

    只知道他長的好看,本事大,愛撿徒弟。

    但不知道為什么,別人都說大師兄溫和守禮,持太極道,平天下天驕,是為同輩楚翹的時候,鄒娥皇心里只是淡淡的,甚至還有些想笑。

    或許是因為,這個師兄看著總怪怪的。

    說他君子吧,打魚澹的時候專挑下三路…

    說他溫和吧,偏偏有時候又睚眥必報的。

    就是整個人外面套了層君子的皮,至于皮底下的人究竟如何,鄒娥皇竟然是這幾日才初見倪端。

    還記得很久之前,師兄和宴霜寒曾打過一架,當時打的那叫一個天昏地暗,回來后鄒娥皇問容有衡為什么,這人冷冷一笑,一句不談,只說:“師妹猜我贏了么?”

    鄒娥皇看了看他眉心還在滴血的一道痕,很明顯就是被劍氣所傷。

    這還贏得了么?

    于是她訕訕一笑,去問和容有衡關系更近的魚澹了。

    魚澹告訴她,這是一個曲折的故事。

    “有多曲折,總不能是情傷吧?”

    師弟盯著她的眼,化形不成功的龍須冒出一翹一翹,露出了個微妙的笑:“算你聰明。”

    然后接下來的半個時辰里,鄒娥皇就聽了一場轟轟烈烈的三角戀,最后在魚澹說宴霜寒要拿劍哄那姑娘開心,被容有衡知道后,怒發(fā)沖冠,直接就去昆侖挑事了。

    鄒娥皇當時想,魚澹編的也太沒水準了一點,第一,大師兄和宴霜寒怎么會為了一個姑娘打起來;第二她師兄這類人,裝裝的,怎么會為了姑娘不要體面。

    但是這幾日相處,見多了對方輕佻幼稚的模樣,鄒娥皇竟覺得說不準魚澹和她說的并不是假話。

    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姑娘了。

    恐怕國色天香還在其次,必有些不輸巾幗的豪氣。

    才能引得眼高于頂的宴大劍皇和裝裝的師兄為了爭美人,竟不顧形象和兩大門派關系,于人前打了一架。

    鄒娥皇捻著手里的白棋,魂卻飄遠了。

    容有衡咳了一聲,鄒娥皇才回神,發(fā)現棋盤已經變了,方才對方趁著她走神,已巧妙地吃了她一子。

    她正要下,卻聽見容有衡道:

    “此去幻海天,一共要帶五人,青度是其一,第二位我猜你挑的是越蓬盛,他傳承的是巫祝之舞,在一定范圍內地控傷,適合斷后。”

    “那么后三位么,攏攏算去不過幾人謙立延,孫峰貳,我說的可有錯?”

    一位耳聽千里,一位眼觀八方,算得上是奇能異士,秘境必備。

    鄒娥皇笑了:“既然這兩位師兄都猜出來了,那最后一位,恐怕也不在話下罷。”

    ……

    練武場。

    明珠拿帕子吸掉了頭上的熱汗,走到一旁的席子上休息。

    她現在已經能適應蓬萊的生活了。

    倒不如說,修仙其實也沒那么難。

    還在何城的時候,要求女子要三更起,給長輩問安;而來這里修仙么,明珠五更已經算早的了。

    只是想到一月后的拜師,明珠嘆了口氣。

    在滿地都是兵革聲的練武場,這聲嘆氣格外引人矚目。

    “富貴修仙路,嘆什么氣?”

    正在此時,車轱轆劃過地面的聲音從遠處駛來,明珠抬眼,只看見了一個素簪挽發(fā)的英氣美人,身上披著薄衣,坐在輪椅上——兩條褲腿空蕩蕩的。

    明珠克制地斂住視線,從對方的腿上移開。

    她答道:“并沒有愁什么,您聽錯了。”

    輪椅聲又近了半步,那英氣美人先說了句,怎么會聽錯;后又抱拳道:“在下姜印容。”

    “冒昧搭話,只是看姑娘音容親切,聽口音又熟悉,是密州人吧?”

    明珠這才說:“印容姑娘也是密州人?我名明珠,見笑了,剛剛只是在為瑣事煩心,不值一提,說來也好笑。”

    姜印容贊道:“明珠無暇,好名字,襯姑娘!”

    明珠沒說話,她聽對方的名字,總覺得有些莫名的耳熟,就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樣。

    密州姑娘么,看起來不像啊。

    姜印容:“我不是密州人,可同是天涯淪落人,我今日也有些煩惱,見你嘆氣才忍不住開口。妹妹大約是剛來蓬萊吧,我比你早來了小二十年,若信得過我,不妨說說。”

    明珠:“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想拜一人為師,卻不知道她有沒有心思收徒,怕到時候她不好意思收了我,反倒給她添了麻煩”

    還在何城的時候,明母就說過明珠,大部分情況下反應的比誰都快,小一部分的時候,卻總是優(yōu)柔寡斷,瞻前顧后。

    她有心要拜鄒娥皇為師。

    但又怕對方不愛收徒,又不會拒絕,反倒是連累了對方。

    而若不拜師,其他人她又沒想法,怕到時候無名無份的,在蓬萊留不下。

    所以頭疼。

    姜印容神色頻頻變化,最后終于忍不住笑了:“你說的這個人,不會是鄒仙長吧?”

    明珠說:“你識得仙長?”

    姜印容彎眉輕笑:“若不是她不肯收我,大抵你現在該叫我一聲師姐。”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遠而朦朧。

    香爐里的煙灰漸漸飄散。

    兩人交鋒已有一柱香。

    容有衡盯著鄒娥皇即將落在棋盤上的最后一子。

    上輩子幻海天,鄒娥皇選的最后一人是明珠。

    但是現在,未來解放密州的女儒長現在并未入道,幻海天帶明珠不過是多拖了一個人去送死罷了,有什么區(qū)別。

    如果這次的師妹,選擇的不是十五年后的明珠,那么要是誰。

    容有衡:“師妹給些提示罷——”

    鄒娥皇撐著下巴,聞聲微微一頓,然后啞然失笑。

    她幽幽提示道:“獨坐千山雪,談笑逐天下。”

    “師兄,我要說的這個人,你恐怕已經猜到了。”

    在鄒娥皇心里,容有衡這三個字的含金量大約和算無遺漏有得一拼,假死消失的二十年如今也變成了早有預謀的一步棋。

    盡管關于師兄本人身上還有眾多謎團,但是她從不去問。

    可她總覺得對方大約是懂她的。

    就算不懂,好像也猜得準她。

    容有衡愣神,忽然聽見鄒娥皇輕輕一笑。

    她還未落下的棋變了軌跡,棋布錯峙一瞬煙消云散。

    “恭賀師兄得勝此局。”

    鄒娥皇覺得怎么下都沒意思,索性讓棋于他了。

    容有衡心如明鏡,只是微笑:“你又哄我了。”

    他頓了頓,卻是說:“二十年前,天下大旱,妖族入侵,民間哀鴻遍野,世家魚肉百姓,于是有位豪杰舉周之大旗,自北海起兵,然而妖族叛亂平復后,世家遂起亡其,門派斷其后路,征伐十年不止,于雪山上斬其雙腿煉旗,名震一時的姜英自此下落不明。”

    “很多人都說她死了。”

    “但是我知道師妹,大旱平息之后,近十年你又下山了一次,別人都說你是為了尋找我的‘骸骨’,可你歸來只帶了個殘了腿的女人。”

    “謙立延,孫峰貳都在她的麾下,想要他們聽命,你帶她再好不過。”

    第57章  這世上會有人恨她。

    鄒娥皇很久沒有聽人說過姜英這兩個字了。

    這個名字對于世家來說, 更像是一團模糊的血,帶著慘狀的顏色,落在斑駁的墻上, 最后成了擦不掉的臟漬;

    而對于有的人來說,這個名字則是上山的朝陽,最后的燭火,微弱而不滅, 群起而不誅,永遠帶了點末路英雄的悲壯色彩——門閥豪俊的年代,是最后的信仰。

    妖族入侵后, 外患解決。

    于是世家并起,*  共十州發(fā)兵北海。

    她師兄說的還是保守了一點。

    名震一時這個詞不如臭名昭著。

    在那個時候,殺姜英,是最正確的口號。

    世家對門派說, 姜英所圖甚大, 要繼周之后再建一個國度;世家對百姓說,姜英不是好人, 干旱、妖族背后都有她的推波助力。

    于是傳到鄒娥皇耳朵里的姜英, 就變成了三頭六臂,所以才能從一個小小的婢女,掌握了北海平家的內政;又生得兇神惡煞,所以哪怕成為了一方梟雄,后宮也空置無人。

    總而言之, 該是一個可怕的家伙。

    而當鄒娥皇耗費十日,最后只在雪山之上, 翻到了一個雙腿空蕩蕩的瘦小柴弱女子的時候——

    她是完全沒有想到過,姜印容原來就是姜英。

    姜英, 原來也可以不那么強壯。

    姜英,甚至都可以沒那么多雄心壯志。

    雪封的洞穴里,斷了雙腿的女子半支著身子,微靠在枯草堆里,半丈遠處是滅了的篝火,白氣從她鼻息中呼出的時候像結了冰。

    鄒娥皇看不清這女子的神色。

    她只聽見了女子的笑。

    悲涼?說不上。

    譏諷?談不得。

    只是很沙啞地笑,從嗓子里一點點擠出來。

    這女子問鄒娥皇:“姑娘,能不能告訴我,我的腿如何了?”

    鄒娥皇這才發(fā)現,這女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珠子里卻是灰茫茫的,沒有神采,應當是看不見了——所以才不知道,自己的腿,已經沒了。

    兇神惡煞?三頭六臂?

    都不是,甚至還比旁人多了一雙盲眼,少了兩條健全的腿。

    …

    “能治。”

    姜印容扭頭看著不知所措的明珠微微笑,“鄒仙長當時遇見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從練武場出來,明珠已經自發(fā)為她推起了輪椅。

    兩人不知如何就聊上了。

    明珠聽她談起過去的經歷,總覺得有些耳熟。

    姜印容說,她并不是密州人,是北海的一位漁民。

    “天下四海,幻海天,北海,東海,死海,但是東海是龍族手下,死海歸屬仙門昆侖,幻海天七十年一現世。那么北海漁業(yè)發(fā)達,便是自然的。”

    “你是密州世家出來的小姐,大約聽過北海平家的名聲。我年輕的時候,便是在他們那里當牛做馬。”

    明珠想,姜印容調查過她,所以才會知道她的出身。

    是密州何家派來的人、還是女子會出了什么差錯…

    明珠直視著對方的琥珀色的眼珠,企圖在里面找到半分的心虛。

    卻只看見了淺薄的笑意。

    這個叫姜印容的女人眉毛極粗,因而顯得英氣,然而眼睛又淺淡,里面的笑意哪怕蕩出來了也不會顯得熱烈。

    好像一塊冰。

    但是談起鄒娥皇的時候,這雙淡笑的眼又會斂起,只剩下了嘴角那一半的似笑非笑。

    “別那么緊張明姑娘。”

    姜印容微微嘆氣,“我年輕的時候在平家當牛做馬,但那個地方可不是好呆的,我逃去過密州,你們密州姑娘發(fā)簪與別個地方不同,且有很多規(guī)矩,平民不能簪白玉蘭因而我猜,你是不是密州的——”

    下一瞬,明珠冷冷打斷道。

    “無需多說,你不是因為我嘆氣所以才搭話的吧,練武場上全是木樁,根本不適合你修煉,你該去瀑布磨心,也就是說,你的目標明確,不是興起搭話。”

    明珠將輪椅向前輕輕一推,撤開了手。

    如果一開始還有些不確定的話,在對方談起鄒娥皇后,明珠心里便如明鏡,這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相識。

    姜印容找她,一定是心懷鬼胎。

    輪椅咕嚕咕嚕向前,最后撞在了石階上。

    一路羸弱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從輪椅上直起了身。

    倒不如說,在修者以力抗天的年代,這人還能坐在輪椅上滑來滑去,就是一種極其不“修士”的表現。

    姜印容張開雙手,空蕩蕩的腿褲,慢慢凝結出了冰柱,撐在地上,下坡的夕陽在她身后熠熠生輝。

    “是啊。”

    明珠聽見姜印容竟輕笑承認了。

    “我確實非一時興起。”

    “你若拜她為師失敗了,那便叫我一聲師姐,算得上是同命相連;可若你成功了,那便是我姜某人的眼中釘,非除不可。”

    姜印容說的坦蕩蕩。

    光折射在冰凝結成的雙腿上,閃出寒芒。

    明珠心里忽然一空。

    好熟悉,這個人給她的感覺真的好熟悉。

    到底是在哪里聽過?

    …

    鄒娥皇從回憶中抽身,她離開棋桌,抻著懶腰。

    當枯枝將光影打的零落,斑駁的暖陽像濃稠的河水一樣渡在鄒娥皇的臉上,那雙黑漆漆的眸子卻干干凈凈,只余一輪晚日映在瞳孔里的光暈。

    容有衡心跳微錯了半拍。

    “師兄,你猜的不錯。”

    她道:“但是姜英已經死了,我?guī)Щ貋淼哪莻人叫姜印容。”

    “姜英陰翳孤高,和我不曾相識,何談幻海天一行…姜印容又恨我入骨,我驅使她,她未必愿意。”

    容有衡心說,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不過就是一個人換了兩個名。

    然后才反應過來鄒娥皇說了什么。

    這世上居然會有人恨師妹?

    “她若能來,‘談笑逐天下’這半句說的便是她,她若不能來,‘獨坐千山雪’也還是她,”鄒娥皇頓了頓。

    “臨出行前那日,蓬萊會設個論道臺,擇出最后一人,我盼望這最后一人是她,但若不是她——”

    “那也很好。”

    第58章  她已不再年輕,可她身邊總有人正年輕

    蓬萊么, 是一個構成極其簡單的門派。

    之所以說它簡單,是因為這里沒有雜役,山上的人, 你能看到的,都是弟子。

    這里甚至沒有記名弟子的概念,每個人往上追幾代,到最后總能和容有衡扯上關系, 和容有衡扯上關系后,大約就可以說是道祖的直系玄徒。

    也正是托了結構簡單的福,一有什么風吹草動, 眾人口口相傳, 比靈玉上傳通信方便多了。

    畢竟,靈玉只是一對一聊天。

    線下聊八卦卻可以組個團了。

    所以可以見得,在這個結構簡單的島上是沒什么秘密的

    那日鄒娥皇找完青度, 以越蓬盛為首的一群人就知道了秘境要提前開的消息。

    而后幾日鄒娥皇找完謙立延、孫峰貳后, 方圓百里的島內,就連只會咩咩叫的羊怪都知道幻海天秘境一行的人選了。

    青度, 越蓬盛, 謙立延,孫峰貳,再加一個帶隊長老鄒二師伯。

    秘境的配置,按理來說該是五個弟子一個長老。

    很明顯如今才四個,還差一個弟子, 會是誰呢?

    蓬萊弟子懷著這個疑惑,沒等來最后一個弟子的名字, 卻等到了開設論道臺的消息——

    在臨行那日的上午,會于觀云亭下設論道臺, 以一柱香為界,最后站在臺中央的人,就是這最后一人。

    一石驚起千層浪,不外乎也就是如此了。

    能進幻海天秘境的機會如果公平地擺到每個人眼前的時候,沒有人不會想搶這么一個名額。

    拜托,那可是幻海天哎。

    全修真界,最富有的秘境!!!

    …

    臨行當天。

    “呼。”

    鄒娥皇吁出了一口長氣,滿意地審視著她找青度幾人臨時搭好的論道臺。

    一會千萬不要有人給她打塌了

    鄒娥皇默默祈禱。

    青度衣裝整齊地蹲在鄒娥皇身后,面無表情地運轉靈氣,然后運到丹田的位置時,腹下一陣絞痛,留不住的靈氣像沙子一樣潰散了。

    越蓬盛:“噗嗤。”

    下一瞬,捂著嘴偷笑的越蓬盛就被靈氣注成的水澆了滿頭,他大怒,只聽見青度冷冷一哼。

    呵呵,運轉一周靈氣對她來說雖然還有點困難,但是澆他一泡水,還是輕輕松松的。

    眼看著兩人就要打起來了,鄒娥皇想勸架,就聽見謙立延說:“有兩人來了。”

    孫峰貳說:“走的還都是空路。”

    鄒娥皇聞聲抬起頭,只聽得越蓬盛困惑,“我怎么什么也沒看見——”

    青度趁機又呲了他一臉水。

    當清澈透亮的靈水沿著越蓬盛滴滴嗒嗒的發(fā)梢留下的時候,越蓬盛聽見青度冷哼一聲:“謙立延,能夠眼觀八方,孫峰貳能夠耳聽千里,去年排名混戰(zhàn)戰(zhàn)你不就是險些被他們倆聯(lián)手打下去了么,還沒個記性。”

    越蓬盛惱地擦了把臉:“你怎么不說我最后是被你背刺給一巴掌推下去的,要不然我該是混戰(zhàn)的第一。”

    去年排名混戰(zhàn),明明青度都和他約好了聯(lián)手 結果打到只剩下三個人的時候,這丫頭賊壞,居然趁他不注意,一腳給他踹了下來。

    兩人的爭吵聲很快就被一片肅殺的刀槍聲取代。

    只見得一左一右兩側,殺出了一男一女,男子踩在左側的樹干上,一步一跳,手里持著一把長長的寬刀。

    女子飛在半空里,舞著一把紅纓槍。

    兩者一來一回,然而空氣中只聽刀劍錚鳴之音,不見腳步之聲。

    青度暗暗欽佩起了孫峰貳,這一男一女都是體修,腳步聲本就輕,可居然被他聽得清清楚楚,足以見得其功力。

    鄒娥皇聽見一聲哨子從山頂向四周傳來,她抬起頭,見道祖不知何時已經立在半山腰的觀云臺——方才的哨聲是他吹響的。

    香煙在壇中,緩緩燃起。

    競爭,已經開始了。

    孫峰貳的耳朵動了動,四面八方,都傳來了不同的聲音。

    人,很多人。

    “這女子是殷三娘,”青度面露贊色,她望向那揮舞在半空的紅纓槍,“雙人賽的第十八名,紅纓槍一出手,無人能敵。”

    越蓬盛嘆氣:“她是很強,但是拿刀的那個是李寧玉,單挑血戰(zhàn)到最后的漢子。”

    “李寧玉不可能敗。”

    正如越蓬盛的猜想。

    到了最后,威風凜凜的紅纓槍被一刀挑出,李寧玉借著一柳條的力先蕩到了論道臺中央。殷三娘自知不敵,撿起刀悻悻離場。

    但是李寧玉面無喜色,只因他踏上論道臺的那一刻起,暗處亦有無數人也跳了上來。

    “土沱子和書簍子這對也來了,”越蓬盛拍手嘆道,“我還以為李寧玉要笑到最后,但是這兩位來了,聯(lián)手未必不能有轉機。”

    青度輕聲:“他們兩個算得了什么,黃婆婆竟也在——”

    孫峰貳則說:“蓬島之大,真是臥虎藏龍。”

    香煙緩緩燃燒過半。

    李寧玉終是不敵幾人圍攻,提著刀狠狠斬出一個氣浪,帶走一開始圍攻他的兩人后就下了論道臺。

    然后,這臨時搭建的論道臺,也在這樣的全力一擊下轟然倒塌。

    鄒娥皇:“…”

    她就知道。

    現在廢墟上還有三個站著的人,黃婆婆、岳姑娘、飛刀張,各立在一個凸起的角上,無一不是狠角色,彼此之間也俱達成了共識,死死守著幾個角,不讓新的人上來。

    像三根擎天柱。

    香煙已經倒了四分之三了,只剩下一個指肚的長度。

    能上的人基本上都上了,但這三個人卻像釘子一樣定在原地,約莫再有一呼吸,目前這穩(wěn)定的三角同盟就會為了剩下的一個名額大打出手。

    甚至現在,彼此之間已經有些虎視眈眈了。

    鄒娥皇嘆了口氣。

    到了現在,大約可以確定了,姜英…印容估計是不會來了。

    那個人恨自己,她該心知肚明。

    因為她醫(yī)好了姜英姑娘的眼,卻永遠毀了姜英姑娘的腿。

    而名聲鶴起的姜英,是個體修,前半生曾經靠的就是這雙腿,號稱掃花飛落葉,千軍萬馬不留行。

    所以那日世家擒住姜英,要拿的就是這雙帶姜英從婢女殺成一海統(tǒng)領的絕活;所以雪洞里,看不見的姜英擔憂的不是那一雙眼,而是無知無覺的雙腿。

    鄒娥皇背過身,謙立延、孫峰貳兩人當年都是跟著姜英一塊來的,坦白來說,前日她甚至都沒什么底氣能叫動這兩個人跟她下秘境。

    哎。

    下一瞬,鄒娥皇卻聽一陣熟悉的輪椅聲。

    她猛然回頭。

    “誰?”

    論道臺上,原本針鋒相對的三人暴喝一聲。

    黃婆婆從指尖射出三根銀針,可剛剛離手,這三根銀針就被一面冰墻凍住,三塊角上憑空出現了一塊冰地,從天而降的輪椅咕嚕嚕地滑出場地,然后砰地跌到地上,從滑溜溜的冰面上推走。

    臺下觀戰(zhàn)的明珠眉頭一皺。

    那個輪椅好眼熟。

    是那日的那個怪人!

    只見論道臺上一瞬間風云異變,銀針伴著綾沙飛起,飛刀與冰霜相碰。

    眾人都不敢眨眼,唯見十幾米內的溫度驟然降低,先是黃婆婆被一腳從高處踹了下來,再是剩下的兩人也如下餃子一樣,一個個跳了下來。

    此時,最后一段香煙化成灰落下。

    時間終了。

    臺上迷霧散去。

    那咕嚕嚕的輪椅一路滑到鄒娥皇跟前,鄒娥皇若有所思地回頭,神色怔愣。

    無數刺目的冰錐之后,一人的身影終于慢慢顯露出來——

    廢墟上,靈力造的冰地里,姜印容素白的面容略帶風沙,英氣的長眉不動聲色,淡漠的眼一掃四周,冰晶凝結的柱從空蕩蕩的褲腿下延伸,宛如迤邐的裙擺。

    然后眾人只見她微微笑了。

    偏偏這笑意不達眼底,讓人覺得傲慢。

    可又或許這不是傲慢,是真刀實槍拼殺出來的睥睨。

    所有人都紛紛屏吸。

    沒有人會想到最后站在中央的人會是一個生面孔。

    一個沒有雙腿的女子。

    “她是誰?為什么在看這邊。”

    自剛剛異變起,越蓬盛就被驚的失去了言語,直到此刻才緩過神來。

    他身側,青度沉聲又重復了剛剛孫峰貳的話,“蓬島之大,臥虎藏龍。”

    而謙立延、孫峰貳兩人則一言不發(fā),單膝下跪朝著論道臺的方向行禮。

    越蓬盛小心翼翼地指著他們倆:“這是干什么?怎么都磕上了。”

    青度視線一頓,微妙道:“我好像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姜印容。”

    能讓謙立延、孫峰貳如此,只此一人。

    “我也知道她為什么往這邊看了。”

    不遠處,青度看見,鄒師伯正在抿嘴笑。

    …

    擇出人后,便該是良辰啟航。

    觀云臺上,蓬萊道祖起手從袖間拿出了紅哨。

    一聲哨響,神獸呼鳴,山野震震。

    就連鄒娥皇腳下的那半塊地也在輕微晃動。

    是鎮(zhèn)魂獸要醒了。

    鄒娥皇輕輕眨眼,蓬萊弟子很難見到鎮(zhèn)魂神獸,素日里哪怕對著天大聲呼喊鎮(zhèn)魂獸的名諱,多半也只是得了半個輕蔑的鼻息。

    但也有例外的情況,比如今天。

    幻海天秘境,五大仙門共聚一堂,小門派與散修天驕亦在其列,這場浩大的修界盛宴,從出場方式開始就在被比較。

    比誰家底蘊更厚,比誰家勢力更強。

    但無論怎么比,都不會有站在鎮(zhèn)魂獸身上更拉風的出場了,除非昆侖肯把夜自咎的劍拿出來做飛行器。

    “鎮(zhèn)魂獸,”道祖立在云臺上,踏云而出的神獸聞聲驕傲地昂頭長嘯,黑白交雜的短毛沸沸揚揚地灑下。

    鄒娥皇被風吹到臉上的幾根毛刺激地打了個噴嚏,齊大非偶,她身后的人群里亦傳出來了幾聲此起彼伏的噴嚏。

    還有的當場臉就生了疹子,痛苦的默默迎風流淚。

    ——其實吧鎮(zhèn)魂獸不常出現在眾人眼前,還有一個原因是,它毛多,掉的也特多

    道祖神情自若地抹了一把臉上的短毛,呵呵笑了。

    下一瞬,眾人只見神獸騰云而起,道祖兩手一并,九十九朵祥云紛至沓來,在半空里搭起了臺階。

    鄒娥皇等人走了上去。

    天邊隱隱傳來祥樂,溫潤的靈氣伴著樂音縈繞在每個人頭頂。

    “一愿吾蓬萊人,此去秘境,磨礪己身。”

    “二愿吾蓬萊島,千年萬年,不滅其魂。”

    “三愿吾鎮(zhèn)魂獸,一載乘風,歸來快意。”

    “爾輩須知,我心應我,要做到縱使富貴迷人眼,也不善變其本心;而萬死不辭,承諾的是哪怕命運多艱,至死方休而不悔。秘境之中,修煉之外,天災人禍,具是修行。須知人心狹隘,不在靈器機緣之間,而人心之大,亦不可用一命一族來衡量。”

    道祖沉聲叮囑。

    鎮(zhèn)魂神獸仰天長嘯,騰風啟航。

    蓬亂的白毛被風一吹,漫山遍野于是又下了第二場雪。

    此情此景。

    鄒娥皇禁不住想,當高傲的神獸臣服頭顱變成坐騎,除了認主,便是認同。

    ……

    鄒娥皇從上鎮(zhèn)魂獸身上回頭,巍峨的蓬萊島已經變成了小小的圓點。

    十幾歲她離開蓬萊前往幻海天的時候,也曾心懷期待,意氣風發(fā),以為今后就該是揚名立萬——開啟一個叫鄒劍仙的時代。

    現在千年歲月須臾爾。

    她再一次踩在鎮(zhèn)魂獸的背上,聽著神獸鼻音作沖鋒號角,卻已經從歡呼雀躍的人變成了沉穩(wěn)的帶隊長老。

    而身側的五個人,哪怕是冷靜的青度,見過風浪的姜印容,面上都有一瞬不顯的雀躍。

    這樣的雀躍,叫年輕。

    鄒娥皇想。

    她已算不得年輕,但是幸運的是,她身邊總有人正年輕。

    ——這些人是如此風華正茂,要在這修真界開啟一個新的時代。

    第59章  他給自己取名無心,就是怕了這樣的生離

    “幻海天秘境的入口在這里, 而我們目前的位置是在這里。”

    鄒娥皇指著地圖上的小點。

    這份地圖是鬼谷售賣的,只需要幾顆一品靈石,算得上是修士出門必備的便器, 顯示著六人位置的小綠點一閃一閃的,而終點位置的幻海天這是一個小紅點。

    “七彩閣從這里出發(fā),昆侖則是這里,他們兩宗一定會撞上, 鬼谷墨莊多半要走土路我們目前有兩種選擇,一種是直接飛去,優(yōu)點是路程短, 缺點是遇見的人多。”

    越蓬盛問:“另一種不會是要繞遠路吧?”

    鄒娥皇點頭, 她的手指在地圖上劃了一個大圓圈。

    “另一種,我們要先經過冀州、青州接著才能到秘境入口。”

    “師伯是怎么想的,”青度道, “我們要走哪一種?”

    鄒娥皇哎了一聲。

    “我想問問你們的意見。”

    當年幻海天秘境的名額還沒有像今日一樣分配, 各大門派幾乎都是剛剛建立,也不存在什么帶隊長老, 甚至弟子都很零星。

    那年只有她和師兄兩個人。

    這兩個人里, 真年輕的那個心浮氣躁動不動就要說“拔劍”,而裝的恭謹守禮的那個不過也就是裝的,皮下還是那一等一的輕狂的魂兒。

    所以可想而知,倆人最后選的那條路了。

    一定是最近、最直、撞上的人最多的。

    殺機四伏的路。

    鄒娥皇還記得當時夜里晚風吹過她的側靨,她躺在鎮(zhèn)魂獸的軟毛上, 仰頭數星星的時候,就聽見四周傳來了幾陣喊殺聲, 她當即就跳了起來,反手抽出背后的重劍。

    可最后還是拔劍四顧心茫然。

    拔出劍的鄒娥皇, 謹慎地邁出兩步后,卻不見黑壓壓的刺客,也不見別的門派的人,好像剛剛震耳欲聾的殺聲只是她的錯覺。

    她往前看,只能看見那個光風霽月的師兄坐在神獸頭頂上,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鎮(zhèn)魂獸白亮的皮毛。

    滿月的光渡在少年真君的半個身上,容有衡露出了半個略顯寂寞的側臉,然后朝茫然的鄒娥皇解釋道:“他們太弱了。”

    所以不過只是一個呼吸,他就秒了這群人。

    鄒娥皇:“…”

    她想,進秘境后一定要繞開師兄走。

    不止是沒什么參與體驗感,主要是太欠扁了這丫的。

    所以在后來的幻海天秘境里,鄒娥皇才會和天機子搭隊,兩個半斤對八兩的組合,最后卻靠著出人意料,在那年群英薈萃里殺出了一陣血路。

    只是,成也幻海天,敗也幻海天。

    一個在幻海天里藏了執(zhí)念的種子,妄圖觸碰到空間法則的力量,最后天人五衰,從趙郎變成了老趙。

    另一個,被人捧到了最高的地方,然后跌的粉身碎骨,把驕傲的心碾落成泥。

    而現在么,鄒娥皇撐著下巴看著眼前的五個人。

    他們有的人已經從高處跌落,有的人改名換姓,有的人還不知天高地厚,有的人心懷信仰

    這次一行,命運會再一次用世事無常,來戲弄這幾顆少年真心嗎?

    鄒娥皇不知道。

    又或者這次好運終于落到了他們頭上。

    “走人少的一條路。”

    青度的手指在地圖上繞了一個圈,“沒必要提前和他們碰上,養(yǎng)精蓄銳,這次進秘境就不是為了拿名次,在座的幾位,我想恐怕也沒有需要揚名的,反倒是——”

    越蓬盛奇道:“你怎么知道小爺要走低調的這條路。”

    青度沒理他,只盯著姜印容三個人,意有所指:“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麻煩的事,不愿意被別人認出。”

    這是知道自己的事?

    姜印容挑眉,淡眼閃過一絲笑,“不,我的看法和青姑娘不一樣。”

    這是姜印容踏上旅途后說的第一句話。

    鄒娥皇此刻終于將視線落到姜印容身上,然后禁不住笑了;時光和名字帶走了姜英的英雄事跡,然而身上的股睥睨天下的傲勁兒卻還沒有被打磨。

    失去了一雙腿算什么。

    姜印容還是當年那個赤手空拳,掀起連綿十年起義的頭頭姜英。

    要說昔年,世人最大的誤解,除了謝霖是個殺人如麻的邪修,容有衡被妖王一巴掌拍死了,那么就只剩了一條——

    他們都以為姜英這個人必定是十分的蛇蝎心腸,狡詐詭譎,還帶了點臥薪嘗膽的謀算。

    但實際上么,鄒娥皇認識的姜英,蛇蝎心腸先不論,殺該殺之人的時候確實沒有手軟過,但是面對著其余人的時候,又是十分仁善,身上有些俠義的。

    狡詐詭譎么,這個詞世家用的時候定是受了點個人感情影響,鄒娥皇更傾向于這個詞是對于姜英智謀的贊嘆,一夜之間將北海平家換權,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上一個打逆風局的,鄒娥皇印象里的還是何言知。

    而臥薪嘗膽的謀算這個其實是最離譜的。

    前兩個或許還沾了點邊,但至于最后一個么需知那年,姜英還很年輕。

    年輕到,這場本以為是蓄謀已久的起義只剩了一個臨時起意的可能。

    不服就干,不爽就上。

    勝了就是流芳百世、盛世稱大王;敗了就是困雪山、生死不知。

    而無論輸還是贏。

    姜英從不知,怕一字要如何去寫。

    她只知,以弱勝強,以小博大,這世上道路千萬條,總有一條路能走到終點。

    另一廂,察覺到鄒娥皇的視線,姜印容忽然覺得喉嚨發(fā)苦。

    不

    有一事,鄒娥皇不知,但姜英還是怕的。

    在姜印容還叫姜英的時候,自得于是天地間的鷹,自由翱翔,無牽無掛;而當她成為姜印容后,少了很多東西,也擁有了很多東西。

    身側是生死相隨的兩名手下,眼前是眼前是什么人呢?

    姜英不知,姜印容也不該知。

    眼前的這個人在她叫姜英的時候,最意氣風發(fā)的時候,那個時候權利、聲名、修為俱在的時候,不曾得遇。

    而雪山上,她最落魄的時候。

    修為盡廢,靈脈盡斷,引以為傲的體術失了那條腿,那條她拿天材地寶堆成的腿,還是個半盲地瞎子,吊著半口氣等死的時候——

    等來了這個姑娘。

    叫她悟蘭因,悔絮果。

    視線回籠。

    “每個人的精力和體力都是有上限的,與其把體力浪費在繞遠路上面,不如趁著大家修養(yǎng)還算好的時候,揚名立威。”

    姜印容手指在三條路交接的地方頓了頓,“這個路口是必經路,可見爭鋒是避免不了的,既然繞近路也要來,繞遠路也要去,那么麻煩從來不會少,不是你避就能避開的。”

    “我們走直線。”

    鎮(zhèn)魂獸體型本就不易躲藏,要盯著蓬萊的人找到蓬萊其實輕而易舉,而不想惹上蓬萊的人,看見鎮(zhèn)魂獸自會避而遠之。

    兩條路線,其實區(qū)別不大。

    青度之前的顧慮不過就是怕有人借“姜英”這個名字代表的意義發(fā)揮,但是姜印容從用冰做支撐的那一刻,前塵往事,“姜英”種種,都不重要了。

    那怕什么。

    抵死不認唄,天下生得像的人那么多,姜印容不過是正好又少兩條腿。

    “…”

    眾人此刻都將視線再度放到鄒娥皇身上。

    作為這次的帶隊長老,她顯得太過和安靜了,安靜到有幾個瞬間,眾人都幾乎忘了她的存在了。

    被眾人注視著,鄒娥皇啊了一聲。

    這是等她決策呢?

    ……

    “道祖。”

    李千斛抬腳走進門檻,抬頭靜靜地看著云無心。

    修真界總說蓬萊道祖像天,立在那里從不會倒塌。

    但是近幾年,李千斛能明顯地感受到,師父老了。

    生老病死,本該是人之常情。

    只是沒有人想到過,當衰老發(fā)生在云無心身上的時候,會顯得那么快,快到有一些的猝不及防。

    或許當一朵云觸碰紅塵,選擇修煉人身的一開始,也就注定了某一天的死亡。

    寂靜無聲的屋子里,李千斛只聽見云無心輕輕地笑了。

    這笑聲寬和,失了所有扎手的棱角,又有點寂寞,李千斛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一個老人的笑聲。

    “今日有什么事宜?”

    李千斛垂首答道:“二師姐走了,大師兄容有衡也下島了,四師弟在今早在論道臺四周,揪出了兩個妖界的探子,除此之外還是老動靜,太陽的角度依舊比前一日往下挪了半個位置,照這個規(guī)律,離末世只剩了二十年。”

    云無心點頭,“好,你出去吧。”

    在李千斛即將推開門的半個剎那,她忽然聽到了云無心咳嗽了幾聲,“站住。”

    他又叫住她。

    “四徒兒,你是不是在怨我。”

    這句話其實已經有些示軟了,平時云無心從不會和他們強調什么師父徒弟的概念,就連幾人稱呼云無心,和島上其他人也并無什么區(qū)別,仍只是道祖道祖地喊著。

    李千斛停住腳,轉過身后是無可挑剔的微笑,“師父怎么會這么想。”

    她沒說怨也沒說不怨。

    多半是怨的——云無心想,若不是你這幾日給老頭子送的膳食要么苦的,要么咸的,他也不會多此一問。

    “把你在謝家練出來的微笑收好,”云無心嘆了口氣,“你是在怨我把謝霖收歸蓬萊么?那孩子本性不壞,逢遭大難后雖是走了歪路,卻也可救,最難得的是那顆蒙了塵的玲瓏心,我覺得惋惜”

    李千斛打斷:“師父行事,不必和徒弟解釋,謝霖是個好孩子,除了瘋了點。”

    哦,不是為了這個。

    云無心道:“那你莫非是在生氣我沒攔住你師姐走了這條救世的苦路。”

    語落半響,云無心沒聽到李千斛的回復,只看見對方臉上的笑容變得愈來愈生硬了。

    云無心還是不夠了解人。

    李千斛從沒有怨過他,或者說李千斛怨的根本不是他。

    她要怨的那人神經大條,早就坐在神獸的背上一走了之,而她怨那人怨那人太過良善,于是叫她總這樣擔驚受怕。

    只聽李千斛終于開口了:“師姐決定的事情,師姐要做的事情,無論多難,無論誰來攔她,她都會去。徒兒并沒有生師父的氣,徒兒也無氣可生。”

    李千斛道:“近幾日膳食苦澀的問題并非徒兒有意為之。”

    云無心嘆氣,他現在明白了,“你是在為你二師姐擔憂啊。”

    “救世一事,即是她的選擇,也是她的宿命,你二師姐身上有大古怪,我收她那日時便覺得她非本世之人,如今又應了末世而出,旁人替她擔憂也沒什么用,要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別的不過是庸人自擾”

    李千斛又打斷道:“師父,不必開導我。”

    “我不會去攔師姐的,我支持她的一切路,只要這是她的選擇,千難萬險,便由她去闖。”

    “我只是要下山去看看,一百年了,道祖,我該去看看新的世界了。”

    李千斛說這句話的時候,身上早已結疤的燒痕還隱約有刺痛感,她垂下眼眸,盯著自己那幻化出的手臂。

    她那日勸了青度。

    但更像在勸自己。

    蓬萊島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能下島的理由,可每個人的理由,又都那么容易推翻。

    李千斛想,她也該出去看看了。

    十四州風光,不止一個謝城。

    木門開合。

    蓬萊道祖看著李千斛離去的背影,微微一怔。

    他在這屋子里,見過無數個人離去的背影。

    先是容有衡的。

    二十年前妖族入侵那次,這小子死犟,在他門前跪了半宿,然后自請下山了。

    第三日的時候蓬萊島下了難得的一場大雪,然后在對棋的時候,云無心就聽飛鳥傳來的悼信說:

    容有衡,沒了。

    當時云無心那顆白棋梗在那里,死活下不去了。

    從此之后,云無心再沒碰過棋。

    現在容有衡這不孝徒弟又回來了,云無心心理陰影漸漸消失,才開始恢復這項愛好。

    再是鄒娥皇的。

    這姑娘脾氣比她大師兄還要好點,但是頭卻沒容有衡的硬,次次都要跌個半死,才好像能學會聽話一樣。

    那日云無心看著她離開的背影,還以為這貨終于學精了,知道把救世的事推給別人算完。

    結果沒想到,不過就是半壺茶的功夫,對方就去找宴霜寒練劍了。

    然后回來就告訴他說,自己要去當救世之劍。

    云無心這才明白,二貨還是那個二貨。

    搞得他口里的茶水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然后,挨著順序,也該到了李千斛了。

    這個他曾經以為最懂事的徒弟,現在才發(fā)現脾氣大的很。

    她離去的方向,如果云無心沒看錯的話,也是下島的路。

    細細算來,這三個人,一個戒掉了他的棋癮,一個戒掉了他的茶癮,一個戒掉了他的饞癮

    不對,還漏了一個。

    “噔噔噔”

    真是想什么來什么。

    門口處,魚澹叩門,“道祖,道祖,我爹說他想我了——”

    卻只聽見一聲冷笑。

    云無心:“滾。”

    滾球,別讓他看見這傻貨背影……

    有的妖食心就是* 為了得到一顆心,而有的妖,給自己取名為無心,就是怕了人間這樣濃烈的感情,它希望自己永遠都是一朵干凈的白云,不必面對世間污垢。

    但是后來,它變成了他。

    他來人間一場,有了大大小小的羈絆,從此無心者生心。

    然而這一顆心,還沒嘗盡人間歡喜,就先懂了人間的生離死別。

    第60章  珠州變成了豬州

    “都看我啊?”

    鄒娥皇笑了, 眼睛微微瞇起,在這群年輕人身上學到了點年輕勁兒。

    鄒娥皇:“那咱們——”

    她兩指并起,做劍指的形狀, 從綠點的地方劃了一道直線,直搗紅點。

    “就和他們比比誰快!”

    越蓬盛樂了,“怎么比?”

    不止是他,青度幾人的眼睛也朝著鄒娥皇望了過來, 只是比起越蓬盛來說,這些人略顯含蓄,抽劍的抽劍, 玩冰的玩冰, 動耳朵的動耳朵,眨眼睛的眨眼睛總之,都有些說不上的躁動。

    就連鎮(zhèn)魂獸似乎都若有所感, 仰天就是一聲長嘯。

    “姜印容剛剛的話你們都聽著了, 不錯,長線不如短線, 但我覺得么, 短線也不一定就要和他們打起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我們飛得快點,先到幻海天入口的小鎮(zhèn),其余人哪怕出發(fā)比我們早,最多也不過就是一兩天, 畢竟這次幻海天行程算得上是突然安排的,半把來月, 他們光準備和統(tǒng)籌就需要時間,大部分人估計出發(fā)的比我們還晚。”

    青度點頭, 她今年接手過一部分門派事宜。

    知道一個宗門的消息上傳下遞,中間浪費的時間絕對不在少數,可能還有些見不得人的利益交換,一來二去,蓬萊相對簡單的模式反而可能還要快一些。

    青度:“但是昆侖、七彩閣他們肯定出發(fā)的比我們快。”

    這兩個宗門關于幻海天的種子選手都是一早培養(yǎng)好的,和什么時候出發(fā)沒什么關系。

    “別慌。”

    鄒娥皇負手含笑。

    這個時候她終于找到了一點當長老的感覺,不,準確來說,小風一吹她的腦瓜,鄒娥皇忽然意識到在這個隊伍里,她其實根本不是腦子擔當。

    真正玩腦的那個還在挑眉,若無其事地看著她呢。

    素面英眉,運籌帷幄于千里之外。

    世人說,這天下只有兩位謀士,一個是圣人塑身的何言知,另一個便是眼前這位尚且還算年輕的姜姑娘。

    前者是鬼將,后者是陽謀。

    姜印容若是要用計,那一定要你心甘情愿跳進去才肯罷休。

    鄒娥皇想,既然姜將在這里,那她何須用腦,又何須動計。

    然而四目相對,鄒娥皇先看見了一點零星笑意藏在姜印容眼眸中,但是很快,這樣零星的笑意又消散在淡漠的眸子里。

    快得像錯覺。

    忘了,姜印容還恨著她呢。

    鄒娥皇于是也很快地移開了視線,她看著那雙眸子就會想起當初。

    當初

    雪洞,狂風,鋪天蓋地的雪花被卷起,微弱的篝火旁,她記得對方的臉,紫紅紫紅的,只剩下了鼻息還有熱氣。

    強硬了慣了的人,握著她的手,瑟瑟發(fā)抖,低低哀聲道:“姑娘,好大的風。”

    然而世事無常,這個本該怕冷的人,最后卻學會了御冰術。

    還是說,這就是強者做派?

    征服世界,征服弱點。

    鄒娥皇嘆了口氣。

    一切都是過往,她告訴自己,不能和對方梗著這口氣。

    總不能僵一路吧。

    下一瞬鄒娥皇卻聽見那人竟然接了她的話茬——

    姜印容:“確實不用慌。”

    姜印容沒看鄒娥皇。

    她拿冰幻化出兩枚棋子落在了必經的那個路口上,“快和慢都是相對的,若我們沒法保證速度,那不妨讓他們慢下來。”

    越蓬盛驚了:“無緣無故的,他們怎么可能慢下來?”

    青度這個時候一聽就懂了:“所有門派世家散修,即將進入幻海天的所有勢力,從某種意義上都是競爭對手也就是說,我們在考慮的事情,他們也在考慮,區(qū)別就是,有的門派想的是渾水摸魚,有的門派想的是主動出擊,而有的,是暗度陳倉。”

    姜印容點了點頭,她手上的兩枚冰幻化的棋子在地圖上一碰又變成了霜花,接著碾碎在半空里。

    “七彩閣和昆侖必是主動出擊的,鬼谷墨莊是暗度陳倉,剩下的小門派大多想渾水摸魚未必不愿意湊這么一門熱鬧,既然大家都要在這個路口相會,那么不妨,先來段戲曲,混淆視聽。”

    “幻海天秘境說到底也只是一個秘境,我們犯不著和他們爭生爭死的,但是信息的一手性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最快抵達秘境入口,就是搶占了秘境里機緣的先機,而前面攔住他們,終究只是小打小鬧,過火了也不好。”

    越蓬盛這個時候有些聽出來了,但他還是沒聽懂,“怎么拿段戲曲攔住他們?”

    姜印容:“很簡單。”

    “他們想要什么,他們恐懼什么,他們猜忌什么,人心千百種,都在一戲之間。”

    姜印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出奇地冷。

    她平常說話的時候雖然淡,但是低而磁,可當她說剛剛那句話的時候,眾人只覺得空氣似乎都要冷得掉渣了。

    鄒娥皇看著她,而姜印容這個時候也恰好抬頭。

    兩個姑娘的目光在半空中交織。

    有些事情,只有親眼見過的人才懂。

    十年前,姜軍北海潰敗于一夕,冰墻高筑封不盡人海。

    起先還有人在等他們的戰(zhàn)神回來。

    直到后來全城都在上演一出折子戲,名字叫“祭旗”。

    鄒娥皇記得,她推著對方回過北海,卻只見滿城的敲鑼打鼓。

    問了人才知道,原來是在敲鑼打鼓姜英“死了”。

    一心想回去的姜英,那么驕傲的姜英,沒有敗給敵人,卻敗給了她的百姓。

    只是一出戲,接連唱了七天的戲,分明死不見尸,可他們就都肯信她死了。

    又或許,北海平家重新掌權,在這個背景下,不信要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不怪這些人。

    …

    另一廂,妖界,十三州。

    十三州在還屬于人族的時候,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珠州,但是現在么妖族那邊和人族不一樣,它們沒什么世家的概念,只有族群的概念。

    因為珠州的豬妖比較多一點,所以現在珠州改名叫做豬州了。

    礙于這個原因,就連妖們也更喜歡直接稱呼豬州為十三州,覺得十三州雖然潦草了點,那就潦草點吧,總好比過別的妖問你住在哪里,你說住在豬州,那多沒面子呀。

    此刻,十三州某處酒樓的包廂里,坐了幾位妖族的長老。

    一位佘長老,脖子細長如條,捧著青梅酒恨不得把自己泡進去。

    它顯然喝醉了。

    “咱、咱們這位妖王還是太年輕了!”

    坐在它身側的是茍長老,有一條細長的尾巴,毛茸茸地在地上掃來掃去,聞言謹慎道:“佘長老你怎么醉到這種地步了,話都說不清了,咱們妖王這叫年少有為啊!”

    “屁!”

    另一邊脾氣暴一點的包長老呲出兩對尖牙,“你們都沒看見么,妖王它最近瘋了——唯一個人族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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