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入戲(上)
“嗬。若不是前代妖王子嗣稀薄, 這樣的事情怎么會論到這崽子身上,懦弱無為便罷了,信神吾等也只當不知道, 可是妖和人族生死仇敵,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可是他們人族教我們的道理, 怎么現在這代少王就是不明白!”
“少王糊涂啊,竟還要聽這人的話,派兵力去攻打那個什么幻海天還是什么天的秘境!”
佘長老尾巴尖尖都化出來了, 在長褲里晃來晃去, 最后嘭地一變,碧綠色的蛇鱗縮進了青梅酒里。
這老蛇醉得有些熏熏了。
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場合亂說話。
茍寧嘆了口氣,認命地挽了挽袖子, 就要把這老蛇從陳酒里摘出來, 卻見脾氣最暴的老包并沒有出聲附和,而是推開包廂的小窗, 往下探頭。
妖族的酒樓文化是近二十年在人族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 但是和人族酒樓里多半都是說書人不同,妖不愛聽書,只愛看戲。
今日一樓臺子上,唱的就是一出十年前的老戲。
此戲名為,“祭旗”, 是從人族那里傳過來的,講的是一位將軍之死。
現在正演到第十三折——含恨終。
只見臺上, 有雪妖吹出一口寒氣,琉璃燈點在大殿中央上空, 綠瑩瑩的靈氣繞在琉璃燈上空,接著從燈籠口灑下了妖力幻化的雪花,光潔的戲臺于是慢慢有了雪地的模樣。
一位女子跪伏在臺上,在雪風里嗚咽。
包長老問:“這演的是誰?”
茍長老聽出了這老包語氣里的欣賞——豹族人一向喜歡身形魁梧的女妖,連帶著看戲也喜歡看這樣的。
茍長老說是姜英,“這出戲最重要的那個角兒,說來也唏噓,十幾年前有次和真姜英對上過,在寒州臨著北海的邊境,我本來以為那仗要打起來了,沒想到最后我們竟說和了!
“當時我心驚膽戰,但這姑娘嘴皮子不僅厲害,戰局玩的也明白,硝煙化作握手言和,”茍寧嘆了口氣,“若現在北海主事的還是她,那群蚌妖也不至于三天一增援!
“不過這個女角兒不像她!
姜英那姑娘,渾身上下幾兩肉都在腿上,其余地方單薄地很。
而演她的這只妖么太魁梧了。
包長老一擺手,“哪里不像?”
它眼里興致濃濃,叫侍者下去送了個拜貼,“女將軍就該這樣才對!”
左面臺上沖上來了十幾個人,演的是北海平家、冀州陳家那些個世家的高手,手上各個舉了一面威風凜凜的家旗。
為首的那個朝跪在地上的女子呵斥道:“姜英,此刻已值末路,常言道英雄總有盡日,你以微末之身,拼到此刻也算是難得,吾等敬你,只要你一雙腿煉旗,平北海之變!”
臺上的“姜英”大笑三聲,臺下一陣叫好。
熟悉這折子的都知道,高潮要來了。
“微末之身?”
只見臺上殺聲四起,女子從地上撐起身,冷笑連連,“大周亡后,可曾還有公候將相,既然沒有,你們世家的賣身契是登在哪個王法上,讓我看看——”
嗓子拔高,戲腔婉轉,又是一句詰問。
“北海之變?”
女音聲聲泣血:“伏尸千里爾等誰多看過一眼,此變非變,乃無可奈何之路,我姜英立世,無愧于己,無愧于心,今日只要我不死,爾等休想煉此旗!”
這女角演的實在是太好了,臺詞說到這里,場下已經一片飄淚,侍者手里的拜貼還沒遞出去,自己水龍頭一樣的淚水就已經剎不住了,沾濕了紙墨,嚇得它趕緊拿袖子擦來擦去。
只見戲臺幕后,激昂的鼓聲越敲越響,“姜英”被世家眾人逼到盡頭,血戰到最后一刻,慨然赴死。
“好!”
包長老已然忘了剛剛還在和佘長老唾罵當今妖王的事,捏著欄桿的手已經變成了爪子,激動之情溢于言表,“人族原來也有這樣的忠烈之士。”
而酒樓外寂靜無聲,青衫書生撩開簾席。
和這滿樓妖氣比起來,他身上人味太重了,重到幾乎是踱步走進去的一瞬間,二樓包廂里茍長老的鼻子就動了動。
“何言知!”
它低聲道,而身側的兩妖,此刻一個變成了原型泡在酒壺里不出聲,另一個捂緊了嘴巴,再不提剛剛的痛聲唾罵。
是的,讓這三個長老在包廂里長吁短嘆,讓妖王久俊言聽計從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密州起銷聲匿跡的何言知。
此人踏步走進的那一刻,方才滿樓喧囂已不見,如今只剩下了臺上戲子的幾聲落幕哭腔。
而臺下所有妖都無暇觀戲,只是將眼珠子凝到門口處。
“先生,這就是您一直想聽的那出祭旗,只是演完了,小妖這就讓它們再演一遍!
跟在何言知身側的是幾位穿著麟甲的妖軍統領,素日只為久俊一族服務,如今跟在這人族身側眾人具是想,可見傳言里妖王對一人族言聽計從絕非夸大。
“有勞了。”
何言知從容地落座。
他肩寬骨架大,因此撐起了這一身綠衫,但是落座的時候,這人的背影又太單薄,像是能被風吹起的紙片。
何言知不喜歡聽戲,但是他覺得這一出戲很有意思。
其一么,和他要查的事情有關。
其二么,妖界不同于人界。
人界若說還講究什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妖界便是天生的三六九等,血脈壓制凌駕于修為之上,在這樣的地方,端茶送水的從來不見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妖,多半都只是血脈不純的半妖。
而如今,酒樓里引進的戲折卻是“祭旗”,講一個女婢推翻世家的故事,方才他進來的時候,略微一掃,就已經見到不少悄然落淚的小妖。
掌過兵的人都知道,思想,有的時候才是最難掌控的變數。
否則這世上不會有那么多的武力鎮軍者。
因為要靠恐懼,維持軍權的穩定但是,若這恐懼被漸漸消磨,何言知平靜地看著四周被這臺戲感動到不斷抽噎的小妖們——
他想,離暴動也不會遠了。
…
另一廂,冀州邊城。
在敲定好計劃后,鄒娥皇一行人已經進了城,準備傳播他們昨夜加急編出來的戲本,來混淆視聽。
進城時,坐在輪椅上的姜印容卻突然打了個噴嚏。
一行人紛紛停下,鄒娥皇蹙眉問:“昨夜在鎮魂獸背上睡覺,著風寒了這是?”
鎮魂獸為了方便進城時已經縮成一只小狗大小,被鄒娥皇抱在懷里,此刻它聞聲,很不情愿地拱了拱屁股,大尾巴一掃鄒娥皇的臉,意思是別什么鍋都找本神獸。
走在隊中的青度心說,修士哪里有這么容易著風寒的,更別提是玩冰的姜印容——
下一瞬,眾人只聽見姜印容慢慢吞吞、平平靜靜地咳了幾聲,揉著腦袋道:“是有些但還好。”
“我試試溫度,”鄒娥皇腳步快了幾分,一只手放在姜印容額上,一只手放在自己額上認真地試著。
“唔好像沒什么,不,有些燙——”
鄒娥皇一臉嚴肅,她手剛剛放上去的時候,姜印容的前額還是冷的,但不過三息,對方的額就變得滾燙無比。
越蓬盛在旁邊抱臂看著,冷不丁道:“我記得筑基之后,得天雷鍛體,體魄與凡人不同,大約就不會得風寒這樣的病了!
話音一落,鄒娥皇手心試著的溫度又變成了微冷。
鄒娥皇微微一錯愕,低頭去看,卻見姜印容臉色蒼白如常,好似現在忽冷忽熱的人根本不是她一般。
姜印容垂眼,英眉不動聲色,仿佛剛剛什么插曲都沒有一樣,拖著輪椅向前。
鄒娥皇于是只能收回手,幾人繼續向城里的戲班子走。
隊尾,越蓬盛忽然挨了青度一腳心,“你踹我做什么?”
卻只見對方黑瞳幽深,里面似有幾分憐憫的微嘲。
“越蓬盛,”青度道,“我以前只當你大智若愚,現在看來竟真是個傻的。”
怎么連看破不說破這個道理都不懂,明明剛剛鄒師伯和姜印容之間一直僵著的氛圍和緩了,他卻忽然要來句筑基無小病。
筑基是沒病,但青度看越蓬盛腦子是有病。
…
冀州曾被譽為花州,一年四季,繁花似錦,于是乎,它的邊城也是美不勝收,幾乎是一步一花圃。但是眾人最后選擇中途在這個邊城落點,并不因為它的美,而是因為這邊城叫做戲樂之城。
在這里傳播什么戲本,最合適不過了。
鄒娥皇翻著手上的戲本。
這出戲是幾個人一起寫的,主要是為了暗搓搓地給那幾個宗門拱火,但是具體落實到劇本上,鄒娥皇沒想過居然會這么、這么、這么地——
離譜。
狗血。
好看。
很難想到,是由一路一言不發的謙立延寫的。
鄒娥皇吸了口氣,指著這戲中對一個昆侖劍修始亂棄終的鬼谷女修角色道:“你們要我演的就是這個么?”
早知如此。
她一定會在這群小年輕說當今情愛劇本流通廣,不如從情愛下手的時候就及時制止。
第62章 入戲(下)
在修真界, 這個通靈玉大部分只能一對一,飛鶴傳信距離又受限的地方,幾乎可以說, 只有蓬萊,昆侖,七彩閣,鬼谷, 墨莊這五個仙門能做到家喻戶曉。
然而這一次,鄒娥皇手上的戲本,明明才六個演員, 卻已經將這五個仙門一網打盡了。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 鬼谷作為煉器大宗,門下有一名弟子叫小皇,小皇性子嫻淑, 自幼和墨莊的小容青梅竹馬。
這是第一折, 叫做無猜嫌。
但是好景不長,在一次出門歷險里, 小容為了救小皇, 失去了雙腿,小皇痛不欲生,決定治不好小容的雙腿絕不回去。
這是第二折,叫做郎不悔。
為了救好小容的腿,小皇在尋找丹藥的路上遇到了一名昆侖劍修叫小寒, 兩個人日久生情,可小皇畢竟還記得斷了腿的小容, 最后只能在拿到丹藥后和小寒分道揚鑣。
這是第三折,叫做錯生歡。
小寒傷心欲絕, 提著劍殺進了鬼谷,但是卻看見了小皇與小容十指相扣,明白了自己在小皇心里只是工具后黯然離場,而治好雙腿的小容和小皇也幸福地在一起了。
這是第四折,叫做連理枝。
四折下來,環環相扣,情節跌宕起伏,催人落淚處有,恨不得跳腳罵寫折子人狗血淋頭的地方,也有。
憑心而論,鄒娥皇覺得謙立延確實是在此條路上有些許天賦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出愛恨情仇的大戲里,也如愿夾帶了不少私貨。
比如說,鬼谷和墨莊原來一直都暗度陳倉,七彩閣和昆侖因為近幾年秘境排名針鋒相對,蓬萊作為老牌修仙門派,其實很喜歡茍。
再比如說,在這出戲里,小仙門的人總是畏首畏腦的,大仙門的人又總是飛揚跋扈的。
總之是一個也沒放過。
據姜印容是這么說的:“這出戲只是一個導火線,這場秘境之爭的路上,他們一定會打起來,年年如此,區別只是我們把他們打起來的節點從秘境入口變成了三線交匯的主路!
“但是我不懂!痹脚钍⒄f。
“我不懂這個角色分配。”
他憤憤不平道:“怎么是你和青度兩個人演了男主和男二?我們三個大男人一個負責場景布置,一個負責客串龍套,還有一個演反派!”
姜印容微笑:“男二是昆侖劍修要有劍吧,你是巫修,謙立延孫峰貳是體修,既然如此,除了青度還有誰合適?男主是個坐著輪椅的殘疾吧,如果不要我反串著演”
“難道要把你腿打折了讓你來么?”
越蓬盛不說話了。
他總覺得哪里有些奇怪靠啊,小容這個角色怎么想怎么像是為姜印容量身定做的啊!
但是鑒于腿還涼颼颼的,此刻越蓬盛終于明智地選擇了閉嘴。
一丈外,謙立延微不可見地后退了一步,作為寫劇本的人,他面上有些許的心虛,但好在他皮膚發深,一般人并看不出來。
“我沒什么問題!
鄒娥皇猶豫很久,放下手里的戲本。
當她豁出去后再看,這幾個角色,不過也就是臺詞多少的區別罷了。
但
“姜印容,你真的要演么,不必勉強,可以和小謙換一換!
十年前,鄒娥皇陪著對方從雪山里走出的時候,曾見北海滿城白旗,敲鑼打鼓。
她推著對方的輪椅,曾走過城中每一個茶樓酒巷,最后卻并未等來對方口中忠心的下屬,只被一出又一出名叫祭旗的折子戲氣了個半死。
那日晚上,鄒娥皇聽對方在篝火旁錘著無知覺的大腿根邊哭邊笑地罵:“這都是誰寫的破爛戲,姜英這個人才不會求死,姜英這個人才不會這么死了——”
彼時,透過飄忽不定的燭火,鄒娥皇聽見對方長長地抽噎了一聲:“可是為什么,他們竟都這樣輕信我死了——只是幾出戲——怎么能!”
北海的百姓都信姜英死了。
那姜英就算還能喘氣,又和死有什么兩樣。
姜英該是恨死了折子戲。
溫暖的晨風吹過側靨,花香驅散了鄒娥皇腦海中關于那片極寒的回憶。
“沒有勉強!
姜印容淡淡回道。
和鄒娥皇不同,姜印容忘記了很多很多。
姜印容只記得那天晚上,篝火溫暖,滿月明亮,那是她心里防線全面崩塌的一天,是“姜英”從心理上死亡的一天,也是“姜印容”這個名字誕生的第一日。
她從沒有哭成那樣過。
從前沒有,以后沒有。
只有那次,在鄒娥皇面前丟盡了臉面。
但也幸好丟盡了臉面。
姜印容忘記了很多細節,她只記得鄒娥皇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然后輕聲道:“不是這樣的!
“北海人沒有拋棄你,也沒有輕信你死了,姜英,他們沒有,只是你在他們心里的形象遠比真實的你還要高大——”
“因為你是他們推舉出來的領袖!
“你是北海人心里的傳奇!
“所以他們才會寧愿相信一出戲里,你慨然赴死,也不愿相信你活著卻沒有回來!
“姜姑娘,北海人只是太敬仰你了。”
時至今日,姜印容已經能看出鄒娥皇當初說的大多數只是泛善可陳的安慰,但是這并不妨礙她從這幾句話里走出來。
所以。
鄒娥皇不是她的伙伴,也不是她的下屬,不是仇人,也不是她的情人。
是姜英情感溢出的缺口。
礙于這出戲里面含沙帶影編排的門派太多,這座城里出了名的戲班子都不愿意租臺給鄒娥皇一行人。
最后幾人還是在一處不太顯眼的地方租了個臺子。
望著圍觀的廖廖幾人,眾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舒出了一口氣。
人少點好啊。
人少點實在是太好了!
“此出戲共有四折,歡迎諸位觀看,不過話說在前,此戲純屬虛構,與現實無任何關系,還望諸位理性觀看。”
道上,有幾個原本準備抬腳就走的路人,聽了這句話后紛紛頓住了腳步。
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群眾都是有叛逆心理的。
越強調純屬虛構,他們就會越腦補是不是在映射現實,那就越增加了這出戲的真實度。
不消一個時辰,臺上已經演到了第四折,而臺下圍的人也從原來的零星幾個看熱鬧的,變成了里三層外三層。
戲臺上,正演到小寒撞破小皇與小容幸福相會的場景。
只聽得一聲高吭的女音。
“什么?”
短短一秒內,飾演小皇的鄒娥皇臉上就浮現出難堪心虛復雜酸澀苦楚的情緒,她聲音發顫,腳步虛浮,后退了三步。
“在你心里我就是這樣的人?”
此刻臺下觀眾熙熙攘攘,有剛過來的不知道情況,瞅著他們幾個人問:“這是在演什么?新戲么,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懂!
“可悲苦了,我跟你說啊,昆侖和鬼谷原來是世仇,他們兩家居然根本不能在一起——”
“奧奧奧!”
“還有墨莊,墨莊和鬼谷原來私底下還有聯姻——”
“喔喔喔!”
更刺激了有沒有。
臺上,演昆侖劍修小寒的青度,提著坎天劍步步向前。
她面目平靜,試圖用一雙凌冽的鳳眼演出失望悲傷痛苦激動等情緒但是只演出了殺氣。
“少說廢話,拔劍!”
青度緩緩閉眼,盡力背著臺詞
在青度有限的生涯里,從沒覺得過目不忘是一件這么痛苦的事情。
“你如此無情如此無義,說什么喜歡我不過是哄我,我都看見了你和他十指相扣了,還有什么好解釋的,他他還叫你皇兒!”
鄒娥皇:…總感覺這個皇兒怪怪的。
被指到的姜印容套著墨莊常見的彩衣弟子服,劃著輪椅緩緩出場,“虛弱”地咳嗽了三聲。
姜印容:“皇兒,他兇我。”
鄒娥皇閉眼,認命地張開雙臂護住身后的姜印容。
“住手,有什么沖我來,阿容之前為了保護我腿已經沒了,你還要怎么樣,當初認識你的時候,小寒,我從沒有想過你居然是這么斤斤計較的男子——”
直到她腳趾扣地,這出戲竟也沒完。
好在、好在,這里不可能遇上一群昆侖。
鄒娥皇呼出一口氣,渾然不覺此刻臺下,一群白衣劍修悄然路過。
事實上,蓬萊一行人什么都沒算錯,昆侖確實是早出發了幾天,但是么中間出了點小插曲。
比如說,這次昆侖的帶隊長老,并非宴霜寒,也絕不是那些個劍仙劍王們,而是天人五衰沒幾年好活的天機子。
這個眾所周知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這一次繼承了一如往昔的風格,沒有讓眾弟子御劍飛行,而是徒步,從死海走了出來。
于是兩隊,終于此時相遇。
“大師兄,何師兄,你們兩個怎么不走了?”
何九州搓了搓手上的雞皮疙瘩,腦袋里想的卻是不久之前師父天機子曾經跟他說過的關于宴師伯的某些緋聞
何九州一回頭,卻只見兩步遠的距離,曲輕云已經變成了一尊石雕,而天機子,捂著嘴最后老臉笑成了一朵花。
舉著手里的通靈玉,正在不知道給誰傳信。
第63章 開戰!
這世上的變故有時候就是這么發生的。
那年鼎盛王朝, 百姓沒想過大周會出妖后與昏君;后來謝家如日中天,謝霖沒想過有朝一日要他孤家寡人。
就像是青度的金丹,姜英的腿, 鄒娥皇的劍。
這世間上絕大多數不幸的事情,其實也不過就是那一瞬發生。
但在那一瞬間發生之前,偶爾也有人會像被閃電擊中一樣,突如其來地腦海一震。
只聽臺上, 鄒娥皇正低低地唱道:“可憐寒劍俠勢大劍銳,要把我夫君打——”
對面的青度面無表情,手里持著坎天劍, 比出幾道劍風, 模仿寒劍俠;坐在輪椅上的姜印容雙手抬高,袖子捂臉,只露出了病氣的膚色, 模仿被大的夫君。
劍氣聲, 唏噓聲,一片叫好聲里面, 鄒娥皇忽然聽到了一陣熟悉的壞笑。
她猛地抬頭, 卻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上,有老頭飛在一柄細長的劍上,一邊笑,一邊拿著通靈玉和旁人傳音。
那劍,鄒娥皇認得。
是西吹雪, 此劍一出,六月飛雪。
那人, 鄒娥皇也認得。
是西吹雪真正的主人,褶子胡子一抓一大把的天機子。
鄒娥皇:“!
如果在這里出現了天機子。
她想, 那么這里一定會出現一群昆侖。
而最糟糕的事情,鄒娥皇在剛剛竟才想到,小寒小寒和那位竟重了一個字。
應該、沒什么事吧。
她沉沉抬起頭,卻只見天機子捂著嘴,“噗、噗”地笑,然后通靈玉那邊傳來了一聲鄒娥皇絕不會認錯的男音。
宴霜寒:“她夫君是誰?”
平靜的男音從通靈玉里傳出來的時候,有一瞬間詭異的波動。
天機子壞笑:“師兄你管嘍,反正不是小、寒——”
“噗,好像是小容!
只聽錚的一聲利器擦過耳邊,天機子微微一躲,他是天人五衰的合道,只要鄒娥皇不動劍,傷不了他。
另一邊,越蓬盛躍躍欲試:“扔我,下一個扔我!”
越蓬盛不是個呆子,雖然不明白為什么昆侖在這里出現了,但是他知道蓬萊和昆侖是一山不容二虎的關系。
他毛遂自薦:“我會自己找準方向,這老賊跑不開!”
好志氣,就是扔不動你哇
鄒娥皇倒吸了口氣。
如今戲已經唱完了,但是到了這個地步,她感覺這戲唱不唱完也沒有什么意義,不,有的,變數只是一個昆侖
鄒娥皇握緊拳頭,下一瞬角落里卻出現了一群紅衣姑娘。
第二個變故出現了,鄒娥皇聽見越蓬盛罵了句我靠。
七彩閣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這群紅衣姑娘里有尹芝。
七彩閣的大師姐,尹月的接班人,論道會上那位驚艷四座的姑娘。
而尹芝身側的那個七彩閣本次帶隊長老,鄒娥皇竟也認得,名尹婉。
坦白來說鄒娥皇在修真界認識的人真不算多,除了和她有交集的就剩下了赫赫有名的,顯而易見,尹婉是后者。
尹婉有個柔情似水的名字,早些年是修真界聞名遐邇的神醫,后來和鬼谷的一位真人成了婚,算得上一雙璧人,只是好景不長。
鬼谷那位真人負了她,說帶她回去不過是為了給青梅竹馬的師妹治病。
這個劇情是不是有點熟悉了。
鄒娥皇想,他們演的這出折子戲,雖然是偶然,但是如今一看簡直是像把巴掌往人家臉上貼。
果不其然,只見人群被幾道紅綾打散,這次出手紅綾的人是尹婉,她比尹月要毒,比尹芝要快,只聽得人群里傳來一陣哀嚎。
下一瞬,十幾道紅綾從尹婉指尖迸發,每一條都閃著瑩瑩綠光,竟是用毒的!
但這威風凜凜的紅綾還沒來得及落地,就先被一面厚厚的冰墻凍住,冰墻后,姜印容雙手微張,冰墻變憑空而現,接著她微張的雙手握緊,寒氣逼人的冰墻就從中空碎開,紅綾也斷成了一段又一段,被寒冰包裹漂浮在空中。
現在沒有人會把她和十年前銷聲匿跡的姜英扯上關系。
十年前讓姜英立起來的是體術,十年后讓姜印容面不改色的是這一手出神入化的御冰術。
她比任何人都有理由討厭寒氣,討厭雪,討厭冷,鄒娥皇想,可這人偏偏學會了御冰術。
怪乎當年是這人最后守住了北海。
寒冰棱角鋒利,此刻形勢一轉,滿天幕的冰錐明晃晃刺人眼,此刻都對準了尹婉。
“哼!
尹婉冷笑連連,“毛頭小兒罷了,你們無理在先,我只是出手給你們一些教訓,竟還在這里逼迫本座。”
鄒娥皇也憑空飛起,擋在尹婉和姜印容中間,硬著頭皮道:* “真君何出此言?”
底下的尹芝好像是認出來了鄒娥皇,瞳孔微微一縮,她向上喊別打了別打了,但是卻并沒有得到尹婉的回應。
尹婉咬牙冷笑:“你們拿我的事情排便做戲,還問我何出此言?”
鄒娥皇解釋道:“巧合真君,天下負心漢多如牛毛,愛恨情仇也都是大同小異,不過是今日他負了我,明日我負了他,真君不妨先問一問,何必大動肝火直接上手?”
天機子哈哈大笑,在一旁火上澆油道:“確實如此,尹婉這次你可真是冤枉了他們,這折戲哪里講的是你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明明是我師兄和鄒娥皇還有容有衡的三角關系,這化名用的都是他們的名字!”
通靈玉傳來一陣靈氣亂流的聲音,宴霜寒的聲音再度傳出:“…別亂說。”
這廝居然還沒掛斷,鄒娥皇瞪了一眼天機子
臺上,姜印容抿了抿嘴,眼風微微一瞥角落里的謙立延。
早知道當初,就叫這人不用小容而是用小印了。
明明講的是她和鄒娥皇的故事
冰錐寸寸逼近尹婉。
尹婉這次只是先一指打散了,并沒有動怒,而是突然注意到了天機子和他身后那群白衣劍修。
只見尹婉眼珠子微凝,冷聲質問昆侖眾人。
“昆侖?你們怎么在這里,難道逍遙門也給你們發邀請函了么?”
天機子問:“什么邀請函?”
鄒娥皇也盯著尹婉。
卻見對方自知失言,急急閉嘴。
自那幾道紅綾出現起,現場近乎已經被打亂,原本密集的人群都散去了,空蕩蕩的大道只剩下了蓬萊、昆侖、七彩閣三門派的人大眼瞪小眼。
天機子還要再問幾句,不遠處卻忽然傳來了一陣喧鬧,只見半空里憑空怒放了紅火色的煙花。
沸沸揚揚的煙花和嗆人的火藥氣讓在場的一眾人面面相覷。
彌漫在空中的火紅色的煙花慢慢變成了兩個字——鬼谷。
火器開道,煙霧繚繞,虛虛實實,是為鬼谷。
五大仙門里唯一的煉器門派,富可敵國。
鄒娥皇此刻竟有一些許的慶幸了——慶幸鬼谷出現的晚,沒看見剛剛那出折子戲。
不過,這些人怎么會都在這里?
鄒娥皇視線一轉,看向尹婉。
尹婉臉上已經沒有先前的惱恨了,取代而之的反而是一種了然。
鄒娥皇目光落至右邊小道頭上,另有一群穿著彩衣的人走了出來,這些人身上的彩衣和尋常成衣鋪子里的不一樣,由密密麻麻的碎布拼接而成。
每一塊碎布上面都有幾針七扭八拐的人名,象征著這一身彩衣至少是出自幾十人之手,更難能可貴的是雖然無甚靈力波動,卻有了天道眷顧的道韻,是功德之力。
這是墨莊的人。
有人說,墨莊是比佛家子弟還要更接近佛的一種存在,弟子出門行善,不問歸期也不問善果。
今日的第四波人了,短短的幾瞬,五大仙門,竟都齊了。
鄒娥皇手警惕地落在劍上。
她和姜印容的分析沒有問題,每次幻海天秘境幾大門派多半都只是在交叉路口相遇。
但是這群人卻來的這樣早。
一定有什么變故在她們不知道的地方發生了。
墨莊最前面的那個人身上的彩衣最長,幾乎都要拖在地上,而他雙腳懸空一丈有,生得是十幾歲的少年模樣,可在場沒有人會真把這人當少年。
如果說在蓬萊,最俱代表性的是鎮魂獸的袖章,戴在誰身上就說明誰是這代領頭羊的話,那么在墨莊這里,最有象征意義的便是這一塊塊碎布拼成的彩衣。
救一人性命,便可得一人針線填上一塊巴掌大的碎布。
這針腳不齊的彩衣,絕非普通的布,而是墨莊弟子走過的路。
一針針,一線線,具是功德。
“墨莊三長老東方皓軒見過諸位!
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模樣的人微微一笑,終是開口。
他聲音低沉,像林間流動的溪水。
“諸位都是為了逍遙門相邀而路過此地么?”
第二次聽到逍遙門了。
第一次是從尹婉嘴里聽見過這三個字。
“什么是逍遙門?”
越蓬盛撓了撓頭,他身上還穿著之前的戲衣。
東方皓軒禮貌答道:“冀州此處的二品仙門,半個月前曾給我們傳信,說這里有幻海天秘境的線索,于是我們便來了!
“嗬。”
尹婉這個時候斂了怒氣,此刻她收了剛剛囂張跋扈的模樣,眉壓眼緊,嘴角只有一個刻薄的笑,“恐怕不止吧!
“最煩你們這些人吞吞吐吐,又想裝好人又說話說一半了,既然要當好人不妨當到底!
尹婉不耐煩道:“不都是聽了逍遙門的信么,有什么好遮掩的,說這次進幻海天,他們這里有秘境里的一處洞穴密鑰,關乎飛升,乃大事。”
鄒娥皇與天機子兩相對視,心下微沉。
蓬萊和昆侖并未收到。
“逍遙門,”鄒娥皇眼皮微抬,終于從犄角旮旯的回憶里找到了這個門派,輕吟道:“逍遙人,逍遙門,人間不渡客,逍遙未有期。”
這個門派素來低調,蝸居冀州一方。
怎么會在這個關頭邀請七彩閣、鬼谷、墨莊,又特意繞開了昆侖和蓬萊再說他們逍遙門也分到了秘境名額,若真有什么線索,哪里輪得到外人。
“別這么看我,”尹婉不耐煩,“七彩閣沒有蠢貨,來了便是對這封信的真實性有了把握,只是沒想到還是被撂了一手!
尹芝嘴角微微一抽,看著自家長老。
哪里是什么把握。
不過是那日閣內開大會,大家坐在一起權衡利弊一圈后,覺得逍遙門實在沒什么底氣騙七彩閣,左右也是順路的事,于是一拍板子就來了,但是看今日這情況,各大仙門齊聚一頭,多半都是被逍遙門驢了。
畢竟那封信里 ,可是以“投名狀”為由,沒提過竟還有這么多人都要來分一杯。
半空中,不斷彌漫的煙花終于散去。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震震從地上傳來,詭異的是,無論眾人從哪個方向張望,似乎都無法辯識出腳步的方位。
就連以耳朵出名的孫峰貳,竟也是遲疑了幾秒,才向東邊看去。
鬼谷,詭異者,善陣,善器。
當初那句,蓬萊難尋,昆侖難入,其實還有后四個字。
鬼谷難抓。
當最后一絲火藥的煙氣從眾人鼻尖消散,一行身上戴著斗篷的灰衣人終于從東邊出現。
鄒娥皇想起尹婉和鬼谷的情仇,轉身去看這嘴巴不饒人的七彩閣長老,卻只見此時這人嘴唇灰白,面色有一瞬間被擊敗的脆弱。
竟是一聲未吭。
這反應明顯不正常。
只見鬼谷為首的灰衣人挑開斗篷,露出了一張坑坑洼洼的面容,像是早些年被什么藥毒過一樣,在修真界一眾帥男美女里面,這張丑巴巴的臉顯得極其突兀。
“嘶,老鬼誰準你掀開斗篷的,”天機子咋舌。
聽這句話,這兩人好像認識。
老鬼、老鬼、等等——
鄒娥皇拍了拍腦袋。
五千年前在秘境的時候,她和天機子一起走的時候,確實是聽他喊過一個鬼谷的人這兩個字的,只是鄒娥皇分明記得,當初那個被喊老鬼的男子,分明生了張好相貌。
那男子叫肖貴,因為諧音小鬼,所以天機子總愛開玩笑喊人家老鬼。
只見那被叫做老鬼的鬼谷長老不見喜怒,聽話地將斗篷帽子又戴了回去,道:“抱歉。”
此刻唇色灰白的尹婉終于恢復了方才的強勢,氣息逐漸平穩,剛剛所有人都在盯著肖貴被毀的容貌,只有尹婉沒有多看一眼。
因為那張坑坑洼洼的臉就是尹婉的杰作。
當戲折子里的故事出現在現實里,其實不過也就是一句:
一腔真心敵不過情郎薄幸。
那年眾人皆嘆尹婉,明明拜入了尹月的七彩閣,明明懸壺濟世,可還是留不住一個情郎的心,輸給了對方青梅竹馬的師妹。
笑話。
尹婉想,有什么好嘆息的?
肖貴當初跟她說了一聲抱歉。
而現在他需要帶著這樣的容貌和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要說一聲抱歉。
這就夠了。
尹婉想。
隨著鬼谷訕訕也出現在這頭后,本就不算寬闊的街道顯得更為狹窄。
曲輕云冷眼觀了會后道,“五大門派都齊了,這逍遙門在搞什么?”
昆侖大師兄類似于蓬萊大師姐,身上比起別的弟子,確實是有些特殊的裝飾的,比如曲輕云的雙劍劍柄上系著的劍穗,拿太陽鳥的尾羽毛做成,在日光下發著淡淡的霞光。
但就算沒有這些花里胡哨的裝飾,青度一看雙劍便也知對方的身份。
那個永遠比青度幸運兩分的曲輕云。
“不是五大門派,我們蓬萊和你們昆侖都沒有被邀約,不如說逍遙門特意繞開我們兩個門派,將七彩閣、墨莊、鬼谷的這百年精英聚在一起,是想做什么。”
青度平靜反駁道。
曲輕云尋著聲音的方向看了過來,須臾挑眉笑了:“你是青度,蓬萊大師姐?”
比他之前想的還要縝密和細心。
“幸會,百聞不如一見。”
正如青度明白對方的身份,曲輕云自然也聽過青度,同輩之中,唯他們二人是少有的對手。
盡管,這是第一次見。
越蓬盛在一旁酸溜溜地重復,“百聞不如一見,嘖嘖嘖。”
青度懶得理越蓬盛的陰陽怪氣。
不遠處,天機子摩擦著下巴,他不知不覺已經飛到了鄒娥皇跟前,“你家那孩子說的有道理,逍遙門這是想干什么?”
鄒娥皇瞥了他一眼,知道這也是個老狐貍就懶得和他裝了,“你問我?飛升這類事情體系重大,他看似是繞過了這三門,其實不然,他繞過的是整個十四盟,在分解仙門的勢力!
但無論如何,鄒娥皇松了一口氣。
五大仙門提前相遇。
那個演戲本的計劃反正是告終了,有時候想想失敗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最起碼。
不用太社死。
…
日落正午,先前尹婉出手的時候那幾鞭子極為囂張,看戲的人群被疏散開的同時,消息自然也會散開。
逍遙門的掌門一聽到消息,就立刻派遣長老來接人了。
然而,還是慢了幾步。
在空中騎著飛鳥極速行駛的逍遙門李長老看著五個門派各具標志的衣物,險些沒有剎住步子。
糟糕。
他暗道一聲不好。
“諸位我是逍遙門的李長老,諸位都是應邀約而來的吧,請跟我來。”
李長老擦了一把汗,他心虛地瞟了眼昆侖和蓬萊。
當初沒邀請這兩宗啊現在來這里湊啥熱鬧啊。
眼看著天機子笑瞇瞇地招手昆侖弟子就要跟著自己一起走了,李長老終于艱難開口道:“那個我們掌門當初沒說要昆侖劍仙們和蓬萊真君們一起來——”
天機子沒說話。
這個老頭平常總帶笑,所以眾人不自覺地就以為他脾氣好,但是當被天機子抿著唇蹙眉盯著的那一刻,李長老覺得自己腦袋已經和屁股分家了。
于是眾人聽見李長老磕磕絆絆地補道:“但、但是我們掌門應該是忘了、大家一起走吧!
鄒娥皇哎了一聲,笑瞇瞇道:“這就對了!
既來之則安之,不妨去看看逍遙門到底在玩什么把戲。
…
逍遙門并不是什么久居深山無人知的門派,恰恰相反,它在冀州知名度很廣,至少算得上是大派了。
逍遙門的李長老客氣地把他們安置在了一座院落里,然后就訕訕跑了。
鄒娥皇坐在主位上,撂開茶壺給自己先倒了一杯水,今天唱了四折戲,嗓子啞啞的。
她偏頭看面前的弟子們,“計劃趕不上變化,咱們在逍遙門呆一天,看看他們要做什么,絕對有鬼,天機子都最后把劍亮出來了,他們逍遙門不過也就是把他們安排在我們隔壁,那個什么掌門人到現在都不肯露面,只見了七彩閣鬼谷墨莊三個門派的人”
鄒娥皇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哈欠,忽然覺得頭有些沉沉的暈。
下一瞬,姜印容坐在輪椅上,感覺有什么東西忽然砰地一聲撞到了她的懷里,鼻尖拂過一陣淡淡的清香。
是鄒娥皇。
鄒娥皇話沒說完,卻先倒在了姜印容懷里。
謙立延、孫峰貳神色微變,一個箭步上前打算把人架出來,卻只看見自家主子姜印容隱晦地搖了搖頭。
一陣悠揚的呼吸聲慢慢從鄒娥皇身上傳出。
越蓬盛扣了扣手,“她還挺會睡的,選了個有輪椅的能接著!
巴掌大小的鎮魂獸跳到他肩上,發出了嗷嗚一聲的贊同。
青度瞥了他一眼:“你覺得突然暈了能用睡覺這種事來解釋么。”
桌子上,茶水微微晃動。
姜印容將手落在鄒娥皇的經脈上微微一試,然后怔然。
如果說別人的經脈像一條不斷延展的線,那么鄒娥皇的經脈則像是撈起的一把散沙,連最基本的定型都做不到。
“怎么樣?”
青度問。
姜印容抬頭道:“這幾日大家都吃備好的辟谷丹,不要碰逍遙門里的東西,茶水里有一種毒素,本來發作緩慢,但是鄒娥皇的身體和我們不太一樣,茶水的毒素反而加速了她劍心劍脈的融合,所以才會突然暈倒!
“讓她睡一覺吧,不要吵醒她!
姜印容隨手將鄒娥皇額前的碎發撩開,下一瞬眾人卻具是一愣,不知道何時起,原本光潔的額頭出現了一團紅色的火焰形狀。
火焰如怒放的紅蓮,盈盈綻放在她半額上。
越蓬盛急促地啊了一聲。
“不會吧,鄒師伯明明是化神啊——”
青度喃喃開口解釋:“傳說合道后期步入大乘的最后一個門檻,是渡劫神境,心魔劫的一種,心有不甘者可在此境里重返過往,而度此劫者,最明顯的標志是會陷入昏迷,頭冒紅色火焰!
可是
鄒娥皇渾身氣息沒有變,還是化神巔峰的修為。
怎么會有渡劫神境。
是劍心劍脈的融合,才刺激到了這玩意嗎?
還是只是恰巧這幾件事撞到一塊了?
姜印容面色是這幾人里最平靜的,但她心里的波濤駭浪不亞于兩人,因為比起青度和越蓬盛,在姜印容還是姜英的時候,十年前她見到的鄒娥皇,本就是大乘。
一個人會經歷兩次渡劫神境么?
姜印容想起了先前自己給鄒娥皇搭過的脈,瞬間又有一絲對于之前鄒娥皇修為的懷疑,那樣坑坑洼洼的經脈,細如絲的靈根,鄒娥皇之前大乘之時,真的能用這樣的靈脈挺過渡劫神境么,會不會只是躲開了。
然后直到現在,劍心劍脈打破了鄒娥皇身體的平衡和封印,才把這渡劫神境從角落里放了出來。
這或許就是唯一的解釋了。
“睡吧!
她將鄒娥皇放到軟榻上。
姜印容英眉之下,是一雙淡薄的眼。
這眼此刻正靜靜地看著床榻上的姑娘。
里面有她本人都不懂得的驚濤駭浪。
等鄒娥皇一覺醒來,姜印容想,或許會沒通過渡劫神境的歷練,劍心劍脈也沒有融合,什么都沒了。
就像自己當初那樣,千辛萬苦,從皚皚白雪里走出,戰勝了死亡,卻沒有贏得人心,最后隱姓埋名,做個逃兵。
又或許,一覺醒來,鄒娥皇會被全世界擁抱。
劍心劍脈修為,這世界上眾人欠她的傷她的,都會回來。
可是。
可是,姜印容忽然察覺到一滴淚從自己的眼角滑下。
她在為鄒娥皇哭?
是的,在為鄒娥皇哭。
姜印容啞著音自語道:“在我還叫姜英的時候,我難過過,失敗過,勝利過,驕傲過,但我不曾后悔過,當年我想我就該過這青史留名的一生,命運何其成全我,成全我的野心勃勃,也成全如今的我!
“可是鄒娥皇,為何命運偏偏不肯寬宥你。”
姜印容又想起了那場苦寒的雪,在雪山上,腳印不過是眨眼就會被冰雪埋沒,行人無法回頭,因為來路早已消失,只能不斷地向前。
鄒娥皇好像一直在這樣的雪里。
“你明明那么想要一步一個腳印,穩扎穩打,你明明從來走的都是中庸之道,可是為什么命運每次都要和你這樣開玩笑,要你非勝即敗,非死即傷?”
要你走一個極端。
一鳴驚人或者落落寡歡。
極端對于天才來說或許是求之不得。
可鄒娥皇和她不一樣,和青度不一樣,和宴霜寒不一樣,和容有衡不一樣,鄒娥皇甚至從來都擔不得天才二字,她只是想走一條普通人的路。
不放棄,普通人也能走下去的路。
但命運卻總是喜歡把這人架在天平的中央,要么應有盡有,要么一失全失。
雪洞里,鄒娥皇最常跟姜印容說的是別怕,別惶恐,別擔憂。
但其實一直說不要怕的那個人,才是真正害怕的那個。
因為這姑娘自己在害怕擔憂惶恐,所以才會想對旁人說,不要怕。
可誰會問她怕不怕。
誰會問鄒娥皇怕不怕?
好像眾人都默認了,這個姑娘一定和那柄古樸的黑劍一樣,不與世俗流,不怕世間險。
姜印容慢慢繞著鄒娥皇被汗漬打濕的曲發,眼中映著那朵明明滅滅的紅蓮,心想,那么就我來吧。
不要怕,這次由我對你說。
鄒姑娘,不要怕。
……
妖界,豬州。
人界已經有些許寒的秋,一界之隔的妖界,卻還是烈陽當空掛。
茍長老化作原型地窩在洞穴里。
作為一只狗妖,準確的來說是一只純血天狗后代茍寧一直覺得自己的狗生順風順水,雖然吧實力不強,但是血脈占優勢,哪怕是二十年前妖族人人喊打的時候,它也過的很滋潤。
所以它不理解痛心疾首的包長老,也不理解頹廢吶喊的佘長老。
它覺得,哪里就到這種地步了呢,再說妖界就算完了,又干卿何事,說句不好聽的,二十年前根本沒妖界這玩意,二十年前天下十四州都是人族的,妖人人喊打,不也這么過來了么。
而有了妖界之后。
妖界真的改變過么?
茍寧想起街上那些衣衫襤褸的半妖,還有亂墳崗里的無頭妖尸。
沒有妖界的時候,這些妖是露宿街頭朝不保夕。
死在戰場上一片片的尸骸里,有多少大妖將,不都是這群小妖。
有妖界之后,這些妖也是被召之即來驅之即去。
茍寧想,無論什么時候,大妖永遠活的滋潤,小妖永遠都活的兢兢業業,這是血脈和天資一出生就決定的事情。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執著于和人族搶地盤呢。
“長老——”
敲門的是茍寧的妖侍,一只灰老鼠,但算血脈較純正的一批了,所以才能領到這份差事。
“底下的妖說,您放在酒樓里的折子戲祭旗反應很好。”
誠如何言知那日覺得這祭酒的折子戲有趣。
確實是被茍寧特意放過去的。
不過說目的么,倒不像何言知這類黑心慣了的人看什么都要陰謀論一下,茍寧做這件事的時候完全是下意識地,談不上要從思想上變革妖界。
它就是覺得這戲寫得好,肯定能火。
茍寧哦了一聲,繼續用原型的姿勢趴著,像一只巨型狗狗,懶洋洋地撓著身上的毛。
它現在在思考的不是酒樓的生意。
它在思考嗯,就是些干卿何事的事。
就像人界有十四盟之類的商討議事的地方,妖界也有妖界的大會,仿照之前的周,設立了三天一早朝的習慣。
在昨日的早朝上,茍寧聽著那個讓它害怕的人類,向年輕的久俊提建議,說要在幻海天秘境上動手腳,派人潛入鬼谷七彩閣墨莊,在幻海天里拿到神的信物。
對,就是神的信物這個扯淡的玩意。
本來去密州偷一群人類回來搞祭祀這套就已經夠奇怪的了,結果現在又出了個神的信物,說要拿到神的信物才能開始神的祭祀
信物信物也就罷了,那可是幻海天,是那么好混進去的么?本來最近密州的事情,那群十四盟的就天天派人來豬州交涉,意思是那群被帶走的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否則就開戰——
開戰!
這兩個字,聽著就害怕。
現在要是被他們知道妖準備混進幻海天,潛入了五大仙門,那豈不是真要開戰了。
茍寧的爪子扒拉的越來越快。
它不怕妖界沒了,只是開戰開戰
一時間茍寧腦袋里的還是那句:
干卿何事!
沒看私底下麻麻賴賴的包長老一句話都不敢說么,像它們這種單純靠血緣沒建樹的長老不過名頭風光,真打算去勸久俊,是嫌自己死的不夠快么?
就算真開戰了,難道就沒活路了么?
干卿何事!
沒看見一直抱怨的那條老蛇最后找了個酒窯把自己鎖起來了么。
到底干卿何事啊!
砰地一聲,平地起濃煙,茍寧從一只趴在地上的天狗變成了人形,它理了理衣服。
“備車,我要面見久俊妖王。”
它想,確實是干卿無事。
可難道就不能多管閑事么。
如果包長老和佘長老在這里看到這只老狗毅然決定進宮勸諫久俊的場景,必然要嘖嘖稱奇。
太和殿上久俊三天前殺了一名勸諫的嬰鳥,血跡晾在那里,現在隱隱還能嗅到一股腥氣,正因如此今日早朝久俊說得再離譜諸妖也是敢怒不敢言——從某種程度上,妖這玩意比人還要現實。
它們從來沒有血性,學會思考全局觀也是上一代久俊教的,大部分的妖只有血脈榮耀沒有妖族榮耀。
能活下去就好。
底層不必思考尊嚴這類離它們太遠的東西,高層也不必思考妖族的未來到底要駛向何方,哪怕是包長老那類對于何言知看不下去的,也不是針對別的,而是因為對方是個人。
久俊記憶傳承何止五千年,可五千年也只出了那么一只久俊,為妖界而戰。
“你要勸孤?”
孤這個字眼是妖王久俊遷都豬州后才學會的,讀起來舌頭卻不太靈活,音調不對聽著滑稽,就像是這群妖仿照人族建的宮殿還有那些朝制,說來也只學了個皮毛,并不成熟。
一般情況下久俊也不會用這個調調,除非是怒了。
久俊雪白的翅膀飄在身后。
此刻妖王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茍長老,在極致的血脈威壓下,這條老狗甚至把尾巴耳朵這類的都爆了出來——這在妖界是極其羞辱的事情。
何言知也在場,茍長老仿佛都能聽見這個人類于鼻尖呼之欲出的輕笑。
茍寧顫顫巍巍地埋頭道:“是!
久俊翅膀微微一扇,狂風將才固定好沒幾日的花瓶噼里啪啦地推到地上。
“上一個勸孤的,你知道是什么下場么?”
茍寧說:“知道!
依舊是聲小若蚊蠅。
“茍長老,”久俊說,“如果你都知道,那你要不要猜一猜你的死法?”
茍寧這次終于抬頭,妖王的威壓幾乎要在它背上刻個烙印,像重重的錘子砸彎了它的脊梁,逼得它不得不發出一聲嚎叫,沖散些許威壓。
它答非所問:“嬰鳥為前任妖王出生入死,一共兩雙翅膀,為了尋找上一任久俊的尸骸在戰場上飛了三個回合,從此折掉一雙,連它這樣的功臣,真心拿您當自家小妖疼愛的,免不了殿前辱死無全尸,王,我還能期待什么樣的死法!
嬰鳥一族食骸骨,也敬骸骨,所以在當初久俊死了之后,所有人都告訴這只嬰鳥不可能留下什么骸骨的情況下,嬰鳥仍自作主張地旋飛半日啼叫不止。
而對于一只嬰鳥來說,最殘忍的死法,不過也就是血濺三尺,尸骸不全。
久俊笑了,獸類的瞳微微閃爍,它說:“孤欣賞你的自知之明,可以給你留全尸!
尖銳的爪子拍在茍長老毛絨絨的耳朵上,這位妖族的王終于紆尊降貴地從王座上起身,決定親自“送”這位長老一程。
此刻空蕩蕩的大殿上卻忽然飄蕩起了一陣笑聲。
是何言知笑了。
他饒有興致地道:“先別殺它!
“我想聽聽,它要勸說什么!
久俊這個時候終于收手了,它很不爽地嘖了一聲。
其實眾妖還是誤會了這久俊和何言知的關系。
這一妖一人實力上算得上旗鼓相當,誰也動不了誰,所以不存在誰臣服誰的關系。
這兩個只是單純的利益交換罷了。
那日何言知告訴久俊,他是起死回生之人。
“你們久俊一族,傳承世代而不滅,可惜王不見王,一直以來,你信神,其實不過也就是在等天道的約定被另一種力量介入干涉,你希望見到你的父王!
何言知有星盤,他什么都能算到。
而哪怕不用星盤,他也自然能看透這只年輕的妖王心里在想什么。
于是他低聲循循善誘道:“我能幫你!
年少的妖王問:“本王憑什么信一個人類?”
何言知說:“因為我也有求于你。”
…妖王久俊現在想起這個人類那日說的請求,都忍不住咋舌,它一直覺得自己為了讓父王活過來,找那群不知善惡的神合作就已經是瘋了,沒想到這個人居然比自己還瘋!
一個執念,追尋了幾千年不夠,如今好不容易活過來了,居然還要弄個徹底么?
不過,忍。
沒必要和一個瘋子計較。
——妖族們都以為久俊設在何言知身旁的妖兵統領是為了表達對他的重視,殊不知,這是久俊對于這個人類的忌憚。
要知道久俊瘋了不過也就是殺人,而何言知,它曾親眼見過這個表面慈悲的人為了達到目的,曾在背后下了多少黑手。
就連自己的同族,這人也能面不改色地反叛。
通明的大殿里,茍長老渾身的皮毛都被冷汗浸濕。
“我要勸說您,殺了面前的這個人族,或者將他驅逐出境!
茍長老聲音磕磕絆絆。
它說話毫無底氣,心知這句話后自己是必死無疑,不由得悲從心來。
哪怕活下去,被當面穿小鞋的何言知絕對也不會放過它。
卻不料久俊問道:“為什么?”
“又是老掉牙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么?”
茍長老搖了搖腦袋,威壓之下,蜿蜒的血跡從它的牙縫中滲出。
“我是妖,雖然得了化形,但實在不懂人類,可我知道,我不會為了人族出賣妖族。如果一個人為了妖族出賣人族,那他就是不可以被信任的。”
“與人謀皮,王,我們都是被扒皮的那只虎!
“混入幻海天,萬一被發現了怎么辦,封鎖冀州,混入鬼谷墨莊七彩閣,五大仙門,人族有那么多法寶,照妖鏡什么的不在少數,真的不會被發現么。還是說你們的目的就是被發現,開戰——”
“噗嗤”地一聲。
久俊不耐煩地蹙眉,長指化爪,微微一勾。
跪在地上的茍寧就少了一只耳朵,鮮紅的血染紅了紛白的狗毛。
然而它斷斷續續的聲音并未停下,帶點呻吟的微弱氣息慢慢從跪伏在地上、已經顯現出原型的天狗口里傳出。
“二十年,妖族只發展了二十年,要拿什么和人去開戰——”
又是一聲“噗嗤”。
這次斷掉的是這天狗的黑翼。
“王——逍遙門是上一代王留下的在人間唯一的根基,將來妖族如有不測,逍遙門就是我們最后的凈土,怎可,怎可此時暴露于人前——”
那雙圓溜溜的眼里面,有無數晶瑩剔透的淚水涌出。
是對死的害怕。
是對生的憤怒。
何言知此刻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突然來了興致開口。
是這樣掙扎而強烈的憤怒,出現在一只妖的眼里,讓他想起了周平,想起了老乞丐,想起了鄒娥皇。
但是很遺憾。
這只妖太聰明了,太像人了,就不該繼續活了。
很遺憾。
這一次重來一世,何言知不想做什么圣人,也不想君子論跡不論心了。
于是他對久俊說:“殺了吧!
何言知想,當年的白澤若是有這天狗一半的硬骨,謝家那場天火還要再晚個好幾百年。
很快,狗妖慘死的尸體,被幾個妖兵拖了下去,很快連那一攤血跡也被清洗干凈,只剩下了若隱若現的腥味,微微有些刺激久俊,它情不自禁地伸出了獠牙。
“那批祭品都準備好了么?”
何言知問。
祭品,指的自然是密州事變那日,被帶走的人。
久俊收回獠牙,“從密州帶出來的那幫人?倒是都開始信神了,只有一個天天嚷嚷著不信不信,又策反了一堆人鬧開了,若不是因為祭品的人數差他一個不夠,早就弄死他了!
何言知又問:“現在這個刺頭在哪里,我去看看!
久俊蠻不在乎道:“在水牢里關著!
何言知聽后點了點頭,禮貌地拱手準備退下,卻被久俊叫住了。
妖王的獸眼里面有一圈深紅的血色,再才是金色的豎瞳,此刻緊緊盯著何言知的背影,沉沉問道:“你這人類,可知為什么孤連殺兩長老都不曾動過你性命,可知孤為何愿意親臨冀州滅三門下秘境么?”
滅三門。
是的,那日妖族早朝上,久俊說得還是保守了。
它和何言知的計劃其實是迅速封鎖冀州邊城,聯合逍遙門,在前一日給這三門下毒消其修為,然后直接殺了,拿著這三門進入秘境的辨別靈牌進入秘境,而不是混在這三門隊伍里。
至于為什么沒有蓬萊和昆侖。
久俊是想過的,單被何言知制止了。
“蓬萊若來的是她…我不會讓你動她。而昆侖,他們的辨別靈牌就是他們的本命劍,殺了也無用!
久俊其實很好奇。
何言知這種人,口中淡淡的一個她究竟指的是誰。
此刻,被它緊盯的人面目仍是一派平靜,瞧不見任何懼怕的情緒。
何言知:“你想復活前任妖王,你想推翻天道給你們久俊一族在賜予力量的同時,設下的壽不過百的禁錮,所以你選擇信我!
“是!
久俊瞳中血色不斷翻涌,倨傲道:“那你便該知道,倘若這次孤去秘境,沒有尋到你口中突破天道* 的方法,你會什么下場么?”
何言知輕輕笑了。
久俊盯著他的笑,一字一句,陰森森道:“孤會把你千殺萬剮,且毀你金丹,焚你筋骨,再無復活門路。”
何言知聞言竟有些愣了,好像是在認真思索什么。許久,他溫聲回道:“不必如此。”
“我這次若身死,再無復活之門。”
肉靈芝不常有,大乘亦不常有,但總歸是有的,只要是有的,何言知用手里的星盤都能算到。
但是唯有一件事,他甚至都無需星盤便知。
這世間再無第二個鄒娥皇。
何言知想,再無第二個鄒娥皇拿他當朋友,捧著一顆傻乎乎的真心了。
所以,朋友這兩字。
果真還是值千金呀。
一旁,久俊莫名其妙地看著捂著額頭大笑的何言知,心里發毛道:這人莫不是變態,死了一只狗也能興奮成這樣。
次日。
昨夜茍長老之死,久俊并未掩飾風聲,今日便是滿街的沸沸揚揚。
眾妖皆是妖心慌慌。
但無論底下的妖如何,妖界的天空還是一如往日的燦爛,耀眼的太陽高高懸掛在半空,萬里無云,只有幾聲清脆的鳥叫。
久俊在陣前列兵。
戰爭。
它不知道為什么聽了那人族的話走到了這一步。
它不是傻子。
至少久俊知道無論是嬰鳥還是昨日的那條天狗,都算得上是真心在為妖族考慮的,反觀那個叫何言知的人族,一看就是心有不軌的。
但這代年輕的妖王還是選擇了信那個狡詐的人族。
是因為它想發動戰爭么?
是因為它就一定那么殘暴,喜歡血腥么?
好吧,是有點,血腥和好戰,是藏在每一個妖族血液里的本能。
但是不止這些。
在它傳承的回憶里,它的父王出征那天就是這樣的天氣,燦爛的烈日,好像永恒孤獨地掛在了天上。
而今日,它要出征了。
為了妖界。
這是說給妖民的話。
為了榮譽。
這是說給這些妖兵統領的話。
為了救活父王。
這是說服何言知的話。
為了成為比肩乃至超過前任久俊——也就是它自己生父,那個被眾妖稱之為最偉大的久俊的妖王。
這才是它最真實,最本能,最赤裸裸也是最丑陋的想法。
要勝。
“出發。”
久俊撕開了一道空間的口子,作為妖王,它自然有比肩大乘的能力。
與此同時的冀州邊城,逍遙門,湛藍的天慢慢地被另一種白光取代,高空之上,何言知伸出了手中的星盤。
星盤慢慢放大,但和那日封鎖密州的漆黑不同,這一次的星盤只鎖了逍遙門一處。
逍遙門禁地,憑空出現了一道漆黑的碎痕,幾十個妖將率先從里面掉了出來。
接著是密密麻麻的妖擠了出來。
最后,當不大不小的禁地站滿了排列整齊的妖兵妖將之際,久俊雪白的雙翼終于從裂縫中飛出。
它薄唇微啟,盯著一早候在禁地,準備為它們接風洗塵的逍遙門掌門,只說了兩個字:“開殺——”
逍遙門掌門那張人臉慢慢變皺,成了一張絲織成的皮脫落到地上,寬大的掌門服飾也從身上脫落,黑漆漆的八只爪子從衣服里探出。
百面神君。
妖族潛伏在人族最深的那個臥底,一只會變臉的蜘蛛精。
此刻咧開嘴角,露出了參差不齊的蛛牙,發出了嘻嘻地鬼笑音。
“得令!
……
蓬萊分到的院落里。
青度揚起頭凝神看著天,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胳膊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震顫,就好像就好像夢回到了密州那日。
怎么會?
青度舒出一口氣,慢慢走進鄒娥皇安睡的隔間。
隔間開了一道小窗,只有些許風能透進來,姜印容此刻就坐在鄒娥皇床邊。
聽見青度的腳步聲微微一回頭,點頭示意。
這人已經一日沒睡了,就守在這里。
說來也怪,青度想,她本來以為此人和鄒二師伯關系并不好,畢竟在鎮魂獸背上的時候,還是那日排練的時候,除了對戲,兩人幾乎未曾說過一句。
但是現在看來,倒是自己想差了。
哪有人對仇敵這樣好的。
滴水未進,青度想,哪怕將來是魚澹這個樣子躺在床上,自己作為魚澹唯一的徒弟,也不過就是如此伺候了。
青度一時不察,面對著姜印容,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脫口而出,尷尬的笑了笑。
然而姜印容聽后一笑并不生氣,只是把鄒娥皇額前幾縷碎發理了又理。
然后,她坦誠地回青度道:“嗬,我確實是拿鄒娥皇當師父看的,也確實,向她拜過師。”
哦?
青度想,沒聽過這倆人還是師徒啊。
“那年我剛被鄒娥皇帶上蓬萊,決心和前半生的種種都說再見,于是我換了名字,叫印容,印容印容,丟掉了王權帥印,才知真我容顏!
“那是我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姜印容說:“哪怕當時我沒有腿,沒有下屬,沒有追隨者,甚至我只會一些笨拙的御冰術,連保命的手段都沒有,我也是開心的!
“因為我有她,我睜眼閉眼,她都在身旁。”
青度想,這個她指的應該就是鄒師伯了。
姜印容的聲音放在女子里算得上是有磁性的,特別是現在她怕吵醒陷入渡劫神境的鄒娥皇一樣,聲音愈來愈低,也愈來愈輕。
那雙因為失明過一次,顯得比旁人都要淡漠的眼,望向沉睡的人時,卻無比地幽深。
“但是鄒娥皇不開心!
姜印容的聲音放冷,“她帶我出雪山,治好了我的眼,可她仍不開心,我知道,就像是她看她師妹那無法愈合的斷臂一樣,她看著我的腿覺得遺憾,覺得是自己能力不夠,可是我不需要她這樣。她不欠李千斛,也不欠我,我討厭這樣擰巴的人。”
姜印容:“可救我,帶我走出雪山的,偏偏是這樣的她!
“后來有一天,她將謙立延孫峰貳引上蓬萊島,帶到我面前,這兩個人都是我曾經的下屬,我對他們有救命之恩,于是鄒娥皇以為,這樣就能安頓好我了。”
“在她覺得我被安頓好的那一日,她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她對我說,我的腿能治好,只是她不愿意讓我的腿好。我看著她眼底的心虛和演出來的色厲內荏,暗暗發笑,問她原因!
“她絞盡腦汁,編了個理由,說是怕我腿好了繼續下山去攪動風云。然而其實我和她都心知肚明,這樣荒唐的原因,或許旁人做得,或許那些偽君子也做得,但她從來不會去干涉別人的選擇!
青度心說會,鄭力和那個奶娃娃方半子就是被師伯拐上道的,只是你姜印容不知道且濾鏡太深了而已。
姜印容繼續道:“真正的原因是,我的腿其實再也不能治好了,能接假肢但是無法再度修煉了,而如果接了假肢,我的御冰術靠的寒脈直通的就是斷掉的位置,接了假肢,寒氣出不來,我與廢人何異!
“她騙了我,那是她第二次騙我,第一次是在雪洞里不肯告訴我我的腿沒了。”
“而這第二次,她寧愿當我心里的壞人,也不愿意讓我難過,對,難過或者絕望,她其實了解我,她知道我會去選擇沒有腿的這條路,但她仍然為我擔憂 ,她不想看見我面對輪椅的絕望,所以她寧愿我恨她她還沒有擔當,不敢給任何人當師父,總拿一柄拔不出的劍說事。”
“你師伯總愛做些沒有必要的事。”
姜印容頓了頓,好像又想到什么一樣,很柔和地笑。
青度微怔。
她無法形容這個柔和的笑。
就是,明明很柔和,可里面好像又夾雜了一點微妙的恨意。
這樣拖泥帶水放不下的恨意,與姜印容整個人給青度的感覺都背道而馳。
然而就是因為這些微的恨意,才襯得此刻她的笑有別往日淡淡的,特殊而動人。
好像死物一瞬間活了過來。
“你們或許都覺得這個人像她背后的劍,古樸笨重,好像總是在吃無所謂的虧,可是在我眼里,”姜印容輕輕道:“在我眼里,她是飛鳥!
“不能在籠子里歌唱的飛鳥。”
“無法駐足的飛鳥!
“她總在為不同的人唱歌,我們總以為自己是她命中的獨一無二,甚至有時候會竊喜,或忽視她這樣的好!
“其實不是的,我們所有人,都只是她生命的過客!
第64章 這扯淡的命運
“師伯還沒醒嗎?”
青度回頭, 只見越蓬盛推門而入,自顧自地搬了一個板凳坐下了。
“盯著我做什么?”他渾然不覺此刻氣氛怪異,只呲牙一笑。
越蓬盛渾身上下生得最好的地方就是這口牙, 白的好像會發光。
還有他的嘴,比一般人大許多,笑的時候不止能露八顆牙,甚至能看見十六顆。
青度板著臉道:“謙立延孫峰貳呢, 你們不是一起出去的么,怎么現在你先回來了?”
越蓬盛滿不在乎地扯了扯身上的彩色祝服,答道:“他們一個用耳朵聽, 一個用眼睛看, 搜集逍遙門消息夠了,我過去只是純添亂!
青度眼神微閃。
其實越蓬盛一直估錯了一件事。
他總以為當初蓬萊不選他當這代大師兄,是因為他比青度修為還差一點, 其實不是的, 修為之上的差距不過是一兩年就可以彌補的缺口,主要是性子。
越蓬盛主修的是巫祝之力, 向大地祈福, 向蒼天求雨,非至性至烈者不能。從好的一面來說,越蓬盛其人肆意橫行,這樣的性子恰恰成全了他的天賦。從不好的方面來說么,越蓬盛太散漫、跳脫了, 像迸濺的雨點,琢磨不透軌跡。
再說的準確一點, 這樣的人是一匹獨狼。
你看他愛笑活潑得緊,似乎是幾人里最沒有架子的一個, 但其實他做什么事情都不會和你商量,只會擅自做決定,比如此刻,他覺得他沒用,連事先知會一聲都不曾就回來了。
青度:“我叫你去,是讓你給他們倆打掩護的算了,你既然回來了,那你在這里看著吧,我出去看看!
她前腳踏出院門,后腳越蓬盛就收了臉上的散漫。
他對姜印容說:“她以前不會這樣!
姜印容挑眉,忽然覺得很有意思,問:“她?”
越蓬盛道:“青度。”
他頓了頓,又皮癢癢地賤笑了,“青度以前沒有這樣的好性子,我若敢這么和她說話,必要被打的爹媽不認識。”
姜印容平靜陳述道:“她并沒有變!
“她如果金丹還在,此時你絕不會坐在椅子上!
只是如今青度金丹不在了,又懶得和越蓬盛多費口舌,索性自己去了。
越蓬盛于是啞了音。
他滿臉漲紅,轉了話題,將視線落在面容平靜的鄒娥皇臉上,盯著那忽明忽暗的紅色火焰,面露羨慕道:“這就是渡劫神境么,做了一場夢就過去了,醒來之后,便可乘風化雨,撕裂空間,半步成神!
姜印容輕笑了聲,沒反駁。
她看著鄒娥皇在夢中不斷蹙起的眉目,想,鄒娥皇,這里竟還有蠢貨羨慕你。
那邊越蓬盛卻忽然來了勁了,問道:“渡劫神境,我聽人說和心魔劫差不多,會在夢里夢一些執念,魔障,你說鄒師伯的魔障,會不會是昆侖劍皇,天下第一,年少時掃了她劍心的那個人?”
關于鄒娥皇被折的劍骨,知者甚少,而關于她的劍心,則因為自帶風云的宴霜寒,從某一種程度上來說,哪怕不知道鄒娥皇是誰,也知道一見霜寒一滅劍心的雅故。
所以越蓬盛的疑問,看似是刻板印象,其實有理有據。
姜印容牽著鄒娥皇的手。
那雙手十年前她握著的時候,是對方帶她走出雪山,她當時看不清,只能依賴著這雙手的牽引。
如今姜印容終于又可以小心翼翼地牽著這雙手,卻只能在對方熟睡的時候。
她和她之間,所謂溫情脈脈的時刻,總是要有個人閉眼的。
“不會。渡劫神境可看做心魔劫,是一個人對自己內心最本能的恐懼的折射。你哪怕不信你師伯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也該信,一個能迎來渡劫神境的人,她的心魔,絕不會是旁人,只會是她自己,蒼生,天下!
姜印容輕聲呢喃:“這幾千年,要過渡劫神境有千人耳,然而大乘,不過只有幾個人罷了。”
鄒娥皇。
拜托你,所以拜托你。
鄒娥皇,請你一定要渡過去。
院外,青度略微走了幾步,鼻尖卻忽然嗅到了一股腥氣。
妖獸的腥氣。
青度寒眉一籠,幾步遠的位置,謙立延與孫峰貳彼此攙扶,踉踉蹌蹌地靠近——身后是一片沖天血光,而萬里之上的高空卻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分明是亮的,卻好像沒有光透進來。
……
紅光如血。
這是哪里。
鄒娥皇愣愣地抬起頭,四周都是一片灰白色的景象,她慢慢拔腿向前,這個時候才發現天地在下雪,漫天遍野都是雪,白茫茫的雪,厚厚的雪層沾濕了她的鞋。
而天際則是一片蔓延的紅光。
不詳的紅光。
鄒娥皇下意識地就要反手摸劍,這個時候卻突然發現自己后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劍呢?
“嗖——”地一聲,熟悉的劍光擦過鄒娥皇的耳側,她怔怔回頭,看見了自己熟悉的那把厚黑劍,但是劍光掠影,它并沒有向她飛來,而只是毫不留情地擦肩而過。
投入了一片虛影里。
此刻四面八方,又不約而同地浮現出無數把她的本命劍,從她身體穿插而過,接著大搖大擺地飛出。
不疼,一點感覺都沒有。
鄒娥皇咦了一聲。
她好像知道她現在在哪里了。
幻境。
通常情況下,幻境分為三種。
一種是幻術,幻陣也好、幻符也罷,還有幻咒、幻器林林總總,不一概而論,為了方便,都統一叫做幻術。
一種是生死一線,類似于常說的走馬燈,是臨死之前所有人眼前都會過一遍的境像,傳說有天賦大使命者,能從走馬燈里找到時間的缺口,重返過去。
還有最后一種,就是渡劫神境。
是從合道突破到大乘之前,需要跨過的最后一個小境界。在這一境界下,除了要遭八十一道天雷劈之外,就是要跨過幻境的考驗。
鄒娥皇想,首先排除生死一線,這不是走馬燈。
她緩緩環顧四周一圈后,又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想,這不是幻術,幻術雖然變態,但還沒有變態到連她今天穿的鞋都要脫掉的地步。
現在她雙腳赤溜溜的,踏在這冰天雪地里,且不覺得冷,如果這真的是幻術的話,想要麻痹鄒娥皇,最起碼要容有衡尹月那樣的修為。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個可能了。
鄒娥皇吐出一口白氣。
渡劫神境。
她第一次碰見這玩意,是在一千年前,剿魔行動里。
在那場行動里,她第一次殺了人。
如果墮魔的魔修,也能算人的話,那確實是鄒娥皇兩輩子,第一次有主觀意識地殺人。
當時剿魔行動剛開始,鄒娥皇混在散修的隊伍里,隊伍很不幸,一上路就遇見了一個化神期魔將。
在那魔將即將殺了一名散修的時候,鄒娥皇動了,她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下意識地使出了當時正在練的凌云劍訣,唰地一下,捅穿了魔修的心臟。
所有人都跟鄒娥皇說,魔修殘忍非人,失了智和魔物沒有什么兩樣,但是他們沒跟她說過——魔修流出來的也是血,和人一樣的血,只是顏色深了。
黑紅色的血,順著樹枝流在她手臂上,黏黏糊糊的。
下一瞬,鄒娥皇耳邊傳來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是躲過一劫的散修抱著她的手,不住地說謝謝,而鄒娥皇說沒事。
真沒事。
如果不是鄒娥皇最后路過那魔修的尸體的時候,偶然一瞥,發現對方還在頭上別了朵黃色的小花,她當時根本沒意識到她殺的是一個有智慧的群體。
但也正是這一眼。
剿魔行動后,鄒娥皇跑回了蓬萊島,吐了個昏天暗地,閉關幾年而不出。
在那幾年里,她就曾經歷過一次渡劫神境。
只是那次渡劫神境她逃跑了。
還記得上一次即將踏入渡劫神境的道口前的幻境里,鄒娥皇看見的不是這樣白茫茫一片的雪,是酷暑,是干涸的土地,是風沙沉沉,而她背上的劍也在。
那柄黑劍,沉默地存在著。
現在,鄒娥皇哈出了一口寒氣。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當初她還算是大乘修為的時候,摸到了渡劫神境的邊,于是拔腿就跑。如今修為盡散,不過是個化神,渡劫神境這東西來了,是躲也躲不過了。
在蓬萊,無論你是練氣、筑基還是化神、合道,乃至大乘,都有相應對應的境界講解,以防走上彎路,但卻沒有任何一節課關乎渡劫神境的。
好像從古至今,就沒有人能清楚地講明白,這個卡在合道和大乘之間的小境界,到底是什么。
因為每個人的渡劫神境都是不一樣的。
好在眾人嘴里,渡劫神境倒是有一樣很統一,那就是心魔。
渡劫神境是這輩子大大小小心魔的集合體,所以在找到真正的道口前,一定會先遇見自己的心魔。
鄒娥皇迎著雪,漫無目的地向前走。
雪地里,忽然又有一行參差不齊的腳步跟在她身側,鄒娥皇慢慢回頭,卻看見了過去自己的虛影。
心魔這就來了。
唯見那虛影化作腰間纏柳條的姑娘,舉著厚重的笨劍,身姿卻靈動輕盈如飛燕——
這是天驕宴前的她。
沒有靈根,無法修煉,只會日復一日的練劍。
那個時候,鄒娥皇最羨慕的人是她的大師兄。
這樣的心魔,叫嫉妒。
鄒娥皇閉眼,如果心魔也會按時間順序出現,那么下一個節點,毋庸置疑,就是那場丟臉至極的天驕宴了。
不知何時起,白茫茫的雪里,忽然傳來了一陣瘆人的嬉笑。
舞劍的虛影慢慢佝住了腰,手里的厚劍不知何時起已經撤了,少女時期的鄒娥皇滿身都是傷,跌在地上,眼里充斥著惱怒和驚恐,盯著半空。
鄒娥皇面無表情地看著這道虛影。
還是來了。
這是天驕宴上的她。
彼時年輕氣盛,以為這次終于成為了世界的主人公,卻才發現天才如同過江之卿,于是初識世界的代價,就是碎了劍心。
這樣的心魔,叫驕傲。
接下來,鄒娥皇看見——
平生第一次給人下跪的自己;親眼見證了朋友死亡的自己;東海龍宮夜闖十二次的自己;練劍練了無數次仍拔不出本命劍的自己;被騙了的自己
痛苦,失望,難過,紛雜的情緒連續展現在對面那張和她生得一樣的虛影上,瘆人的嬉笑聲愈來愈高,暗處的東西也終于顯現出來,原來是那只一直被鄒娥皇帶在袖子里的石妖的魂魄,這次跟著一塊跳進了她的渡劫神境。
就說這東西當初還沒死絕,剩了一口氣跟著她。
鄒娥皇嘆了口氣。
“我看見你的心魔了嗬嗬原來你竟是個這么膽小的人——”
石妖魂魄無形,鬼魅的聲音充斥在鄒娥皇耳側。
酥麻地像有人吹了口氣。
“為什么他們嘲笑你、貶低你、輕視你,你卻不殺他們?”
“你明明有一劍,為何遲遲都不肯動,直到最近才借著劍脈提了起來?”
“是因為你不想傷人么,恐怕不是吧,是因為你是個懦夫,你是個膽小鬼,你根本不該學劍,你根本不配學劍,你的劍不認你,五千年前就不認你,五千年后,它不過是不得已才被你驅使,你還當它真的認可你了——”
“鄒娥皇,承認吧,你根本不敢殺人。”
“當年不過是借助天火,你才得以滅了謝家,沒有天火你根本不敢傷人,殺我不過借助那些個枉死的人,沒有他們的推動,你敢為你自己的情緒拔劍么?你敢為自己殺人殺妖么?”
“鄒娥皇,你不敢的。”
誰說我不敢?
鄒娥皇想,我膽子大的很。
可她的腳卻像生了重重的鉛,定在了地上,或是這幻境里的雪越來越厚,堆積了她半個腿肚,竟無論如何也動不了了。
鄒娥皇她渾身僵直。
“你若敢,就不會在明明沒有天火的情況下,還要畫地為牢,就像你的劍,永遠都拘著,拘著算什么好劍?”
石妖譏諷的笑意愈來愈尖。
畫地為牢,什么畫地為牢。
鄒娥皇低頭,才發現她右手的雙指不知何時起已經在雪地里繞著周身花了一個圓圓的圈,那個素來用來保護別人的避魔圈,這個時候竟然像囚禁住她自己的繩鏈。
鄒娥皇眼睫微閃,忽然又是嘆了口氣。
險些中計。
“你說錯了!
她垂落的右手抬起,雙指對著半空中漂浮的石妖魂魄。
那雙指仿佛化作一柄剛直的劍,漫不經心地往下一劃。
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石妖的眼珠不斷睜大,然后在下一刻,它看見一股無形的氣朝他席卷而來。
在這樣的氣浪下,它無形的魂魄居然也被打了個粉碎。
“道本就是用來約束修真者的,若無畫地為牢,就不會有萬紫千紅!
“從來沒有人給我畫地為牢。”
“我也從未給自己畫地為牢!
“你以為我怕殺人,以前我也以為我怕殺人,但是現在我發現,殺你,我并不怕的,我怕的不是殺人,也不是死亡”
鄒娥皇的視線產生了一瞬間的迷茫。
這一刻石妖已經聽不見她在說什么了。
“我怕的是”
“誰給我殺人的資格,誰給我的權利讓我對別人的生死指手畫腳——我篤定該殺的人,難道就一定該殺么?”
她又想起了別在那魔修身上俏皮可愛的小黃花。
這一刻劍骨成。
飆風卷雪,紛紛揚揚地刮起,又沸沸揚揚地落下,鄒娥皇拔腿走出,雙指仍有幾分殘余的熱力。
她心里知道,這一次石妖,是真的死了。
在她的渡劫神境里碎了,那可就是真的碎了。
而現在,鄒娥皇面前雪白的幻境褪去,只顯露出了一條路。
那條路筆直,毫無邊際,但是鄒娥皇比誰都清楚地知道,這條路的盡頭,在天際。
就在剛剛的心魔纏繞里,她被迫重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她本異世之人,穿書而來此界。
她要求的道,是己道。
要行的劍,是問心。
要做的事,是救世。
所以她的渡劫神境,最后一劫,直通此界之上,直面此界天道。
無處可避。
從多年前,鄒娥皇徒步而行蒼云山頂,被道祖收至座下起,或者說從一開始她穿越至此事起,她唯一的宿命,五千年的糾結與汲汲營生早就是命中注定。
鄒娥皇想。
這扯淡的命運。
碎了又生的劍心支著鄒娥皇的那口氣,折了又起的劍骨撐著鄒娥皇的魂,暗暗發燙的劍脈通著鄒娥皇的雙臂。
這一路來,大雪越下越厚,哪怕是幻境,鄒娥皇竟都覺得有些許地冷了。
……
青度微微仰頭,她盯著無風無云的高空,耳邊卻傳來了幾陣和這平靜的天空背道而馳的雷鳴聲。青度眉心一跳,密州之行的慘痛回憶還在昨日,于是她立刻反應過來了那不對勁的地方。
撥開通靈玉往蓬萊傳信,不出所料地毫無動靜。
青度面無表情,這該死的熟悉。
此刻籠罩在逍遙門之上的,是星盤。
遮云蔽日,掩蓋天機的星盤。
而雷聲一陣又一陣,聲勢浩大,乃青度聞所未聞,她腦海中此刻竟只有一個猜測,是鄒師伯的渡劫神境的八十一道天雷——
陰差陽錯,居然全劈在了這敵友不明的星盤上。
也不知算不算喜事。
“出什么事了?”
謙立延咳出了一口血氣,青度這個時候才發現那號稱目視千里的雙眼,如今已經毀了一只。
“妖,一群妖。”
孫峰貳低聲道,“我聽見了一群妖的叫喊,謙立延看見了妖王久俊,還有一群至少是大妖級的妖兵妖將,就在逍遙門的禁地,它們嘴里喊著——”
孫峰貳話音未落,西邊就傳來了妖獸的嚎叫與人類的慘叫替他回答。
“殺!”
這聲模糊的殺意與驚天動地的響聲從西邊一并傳來的時候,青度的眼睛已經木了。
甚至都不需要孫峰貳再補充些什么,她就迅速知道現在發生了什么。
二十年,是一個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時間,對于修真界大部分人來說,其實不過也就是須臾一彈指。
甚至上一次妖族與人族的戰爭,仿佛還在昨日。
金丹盡廢的少女提起稱手的坎天劍,沉著道:“你們回去,讓越蓬盛不計代價守住院子,直到鄒師伯醒來。若越蓬盛不愿意,就”
青度撕下袖子上炯炯有神的鎮魂獸袖章,交給謙立延。
“就請把這個給他!
謙立延沒問為何青度如此篤定越蓬盛有能力守住院子,正如他也不好奇“不計代價”里的代價,他只是捏住了手里的袖章,被毀掉的右眼微眨,道了聲好。
第65章 我于人前落一劍
逍遙門作為一個門派。
它的規模顯然是有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 當一片殺聲從西邊傳來的時候,意味著戰場其實離青度不算太遠了。
青度握著手里的劍,冷靜地想, 伴著殺意的驚天聲響很像什么東西爆炸開了,不過應該不是什么爆炸符,因為五大仙門的弟子這次參與幻海天秘境,連傳送陣都不許走, 各種法寶也只準帶本命的。
是什么?
青度謹慎地隱藏著身形,朝著聲音的方向探去,下一瞬, 卻先看見了幾柄斷劍, 一截一截地倒插在草叢里。
幾柄斷劍上,都刻著昆侖的章。
青度心尖一跳。
昨日幾人發現逍遙門的不對勁,本來要找其余門派報信, 找了一圈卻沒找到, 最后為了不打草驚蛇,便收住了手。
也就是說——
青度從草叢里把那幾截昆侖的斷劍抽出來。
昆侖的人很有可能都碰過一點逍遙門提供的東西, 而那東西無色無味, 卻可以麻痹人的靈脈。
情況不好的話,中了毒的昆侖眾人遇上有謀而動的妖界眾人,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微晃的草叢里,十幾只粘稠的蜘蛛絲朝著她迸出。
“噓——”
青度剛要躲開,卻忽然被人捂嘴按在地上, 她蹙眉,只看見一角白色的劍袍和眼熟的雙劍。
昆侖的曲輕云。
還好, 還好。
他們一個個身上靈力充沛,并沒有什么中毒的異像。
“剛剛的爆炸聲, 是怎么回事?”青度問道,她一個側翻,躲過了身側又濺出的致命一擊,卻只聽得曲輕云僵持一瞬,哀聲道:“是天機子長老自爆了。”
青度一愣,來不及回憶剛剛自己在草叢里見到斷成兩截的劍里有沒有一把西吹雪,就見另一個方向,何九州纖長輕浮的眉目此刻寒寒籠起朝這邊望來,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道:“不用想了,他的東西都在我這里,劍也好,身份靈牌也罷,這老頭把他在昆侖的二兩私房錢都翻給我了!
明明剛剛喪師的人是何九州,但現在看起來最鎮定的似乎也是他,天煞孤星何九州如今果真應了這天煞孤星四個字。
三人說話的功夫,身側的妖尸已經堆了一圈。
可是殺不盡。
蟲妖是這天下最好殺的妖,也是這天下最難趕盡殺絕的一族,因為數量。
放眼望去,青度在斷劍之外,又看見了晶瑩的蟲翼,有的還活著一扇一扇的,有的已經死了覆在了尸首上。
蟲翼上有薄薄的一層銀白色的粉。
“你們怎么發現逍遙門有問題的?”
青度怔怔開口,她這個時候才發現她的嗓子有些干。
曲輕云瞥了她一眼,雙劍勢如流星一個回旋,又倒了一片蟲妖,“你們怎么發現的?”
“有人誤食后就倒地上了!
青度想起至今還昏迷不醒的鄒娥皇,聲音有些許的沉重。
曲輕云苦笑,“我們和你們一樣,只是我們運氣不好!
“以身試毒的那個人是天機子長老!
何九州面色灰敗如土,低聲道:“那老頭向來嘴饞,我們都勸他說這逍遙門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讓他不要輕舉妄動,結果他喝那小酒喝的比誰都快,說什么人生得意須盡歡,靠啊!
他這句話最后的那聲靠里面帶了點哭腔。
“喝完之后跟我們說這酒有毒,讓我們都不要動,自己卻捧著那壇酒說喝都喝了不妨喝個盡興,這不是有病嗎?我們說要不要給昆侖發個消息,那老頭擺了擺手,說在幻海天路上就向門派里發求救消息,按十四盟的規矩來看,要直接被取消比賽獲勝資格,他說昆侖丟不起這個人,又說難不成其余幾個門派不會往回傳信么!
幻海天秘境因為其地位的特殊性,除了不允許參與秘境者走傳送陣之外,也不允許中途向門派求救。
違者便取消名次。
不過一般小門派并不會在意這個,畢竟是取消名次又不是取消參賽資格。
但是對于大門派來說,名次二字如同臉面,比分配到他們的名額還要重要。
“這下可好了,第二日那群逍遙賊人不裝了,帶著那妖王久俊就要將我們趕盡殺絕,那老頭帶我們步步后退,最后到了這樣的境地,又決心一個人逞英雄,去拖走那妖王,留著這一群小妖給我們了!
幾人面面相覷。
青度臉色難看,終于開口道:“我們運氣比你們更不好,鄒師伯昨日喝了口茶后直接暈倒!
青度頓了頓,“你們昆侖丟不起的人,我們蓬萊也丟不起!
言外之意便是昨日,她們也沒有因為逍遙門一事就放棄幻海天名次。
這句話一落下,曲輕云連最后的笑都擠不出來了,他喃喃道:“來這里的都是五大仙門,在沒確定逍遙門到底是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十四盟為了幻海天的考驗路上設下埋伏之前,有誰愿意提前認輸!
這也就導致了* ,現在的他們,稱得上是孤立無援。
青度后退三步,腳下卻不小心踩上了一端滑溜溜的東西,險些跌倒。
何九州:“那是一柱香前我師父去戰久俊前丟出的酒壺。”
他這個人本來就話多,如今心里難受,話便跟一筐一筐地往外冒,手里的劍也一下比一下有力,好像有源源不斷的靈氣撐著他。
“久俊,那可是久俊,正常人第一反應不都是逃么,可是這老頭傻,分明毒素未清,提著一支筆卻就去引開了妖王,說他師兄昔年能一劍殺了這玩意,他也能——”
何九州又哭又笑,素來拿家穩穩的手,虎口崩出一道血痕,“可是他師兄是劍皇,而他天機子是什么、天人五衰、止步合道,這次去幻海天是為了找續命藥的,他不知道么?”
“他以為這樣很帥么,沒走兩步遠,整個人都炸成了血霧,好,好一個昆侖死戰不退,可他連劍都放在我這里,他人又去哪了——”
死戰不退,劍在人在。
這是昆侖最有名的開山祖訓,就像是蓬萊那句我心應我,萬死不辭。
然而大多數的蓬萊人,往往只能做到后四個字萬死不辭;昆侖和蓬萊則正好相反,他們只能做到前四個字,死戰不退。
這群拿劍當老婆愛的劍修們,是不敢讓劍陪著他們一起死的。
所以當初那把清亮如雪長虹貫日的西吹雪,并沒有隨著天機子的消亡而消亡,如今正在何九州的手上,把長著復眼的蟲妖捅成了一個又一個串串。
青度和昆侖眾人奮戰之時,一聲妖獸的吼聲從另一側傳出,細小的風匯聚在一起成型,最后從東邊起,震碎了遮擋眾人的一片叢林。
此刻四周都清明了,和昨日有些巧合的相同,墨莊、鬼谷、蓬萊、昆侖,只少了個七彩閣,多了一群妖。
“靠!
曲輕云咬牙暗罵了一句不好,卻看旁邊的青度戰意節節攀升,身上的坎天劍已經演化出了一招太極式的模樣。
因為這丫已經看見了——
那個在群妖中間那個雙翼雪白,捂著側腰的妖王,就是那個上次掏她金丹的久。
何九州的眼珠則更迸出了嚇人的血絲,他盯著久俊身上的血窟窿,就像是看見了他的師父抱著久俊炸開的模樣。
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過如此了。
但是久俊和他們都不一樣,久俊立在眾妖之中,看著對它虎視眈眈的眾修仙者,甚至還能笑出來。
巨大的獠牙從他的口中探出,裂成兩瓣的唇用一種詭異的弧度撐開。
“歸順妖族信神,投降者,可不殺!
久俊歪頭,微微一笑,除了腰側的窟窿外,它身上并沒有什么其余的傷,就算有,也是馬上就要愈合的小傷。
可以見得,天機子之前的自爆,還是很有攻擊力的。
“什么狗屁話!”
只聽得一聲耳熟的冷笑,從坍塌的墻體后傳出,硝煙彌散里,幾個婀娜娉婷的身影從中緩緩走出。
正在打斗的肖貴微微失神,手里變幻莫測的陣法也在一瞬間露出了破綻,險些叫對面的蜘蛛精給他捅成了個串。
“小妖罷了,連姑奶奶活的的零頭都沒碰到,居然也在這里談什么聆聽天意的事了,呵呵,我呸!”
尹婉對著久俊挖苦道:“妖王閣下,須知這世上沒有什么神,有的只是裝神弄鬼。不過你們妖族畢竟根基淺,占據四州不過才二十年光景,信些離譜的假話,也正常!
在修真界這么多年,尹婉自覺吃過的鹽比這只二十出頭的久俊吃過的飯都多——盡管久俊是一種有記憶傳承的妖。
神,別提神了。
這世上從甚至無人能準確地說清天道。
從創世伊始的降世書起,到蓬萊道祖百年一次的論道大會,再到那日密州亂,蓬萊島上眾仙君齊列一堂,聽道祖嘆這一聲天道亂了。
卻還是沒人能準確地說出,這抽象的天道到底是什么。
只有只言片語的不詳,從通過渡劫神境的幾位大乘里面偶然流露。
人們對于天道的探索,似乎從第一位學會引氣入體的修仙者開始,到如今,永遠都是一個模糊的概念。
若問街上一個乞兒,什么是天道,那這個乞兒或許會睜大眼睛:“誰賞我吃飽飯誰就是我的天老爺。”
而尹婉,這個七彩閣的長老,修仙者里的佼佼者,參加過剿魔行動、上一次妖族入侵,那些個被記在修仙史記上驚心動魄的大事的人,對于天道的了解,也不比乞兒多個幾分。
什么順了她的意,什么就是天道。
可在那日,密州那日,蓬萊島上聚眾開的那場會上,在座不乏大乘半步飛升者,一個不過剛剛勾上合道邊的尹婉,站在她們閣主身側——對天道理解不過是順我者昌四個字的尹婉,居然是除了宴霜寒第二個懂云無心說的命的人。
因為尹婉雖然不懂天。
可尹婉懂命。
以命搏命,逆天改命這就是修真者的命。
信什么神?
有這功夫還不如信自己。
只是說來好笑,修真界大部分的人其實不聽這個,他們信聽天由命,信勤勤懇懇的修煉,終有一天會劃破虛空,信這世界上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哪有這么好的事。
若真有,尹婉想,千年拔不出劍的就不該是那位勤勉出名的鄒娥皇。
哎不對,好像鄒娥皇拔出來了。
她一走神,對面的妖王便怒了。
“找死。”
久俊抹了把天機子自爆時濺在他身上的血色,冷冷的獠牙呲出。
狂風自久俊雙翼中扇出,一瞬間寒風刺骨的妖氣沖著七彩閣那幾位人比花嬌的姑娘席卷而去。
曲輕云持劍要攔,卻終究來不及。
“嘶——”
眾人紛紛不忍去看。
下一瞬,卻只見尹婉赤手迎風,撕開了這一擊。
七彩閣女子的素手向來只藏在赤色飄逸的紅綾之下,因而眾人都極少見到過她們赤手空拳的時刻。
如今驟然瞥見,于是才覺得啞然。
唯見繭子與細碎的裂口,映在那雙屬于女子的巧手上,顯得有幾分的觸目驚心。
而這硬硬的繭子正往下滴血,在撕開風刃后,很快又撐開了一片淡白色的結界。
結界之下,正好護住了七彩閣的幾個姑娘。
被庇護在結界內的尹芝猛地看向這個內門最討厭的長老。
是的,尹芝內門最討厭的長老。
七彩閣絕大多數長老要么性情豪爽,要么性情溫婉,若尹婉只是擰巴些倒還好,關鍵是還忒刻薄,尹芝永遠記得當時她和隔壁門派的一人眉來眼去,險些就要發展出一段美妙戀情的時候,就是被這婉長老面色鐵青地阻攔了。
事后還讓尹芝多跪了三個月的思過墻。
尹芝從沒想過,這樣一個古怪刻薄,傳說中因為被人辜負所以要拆散天下有情人的尹婉長老,在這一刻居然能撐在這里,像天一樣,像閣主一樣。
“長老,我能做什么?”
尹芝顫著聲音問。
尹婉瞥了眼尹芝,搖了搖頭,惡聲道:“小孩子滾一邊去!
然而無論尹婉表現的如何硬氣,尹芝都知道,以合道之力對付妖王,連勉強二字都算不得,落敗就是時間問題罷了。
甚至都不需要久俊三擊,尹芝便看到尹婉的身形塌了下去,只是這結界微熒,竟還在亮著。
尹芝這輩天之驕子大多數都未參與過二十年前的妖族入侵。
也就是說,他們未曾真正地經歷過戰場。平時下秘境也好,門派內大比也罷,林林總總,究竟也只是人和人之間的廝殺。
既然是人,就帶點人的體面。
但是現在,這群初出茅廬的驕子們,還沒經過幻海天的打磨,就先直面了妖的血腥。
平時他們信以為天的長老,無所不能的長老,呼風喚雨的長老,正接連一個個以血肉模糊的方式倒在他們身邊——
慘死的天機子最后發出的那聲長嘯仿佛猶在尹芝耳邊,七彩閣眾人正是因為聽到了這聲長嘯才會趕至此處。
尹芝不愿意見到自家長老挺到最后也落得那么一個下場。
尹芝捏著手里傳不出去信的通靈玉,心里想,如果是閣主在這里會怎么辦,如果是閣主在這里——
她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平常和她一樣的青度、曲輕云一流,如今頂在最前面,只有她現在還在別人的庇護下。
明明她也是大師姐。
“長老,我要出去和它們殺個不死不休,放我出去!”
尹芝紅著眼就要往結界外面沖。
“放你個屁——”
卻被對方干脆利落地一個手刀打昏,只聽尹婉咬牙罵道:“什么關頭了,還和那不靠譜的閣主學,給老娘添亂!”
然而罵了幾句后,尹婉的背又往下佝了幾度,連結界都變得忽暗忽明地往下落。
尹婉咳出了幾口血,聽見身后弟子哀哀戚戚的哭聲,眉頭直跳,又咬著牙撐了起來。
“哭、哭、哭!”
“就知道哭,一天天的喪門,哭有個屁用!”
很快,尹婉罵不動了,她嗬嗬喘著氣,破風從嗓子里擠出,五臟肺腑都皺縮成一團,然后忽然,尹婉的眼睛睜得極大,她看見那個和她糾纏了前半生愛恨,從來只愛自己的男人——
“肖貴!”
就這樣地倒在了血泊里。
那張丑臉再也不會沉默地嚇人了。
而他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渾身精血混入了迷陣,此刻迷陣一放出,四周魑魅魍魎俱在哭嚎,妖族和人族都被掩藏在迷霧之下,久俊和妖族的攻勢不得不轉停。
“咳咳——”
尹婉又嘔出了一口污血。
尹婉恨恨想:連這個窩囊廢現在都死的這樣漂亮,老娘只會比他更牛掰!
“尹平,尹媖,尹林,再把尹芝也給我打醒,過來給我傳靈氣!”
尹婉咬牙道:“只要…撐…撐下去,救援很快就會到了。”
然而尸骸遍野,茍活的幾人彼此對望一眼,無不心知肚明——遠的不說,單說上次密州變亂,十四盟整整耗了一天,才與內部取得聯系,這次小小的逍遙門,封鎖的消息真的能傳出去么?
忽然,轟隆隆地幾聲響,平地炸在眾人耳邊。
久俊驚疑不定,雷聲,哪里來的雷聲,誰在渡劫,既然有雷聲,天雷呢?
它抬頭,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視線一縮。
天雷落在遮天蔽日的星盤上,將牢不可破的星盤打出了幾條細微的裂縫。
……
巍峨的通天路。
鄒娥皇仰頭的時候,發現自己竟這樣的渺小。
她定了定心,踏上了第一階臺階。
周圍的景色飛速地撤去,原本還有一些白茫茫的雪,如今卻變得郁郁蔥蔥,天階兩旁伸出了無數繁樹的枝椏,遠處好像還有蟲鳥的聞啼聲。
黑夜褪去,白晝復來。
白晝變暗,月上樹梢。
鄒娥皇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的道路卻好像還是那么地長,一眼望去,幾乎沒有什么盡頭。
第一輪晝夜交替的時候,她開始覺得口渴。
第十日的時候,她開始懷疑這條路究竟能不能登頂。
慢慢地,鄒娥皇的速度越來越慢。
她聽見風里傳來嚇人的野獸咆哮,也看見樹枝落下陰森鬼魅的影子。
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了五千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日。
她身穿修真界。
面前正是這樣的山。
知道她以凡人之軀登頂蒼云山頂的人無不嘖嘖稱奇,覺得她真是有大毅力的人。
其實不是的。
當你背后有一群邪修琢磨著是把你清蒸還是紅燒,接著你發現自己居然穿進了會打個響指就能點火的世界的時候,任何人的第一反應都是跑的。
跑的越遠越好。
而恰好當時鄒娥皇面前就有一座山。
于是她跑了進去。
至于后來,她那倔脾氣上來了,發誓要把這座山當泰山爬完,都是后話了。
鄒娥皇只記得,當時自己饑腸轆轆,終于從山底跑到山頂,還在思考下山之后會不會再撞上那群怪人的時候,就看見衣袍翩翩的道祖,彎著眉微笑地看著她。
“咚——”地一聲,深沉而悠遠的鐘聲忽于此刻響起。
記憶收束,鄒娥皇再一看四周,云霧繚繞,腳下的臺階不知何時也變成了蒼云山頂,面前飄著一個“蓬萊道祖”。
鄒娥皇覺得新奇。
自從云無心說自己大限將至后,就鮮少以這樣一幅青年面容示人了,連鄒娥皇都忘了她師父當年也是個玉面仙君。
“這是我的回憶么?”
鄒娥皇情不自禁地走了上去,然而在觸摸到道祖衣袖的下一秒,眼前的青年時期道祖就忽然地變成了一團霧氣散了個干凈。
天地間,又響徹了一聲鐘聲。
“此乃審判之臺,凡渡劫神境者,要在此臺審判終身,若你有罪,則前程盡毀,若你無罪,則天道恭賀,助爾渡劫。”
“吾乃天道!
“鄒娥皇,年五千零三十七歲,殺一人一妖,改生靈者命萬萬為記,觸發大天雷三百四十七道,中天雷三千”
天際上,傳來了一陣雌雄莫辨的仙音。
安逸的仙山忽然變成了森森煉獄,無數枷鎖與冤魂自天而降,似乎要將鄒娥皇釘死在地上。
“細數你這一生,小罪不斷,小善亦多,一報還一報,吾不欲和你相計,然大罪有三,你可認罪?”
鄒娥皇咬著牙道:“什么罪,說來看看!”
她仰著頭,膝蓋被釘子幾乎要捅成窟窿了,卻還在那里撐著——好像只要她還有一口氣,這膝蓋就永遠都碰不到地上一般。
似乎是覺得很好笑,鄒娥皇忍著抽痛扯了扯唇,朝天喊道:“渡劫神境不是我的心魔劫么,不要模仿我師父的聲音說話!
真是見鬼。
鄒娥皇想,她自己也是現在才知道,原來她最懼怕的聲音是蓬萊道祖的,一聽就覺得好像被戒尺打了渾身發疼。
“第一重罪乃不孝之罪!”
“蓬萊道祖帶你入仙途,明己身,你是如何報答他的,明知蓬萊覆滅在先,為何不肯打殺了方半子那孽障!明知道祖命途有盡,為何九轉肉靈芝不肯為他備著,道祖生你養你一場——”
“你為何總要叫他擔憂,總要叫他見你渾身是血,泥里跌爬!”
天上的仙音一句一句逐漸放重,好似真的是蓬萊道祖在這里詰問鄒娥皇一般,此刻空中又憑空幻化出了三把劍。
“你若認這第一罪,便接了這三把劍,在自己丹田雙足的位置釘住,也算贖罪!
鄒娥皇忍著身上不知何時突然被套上的枷鎖,慢慢撫摸那三把劍,接著一袖蕩開,只揀了最后一把。
明晃晃的“不孝”二字刻在這劍柄上。
也映在鄒娥皇的眼底。
“何為不孝?”
她輕聲呢喃,似乎是在和這渡劫神境里那雌雄莫辨的“天道”對話。
“正因道祖教我明己身,教我劍不可輕易動,打磨我輕狂性子,讓我學會忍耐,我才不愿把一腔害怕怨憤發泄于一個牙牙稚子。第一劍,我不接!
“而第二劍,道祖開山道義是我心應我萬死不辭,若是道祖眼里,活著是他的愿望,那便是拿我心頭血作藥引子,我也給得!
“可偏偏偏偏厭倦這歲月長的人是他自己。而道祖若志在長命,那也斷斷養不出一個傻娥皇為別人的死活去拋頭顱!
鄒娥皇的聲音不自覺地有些哽咽了。
她舉著第三劍,毫不猶豫地釘進了自己的丹田。
這劍是這三劍里最重,也是最鋒芒的一劍。
“而第三劍,鄒娥皇認!
認不孝之罪,認自己愧對師父。
方才突如其來的枷鎖并沒有讓她流出半分血,然而這一劍之下,鄒娥皇終于感受到了那股錐心之痛從下腹涌出。
“道祖帶我入仙途,識乾坤之大,可憐我卻將全部眼界都放在了草木之深,叫他老人家晚年還要擔驚受怕,不得安枕,此罪,我認!
“但我不悔。”
女子的聲音擲地有聲。
天邊,那雌雄莫辨的聲音也頓住了,好似嘆出了一口長氣一般。
“你你——”
鄒娥皇的身骨如石樽,只是立在那里,膝蓋仍是那個半跪不跪的姿勢。
其實說來也怪,當一個人對一件東西失而復得后,她總會特別珍惜,就比如說鄒娥皇,她其實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多么有風骨寧折不彎的人,但是當她想到她這剛剛才失而復得的劍骨的時候,她就不愿意向這莫名其妙的天道下跪。
“罷了,第一重罪也就罷了。那么第二重之罪,你可認?”
天邊的聲音微沉,這個時候它并沒有再用道祖的聲音了,而是選擇了一個很沉穩的男音。
鄒娥皇聽出來了,是何言知的聲音。
“什么罪!
鄒娥皇耷拉著眉眼。
唯見此刻陰森的煉獄場忽然又一變,面無表情的宴霜寒從她眼前持劍而過,很快宴霜寒的身影散去,笑吟吟的何言知也出現了,手里把玩著兩枚棋子,然后也慢慢散開。
“你為一人一劍,毀劍心,此番莫非對得起你的劍么?你識人不清,為機關算盡者賠上幾千年修為,此番對得起你自己么?對自己不重者,當下九獄,受五馬分尸之行!”
“鄒娥皇,你可認!”
鄒娥皇身上驟然一輕,無數枷鎖此刻盡數褪去,但是手腳與脖頸也在此刻被拴上了鏈子,五匹馬蓄勢待發。
鄒娥皇被迫仰頭看著天。
“認?”
她輕聲問。
黑白分明的眼珠盯著頂頭那片天,仿佛要這樣盯出個窟窿來。
“對,只要你認此罪,雖要受五馬之刑,然而此刑過后,便是前怨盡消,你還是可以渡過渡劫神境,成為大乘!
天邊的聲音循循善誘。
鄒娥皇只是無所謂的扯了扯鎖鏈,她覺得栓的她脖子疼。
“不認。”
“這世上不會有比我更愛自己的人了!
她道。
天邊的聲音再度傳來,相比之前的怒不可遏,這次它困惑不解,“你你何曾愛重過自己,如果愛重自己,二十年前的大旱你就不會舍得一身剮去救人,上個月的密州,那個死而復生之人根本不該活,你何曾愛重過自己,鄒娥皇你可知,你曾擁有的一切,曾足矣讓你飛升。”
“錯了!
鄒娥皇平靜地回。
“愛自己的方式,不止有把金玉鑲在自己身上,不止有把所有東西都堆砌成自己的修為。”
“我來這里五千年,曾經我很困惑的一件事,直到現在我也很困惑。人們到底因為求仙得到了什么,又因為求仙失去了什么。在我原來的那個時間,沒有靈力,每個人只能活須臾百歲,可是百姓安居,國家興亡,民族繁盛!
“在這個世界,明明有了靈力,也有了科學,甚至很多詞語和我那個世界亦有共同之處,可是大家好像都變了!
“王權存不存在居然要寄托于虛無縹緲的運勢上面,儒家的圣人竟也和我想的不一樣,墨莊居然不是那個兼愛非攻的墨家,而是另一層披著百家布行善的修者,所有詞好像熟悉,但其實不過只是披了層偽裝的紗!
“我來的世界不存在一人牽動萬人生死,但是這個世界,可以,只要你是修士,那么凡人,便不再是人,難道只是因為這里曾是一本書么!
“大家拼了命的修煉,可是到底在修什么!
鄒娥皇用和天道一樣困惑的語氣,譏誚反問道:“你說我不自愛,不自重,恰恰相反,我覺得我素來最愛重自己!
“我愛重自己,所以肯信自己的感情凌駕于世俗的評判,肯為了自己的心意付諸代價去救活一個人,如果修為和己心之間有天平的話,我的心一定是重若千鈞的那個,我的修為只是鴻毛。”
“比起身外之物,我更怕的是自己后悔!
這一次天道良久的沉默了。
在天際聲音傳來第三重罪之前,那五匹馬連帶著陰寒的鎖鏈就已經從原地消失。
鄒娥皇被重重摔在地上,接著揉揉手腕又站了起來。
她在等第三重罪。
許久,天際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一次卻是霸氣側漏的女音。
是尹月的聲音。
“鄒娥皇,第三重罪,戲謔他人真心,你可認?”
女音戲謔,比起前兩個血淋淋的場景,這一次的變化出來的場景堪稱是富貴溫柔鄉,只見金碧輝煌的酒樓擺設,鄒娥皇一左一右出現了兩位俊美的青年,正扶著她的腰吹寒溫暖。
這是搞什么。
鄒娥皇想,第三重罪不該是最殺機畢現的那個么。
不對,不重要。
她想,第三重罪怎么會是戲謔他人真心——
來修真界都寡了五千年了,怎么還能談得上辜負別人的真心。
“十年前你救姜英,你曾說要當她的眼睛,當她的腿,最后卻把人丟給了旁人,可是你做的?”
鄒娥皇閉眼扭頭,原來是這個意思
她本能地就要為自己辯解,但嘴巴挪動了幾下,竟卻只干巴巴地說了句對。
“一百年前謝家天火,你從火中救走你的師妹,卻將另一個人留在了火海里,你曾說要一輩子當他的好朋友,最后卻放任他走上邪修之路,你可知罪?”
鄒娥皇覺得背后微微有些流汗了,她撐著笑,答了句是。
謝霖,她確實是有愧。
天際的聲音逐漸加重。
“也是同年,你在初進謝家的時候,和一個人約定了正門來戰,最后卻從小門避他,玩弄他,叫他春心動,叫他悔恨生,你可認?”
鄒娥皇咦地搖了搖頭,心虛道:“這個,這個人是誰啊,我怎么不記得還有這種事。”
“你自然不記得,你沒心沒肺慣了,活得又久,做什么事全憑喜好,哪里會記得那些年招蜂引蝶多少只!
天際的聲音似乎對于她這樣的做派極其不屑,連仿尹月的聲音都帶了點氣憤,“謝雩,謝家二郎,舊年也是位驚才艷艷的人物,倒叫你這人忘了個徹底!
“罷了!
“還有一樁,五千年前天驕宴,你盛裝出席,讓一人心跳不止,最后兩相顧,卻是孽緣,你可認!
鄒娥皇說:“天驕宴上,我被打的那樣狼狽,你說有人對我一見鐘情,認真地么?”
“嗬嗬算了,這樁確實不該怪你,怪他自己的眼睛!
“第三重罪,戲謔他人真心,還有最后一人,你曾辜負過!
天際的女音漸漸地冷了笑意,而鄒娥皇身邊的溫柔富貴鄉,此刻也一瞬散去,只剩下了斷壁殘垣,蜘蛛網在褪了色的朱柱上結絲。
“有那么一個人!
“你喊他師兄,他教你牽絲術。”
鄒娥皇心尖一跳,想,怎么還有她師兄的戲份。
而且看這感覺,居然還是重頭戲。
容有衡的虛影很快便投落在了一片斷壁殘垣之上,但這次的虛影和意氣風發的蓬萊道祖不同,和高冷自傲的宴霜寒不同,和把玩棋局的何言知不同。
在審判鄒娥皇為主的渡劫神境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虛影,出現便是跪在地上,無數把劍從他心尖穿過,滴滴嗒嗒的鮮血仿佛是真的一般,一種厚重至極的血腥味撲上了鄒娥皇的鼻息。
“鄒娥皇,你是異世而來之人,那你便該信前世今生。”
“這個人前生未欠你,卻是因你而死,旁人都來渡劫神境里期覷仙途,獨有他,容有衡,一生真真闖過兩次渡劫神境,一次是年少得意,少年氣盛。一次是臨死之際,以走馬燈入吾渡劫神境,和吾談了一樁生意。”
“你好奇么,為何你的師兄待你忽冷忽熱。”
“你嫉妒么,為何他的修為總是日進千里。”
天道的聲音極其地寡淡,又帶了點戳人心肺的快意,“天下誰都可以飛升,獨他不行。天下誰都可以有來生,獨他不行。”
“甚至乎,他這假死的二十年,汲汲求生的五千年,也因為你和吾做的那樁生意,清醒的時間愈來愈少!
“鄒娥皇,你怎么面色發白了呢!
“你憐憫天下千萬人,為何獨獨他不在此千萬人里?”
我我不知道。
鄒娥皇迷茫地張口,有什么話即將從口中呼之欲出,但是這次她卻總覺得有些什么堵在喉嚨里。
“容有衡有罪么,沒有,他只是心悅你,可單單心悅你一項,便要讓他如此煎熬,鄒娥皇,你不該認罪么,若你認罪,便替他接了此代價,好不好?”
這聲音忽然又變得柔和起來了,像循循善誘,不斷地在鄒娥皇耳邊吹起。
跪在地上的容有衡也恰到好處地抬起了頭,露出了一張艷浮慘白的俏臉。
兩相對視,鄒娥皇好像真的在這虛影里看見了自己的師兄。
那么可憐、的師兄?
她禁不住搖了搖頭,“不對,這很不對!
天道微微一愣,“什么?”
“第一,我師兄若真喜歡我,他為何不直接和我說。”
鄒娥皇的眼睛又黑又亮,此刻里面盡是真誠的疑惑和不解,“我師兄光明…磊落,無不良嗜好,容貌絕倫,和宴霜寒共并天驕之位自幾千年前起,他若喜歡一個姑娘,何必遮遮掩掩!
“第二,便是你說的都是真的,他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并不知情,既然不知情,何來認罪。”
天道聽見這傻姑娘,一板一眼地道:“但即便如此我不認罪,可若要我還恩我師兄于我有恩,牽絲術乃他傳我,仙門之路,他亦兄亦友,而在我并不知曉的上一世里,我與他定有一份難得的同門之情,才叫他愿為我放棄來世,所以若要我為他接了此代價”
“我愿意!
然而地上容有衡的虛影在這個時候卻并沒有什么欣喜若狂的表情,只是最后很深很深地看了鄒娥皇一眼。
鄒娥皇這才注意到,這師兄的虛影,穿的既不是那套不倫不類的散修服,也不是一身黑的怪道袍,是她從沒見過的紅衣服。
……怎么會像喜服?
紅衣艷艷,才襯得那男人眉眼絕色如畫。
而這精巧風流的眉眼,此刻盯著她微微地笑,這笑里面有釋懷,還有很多鄒娥皇讀不懂的決然。
真奇怪——鄒娥皇想,怎么會看著這樣的一個虛影假像,自己竟覺得有些難受。
而那虛影就在這樣的笑下,化成了一陣飄揚的灰。
“真奇怪。”
鄒娥皇聽見那自詡天道的家伙,發出了和她一樣的感慨。
此刻天道難得帶了點唏噓,“你和他都說彼此不是有情人,但是一個個的卻都愿意為了對方無來生,嗬,你可知道,那虛影只是他身上壓在吾這里的一絲魂魄,但卻能反抗吾,自燃魂絲,如此,吾和他的契約便已經開始運轉了,你剛剛說的愿意自然也就不算了。這是逼吾啊”
鄒娥皇面前的一切景象都在飛速地消失,又變成了她初來的那片雪地,雪地之上,還多了一盤下到一半的棋局。
“恭喜你,鄒娥皇。”
“師承云無心,蓬萊島下二弟子,歷年五千年,修假根,入歧途,如今渡劫三問,無愧于道,吾欣賞你的初心,承認你的勇氣,恩準你過此劫!
天道的聲音,這次再次響徹在鄒娥皇耳邊的時候,不再是男音,也不再是女音,也不是什么雌雄莫辨。
而是,一種很機械的聲音。
不帶有任何的情緒、語調。
模糊了一切定義的概念。
它問:“鄒娥皇你生氣么,吾剛剛說你的那些‘罪’,不覺得荒謬么!
這家伙居然也知道剛剛那些個問罪越來越荒謬!
鄒娥皇咋舌。
但是面上還要給天道幾分面子的。
鄒娥皇回道:“你是天道,不是個人欲望的載體,是這個世界欲望的載體,你這么給我判罪,只能說明,這個世界就是這么想的。”
鄒娥皇聽見這個自稱天道的忽然笑了。
“你這么說也沒錯!
“只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可以成為這個世界的裁決者。”
“鄒娥皇,你的師父或許給你講過降世書,講過裁決者的事情,而吾現在要告訴你的是,只要你愿意,或許你就是下一位裁決者,只要你愿意!
“你不怕殺生,但怕有的人不該死,就像你不怕被辜負,只怕自己救了不該活的人。但是現在,吾要告訴你,這世間沒有什么該不該,走上前來,接過吾手里的密鑰,修復帝王須,你就是下一位裁決者!
“在上一世,吾就該把這樣的權利給你了!
如果換作上一個通過渡劫神境的人——龍主越海,聽見天道愿意把裁決者的密鑰交給他的話,那么這人多半會興高采烈地接過。
但是天道卻只聽見鄒娥皇仰頭,很平靜地盯著那片虛無之地,道:“這也是一輪考驗對么?”
然后她右手一翻轉,在此渡劫神境里消失許久的厚黑劍,此刻隨著她通過渡劫神境,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天道語氣贊揚:“你的劍,居然能出現在渡劫神境里。”
鄒娥皇回道:“在我看見,你讓幻境里的師兄朝我下跪的時候!
“那個時候我便手心癢癢地緊,我想我若手上有一把劍,怎么會讓你這么折辱我們師兄妹二人。”
“天道,若真有這樣的密鑰,不該被放在人的手里,這世上本就不該存在裁決者,我又何苦理你,去做別人的主!
握劍的姑娘身姿堅定不移,跨步上前,只見那黑如曜石的劍,此刻卻燦若烈陽,一劍之下,渡劫幻境就此劈開。
……
“她是這么說的?把袖章交給我,讓我不計代價守住院子?這把爺爺我當成什么人了!”
越蓬盛死死握著謙立延遞給他的袖章,那曾經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但是在此刻他竟有些嗤之以鼻。
四面通光的屋子里,一股說不上的憤怒,閃爍在越蓬盛驟縮成點的小眼中。
謙立延微微點頭回了聲是。
“好、好、好。”
越蓬盛咬牙狠笑。
但很快他又泄氣地攤在椅子上——誰能跟一個抱著必死決心托孤的姑娘去生氣。
謙立延、孫峰貳兩人回來不久后,院子也逐漸被打* 破舊有的平靜,先是細嗦嗦的蚊蟲聲在院外響起,很快又變成了雜亂的腳步聲,最后又變成了一聲尖銳刺耳的口哨。
坐在鄒娥皇塌前的姜印容睜開眼,冷靜道:“那是妖界十六軍準備沖鋒的口號。”
十六妖軍在人族并沒有什么威望,但如果提起它們的口號,是無人不曉,“戰無不勝”這四個字曾經是北海永恒的夢魔,姜印容昔日最棘手的敵人之一,一群沒有痛覺、不怕死的鬣狗妖。
只聽砰地一聲,原本就不算堅固的柴門被撞開,一群又一群舉著靈器的鬣狗沖了進來,謙立延視線一頓雙手幻化出兩條長棍,揮舞著頂了上去。
孫峰貳則抽出了一把砍骨刀,一躍而起。
姜印容神色平靜,雙手一捏,一片冰墻平地起。
越蓬盛則走到院子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越蓬盛張開了雙臂。
這一刻他身上斑駁的彩衣好像一瞬間變得鮮活了起來,無數蝴蝶掙扎著從衣角的繡腳里破印而出,袖袍鼓風在半空中浮起,襯得越蓬盛細長面容也變得神圣莊嚴,他開始起舞。
隨著他的舞步,腳步試探地邁入院內的妖獸紛紛發出了一陣像被火燒過一樣的哀嚎。
軟榻上,僵睡了一夜的姑娘終于指尖微動,只見她一瞬黑絲生,一瞬華發盡褪。
但是此刻除了守在她榻前半步未動的姜印容,無人發現她的變化。
姜印容神色微變,輕輕呼出了一口長氣。
一柱香煙不知何時起在角落里點燃。
隨著這香灰慢慢落下,香柱走到盡頭,方才如潮水的妖軍也變成了蓄勢待發的蹲守。
前面越蓬盛的祝巫之舞已經快要跳到最后一步,他捏著手里的袖章面無表情,這一刻如同真正的大地附身一樣,渾身上下都閃著褐色熒光。
寬大的袖袍迎風鼓動,四面八方都涌起了莫名的氣流,此刻他彩衣翩然若蝶。
盡管這祝巫之舞的效果顯著,可是鬣狗妖組成的十六軍畢竟號稱戰無不勝,死了一個還有數以萬計的鬣狗妖,越蓬盛知道自己已經抵擋不了多久了。
不止是他。
謙立延、孫峰貳、姜印容…還有那個臨陣“托孤”的青度如果在這里,也撐不住。
越蓬盛仰起頭,空氣中已經有了幾分濕意。
只能用那招了。
他有個秘密,祝巫之術是他從蓬萊的古書里習得的,從來沒有人看見過他跳到最后一步,因為這最后一步就是死亡。
陰陽有衡,生機有限,以己之死,換眾之生。
掛在他身上的鼓被錘的愈來愈快,此刻院外躍躍欲試的妖獸也變得愈來愈躁動,鎮魂獸發出一聲嚎叫,就要跳過去叼走鼓槌,下一瞬卻被孫峰貳瞬移摁在懷里。
鎮魂獸雖是神獸,然而和蓬萊島簽了契約,離開蓬萊之后除了坐騎之用,實力比普通的小妖高不了不少。
“你不想他跳嗎?”孫峰貳捏著神獸的軟爪,又縮地成寸移到墻外,左手一刀一個妖獸,血濺在他的半張臉上,孫峰貳自問自答:“我也不想!
“可這是他自己的選擇,這個時候我們都不能干擾他!
謙立延乜了一眼這個鼻涕眼淚都打轉兒的搭檔,心說,這不是我的臺詞么——十年前,主公即將單槍匹馬去冰山之頂戰世家狗輩,孫峰貳這小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著主公的腿不肯走,謙立延就是這么勸孫峰貳的。
沒想到現在用來勸一頭嗚咽的小神獸了。
忽然,狂嘯的風聲停了。
越蓬盛一直活蹦亂跳的腳也不動了。
而院子內的光芒大漲,這穿著夸大祝衣的少年如同一根筷子一樣立在原地,而在他雙手高舉之下,無風無云,被星盤遮蔽天機的高天,這一刻居然破了個小洞。
越蓬盛咬破舌尖,一滴鮮紅的血從他舌尖蹦出,飄在空中,瞬間所有人的身形都凝滯了。
這是最后一步,用命定契。
此契之后,以自己魂飛煙滅,滋養土地為代價,換這片院子幾日的安寧。
走到這一步,再無活路。
越蓬盛閉眼,他還這樣的年輕,但也因為他是這樣的年輕,所以跳前面九十九步的時候,其實并不怕死,直到最后一步,越蓬盛才開始產生了懼意。
他還這樣年輕,難道就真的要命賠在這里么?
難道真的就沒什么活路可走了么?
視線里的一切都在變得昏黃,這個時候后悔也來不及了,于是越蓬盛閉眼,開始等待生命的終章,白光從他的舞衣里飄出,墻外一圈又一圈的妖獸,一個個的倒地。
就在眾人都以為他必死的當口,忽然有一柄劍嗖地穿耳而過,打斷了這段祝舞。
“頭好暈。”
越蓬盛驚然回頭,卻只看見軟榻上一直躺著的人呻吟著起身,素手撐起半額,微并的雙指還停留在半空里。
“年紀輕輕,怎么就跳這種舞,不要命啦?”
鄒娥皇啞著聲問,她剛從渡劫神境里醒來,對外遭發生的一切還有些模糊,環視一圈后愣了:“什么情況?”
“青度呢——”
然而此刻卻無人回答鄒娥皇,姜印容怔怔地看著面前的人:“你你醒了”
“逍遙門和妖族勾結,星盤封鎖了此地,消息傳不出去”
面前的人分明還是姜印容在夢里不斷描摹過幾百遍的模樣,但是卻已經截然不同了,以前的鄒娥皇渾身上下一身黑,丟進人群里便如大海撈針,而現在的鄒娥皇——
說不上哪里不一樣,可哪里都好像變了。
讓人情不自禁地想把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鄒娥皇向姜印容微微一點頭,一步一步走到最前面,她踏過妖族的尸體,縮成小獸大小的鎮魂獸嗷嗚一聲跳上了她的肩膀,包著背上的黑劍的薄布不知道何時已經散去。
妖族,從某一方面來說,還是很識時務者為俊杰的。
之前之所以那么不要命的攻擊,不過也是因為這群鬣狗聞著味,知道這里只是色厲內茬,可如今鄒娥皇只是一出現,它們便盡數褪去。
戰無不勝,不過也是沒有遇到降維打擊。
鄒娥皇對著地上顫顫巍巍四只爪子撐在地上,已經在威壓之下被迫顯露出毛絨絨腦袋的妖獸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
“給你三秒鐘的時間思考!
她低聲說,“是死還是帶我去見你們妖王!
鬣狗妖連連磕頭,果斷的選擇了后者。
另一廂,僵持的迷霧陣終有時效,尹婉咬牙,如今在場撐著的長老不過也就剩她和東方皓軒,哪怕一直不曾認命過的尹婉,此刻也禁不住悲哀地咬住唇。
恐怕今日就是要命喪于此了。
尹婉怕死,她這一生還沒活夠。
她這一生這么精彩,從沒想過有一天居然要她這樣的死法。
腥味仿佛要從結界外滲進來,尹婉閉眼,一滴清涼的淚伴著血緩緩流入了她的嘴巴里,泛著澀澀的苦味,耳朵灼燒,已經聽不見身后嗚咽的哭聲了。
然而在結界即將破碎,迷陣散開的那一剎那,一片狼藉里,尹婉居然看見了昨夜戲臺上扮丑的蓬萊女修。
盡管對方白發變黑,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不要命了么?
尹婉心驚膽戰地想,在這個當口,居然敢主動暴露于迷陣之外,明晃晃的朝著那妖王走去,若不是藝高人膽大,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求死。
修真界從來沒聽過有這么位高手。
多半是不知道什么狀況就冒頭的。
尹婉終于反應過來,急切嘶喊道:“回來,快回來,那是妖王——”
“哐當”一聲,青度斬開身前的妖將,雙手失力,看著那一步一步走向久俊的身影。
是師伯?
青度雙眼迸出喜色與擔憂。
…鄒娥皇掏了掏耳朵,她步履不急不緩,每一步都格外從容,而這種從容在這樣的生死之際,毫無疑問是刺眼的。
至少對于久俊來說。
它不高興地瞇了瞇眼,雙翅一震就出現在鄒娥皇前行的路上。
鄒娥皇停下了腳步。
“蓬萊島鄒娥皇,幸會妖王!
久俊目光慢慢從對方身上劃開,落在鄒娥皇背在背后的厚劍上,陳述道:“你是個劍修!
“你劍的本命神通是什么?”
狂風席卷,而女子寸步未動。
鄒娥皇微笑禮貌地抬頭,盯著久俊:“你不需要知道!
久俊臉色驀然一沉。
那女子笑吟吟將手放到背后的劍上,一片火光四濺里,眾人清晰地聽見她輕飄飄地說:
“殺你,一劍足矣。”
用不上什么本命神通。
只見她背手抽劍,那一瞬間天地風云變幻。
她問妖王:“為何偷襲人界?”
第66章 從此劍仙不更名
為何偷襲人界。
鄒娥皇問久俊的話順著星盤傳到何言知耳畔。
朗朗高空之上, 何言知面無表情地盯著流血不止的手,耀眼的星盤發出陣陣華光,比起一日前無疑已經多了十幾條裂紋, 如今浮在逍遙門之上。
方才地下眾人聽到的雷聲從來不是幻覺,死在渡劫神境里的人,大多數就是死在這樣的天雷之下的,天道問心若過不去最多就是境界后退, 伴著這渡劫神境的八十一道天雷,那才是要人命的東西。
正所謂因果總有報,誰說這老天不長眼。陰差陽錯, 鄒娥皇的天雷盡數落在了張開星盤的何言知身上。
“……”
何言知盯著不遠處身長玉立的身影, 語氣微嘲:“你師妹,還是那么的天真!
問一個妖王為何偷襲人界,就像是問屠夫為何殺豬。
容有衡聞聲輕哼, 手中的短匕若隱若現。
關于這家伙為什么此刻出現在這里, 還要從幾日前說起。
那日容有衡下山后,占了個十四盟散修的名額去幻海天, 雖然和蓬萊幾人并不同行, 但是出于某種不可言說的心理,容有衡并未離開眾人寸步。
于是,當何言知降臨逍遙門的時候,手里的星盤剛剛運轉出來,就看見了這位不速之客。
“我剛剛一直在想, 脾氣乖張如你,怎么見到我會笑。”
何言知捂著左手的血, “原來是你早就知道,小鄒的天雷劫, 會落在我身上!
“密州相遇的時候,你見到我收起了星盤的遮掩顯露陣容,我便誤忘了你會星盤術,但其實想想,星盤之術,牽星轉斗,本就是你們蓬萊的拿手絕活,你容有衡怎么可能不會!
“所以從你幫助小鄒復活我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算到了我的今天!
容有衡嘖了一聲,頗不耐煩:“這東西需要星盤算么,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算的了天道規則,難不成還能算過人心么。”
“另外,”容有衡微微一笑,手中的短匕應聲飛向何言知。
“別把我想得跟你一樣,三兩心機還要處處賣弄!
這短匕破空順風而行。
何言知神色微凜。
附著在他十指上的幾個字也隨之漂浮在虛空中,只見這墨跡蜿蜒走勢如蛇的字,砰地絞住了短匕廝殺。
容有衡的短匕神出鬼沒,在修真界是出了名的無敵手。
不可輕敵,何言知想。
但是事情走向出乎他的意料。
匕首上逼人的寒光先于半道一轉,擺脫開了耀武揚威的墨字,下一秒直直地墜入了早有裂痕的星盤。
只聽得咔嚓一聲。
八十一道天雷之下本就搖搖欲墜的星盤,終于于此時碎成了星星點點,何言知噗地吐出了一口沉血,艱難地抬頭看向容有衡。
“你——”
容有衡掏了掏耳朵:“你什么你,一報還一報,這是你欠她的!
隨著流轉于何言知手上的星盤轟然炸碎。逍遙門之上,暗壓壓的雷云取代了一片晴空,烈陽也漸漸隱去,藏匿在雷云之后的半輪黃月逐漸顯露。
但是地上的人們都無暇注意這些變化。
眾人的目光,此刻均情不自禁地凝聚在抽劍走出的鄒娥皇身上。
“為何偷襲人界?”
久俊喃喃道,“你這句話,問的可真奇怪!
“修士殺妖獸需要理由嗎,你們奴役我們幾千年給過我們理由嗎,如果沒有,那如今我偷襲人界,為什么要原因,或者,為什么要給你解釋?”
鄒娥皇嘆氣,“是么!
下一瞬她回頭,對著人群里的青度喊道:“給我三罐桃花釀!
突然被點名的青度錯愕抬頭,旁邊曲輕云摁住她掏乾坤袋的手,“你瘋了,你師伯還在打架,你給她酒做什么,嫌她醉的不輕嗎?”
卻被青度手肘懟開。
青度喊道:“鄒師伯——”
“接好!”
三罐上面披著紅紙的桃花醉,被青度一拳運出,陶瓷做的酒器在這靈氣之下于半空中轟然炸碎,眾人只看見清澈透亮的酒水拋出了一段優美的弧度,被鄒娥皇穩穩接在手上的碗里。
“嗬!
三罐桃花醉痛飲下肚。
鄒娥皇扔開舊碗,雙指從容地撫摸劍身。
她眼睫簇簇分明,只有眼尾的一簇濃密而卷翹,像蝴蝶振翅;烏云密布之下,逍遙門的一切都顯得陰森黯然,還有幾道未消如小蛇的細雷從云層里陣陣冒出,轟隆隆的。
幾束光從一片漆黑中閃出,照亮她忽明忽滅的面容。
久俊這個時候竟有些害怕了。
它這一生?靠謶直破热嘶蜓鹿,但是從來沒有誰能像此刻的鄒娥皇一樣讓它恐懼。
軟耳冒出,獠牙控制不住地內斂,背后冷汗浸濕,久俊在一瞬間甚至想要跪下。
不、面前這個人最多只是大乘期。
沒什么好怕的。
哪怕她有一柄劍,可天下劍修多了去了,難道有劍的就是劍皇嗎。
只聽見鄒娥皇說,“你是不是還沒有結過婚,不對,在你們這里,叫成親,久俊,你是不是還未有子嗣?”
久俊面色奇妙地微紅:“你問這個做什么?”
鄒娥皇平靜道:“我只是在想,為了保護物種多樣性,如果我殺了你,這世界上是不是又少了一種稀缺的妖物!
挑釁。
這就是赤裸裸的挑釁。
雖然妖王聽不懂什么叫物種多樣性,但它聽明白了,這個人類很自信嘛,覺得能殺的了它。
久俊危險地笑了,青白的獠牙閃過一絲寒光,“你真自大,比二十年前那個敗在我父王腳下的容有衡還要自大!
它一掃鄒娥皇的裝束,忽然察覺了什么,冷哼了一聲:“你是蓬萊的,和容有衡什么關系?”
“罷了,管你們是什么關系。”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都只是送死——”
然而這個死字還沒有說完,硬生生地就被卡在它的喉嚨里,進退兩難。
一聲錚鳴的劍響響徹此方天地,那一剎那,沒有人能看清鄒娥皇是如何動身的,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個慢吞吞的姑娘就已經瞬移在久俊身前,寬重的厚劍表層漂浮了薄薄的一層酒液。
這是久俊第一次聞到酒的味道。
它傳承過幾千年的回憶,但這是它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在現實里嗅到這么濃郁的酒氣。
這劍如今就橫在它的脖子上。
“我不想殺人,也從沒想過要殺妖!
形如鬼魅的女子在它耳畔輕輕道。
“可是天不遂人愿!
下一瞬,在久俊的掌風觸碰到鄒娥皇之前,她用比它更快的速度跳開,腳尖點在斷墻之上,厚劍繞著久俊方圓畫了個不大不小的圈。
這是避魔圈么。
旁觀的青度眼皮一跳。
畫圈的人醉醺醺地笑了。
“久俊。”
“你太年輕了!
鄒娥皇認真地比劃,“如果你是二十年前那只久俊,我不會和你這樣的說話,但是現在的你,只繼承了歷代久俊的記憶和妖力,卻并沒有掌握這樣的力量,今天我殺你,算我勝之不武!
避魔圈微微閃著光。
圈內久俊被鄒娥皇這句話氣的幾乎要暴走了,它的身軀越來越膨脹,背后浮現出一團模糊的法相,但是最后卻被禁錮在避魔圈內進退不得,于是只能卡在這樣的大小。
所謂避魔圈,那便是外面的妖物碰不到里面的人。
但是如果里面的不是人而是妖的話,作用就恰好相反了——里面的妖出不去。
“這是什么東西!”
久俊發出一陣吼聲,翅膀一震,就要從中掙脫開。
密密麻麻的蟲妖受吼聲影響,不自主地沖進了避魔圈,力圖幫助它們大王掙破束縛。
但是沒用。
沒用。
鄒娥皇呼吸落得很輕:“久俊,是你自己說的,修士殺妖獸要什么理由!
這把名叫無名的劍,在今夜注定不再無名。
久俊渾身僵直,在這個女子靠近它的時候,它就像被那股酒氣感染,變成了不會動的木偶,只有眼珠子還能僵直的轉動。
它盯著這劍尖。
在這一刻,它忽然覺得時間在倒退。
它是繼承了父輩妖力的妖王,但或許就像是鄒娥皇所說,它還太年輕,年輕到明明擁有了空間之力的力量,卻不能在此刻運用自如。
那劍的出速落在它眼里分明是慢的。
但竟無處可避。
那高高昂起的頭顱就像薄紙一樣被撕開。
它的眼睛甚至沒來得及睜圓。
就先迎來了死亡。
淋漓的鮮血從斷了的頭顱噴射而出,地上的避魔圈無形已經消失,擠進來的蟲妖們又紛紛如潮水般褪去。
這是獨屬于這個修真界的殘忍和兒戲。
月隱云層,雷聲轟然,雷電若閃光,一瞬照亮了這周遭的一切,也照亮了那柄劍,持劍的人隱在暗處,而她手上的劍卻落在明處。
一劍,那只是一劍。
一劍,就讓這個在妖界無往不利的久俊落敗,所有人都面露驚疑之色,妖族更是兵敗如山倒。
須知,當初的宴霜寒,不過也就是一劍罷了。
一片嘩然與得救的歡呼里,唯獨落劍的人,神色如常。
仿佛鄒娥皇一早就清楚,她拔出來的劍,該是這天下至強。
尹婉驚呼一聲,瞳孔驟然放大,尹婉回頭問尹芝道:“她到底是誰?一劍斬妖王?我怎么不知道蓬萊還有這樣的一個人物了。”
尹芝為難地吸了吸鼻子,“長老,她就是鄒娥皇”
鄒娥皇這個名字在七彩閣很出名。
因為七彩閣閣主尹月,有一塊遲遲不肯更換的通靈玉,據說就是為了鄒娥皇。
越蓬盛此刻也從那院子里趕了出來,顫顫巍巍地后退三步,卻不小心踩到了一鬼谷弟子的腳尖。
再一回頭,竟然還是之前一兩個月前那論道大典上認識的老相識,鬼谷新一代的大師兄,皇甫清歌。
只見這人死死扒著越蓬盛的衣服,目瞪口呆地指著前面的鄒娥皇,吞了一聲口水后,顫顫巍巍地問:“她是誰?”
“我知道了!”
不等越蓬盛回答,皇甫清歌就自問自答:“她是不是就是你們蓬萊道祖一百年前收的那個關門弟子,傳說中天賦絕倫的那個李仙女,只是、只是長得不像是第一美人哇——”
一鬼谷的師妹瞪了一眼大師兄:“人家都這樣有實力了,你何必點評人家外貌。”
“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
越蓬盛擺手,似笑非啼,“不是啦,不是啦,你們都想到哪里去了。”
“她是道祖的二弟子,我的曾曾曾師伯,鄒娥皇!”
越蓬盛一邊說一邊推開嘰嘰喳喳的幾人,想要從人群里脫身,而前面鄒娥皇似乎聽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轉過身來。
下一瞬,卻只聽得幾聲口水噗出的聲音。
“什么?”
“你說她是誰?”
“鄒娥皇?那個蓬萊有名的二師伯——”
皇甫清歌用自以為壓低的聲音道:“就是那個那個、你跟我說過的那個——”
“整日里偷雞摸狗修為多年毫無進步靠法寶丹藥堆起來的鄒娥皇——”
鄒娥皇:“…”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在越蓬盛這小子眼里,居然是這么看自己的。
越蓬盛硬著頭皮和鄒娥皇對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
“我什么時候這么說過,”他迅速和皇甫清歌為首的一行鬼谷子弟拉開距離。
越蓬盛心虛道:“我跟你說的明明是我這二師伯拳打妖王腳踢劍皇,實乃道祖座下第一人。”
“…”
眾人皆鄙夷地看向他。
鄒娥皇吐出一口酒氣,并沒有和越蓬盛計較。
她這個時候應當是醉了。
換誰都要醉的。
不為那三壺好酒,只為劍下妖皇。
卻只見這個黑發姑娘忽然轉身笑吟吟地起手,劍尖蘸起地上的血泊,冷月如霜渡在僅存的幾面的白墻上。
這是一個漂亮的劍花。
這也是一手漂亮的字。
“我于人前落一劍——”
“從此劍仙不更名!
眾人喃喃念出鄒娥皇刻在墻上的詩句,這刻風蕭蕭也極靜,妖王死后,一眾妖獸嗚咽拜逃的腳步聲也盡數褪去。
天地間,仿佛只能看見這一柄古樸冷然的黑劍,在這一刻,執劍的鄒娥皇好像也成了這柄劍的劍鞘——
不,她本來就是這柄劍的劍鞘。
眾人直到這個時候才驚覺,或許也是因為他們直到這個時候才把視線落到這柄劍上,于是他們終于發現一件事,這柄劍不同于別的劍,竟沒有劍鞘一直以來都只是被幾層厚布裹住,而當它出鞘的時候,眾人看著那鈍鈍的劍鋒,也只當此劍無需鞘來收束。
竟沒有想過,水至清則無魚,這天下最鈍的劍,陰陽逆轉,或也可成為這天下最鋒利的劍。
只是它的鋒利,不在劍表,而在持劍人。
冷月如霜,劍鑿白磚傳出一陣陣細索的沙沙聲。
寫字的鄒娥皇按年齡來說已經算是一個老人,可容有衡想,兩輩子以來,他的師妹從未如此輕狂氣盛過。
從未如此。
他近乎眷戀地將目光落在鄒娥皇的臉上。
容有衡輕輕笑了,“竟是從此劍仙不更名啊!
這句遲來的輕狂,要跨越多少年才能擁抱住當年那個“鄒女一劍落九仙”的姑娘,要跨越多少人山人海的嘲諷,才能告訴當年的那個師妹——
鄒劍仙,你的劍自是天下頂頂好的。
“師兄,你怎么在這里?”
許是容有衡的這一聲呢喃,終于讓鄒娥皇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那姑娘忽然笑盈盈地朝他走了過來,寬劍拖在地上劃出一道好看的劍痕。
容有衡呼吸一滯。
鄒娥皇大約是真醉了。
她將右腿高高抬起,豪邁地搭在容有衡的肩上,將這身材高大的男子封在墻壁和她的間隙之間。
“你別逃!
容有衡沉默地側頭覷了一眼壓在他肩上的黑靴子,心想這怎么逃。
鄒娥皇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隨著姑娘話音落下,容有衡的呼吸幾乎都要被凍住了。
大約是石化了。
這男子眼眸如玻璃珠一樣的幽深靜謐,此刻里面卻被月光映照的光怪陸離,只映著一位姑娘一柄劍。
四周鴉雀無聲,越蓬盛搗了搗面色蒼白的姜印容,擠眉弄眼。
而另一邊青度面無表情地掏出了留影珠。
對著鄒娥皇和容有衡就是拍了起來。
一片尷尬的沉寂里,鄒娥皇大腦被冷風一吹忽然醒了,反應過來了自己現在都在說什么大逆不道的話。
都怪那個該死的渡劫神境。
鄒娥皇想,哎,自己居然真信了大師兄的喜歡。
她面紅耳赤,訕訕就要把搭在對方肩膀上的腿放下,下一瞬,卻被容有衡握住了腳踝進退不得。
“師兄,我喝大了,都是胡說,別管我”
鄒娥皇語無倫次,生怕容有衡一個激動給她腳踝掰斷。
畢竟眾所周知,容有衡看著白白凈凈,其實是個體修。
但是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容有衡打斷。
“是!
容有衡的聲音平穩,不容置啄。
但細聽之下,卻有著說不上來的顫抖。
兩輩子,他都在等他師妹這么問他一句。
上一世,容有衡和鄒娥皇之間,是不打不相識的同門,是互相捉弄親如手足的師兄妹,他曾經背著她上過花轎,把她親手送走,也曾為她斂尸,日夜想她病敗于床邊未咽下的那口氣。
就如那惡趣味的天道所說,這兩人都可為對方付出比生死還重的代價,但都不承認對方是有情人。
但還是有區別的。
鄒娥皇不承認那句有情人,是因為這一心向道的姑娘根本毫無察覺。
而容有衡不承認那句有情人,只是因為他覺得他不能。
蓬萊教他坦蕩蕩,教他放下癡態,教他不奪人所好教他了那么多事情里面,唯獨沒教給過他趁人之危。
鄒娥皇該是喜歡方半子的。
他容有衡穿回來不是為了和師妹談情說愛,是為了救他師妹不死
“是——”
容有衡捏著鄒娥皇的腳踝,閉眼重復道。
他做的這一切,從來沒有想讓她發現。
可他也是,真心喜歡她。
第67章 小鄒,你竟也學會殺生了。
夜黑月風高, 眾人聽清了鄒娥皇那句問是不是喜歡,也聽清了容有衡的那句是。
尹婉咂舌,捂住尹芝的耳朵。
青度面不改色地往前走了幾步。
曲輕云默默握著劍。
這是幾十年難得一件的大場面啊。
上次還是那個龍主越海追在七彩閣閣主后面要個靈玉的聯系方式。
大上次就是有不要命的爆料, 說昆侖劍皇貌似心有所屬。
下一瞬,眾人卻忽然聽見鎮魂獸的一聲嘶吼,只見半大的鎮魂獸一躍而起,爪子撓向了容有衡。
錯了不是撓向容有衡, 而是撓向這虛空中憑空浮現的一道身影。
身影邊緣處像蝴蝶展翅落下的銀粉,銀白色的光慢慢消失,逐漸顯出了一個青衫長發的讀書人。
“何言知!”
人群里, 尹婉發出一聲驚呼。
他們那個年代, 就沒有不知道這位圣人的名諱的人。
大約因為,別人出名是因為活的時候干了什么豐功偉績。
這位出名,則是因為死得窩囊。
不過奇怪的是尹婉想, 這圣人怎么跟被雷劈過一樣。
虛影完全消散, 銀白色的光化作星星點點,飄向了周圍的黑暗。何言知的食指從容地抵住了鎮魂獸的銳爪, 接著下一剎那, 鎮魂獸就“砰”地被彈出了幾米之外。
夜色里,青度摁住了鎮魂獸。
像鎮魂獸這類神獸,在自己領地的時候是守護神一樣的存在。而出領地之后,實力受限于規則制約,大幅度縮水, 別說是何言知了,打蟲妖都費力。
青度拍了拍鎮魂獸, 叮囑道:“別送菜!
鎮魂獸甩了甩鬢毛,不滿地青度臂彎里探出頭來, 沖著何言知就是呲牙。
何言知挑眉,尚未有什么動作——
一柄削鐵如泥的黑劍就停在他的鼻前。
劍身上,還有未平的血跡。
“這才幾日不見,小鄒!
何言知懶散地掀開眼皮,譎異的冷光凝在他的眼角,“你竟也殺生了!
“殺生?”
鄒娥皇沒笑,只是平靜的重復這兩個字。
剛剛輕狂的酒氣,與月下綺膩的心思,在這張平靜的臉上,已挑不出半分。
何言知笑瞇瞇地抬手,給鄒娥皇看他被震碎的筋骨,半是邀功半是惋額道:“一見面就兵戈相向,真不符合你的做風,不感謝我一下嗎?”
“這一次,星盤為了抵你的雷劫,可是碎了徹底!
鄒娥皇不語,眾人只見劍尖黑光一閃。
風起,樹枝亂顫。
何言知眼皮一跳,一瞬撕破虛空,出現在三丈遠的廢土上;劍起狂風,鋪天蓋地的妖尸與塵土。
這小妞,竟是來真的。
“何言知,我之前說的話,你還記得么?”
鄒娥皇平靜地看了一圈四周,從不復光鮮的七彩閣女子,到何九州身上別的西吹雪。
短短半日,就少了很多人。
最后鄒娥皇的視線定于她的劍尖上。
她自己的劍尖上。
嗖地一聲,唯見這柄劍、漆黑的劍,平靜又沸騰的劍,將將停在何言知的脖頸前。
只要她一用力,劍就破皮削骨。
“我若覺得你害了人,那我是要親手了你這條命的!
微風起,青衫蕩起漣漪,何言知極速后退。
他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大乘,和剛剛死于鄒娥皇劍下的久俊不同,何言知這一輩子打過了太多的戰役,并且絕大多數,都是勝仗。
然而饒是如此,無論何言知用了什么樣的力量,都無法擺脫掉那柄如鋒在芒的黑劍。
那柄劍始終不緊不慢地落他半寸。
這就是突破了渡劫神境的鄒娥皇么?
何言知把視線從黑劍上挪開,面色仍如方才般含笑。
另一旁,容有衡冷嗤了一聲,分明是看出了何言知的體力不支。
好裝一男的。
容有衡轉念又想。
若不是這人突然出來打岔,剛剛和師妹和師妹——常年輕佻的眼折出水粼粼的波光,一瞬間瞧著竟有些許的面紅耳赤,爾后渾身一僵,竟泄了氣。
算了。
和師妹,還能怎么樣呢。
容有衡有些不是滋味地把手里的靈石捏碎。
碎石閃過一絲銀藍的流光,直直沖著鄒娥皇而去。
“大師伯!”
“容有衡!”
眾人吃驚,視線順著石子一轉。
卻只見鄒娥皇起劍,背后如長了眼一般,籠住了她師兄的這幾枚碎石。
“!”
尹婉松開了紅綾,徹底吐出一口長氣倒在地上,暗笑自己多此一舉,人家兩個師兄妹明顯打的是配合戰,哪用得著旁人在這里提心吊膽。
借著這幾顆碎石,鄒娥皇一轉攻勢,劍身一抖,黑石淹沒在鋒利的劍身,劍勢趁霧而起,虛虛實實,變化萬千。
好似那火樹銀花。
對面的何言知十指并出,濃墨自他指縫間溢出像一張網,攏住了碎石與劍端。
下一瞬,墨網寸寸碎,青衣書生噗地吐出了一口血。
鄒娥皇提氣一躍,再接再厲,踢起石子就直打他死穴。
“為什么呢?”
鄒娥皇的劍離何言知只有幾寸的時候,何言知忽然聽見了一聲低低的呢喃。
這聲呢喃太輕,幾乎要湮滅在劍鋒與血肉的摩擦聲里。
什么為什么。
是為什么走到這一步,還是為什么和久俊扯上關系。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又或者這句為什么,本也不是在問他。
何言知吐了口血水,硬生生地受了這一劍。
面前迎著他目光的女人和山幕訣別的那一幕重合,何言知剛剛遭天雷劈的內傷與現在的外傷* 也合在一起,一團又一團污血幾乎要將一身青衫染紅。
暗夜里,他那天生悲憫的臉變得陰翳而模糊。
他曾笑她天真,也拜于她天真。
何言知輕笑了下,周身墨氣不斷翻涌。
眾人只見他捏著鄒娥皇的劍尖,濃郁的墨氣聚攏又打散,青色的衣衫逐漸被墨氣洗滌,與這深不見底的夜晚相融。
書生臉上,一直平靜的嘴角逐漸上揚,露出了齊整的牙齒。
笑得這樣端莊。
他微笑道:“小鄒啊——”
生死一線的時刻,兵刃相向之際,何言知的回憶,停滯在了很多年以前,一段相望不相識,相識不相熟的歲月。
那一年,鄒娥皇拔不出劍,劍上裹了塊黑布就敢出島;那一年,周平一死,他這個作風囂張,得罪盡了前朝勛貴的儒生將軍,立刻被仇人挑斷過拿筆的手筋。
劍修拔不出劍,儒生喚不出筆。
都是旁人眼里半斤對八兩的廢人。
當何言知落寞到去筵席上混一口飯,嘲笑鄒娥皇的時候,其實他自己也是別人眼里的喪家之犬。
后來他們從密州走至幻海天,一路上也經歷過幾次風波,但是彼此說熟卻也不夠熟。硬要說的話,基本上是已經不怎么客氣直呼其姓,知道怎么罵對方最痛,如果對方掉坑里了,倒也不至于見死不救,可多少是要點報酬的——一種半死不活的關系。
關系的轉折口,是在一日下午。
年輕的鄒娥皇指著幻海天上寫著排名的石碑,意氣風發道:“在這塊石碑上面,宴霜寒都是我的手下敗將!
而年輕的何言知輕輕嘆氣,“你放過宴霜寒吧,老盯著他不累么。”
鄒娥皇說:“你不信?”
她摸了摸背后的劍,還是一如既往的拔不出來,只好佯裝若無其事地撓了撓頭,轉移話題。
“那咱們半斤對八兩,你也放過周平吧!
鄒娥皇道:“我就奇了怪了,他死得那是一個透徹,尸首就在老周家的皇陵那里安放著,御醫和墨莊的診斷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修煉的時候走火入魔加舊傷復發,到你這非得說這是一場陰謀!
何言知伸手點了點唇。
他笑意微頓,“噓,周平也是你叫的?非議陛下,傳到京都,五十大板少不了。”
鄒娥皇:“”
“何言知,有時候你讓我覺得,更像一個太監!
何言知笑不出來了。
他哼了一聲,“你不懂!
涉及周平和男性尊嚴,何言知試圖說服鄒娥皇,“周平那樣的人,從田舍爬到天子位,能力野心機遇都不差,怎么可能就這樣死了?”
“怎么不可能,老馬失蹄沒聽過么。”
鄒娥皇打了個哈,心想這人還挺雙標的,明明自己嘴里也是一個又一個周平,偏偏不讓她喊。
她沒再說什么,只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幻海天入口。
作為修真界少有的公有財產,幻海天秘境打開的條件一慣苛刻,需要五大門派的合力,以及至少一名大乘期坐鎮,才能撐起幻海天的秘境。
“那你來幻海天秘境入口找什么?進又進不去!
何言知:“周平是在幻海天秘境結束后,才重病一場,移駕密州養傷!
“哦,”鄒娥皇懂了,“所以你是來這找線索!
何言知點頭,他抬眼反問鄒娥皇:“那你呢?”
“你為什么要一路跟著我走到幻海天?”
鄒娥皇一臉真摯:“我當然,當然是因為——”
何言知屏住呼吸。
卻見對方捧住石碑,一臉深情道:“上次拿了秘境第一后,我以為那是輝煌的開始,現在我發現我錯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
何言知吃驚:“你就要養精蓄銳?”
鄒娥皇搖頭。
何言知敬佩:“那你是要在秘境里先下手為強,做掉宴霜寒?”
鄒娥皇仍搖頭。
何言知眼皮一跳,心道這小妮到底要說什么。
就聽見鄒娥皇緩緩道:“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選擇至少拿留影珠合個影!
“…”
何言知:“你跟著我從密州出發,一路上飯吃不飽衣穿不暖,不離不棄結果就是為了來合個影?”
“不然呢。”
鄒娥皇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腳下一松。
下一秒,只聽“哐”地一聲,兩人就掉到了不知名的暗室里。
鄒娥皇警惕道:“什么情況!
何言知敲了敲地磚,回聲卻從頂頭上傳來,心里有了大概的估計。
“是鏡陣,幻海天的守護之陣,你上次沒遇到么?”
鄒娥皇搖了搖頭,“沒有!
鏡陣里,一切都是虛幻。
誤入鏡陣的兩人對視一眼,只能硬著頭皮繼續上了。
何言知背手走在鄒娥皇身后,慢吞吞道:“你要當心,這是鏡陣,以右為左,鏡花水月,皆為虛幻!
“如果一不小心掉進了哪個陷阱,可是要命的。”
鄒娥皇:“何言知你少說幾句雖然現在咱們沒有落進陷阱里去,但是已經迷路了!
“呵。”
鏡陣里到處黑漆漆的,一陣疾風刮過,何言知蹙眉,下意識地拉過了前面的鄒娥皇。
代價就是,他的胳膊替鄒娥皇擋了一箭。
就是那一刻,鄒娥皇也像如今這般問了何言知那句為什么。
彼時她呼吸一滯,剛剛那枚箭險些擦著她耳尖而過,除了劫后余生的后怕外,鄒娥皇脫口而出的第一句竟是:“為什么?”
為什么救我?
或許問為什么聽著很奇怪,但一想到拿胳膊換她的人居然是何言知,當時的鄒娥皇只覺得后背汗毛林立。
親娘咧。
這可是何言知。
一想到路上被他坑的靈石,還有他無風不起浪的性子單單只是拉她一把還好,可讓這樣的人不惜折了一條胳膊也要拉她一把除了祖墳冒青煙,她能想到的唯一一個解釋就是…
鄒娥皇試探著問:“其實你是我們蓬萊的人?”
“…”
“鄒娥皇,”何言知深吸一口氣,沒理她。
如果那時是還沒和鄒娥皇走一段路的何言知,或許會花言巧語,去哄騙一個姑娘的心;如果是將來和鄒娥皇成為朋友的何言知,也許會就著這個話題去演一出無間道。
偏偏是現在半生不熟的何言知,和鄒娥皇經營著一段半死不活關系的何言知。
顯然,他自己也沒明白。
怎么手就那么快呢?
“鏡陣里面有一些受陰氣滋養的鏡靈,會放箭,你現在立刻在身上貼幾個符,否則在這里中箭了,以你的修為,和等死差不多。”
何言知手上有一層厚厚的剝繭,此刻穩穩地落在了鄒娥皇肩上。
“一會別說亂七八糟的,照做就好。南陽火為陰火,而鏡中相左,我開陰氣引路,你只管往前走。”
兩人又兜兜轉轉了半個時辰,期間只能看見微弱的靈光,導致鄒娥皇把何言知被暗器傷過的胳膊錯擰了好幾次,最后才終于從一處暗門里走了出去。
率先從鏡陣里走出的何言知被人用不出鞘的劍戳著腰。
持劍的姑娘手腕發抖,而眼是亮晶晶的。
她說,我從不欠人情,你這樣幫我,將來管血海滔天還是千軍萬馬,只要你有需要,我就來。
何言知只是負手將劍推遠。
姑娘看他不信,跺了跺腳又喊:真的啊,只要不是要命的買賣。
因為何言知沒回頭,鄒娥皇看不見對方臉上是笑還是氣。
她只能聽見一聲毫不客氣的滾。
鄒娥皇笑著大喊:“少來,別這么別扭。”
“再做一次自我介紹,我姓鄒名娥皇,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蓬萊道祖座下二弟子,說記著你的情,就是記著,你這個朋友,我認了!”
何言知說:“你認我當朋友,對我有什么好處?”
鄒娥皇跳起來搭上他的肩,眉飛色舞道:“你不是想找周平的事么,我教占星術吧。”
何言知頓了頓,瞬間換了個笑:“好朋友,此言當真?”
鄒娥皇眼睛發亮:“當然!”
淺數何言知這一生。
上輩子是戎馬半生,下輩子收筆密州,結識豪杰無數,可是三千年前,只有一個鄒娥皇步履堅定地下山,背著一柄拔不出的劍,就敢單槍赴會。
只為了看不見摸不著的義氣。
然后,再為了這聲義氣,磨出了那把傳世之劍。
你說這姑娘蠢么。
也確實蠢得可以。
因為一個聰明人,從一開始就永遠不會問那三個字——為什么。
……
很多年后,他們都變了。
劍修那柄默默無名的劍終于揚名天下。
而手不沾血的儒修,因果就如同手上黑漆漆的墨色,那是不知道多少鮮血與人命才能疊成的濃黑。
“鄒娥皇啊”
回憶收攏,何言知閉眼嘆息,忘掉了昔年一聲聲的小鄒,再次睜眼時,他已含笑露齒,點頭稱是,供認不諱,應下了這一出亂戲。
“挑起人族與妖族之間的征伐,一味地享受玩弄時局的樂趣,喜怒無常利欲熏心”
“都是我做的。”
“你剛剛說要拿我命,便來試試!
何言知出現的時候,青衫上就染了血,如今身上又多了幾分破敗的狼狽,唯有額前的蓮花印,閃著不滅的光澤。
青白與血紅相映,詭異而驚人。
月霜華地,黑衣長發的姑娘握緊手中劍。
鄒娥皇心道不好,早知道把剛剛的酒壺砸他身上了,呲死這個不要臉的。
第68章 這一劍啊,叫作取他狗命
人人常說, 百無一用是書生;可若這書生姓何,那便不容小覷;若這書生不僅姓何,還是那十指墨律的何言知
鄒娥皇左手拖著劍。
劍尖在地上摩擦出花火, 噼里啪啦的,很吵人。
但和這喧囂的噪音相比,她本人卻寂靜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
遍地狼藉里,眾人只見她腳尖繃緊, 如蜻蜓點水般,一躍而起,長劍向上, 仿佛要劈開這皓月, 偏最后一轉,劍氣回鋒,滿園劍光,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何言知劈去。
周圍寂靜的連落葉飄蕩的聲音都輕若可聞。
只見這威勢浩大的劍透過了何言知, 就像是穿過了一層山水畫一般容易,幾息后何言知出現在鄒娥皇身后, 他微微笑著, 右手拔地起,五指上面的墨字盤旋飛起。
“師伯,”越蓬盛失聲緊張。
何言知的食指靠在唇畔上,繁雜的咒文從他口中傾瀉而出。
“靜——”
“束——”
“變——”
轟隆隆的,青度幾人身形不穩, 一個踉蹌。越蓬盛又罵了句草,他傳承的是天地之力的祝巫舞, 比起旁人更能察覺到土地的變化。
真恐怖啊這些大乘,都像怪物一樣。
容有衡瞥了這幾個小輩, 嘖了一聲:“都到我身后去!
在場的若論真格的,和何言知交過手的也就容有衡一個,剛剛久俊還沒死的時候,這兩人在天上先過了幾百招。
對何言知的實力,容有衡心里基本有個數。
強弩之末罷了。
師妹對付這人,綽綽有余。
原先的平地如今高高拔起,把鄒娥皇困在里面。
忽地強光一震,鄒娥皇持劍一斬。
何言知面色不變,只是額前最右側的蓮花瓣暗了。
剩余的幾瓣卻像吸足了水一般,嬌艷欲滴。
“嘶——”
眾人只見這何圣雙手往額前一扣,一只玄黑色的筆從蓮花印中溶出。
何言知早年練過劍,耍過雙刀,祭過字,唯獨筆,有關他的記載里卻幾乎沒有,只有他和周平的爭執雜談里,曾經記載過他對帝王須的不屑一顧。于是有人因此以為,這位大名鼎鼎的圣人,其實根本不用筆,而是言出法隨,以天為筆。
可是現在想想——拿筆吃飯的書生,怎么可能本命法器不是筆呢?
何言知負手一揮,剎那間天地變色,和剛剛的久俊像兩個極端,濃稠的夜色如墨,像被這只筆吸走了一般,天地變得曉白,唯有這支筆與鄒娥皇的劍漆黑。
鄒娥皇長劍一挑,然而筆墨如有形,裹著她動彈不得。
冷靜。
鄒娥皇深吸一口氣。
曲輕云神色擔憂,同為劍修,他當然能看出來局勢不妙。對劍修來說,麻煩的不是久俊那類皮糙肉厚的防御形敵人,而是這樣黏黏糊糊,刺一下還要拖泥帶水的東西。
鄒娥皇手中的劍愈來愈快,隔得遠的眾人更是幾乎只能看見劍影。
“她現在應該放慢速度,”尹芝蹙眉,“加快速度只會越纏越多——”
尹芝想,如果這人不是一個劍修,她都想勸對方趕緊丟了那把劍。
尹婉則是搖頭,“我不這么看!
果真姜還是老的辣,眾人只聽得一聲劍鳴,接著長劍一彈,萬千墨點從劍身上挪開。
“細月分春!”曲輕云贊嘆道。
好標準的一招細月分春,才能從這千絲萬縷的稠墨里脫穎而出。
“怎么學的劍法?”
容有衡輕哼,音色平平,可眾人竟聽出了幾絲驕傲,“你可曾見過細月分春后面連著一套神龍擺尾的?”
只見那分走墨點的劍影不停,隨著持劍人一躍而起,萬般劍影交疊于一點,然后朝著何言知劈去,剛剛被甩開的墨點現在卻像是何言知作繭自縛,宛如天羅地網將他困在原地。
劍頭與筆頭相撞。
大氣橫流,飛沙走石。
“這一劍啊,”容有衡微微笑道,“叫做取他狗命!”
就在這個當頭,何言知的另一只手一揮,濃厚的墨氣從筆尖繞出,直直奔著鄒娥皇背后襲去。
越蓬盛跳腳:“搞偷襲這丫的!”
鄒娥皇的劍已經捅了進去,而墨氣從她背后飛來,現在她的劍若強制收回,那多半要傷及己身,若不強制收回這一劍,那輕則動骨傷筋,重則小命不保。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何言知懶懶地抬眼,微笑著問鄒娥皇:“還不收劍么?”
鄒娥皇并不回答,只是將劍再捅進一寸。
她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會不會死,她在意的只是不能讓何言知繼續活下去。
何言知看出來了。
尖銳濃稠的墨氣于是一下子狠狠砸下,但在幾乎要碰到鄒娥皇后脊的那一刻,狼狽地四散。
黑漆漆的鐵劍從何言知胸前穿過,幾乎要撕裂了他整個身子。
他唇角的笑意,也終于到了頂峰。
鄒娥皇并未松手,劍氣起星火,照亮了她的臉龐,鬢角細發紛飛,火燒火燎中,那雙眼睛極其的亮,也極其的圓,就像是天上的滿月。
然而這世上滿月難尋,陰晴圓缺早是定數。
何言知握著鄒娥皇的劍,劍穿透了他的身軀,他用力往下一摁,淅淅瀝瀝的血從劍身上滑落,這人卻仍兀自瘋著,眉間的蓮花印滅了三瓣,只剩下了最中間的花蕊,亮光依舊。
“噗呲——”
中間唯一明亮的花蕊也漸漸地變灰變暗。
花蕊主人的笑意逐漸凝固,呼吸也變得急促,嘴唇中最后呢喃了兩個字,無人聽清。
在這幾秒里,鄒娥皇的視線終于從自己的劍,移到了何言知的臉上,她盯著故人的皮與骨,從額起,到眉、到眼、到鼻、到嘴,以及那標志性的花蕊,隨著花蕊越來越暗,越來越淡,直到最后隨風消散。
斷壁殘垣中陸陸續續傳來了幾聲驚呼。
何言知死了。
或許他最后的墨氣沒有砸在鄒娥皇身上,是出于某種虧欠;也或許是因為他知道砸了也沒有用。
但是不管如何,他已經死了。
鄒娥皇低頭又看了一眼,發現標志性的蓮花印記隨著主人的死亡,也漸漸失去了色彩。
上一次這家伙死的時候,這個印記消失了么?
…鄒娥皇收劍,輕輕吁出了一口長氣,抹掉了額前的細汗,轉頭看見神色不明的容有衡,之前忘掉的事情,又浮現在了腦海里。
“師兄”鄒娥皇尷尬道。
容有衡嗯了一聲,他臉色不變,好像之前的那句喜歡不是他承認的一樣。
眾人搓了搓胳膊,莫名覺得有些冷。
“現在做什么?”
越蓬盛躍躍欲試,他是頭一次遇上這樣的事,總覺得這個時候似乎還要有個的收尾,才對得起這一天的驚心動魄。
卻看見其余人這個時候反而都很默契地從乾坤袋里拾出了一塊白布,將地上的東西裹在一起收攏。
地上,地上有什么?
越蓬盛想,漫不經心地低頭一掃,下一秒就蹦出了三丈高。
娘嘞,怎么全是骨頭和失去原樣的血肉。
在這個修真界,總是有些共識的。
二十年前,妖族入侵落幕后,面對著滿地狼藉,靈田與靈礦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污染,眾人追溯源頭,在十四盟開了無數個會議,最后才發現是尸骸引起的污染。
于是從此之后,收尸一事,不分門派,不分立場,成了修真界共識。
哪怕今日得勝的是一群妖,它們也會這么做的。
夜色渡在那片破爛的白衣上,血跡成了點點的紅梅,在眾多殘尸里,這樣的慘烈似乎只算是尋常,然而鄒娥皇卻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藥味。
她回頭看向昆侖,果不其然人群中少了一個橘子皮老頭。
“怎么回事”
鄒娥皇問何九州。
其實她心里也有幾分答案。
鄒娥皇上次見何九州的時候還是個懟天懟地的中二少年,一張嘴叭叭叭地將蓬萊上下貶了個便,如今像換了個人似的,那張刻薄的嘴抖了又抖,最后卻只狼狽地發出了一聲類似于獸類的嗚咽。
何九州灰敗著臉答道:“為了拖住久俊,自爆死了!
天機子,就這么自爆、死了
鄒娥皇半蹲下身,拿木棍翻了翻這殘破的白衣。
她心情有些沉重。
還有幾滴不聽話的水珠想從她眼角滑落,但是幸好被夾住了。
何九州:“那個老頭一直偷奸;,整日里和我說自己的時候如何如何威風,說宴霜寒也比不過他的劍,說要我努力追趕他的劍道可是他現在死了,窩窩囊囊地死了!
“我怎么追趕一個死人的黃泉路”
何九州頓了頓,笑意微嘲。
“我的師父敗給了久俊,而久俊敗給了你。當年昆侖劍皇一劍威名由蓬萊容有衡托起,如今我師父的死,也成為了你一劍威名的點綴了。”
何九州還記得那日開山大典上,他佩著西吹雪去蓬萊論道,一開口就是拉踩。
現在么可真應了那句,風水輪流轉,蒼天饒過誰。
鄒娥皇終于抬頭轉向他。臉色卻并非何九州想象的悲痛,而是極其古怪的神色。
鄒娥皇:“你說他是自爆”
“不,天機子不會自爆,”鄒娥皇閉眼,神識放出,左手覆蓋在這千瘡百孔的劍服上,最后停滯于袖口至今微散的靈力波動處。
鄒娥皇嘴角一抽。
果然,她認識的天機子,從來不是什么勇于自爆的人形炸彈。
“這老頭沒有自爆,他只是運氣不好。”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鄒娥皇。
只聽她幽幽嘆息道:“靈氣匯聚在指脈,毒素也聚集在這里他本來是想撕裂空間把久俊送走的,但毒素與靈氣相撞,就爆了。”
鄒娥皇用手指點了點衣服上灼燒的袖口,又說:“天機子為何天人五衰,你知道么?”
何九州嘴唇動了動,很明顯是在猶豫該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回答鄒娥皇,最后還是曲輕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勸道:“說罷,無妨,今日沒有什么外人!
“師父他,是為了挑戰天道限制,”何九州說,“他從前收我的時候,便說‘別人都說你這孩子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偏我不信這什么天煞,無論如何也要養著玩玩看’于是像他這樣的性子,自然也看不慣只有大乘才能掌握的空間之力,為了和他們一樣撕破虛空,他寧愿天人五衰修為止步不前!
“是么?”
鄒娥皇嘆息。
“我從前也像你這樣信了他的鬼話。”
鄒娥皇雙指挑起了衣布,“但你我都忘了,這一位可是一個最會騙人的。”
“他不是為了對抗天道,他是為了對抗當年的自己!
“昔年的幻海天秘境,我們或許都在里面留下了什么執念,宴霜寒因為得不到不死神木的種子,最后選擇了砍下不死神木的根脈鑄劍,我么,則是種下了驕傲,深信自己是天之驕子,于是才會在后來的天驕宴上蹉跎生!
“那你知道,你的師父,他留下了什么執念嗎?”
鄒娥皇抬手,掛在何九州身側的西吹雪嗡嗡作響,最后卻紋絲未動。
如今這已經是一把無主之劍,但是卻還有幾分寶劍的骨氣,并不因要驅使它的人是鄒娥皇就從何九州身上離開。
眾人吁出了一口氣,心中莫名有幾分的不是滋味。常人都說說劍如其人,果然不假,此劍便如天機子這犟種,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哎,想當年,那天機子也該是一名響當當的好漢吧。
何九州嘴唇動了動。
師父的…執念
他想起了這老頭抱著酒不撒手的模樣,遲疑道:“美酒?”
就在這句后,佩在他腰側的西吹雪發出一聲長鳴,粉紅色的香囊繩子松動,從劍柄處脫落,但并沒有跌落到地上,而是被一團淡白色的靈氣托起。
何九州神色微變,他沒注意過這香囊。
畢竟天機子風流好色,不曾是秘密。
只是如今大庭廣眾之下掉了這樣耐人尋味的香囊,他替他已經化成灰的師父覺得晚節不保。
誰料人群中先出聲的竟然是尹婉。
此刻她已經換了一身妥帖的裝束,光鮮亮麗,一如初見。
尹婉打量著這香囊,視線凝聚在那暗暗發光的絲線上,“這是當年秘境里的東西。 ”
鄒娥皇微笑,“是啊!
她轉向何九州,一字一句道:“你師父,在那場秘境里,憋住了一口氣!
“為了那口氣,他哪怕渡不過渡劫神境,卻也要拼上天人五衰,去摸這碰不得的空間之力只為了完成當年的承諾,即從秘境里帶出一個人!
話到一半,鄒娥皇長噓了一聲:“自古昆侖多出情種。”
容有衡神色微妙,盯了他師妹一眼,心氣不順地長哼一聲。
……
修真紀年3249(從最后一代周王停止統治時間開始的記錄),幻海天秘境歷經近百代,第一次提前開啟。
此年,妖族久俊妖王一脈自此隕落。
妖界紛爭不斷,最后被一草精掌權。
有小妖傳言,曰這新代妖王血統不純,疑似有人族血脈。
有數十妖族,哭嚎前王久俊,愿為守喪三年。
還有人說,修真界代代變,但這天下,歸根結底還是劍修的天下。
話歸正題。
當眾人還在逍遙門里歷經生死之際,七彩閣閣主尹月繼蓬萊道祖之后,又敲響了三聲鐘鼓。
關于七彩閣閣主尹月,人人心知肚明三件事。
第一么 ,這是個美人。
傳說里美得像牡丹花一樣,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和李千斛不相上下的大美人;所謂明眸皓齒,風情萬種,一見傾心在她身上不是虛言。
第二么,這還是個強者。
幾千年前自西嶺而出,承天女志,設七彩閣于東海臨涯,前有龍主后有龍王,偏偏是她撐起了天下第一靈礦,穩當當地坐穩了五派霸主的地位。
第三么也是最重要的是——這人脾性陰晴不定,就像是那變化莫測的天氣,上一秒還笑語晏晏,下一秒恐就是電閃雷鳴。
這些年,拜倒在尹月石榴裙下,恨不得把心肝脾肺腎都掏出來搏美人一笑的人始終都有一個不解的疑惑。
“你們說她倒底是想要什么呢?”
第69章 尹閣主的少年時代
七彩閣主峰, 云霧繚繞,朝霞暖日。
尹月坐在雕花紫檀椅上,眾人坐在地下仰頭看, 只能見得一片淡紫的紗布,藏在紗布后面的才是若隱若現的影子。
越海坐在矮她一頭的長椅上暗罵一聲:這娘們還是這么愛搞派頭。
“人都到齊了,尹閣主有什么話就快說吧!”鬼谷掌門皇甫羋拂袖道。
近百年七彩閣行事張揚,隱隱有擺脫鬼谷與墨莊與昆侖蓬萊并列的趨勢, 因此相比于上個月蓬萊的那次召集,這一次仙門眾人雖來的全,但臉上都是戒備與微嘲。
“人都到齊了么?”
紫紗后, 尹月輕笑了一聲。
她道:“本座看未必吧!
“上次蓬萊道祖敲響三次鐘, 不消一炷香、一碗茶的功夫,全仙門上下能說得上話的,座無虛席。而今日, 本座敲響三聲鐘, 足足在這里侯了諸位一個時辰,人才稀稀拉拉地來了一半, 是, 門派是來全了,可是能說得上話的人,來了么?”
角落里響起了幾聲哄笑。
一紫袍妙玉巾的人放下了手里的茶,單手支在膝蓋上,卻道:“尹閣主好脾氣, 也不必覺得我們這些人欺負你七彩閣,幻海天秘境開啟在即, 比起之前自然各個門派的主要話事人有所不全!
“更何況,”那紫袍男子大笑, “昆侖劍皇明明在昆侖,但他沒有來,要我說,閣主若是要立威,何必挑我們這些小蝦米!
眾人面面相覷,都品出了男子話里的火藥味。
這
誰不知道,那劍皇如今早已入魔成了魔尊,現下這個場合,哪里能來?可依著昆侖對宴霜寒的維護程度,又哪里容得下旁人說他半句。
再看昆侖那邊,來的不過是一名老頭和幾名年輕弟子,那老頭胡子眉毛一大把,背后存了把寬劍。
老頭壓住了身后那些險些要亮劍的小劍修,笑瞇瞇地摸了把白胡子,接著朝上看了眼紫紗后的虛影,又瞟了眼紫袍男子,然后才徐徐開口,接過了話茬:“挑燈何須隔岸火,有話不妨直說!
“這次宴霜寒這小子沒來,老夫竟不知,還有您在這里記掛著他,也好,老夫回去后便幫你捎句話,剩得您在這里牽腸掛肚。”
紫袍男子心虛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卻見昆侖那老頭雙指并起,锃地一聲寬劍出鞘。
“說的不是這個?”
“好呀,那您就是覺得我在昆侖的輩分低了,不夠出席這等會議了——”
剎那間鴉雀無聲。
唯有高臺上的尹月,百無聊賴地吹了吹場甲,沖著老頭似笑非笑道:“您可是昆侖四長老,宴霜寒在您面前都只能喊句師叔,誰敢嫌您輩分低!
砰然一聲,方才還雄赳赳氣昂昂的紫袍男子跌在椅子上,滿頭虛汗。
昆侖四長老這才收劍,笑瞇瞇地坐回原位,然后意味深長道:“月丫頭竟能認出老夫,只是酒菜還要趁熱吃,再端著可都涼了!
得了這句話后,尹月才終于揮手。
滿天紅綾從她指尖溢出,天色一下暗沉了下來,四長老抬頭,密密麻麻的紅綾交疊在眾人上空,遮住了日光,接著殿內四角在同一時間點亮了夜明珠。
“叫諸位見笑了,”尹月低笑,“我沒有道祖那樣的手段,想要遮掩天機只能用些外力。”
雖說是見笑,然而眾人都能看出尹月神情背后的倨傲,以及這一手展露出的實力。
在修真界,剛剛那些嘴皮子功夫終究只是小打小鬧。
到最后要看的還是這拳頭。
誰硬誰說話才好使。
像雁過無痕、殺人無聲,這扭動在眾人上空,看似絢麗實則強橫的紅綾,才是今日真正的敲打。
尹月身子坐正,只腿還翹著,紅丹丹的甲蔻勾人心弦。
“幾日前,七彩閣收到了逍遙門的信,說是有關飛升的機密。逍遙門么,大家可能沒有聽過,是在冀州邊境的小門派,于是一開始我并不相信!
“直到后來,他們的掌門在信中聲淚俱下地說要帶著逍遙門投奔我七彩閣,甚至,還給了本閣主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
尹月拍了拍手,一排侍女抬著幾口木箱子走了進來。
“這些木箱子里面封存著一些黏黏糊糊的東西,被逍遙門的人稱之為神目,據說涂抹在傷口處,有肉白骨,活死人的功效。”
尹月說到這里頓了頓,指向東海的坐席,“肉白骨、活死人,這樣的東西,哪怕是我,也只聽過東海龍宮深藏多年的那個寶貝有如此功效!
“如此我并未輕信他們說的話,反而更加狐疑,拿這神目先涂抹在先前死去的小獸身上,結果發現這信里說的竟字字屬實!
尹月又拍了拍手。
第二排的侍女打開了一口木箱子,幾個后排的侍女也依次打開了木箱。
待看清楚木箱里面的景象后,眾人呼吸一滯。
這里面都是些生得極為恐怖的小獸,就像是繡娘拿一陣陣一線線拼出來般的滑稽。
“然后我便發現,我的小獸雖然活了,但是卻變得奇形怪狀了,原本是條魚,重新生出的模樣卻多了兩條腿。有了這個發現后,我又多試了一些,發現無一例外,那些小獸都多了身上原本沒有的特征,而且性情大變!
尹月道:“就在這個時候,本閣主還尚且以為這是什么有副作用但效果顯著的神水。于是便命幾個出發幻海天的人前去和逍遙門商談,不瞞你們說,這樣是防著你們和本座爭搶!
“只是”尹月冷笑,“若事情真這么順暢就好了!
“昨日,我將這神水施于門內一位早死的長老身上,”尹月面色鎮重,“如我所料,那位長老真的活了過來,但是活過來的或許并不是我七彩閣的長老”
尹月拍了拍手,最后一排的婢女走了上來,和前面那幾個扛箱子的不一樣,這兩個婢女抱著約有一人高的條形物體走了進來。
接著紅布一揚。
露出了一個被捆的嚴嚴實實的人,只有青白的臉完**露在空氣里。
那張青白的臉受到夜明珠的照射,臉蛋漸漸出現了血色,眼皮不安地顫抖,干癟的下嘴唇漸漸伸出了妖類的獠牙。
侍女用錦帕托著那人的下巴,硬生生地掰開了兩根獠牙。
然后不出片刻,那兩段獠牙竟又生了出來。
更讓人膽寒的是,被捆綁起來的人似乎也沒有任何意識,只有一味的從喉嚨里發出類似蛇類的嘶嘶聲。
“這* 。”眾人心里一咯噔。
尹月兩肩一聳,承認了眾人的猜測。
“這就是那個被復活的長老,但是比起復活,你們也看到了,更像是一種寄生。”
“本閣主昨夜一宿沒睡,就是在想,逍遙門這個所謂的神目,究竟有什么用,然后本座就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無論是用刀切割那些異獸還是那位長老,他們的身體都會流出和神目一樣的液體而那些神目,一開始也并不是只針對死人有效,在犧牲了三位近侍,以及九位弟子斬斷胳膊之后,本座換了一個角度看待這個問題!
眾人只見尹月晃著手上不知何時出現的透明瓶子,“這些神目,更像是一種蠱蟲,只要沾到血液或者人的表皮內就會發作,若不及時處理,最后只能變成沒有神智的怪物!
尹月嘆道:“若是論威力,一萬個宴霜寒的劍也比不過這么一小瓶神目可怕。”
在座的都沒有傻子,聽尹月把話說到這份上臉色逐漸凝重了起來。
單看一小瓶液體,便是感染能感染幾個人幾匹獸,可怕的不是這一小瓶,而是它所引起的連鎖反應。
而這其中,鬼谷與墨莊的人,又比旁個更顯得坐立難安,火燒屁股。
“然后就在剛剛,本閣主查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逍遙門不是只給七彩閣這樣的消息,而是繞過了昆侖與蓬萊,和五大門其余的三派都通了信。”
只見那美人嘆息,輕柔道:“只是不知道鬼谷和墨莊到底是并不知祥情,還是說另有禍心?”
此刻大殿靜的連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出。
尹月想,多有趣。
她在這里同這些各懷鬼胎的人坐在一起,商討的卻是修真界的未來。
尹月想,又多無趣。
她十七歲出走蓬萊,如今五千年過去了,除了坐的地方不一樣,打交道的卻還是這些堪比魑魅魍魎的人心。
蓬萊想起蓬萊二字,尹月忍不住看向了蓬萊的席位,卻并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這些年來,修真界舉辦的會議其實不少,除了今日這樣的場合,還有大大小小雜七雜八的會議,如幻海天利益分配一類的,在別的門派通常都是輪流派人來參加,而獨七彩閣,尹月是一定會出現的。
沒有人要求她一定來。
但是尹月一定會出現,然后在與眾人唇槍舌戰的間隙里,心神忽而飄向了蓬萊。
然而,就像尹月不會缺席每一場會議的同時,鄒娥皇也不會代表蓬萊參加任何一次會議。
有人曾猜過,這位少時曇花一現的鄒劍仙,是為了躲避天驕宴的失敗,才從不在眾人面前出現。
但這世人多蠢材——
自以為把一切都看得明白透亮的七彩閣閣主,低諷一笑卻是想,鄒娥皇哪是為了躲宴霜寒,分明是為了她,為了她——尹月!
為著她年少那句,“你煩不煩啊,這里你要顯擺,那里你要湊熱鬧,鄒娥皇,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再出現了,我很煩你,你知道嗎!”
“我一點都不想見到你,一點都不想,懂嗎?!”
還記得十七歲那年,尹月負氣下島,憋著一泡淚,臨行前將鄒娥皇的小院砸了個稀巴爛。
那一年五大門派只成立了兩個,尹婉還沒有和肖貴相遇,鄒娥皇的劍還沒有幾經蹉跎,大周的步攆還沒有尋到蓬萊的仙島。
命運的齒輪還沒有開始轉動。
只有一個叫尹月的小女孩,躊躇滿志地成為了西嶺選拔出的天女,憋著一口氣要拜蓬萊道祖為師,夢里要成為這天下最厲害的人,卻在尋到蓬萊島后,只得了道祖兩個字——
不收。
沒關系,尹月擦干臉上的汗水與灰塵,她知道這個世界從無易事,所以埋怨與自暴自棄都是多余的,她把目光對標到當時蓬萊島上唯二的兩個弟子,容有衡與鄒娥皇。前者是當年力排眾議的金丹之下第一人,后者卻和她年齡相仿,甚至處處不如她的一個小姑娘。
尹月懷著某種復雜的心情,開始接近鄒娥皇。
她們在同一個時辰起床,作弄了道祖的蒲團,釣著水池里的錦鯉,罵著兇巴巴的容有衡。日子如流水,一日復一日。
蓬萊島上的日子委實是太平淡了,平淡到尹月都險些忘了一開始的目的,忘了自己不是島上的人。
終于有一日,尹月端著藥膳走進蓬萊道祖的洞穴。
她放下藥膳在桌面上。
也是在這一日,她看見了被翻開的降世書,也看見了所謂裁決者的寓言,一把橫空出世的救世之劍。
那一刻,憑空出世、鄒娥皇、劍、復雜的信息涌入她的大腦,她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窺探到了真相的一角。
命運的齒輪終于開始轉動。
日落月出,蓬萊道祖回島。
“道祖!
半山腰上,面色蒼白的尹月叫住他。
“我來蓬萊修行也有幾個月了,您還不打算收我么?”
蓬萊道祖說,還沒有。
尹月面色更加蒼白,神色一滯,然后徐徐道:“那我有個問題想問問您!
“您不收我,我不怕,我照著容有衡和鄒娥皇一遍遍反省自己,只要您老再收第三個徒弟,我就有信心是第三個!可是我越照著這兩人學習,我越絕望——”
尹月向前走一步,“容有衡虛偽又刺毛,但他強大,所以我不說什么了,但是鄒娥皇呢?她懶惰、悟性低、不是天高地厚——我看不出她的優點和可取之處,我只能看見,您偏心!”
蓬萊道祖說,你和她認識幾個月了,你從她身上能看到的只有我偏心么?
尹月說,我不僅能看到你偏心,我還能看到了那本書上的寓言,你沽名釣譽,想要這天下救世的功德,又怕救世的風險,所以才讓你兩個徒弟去學劍,容有衡你管不了,你便蠱惑鄒娥皇,讓她非劍不可!
說這話的時候尹月聲嘶力竭,好似要把所有的惶恐都吐出來。
蓬萊道祖說,尖牙利齒的小丫頭,如果真的按你說的那樣,你何必還要拜我為師。
尹月說,那是因為我要跟著天下最強大的人,學這世上無雙的法術,我比那個鄒娥皇聰明,不會受你的影響,我有野心,但也能兜得住野心背后的深淵我也有救世的能力,選擇我,才是兩全其美。
蓬萊道祖說,“那依你之見,我收鄒娥皇,其實是在害她咯?你想修行無上法術,你怎么知道她不想?”
尹月吼道:“她就是不想!”
然后話一出口,尹月才頓住了,眼神微顫,是啊,在這個人命如草芥,修者稱王稱霸的地方,自己憑什么這么篤定鄒娥皇不想要這一切。
對面白衣仙仙的蓬萊道祖微微笑,卻道:“對呀,看來你也清楚,鄒娥皇倒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懶惰不假,悟性又低,驕傲自滿,對人毫無戒心,但有一點,她也和你們都不一樣,在她眼里,修者與凡人都是人,她不會因為一開始的無法修煉就停止前進,也不會因為追逐無上仙術就喪失了做人的原則。”
“你說你比她好,本座竟未覺!
夜風微涼,明月高高掛在半空中。
循循善誘的老者已經走遠,而衣衫單薄的姑娘還赤著腳站在原地,滿地月霜浸不濕綠草茵茵。
她只是站在原地,雙手緊握,身體微微顫抖。
許久,尹月抖著唇,渾渾噩噩。
她其實也忘了為何那日要固執的站在那里等道祖,她其實也忘了這些日和鄒娥皇的相處到底是真情多還是假意多。
她其實也忘了,那天到底是要給鄒娥皇冥冥失去的選擇權出口氣,還是要借題發揮向道祖表達識人不清的不滿。
她其實也忘了。
她只記得自己最后對著無人的空地喊了那么一句:“你就是偏心!”
“我比她優秀,我比她勤奮,我比她悟性高,我才應該是你的徒弟,你就是偏心!你把魚目當寶貝,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后悔的!”
“總有一天,你們都會后悔的!”
第二日,尹月就離島,離島之前,借著最后那股勁兒,把蓬萊島上下都砸了個稀巴爛,容有衡與道祖的地方因為有禁制躲過一劫,獨獨什么值錢東西也沒有的鄒娥皇攤了大霉。
離島前鄒娥皇來拉她,尹月拍開鄒娥皇的手,說以后不想再見到她了
這些年無論怎么回想起這段往事,尹月始終都是覺得,自己沒錯的;直到那日許久未曾響動的通靈玉傳來了耳熟的鈴聲。
尹月才發現有些東西,其實騙不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
她不想見的不是鄒娥皇。
一直不是,從來不是。
她不想見到的,是過去的自己,自卑而敏感,不服輸而擰巴的自己。
當年的真相未必是真相,甚至那本降世書都有可能是被人特意擺在那里的,就等著她去看,但尹月還是中套了。
再來一百次一萬次,當年的尹月都會多張望那一眼,然后下山。
沒有那個擰巴的小姑娘,就沒有現在這個風情萬種的尹月。
……
被點名的兩派人面色難看,須臾,黑色斗篷的鬼谷長老徑直站了起來,向前一拱手,然后冷笑道:“大局當前,尹閣主不必挑撥離間。鬼谷行事如何,諸位都看在眼里,在滅魔行動里,我們失去了唯一一位踏過渡劫神境的長老,二十年前,妖族一戰,我派青年子弟,無一不在前線,這中個損失恐怕千年也難彌補論起對人族的忠心,鬼谷不輸昆侖蓬萊,也覺不虛小小一個七彩閣!”
墨莊長老點頭,“墨莊也是一樣的!
墨莊長老又頓了頓,似顧及到什么一般斟酌道:“尹閣主,剛才我們多有冒犯,此事茲事體大,還望賜教!
紫紗從中央向兩側收起,朵朵嬌艷欲滴的鮮花從云磚上憑空生出;紫檀椅上翹起二郎腿的女子腰身微斜,團扇掩面,只露出了雙無情也動人的水眸。
她微微笑,勝卷在握猶如沙場上的常勝將軍,而論絕色風情卻又不輸天上神女。
尹月從高處俯望座下眾人,仿佛君臨天下。
這個時候的尹月,她在想什么呢?
她是在想那年蓬萊島的朝霞,或是在想未來七彩閣的盛世——亦或只是,得償所愿。
……
“你們再說一遍我是誰?”
李三雙手雙腳并用,微涼的地磚硌著他的膝蓋,但是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涼意,只是畏首畏腦地抱著凳子腿,躲在屏風后面張頭往外看。
今天早一起來,李三就覺得不對勁。
上一次覺得不對勁,還是他在密州酒樓那里自作主張地說要當間諜,結果來到妖界后,才發現當初走的太草率了,連接應方式都沒留下。
最后只能苦哈哈地進了地牢。
半個月來,別說是探查妖界的陰謀了,唯一干過的一件大事還是參加了獄友的越獄計劃嗯當然啦,以李三的性子,他既不是活動的發起人,也不是活動的主持人,他只是一個被牽連的倒霉蛋,最后被供成了同伙之一。
而這一次——他環視四周,只看見一片金碧輝煌,分明是妖界皇宮的模樣,且他一醒來,就有幾個平日里自詡血脈高貴的豹妖對著他呲牙笑。
只聽得锃的一聲——
長槍劃破空氣,十幾名豹妖沖著他的方向拜拳。
“參見新妖王!”
“我?”
李三吞了口唾沫,第一反應竟是:“我什么時候變成妖了?”
有機靈的內侍立刻呈上鏡子,諂媚道:“您別謙虛了,您瞧瞧,這是多么尊貴的標志啊。”
李三看向鏡子。
只見銅黃的鏡面里,他仍然是他除了發縫里,蹦跶出了一簇綠油油的草。
在這一簇小草里,有一株格外的頑強俏皮,正隨風招展。
第70章 這是多么正宗的綠色啊。
這是多么正宗的綠色啊。
綠油油的長刺兒, 從最中間開始,完整地分開了他的兩側頭發,個性又醒目。
如果不是出現在自己頭上, 李三都能樂呵呵地夸句有種兒。
可這么有種的發色兒,居然是他的。
“什什么情況?”
李三打了個哆嗦。
有長眼神的小妖立刻跑上前來,替他揉肩捶背。
“大王,您這是睡糊涂了, 您忘啦,昨晚妖王駕崩,這代妖王久俊尚無子嗣, 按照規定, 誰最后被上古的傳承選擇,誰就是下一代妖王!
上一代準確來說,應該是上上代妖王久俊, 也就是在人前“斬殺”容有衡的那一只, 就曾考慮到過如今的局面——如果久俊一脈覆滅,下一任妖王何去何從。
最后得出的結論是, 之前咋辦, 現在就咋辦。
之前的妖族在久俊一脈沒有執掌政權之前,都是由一株上古神樹的種子選擇妖中領袖,當然了,束縛力并不強,各大妖族還是占山為王, 當時的妖中領袖約等于花瓶。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短短二十年, 妖族的發展已經離不開一言九鼎的妖王了。
于是乎昨夜,正準備秋后問斬的李三, 就這么水靈靈地變成了新一屆妖王,實現了從人到妖的一大轉變。
李三哆嗦了下,他想說他知道,只是為什么,會出現在他頭上,他只是個人啊
然而看著滿目兇神惡煞的大妖,他明智地換了個話題,只指著頭上那撮草問:“就這?”
這就是上古的傳承?
大妖驚嘆道:“是吧,您也被這造物主般神奇偉岸的傳承震撼到了吧,難以想象,上古的傳承居然如此的美麗、富有生機!
李三瞥了它一眼,問:“你是不是這里面官兒最高的?”
大妖謙虛道:“卑職不才,昨夜剛剛提拔為妖界大將軍,兼任豹族族長!
難怪。
李三想,當初如果自己有這豹子妖一半的口才,也不至于趨炎附勢好幾年,結果一出事就被開了。
李三照了照鏡子,努力忽視頭上的一根草,心想這或許就是傳說中的大智若愚吧不,返璞歸真。
李三磕了磕嗓子,努力適應自己的新身份,然后對著大妖道:“之前大牢里壓的那批人呢?帶我去看看!
不管如何,有了這層身份,就要好好利用嘛。
妖界大將軍呶嘴“嗻”了一聲。
如果李三仔細看這位眼角里都堆滿了笑紋的豹妖,必然能發現那藏在諂媚之下的惡意。
妖族自古與人族勢不兩立,新一屆妖王偏生落在了這個手無寸鐵的人族修士頭上,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半個時辰前,眾妖對于到底是留李三一命,還是干脆把他斬首以平息怒火之間搖擺不定的時候,這豹妖撓了撓下顎,咧嘴笑道:“何必這么麻煩,干脆就放他一個傀儡王又如何?要我說,咱們妖族本就不應該學人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之前礙于久俊面子我沒有說,如今我想問要個妖王放在你我頭上倒底有什么用?沒有妖王,諸位與我回家各當霸王不好么!
“如今不過只是需要一個妖王,穩住妖族那些賤妖們罷了,何必在意什么身份!
“只是也不能就把他那么放在那里!
豹妖話鋒一轉,面上已帶笑:“小妖不才,比不上諸位哥哥們修行任務重,愿意多擔累點看管這傀儡妖王!
眾妖一愣,然后面面相覷。
這豹妖說話言不盡實,但足以哄住這一群腦袋比瓜子還小的妖將們了,但凡多個人族謀士在這里,必然能拍案叫絕,好一場挾“妖王”以令群妖!
此刻,這懷著某種不臣之心的豹妖一邊在前面開路,一邊對著李三道:“妖王陛下,剛剛收到一封密報,殺害上一任妖王的人已經找到了,名叫鄒娥皇,您看咱們要不要出兵”
李三腳步一頓,面流冷汗:“出兵?出什么兵!”
豹妖善解人意:“妖王所言極是,如今妖界損失慘重,確實不宜再度出兵,不如派出兩位妖將級高手,混入幻海天,殺人于無形,也算是給妖王報仇了。”
李三咽了口唾沫,斷然拍案道:“不成!”
……
“他那句是倒底是什么意思呢?”
一日后,通往幻海天秘境的必經之路上,鄒娥皇皺著眉頭,扒拉著野花的花瓣,一邊揪一邊說一句:“師兄喜歡我!
“師兄不喜歡我!
“師兄喜歡我!
青度被她繞暈了,須臾間抽出乾坤劍,將這朵禿了的花攔腰斬斷,省得她師伯再在這里折磨她的耳朵。
青度:“鄒師伯,你既然這么糾結,為什么昨日不干脆攔下大師伯問問?”
鄒娥皇呆呆地轉頭看向青度。
逍遙門事件一別后,比起其余三派,昆侖、鬼谷損傷慘重,直接少了兩個帶隊長老,因此曲輕云等人目前并未離開冀州,而是等著門派與十四盟商議,選出一名新的帶隊長老。
而容有衡,這人素來神出鬼沒,唯有昨夜像是落水狗般落荒而逃。在鄒娥皇感嘆完那句昆侖自古多情種后,這家伙就輕哼一聲,冷著臉背著身,形單影只地融入了這瀟瀟月色里。
鄒娥皇本有心要問對方去哪里。
但是酒醒之后的她,臉上酡紅褪去,那句師兄含于口中,一會兒腦海里是那句“喜歡你,是”,一會腦海里是渡劫神境里穿著紅嫁衣的師兄。
她對著容有衡,嗓子里如今是卡不出半個子兒了。
哎,果然喝酒誤事。
鄒娥皇想,她以為她穿書就已經夠特別的了。
沒想到大師兄居然還有個重生buff。
越蓬盛在前面用一根草繩牽著鎮魂獸探路,聽到后面的談話聲,忍不住插了一嘴:“青度你不要這么大煞風景好吧,你知道一段戀情最美好的時光是什么時候么?”
青度沒搭理他,謙立延倒是蠻有興趣地問:“什么時候?”
越蓬盛語氣充滿憧憬:“在最朦朧的時候,郎情妾意,欲說還休,只差一紙窗戶沒捅破時,過了那個階段之后,就是雞飛狗跳,甚至是雞飛蛋打。”
謙立延贊嘆,“聽著有幾分理兒!
“我倒不這么看。”
車轱轆與硬石發出刺啦的聲音,姜印容劃著輪椅從眾人身后出現,她勾著下巴瞇眼笑,然而越蓬盛卻無端覺得冷嗖嗖的。
“喜歡不一定是男女之情呀,同門幾千年,就是條狗也該養出感情了!
姜印容說話的時候意有所指,越蓬盛憤憤不平地在鄒娥皇耳邊說,“她怎么能把你比作狗呢,這也太過分了吧。”
鄒娥皇白了一眼越蓬盛:“我謝謝你指出來哈!
怎么就這么篤定她是狗呢。
鄒娥皇嘆了口氣,如果師妹在這里就好了,師妹好歹結過一次婚,還是天下第一美人兒,追師妹的人能從蓬萊排到昆侖,肯定能分析出大師兄的想法。
“鄒師伯,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越蓬盛擠眉弄眼:“俗話說得好,蒼蠅不叮無縫蛋。如果你和你師兄之間清清白白,什么也沒有,一句喜歡何以讓你方寸大亂,反言之——”
“那兩人就是有什么咯?”
鄒娥皇一愣。
還記得當初尹月也曾打趣兒過她和師兄,可當時她還什么反應也沒用,如今卻大動干輒,確實是不太正常,又或者是,她受了渡劫神境的影響,先入為主,居然開始真的思考起和師兄關系了。
須知五千年啊,但凡有半分苗頭,孩子都該成為修真界一霸了。
“謝謝你,”鄒娥皇暫時舒了口氣,真誠地拍了拍越蓬盛的肩膀。
幾人又走了一日,兩側茂密的樹林逐漸消失,泥濘的山路也漸漸的變成了黃土。
“我還以為幻海天是一片!
越蓬盛嘆道:“可怎么越走越干巴”
“幻海天是片海,”鄒娥皇說,“天下四海之一,也是唯一一座以秘境形式存在的海!
越蓬盛更加幽怨了。
“北海是一片嚴寒,東海有龍族龍主七彩閣三霸,死海是魑魅魍魎,幻海天居然在沙漠里,咱們修真界真是什么都有,就沒有正常的海!”
青度嗤笑:“你還想要什么正常?”
越蓬盛嘆道:“最起碼能用留影珠合張影的壯闊風景吧!
鄒娥皇心念一動,從乾坤袋里翻出了一顆留影珠,“是這樣的么?”
留影珠上,笑容燦爛的少女抱著寫著名字的石碑,身后是用屏障隔著的幻海天。
“師伯,你那個時候——”
越蓬盛來回對比留影珠上的身影,和現在的鄒娥皇,艱難道:“現在長高了好多哈!
青度則說,“師伯,你是不是和拍照的這個人有仇!
鄒娥皇想明白了這倆人是啥意思后,笑容漸收。
她背手轉身,將眾人打趣的留影珠收了起來,咳嗽了一聲卻是道:“既然都走到這里了,馬上就要進入幻海天入口之前,我和你們講講幻海天吧。”
“幻海天,名字里帶有一個幻字,便注定了這秘境的主題和幻術的修行是離不開的!
“當年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是——”
“幻海天里面其實根本沒有一滴水,只是建立這秘境的原主人,用實力強大的幻術,麻痹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