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煉獄篇》 述月,我可能……很快就能……
曾經(jīng)陶梔子的猜想里, 是只有天堂和地獄的設定,兩者將死后世界直接粗暴地一分為二。
當天堂與地獄之間多了一個煉獄,沒有全然宣判罪惡靈魂的死刑, 這仿佛比天堂還要更承載希望。
“我挺喜歡這個描述的……”陶梔子有些失神地看著書頁上文字,鼻間是淡淡的油墨香, 是記憶里書的味道,是無論哪種木質香水都難以復刻的味道。
她說完這句話后, 好像沒有說完, 但是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她對煉獄這個救贖之地的想象太有限,只能先聽聽具體是什么樣的。
“開始了?”
江述月握著書角的虎口感受到身旁之人趨于平穩(wěn)的呼吸聲,便猜測她大概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建設了。
這聲問話,讓他的聲音在溫和中多了些清冽,描述不出的奇異好聽。
他的音色未變, 卻不知道這聲音是否被心念織入了什么色彩, 一時間讓人覺得難辨。
“上次講到但丁在維吉爾的引導下,進入了地獄, 一直抵達地獄最底層,撒旦被冰封在冰湖中, 以他的三張嘴無休止地咀嚼著最嚴重的叛徒。”
為了讓江述月更精準地尋到故事的起點, 陶梔子下意識將上次的結尾精準地重復了一遍。
“記憶力真好。”江述月無意間的一個的夸獎,反而讓陶梔子有些手足無措, 想開心也不是,害羞也不是。
陶梔子上一次被夸記憶力好已經(jīng)是十二年前, 那一次……她上了當?shù)氐膱蠹垺^版。
她再也沒有向人主動提及過這些, 總覺得有賣弄的嫌疑,而且那并不是一段快樂的過往。
雖然不是值得被提及的往事,但是……
突然間, 她眼睛亮了亮。
對啊……報紙,那份報紙,那份關于她的報道,不就是最有力證明她存在過的證據(jù)嗎?
比她親筆手寫的遺書還要有力。
“你未來的某一天,如果仍然對我感到好奇,可以去看多年前的一份報紙,應該從網(wǎng)絡上可以找到,我到時候把日期發(fā)給你……”
她語氣如此平實,掩住了心里的希冀。
這樣,她也許就不是江述月的生活里,那陡然消失的,幻影一樣的存在了。
“報紙?”江述月問道。
“嗯……”陶梔子本應解釋,但是她沒有解釋,將視線移到了書頁的插圖上,像是某種無聲的催促。
原本可能的追問,在目睹那雙殷切等著他講故事的瞳眸時,生生止住了。
靜謐的室內(nèi),時鐘和心跳聲同步,甚至心跳一度快過了時鐘,像是某種倒計時一樣。
他們仿佛都感覺到了這份倒計時,只不過陶梔子以為是生病的警鐘,短暫緊張之后渾不在意。
反而是江述月,他大概也病了。
陶梔子聽不出半點江述月的復雜心情,一心思只在心里感嘆那沉穩(wěn)語氣之下,帶來安心感。
“抵達地獄最底層后,維吉爾帶領但丁沿著一條地下隧道攀登。這條隧道貫穿地心,最終通往煉獄山腳。這象征著靈魂離開罪惡與墮落的狀態(tài),走向悔改的開端,從黑暗走向光明,從罪惡走向凈化。”
陶梔子一時間想象不出來但丁的視角,不僅好奇地開口問了一句:
“聽這個描述,但丁的世界觀里好像相信地球是圓的,他不是來自中世紀嗎?”
江述月似乎也預感到了她的這個疑問,耐心地解釋道:
“但丁所處的時代,是中世紀晚期,很多學者受到亞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地理學說的影響,認為地球是圓的,從地獄走向煉獄的過程有點像穿過地心走向南半球的過程,當時中世紀的歐洲人對南半球的了解極其有限,這對于但丁來說也是個充滿神秘感的半球。”
“這大概是但丁這么安排的原因,我的猜測而已,聽聽就罷了。”
江述月發(fā)表觀點時總是不經(jīng)意說明出處和可信度,似乎很多人的說話習慣有一點差別。
“好像你猜得很合理。”陶梔子深表同意地點點頭,漫不經(jīng)心地補充了一句,“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不是學術論文寫多了,連講故事都這么謹慎……”
江述月一時啞然,略過了后半句話,接著繼續(xù)進入講故事的狀態(tài):
“但丁和維吉爾抵達了煉獄山的山腳下,在煉獄山的根部有一片‘煉獄前庭’。這里安置的是那些在生前悔悟過,卻未正式贖罪的靈魂。他們不能進入真正的煉獄,而必須等待一段時間,直到得到救贖的機會。”
這個說法和陶梔子的想象全然不一樣,她腦海里忽然想到一個更生活化的比喻:
“‘煉獄前庭’應該就相當于酒店大堂,在上電梯找房間之前需要在這里排隊登記。”
江述月略微點頭:“是的。”
她又產(chǎn)生了新的疑問,“為什么這些靈魂不直接進入煉獄去贖罪,既然他們沒有直接墮入地獄,說明他們本就擁有被救贖的資格,為什么而要在‘煉獄前庭’等待呢,難道獲得救贖的機會是有限的,他們必須排隊嗎?”
其實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陶梔子并沒有預先思考過江述月是否能回答上來這個問題,她好像下意識認為江述月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哪怕是他的推測,也無比合理和精彩。
在明知道《神曲》是虛構出來的世界觀,卻要在靈魂的世界里討論邏輯,她顯然是個不合格的讀者,沒有一味接受但丁直接輸出的世界觀,且不發(fā)表看法地默默聽著。
江述月沒有問住,只是淡然地說了一個前提:“我不知道但丁具體的用意,但是可以推測一下。”
“在西方宗教里有‘神圣時間’的說法,是神在時間尺度下對靈魂的耐心、謙遜和對神圣意志順從的考驗,讓他們在這個過程里接受考驗,信任神的安排。”
“有些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悔悟,或者被教會絕罰又最終得到赦免,他們屬于被赦免但是時間比較短的靈魂,所以需要額外的等待,通過等待來平衡自身的過失。”
“在等待中,他們也在深入反思自身罪過,為即將到來的凈化過程做好心理和精神上的準備。”
“靈魂不能自己決定等待的時間,但是活著的人
可以通過祈禱和善行,幫助前庭中的靈魂縮短等待時間。于是等待期也為生者提供了為逝者祈禱的機會,加強了生死兩界的聯(lián)系。”
陶梔子認真地聽著這些解釋,一動不動,像是一棵有姿態(tài)的沉思之樹,直到聽到最后一句的的時候,樹干搖晃了,仿佛是在凋零中綻放出了笑容:
“加強生死兩界的聯(lián)系……作為一個東方人,我最喜歡的是這個回答,雖然佛家強調無常與無我、苦諦與解脫,道家強調道法自然順應天道,但我認為人的靈魂其實渺小而可憐。”
“很多人生來就是社會的邊緣群體,死后也像是萬千葉片中不起眼的掉落,出生和凋亡都無法掀起一絲塵世漣漪,這樣的情況下放棄前塵往事真的有那么輕易嗎?”
絮語是安心了,可小魚怎么安心……
陶梔子想到了其他的往事,情緒有些波動,她在極力控制,伸手擋住了一張糾結到極致的臉。
手掌替自己擋住亮光,掌心留住了她呼吸的熱氣。
如今,小魚走了,絮語也走了。
她作為唯一記住那些往事的生者,她該怎么辦……
她的時間也不多了,卻對于這些孤寂死去的朋友無能為力。
誰在證明絮語真正的創(chuàng)作動機,誰來令世人相信的小魚的存在。
陶梔子自己都早已自身難保,她可以說服自己漠視生死、放下過往,但是偏生她現(xiàn)在是個大活人,擁有一張可以解釋一切的嘴巴……
卻有著滿腔的悲鳴但卻不知說些什么……
一張嘴巴無法提供什么信任,她需要更多的證據(jù)……
至少,至少的至少,可以在死之前向社會揭開十二年前的真相,給小魚一份來自陽間的掛念,不然她可能去到了地獄審判處,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如果小魚去往的是但丁的世界觀,她可能會下地獄,或是在煉獄前廳里,無休止地等待……
但是如果……生者的祈禱和努力,真的能做些什么。
那么無論是處于宗教層面還是物質層面,她都必須要用這搖搖欲墜的不健康的身體,去親自做些什么。
她想定了一切,緩慢放下手掌,露出了重新恢復平靜的面容,目光恰好對上了江述月?lián)鷳n和疑惑的眼神。
她牽起笑容,大大方方地說著:“我沒事,是不是……要開始講真正的煉獄情形了,我還挺好奇的。”
像是為了說服江述月一樣,陶梔子采取了實際行動,熱絡地單手挽著江述月的左手臂,將頭熟練地靠在肩頭,親昵地伸手幫他翻到了新的一頁。
“梔子,你不需要用任何動作去轉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好奇心沒那么重。”江述月的身形僵了一下。
陶梔子安靜地笑了,將他的手臂收緊了幾分,興致勃勃的笑容總讓人覺得有些半真半假,但是這次是真的。
“你想多了,我就是個沒骨頭的人,就需要倚靠著你。”
說話間,她將上半身的重量盡數(shù)施加在了江述月肩頭,愜意地閉上眼,說道:
“在我睡著之前,趕緊講故事吧。”
那聲音娓娓道來,在這個并不炎熱的午后,如同純凈的水一樣在空氣中流轉。
在“煉獄前庭”待過一段時間后,靈魂會被允許前往煉獄之山的入口。這里有一座大門,由一位天使守護,這扇門通向煉獄的正式區(qū)域。
在進入煉獄之前,靈魂需要接受一個象征性的儀式:
刻下七個“P”字母:天使在靈魂的額頭上刻下七個拉丁字母“P”,代表“Peccatum”(罪)。
這象征著七宗罪:傲慢、嫉妒、憤怒、懶惰、貪婪、暴食、□□。
天使持有金、銀兩把鑰匙,象征著權威和智慧,他用這兩把鑰匙開啟煉獄之門,允許靈魂進入。
每一層煉獄對應一種罪過,靈魂需要接受相應的懲罰和凈化。
每當靈魂克服一種罪過,額頭上的一個“P”字母就會消失,象征著該罪孽的洗清。
說到這里,陶梔子呼吸均勻,讓人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可是她卻閉著眼睛開口了,“這七層煉獄既然是救贖,應該沒有過于痛苦吧?”
“比地獄好一些,但是也很痛苦。”
“詳細說說?”
陶梔子的腰有點酸了,換了一個姿勢,背對著江述月,用后背倚靠著他,看起來格外慵懶。
“第一層:驕傲,靈魂被迫背負著沉重的石塊,低頭前行。巨石的重量讓他們必須彎腰俯視,從而在身體上感受到謙卑。”
陶梔子在心里想,驕傲居然要承受這么大的代價。
“第二層:嫉妒,嫉妒者穿著粗糙的毛衣,眼睛被縫合,以免再因為他人的美好而心生嫉妒。周圍有天使在吟誦慈悲的圣歌,以對抗嫉妒的陰霾。”
陶梔子:嫉妒好像更嚴重一點,畢竟雙眼被縫合了,細思極恐。
“第三層:憤怒,憤怒者行走在濃密的黑煙中,這股煙霧使他們失去方向,陷入混亂和迷茫之中,象征著憤怒使人失去理智。”
陶梔子:難道憤怒者的罪不是比嫉妒更嚴重嗎?為什么感覺懲罰要輕很多?
“第四層:懶惰,懶惰者需要不停地奔跑,毫不停歇。生前的惰性在這里被急切的奔跑所抵消,他們必須以行動來彌補之前的怠惰。”
陶梔子:這個懲罰也還好,就是聽起來有點累。
“第五層:貪婪,貪婪的靈魂被迫趴在地上,手腳捆綁在背后,面朝下哭泣,無法觸碰任何事物。他們的痛苦體現(xiàn)在對物質的徹底剝奪上。”
陶梔子:聽下來還是嫉妒的懲罰更嚴重,畢竟要縫合雙眼。
“第六層:暴食,暴食者餓得極其虛弱,徘徊在滿是果實的樹下,但無論怎么努力也無法觸碰到食物,這讓他們在痛苦中反思貪欲的無止境。”
陶梔子:不知道喜歡貪吃算不算暴食的一種,就是胃口小了些,第一次知道原來胃口小還能讓她免除暴食的罪。
“第七層:淫|欲,淫|欲者行走在炙熱的火焰中,靈魂在火焰中被凈化,象征著情|欲的火焰要用更高層次的圣火來熄滅。”
陶梔子:行走在火焰中,這才是最可怕的,比縫合雙眼嚴重一些。
“所以,我也會被懲罰,被烈火懲罰。”陶梔子感受著自己身后來自江述月的溫度,不安地動了動身子,認真的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江述月知道她意有所指,但似乎認為遠沒有這么嚴重,問道:“為什么?”
“因為我對你,大概是犯了里面的第七層的罪。”陶梔子雖然意識到是罪,但是聲音聽上去沒有半點慚愧之心。
“不算。”江述月沉靜地回答。
陶梔子聞言,嘴角彎了彎,故意多問了一句:“難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還是說你覺得我對你沒有任何欲望。”
江述月倒是真的謹慎地分析起來:“可能并沒有到那個程度,更像是一種對陪伴的渴望吧。”
“你好像猜得……還挺準的。”
這下,陶梔子徹底沒了聲音,總覺得自己聲勢浩大的喜歡在此刻好像消解了成了泡沫,讓她也以為自己不過是個紙糊的老虎而已,或者是自我充氣的河豚。
也就是看起來很厲害,實際上內(nèi)里柔弱得像棉花。
而江述月卻和她完全相反,就像非牛頓流體,看上去柔軟,實際上不小心一腳踩進去,就拔不出來,因為內(nèi)外統(tǒng)一,越掙扎越是下陷得快。
她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陷進去了,可以都陷到了腰部,所有的掙扎,倒是變成了一種反向的迫切,希望早一點認命地、放心地跌落進這份非牛頓流體里。
那里大概就像煉獄山一樣,充滿著救贖,凈化著自己的靈魂。
最后,陶梔子若有所思地評價道:“果然比地
獄里的懲罰好一點,但是也感覺好不了多少。”
突然間,江述月沒有繼續(xù)往下說,而是中斷了故事,關切地問道:“困了嗎?”
陶梔子愣了愣,像是有些受寵若驚,支支吾吾地說了聲:“有點……”
她連忙說道:“繼續(xù)講吧,把煉獄篇講完,不然我今晚睡不著覺。”
“好吧……”
在重新開始之前,陶梔子掀了掀眼皮,陡然來了精神,興沖沖地睜眼問道:
“你剛剛在關心我?”
以前被她這么問,江述月一般都保持了的沉默,今天卻回答了。
“算是。”
冷靜到極點的回答,果然很符合她對江述月的認知。
正欲繼續(xù)跟他開玩笑,江述月卻率先清了清嗓子,繼續(xù)開始淡定地講故事。
“通過層層懲罰,靈魂凈化了自己的罪孽,一層層從煉獄山的山腳向山頂靠近,最終進入‘地上樂園’,也就是天堂的入口。”
“這里充滿美麗的景致,有清泉、綠樹和鳥鳴,象征著靈魂最終得到了凈化與重生。進入這里的靈魂已獲得救贖,帶著純凈的心靈走向天堂。”
陶梔子轉過頭,看見那本《煉獄篇》隨著故事的落幕,而被江述月好看的雙手合上。
她出神地盯著煉獄山的封面,想了很多。
她這些天郁結于心的感覺好像改善了一些,好像自己在某一個人生階段到來之際,就會像經(jīng)過煉獄山一樣,一步步被救贖。
她仿佛已經(jīng)抵達了“煉獄前廳”,正在神圣時間里等待著救贖。
總感覺,有些事情沒有完成,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足以為任何人訴說的事情。
“地獄里人們感受到的應該是絕望,而煉獄里的人們,有了上天堂的可能,就像蒙眼毛驢嘴邊的胡蘿卜,暫時吃不到,但是充滿希望……”
她的總結,帶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重量,那種讓人在陽光燦爛中感受到的寧遠幽邃,如同烈日午后的孤寂。
“述月,我可能……很快就能找到自己了。”陶梔子遲疑了一下,低聲說道。
今天夜幕降臨的時候,陶梔子如往常一樣起身欲走,江述月卻倏而問了一句。
“還有《天堂篇》,想聽嗎?”
陶梔子下樓的腳步頓住,回頭沖他明媚地一笑,“不著急,我不打算上天堂的,沒有找到自我,就沒到上天堂的時候,如果最終只有我一個人上天堂,那我寧遠和那些兒時的伙伴,待在一起,無所謂是煉獄還是地獄的哪一層。”
江述月的神色微凜,思索了片刻,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道:“我呢?”
她笑容如常,“你啊,你當然要去最美好的地方,不是救贖之地,而是心之歸處。”
見他作勢要起身,她出言阻值道:“不用送我了,我晚上想一個人出門走走看看。”
“沒問題嗎?記得帶上藥。”
陶梔子無聲點頭,收回視線繼續(xù)下樓梯,走到樓梯盡頭處,她笑意削減了一般,腳步頓住,心事重重地看向閱覽室的方向。
早已看不見江述月的身影,她就是個膽小鬼,只敢在江述月看不見的角度里,放肆而真切地毫無修飾地看他。
剛出藏書閣沒幾步,心里就已經(jīng)有很深的牽掛了,她去小花園用腳丈量著尺寸,在腦海中勾畫出繁花盛開的畫面。
走向側門的路上,陶梔子掏出手機打開微信,嘗試著將江述月的電話號碼輸入進去,按了一下“查找”,便真的彈除了一個微信頁面。
沒有事先詢問,沒有征求同意,只是毫不猶豫地點了添加。
也不知道那樣一個很少看手機的人,是否要到猴年馬月才通過她的好友申請。
正猶豫著要不要打個電話,厚著臉皮提醒一下的,卻發(fā)現(xiàn)手機一亮,點開時已經(jīng)跳入了對話頁面。
陶梔子:「加到述月了,很開心,旋轉開心,奔跑開心,各種開心!」
陶梔子:「誒?你怎么沒有朋友圈,不會是把我屏蔽了吧?」
等了大概半分鐘,對面開始顯示正在輸入,緊接著收到了一條消息。
江述月:「一直沒怎么用,朋友圈沒有開通。」
果然又是有些清冷的語氣,她甚至能輕易想象出江述月解釋這一切的神情。
陶梔子:「剛剛忘記把鳥蛋帶走了……」
江述月:「我?guī)湍闼腿プ鰪姽鉁y試,找人幫你孵化。」
陶梔子:「如果你方便的話就太感謝了,不過我其實對孵化不抱希望的。」
江述月:「操作得當孵化出來才是正常。」
陶梔子:「可對于我來說是奇跡。」
陶梔子本來還想說些什么,擔心打開了話匣子,把對方吵到,隨即隨手發(fā)了個表情包過去,點了鎖屏。
月上梢頭,橋下江水奔流,路燈一盞盞被點亮,并不刺眼的昏黃燈光給整條陌生街道都點綴上了氛圍。
待到晚上十點,那熟悉的泔水味傳來,佝僂老漢的泔水車變成了一個破舊的三輪,用不便腿腳瞪著艱難上坡,生銹的金屬發(fā)出尖銳的摩擦聲,讓人深感牙酸。
酒吧后門,一桶桶泔水被人嫌棄地拖了出來,后廚的工作人員在一旁冷著臉指揮,掩著鼻子一臉不耐煩,時不時罵罵捏捏。
收泔水的老漢倒是從頭到尾笑容可掬,一個人把兩個泔水桶艱難地拎到三輪車的后倉上,用麻繩細細地一圈圈綁好。
模樣看起來甚至讓人有些辛酸,只不過在橋對岸,夜色的籠罩下,閃爍著一雙冷漠的眼。
待三輪車吱吱呀呀地下了橋,陶梔子才從暗影中走到了光下。
她漠然地看著那個陌生的背影,還是不住向自己發(fā)問。
真的是十二年前坐擁千萬身家的陳友維嗎?闊別了十二年的記憶真的完全準確嗎?
可是那眼角的疤痕,分明對應了她對陳友維最后的印象。
當時在法庭上,那眼角的疤痕還是新鮮的,蒙著紗布,她并不知道恢復了十幾年后是什么樣子。
當年陳友維三十六歲,十二年的今天應該年近五十,可那老漢白發(fā)蒼蒼,滿身滄桑,感覺應該是六十上下。
十二年真的能讓人衰老成這樣嗎?
第62章 午夜 在這道目光下幾乎找尋不到自己的……
直到佝僂老漢的身影徹底消失, 陶梔子才掏出手機。
打開和齊柔的對話框,沒有任何問候,沒有任何開場白, 就這樣直接將十幾張從各個角度拍下的照片一股腦發(fā)給了齊柔。
陶梔子:「阿柔,你看看這個人是不是很像陳友維?」
她如同救命稻草般握住手機, 心跳不由自主在驚險和緊張的情緒下加快,以至于手指都有些顫抖。
她單手撐著橋上的石欄桿, 極目遠望, 看著滾滾流水在河燈下輾轉,拼命想讓自己轉移注意力,平復下情緒。
直到手機再次震動。
齊柔:「!!!!」
于是對話框顯示齊柔正在輸入,斷斷續(xù)續(xù),說明有可能是倉促之下打錯字, 齊柔的震驚程度絕對不會亞于自己。
齊柔已經(jīng)是當年被解救出來的幾個孩子中最樂觀的一個了, 也只有齊柔還和她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其他兩個孩子別說看到疑似陳友維的照片了, 就連聽到這個名字都會精神瞬間崩潰。
齊柔對于陶梔子的意義在此刻格外重大,她是當年唯一可以正視這段過去的人。
齊柔打了半天的字, 發(fā)過來的只有一句話:
「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認識!」
緊接著齊柔馬不停蹄地打來電話, 陶梔子正準備接聽,卻聽見橋的另一頭, 又想起了那生銹的三輪車的聲音,伴隨著幾聲粗重的呼吸聲, 喉頭帶著一口老痰。
在剛看到那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和三輪車的時候, 陶梔子立刻轉頭,匆促直接從反方向下了橋。
她選擇了和那個老漢相反方向,這讓兩人迎來第二次對視。
她佯裝淡定, 握著手機用余光將那人細細打量,身體緊張到了極致,渾身肌肉都是緊繃的,像是準備隨時拔腿就跑。
四
肢都處于極度的僵直狀態(tài)。
老漢目視前方,保持著慈祥的微笑,這反而是讓陶梔子最感到疑惑的地方。
印象里陳友維是個笑面虎,總是笑里藏刀。
難道是因為衰老的原因嗎,會讓人顯得竟然有些慈眉善目。
兩人在橋上交錯的時候,原本目視前方的老漢卻突然看向了她。
在這無比關鍵的一刻,陶梔子幾乎呼吸驟停,老漢叫住了她:
“姑娘……”
心里更深的恐懼被重新挖出,她頓住腳步,想趁機轉身,去光明正大地進一步辨認。
回過頭,看向那個三輪車上的人,后倉裝著散發(fā)這惡臭的泔水桶,表面污垢不堪。
“有火嗎?”
老漢停下三輪車,步履蹣跚地走了下來,行動遲緩而老態(tài)畢露,顫巍巍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皺皺巴巴的廉價香煙,抽出了一根,沖著陶梔子走來。
陶梔子定在原地,雙眼死死盯住這張臉,努力讓自己一切如常。
“請問,方便借個火嗎?”
老漢已經(jīng)離她越來越近,在五步開外的時候又重復了一遍,臉上皺紋遍布,在說話間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牽扯著眼角的傷疤都發(fā)皺起來。
聲音沙啞,像是聲帶受損過,全然不是昔日陳友維的聲音,可是這帶有安州口音的普通話,即便再怎么隱藏,也逃不過她這個在安州長大的人的耳朵。
笑容也不是陳友維的笑容,而是一個和藹大爺?shù)哪印?br />
陶梔子看著眼前這個人,面容未變,卻一瞬間瞳孔驟縮。
那笑容下更高的左臉,陳友維的面部就是不對稱的,左臉更高,尤其是冷笑的時候,右臉幾乎是僵硬的,像是身體里有一半住著惡魔。
還有那夾著香煙的手,早已無法辨認昔日的刀疤,因為光線不佳,也因為上面的莫名的傷痕。
他終于……這個人終于……和自己一樣,滿身傷痕了嗎……
看到如今這副模樣的陳友維,陶梔子本應該開心的,如果他真的淪落到這副田地,她是該開香檳慶祝的。
可是那些傷害是真實的,小魚的死也是真的,只要陳友維還在監(jiān)獄外,哪怕過著最丑陋不堪的生活,她都不會有半點開心。
因為……他應當要更慘,慘上加慘,要不然直接斃命,要不然終身監(jiān)禁……
他怎么配,獲得自由?
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全然陌生,孩童與成年的差距,還是有點大的。
呵……
陶梔子在心里冷笑一聲,未置一詞后,轉身走掉。
身后之人沉默半晌,嘆了口氣后,優(yōu)哉游哉騎上自己的三輪車,那金屬的摩擦聲又重新響起,好像是某種莫名的命運一樣。
陳友維怎么可能落到這幅田地,他的別墅和財產(chǎn)呢?
——這會是某種偽裝嗎?
此時齊柔的來電因為無人接聽而恰好掛斷,陶梔子回撥了回去。
“剛剛你怎么突然沒聲兒了,嚇我一跳,我險些要報警了都。”齊柔接起電話的時候才微微松了口氣。
陶梔子確認了之后,反而沒有先前的緊張了。
一切的害怕都是因為未知,她只是在害怕那個在自己記憶里,被幼年陶梔子無限放大的陳友維而已。
真正與對方正面交鋒的時候,雖然心里有諸多疑問,但是她最終……是不怕了。
“剛才那個人折返了,我們打了個照面,雖然和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暗示我更加確定他就是陳友維。”
于是陶梔子將陳友維現(xiàn)在從事的職業(yè),相貌以及口音都詳細描述了一遍。
但是不出陶梔子所料,齊柔的下意識想法也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和她一樣的疑問。
“沒理由啊,陳友維在安州的酒店都還在正常運營,據(jù)說他前妻接管了,但是還有房地產(chǎn)和餐廳什么的,他再落魄也不可能去林城收泔水啊,這太奇怪了,難道是在自我贖罪嗎?”
齊柔是安州人,平時學校放假也經(jīng)常回去,對安州的變化了如指掌,
安州雖然算個七八線城市,但是足夠成為滋長陳友維財富的溫床。
陶梔子也憂心忡忡,總覺得陳友維即便在監(jiān)獄蹲了十年,也被處罰大量罰金,但是絕對不至于大老遠去林城干這又臟又累的活。
“我也覺得奇怪……阿柔啊,你說一個以虐待兒童為樂的變態(tài)會因為蹲了十年大牢而改過自新嗎?”
陶梔子一時間也揣測不出來的陳友維這么做的心理,向齊柔提出了自己疑問。
“你這么說我也有點害怕了……不會是想掩人耳目,換個地方作案吧?可以他何必這樣,在安州繼續(xù)當他的地頭蛇不好嗎……”
齊柔的聲音有點顫抖,看得出來她對陳友維也有強烈的生理上的恐懼。
陶梔子內(nèi)心也有恐懼,但是她的恐懼比常人小得多,因為其他人恐懼有一部分來源于自己的未來還有無限可能,害怕就此被打斷。
而她隨時做好死去的準備,哪怕魚死網(wǎng)破也無所畏懼。
她盼著能不能在死之前能不能也讓陳友維恐懼余生……
“算了,變態(tài)的心理要是你我能揣測的話,反倒證明他沒那么變態(tài)了。”陶梔子嘆了口氣,說道,“放心吧,你上大學的地方里林城遠著呢,時候不早了,先去忙吧。”
齊柔臨了,遲疑地說:“我是無所謂……可是……他就在你身邊。”
“萬一我認錯了呢,你要是近期有空回安州的話,可以去查查公共記錄,安州那邊稍加打聽應該就能確認了。”
陶梔子最后冷靜地囑托道。
“正巧我下周要回去給外婆過生日,我稍微問問看,到時候聯(lián)系你。”
陶梔子“嗯”了一聲,又安撫了兩句,掛斷了電話。
收好手機,她下了橋之后過了三個馬路,下了地鐵,原路返回。
七號公館附近沒有很近的地鐵口,大概是因為市政規(guī)劃的時候也考慮到那里是私人領域,沒有那么大客流量,就避開了公館附近,將地鐵站建在了其他地方。
步行到一半的時候,已是半夜,臨街的飯館幾乎都關門了,除了便利店和一些蒼蠅館子。
陶梔子有些體力不支,于是就近找了家半夜營業(yè)的小餛飩店坐了下來,點了一碗薺菜餛飩。
百無聊賴點開手機的時候,手機上方恰好來了個彈窗,她一眼認出是江述月的頭像,他的微信id非常簡單,就是一個月亮的emoji,沒有半點新意可言。
精疲力盡之下,她還是激動萬分地點開消息。
江述月:「回來了嗎?」
陶梔子:「還沒呢,在等餛飩。」
江述月:「沒吃晚飯?」
陶梔子:「吃了,只是有點累,找地方歇腳。」
江述月:「給我發(fā)個定位。」
陶梔子乖乖發(fā)完之后,有點呆滯地問了一下。
陶梔子:「怎么,你也想吃?」
江述月:「……」
十分鐘不到的功夫,散發(fā)著熱氣的餛飩已經(jīng)被端到陶梔子的面前,剛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熱湯,趁熱吹了吹。
隨后店外響起了鎖車的聲音,江述月已經(jīng)拿著車鑰匙走進了餛飩店。
生怕他找不到自己似的,陶梔子趕緊放下勺子,在座位上揮了揮手。
“這里!”
店內(nèi)顧客寥寥,大多一身制服一臉班味,像是加班剛結束,木訥地吃著餛飩,倒是陶梔子的精神面貌和死氣沉沉氛圍一點都不符合。
江述月走了過來,在自己面前坐下,他氣質清介,走到哪里都會是最好的裝點,哪怕是略顯簡陋的小店。
“你想吃點什么?”
陶梔子顯得比店員還要熱情,將菜單輕輕推到了他的面前。
“我不餓。”江述月抬手將菜單拿到了一旁。
“那你過來做什么?”她本能地沒有往利己的方向想,她總是不敢想對方為自己而來,害怕期待落空。
“這附近沒有公交,我來接你。”
江述月語氣淡淡,好像沒有任何其他復雜的意味。
“這樣啊……”
陶梔子埋頭喝了一口的湯,想試圖控制自己內(nèi)心的狂喜。
可是一抬起頭,嘴角的笑還是壓不住,她索性不忍了,將這份喜悅直接表現(xiàn)在了臉上。
“對不起,我實在有點開心,繃不住地開心。”
身體雖然還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靈魂卻已經(jīng)在格外得意地跳舞了。
江述月看著她快活的模樣,總帶著些直率的傻氣,抬手抽了張紙巾給她。
“慢慢吃。”
“能不能順便幫我拿下香
菜,就在你手邊。”陶梔子本打算起身自己去拿的,但是看到江述月只需要背過身就能拿到,就想偷懶了。
一盒子香菜被他拿了過來,放在了陶梔子面前。
她自顧自往碗里加了很多香菜,還有額外的醋,最后再加上一大勺辣椒,攪合之后嘗了一口湯,品味著說:“挺鮮美,就是不夠辣。”
原本是自言自語,誰知對面沉默的江述月竟然開口了。
“公館新請了湘菜師傅,應該夠辣。”
這句話陶梔子沒有放在心上,反而話鋒一轉,問道:
“你能吃辣嗎?”
江述月微怔,簡短地說道:“不能。”
“也對,你是林城人,應該飲食還是比較清淡的。”她喃喃分析道。
但是轉念一想,也不對,江述月好像多數(shù)時間不是在林城度過的。
“你在美國的時候平時吃什么?自己做飯嗎?”她好奇地問道。
好像是對未知國度的好奇,好像是對江述月過去的好奇。
“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三明治,因為上課的間隙比較小。”江述月如實回答著。
“三明治里面都放什么配菜?”她似乎問得有些多了。
江述月很多情況下說話簡短,尤其是說沒有什么營養(yǎng)的話題時,但是陶梔子是個表達欲旺盛的人,總是不經(jīng)意引導他說更多的話。
“火腿片、生菜、西紅柿、奶酪、雞蛋、魚肉、各種醬……不斷排列組合。”
陶梔子很難去想象這些食物的味道,“雖然聽起來不是很好吃,但是有機會我會想嘗試一下的。”
江述月抬眼看她,“的確不怎么好吃,有空的時候基本都自己做飯。”
“你的廚藝應該不錯。”陶梔子隨口贊嘆道。
“為什么?”江述月問道。
她面對這樣的反問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因為這話題似乎脫離了他們平時對話的范疇。
“因為你使用餐具比較熟練,經(jīng)常自己做飯的人廚藝不會太差。”
“你呢?”江述月又問了一句。
這一次讓陶梔子的心跳有些亂了,因為對事物漠不關心的人如果表現(xiàn)出好奇心,那一瞬間會覺得他比平時更加吸引人。
她盯著這張好看的臉,又開始覺得有些不真實了。
“我……還好,做的不是精致料理,是大鍋飯,這是我所在那個福利院十二歲以上的孩子的必修課。”
江述月目光溫潤,不經(jīng)意道:“大鍋飯需要更好的技術,你很厲害。”
“是……是嗎……”
她有些受寵若驚,在這道目光下幾乎找尋不到自己的聲音了,臉頰不由自主地燒了起來,只得趕緊埋頭吃著餛飩。
第63章 夢境 難得地做回著這一生中,最罕見的……
今晚她胃口不錯, 一碗餛飩幾乎是吃完的,可能是心情的緣故。
回去的路直線距離只有一公里,陶梔子摸了摸難得有些發(fā)圓的肚子, 體力慢慢恢復了,總覺得自己是有很大的可能自己走回去了。
江述月幫她打開副駕的車門, 陶梔子在車子啟動后的瞬間,淺淺地談了口氣。
“這么短的距離……”
她的語氣頗有惋惜。
江述月轉頭, 遞過來疑惑的眼神, “怎么了嗎?”
“沒怎么……”陶梔子伸了個懶腰,一副準備睡覺又心里牽掛什么的模樣。
等車子已經(jīng)開向第一個路口的時候,在紅綠燈前停住,她才聲音很低地說道:
“距離太短,眨眼就到了。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 喜歡在行駛的車廂內(nèi)睡覺的感覺, 車開得很平穩(wěn),有點窗外的白噪音……”
陶梔子在敘述間, 兀自任由自己失了神,看向到了半夜仍舊擁擠的車流。
林城的夜晚, 如果從高空俯視, 在整個地圖上都是發(fā)亮的,哪怕抵達了寂夜, 都仍舊運轉個不停,像一個沉睡的巨人, 那川流不息的車流, 正是巨人一呼一吸之間在身體內(nèi)循環(huán)的血液。
她腦海里將化作巨人的林城想象個不停,盡管提醒著自己,不要睡著, 幾分鐘就到了,但是車子一啟動,困意卻如同沙塵暴一樣將她不由分說地卷走,被夢境裹挾著去造訪更深的意識世界。
原想著到了之后江述月會把她喚醒,于是她并沒有設置鬧鐘,但是這場睡眠似乎格外漫長。
陶梔子并沒有遭遇夢魘,而是做了個格外復雜的夢。
夢里她在街頭等車的時候,不經(jīng)意回頭,看到了坐在咖啡廳內(nèi)安靜看書的一個長發(fā)女生,與她年齡相仿,喝到一半的咖啡早已冷卻,奶沫殘留在杯口——也許是卡布奇諾吧。
咖啡旁邊放著一塊還沒有開動的蘋果蛋糕,脆底的,里面有豐富的核桃仁,上面撒上白霜一樣的糖分。
女生正捧著一本小說看得入迷,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分外恬靜,好像就和蘋果蛋糕一樣的味道。
夢里的自己,大腦總會補全這個陌生人的信息。
沒有任何根據(jù),她從那眼角的淚痣,還有眉眼的柔和程度,本能地認為那是小魚。
不知不覺間,陶梔子忘記了自己正在等車的事實,一步步走向咖啡館的透明玻璃墻。
一步步靠近這個陌生又莫名熟悉的身影。
在陶梔子徹底與女生只有一道玻璃墻的距離時停住了,女生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什么,從書頁上抬起頭。
正當陶梔子為自己的冒失而感到有些失措的時候,咖啡館內(nèi)的女生朝她熱情揮手,臉上笑容更深,臉頰處凹陷出兩個和自己相似的梨渦。
陶梔子疑惑之余,驚喜更深,她此刻毫不懷疑這件事的合理性,就好像咖啡館內(nèi)的女生是成年后的小魚,一樣讓人深信不疑。
她抬起頭,看著小魚的面容格外失神,下一秒,她在街頭狂奔起來,繞過一整個街角的咖啡廳,試圖尋找到咖啡廳的正門。
她想進去,和小魚真正說話,問她當年如何死里逃生,如何讓自己如此美好地長大的。
然而,她始終找不到咖啡廳的入口,那個咖啡廳通體都籠罩著玻璃墻。
小魚疑惑而溫柔地注視著陶梔子,目光追隨著她的步伐。
陶梔子找尋入口無果,連忙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與小魚隔著玻璃墻,對視著。
小魚的眼神好似未經(jīng)風霜的純真,如同雪花掉落在身上都能被弄臟的那般澄潔。
她溫和地看著陶梔子,雙眼早已不是整日紅腫的雙眼,袖口處露出的半截手臂沒有任何傷口。
陶梔子本應為她感到高興,可雙眼卻異常發(fā)紅,她不想讓一生一次的相見如此苦大仇深,哪怕是幻想也好,她心里有太多想跟小魚說的話。
開口時,千言萬語只能凝練成一句話,一句和她的本能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話。
“他們都說……你不存在,我像所有人拼命解釋,他們相信了,但是我知道,他們還是不信。”
“我一籌莫展,我執(zhí)著地想要證明你的存在,但是我找不到證據(jù),當時出動了那么多警力都沒有找到你,如今希望好像更渺茫了……”
說話間,陶梔子的理性開始回溯,她睜大雙眼仔細瞧著眼前的小魚,她依舊是之前的神情,眼中帶著長者一樣的穩(wěn)重和溫柔,如同一朵隨時可以讓莽撞之人平靜下來的棉花糖。
當陶梔子看到這雙慈悲的眼時,她沉寂了。
小魚平靜地笑了,她開口對陶梔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梔子,你也意識到了我是假的對不對?”
她所謂的“假”仿佛是一個雙關詞,不知道是說她出現(xiàn)夢境的假,還是她本人的假。
眼前的小魚表情逐漸變得僵硬,像一個被偽造的假人。
一時間,陶梔子也擔心自己記憶是否出現(xiàn)了錯誤。
為什么夢里的小魚和自己笑容有些相似,難
道……她真的記錯了嗎?那在陳友維囚禁之下的幽暗時光里……
如同精神科醫(yī)生說的那樣,小魚真是自己絕望之下幻想出的產(chǎn)物。
十二年的自己還對此深信不疑,如今十幾年過去,她還是如同當年那個孩童一樣無力。
無力抵抗,無力拯救。
陶梔子看向小魚的眼神愈發(fā)困惑了,面前的小魚,越看越像自己……
最終,那道玻璃墻一點點變得如同一面真正的鏡子,鏡子中小魚,徹底變成了自己。
她與鏡子中的自己對視著,出神地觀察著,鏡中的自己也用同樣疑惑的目光看著自己。
正對視著,鏡子忽然出現(xiàn)了一道裂痕,將鏡中的身影生生擰得錯位。
一聲轟隆巨響,鏡子徹底碎掉,整個街道和天空徹底淪為碎片,如同核泄漏后空氣中雪片,讓原本紛繁的世界徹底淪為焦土。
整個天地陷入了一片黑暗,唯有鼻息間熟悉鐵銹味,還有耳邊的哭腔,讓她重回暗室。
耳邊傳來女孩稚嫩的哭泣聲,她一遍遍絕望又求助地喚著陶梔子的名字:
“梔子……梔子……”
似乎因為沒有聽到回音,那聲音變得急促:“梔子,梔子。”
還是沒有回音,那聲音由急促又變?yōu)榻^望:“梔子……”
陶梔子循著聲音定睛一看,瞳孔地震,悚然一驚。
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金屬籠子,女孩小小的身體蜷縮在里面,抱著自己的雙膝,在幽暗發(fā)紅的燈光中抽泣,肩膀陣陣顫抖。
女孩從雙膝間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看著陶梔子,抽泣著說:
“梔子,只有你知道……我是誰了……”
“梔子……梔子……”
女孩的聲音又重新響起,她爬到籠子邊緣,整張臉都嵌在了鐵條中間,兩只有著新鮮傷口的小手,死死攥住鐵條,求助地望著她。
一遍又一遍,不斷重復,叫著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到后面如同咒語一樣從四面八方傳來,好像整個世界會說話和不會說話的生物,都在發(fā)著“梔子”的讀音。
她頭昏腦漲,不停喘著粗氣,仿佛能聽到肺部那艱難的聲音,想漏氣的皮球一樣,再用力擊打都回彈不起來的絕望。
“梔子。”
一聲沉靜的男聲,如同世界的開關一樣,一發(fā)出都能令所有痛楚消失。
耳邊的喧囂消失了,她瞬間被拉回現(xiàn)實,額頭上出了薄薄的一層汗,眼角微微發(fā)紅。
一切都歸于寧靜。
“你夢魘了。”江述月深邃的雙眼含著溫情,闖入了她的視線。
她眼中的惶恐逐漸消失,一抬眼,發(fā)現(xiàn)車頂天窗可以看到繁星點點。
她連忙起身,卻因為睡眠過深而有些乏力,重新跌回到座椅里。
身上被蓋上了一層柔軟的米白色毯子,車窗被打開了一半,蟲鳴和帶著青草嫩香的晚風吹入車內(nèi),是極致的慕夏的味道。
“我們不在公館。”
陶梔子緩了好一陣,等思緒逐漸回歸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得出這個結論。
之前還因為過早回公館感到有些失望,但是江述月卻一聲不響地做出一些驚喜舉動。
“在山頂。”江述月坐在駕駛室,將自己身上的安全帶解開。
“怪不得……”陶梔子反而不急于起身,而是就著被放平的座椅,身上蓋著毯子,興致勃勃地欣賞著這難得一見的晴朗夜空。
“市區(qū)的光污染太嚴重,都不怎么能看到星空的。”
她睜著清透的雙眼,瞳眸透過天窗仿佛能裝下天際里所有的發(fā)光體。
就好像此刻本就應該是靜美的。
江述月在一旁,看向她,低聲問道:“你剛剛夢見什么了?”
旁人總是看不出她欣賞美景時,還有眼中藏著的驚魂未定。
但是江述月的洞察力太可怕,他還是察覺到了,尤其是看到陶梔子不住眨著有些發(fā)紅的眼的時候。
“這里面牽涉了你沒聽過的人物,我以前沒跟你提過。”
說話間,她望著夜空的雙眼,竟然盈著淚水。
在淚水化作淚珠滾落之前,她抬手用袖口在眼角輕輕蘸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抱怨道:
“你看看你,老是目睹我這些狼狽的時刻,不過更狼狽的時候你也見過了,我這個人原本就挺狼狽的……”
她小聲地對自己說著怨懟,卻被另一個聲音冷靜地打斷,“不狼狽。”
陶梔子頓了頓,睜著泛紅的雙眼看向他,低聲說:“我們不要在車廂里好不好?”
“那要去哪里?”
還沒等江述月問完,陶梔子已經(jīng)先一步掀開自己身上的毯子,打開車門下了車。
她繞行到駕駛室,主動從外面幫江述月開車門,明明眼圈還發(fā)紅,笑容卻止不住地明媚。
“述月,快下車。”
江述月在她的催促下,長腿一邁,從車廂內(nèi)出來。
當他站定地面的那一瞬間,只聽車門被陶梔子輕輕一推,發(fā)出悶聲,緊緊關上了。
車內(nèi)的光亮在關上車門的瞬間暗了下去,連同兩人的面容都看得不真切起來。
下一秒,一個小小的身影不管不顧地緊緊環(huán)住他的腰,將他用力抱住。
江述月頗為意外地攤開雙臂,似乎一時間不知道雙手如何安放。
半晌后,他的聲音才低沉地響起:“這就是你要下車的原因?”
“是啊,不下車我怎么鉆進你懷里……”
夜色下,陶梔子才慢慢收斂了笑容,難得地做回著這一生中,最罕見的,有些脆弱依賴的,那個自己。
第64章 剖白 我再也不會回醫(yī)院,我不喜歡那個……
陶梔子將主動這件事看得并不敏感, 也不認為主動了她就會失去什么優(yōu)勢,因為她沒什么可以額外失去的。
山頂?shù)南x鳴在入夜之后格外吵鬧,四面八方的蟲鳴傳來, 和風聲應和。
她將頭側靠著江述月的胸膛,雖然心跳聲在周圍的白噪音里早已聽得不明確了, 但是能感覺到他胸膛隨呼吸的起伏。
比對了兩人的呼吸頻率,她發(fā)現(xiàn)江述月的呼吸果然是比她的平穩(wěn)很多。
她被這小小的發(fā)現(xiàn)弄得有些好笑, 瞬間將自己抽離到客體的角度來審視自己的小動作和小心思, 這也許就是她遲來的少女心事吧。
“我之前對你有很多好奇,好奇你為什么總是心情陰郁,你是誰,你全名叫什么,造訪過哪些地方, 有怎樣的過去, 是什么性取向,會不會有一瞬間心里也會有動容……”
“但是轉眼一看,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在乎這些答案,我這個人沒什么前瞻眼光, 只顧著眼前。”
說話間, 陶梔子臉頰的皮膚觸及到他帶有溫度的襯衫衣料,不由得在那個順滑舒適的料子上稍微蹭了蹭。
這種本能的蹭蹭, 讓她想到了先知那樣的小貓,有時候是蹭癢, 有時候是想要接近, 或者帶著幾分貪婪的意味。
原本江述月總是在被她抱住的時候,雙臂懸空,目光沉湎于一種不適應中, 緊繃著身子,好像不知道應該做出什么反應。
但是被抱的次數(shù)增多了之后,陶梔子能感覺到他似乎是有所適應,至少渾身上下的肌肉沒那么僵硬了,抱著的時候感覺動作很順利,找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
當下,一只原本懸空的手略微落下,落到她的后頸處,從她后腦勺的發(fā)絲間穿過,像是陡然間可以將她后腦勺覆蓋住這樣。
這是江述月的一個新動作,但是她不知道這代表著什么意味,只覺得有種坐上了云霄飛車,剛系好安全帶,緩慢行駛,還不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緊張感,并且還讓人有所期待。
她沒有多少害怕,即便江述月不總是臉上帶笑,但是她仍然沒有對他的半點恐懼。
江述月的扶著她的后腦勺,讓她
略微仰頭,看向自己,一字一頓地說:“除了當下,你還有未來,無盡的未來。”
“‘未來’有你嗎?”她收斂了剛才幸福的笑容,仰頭看著他下垂的眼睫,聲音有點抖。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知道他也看不清自己的,于是她心情一松,淚腺卻開始工作起來。
江述月似乎也體會到她的執(zhí)著,只是淺嘆一口氣,“梔子,我又不是你的終點,任何人都不會是你面向未來的前提,只有你自己,永遠都應該為了你自己。”
她眼圈有些發(fā)熱,說道:“道理我都懂,你看看,我沒有家人,還有病,但是我還是幸運地成年了。”
“我為了能成長到今天,付出了很多代價,活得很累,直到今年夏天才有勇氣出來旅行。”
她整個人一瞬間像是被無形地抽干了力氣,真的如同一具等著風干的尸體,滿身頹唐,那聲音無力又挫敗:“述月,我一直都挺累的,如果活著就要拼命奔跑拼命掙扎,我寧愿不活了。”
她說出的話,會讓人意味她是否被奪舍了,和平時她呈現(xiàn)出的樂觀熱情截然不同,大概是在夜色的催化下,以及她預感到死期將近,似乎也覺得沒有再有隱瞞的必要了。
“你在說什么?”
江述月俯身看她,像是無法讀取這些話中的意味,眼神迫近,像是從冰天雪地里拔出箭矢,淬透了冰雪的寒。
不知不覺地,他手上增加了一些力度。
并沒有任何不適和疼痛,但是卻壓迫感漸進,陶梔子在這種無形的高壓氛圍中,有些呼吸不暢。
也許江述月也在給她理由去收回那些話,可是那都是真心話。
虛偽的話可以收回千百次,唯獨真話收不回來。
陶梔子在一念之間,想起了自己說過的話,她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去為這個喜愛做剖白了。
“這也是為什么,我對你說,我的愛是有期限的……”
“我每天晚上輾轉著想起你的時候,我都心懷愧疚,我一無所有,連唯一的真心都病入膏肓,我每晚都在下定決心第二天絕對不去招惹你,只是我沒忍住……”
“當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的時候,我失落的同時反而很是釋懷,因為在我之后,你有無數(shù)個生命的日夜,有充分的時間在余生尋找你的靈魂伴侶,這樣挺好的。”
“你的生活很幸福,大概沒見過神明不曾眷顧的人是什么樣吧,就是我這樣……上帝對世人低垂目光,卻從未有一刻看向我。”
她松開江述月,終究是換回了平時那副微笑的模樣,連語氣都突然間變得活潑張揚起來:
“好好過好當下吧,述月!”
江述月最后問了一句,哪怕在心中已經(jīng)隱有答案的時候,“你以后會去治病嗎?”
“不會,我再也不會回醫(yī)院,我不喜歡那個地方。”她的語氣堅定得甚至帶著無情的意味。
他的涵養(yǎng)和禮貌讓他說不出任何強勢的道德綁架的話,只能別開視線,不再做出任何疑問。
她忍不住抬手想觸碰他的臉側,卻被人突然凌空捉住。
述月已經(jīng)從心里疏遠她了,已經(jīng)不讓碰了。
這個念頭瞬間侵占了她的腦海,讓她一時間開始反思之前所有行為。
早就知道自己對江述月做的事情,不合理也不禮貌,但是她還是明知故犯了。
江述月握住她手腕的瞬間,用了些力道,像是帶著某種警醒,“神無法拯救不想活的人。”
陶梔子眼神怔怔,隨后笑容不改,語氣未變:“是啊,神也沒有辦法……”
但是她心里覺得自己就像一條不想動彈死魚。
從此刻起,她察覺到江述月徹底轉變了,總之好像一團好不容易被捂熱的利刃,如今又重新結了冰。
就像他們初見時那樣,兩人即便近在咫尺,也實際相隔千里。
陶梔子覺得有些疑惑了,如果江述月本就不對她抱有希望的話,那她的決定好像也不足以改變他的心情。
難道……他真的對自己抱有希望?
可惜,她已經(jīng)無力思考這個問題了。
渾身如同被抽掉了一般的血,讓她喪失了所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明明是夏天,她站在原地如同置身寒冬臘月,凍得她牙齒打架、瑟瑟發(fā)抖。
緊接是就是很困,無法忍住的困,困得她繞過半個車身都覺得步履維艱。
她心情分明凌亂,一時間理不出一個頭緒,只好像突然明白,那所謂的和述月過好當下是自己一廂情愿,一種絕對的自私。
她回到了車上,像是感冒發(fā)燒了一樣,將毯子把自己緊緊裹住,無比困倦,但是閉著眼卻不得入睡。
幾分鐘后,背靠著車身的江述月不再待在室外。
陶梔子背對著駕駛室側躺的,只聽見掉車門開啟,隨后江述月上了車,他身上的淡香不再像以前那樣帶著某種致命的吸引力,而且?guī)е畾庀ⅲ袷潜环鈨鲈诙盏呐D梅。
原來心情甚至能夠影響香水的呈現(xiàn)嗎?
聞到這個味道的陶梔子不敢像之前一樣肆無忌憚地接近他,因為這抹疏遠的氣味寫滿了生人勿近。
為了逃避現(xiàn)實,她大氣不敢出,讓自己呼吸聽上去像睡著了一樣均勻,在原地裝睡,連頭都用毯子擋了大半。
“你不會死,死哪有那么容易。”
封閉的車廂內(nèi),她緊閉著雙眼,聽到江述月的話無比清晰地響起,淡漠得沒有一點情緒。
這樣冷硬的語氣,好像很難讓人想到安慰的意味,可偏偏陶梔子還是感知到了一陣暖意。
他說話向來這樣,語氣一點都不強烈,帶著點清寒,但是他說過的話向來都基于理性,不會摻雜太多虛假的安慰。
于是,哪怕客觀上陶梔子并不信服這句話,但是她本能地覺得這句話可能會實現(xiàn),說不出原因,大概只因為她對江述月很是信任吧,覺得他過于無所不能。
只不過因為江述月不知道免救手環(huán)的存在,不然也許這句話將會發(fā)生改變。
陶梔子繼續(xù)保持著裝睡的姿態(tài),一言不發(fā),不過她被打亂的呼吸早已將她出賣。
她睜開眼,索性大大方方地轉了個身,面前江述月側躺著,這樣的角度反而能肆無忌憚地從后方打量他。
“不聊那些不開心的,聊聊那兩顆鳥蛋吧,怎么樣,能孵化嗎?”她的思路總是有些清奇,像是隨時可以絕境中找出生活的樂子。
“可以孵化的,需要兩到三周。”江述月恢復以往的語調。
兩人心照不宣,好像剛才的小插曲從未發(fā)生過一樣。
算一算日子,等孵化出來的時候都已經(jīng)到秋天了。
秋天這個季節(jié)有些時候帶著些傷感的意味,她的房子租期也是在秋天結束的。
“能看出是什么鳥類的蛋嗎?”
陶梔子再次打開了話匣子,好奇地問道。
“還不是很確定,但可能是小型鸚鵡,也可能是麻雀、斑鳩、鴿子……”
他不厭其煩地回答著陶梔子的問題。
“是嗎?那我希望是鸚鵡,我從沒養(yǎng)過鸚鵡。”陶梔子目視前方發(fā)著呆,隨口說了一句。
江述月略微側目,沒有說話。
接下來的時間里,陶梔子白天更加勤奮地布置花園,像是打了雞血一樣。
待傍晚時分,她和江述月一同下班,兩人穿過大半個七號公館,去樓里喂水母。
陶梔子不厭其煩地趴在邊上觀察,看里面的水母幼崽一天天發(fā)生變化,它們的觸手和傘體逐漸變得更豐滿,在江述月的喂養(yǎng)下茁壯成長。
沒事的時候她就會將江述月送給她的手串拿在手里盤,技術越發(fā)熟練,只不過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手串像水母那樣發(fā)生變化。
偌大的七號公館,仿佛變成了兩個人的樂園,這得益于公館的公休,讓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穿梭其中。
江述月聽了陶梔子的勸解,不再將自己困于藏書閣一隅,而是兩人帶著書去公園找隱蔽處一起看。
只不
過陶梔子要不然就是將書放在臉上,擋著光睡覺,要不然就是偷偷從書頁后面露出一雙眼睛,偷偷觀察著江述月認真閱讀時的面容。
更多時候她會被公園里大大小小的生物吸引去注意力。
她最喜歡坐在水邊的亭子,因為那邊有鴨子,母鴨子搖搖晃晃在前面走,七八只小鴨子在后面排隊著跟著,公鴨在一兩米之內(nèi)的范圍溜達,保駕護航,確保沒有鴨子走丟。
她會看鴨子吃草,鴨子會把頭歪過來,吃草的根部,而且鴨子很容易養(yǎng)在這個草地是因為,鴨子只吃草,不拔根,不像羊一樣吃草還拔根。
“述月,你看,這些鴨子換了一批,不是之前那些。”
陶梔子看著這些鴨子,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端倪,趕緊跟江述月分享這個發(fā)現(xiàn)。
在人與自然方面的洞察力,陶梔子似乎總是遠超常人。
江述月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什么,疑惑地問道:“你怎么知道不同?”
“因為我每次路過這里都會看看鴨子,看到毛茸茸的小鴨子,慢慢長大,每次都長大一些, 長大到有一天它們和母親再也分不出來的時候,就會看到有新的小鴨子出現(xiàn),而且公園里的鴨子明顯數(shù)量變多了。”
她慢慢跟江述月解釋原因,說話的時候眼中有光,像是一個分明的熱愛生活的人一樣。
第65章 解謎 你……晚上想去酒吧嗎?
一周之后, 本該是劉姨調休旅行回來的日子,但是聽說她旅行的海島遭遇了臺風天,安全起見不得開船。
劉姨在海島上發(fā)來了消息, 說江先生準許她晚些日子回來,給了她額外的假期。
陶梔子看著那信息很久, 詢問了一番劉姨的安全情況,發(fā)現(xiàn)除了不能開船和停電意外, 并沒有大事, 食物充足,就是網(wǎng)絡很差。
劉姨:「網(wǎng)絡不好也不是壞事,正好我好久沒有和我先生還有孩子徹底遠離網(wǎng)絡,相互交心了。」
看到這里,陶梔子忽然間體會到了一些溫情, 盡管這些生活中的角色, 離她真實的生活十分遙遠。
她將手機放下,看著眼前已經(jīng)被布置出雛形的花園, 雖然植物才落根,看不出什么變化, 但是花的種類和種植面積是她規(guī)劃了很久的。
原本不準備求助任何人的, 但是江述月沒有同意讓她獨立來種植,從花園那里請了三個園丁幫她, 簡直是綽綽有余,她基本只需要說出自己的想法, 專業(yè)園丁的移植技術比她的精湛太多。
最近天氣轉涼, 夏日的暑氣散去,她穿著長袖也沒覺得炎熱。
她最終是趕在了天氣變涼之前將花園布置好了,如她之前計劃的那樣。
直到三個園丁下班離去, 陶梔子還坐在回廊下,看著一成不變的花園,發(fā)著呆,好像試圖用自己全部的想象力,復原出來年的場景。
涼風滑過,她才陡然清醒過來,手背上落了一滴水,她想天際望去,伸手在屋檐下接了接,發(fā)現(xiàn)天上很快落了雨。
正欲起身向斜對面的藏書閣跑去,江述月的人影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二樓窗口。
“快下雨了。”他聲音不高不低地在窗臺后響起。
陶梔子用兩手手背擋著細雨,原本要奔入藏書閣的腳步停了下來,仰頭看向二樓的木質窗臺,笑著說:
“已經(jīng)下了。”
明明知道快要下雨,陶梔子卻反而停在了院子中間,好像在故意等待著什么。
“知道還不快進屋。”江述月向院落內(nèi)掃了一眼,不住開口道。
陶梔子笑容更加深了,迎著雨絲,直到聽到這句話之后臉上才露出滿意的神情。
她得意洋洋地挑眉,說道:“我要等你開口關心我,我才進。”
于是,就再也不看江述月的神情,徑直進了屋。
陶梔子直奔二樓閱覽室的時候,身上有些微潮,但是在陶梔子認知里,這還不算淋濕。
她飛奔上前的時候本要對江述月張開雙臂,卻突然剎住了車,意識到自己身上有些潮濕,不方便擁抱他。
江述月渾不在意,給她隨手哪來了一條羊絨毯披在她身上,全程沒有說什么。
陶梔子很是習慣他的沉默,隨他坐了下來,發(fā)現(xiàn)他今日沒有看紙質書,而是在拿著電腦看文獻。
她湊在江述月身旁看了一陣,發(fā)現(xiàn)很多陌生的復雜名次,還有很多繁雜數(shù)據(jù)分析,再多看幾眼人就困了。
“最近怎么改看文獻?上面講的什么?”
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余光恰好瞥見了心臟剖面圖,但是江述月卻直接合上了電腦。
“聽起來可能會比較無聊的。”江述月將合上的電腦放到一邊,正巧水開了,恰好可以沏茶。
“今天下雨了,你晚上還要出去逛嗎?”他遞來一杯茶,繼續(xù)問道。
陶梔子接過茶杯的動作凝滯了幾分,不小心將茶湯撒了幾滴,幸好溫度不高。
江述月及時接回她沒有拿穩(wěn)的茶,抽了張紙在桌上利落地擦了一下。
“還不確定……”
她盡量讓自己不要顯得過于心事重重,這幾天晚上都背著江述月行動的,一個人坐地鐵,去市立劇院附近,那個酒吧背街,在那附近晃蕩,試圖找尋出什么蛛絲馬跡。
齊柔這幾天回安州了,還在打聽中,應該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如果需要幫忙的話,直接跟我說。”江述月沒有看她,只是輕飄飄地落下這么一句話。
但是這已經(jīng)足以成為她在林城最大的后盾了。
正因為有江述月的存在,她才在面對那個疑似陳友維的人面前,不再瑟瑟發(fā)抖。
她發(fā)現(xiàn)那個人一般都是半夜才去收泔水,白天的時候還有其他營生,只不過她礙于行動受限,暫時還沒有察覺到他其他的兼職活動。
但是他的活動范圍就是那一帶。
半夜他四處收泔水要很長的時間,她本想找出他的住所,但是他的三輪車雖破,仍然是強于普通人的腳力的。
“你……晚上想去酒吧嗎?”
陶梔子打定主意,試探性問了一下。
“你的病不能喝酒,也不適合去過于嘈雜吵鬧的地方。”江述月第一反應不是像其他事情那樣爽快同意,而是從旁提醒道。
聲音沒有任何嚴肅或強勢,哪怕是涉及健康問題,他也只是語氣加重了些,卻從來不曾讓人察覺他的半點強勢。
有時候,江述月冷著一張臉,說話甚至一板一眼,可是說話內(nèi)容卻溫柔無比。
這好像驗證了什么可貴的反差。
“酒吧有無酒精雞尾酒,而且我找到的是家清吧,有駐場歌手唱點民謠什么的……”
她在江述月耳邊解釋道,突然間話鋒一轉,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你要是不去,我自己去也是一樣的。”
江述月似乎對嘈雜之地的接受度并不高,可是他沉默一瞬之后,無奈道:“你自己去不安全,我陪你去吧。”
陶梔子立刻笑逐顏開,輕輕蹭了蹭他的胳膊說道:“承認吧述月,你就是在擔心我。”
江述月淡然地將視線落下,看著自己身側這顆毛茸茸的腦袋,總有那么幾個瞬間,他覺得自己養(yǎng)了一只粘人的貓。
他多年來不喜歡任何毛茸茸生物,連養(yǎng)點生物都養(yǎng)水母這種安靜又不掉毛的生物,雖然麻煩 是麻煩了一點。
但是最近,他突然開始覺得日后養(yǎng)一只會跳上沙發(fā)的寵物也不錯,一只狗或者一只貓。
還是貓吧。
江述月穩(wěn)了穩(wěn)心神,忍住手臂處被她蹭得有些發(fā)癢的地方,氣定神閑地說道:“這沒什么不好承認的。”
陶梔子聞言,突然抬起頭,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卻觀察到他喉結上下滑動的瞬間,那種輕柔的沖擊,一時間讓她難以形容。
晚上兩人一起去嘗了公館內(nèi)新來的湘菜師傅的手藝,陶梔子對辣度很是滿意,一盤簡單的辣椒炒肉被師傅鉆研得爐火純青,帶著鍋氣,當真大型飯店的水準。
江述月當真是不能吃辣的,兩人的餐桌二分天下,各據(jù)一方,以是否放辣椒作為區(qū)分。
陶梔子看著偌大的餐廳內(nèi),有一張足以容納二十人華麗餐桌,卻只有他們兩人,才后知后覺意識到一個問題,升起一個新的疑問:
“這里不像員工餐廳,我們是不是走錯了。”
江述月指尖逗留了一瞬,淡定地說道:“沒關系。”
說話間,他將一個小冊子遞過來,應該是菜單,“你看看
還有什么想吃的。”
陶梔子認真研讀了一番菜單,發(fā)現(xiàn)上面的菜色都是辣口,而且非同一般的辣口,比川味還要辣上一個度的那種。
她看向江述月,小聲地推測道:“那個江先生不是林城人吧,吃得挺辣的……”
江述月被她鬼鬼祟祟小聲說話的模樣逗得忍俊不禁,用正常音量說道:“他是林城人,不能吃辣。”
陶梔子有些慌亂地兩手下壓示意,想讓對方小點聲,猜想周圍會不會有監(jiān)控,萬一被人知道他們在背后討論別人好像不太好。
“沒關系,隔音很好,沒人能聽到,更沒有任何監(jiān)控和監(jiān)聽設備。”江述月從容地說。
陶梔子見狀,倒也跟著放松下來,疑惑道:“如果他不能吃辣的話,請這么厲害的湘菜廚子,豈不是有些浪費?”
“只要有人能吃到,就不浪費。”江述月淺牽唇角,聲音在菜色面前,像是隔著熱霧一樣。
陶梔子愣神了一瞬,聽得似懂非懂,但是不想過度糾結,看了看時間,兩人吃完晚飯再開車過去,時間正好。
兩人驅車出了公館的時候,天上下著毛毛細雨,空氣潮濕不堪。
陶梔子是不喜歡小雨的,總有種羞羞答答毫不暢快的感覺,空氣要比暴雨時更加潮濕,衣服穿在身上,像是沒有晾干一樣。
她不怎么喜歡在這個天氣出門,但為了離真相更進一步,又不得不這么做。
她隨意選擇了一家位于酒吧街中段的酒吧,正好是大劇院旁邊的街。
酒吧門口沒有任何招牌,而是一個書店的模樣,需要解開謎題才能打開酒吧大門。
有一個年輕男子坐在里面的高腳椅上,為造訪顧客介紹規(guī)則。
“兩位客人,輸入正確的字母就可以開啟通往新世界的大門哦!”男人熱情地跟兩位打招呼,抬手指向一旁的復古打字機。
不過陶梔子事先在網(wǎng)上查好了攻略,按照網(wǎng)上的提示直接輸入了答案,提示密碼錯誤。
年輕男子了然地笑了笑,說道:“客人輸入的是上周的答案,看來是看了某書來的吧,我們的謎題已經(jīng)更新了哦!”
陶梔子尷尬地看了一眼江述月,無奈只得老老實實去解謎。
根據(jù)指示,她取下了一本紅色封皮的字典,在當中找到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一句話——Scientia potentia est。
她頓時兩眼一抹黑,再結合了這本字典上的名字,便知道這是一句拉丁文。
陶梔子錯愕地看向一旁的男子,問道:“你老板自己知道這個謎題的難度嗎?”
“我就是老板,以前的謎題都太簡單了,第一天就有人把答案公布到網(wǎng)上,和本店的想法背道而馳,所以就小小上了點難度咯!”
年輕男子看上去性格十分活躍,語速很快,說話間肢體語言很豐富,能輕易將人逗笑。
“萬一解不出來就不能進去了?”陶梔子問道。
“認輸?shù)脑捒梢灾苯由蠘牵獬鰜淼脑捊裢斫o你們免單,很不錯吧?”年輕男子朗聲說道,末了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看上去人畜無害的模樣。
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更是在免單的誘惑之下,她將目光從字典上移開,看向江述月:
“想一起挑戰(zhàn)一下嗎?”
江述月表示默許,抬手從她手中拿起字條,掃了一眼上面的拉丁文,目光冷峻地在書架上搜尋起來。
陶梔子在一旁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木匣子,打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是沉甸甸的三本書,也是拉丁文。
每本書的標題分別是Veritas(真理)、Sapientia(智慧)和Tenebrae(黑暗),并且標題下標明了羅馬數(shù)字XV、IV、IX。
陶梔子立刻感覺密碼就藏在這些羅馬數(shù)字和拉丁文里,再結合江述月手中的字條,還有一本拉丁文字典。
謎底即將浮出水面,老板也許真的不打算為難太多人。
“你認識嗎?”陶梔子湊到江述月的身旁,低聲問道。
她隱隱記得江述月的書架上是有拉丁文的書的。
“認識,你想自己尋找答案還是我?guī)湍悖俊苯鲈卵壑杏肋h處變不驚,哪怕在陶梔子看來毫無相互關聯(lián)的謎題,他也似乎早已洞察出什么。
“你來,讓老板看看什么是力量。”陶梔子很有斗志地說道,理所應當?shù)匕阎i底給了江述月。
老板在一旁,氣定神閑地扇著扇子,把玩著手里古玩葫蘆。
分明是年輕的年紀,卻老氣橫秋地兢兢業(yè)業(yè)扮演著NPC。
“你一邊解,一邊解釋給我聽吧。”陶梔子將字典鄭重遞到他手中。
第66章 紅溫 你……還看臉嗎 ?
江述月接過陶梔子遞上的字典, 眸光微垂,神情淡然,唯獨眸光幾個提示物件中反復橫跳。
“我傾向于謎底是因人而異的, 不同的觀察視角可以出不同的答案。”
他開口說道。
一旁的年輕老板見狀,便好像又打起了幾分精神, 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說道:
“答案不唯一, 但是我已經(jīng)把自己能想出的不同謎底設置好了, 反正我是出題者,如果你們能想出更高明的回答,言之有理有邏輯,那也算數(shù)的。”
陶梔子忽然覺得這小老板開酒吧設置謎底,大概也是噱頭為主, 倒不是真的想難住所有人。
“我試一試, 雖然不一定能對。”
江述月將幾樣物品放到了昏黃的燈光下,很是謙和地說道。
光下他修長的手指異常白皙無暇, 陶梔子走上前旁觀的時候,一度被他翻書動作弄得恍然, 才發(fā)現(xiàn)自己老是忍不住去端詳他的手。
他手腕處散發(fā)出的淡淡香水味, 像是濕潤的橡木味,又像是薔薇花放在壁爐邊上烘烤, 和木頭混合出的清潤溫暖的味道,讓人覺得這香味混合著書香, 格外優(yōu)雅。
盡管陶梔子很是好奇解謎過程, 但是偏生在江述月身邊,尤其是離得很近的情況下,他就像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毒藥一樣, 哪怕已經(jīng)如此熟悉,還是帶著致命的吸引。
很難形容這是一種怎樣的吸引力,是膚淺的還是深邃的,讓人根本無法言明。
“如果往簡單了想,謎底是純數(shù)字的話,即便是不認識拉丁文的人,也可以排列組合將這三個數(shù)字的六種情況都試一遍,也能試出答案。”
江述月注意到陶梔子好像在看著某處,停下手中的動作,側目看向她,低聲說道。
陶梔子回過神,連忙說:“那這樣就太無聊了,肯定是有一個邏輯去決定順序的。”
一旁的老板聽到這里,開始明白了,這兩人完全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來的,準確來說是男方想滿足女方的好奇心。
老板環(huán)抱著手臂,饒有興致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字條上的這句話Scientia potentia est,中文是‘知識就是力量’,這三本書的封面中文是真理Veritas、智慧Sapientia、黑暗Tenebrae……所以,你想到了什么?”
原本只打算聽人揭曉謎底的陶梔子忽然接收到江述月注視的視線,短暫一頓之后,試著說道:“知識和智慧有關?”
江述月將字典往陶梔子面前一推,說道:“你可以輕易在上面試著查詢代表智慧Sapientia這個單詞。”
陶梔子原本想當個旁觀者,卻不知不覺成了參與者,很快通過字母索引找到Sap
ientia這個詞,上面的注釋中有一句話是:「Veritas vincit tenebras」。
這句話里面一次性提及了剩下兩個詞,一時間,答案好像已經(jīng)近在眼前,即便不懂拉丁文也可以通過三個詞出現(xiàn)的順序得到相應的答案了。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陶梔子問道。
“真理戰(zhàn)勝黑暗。”江述月不假思索地說道。
于是三個詞的順序就是:智慧(15)、真理(4)、黑暗(9)。
她上前輸入對應的數(shù)字1549,鎖解開了,書架的機關啟動,正門已經(jīng)敞開。
但是兩人都沒有要進去的意思,陶梔子在一旁拖著腮,若有所思:“這個答案是最淺層的答案,”
老板見狀,意外之余,好心提醒道:“你們兩個今晚免單了,還不進去嗎?”
“我們想試試其他答案。”陶梔子回頭說了一句,江述月站在一旁表示默認,大有陪她玩到開心的架勢。
“還沒見過這么愛解密的。”老板笑了一下,抬手按了身旁的開關,門又重新合上了。
這一次,他們從數(shù)字切入,找到每本書對應數(shù)字的頁碼,并且從書頁上的行文,提取出密碼文,并且在書架上找到了好幾種密鑰,用不同的密鑰完成了解謎過程。
其中混淆矩陣密碼甚至飽含模運算和矩陣變換的結合,又增大了一層破解難度。
盡管江述月顯然是陪她玩的,將很多她可以理解部分留給她自己實現(xiàn)。
陶梔子從小對這些解謎類的游戲很感興趣,她后來復盤自己的童年時才慢慢想清楚喜好的幕后真相,只因為她接觸這些都比較少。
雖然所有的小孩子都是接受九年義務教育的,但是義務教育以外能接觸到的資源是完全因人而異的。
而江述月幼時教育和高等教育,因為隨父母遷移,他多數(shù)接受的是西方那一套,在解謎過程中兩人的思維慣性都是天差地別的。
陶梔子將兩人得出的所有答案一個個在鍵盤上輸入。
其中包含一些LUX(光),SPES(希望)的詞,這些拉丁文背后所隱藏的含義讓她時不時會出神地想到其他的事情。
只因這樣的詞不管用什么語言都格外動人。
他們的答案多數(shù)都是正確的,有幾個是老板沒有事先想到的,于是請求他們留下自己的答案,幫助他擴充答案庫。
輸入完所有答案,她算是將這道謎底徹底盤好了,兩人進入書柜后面的暗門,上了樓。
樓道下車幽暗,她下意識想拉住江述月的衣角,可是手剛來到半空就被他用手輕輕接住,動作流暢又自然,牽在手里。
她在這沉默的氣氛下有感而發(fā):“我覺得你是現(xiàn)在很多女生喜歡的那一個類型。”
“什么類型?”他隨口問了一句。
“皮相好看身材好,最重要的是情緒穩(wěn)定。”她一針見血地總結道。
江述月也沒有立刻覺得她前半句付錢,只是腳步微停下,轉頭看向她,沉聲問道:
“你……還看臉嗎 ?”
陶梔子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神下,心跳漏了一拍,如實答道: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你能長得丑一點,這樣我才可以吹開浮塵看本質,你一好看,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色令智昏了……”
她原以為這不是一個好答案,誰知她竟然從這雙古雅幽深眸子中察覺到了一絲淺笑。
并非自得的笑,而是好像聽到小孩子的天真回答后那種有些莫名的笑。
她想再去重新捕捉那抹笑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到了。
樓上已經(jīng)有不少客人熱熱鬧鬧地喝上了,但是老板說他們是第一批解出謎底的人,所以事先抵達的人應該有不少是大大方方認輸?shù)摹?br />
像她這樣執(zhí)著的人不多,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養(yǎng)成這執(zhí)著的習慣,盡管她樂在其中。
隔著昏暗的光線,她偷偷觀察了一下江述月的神情,一如既往處變不驚,不管是解謎還是喝酒,他都興味堪堪。
只有陶梔子因為解出答案而活蹦亂跳的時候,他才會偶爾上勾一下唇角。
江述月的快樂點究竟在哪里,她至今都沒有摸透。
兩人由于解謎成功,被安排在了露臺處,可以吹晚風,椅子變成了秋千,座位很是寬敞。
原本服務生是安排他們面對面坐下的,等服務生走了之后,陶梔子立刻起身去到對面和他并肩坐。
江述月早已對她的這些細小行為見慣不怪了。
她心不在焉地看著菜單,側頭不經(jīng)意地問道:“你覺得我算粘人嗎?”
江述月的沉默代表了一部分困惑,淺淺考慮了一下說道:
“我的樣本量不大,不知道粘人定義是什么。”
他的理性回答總能讓陶梔子忍不住笑起來,繼續(xù)問道:“憑直覺呢?”
“應該有點。”
陶梔子吧“那你喜歡嗎”改成了“那你討厭嗎”。
她脫口問出之后,江述月極淡地搖搖頭。
“不討厭就好。”
兩人點的都是無酒精雞尾酒,因為陶梔子不能喝酒,江述月要開車。
陶梔子將剛才用來記錄答案的紙從兜里掏出來,有些留戀地端詳著。
上面帶有很少的江述月的字跡,每一筆她都可以看上好久。
她平靜地說:“LUX(光)和SPES(希望)有什么背后的故事嗎?莫名讓人覺得這兩個詞充滿力量……”
她看向江述月,眼睛像是撒了碎金一樣亮亮的,滿懷期待。
那些距今異常遙遠的故事,在經(jīng)過千年歲月之后,仍然讓她總是感到好奇。
江述月早已習慣了她的好奇心,酒吧的音樂聲十分嘈雜,按照江述月平日講話的音量,讓人聽著不真切,但是讓他和音樂聲一起比吵鬧是絕對不可能的。
陶梔子主動側頭將自己耳朵伸過去,湊近了聽,像她平時對江述月耳語的模樣,只不過這次是反過來的。
平時她總是使壞,說完悄悄話后來了點興趣,就會順便飛快地在他臉頰上輕輕碰一下,但是江述月肯定做不出這樣的事的。
他對她耳語,氣息帶著口腔中清淡薄荷味,撩撥得她耳廓癢癢的,上面的小絨毛都在這溫熱的氣息下緊張地豎立起來,只不過肉眼無法察覺而已。
盡管江述月的神情十分正派和鎮(zhèn)定,但是也壓不過陶梔子心中的惡魔。
她用力閉上眼,強迫自己凝神聽著。
“LUX(光)在古羅馬文化中意義深刻,代表著真理、啟蒙和神圣。羅馬人相信光可以驅散黑暗、帶來知識和清晰的視野,將光比喻為知識的象征,視為驅散無知和邪惡的力量。”
“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用光來比喻愛、希望和神圣的引導,在基督教還可以用來描述伸的啟示。”
“SPES(希望)在古羅馬的神話中,被人格化為‘希望女神’(Dea Spes),象征著和平和重生的力量,尤其是在逆境中堅持下去的信念,在基督教里面與信仰、愛一起稱為三大美德。”
在他說完最后一句話的時候,陶梔子側頭動作保持了有一陣,無意識地動了一下,帶動了頭顱,讓如此近的距離下還是發(fā)生了意外。
她的耳廓從江述月的唇部輕輕擦過,那一瞬間如同被驚雷劈了一下,嚇得她心臟猛的一縮,面上還是裝作若無其事。
江述月則沒有什么劇烈反應,像是這個小插曲從未發(fā)生過一樣。
她直起身,恍然大悟般敷衍點頭:“難怪,這兩個詞,看起來格外特別……”
剩下的話她早已不知道自己說得多離譜了,像是前言不搭后語,好在音樂聲比較大,反正也聽不清,她說什么已經(jīng)不是很重要了。
就這樣,在昏暗燈光的照射下,她的耳朵被發(fā)絲擋住,悄悄紅溫了一個晚上。
第67章 牽掛 微涼的指尖搭上了她手腕內(nèi)側的脈……
尷尬之余, 陶梔子將自己的頭埋到菜單上,在昏暗的光線下湊近了看文字描述,佯裝研究上面的雞尾酒, 思緒卻早已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
不多時,他們點的飲料和小食上了, 陶梔子從菜單里抬眼,悄悄看了一眼, 余光卻恰好瞥見不遠處一對和他們一樣并肩坐的年輕情侶已經(jīng)親上了。
男俊女美, 男人手掌
淺淺放在女生不禁一握的細腰上,吊帶短褲勾勒著玲瓏有致的身材,看上去張力十足,很有美感。
陶梔子少女時期并非是尋常的模樣,在大家情竇初開在電視上追臺偶的時候, 她卻格格不入。
她的邏輯非常簡單, 偶像劇里的愛情好像高于一切。
偶像劇主角會為了愛情和家人對抗,離開多年的好友, 似乎一切都可以為愛情鋪路。
而主角輕易拋棄的那些東西,是多少人窮盡一生都求而不得的, 至少都是她心里過于渴望的。
她無法相信這樣的設定。
更確切地說她一直都是格格不入的, 真正了解她的人很少,尤其青春期的少男少女, 大多數(shù)還處于非黑即白的世界觀里,言之鑿鑿地給所謂的“少數(shù)者”貼上性格缺陷的標簽。
陶梔子被貼的標簽是——趕不上潮流的土包子, 一副假裝的柔弱相, 故作清高……
可她還是就這樣長大了,并且那些語言的重傷,殺傷力是有期限的。
當她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內(nèi)心已經(jīng)不再有波動的時候, 說明她走出來了,而且在生活的敘事里,她開始理解了那些兩個人之間的熱烈。
盡管……
她偷瞄了身邊的江述月一眼,好像并沒有從沉寂的面容中尋到什么熱烈。
收回目光,繼續(xù)把頭像鴕鳥埋進沙子一樣,將菜單重新立起來,擋住自己臉。
“離這么近,眼睛還要嗎?”一聲提醒,語調朗然,在嘈雜的酒吧中如雨夜一樣清涼。
陶梔子將菜單默默拿離自己,伸手在盤子里拿了一塊玉米片放進嘴里,細細咀嚼,余光還是不住地看向之前那對情侶,交頸著耳鬢廝磨。
“不蘸醬嗎?”
江述月將拌好的新鮮牛油果醬用指尖推到她的面前,所有零食都被他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時間,陶梔子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手短的小孩,有種深深被人關照的感覺。
回過神的時候,她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對那對情侶沒有片刻的羨慕,眼前的一切才是她最喜歡的。
她的關注點,不過是從過去的單人敘事,變成了現(xiàn)在的雙人敘事。
她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又在對人生的反思中走神了,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沾醬的墨西哥玉米片已經(jīng)被遞到眼前。
原本因為想到一些往事而染上了一些愁容,此刻卻不假思索地張口,一口將玉米片銜住,輕輕咀嚼。
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江述月喂的玉米片就是要比自己拿的好吃,連蘸醬的面積都恰到好處。
可偏偏這就是同一批次的玉米片而已。
她此刻心情沉浸在某種觸動中,這使得她看起來格外安靜,不像平時那樣反應巨大。
熱情是她,冷沉是她,這些都是她。
幸好,江述月并沒有因此感到困惑,甚至開口詢問。
他總能將一切都做得恰到好處,這種恰好,就是一種至高的完善了。
盡管江述月沒有開口問,她還是主動說:
“述月,我發(fā)現(xiàn)我并不羨慕任何人,就喜歡和你擁有這些日常就好,活在除了我自己無人能定義的狀態(tài)當中。”
她的聲音被音樂無縫掩蓋,江述月大概率是聽不到的,這一點她心知肚明。
話音一落,新的一塊大小適中的玉米片已經(jīng)遞上。
陶梔子沒有急于吃下,而是端詳了一陣,看向眼前這只手呈現(xiàn)出的形態(tài),是一個非常優(yōu)美的手型托狀,總覺得他的手好像可以成為任何物品最好裝點。
油炸過的玉米片,還有被搗成泥狀的牛油果,里面加了檸檬汁和生洋蔥西紅柿,還有黑胡椒和鹽調味,最上面點綴了翠綠色的苦菊,讓整個玉米片的口感又上升了一個層次。
這玉米片好像也無法讓他的手沾染世俗,但是卻神奇地讓她的心感知到了他兼容。
江述月好像永遠不需要兼容任何人,他自己一個人可以獨坐高臺,可現(xiàn)在,他怎么自己親自走了下來。
她忽然間直起身,湊在江述月耳邊問道:“剛剛我說什么你沒聽清吧?”
江述月薄唇輕啟,略微頷首:“聽清了。”
她微訝,但下一秒又覺得習以為常,張開嘴巴,低頭吃掉他遞來的玉米片。
愜意地吃著,忽然覺得有點干,看了一眼他面前用奇異果調成的飲料,忽然覺得自己點的莓果茶好像差點意思了。
盯著看了兩秒鐘,江述月竟然將自己的飲料放到了她的面前。
她不是真的不知饜足,而是條件反射地對和他有關的事物都充滿好奇和好感,正如同這杯飲料一樣。
她將自己莓果茶換到他面前,沒等他拒絕,就湊上前繼續(xù)剛才的話題:“那你有什么感想?”
江述月說:“這不就是日常嗎?你要的從來都不是多苦難和復雜的。”
一時間,那種難以言喻的幸福可能只有她一個人能體會,如同有人在她心里縱了火,燒得發(fā)燙,但是誰都看不見她的幸福呼之欲出。
她也不知道如何表達,越是動容時刻,她反而無法開玩笑了,眼神變得認真起來,在他耳邊說:“我想要的你就都滿足嗎?怎么這么好……”
江述月低垂眼瞼,好像認為她的贊同過分夸張。
沉默了半晌,他才微微側頭,在她耳邊說道:
“在你離開之前,提高你對‘好’的標準,這樣以后就不會輕易被人蒙蔽了。”
聽到這里,陶梔子心中震動,原來江述月一直以為自己想要遠行,而不是離開這人間。
“那我可以為你做些什么嗎?我總想用什么方式回饋你,但你好像什么都不缺。”
她掩飾了心里的那些顫動,對他真誠地發(fā)問,因為這些時間里,她好像一直在索取。
但是對待一個像江述月的人,反而是很難的,他對很多事物都不為所動,給什么都不缺的人送禮物才是最難的。
江述月重新靠近她的耳朵時,停了一瞬,聲線沉而醇,擲地有聲:
“我想知道你全部的故事……”
陶梔子有種強烈的心虛感,隨即淺笑,跟他說:“我其實已經(jīng)說了很多了。”
江述月眸光愈發(fā)深不見底,淡聲說:“不,你沒有。”
這一刻陶梔子才知道,他對自己的了解和猜測都遠超想象
但是他對此的態(tài)度一直都是隨性,絕沒有到逼問的程度。
聽到這句話,陶梔子立刻心知肚明,腦海里立刻閃現(xiàn)了小魚的名字。
她沉默良久,耳邊對酒吧里的復古爵士樂充耳不聞,像是在醞釀著什么說法似的。
無從解釋心里的糾結,小魚這件事上,不是因為自己對江述月不信任,而是全世界都說小魚不存在,包括她潛意識里也開始在動搖。
她太信任江述月說出的每一句話,她太害怕如果小魚不存在幾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那她前行的執(zhí)著將會土崩瓦解。
她甚至覺得自己斷氣前的每一天都依舊帶著使命,那就是證明小魚的存在。
如果江述月也否認這件事,那她將徹底從靈魂根處孤立無援。
她重新發(fā)出聲音的時候,有些低落和沙啞,“我對你深信不疑,所以更害怕你否認我的記憶,我想找到證據(jù)再告訴你,只不是不知道是否來得及……”
怕來不及告訴你我是誰,我經(jīng)歷了什么,那些記憶直接進了墳墓。
知道一切的絮語已經(jīng)去世了,誰來對生者訴說。
她是帶著故事存活下來的,最后的喉舌。
只是這余生的任務,艱難到了極點。
想到這里,焦慮感重新找上了她,這份感覺很是消耗她,端起飲料的手甚至微微顫抖。
一只手已經(jīng)握上她的手腕,江述月的動作好像甚至快過她的自我感受。
微涼的指尖搭上了她手腕內(nèi)側的脈搏,輕易發(fā)現(xiàn)她心跳過
速了。
“別緊張,先平復一下,深呼吸。”江述月溫聲安慰她。
陶梔子無暇顧及江述月是如何察覺到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陡然間酒吧內(nèi)的鼓點開始加快,她用深呼吸已經(jīng)無法控制心跳。
江述月反應極快,冷靜地做著處理,帶著她起身,就近尋了個出口,走了出去。
門關上的那一刻,才徹底遠離了那些抓住她心跳的鼓點。
扶她坐在戶外的長椅上,江述月離開半分鐘后取了濕毛巾,給她的面部做冷敷,通過激活迷走神經(jīng),幫助降低心率。
這些處理都非常到位和及時,讓她這一次沒有因情緒波動而不得不吃藥,口袋里的藥只差一步就要拿出來了。
徹底平復下來后,江述月重新在她的脈搏上反復確認后,才微微松了口氣。
他從不喜形于色,盡管他面對這一切都比常人冷靜很多,但是陶梔子還是洞察出了他眉宇間的隱憂。
她還有心思笑著開玩笑,手放在胸口處,說道:“對不起,我的心臟有點不爭氣了。”
“本來都打算吃藥了,沒想到這次這么快就好了。”她很是樂觀地說道,好像在故意活躍氣氛,想讓江述月看上去不要這么擔憂和沉悶。
“我沒有什么是非要知道的,你不用緊張。”江述月在沉聲復盤著剛才引起她情緒波動的情形。
陶梔子嗤笑一聲,連忙解釋道:“沒有啦,我是因為其他的事情緊張,你對我產(chǎn)生好奇心,我還求之不得來著,等我再醞釀一陣,想好怎么跟你說的時候就會說了。”
盡管涉及到心臟問題對于她來說都是生死問題,但是她反而覺得心情大好。
她恢復正常心跳之后,格外釋然,敞開雙手在露臺上感受涼風,很是閑適。
“這世上還有你牽掛我的感覺,真好啊……”
她不禁感慨道。
江述月站在一旁,平靜地觀察著這個自由散漫又在自得其樂的人。
她的心思很單純,想法很純粹,恨不得將所有事情都寫在臉上,包括她對他那熱情充盈的愛,但同時她又十分知足,因一件小事感動不已。
同時她又對人性設防,不輕易與人溝通那些帶著痛楚的過去,心里很能藏住事情。
江述月讓服務員幫忙將桌子安排在戶外,這樣做的目的可以避免鼓點影響心跳,也更加通風,防止她因為空氣太悶而缺氧。
這種被關心的感覺原來帶給內(nèi)心的愉悅是這樣強烈,心情一片大好的陶梔子在這個空擋哼著小曲去了躺洗手間。
從女廁出來的手,她一開門才注意到對面的男廁門口掛了個“正在打掃”的牌子。
迎面走來一個推著清潔車的清潔工,頭戴帽子,帽檐壓得很低。
清潔車內(nèi)堆積如山的清潔劑幾乎將對方的身體全然擋住,要是平時她大概率不會注意到這樣一個路人。
可就在她與清潔工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這個人身材佝僂,下意識側目了一瞬。
就在這個瞬間,她瞧見了那左眼角處的傷疤,氣氛瞬間凝重了……
她咬咬牙,讓自己走路自己盡量一如既往地自然,強忍住心里的波動,用原有的步伐在走廊上若無其事地走著。
正面有一個支撐架,上面金屬片恰好能幫助她看清陳友維的背影。
她深深地看著這金屬上反射出的身影,觀察著那個佝僂的背影。
他分明沒有看向自己,但是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還是過于強烈。
直到……她從在金屬片上看見那個佝僂的身影好像短暫地直立了幾分,然后沖著她的方向緩緩回頭,看了一眼。
那眼神被帽檐下的陰影擋住了視線,看不出其中深意。
她無法確認,他是在看那個天橋上被借火的身影,還是在看十歲的陶梔子……
她走到盡頭處,看見了江述月熟悉的身影,而身后那人,在江述月出現(xiàn)后就立刻收回了視線,繼續(xù)推著清潔車,步履緩慢。
第68章 出逃 不算太晚,她還活著。
見到江述月的這一瞬間, 她幾乎用盡全身力量去努力克制,才讓自己在陳友維的視線范圍內(nèi)顯得更加像一個路人。
陳友維最后的回頭讓她無比毛骨悚然,她分明早已習慣一個人對抗世界, 可偏偏在江述月的照顧之下,她好像更容易脫力, 將自己毫無防備的脆弱那一面暴露出來。
十歲的她雖然害怕陳友維,她遭受到最可怕的威脅, 陳友維說敢逃跑就會將她的胳膊卸下來。
第一次試圖逃跑的時候, 她被揪著頭發(fā)把頭按在水里,險些窒息而死。
她很長時間不敢接近那個逃跑的出口,是小魚告訴她,如果有機會,一定要毫不回頭地跑, 陳友維在她們心里都安插了逃跑的恐懼。
害怕被打、被卸胳膊而錯失一次次逃跑的良機, 最后的下場會遠比這些更加恐怖,那才是真正的地獄之行。
第二次逃跑之前, 陶梔子的肩膀被切開了口子,因為陳友維的匕首總是磨得很鋒利, 可以流暢切下十三公分厚的豬肉。
陳友維切開后又用拙劣的技術給她縫合, 這才造成縫合口格外可怖,后來肩膀感染也險些要命。
離卸胳膊當真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 她本應該的極度痛楚和恐懼,不敢再往外跑, 但是她始終記得小魚的提醒——如果怕不掉, 后果遠比卸胳膊嚴重。
而小魚則是用生命去證明這件事,于是那天她才敢打開瓦斯爐,讓可燃氣體泄露。
所有的出路都被封死后, 她上了三樓,顫抖著翻越陽臺圍欄,對高空的恐懼早已取代了肩膀火辣辣的疼痛,冒著墜樓的風險赤腳跳上了空調外機。
從半空看去,讓她腿肚子發(fā)軟,但是她必須在陳友維回來之后離開。
她不敢再看腳下,整個身體像壁虎一樣趴在樓的外墻出,緩緩蹲下,保持著冷靜,用手去夠二樓窗戶上生銹的鐵條。
二樓的護欄質量不佳,在承受她的體重后微微搖晃,通體是老化的。
她一點點攀著護欄往下,最終雙臂掉在了護欄的下方,雙腳離地面還有四五米,如果摔斷腿也會前功盡棄。
冷風垂著她的小腿和雙臂,肩膀上劇痛無比,她上不去也下不來,因為腳下再無支撐物。
一切都容不得她多做猶豫,那一刻她腦海里又閃過小魚睜著無神的雙眼,鼻子和嘴巴出著血,被陳友維抓住腳踝在地磚上拖行的場面。
她原本認為自己兇多吉少,卻在最后關頭只能用力咬牙,強忍住淚水,在心里哀嚎。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的存在,為什么要讓人間惡魔橫行于世,哪怕只有一次,拜托你睜睜眼吧……
她用盡所有力氣拼命握住圍欄,最終是圍欄從墻體剝離,和她一同墜下地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神跡顯靈,還是小魚的孤魂沒有離開別墅周圍,她墜下之后雙腿幾乎是麻木了一般,沒有感覺到過分強烈的疼痛。
她跌跌撞撞穿過花園,還有無數(shù)嶙峋的山路,那時正是夕陽西下,遠方的太陽變成了如血的紅色,她懼怕那抹紅。
剛逃入森林不久,現(xiàn)實一聲腳踹金屬條的巨響,緊接著傳來了瓦斯爆炸的聲音。
她知道,是陳友維回來了。
距離她墜樓才不過十分鐘的光景,那護欄哪怕再多堅持幾分鐘,她就會和回家的陳友維打個照面。
她不知道當時瓦斯?jié)舛冗_到了多少,是否能讓陳友維身陷大火,可是兩分鐘后,她聽到別墅門口傳來的咆哮。
“陳梔子!你敢給我跑!”
火光中,一個身上灼傷的人影提著刀沖出別墅,發(fā)出非人的叫聲,那種如怪物一樣的聲音是扭曲的,口中的中文也是難以辨明的。
她只回頭一次,就被遠處的一切嚇得不輕。
陳友維分明被灼傷了,卻還能在極度的憤怒下提著刀行動自如,朝森林的方向快步?jīng)_了過來。
明知他看不見自己,但是陶梔子然后被嚇到牙齒打顫。
她從夕陽血紅時分,一路在山路上穿行,不敢回頭,不敢腳下停頓一秒,拼了命地跑,就怕一個短暫的猶豫就會被重新抓回去。
……
陶梔子緩慢地抬頭,注視著江述月,多年前她的眼前只有紅色殘陽,和遠在森林盡頭的盤山公路。
多年后,她的身后仍然是陳友維,只不過前方有了江述月。
她臉色有些發(fā)青,來到江述月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他一并拉
入了走廊轉角。
江述月在視線消失之前,回頭朝清潔工的方向凝視一瞬,隨即眼神寒了下來。
“快走,不要回頭,不要深究。”她的聲音,不容拒絕。
握著他手臂的那雙手,無比用力,顫抖不已,連同她的聲音都是充斥著恐懼的,帶著她好不容易強裝出來的鎮(zhèn)定。
終于重新回到酒吧大廳,陶梔子看到外面的桌子已經(jīng)布置好了,她本不想掃興的,卻不住回頭看向廁所的方向,不自然地笑了笑,語氣發(fā)急:
“我們回去吧。”
本以為江述月會問問原因,但是他說了一句“嗯”,然后反手握住她發(fā)涼的手,帶著憂心忡忡的她從電梯逃離這里。
電梯口放著一個熟悉的清潔車,她本能地瑟縮了一下脖子,看清周圍沒人后才如同驚弓之鳥一樣踏上電梯。
走到大街上的那一刻,牽手的溫暖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療愈,直到江述月穿上風衣外套,在扣上紐扣之前,她鉆進那風衣微敞的懷里,大面積接觸到來自江述月身上的溫度時。
她才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獲救了。
江述月已經(jīng)穿上了風衣,陶梔子才從這有些陌生的衣服觸感上獲得一點季節(jié)的感觸。
有那么一個傷感的事實,夏天過去了,天氣轉涼,秋天到了。
原本只要一進入車內(nèi),車子發(fā)動后匯入車流后她就會困倦纏身,開始在副駕駛上呼呼大睡。
可今日,她雙眼死死地盯著前方的紅燈,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紅燈跳動,那顏色和醫(yī)院手術室的燈很是想象,上面卻偏生有著倒計時,仿佛是把生命剩余的時間具象化。
黑暗的車廂內(nèi),只有車內(nèi)燈帶在提供一些柔和的光亮。
車子剛上高架,陶梔子心神不寧地看著高架上的車流,直到手機屏幕亮起,同時發(fā)出震動聲。
來電人是齊柔,按照齊柔的習慣,她是喜歡發(fā)文字那一類人,只有嚴肅和要緊的事情才會之際打電話。
看到這個來電顯示的時候,陶梔子心臟一跳,腦海中已經(jīng)有了很多可怖的猜想,但是她猶豫間,還是抱著最后的希望接通,希望一切都會是錯覺。
“阿柔……”她接起電話的那一刻,悄然的車廂內(nèi),她的聲音出奇平靜。
江述月似乎沒有見過她面對朋友的這一面,緩緩放慢了車速。
“梔子!你可能沒有看錯,我剛知道陳友維不僅出獄了,并且人就在林城。”
齊柔急切的聲音讓陶梔子懸著的心徹底跌落谷底。
“他來林城做什么?”陶梔子穩(wěn)了穩(wěn)心神,還是想試圖搞明白陳友維的真實意圖。
“他之前離婚是為了規(guī)避債務,但是兩人其實是假離婚,但是這次聽說他跟前妻徹底斷絕了, 其他人說陳友維是為了去林城謀生。”
齊柔將自己調查所得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陶梔子冷哼一聲:“他的主業(yè)都還在安州屹立不倒,在婚姻里又沒有明顯過錯,要說他一分錢不帶去謀生,我反而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齊柔聽得一頭霧水,“你有什么猜想嗎?”
陶梔子突然間沉默了,腦海中閃過陳友維的后背直立了幾分的畫面,但是這不足以成為破綻。
“他應該有更大的打算,但是我不確定。”她呼吸錯亂了幾分,分析道。
齊柔聽到這里,立刻警覺起來,緊張地說:“你一個人孤身在外,還是離他越遠越好……”
“不可能的……”陶梔子語帶堅決。
“別干傻事,這個人發(fā)起狂來什么都干得出來,我們這種正常人是斗不過反社會的人的,而且你身體還……”齊柔的語氣透著憂慮。
“這些都沒關系,如果讓他逍遙法外,我內(nèi)心不安。”
齊柔說:“他已經(jīng)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了,還是離他遠點吧,別去招惹他了。”
陶梔子正欲說什么,但是余光瞧見了一旁的江述月,不得不收斂了心里的想法,放緩語氣說道:
“那不是他應有的懲罰……”
他最大的罪過,是殺人!是毀尸滅跡!
齊柔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還是記著小魚。”
她也是假裝相信小魚存在的人,和福利院院長等人一同假意相信,去安撫陶梔子受傷的心情。
所有關愛陶梔子的人都假裝相信小魚的存在。
但是陶梔子知道,他們沒有相信。
提及小魚的事情,陶梔子不想和齊柔深入爭辯,問候了幾句之后,彼此掛斷了電話。
車廂內(nèi),重新恢復了寂靜。
江述月掌控著轎車方向盤,開得極穩(wěn),如失溫的鋼鐵一樣冷靜地問道:
“那個人……是誰。”
陶梔子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反問道:“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剛才在男廁門口和你擦肩而過的清潔工,應該和上次將你嚇到的那個人,是同一個。”
江述月的敘述不是推理,而是完全篤定。
陶梔子嘆了口氣,心知沒有任何隱瞞的必要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沒錯,剛才我的朋友打電話給我,也是為了確認這件事。”
對于江述月來說,他很難給陳友維一個合理的身份,去解釋陶梔子的恐懼,和他們之間的淵源。
陶梔子知道這一次說出口,也許要開啟一個漫長的故事。
但是秋天已經(jīng)到來,沒有什么故事應當要永遠埋藏在什么季節(jié)里。
十二年前那也是秋天的故事,和秋天的出逃,只是她解釋不通為什么秋天的夕陽可以像血一樣紅,難道是因為楓葉林染紅的嗎?還是因為她的雙眼被染紅了。
“那個人,是我十歲那年,將我領養(yǎng)回家的養(yǎng)父。”
“也是我噩夢的開始,身上多數(shù)的傷疤都是那個時候留下的,包括我肩膀上刀疤,也是拜他所賜,不僅是我,還有其他……四個孩子,都慘遭綁架。”
說到孩子數(shù)目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應該說三個,還是四個。
僅限于她所知的真相,也是真相。
盡管她不確定江述月是否相信。
無論相信與否,她心知自己隨時可能一命嗚呼,她和陳友維之間,注定不是一場有來有回的拉鋸戰(zhàn)。
極有可能,她抗爭到一半,消失了。
那她也是時候讓這世上多一個人知道真相,興許在她死后的某一日,刑偵技術取得突破,警方發(fā)現(xiàn)了第五個孩子的DNA,或是發(fā)現(xiàn)存在過的蹤跡,那也可以。
遲來的正義,怎么不是正義呢?
她現(xiàn)在遲來了十二年,與人類壽命相比,這也不算太長,盡管幾乎觸及她壽命的末端。
不過她長大和變得強大和克服恐懼的過程中,都需要漫長的時間。
雖然有極大的失敗風險,好在,不算太晚,她還活著。
第69章 生銹 說完之后,再……再去你懷里……
從酒吧回去的路程驅車的話不算太遙遠, 但是陶梔子只是說了開頭,因為她不想江述月在開車的時候過分分神。
等紅綠燈的時候,紅色的倒計時又開始閃動, 陶梔子出神地看著,心里面的念頭十分簡單。
她在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 更適合說些什么的氛圍。
同時也在腦海中整理那些紛雜的記憶,很多記憶片段都不是連續(xù)的, 有些細節(jié)已經(jīng)無法回想起來。
她越回想, 發(fā)現(xiàn)自己十二年間已經(jīng)不知不覺忘記了太多東西。
面對腦海里那些斑駁的記憶,她目視著擋風玻璃前的道路,不知是該迷茫還是忡怔。
直到,一只手微微
覆在她冰涼的手背上,她感受到這份溫度, 緩緩轉過頭, 聽見江述月用低沉的嗓音說道:“不著急,你慢慢整理。”
聲音結束, 他收回了手重新反到了方向盤上,緩慢啟動。
陶梔子一直沒有收回視線, 無聲地看著這張愈發(fā)熟悉的臉龐, 直到車子脫離車流,進入隧道。
隧道內(nèi)有著明亮的燈帶, 車子高速進入隧道的瞬間,感覺周圍的空氣摩擦聲都變了, 如同進入異世界的通道一樣。
那些淡金色的光影落在他的頭發(fā)上, 脖頸上,微敞領口的鎖骨上,像是玉琢的似的。
光將他的頭發(fā)襯成了深棕的底色, 最外層是淡淡碎金,和陽光的金色還有些區(qū)別,這是夜晚才能看見的金色,有強烈的時光交錯感。
好像這輛車即將駛向世界的盡頭。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和江述月一起走向世界的盡頭,該是一種怎樣的幸運。
車子最終還是在長嘯的風中出了隧道,她的心也隨之重重落下,不是墜崖,而是塵埃落定的感覺,無法言說。
下了地庫,江述月在前面牽引著她,任由她在自己的思緒中靈魂獨處,而不打擾她。
他帶陶梔子從地庫抄了近路,經(jīng)過了一個小小的隧道,有種在下水道內(nèi)摸黑前行的感覺,待上到地面上的時候,窺見花園里路燈的光亮,仿佛是守得云開見月明。
在整個林城,沒有一個地方比小木屋更適合講述些什么。
她邀請江述月進入自己在林城唯一的庇護所,這里的陳設一成不變,變的只有換洗的床單被褥,還有木桌上的鮮花。
她沒有使用烘干機的習慣,衣服在洗衣房洗完之后就直接晾曬在了陽臺上,開窗透氣的時候,清風會把洗衣液的淡香吹進室內(nèi)。
這似乎是多年前的習慣,那些在福利院的日子里,沒有任何閑錢置辦任何其他東西的時候,洗好的衣服負責給質樸的房間增香和加濕,那洗衣粉的香味好像是世上最沒有罪惡感和愧疚感的的香味。
因為它不是特意花額外的代價買的香氛,而是洗衣服中額外的饋贈。
“請坐,我去燒水泡個茶。”
江述月是第二次踏入這個讓她熟悉的地方,但是她卻反而有些感到生份了。
以往去藏書閣他給自己泡茶,這一路走來,印象里都是江述月將自己照顧得極好,也不知道她自己原本身上高于常人的獨立生活的能力,是否會讓他感到意外。
燒水的等待時間里,她有些拘謹?shù)刈诮鲈聦γ妫孟袷撬饺祟I地被在乎的人進入,她不禁開始在心里思考是否有哪里的擺設不合時宜。
分明已經(jīng)是半夜,泡茶的建議兩個人都沒有提出什么異議,好像兩人都十分認可半夜喝茶的事情。
水汽萌萌上升,給眼前蒙上淡淡的白了,讓一切都泛了色,正如同她略有黯淡的日常衛(wèi)衣一樣。
陶梔子正欲起身,江述月卻就近抬手單手拿起了水壺。
那壺身在灌滿水的情況下是有點沉的,但是在他的大手里卻輕而易舉。
這次,在陶梔子的地方,但是依舊是江述月給自己泡了茶。
她思忖了很久很哪里開始,是否應該使用新聞文體突出重點節(jié)約時間,但是她腦海中又有許多想說的細節(jié),于是她還是漫無目的地說著開頭。
“我的情況在那一批孩子里算有些特殊的,一般福利院院長每一年都會向社會募集愛心人士的資金,在保障了大家基本日常開銷之后,多出來的會被用來給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做手術。”
“做手術的人選需要綜合考量,年紀足夠小,且有更大治愈的可能就會被優(yōu)先考慮。”
“本就健康的孩子是很多家長十分樂于領養(yǎng)的,第二梯隊才是做過手術的孩子。”
“我還需要變得很乖,足夠謙讓有禮,不隨便大吵大鬧,領養(yǎng)人會全方位去考察一個孩子是否有眼緣。”
“我被陳友維和他當時的妻子領養(yǎng)回去了,原本我以為是因為自己足夠乖,終于能擁有‘爸爸媽媽’了,但事實證明我錯了……”
“陳友維在安州當?shù)厥莻圓滑事故的成功商人,社會評價很高,為人和善,他從未展露性格暴虐的那一面,但是卻在遠郊的深山里用多年的時間打造了一個‘樂園’。”
“他管那里叫做‘樂園’,據(jù)說像游樂園一樣,有各種小孩子喜歡的游樂設施,有吃不完的零食和看不完的繪本和動畫片……”
“那對于十歲的我來說是一種絕對的誘惑,每天晚上做夢都在想象那‘樂園’的模樣,甚至覺得那里的誘惑程度無異于查理的巧克力工廠,他說他會讓好多小朋友和我一起玩耍,讓我不再孤獨。”
“待一切都準備就緒,我的養(yǎng)母在家?guī)臀覝厝岬厥帐靶欣睿f爸爸要帶我搬去‘樂園’里住,我的小伙伴們已經(jīng)在‘樂園’等我了。”
“我在極致的興奮和期待中踏上了前往的‘樂園’的旅程,在城郊的時候,陳友維給我的雙眼綁上布條,說通往‘樂園’的路上,小孩子不能看到,也不能偷看,否則上天就要將所有的的幸福快樂收回。”
“收回一切……那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我自覺不去睜眼偷看,任由他驅車很久,帶我去往所謂的‘樂園’。”
“的確,‘樂園’很大,很華美,只是大到我的實現(xiàn)盡頭都看不見人煙,小伙伴也的確在等我,只不過他們被捆綁了手腳哭聲震天地等我。”
“看著他們無望地哭泣,我也跟著哭,但是我一哭,陳友維就會隨機抓起其中一個孩子打,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傷痕。”
“我知道陳友維沒有在開玩笑,他真的能下狠手吧每個人打得皮開肉綻。”
“每次那些傷口越是丑陋,哭聲越是痛苦,他臉上就會露出格外的滿足感,那種心理特征,我至今沒有找到原因。”
“陳友維將我單獨關在另一棟樓的房間內(nèi),那里的墻壁是特制的,用金屬進行了加厚,在五米高的天花板處開了個天窗,里面沒有任何可以借力的攀爬點,聲音傳不到外界。”
“門一關,燈光的開關在室外,整個房間會陷入漫無邊際的黑暗,唯一的光線是頭頂只有三十公分見方的天窗,換氣扇的聲音徹夜響動,有很多時刻像是魔鬼的尖叫。”
說著說著,手中的茶由于久久不喝而涼卻下來,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攥著茶杯,看到隨著自己的描述,江述月的神色一點點陰沉下來。
本想說點什么緩和下氣氛的,盡管江述月比自己大很多歲,但是他和自己的人生差距太多,也不知道這些他能接受多少。
開口之前,江述月看向她的雙眼,啟唇溫聲問道:“不是覺得身體有支點才有安全感嗎?講這樣的故事為什么反而離那么遠?”
聲音像是怕驚擾她,又不便提起那些她恐懼的往事,當一個完美聆聽者,除非她自己愿意說,絕不刨根問底。
陶梔子聽到這番話,這個語氣,一時間,大為意外。
她沒見過太多絕對的溫柔,或許福利院院長算一位,但是在男性身上尋到那份最能撼動她的溫柔,就只有江述月了。
她總是個別扭的人,有時候像牛皮糖一樣粘人,真正觸及到內(nèi)心恐懼的事情,又會表現(xiàn)得像個自我保護的刺猬。
“你對我太好,我一靠近你,就會比平時變得感性,就像打開了淚腺的水龍頭一樣,很容易流眼淚,流眼淚太多,我身上的盔甲就會生銹,失去了防御力,這樣的話……我挺恐懼的。”
她如何從容地面對陳友維,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
江述月對于她來說,有著絕對的兩面性,絕對的安全感和安全感后造成的恐慌感。
就像濃藍到發(fā)黑的海水上行駛著的的一艘白色郵輪,可以阻擋外界一切風浪,可偏偏害怕郵輪終有離開之日——被保護得過好不是什么好事。
“生銹就生
銹吧,難道你想穿著盔甲跳舞一輩子嗎?永遠沒有停歇?”江述月認真凝視著她,問道。
“不用一輩子那么久……”她面部表情逐漸變淡了去。
幾個月就夠了。
她看向江述月那雙瞳眸,心里有點微微動搖,但是為了能讓這個故事進行下去,她只能暫時保持距離。
她手心是汗,滿是糾結地攪動著自己的衣擺,連忙許諾般說道:“你等我說完,說完之后,再……再去你懷里,無論你是否歡迎……反正我臉皮厚。”
第70章 累了 我想和你睡。
茶涼了, 江述月給她倒掉,續(xù)了杯新的,然后徑直從她的對面坐到了她的身旁。
和她之間距離更近, 是他身上的淡香和氣息剛好可以抵達的地方,但是卻還是隔著空氣墻的, 盡可能不影響她的講述。
夜,還在。青空尤在, 屋內(nèi)燈光充足, 但是她的雙眸早已昏濛不明。
神情在沉穩(wěn)的裝滿夜色的茶杯中搖晃,她,在講述。
“成年之后,我很少對人提起小魚,因為這會進一步加深別人對我精神狀態(tài)的誤解。”
“他們從一開始的勸解開導, 耐心告訴我沒有我那段被領養(yǎng)的時間里, 我受到了巨大的驚嚇, 沒有小魚這個孩子, 要相信現(xiàn)代的刑偵技術……”
“后來,他們在我的極力解釋下終于受不住, 改口了, 說他們相信,只是想盡快讓我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他們承認了小魚的存在, 我的話和猜測,那些場景描述瞬間失去了意義, 大家都承認了, 都認同了,都告訴我陳友維進大牢了,別墅被拍賣了, 我能從哪里尋找證據(jù)呢?”
“那時我不過十歲出頭,我的每一句話,都極有可能被當成童言無忌,誰會相信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她真的目睹了兇殺呢,誰會支持一個十歲的孩子尋找真相呢,他們會以為這個孩子在扮大型的家家酒……”
“可是述月,你相信嗎?世上真的有人把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的DNA抹除……了無痕跡,就像她從未存在過一樣。”
“這些話我已經(jīng)重復了太多遍,甚至有些膩了,很多精神病人的特征之一也是無休止地重復著 什么,日子被拉得越長,希望就越渺茫,我上次在你的車里做夢的時候,就夢見小魚變成了我的模樣。”
“這讓我非常恐慌,我也有很多個瞬間自我懷疑了,而且時間拖得越久,我越想不起來小魚長什么樣子……”
說完了這一段,回過神的瞬間,窗外下起了小雨,那些雨滴仿佛來自天空的最高處,每一滴都裝著徹骨的涼意。
“下雨了,我先把衣服收進來。”
她連忙整理好情緒,驀地站起身,匆忙推開通往陽臺的玻璃門,手忙腳亂地收著衣服。
那一刻,在江述月的眼中似乎格外苦澀。
世上有很多不被人注意到的萬千普通人是這樣的,無論陷入再龐大的悲傷,也總能不得不在生活面前整理好情緒。
陶梔子的情緒不論如何波動,到點了她也會立刻擦干眼淚強行調整好情緒去兼顧那些瑣事。
正如同此刻,在江述月反應過來之前,陽臺的門已經(jīng)被打開,風雨灌進了屋內(nèi),她的長發(fā)在秋雨中被吹得分外凌亂,拿著晾衣桿的雙手無暇顧及身上沾濕的頭發(fā)。
江述月霍然抬眼,定定地看著她仰頭將衣服用晾衣桿的艱難又有些熟練地撐下來。
那是一種怎樣的熟練度呢,就像已經(jīng)行動不便的奶奶仍然可以神奇地做出一家子人吃的飯菜一樣,那些舉步維艱的老人,連炒鍋都舉不起來,可偏偏衍生出常人無法想象的生活智慧去解決一切。
就如同陶梔子一樣,她明明應該因為疾病的原因而行動受限,可偏偏她就能克服常人無法想象的困難,如同沙漠里的藍鐘花……
藍鐘花在沙漠里的極端干旱環(huán)境下會久久休眠,種子的外殼非常堅硬,能夠抵御沙漠中極端的高溫和干燥。
但是只需要一場沙漠降雨,僅僅只要一場雨,它就能打破休眠,頑強地在沙漠中破土而出,開出長達數(shù)周的藍紫色妖異花朵。
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仿佛飛快復原了陶梔子的幼時命運。
剛洗干凈的衣服雖然搶救及時,但還是遺憾地撒上了雨滴。
她頗有遺憾又樂觀地笑了笑,將衣服重新扔進了一旁的臟衣簍,絲毫不懊惱,準備明天再去洗一遍就行了。
做完這一切,她準備從陽臺上回來的時候,江述月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門口。
他沒有絲毫褶皺的襯衫,因為布料的特性,一旦沾上水就變得有些明顯。
陶梔子渾不在意地上前,沒有注意到他發(fā)暗的目光,抬手用指尖輕輕擦拭他衣服上水漬,端詳著,然后有些心疼地說:“這料子不會不能沾水吧……”
下一秒,她腰間一緊,整個人雙腳短暫離地,被輕而易舉地單手抱了進來,她還沒仔細去回味那短暫的一瞬,陽臺的玻璃門已經(jīng)被關上。
她赤著腳,腳底觸及屋內(nèi)發(fā)熱的地板,一身秋雨的寒氣被穩(wěn)穩(wěn)阻隔在屋外。
她怔怔地抬眼看著他,立刻明白了什么,隨后臉上露出了不設防的笑容,低喃道:“述月……”
身上落了雨水,她伸出了一半的手臂在半空頓了頓,準備先去洗手間把濕潤的衣服的換下來。
剛一轉身,手臂被精準握住,被輕輕拉了回來,跌入了一個帶著苦澀的懷抱。
她無比熟悉這個懷抱的屬于江述月的香味,可是今天卻如果過分翻炒的茶葉一樣發(fā)著微苦。
她在那懷中眨眼片刻,眼神晦暗下來,閉上了雙眸,將臉更深地埋了進去,像是一寸寸侵吞那溫暖。
“梔子,來到了林城,就停歇下來吧……”
江述月聲音沙啞低沉,又暗藏著酷烈的嘆息。
他分明沒有經(jīng)歷那一切,卻仿佛能輕易感知到,就像此時分明隔著厚厚的衣料,他也依舊能感受到她左肩上的凹凸不平。
她燃燒的心烈烈如昨,一如既往,好不容易燒成了灰燼,她終于快要有勇氣來秋日到來的時候跟他說再見,此刻,她喉頭被什么東西堵住,又好像說不出口了。
還是不忍心讓旁人知道真相,她咬著牙,忍住發(fā)紅的雙眼,左手的免救手環(huán)發(fā)燙不已,一句話都沒有勇氣說出去來了。
熱望啊,是最可怕的東西,動搖人生死的觀念。
就像毛驢蒙眼后沒了胡蘿卜。
她從來不是落地生根的蒲公英,而是得過且過的蓬草,可以肆意流浪,隨風起伏,無所謂哪里會成為生命的終點。
“與其說不愿,不如說不會,我不懂如何停歇,正如我只會用直覺思考一樣,多少人在有家人有人生導師的情況下也無法理解這一生,更何況是我了……”
她不懂的東西太多,缺失的東西太多,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學了。
她接著說:“我好像一直都是寄生蟲,生來就是為了吸血的,我的親生父母如果不扔掉我,我的病會讓他們一貧如洗,進了福利院之后我在吸社會的血,在好心人士的捐助下吃飽穿暖,我的身體沒能讓我對這個世界做出任何貢獻,且還要占據(jù)本就稀缺的醫(yī)療資源……”
“如今,我又寄生在這里,每一天都覺得在透支此生的好運,對福利院、對社會、對你,對素未謀面的江先生還有這里所有不計得失給我提供生存空間的人,都無以為報……我想不出任何堅持的合理性,我總是在需要……”
她的這一套邏輯,讓江述月身軀一震,如同目睹了她真正將自己最大的傷口鮮血淋淋地敞開在自己眼前,那張總是微笑的臉,伴隨著她雙唇的一張一合,述說著一種最殘酷的邏輯。
“你只是生病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絕癥,你不是想去意大利接受大學教育開始新生活嗎,等治好了病,這些都可以輕易實現(xiàn)。”
這句話一出,陶梔子原本環(huán)住他腰際的手一松,往后退了半步,眼中交織著混雜的情愫,眼中的火焰燒盡
,只剩下滿目的灰白色灰燼。
這個眼神,也是真實的她。
如同在土壤里腐爛到極點的花瓣,聞不見半點生機。
我一點都不想實現(xiàn)了,很累,只想入土為安。
最后的理智讓她最終沒能說出這句冷酷到極點的話,而是張開雙臂,像是墜崖一樣往床上一倒,如關燈一樣閉上了雙眼,面無表情地說:“累了……”
這兩個字又是一個雙關語。
她越是這樣無望,內(nèi)心就越?jīng)]有什么得失,不抱任何希望地靜漠說了一句:
“我想和你睡。”
物理意義上的睡,因為她的語氣淡漠到了極點,不似任何平時的嬉皮笑臉。
她這樣的狀態(tài),唯一在乎的還是想和他接近,被拒絕多少次都不會傷心,因為從未抱以希望。
身邊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她料想大概是一種無聲的拒絕,正準備坦然接受現(xiàn)實的時候,身邊的床榻往下凹陷了幾分。
她靜靜地轉頭,轉頭睜開眼,果然看到了他與自己并肩躺下,一時間心里休眠的種子又有些蠢蠢欲動。
江述月從一開始,對于她的意義就是一場難遇的沙漠暴雨,來得匆促,讓她在絕境中都沒有做好準備,就這樣貿(mào)然闖入。
她心臟暖得發(fā)痛,翻身緊緊抱住他的脖子,閉著眼蜷縮在他身邊,抱得十分用力,連同身體都弓了起來,如一輪上弦的新月。
像是一桌從未想過的盛宴放到她的面前,她卻除了自己最喜歡的那道菜,其他都不知道如何下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