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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鸚鵡 上帝是否寬恕他是上帝的事。

    今晚, 陶梔子莫名比平時安靜很多,她知道江述月躺在自己身邊的機會非常少,甚至看一眼就少一眼。

    她抱著江述月不敢動彈, 好像生怕一動,他就會改變主意了一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她在這種絕對的安全感中迷迷糊糊來了些困意,不知不覺地進入了一個無夢的短暫睡眠。

    最后是眼前出現了她正在樓梯上奔跑的場景, 腳下一絆, 她右腿害怕到抽搐一個,整個人蘇醒了過來。

    這個小動作讓一旁閉目養神的江述月也陡然睜開了雙眼,兩人都醒了,但是墻上的時鐘才顯示不過度過了四十分鐘。

    江述月猶豫了一下,抬手放到她手的交疊處, 倒是沒有直接掰開她的手, 而是短暫示意了一下自己準備起身。

    陶梔子瞬間困意全無,緊張地問道:“你要走了?”

    她心里也不知道剛才他躺下的動作有效期是否是今晚。

    “我回去洗個澡, 拿套睡衣。”江述月輕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那觸感帶著奇異感, 好像僅限于江述月會用這動作來表明什么。

    她安靜了一瞬, 手不肯放開,不確定地問了一句:“還回來?”

    江述月似乎有些看不懂她嚴重無意間對這件事的恐慌, 好像是攥緊什么淡卻的生機。

    只因,她記憶里關于家人最后的印象, 恰好是父母那天穿的灰白衣裳, 身上是干凈的洗衣粉味道。

    他們總以為自己身上洗完澡換完衣服之后應該沒有任何異味,但是年幼的陶梔子能聞到淡淡的魚腥味,若有似無。

    她本能將這份氣味當做記憶里識別父母的標志, 以至于多年后她有過諸多怨懟,至今不喜歡吃海魚,也不喜歡出現在海鮮市場。

    她對一個人身上的氣味一旦熟悉之后,將會把氣味當做兩人無法割舍的聯系,哪怕在睡夢中也是憑著氣味去追憶。

    “我會回來的,你一會兒困了可以先睡。”江述月說完這句話,盡管陶梔子深信不疑,但是還有隱有不安。

    不過她絕對無法剝奪他人睡前習慣。

    她乖乖松開手,說道:“我也去洗澡,然后等你回來再入睡。”

    這下,在陶梔子的心目中,江述月就有更大的可能會回來,他總是信守承諾,但是涉及到人身健康的事情他更加不會含糊。

    江述月不知道從這句話看穿了什么,淡然笑了笑,說道:“……好。”

    夜深了,以往陶梔子有些怕冷,但今天好像是立秋后最不冷的夜晚。

    洗完澡吹干頭發,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時候,她甚至希望自己更加怕冷一些。

    半個小時后,門鈴響了,陶梔子連拖鞋都沒穿上就去開門,江述月已經換了一身干凈裝束,不是直接穿著睡衣過來,這很符合他對自己一絲不茍的要求。

    手中拎著一個紙袋,里面是他的睡衣。

    等待江述月去洗手間換睡衣的過程帶著某種煎熬,原本是很安心的夜晚,竟然開始緊張起來。

    他穿著睡衣從冒著熱氣的淋浴間走出來的時候,有一瞬間好像夏日的酷暑還沒有過去,有什么心情正在如烈火烹油般劇烈爆鳴,如同即將被點燃般。

    她反而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傻傻地問道:“你習慣睡左邊還是右邊?”

    本以為他會說都可以,隨意。

    但是江述月罕見地直截了當地表明觀點:“右邊吧。”

    陶梔子下意識地問道:“為什么?”

    江述月走到床前,身影比躺在床上的她高處很多,擋住了一些光線,身上沐浴后帶著熱氣的香味還沒有全然退散,讓她在這樣的氣味下腦子轉得有點慢,好像跟不上平日的節奏。

    “因為你朝右側睡,減少對心臟的擠壓。”

    江述月的聲音不含半點狎昵,但是陶梔子細想了之后感覺自己隱隱聽明白了。

    因為她總是面向江述月的方向,如果他睡左邊,自己肯定也不會顧慮太多,從左邊抱著他,哪怕不抱也會睜著一雙眼睛靜靜觀察著他。

    睡右邊,仿佛是一個最優的答案。

    “哦……”她沉沉地應了一聲,眼神內斂起來,像是擔心他不好意思一樣,主動將右邊的被子掀開了一個角。

    江述月從右側坐下,躺了下來,陶梔子覺得這個動作和這個角度是她之前從未觀察過的,有陌生感和親切感并存的感覺,總覺得魔幻得更像是夢里容易出現的場景。

    等江述月徹底躺下之后,陶梔子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直接將頭靠近他。

    他的睡姿是很健康的平躺的姿勢,她算是可以看盡了這張臉的側面。

    兩個人的體溫都是正常,可以在同一床被子下,好像比平時溫暖了特別多。

    她果然有些冷了,也不知道是因為身邊有個溫暖的人,于是身體配合地有些怕冷,去一點點在他身邊汲取著暖意。

    她偶爾會不知饜足地用腳背輕輕摩擦著他的小腿,有些小心翼翼,然后再解釋道:“晚上有點冷。”

    江述月伸過手,在被子外檢查一遍,將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幾分,再收回手,囑咐道:“蓋好被子。”

    一時間,她的身體里像是有一壺正在燒的水,瞬間沸騰了起來,灼熱的水蒸氣沖開蓋子流溢出來,讓她四肢百骸,溫暖到幾乎滾燙。

    她幾乎是瞬間脫口而出,有感而發:“我可喜歡你了。”

    她察覺到他的嘴角上揚了幾分,這才放心地在他的脖子處蹭了蹭,有些上癮地探尋他今晚沐浴用的香氛的香氣。

    一寸一寸,慢慢侵蝕著她。

    諸星在夜里上升,一點點將夜蒸騰得虛無,讓她甚至忘記自己是如何心懷期待入睡的。

    于安靜處的用一雙深幽澄澈的雙眼,凝眸注視著他,有些幸運,有些不安。

    *

    秋日淫雨不斷,西瓜過了季節后變得索然無味。

    上次之后不久,劉姨度假回來了,公館頃刻間又回到了往日的狀況,人員變得更加豐富,只是大家依舊保持著安靜。

    才讓人恍然想起那個公館內不成文的規矩,靠近主樓的地方要保持絕對安靜。

    劉姨的住處離陶梔子比較近,為了避嫌,她還是決定和江述月分開睡了。

    陶梔子的關節在冰冷的雨天隱隱作痛,如一朵被雨水摧殘過頭的桔梗,時常坐在陽臺上,抱著膝蓋望著雨天,一日日消沉下去。

    她不討厭雨天,但是她不喜歡天氣從晴轉陰,都

    好像在暗示著命運。

    直到數周后的一天,江述月帶她去看上次的兩顆鳥蛋的孵化情況,小動物破殼而出的那一刻,她才又慢慢開心起來。

    江述月告訴她這是虎皮鸚鵡。

    兩顆蛋只孵化成功一顆,小家伙用盡了力氣才破殼而出,周身是沒有羽毛的,周身濕潤,整個身體看起來粉潤光滑,皮膚非常薄,幾乎可以看到皮膚下的血管。

    剛破殼的小鸚鵡眼睛是緊閉的,早恒溫箱中待了整整一周之后才會睜開。

    有更加懂行的人幫她悉心照顧這只小鸚鵡,她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鸚鵡。

    直到某一天,她發現自己出現在恒溫箱外的時候,小鸚鵡會跌跌撞撞搖搖晃晃沖自己走過來,那時候她隱隱感覺到這小鳥正在一點點熟悉自己。

    可以獨立進食之后,小鸚鵡被送到了陶梔子的住所里,她每日除了去藏書閣找江述月,還會花大量的時間逗弄它。

    雛鳥的體態好像每一日都能有一些改變,隨時間的推移,羽管萌出,并逐漸舒展,長成了柔軟的羽毛,再過些日子,它全身幾乎被羽毛完全覆蓋,羽毛顏色和成鳥相比已經非常接近,但光澤度相對成鳥要稍微差一些。

    最終,它的羽毛長成了嫩黃色,幼鳥時期的黑色波浪紋逐漸消退,虹膜會變成淺色。

    陶梔子不遺余力地每日用手給它喂食,輕輕撫摸它的頭部和身體,每次小鸚鵡都會格外配合。

    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里,她的手機里恰好傳來了視頻里的舞曲聲,小鸚鵡表現出興奮,搖頭、拍翅膀或者跟著節奏移動,看起來開心得不行。

    從那之后,陶梔子每晚放著音樂教它跳舞,讓每一個沒有江述月的夜晚也無比充實。

    當小鸚鵡習慣了某個簡單節奏之后,陶梔子逐漸引入更多有趣、節奏更快的音樂,讓它隨著節奏擺動身體,并用身體語言繼續引導它,讓它跟隨音樂節奏跳動。

    等她離開之后,小鸚鵡就交給江述月,這樣依賴,這只會跳舞的虎皮鸚鵡就能多替代自己陪伴他了。

    陪他度過那漫長的絕對安靜的藏書閣中的上班歲月。

    她繼續注意著陳友維的動向,但是有一次她發現陳友維騎車在教堂附近的消失了,她懷著將信將疑的心思進入教堂,在圣母像面前看見他在虔誠禱告。

    她有些不敢相信,便也在做禮拜的時候也來教堂,混在人群中。

    有機會的時候她會和牧師說上幾句話,牧師慷慨地教她如何禱告,如何更好地看待疾病和生死。

    她后來才知道陳友維和宗教人士們關系很好,牧師說他們十分感激陳先生的慷慨,將自己財物捐贈給教堂,每周都會來教堂虔誠禱告,請求上帝的寬恕。

    那一瞬間,陶梔子看著那個佝僂而貧困纏身的身影,有一瞬間她也在疑惑陳友維這么做的原因,真的是因為作惡之后怕上天降下懲罰嗎?

    如果他誠心懺悔,她是否還應該替天行道呢?

    但是這樣的想法僅僅只有一瞬,因為上帝是否寬恕他是上帝的事。

    陶梔子永遠不會代替小魚做出寬恕的決定。

    第72章 吃沙子 到時候,我再來向上帝告解吧。……

    陶梔子在和牧師對話過程中, 佯裝不經意地問道:

    “請問牧師,上帝究竟有多寬容呢,如果犯下滔天罪行只要誠心懺悔還會被寬恕嗎?”

    牧師溫和地看著陶梔子, 輕聲說道:

    “上帝的寬容是無限的,只要心中有真正的悔意, 任何罪行都可以得到寬恕。上帝愛世人,祂希望我們回頭是岸, 重新走上正途。誠心的懺悔意味著對自己錯誤的深刻認知和愿意改變的決心, 這就是救贖的開始。”

    牧師停頓了一下,目光溫暖而堅定:“每個人都會犯錯,但上帝更關心我們是否愿意改過自新。祂的寬容不是對罪惡的縱容,而是給我們一個重新選擇善良與正義的機會。”

    陶梔子靜靜地聽著,眼中閃過些許不易被捕捉到的波瀾, “在被上帝寬恕之前, 需要先和自己和解,就像但丁煉獄篇里的前廳等待時間一樣。”

    牧師對于這樣一個非信徒能有這樣的理解, 有些欣慰地笑了笑。

    陶梔子大約知道一些天主教的禱告習慣,牧師的角色是上帝在地上的代言人, 能夠給予懺悔者精神上的安慰和指引, 讓他們感受到寬恕的力量,重新找到生活的方向。

    如果陳友維誠心懺悔, 那他很可能將自己的罪行一五一十告訴過牧師。

    陶梔子看向牧師,問道:“牧師, 我犯過什么罪告訴你之后, 你會幫我傳達給上帝嗎?”

    牧師笑容和藹,答道:“孩子,我會為你向上帝祈禱, 將你的悔意帶到祂面前。但你要明白,真正的懺悔是心靈與上帝之間的交流。作為牧師,我只是一座橋梁,一位見證者,上帝已經在你心中傾聽,只要你愿意悔改,他會聽到你的一切。”

    陶梔子似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中的千言萬語都瞬間化為無聲的沉默,這沉默仿佛會無休止延續下去,可她偏偏在沉默中突然問了一句:

    “如果我殺了人,且成功逃脫了法律的制裁,我還能向您告解嗎?”

    牧師眼神平和,沒有因此掀起什么波瀾,而是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溫和耐心的語調,回答道:

    “當然可以,孩子。教會的大門永遠向懺悔者敞開。無論你的罪行有多么嚴重,只要你真心悔改,上帝會聽取你的懺悔,并給予你寬恕。真正的懺悔是來自內心的悔悟和改過的決心。法律的制裁是世俗的,但上帝的寬恕是無限的。只要你愿意懺悔并試著彌補,你的靈魂依然可以得到救贖。”

    良久,陶梔子臉上露出一笑,向牧師深深表示道謝:

    “謝謝牧師為我做出解答,或許我仍然流連于世俗,我知道在上帝面前說謊是罪,現在我要說一句實話,盡管上帝的寬恕是無限的,但是我還是想讓人受到世俗的懲罰,到時候,我再來向上帝告解吧。”

    她無比溫和而禮貌地表達了自己觀點,并且迎來的依舊是牧師寬容的神情。

    那一刻,陶梔子幾乎不對牧師這邊抱以希望,想要借牧師之口陳述罪行是絕對不可能的。

    在天主教的懺悔制度中,牧師有責任對懺悔內容保密,這種保密被稱為懺悔密令——無論懺悔者所承認的罪行有多么嚴重,牧師都必須對這些內容絕對保密,哪怕是殺人罪行。

    她直起身的瞬間,余光瞥見陳友維禱告的方向,發現已經空空如也。

    她立刻告別牧師,轉身從另一個通道前往陳友維停放三輪車的地方,在遠處提前等他。

    他每次離開教堂勢必會騎走這輛生銹的三輪車。

    但是陶梔子等了一陣也沒有看見他出現,后來在教堂的后廚偶然看到他在幫忙打雜。

    有些信徒留她一起用餐,她深深打量了一眼陳友維之后,決定先撤退了。

    一路上,她的思緒很亂,教堂里所有來往的人都對陳友維十分友好,包括他給教堂當志愿者干活的時候也是一絲不茍。

    在眾人眼中,他雖才受洗不久,但是從未缺席任何一場查經活動,并且雖然平時當保潔和運泔水工資不多,卻積極參與一些愛心活動。

    但是有人提及去給希望小學捐贈“愛心書包”的活動,陶梔子耳膜敏感地一跳,可誰知她卻聽到了大家一片贊揚。

    “上次去村里,車到了之后還需要走很長一段崎嶇山路,多虧了陳先生包攬了大部分最艱難的體力活,學生們收到新文具都挺開心的,陳先生很有孩子緣。”

    “聽說他以前是南邊很成功的商人,后來犯

    了經濟罪坐了牢,他對此直言不諱,出獄后決定返璞歸真,身上有點錢都全拿去做慈善了,世上像他這樣的人不多了。”

    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對陳友維的褒獎,陶梔子附和又違心地連連點頭,隨口問道:“那陳先生全名叫什么呢?”

    這倒是把眾人問住了,互相面面相覷,一時間誰也答不上來。

    這里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陳友維骯臟又罪惡的過去。

    牧師可能是唯一知道的,但是作為神職人員,他一定會守住秘密的。

    陶梔子下地鐵后在回公館的路上,需要歇腳。

    有一次她偶然間從手機地圖看見附近有個碼頭,這個碼頭很是冷清,停泊著一些船只,但是好像都長久沒有挪動過位置了。

    陳舊的船只漂泊的碼頭,售票處的招牌還是上世紀的模樣,應該是廢棄了很久的,在這里停留,如同蹚過時間的河流,一切都像是被定格住了一樣。

    這樣奇異的安靜和復古感可能在夜晚的時候過于冷清了,周圍雜草叢生,像是被人遺忘的角落,她為自己清理出一張掉了漆的舊長凳,搖搖晃晃的,坐在上面看著在多云的天空下,發灰的江河。

    旁邊有塊沙地給附近的孩子們玩耍,都是一些久遠的游戲,扔沙包和跳皮筋什么的。

    在空地邊緣,有個背著紅書包的小女孩蹲在一旁,用樹枝在上面寫著什么,分外認真,帶著些不屬于她年齡的愁緒。

    這個背紅書包的小女孩已經不止一次出現在同樣的地方,陶梔子不便去好奇這小女孩的故事,畢竟在這種被人遺忘的角落,一個成年陌生人接近小女孩是有些危險和可疑的。

    小女孩時而靜靜看著空地上玩耍的小孩們,很少露出羨慕的神情。

    也不知道她是主動獨處,還是被人孤立了,難以判斷。

    只是這份在人群外的感覺,倒是像極了陶梔子的小時候。

    她臨走前小女孩還坐在原地,有一個年輕女人穿著工作服,像是剛下班,將小女孩接走了。

    她不由得覺得有些幸運——原來,她是有家人來接的。

    這些她徹底放心,起身朝反方向走了。

    走到半途的時候,江述月發消息給她了,問她今晚想吃點什么。

    陶梔子恰好最近在手機里刷到了附近的一個夜市,就將鏈接直接發到了兩人的對話框里。

    一句話都不用說,無聲的默契早已流轉在兩人的交流間。

    江述月:【想什么時候去?】

    陶梔子:【天黑之后,更有氛圍。】發完后并配上一個愜意的銀漸層閉眼的表情包。

    江述月簡短地回復道:【好。】

    陶梔子看了眼時間,算準了江述月應該還在藏書閣里待著,便直接過去找他。

    她獨自出門是自己選擇,江述月不會追問她出門做了什么,除非她愿意主動說。

    陶梔子展顏一笑 ,從兜里拿出一張折疊得皺皺巴巴的廣告單,鋪開給他看。

    “明天有國際煙火節,我沒見過,打算去看看。”

    江述月聽到國際煙火節這幾個字,甚至都不用細看傳單,就心里有數了。

    他清沉地說道:“我明天把手頭的事情弄完就過去。”

    陶梔子聞言,有些受寵若驚,她深知江述月是不需要湊熱鬧的,他大概率是活動結束之后去接她,而且聽上去他明天很忙的樣子。

    她連忙擺手:“你別有壓力,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活動,本來就打算自己去的,你先忙你的。”

    她的確沒有邀請江述月陪同的意思,就是單純分享下自己明天的行程。

    江述月不置可否,只是看著她慚愧的模樣,淡然點頭,“我會去的。”

    那天晚上,這張傳單被陶梔子帶回了小木屋,隨手扔在了桌子上。

    她一回去就馬不停蹄地去看小鸚鵡,完成她對小鸚鵡的感情培養和訓練。

    小鸚鵡的翅膀不是很有力,在室內可以很短距離地撲騰幾下,雙腳在桌上的傳單上站立。

    一個偶然掃視,她注意到傳單上的小字,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LOGO,總覺得跟七號公館員工服上的標志有些相像。

    第二天劉姨給了她一張一模一樣的傳單,并說:“小陶,有興趣去看看煙火嗎?你們年輕人喜歡的。”

    陶梔子點頭說:“今晚就準備去的。”

    劉姨提醒道:“到時候別忘了提前掃一下二維碼,注冊一下,可以免門票。”

    在陶梔子困惑的目光中,劉姨開玩笑地說道:“這是江先生和加拿大那邊牽線舉辦的,公館給了不少贊助,你去看看還能幫我們回回本。”

    陶梔子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原來昨晚江述月不是在客套推辭,而是他可能真的要為煙火節辦點什么事。

    按照和江述月約定的那樣,她先前往煙火節提前入場,先落座,江述月在后半場再來和她會合。

    陶梔子下午收拾自己的時候,總有種兩人要去約會的錯覺,平時雖然他們經常待在一起,但是都是一起出發的,也許約會意味沒有像今天這么濃。

    她也不知道還能如何裝扮自己,加上煙火會人比較多,她實用起見還是決定穿一身輕便的,倒是發型,幾根呆毛被她盤了一整個下午。

    整理完了之后,她從公館后門準備直接穿過碼頭,抄近道去地鐵站。

    路過那片荒蕪的空地時,她又看到了那個背著紅書包的小女孩,那個紅書包上的圖案她沒有深刻印象,只能記住這相同的位置和相同的紅書包。

    這一次,陶梔子原本打算繼續扮演敬業的路人時,卻狠狠停住了步伐。

    只見那個小女孩竟然單手抓起了地上的沙子就往自己嘴里送。

    她看到這一幕,立刻瞳孔地震,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了,而是三兩步上前,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來,語氣焦灼:“你在吃什么?”

    小女孩被狠狠嚇了一跳,連忙扔掉自己手中的沙子,像是狠狠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一樣,跌坐在地上,警惕地看著眼前陌生的陶梔子。

    小女孩像是做錯了事情,在陶梔子的目光下羞愧又委屈,眼中噙著淚水低聲嗚咽。

    她將自己嘴里的沙子吐了個干凈,矢口否認道:“我沒吃!”

    她一邊用袖子擦著嘴,一邊往周圍張望,好像生怕被什么人目睹一樣。

    女孩周身干干凈凈的,一看就是有家長幫她整理過,不像是長期挨餓的模樣。

    但是陶梔子不止一次見過福利院的孩子因為情緒上的空虛而患上異食癖,這倒是讓她沒有對這件事過于驚訝。

    她不想嚇到眼前的小女孩,放緩了語氣,安撫道:“你別緊張,我不會跟你家長告狀,但是你媽媽知道嗎?”

    陶梔子想起了那個來接小女孩的女人,大概聯想了對方的身份。

    小女孩沒有繼續往后退縮,而是用不成句子的語言從嘴里蹦出四個字:“沒有媽媽。”

    陶梔子耐著性子問道:“那每天是誰來這里接你回家的?”

    小女孩的年紀沒有特別小,算是懂點事的年紀,但是遠沒有到青春期,大概八九歲的樣子,“那是養母,我……是被她領養的。”

    小女孩似乎也對養母的意義無法全然理解,但是會復述大人的話。

    這句話讓陶梔子心頭一震。

    小女孩像是知道自己的特殊性一樣,脆生生地問道:“姐姐,你知道什么叫孤兒嗎?”

    陶梔子心頭一堵,早已可以笑對這個詞:“我當然知道,因為,我也是孤兒。”

    小女孩沒有半點相信的意思,說道:“你騙人,孤兒院沒有你這么大的孩子。”

    陶梔子笑得愈發親和,模仿著小孩子稚嫩地語氣說道:“怎么不可能,你以為平時給你們鋪床的都是院長和老師嗎?大孩子長大后是要幫忙照顧你們的。”

    “我從來沒聽過……”小女孩還是一臉不信,像是經常被大人騙一樣,本能地抗拒著自己沒有接觸過的信息。

    陶梔子哈哈一笑,挑眉問道:“那你偷吃過嗎?你能抗拒糖果和薯片嗎?我是

    抗拒不了,我會在自由活動的時候去廚房偷雞蛋吃,被院長發現就是一頓毒打。”

    小女孩動了動嘴唇,說道:“廚房一般都是上鎖的,你怎么偷?”

    她非常謹慎對待“偷”這個動詞,好像都沒有勇氣直接講出來,像是在這個字上吃過虧,至今都無法面對“偷”這個字。

    陶梔子滔滔不絕地說:“總有沒上鎖的時候,而且還可以翻窗。”

    小女孩說:“被抓到他們會說你手腳不干凈,沒人教……”

    第73章 煙火 是在看煙火還是在看我。

    陶梔子目光凝滯, 像是陷入了某種畫面里,她抬眼看了一眼小女孩,隨即無所謂地一笑:

    “是啊, 他們都會這么說,沒人教就沒人教咯, 那又怎樣呢……”

    怎么能指望一個什么都無法擁有的小孩子抗拒全部誘惑呢,得到得太少, 所以無比渴望。

    小女孩稚嫩的身體里藏匿著很多事情, 在陶梔子坦蕩的目光下,仍舊有很多忌憚,像是在這件事情上吃過很大的虧。

    但是孩童的口中卻不足以將內心的想法準確表達。

    冥冥中,陶梔子心里一痛,想起那些童年片段, 她可以輕易感知到小女孩內心所想。

    小女孩垂下眼眸, 聲音微弱,含糊不清, “我做錯了,她說偷吃的孩子很丟人, 被人瞧不起。”

    陶梔子定定地看著她, 緩和了語氣,問道:“你吃沙子不是因為餓, 對嗎?”

    小女孩點頭又搖頭,“以前是, 現在不是。”

    “不餓為什么還會這么做?”陶梔子問道, 她對此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只不過還是想一步步完成對小女孩的正確引導。

    小女孩蹲在地上,用右手食指在沙地上胡亂畫著什么, 一句也回答不上來,神情格外安靜,搖了搖頭。

    不知道,她完全不知道為什么。

    異食癖有一定概率和心理壓力有關,但是她無法知曉小女孩的內心癥結是什么。

    “你也知道吃沙子會肚子疼對嗎?”陶梔子不想讓自己顯得很像在追問什么,偷偷看了一眼時間,發現時間還算充裕,更加不再急于追求答案。

    小女孩手下的動作頓了頓,將頭在膝蓋上埋得更深,被睫毛擋住的雙眼在袖子的褶皺中黑黢黢的,又沾染著水光。

    就這樣小心翼翼地偷偷從膝蓋上看向陶梔子,像是對她有無比的好奇,甚至帶有濃重的羨慕意味。

    陶梔子移開視線,看著云層下早已被遺忘的碼頭,江水浩蕩,成了眼前最大的動態景觀,連同破舊生銹的船,都一同變得斑駁起來,像是早已死在了舊時光里。

    她笑了笑,繼續用溫情的聲音說道:

    “沒關系的,這不丟人,也沒有人會瞧不起你。我不也偷吃過,被發現了之后被毒打,但是你看,我現在好好的,我還是長大了,很開心地長大了,你可以從我身上看到未來的自己,哦不,我相信你會比我成長得更好。”

    她最后看向小女孩的那個眼神里,亮起了光。

    小女孩用怯怯的眼神打量著眼前的這張臉,在這場景下,眼前的臉仿佛統一了她的審美。

    她看向陶梔子,看著她比常人更白的皮膚,皮膚下需要仔細觀察才能瞧見的血管,她纖長如鳥翅邊緣的睫毛,在光線下顯出深棕的瞳眸,還有那澄澈的倒影中,仿佛可以看到碼頭昔日的模樣。

    小女孩抿著雙唇,開口問道:“我以后會像你一樣的漂亮嗎?”

    小孩子對漂亮這個詞的理解,帶著本能和直覺。

    陶梔子微愣,隨后眼中笑容加深,堅定地說:“會,你會成長得很漂亮,比我還要漂亮。”

    小女孩眼神充滿對未來的期待,又害羞地垂下了頭,看向這處十分熟悉的沙地,手卻沒有再伸過去。

    猶豫了一瞬,她想把自己最近的心得告訴小女孩,對她倒是有很大啟發,只是不確定小女孩是否能在此刻理解。

    看了看時間,快到點了,她準備走了。

    隨即盡量將這句話說得沒那么殘忍:

    “我不知道你是否和我一樣,從小學會討好,討好院長和工作人員,討好你的養父養母,但是我被困在了‘對不起’和‘謝謝’中,無數次想讓自己平和去接受這個世界給我的善意。”

    “盡量讓自己,別被‘對不起’和‘謝謝’困住一生。”

    “當你想要躲進影子里的時候,反而逼迫自己站在光下,如果我們不去光下,誰又能看到我們呢?”

    話音落下,她看到小女孩眼中認真又似懂非懂的神情,無奈地輕嘆一聲,像是自嘲一樣。

    對這樣的小孩子說這些為時過早,但是她在林城每次遇到的陌生人,都很有可能成為一生中最后的見面,于是她只能填鴨地把這些心得一股腦說了出來。

    能聽多少算多少吧。

    陶梔子重新露出了明麗的笑容,一抬眼,便看見一個穿深藍色女士西裝的年輕女人已經站在了空地的不遠處,有些緊張地匆促走了過來。

    大概是目睹了小女孩正在和她這個陌生人對話。

    陶梔子不慌不忙地緩緩起身,盡管萬分注意還是因為供血不足眼前有些發暈。

    她側目看向小女孩,說道:“你看是誰來接你了?”

    小女孩抬眼看到熟悉的身影,眼中的戒備放下,但是也對養母的態度不算熱情,像是仍然沒能適應養母的存在似的。

    年輕女人緩步上前,微微伸出手來,小女孩就上前去乖乖牽著。

    直到這一刻,年輕女人才緩緩松了口氣,好像是確定小女孩并沒有因為陌生人而疏遠自己。

    陶梔子靜靜看著這一幕,看著這個比自己年長一些的女人,但是對方保養得極好,應該頂多三十出頭的模樣。

    “我剛剛看到她吃了些不該吃的,過來查看一下。”

    陶梔子特意規避了一下“吃沙子”的字眼,當著小孩子的面過于直白終究是不好的。

    年輕女人聞言,臉色微變,偏頭看向小女孩,語氣嚴肅地問道:“不是給你包里裝了很多零食了嗎?怎么又去吃沙子,非要進醫院讓醫生給你做手術才甘心嗎?”

    年輕女人也從未成為過母親,她似乎也在學習如何跟孩子溝通,可她面前這個孩子已經八九歲了,她早已錯失了一些可以和孩子一同成長的機會,于是也手足無措起來。

    “你要是餓了就吃包里的零食,不要吃那些奇怪的東西好不好啊,爸爸媽媽都很擔心你。”

    看著小女孩羞愧但是又無從解釋的模樣,那種作為養母的無力感又上來了。

    小女孩看著養母的目光有些木訥,像是一時間變成了啞巴一樣,毫不在意養母的話,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根葡萄口味的棒棒糖放到嘴里,表情呆滯地吃了起來。

    像是不知道小女孩究竟有沒有聽懂,年輕女人又重復了即便,最后語帶威脅地說道:

    “你要是再亂吃東西,我們就把你送回孤兒院。”

    聞言,小女孩回過神來,還沒來得及吐掉嘴里的棒棒糖,就仰頭爆發出劇烈的哇哇哭聲。

    一時間,原本安靜的空地上,一旁正在玩球的幾個小孩也停了下來,好奇地站在遠處張望。

    小女孩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一聽到要被送回去就完全無法接受。

    她甚至判斷不出來這句威脅究竟是否會變為現實。

    陶梔子在小孩子尖銳的很有穿透力的哭聲中,感覺自己心臟有點麻麻的,那位新手母親手忙腳亂地給孩子擦著眼淚,安慰她,不斷說著“媽媽錯了”,可卻再也止不住那哭聲。

    直到女人好不容易才把孩子安撫好,其實并不是安撫好,而是小孩子哭累了自動停下來的。

    年輕母親依舊驚魂未定。

    陶梔子自己也不是很會和小朋友交流,可這小女孩卻神奇地會認真聽著她說話,紅腫著眼睛仰頭看著她。

    她問道:“明天你還在這里嗎?”

    小女孩點頭,年輕女人說:“她每天會在這里等我下班來接她,正好公司的班車會在這里停留 。”

    “吃過玫瑰糖果嗎?”陶梔子淡淡

    地說了一句,立刻引起了小女孩的好奇心,看她的眼神都亮了幾分。

    “是會讓你好好長大,變得越來越漂亮的玫瑰糖果,有玫瑰的香氣的,還有青提茉莉的味道。”

    哪有那么神奇的糖果,但是對于小孩子來說,有時候零食背后承載的神奇故事,遠超零食本身的味道。

    “你也是吃玫瑰糖果長大的?”小女孩果真將她的話聽到了心里去。

    陶梔子猶豫了一下,違心地點點頭,嘴角扯出了笑容。

    她其實心里更疑惑的事情是,她并沒有如小女孩想象的那樣成長得很好,她一出生就失去了健康。

    所以她也不知道這樣的自己是否應該真的點頭。

    “那我明天在這里等你。”小女孩沒有問過養母,就直接答應了陶梔子,她的語氣直到此刻,才帶有更多的孩子氣。

    年輕女人在一旁聽著這番對話,隱有擔心,但是想到了孩子的情緒問題,最終沒有多說什么。

    陶梔子嘆了口氣,作為路人也不好說什么,只是說:“可能有些心理原因,有空的話,帶她去心理咨詢室看看吧。”

    臨走之前,她微微回頭,深深地看著這位母親,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要是還希望和她建立親情的話,不管再如何束手無策也決不能說出送你回去這種話。她……永遠會當真的。”

    陶梔子趕到地鐵站的時候,正是林城的晚高峰,和一群經驗豐富的上班族一同擠地鐵,她站在角落的位置不敢動彈,用手臂勉強在胸前隔離出足夠自己胸脯起伏的位置能讓自己得以順暢呼吸。

    好在地鐵內的換氣裝置不錯,一路上沒有令她感到明顯缺氧。

    她一路上雙眼看著在地鐵上埋頭看手機的上班族,一時間覺得這樣平凡而忙碌的生活都成了奢望。

    她不知道接受尋常教育長大的人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大概是接受完義務教育之后上了高中,在激烈的競爭中分秒必爭地考上了大學,在大學里渾渾噩噩又無憂無慮地度過,然后跟著校招的步伐進入工作崗位,可能有人去考研,有人早早決定出國,有人已經順利保研……

    人海里多數同齡人的命運大概都是這么交錯的,被時間的洪流推著往前走,偶爾的某一瞬間,會突然找尋到自己的人生意義,但是多數人都在自己的賽道上或平凡或不平凡地日復一日地工作著。

    而這些成長路線,都是陶梔子想出來的。

    她不明白地鐵上人們臉上的愁緒,在智能手機上刷著有趣又快捷的短視頻和娛樂八卦,卻鮮有人真正發自內心在笑,神情大多麻木,大概因為上了一天的班,不是很高興吧。

    可是,她卻多羨慕啊。

    叮咚。

    地鐵傳來播報,她看著窗上自己的倒影,和自己相對靜止,而外面的廣告牌卻飛速在眼前閃過。

    她到站了。

    來的多數都是年輕人,他們盛裝打扮,很多甚至cos成了自己喜歡的動漫人物,身上背著精致小包,三五成群地和朋友們結伴入場。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和周圍人的格格不入。

    她早已習慣了獨來獨往,也不懼怕孤獨,但是如今,她卻明顯地察覺到自己在人群中是為數不多孤獨的個體。

    “人”是一人,“從”是兩人,“眾”是三人。

    怪不得, “人”喜歡“從眾”。

    “您的票請拿好,前面左轉是檢票口,右轉是存包處哦!”

    售票員小姐姐將磁吸金屬環遞給了她,方便游客戴在手腕上。

    存了包,過安檢的時候,工作人員用金屬探測器掃過她手腕的時候發出了嘀嘀聲。

    她趕緊在工作人員的注視下露出了左手腕上的手環。

    一般來說,如果不是醫護人員,很少有人了解到免救手環的意義。

    但是這安檢人員,在看清上面的標識時,神情有些不自然了。

    安檢人員看上去大概三十出頭,她一邊認真地給陶梔子做著安檢,一邊佯裝不經意地問道:

    “姑娘,你期待今天的煙火節嗎?”

    陶梔子對這句突然問話感到意外,立刻彎了彎唇角說:“期待啊,這應該是人生中不錯的體驗。”

    安檢人員再也沒有說過話了,直到安檢程序全部結束了之后,陶梔子轉身道謝,才注意到面前的安檢人員早已淚流滿面。

    她用的工作服不斷擦拭著自己眼淚,臉上扯出工作時的笑容。

    陶梔子見狀,以為她是受了什么委屈,連忙低聲問道:“你怎么了?”

    安檢人員胡亂用衣袖在臉上一抹,連聲道歉:“對不起,是我不專業了。”

    陶梔子無所謂地笑了笑,“又沒關系,人不需要總是情緒穩定。”

    她看到安檢人員沒有紙巾,便將自己口袋里剩下的半包紙巾放在了她手心。

    “姑娘,今天的通道比較擁擠,我帶你走工作人員的通道吧。”

    安檢人員真的十分敬業,哭得連聲音都沙啞了,還是給了她一個好心的建議。

    陶梔子本想拒絕,見對方情緒不是很好,不是過多麻煩,但是她在和對方對視的瞬間,還是決定前往。

    工作人員的特殊通道里,果然人員稀少,安檢人員將她送到了門口,臨走之際忍不住低喃道:“我妹妹當初也想戴上免救手環,我和全家人都不同意,后來她不堪治療的痛苦,直接從樓上跳了下去……”

    “我至今不知道免救手環的意義,你能告訴我嗎?”

    陶梔子聞言,收回了腳步,回頭看著對方通紅的雙眼,一時間,她也想給一個更加溫情的回答。

    但是她最終只能實話實說:“就像體面的人一定要親自掌控括約肌一樣,如果有一天大小便失禁,即便活著也絕不體面,正如無力反抗治療又必須忍受治療痛苦的人一樣,體面地死去,好過在醫院里飽受痛苦油盡燈枯,比消耗了無數金錢也無力回天的好。”

    “病發前后也就十分鐘的時間,去得很快,沒那么痛苦,而且在這之前不愧對每一天就可以了。”

    她的神情晴朗起來,抬手不動聲色地將免救手環重新藏進了衣袖里。

    安檢人員想了一陣,勉強笑了出來,眼帶遺憾,但是又充分尊重他人決定,給了陶梔子最好的祝愿。

    “希望你能多體驗一些日子,如果你有一瞬間后悔了,就把它摘下來吧。”

    陶梔子沖她燦然一笑,主動伸出手和她交握了一下,清淺說道:“謝謝你的善意。”

    隨后,她走入了那通道,孤身一人,前路寬敞。

    夜幕降臨,空氣中飄散著煙霧的氣息,煙霧將布滿整個天空,為了煙火前的燈光秀做準備。

    煙霧充斥著天空上方,才能更好地承載燈光和投影。

    遠處的熱氣球從天黑前就在一點點鼓氣,在煙火節正式開始的前一刻,恰好將空氣加熱完畢,整個龐大的熱氣球被放飛,人在它的面前渺小不堪。

    這場燈光秀的設計團隊從加拿大遠道而來,熱情地用英文和為數不多的中文和現場的觀眾打招呼。

    隨著一束耀眼的綠色光束沖天而起,濃煙在天際飄散,在光線中風云涌動。

    樂聲起,無數光束交織一起,在整個頭頂上空構建出如夢似幻的光之帷幕。

    燈光隨著音樂的節奏變幻著,不同的色彩與形狀彼此融合,形成人造的震撼畫面。

    激昂的音樂聲中,采用“Two Steps from Hell(

    兩步逃離地獄)”公司的音樂,極有讓人熱淚盈眶的史詩感,光束在空中跳躍,快節奏的鼓點配合閃爍的激光,仿佛讓整個天空也跟著跳動起來。

    煙霧機不斷填充,和燈光一起配合,造出了人間海洋。

    在這場視覺盛宴中,陶梔子連忙拿出手機拍攝,想要一會兒給江述月分享他錯過的上半場視覺盛宴。

    當最后一束光芒熄滅,音樂漸漸歸于寂靜,現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

    看了看時間,大概應該是江述月入場的時間了,她早已將座位號發了過去,伸長脖子密切注意著新入場的人群,生怕和他擦肩而過。

    下半場即將開始,卻遲遲不見他的身影,她不禁一面看著通道,一面快速給他發消息。

    陶梔子:「下半場快開始了,你還能來嗎?通道快關閉了……」

    她不想過度催促他,畢竟知道他今天比較忙,有正事要辦。

    想了想,她覺得自己上一句話催促的意味過于明顯,又低頭飛速在手機屏幕上寫下一行字。

    陶梔子:「你不用太著急,來不了我給你看錄像也是一樣的。」

    江述月:「我會來的,放心。」

    收到這條消息,她心里很是喜悅,可下一秒,入場通道關閉了,她徹底知道,他來不了了。

    滿懷遺憾地倚靠著座椅,周圍很多人很有先見之明地帶來了防水的野餐墊,很多小情侶依偎在草地上一起欣賞今晚的夜空。

    用野餐布欣賞煙火,或許才是煙火節正確的打開方式吧。

    她有些心情復雜地用于余光看著周圍那些有朋友和伴侶陪伴的人。

    原以為自己是個徹底的獨行俠,是不羨慕的,但是她還是深切地羨慕了。

    一年一度的煙火節,但是她明年可能就不在這里了。

    場上安靜了下來,下半場開始了,她失神地仰著頭,盡量讓自己仍舊保持著對煙火的好奇心,試圖一個人發現著樂趣。

    第一聲煙火升空的時候,煙花在天際最高處炸裂,點亮了整個夜空。

    雙眼在強光下短暫模糊,待煙火熄滅的時候,熟悉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她眼前。

    就好像是煙花的魔法一樣,一陣煙霧和爆裂聲后,人物從天而降。

    他西裝挺括,像是剛從正式場合過來,手里拎著一盒很大的方形禮盒。

    “我還以為你進不來了。”陶梔子直起身,仰頭看著他,聲音被煙火的爆炸聲炸裂得不成句子。

    “我下了會議還有些時間,剛好路過一家好看的蛋糕店,臨時買了一個。”

    江述月來到自己身旁,將手中的防水野餐墊鋪開,是綠色格紋的,很有田園風。

    他在野餐墊上坐下,輕輕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總覺得有些神奇,自己才在感慨沒有看煙花的經驗,少了塊野餐布。

    結果他就已經實現了,她連忙脫掉自己的鞋子,踩了上去,和他一起坐在草地上,并肩躺下。

    忽而又覺得脖子沒有支撐,比較酸,于是順勢枕在了他的手臂上。

    煙火將持續很久,她卻久久抬眼看著他的俊逸面容。

    “是在看煙火還是在看我。”

    看得久了,江述月忍不住開口道。

    她笑得發甜,說道:“都看。”

    第74章 蛋糕 我把許愿的機會讓給你,

    陶梔子轉過頭, 看著升空的煙火在漆黑的空中綻放。

    煙火對于她的神奇之處在于,你永遠猜不到下一朵煙花應該是什么形態和色彩的,有時候是失望, 有時是驚喜,無數次在心里想著, 它何時能盛放到鋪滿整個夜空。

    煙花如璀璨星辰落入她眼中,仿佛在她的眼眸中能容納另一個鏡像的世界。

    她說:“天空可以是一張張開的大嘴, 煙火是口中的跳跳糖, 跳跳糖在口中炸裂,對于我是奇觀,對于天外的人,可能就是尋常。”

    她對于世界的敘事,總帶有一些與常人不一樣的角度, 無意間好像強調了個人的渺小。

    今夜的煙花多到什么程度, 大概是煙花結束之后,耳邊仍然還有余溫未消的轟鳴, 空氣中甚至能捕捉到類似火藥的味道。

    散場的時候,人來人往, 匆匆將各自的野餐布收起。

    陶梔子紅色的小燈籠插在了泥土里, 隔著燈籠內微光可以看見腳下野餐墊的圖案,這風格和色彩一點都不符合江述月日常的審美。

    倒是那被包裝好的蛋糕和精致的禮盒讓她覺得更加出乎意料, 不禁問道: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嗎?是誰的生日?”

    陶梔子直起身,偏頭看向半起身的江述月, 他的慵懶姿態倒是讓一絲不茍的襯衫多了些褶皺, 卻仍然將他隔離在世俗之外。

    她時而反思自己是不是眼光過于刁鉆,竟然有勇氣去摘一顆極遠的沒有可能的辰星,哪怕就近在眼前, 也總有一些不熟悉的觀察角度會讓她陌生感頓生,甚至有些恍神。

    “不是特殊的日子,但是可以當做生日的蛋糕,送給你。”

    江述月的聲音低而輕,像是被涂黑的羽毛一樣,和夜色融為一體,又偏偏存在感很強。

    “我又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陶梔子不由得笑了出來,沒有半點愁容和失落,很坦蕩地面對著這個事實。

    “那不是更好,一年你可以過上很多次生日,只要念頭一起,就是生日。”江述月眼中笑意朦朧,被籠罩在微弱的光線中,好像恰到好處讓他棱角分明的臉柔和了幾分。

    “于是一年可以吃上無數的蛋糕。”陶梔子不假思索地補充了一句,但是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又突然感到內心一陣蒼白。

    說不出的感覺,只覺得她突然間想保持沉默了。

    像是剛說完大話,發現完全無法實現,心生一些愧疚。

    “當然,林城有很多卓越的蛋糕師傅,一時半會是吃不完的。”

    江述月嘴角微微翹起,像是在淡笑,他的笑容總是清涼的,沒有熱烈感,卻如流水潺潺,潤物無聲。

    陶梔子抬眼看向江述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她有時像一個孩子,毫不掩飾對零食的喜愛和對世界的好奇心,但有時候她卻成熟得像個垂暮的老人。

    此刻的對話,將在她腦海里,日夜飄蕩,一點點讓她的思緒有了血肉,而不是單薄的骨架。

    夜深了,拎著蛋糕,回到溫暖的車里,江述月的風衣上已經多了一些霜露,在進入車廂之后讓車內空氣有些潮。

    江述月將風衣脫下,折疊好,準備抬手放在后座上,卻凌空被陶梔子伸出的手接下,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的說法是,喜歡用手觸碰被空氣降溫后的衣料。

    車內溫度開始升高的時候,她有些擔心蛋糕會被溫度影響,于是兩人冒著秋日的霜寒,將車子開到了陌生的江邊。

    車子停靠在遠離光污染的城市一腳,雙眼若有停歇,后備箱大開,開啟了車子自帶的露營模式,愛的將便攜式的復古掛燈掛在了車頂,足以照亮那后備箱的一方天地。

    座椅被全部放下,方便外界帶著植物清香的風吹入車內。

    原本被陶梔子放在腿上的風衣被抖開披到了她的身上,寬闊的風衣將她團團包裹,滿是他常用的香水味。

    她盤腿坐在后備箱拉伸而搭起的平臺上,面前是蛋糕六邊形禮盒,一抬眼,看著外面黑夜與車內柔和的光線,還有江述月坐在她的對面。

    有一瞬間她都險些想提醒自己,如果是夢的話這次一定不要半途響起鬧鈴將她拉回現實,因為她真的很好奇江述月會給她準備一個怎樣的蛋糕。

    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裝,沒有繁復的高糖分裝飾,沒有色素調和的鮮艷色彩,是用天然材料做成的一個島嶼模樣的蛋糕。

    格外逼真的島嶼,周圍的石壁調色也十分逼真,她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湊近了聞一聞,發現是

    栗子的味道,很符合她對秋天的印象,正式栗子香甜的季節。

    那島嶼上,是翻糖做成小房子,精細到小房子內敞開的窗戶都能夠看到室內的床品和擺件,還有滿墻的書柜。

    小房子一樓的桌子上放著剛烤好放在籃子里的面包,還有餐桌上拜訪的向日葵。

    當看到這么精細的制作時,她一度懷疑不是翻糖而是微縮模型。

    她趴著用手機打光將這小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有感而發地說道:

    “不是故意想讓你高興,而是我童年的時候的確夢想過擁有一間在島上的小屋子,有點像《瓦爾登湖》里面梭羅自己蓋的木頭屋子,遠離塵世,只有美景和看不完的書。”

    滔滔不絕地講完這一切之后,她一時興起,不顧后果地說道:“當然,現在還希望有你。”

    江述月認真聽著她的描述,表情清淡,若有笑意,語氣卻格外懇切,如同承諾一般:

    “會實現的。”

    陶梔子本能地認為他又在安慰人,但是沒有拆穿,只是不相信地笑了笑,伸手準備拿起刀叉準備切蛋糕了。

    “不用許個愿嗎?”

    江述月倒是無所謂她先進行哪一步,只是好奇地問道。

    “不喜歡許愿,反正都實現不了。”

    陶梔子不經意地說出一句有些現實主義的話,但是又想到不幸的好像是自己,江述月從小的感受和自己肯定是不一樣的。

    于是,她停下手中的動作,坐直了身子,看著這個精美的蛋糕,很是慷慨地說道:

    “我把許愿的機會讓給你,你來許吧,別浪費了。”

    她認為,如果是江述月來許愿的話,應該會比較容易實現,因為江述月顯然更容易被神明看到。

    他說不定是神的畢業設計,被加持的天之驕子。

    江述月好像第一次聽到把許愿機會讓給他人的說法,說道:“我也沒什么愿望。”

    陶梔子一愣,有些好奇地看向他的臉。

    明明嘴上說著沒什么愿望,可他卻在此刻閉上了沉靜的雙眸,格外虔誠。

    “口是心非的……許的什么愿?”陶梔子嗔怪道,笑嘻嘻地迎上他的目光,興致勃勃地問道。

    “許的……明年的今日,還能看到你,后年的今日,你能達成所愿,住進你想要的島嶼木屋。”

    江述月看著她的眼睛,溫聲說道。

    在他的凝視下,她眼中漸漸多了些光,是水光。

    她用手背將眼角擦了擦,說道:“愿望說出來肯定不會靈驗的。”

    “愿望不是說給神聽的,而是說給我聽的,我一直以來的邏輯只有——人定勝天。”

    他溫潤的目光落下,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讓暗潮下的風暴在沒有過分激進,不敢驚擾這個夜晚。

    如遭異常幽黑如漆的溫柔襲擊,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連忙垂下頭,去切開蛋糕。

    她好久沒有對蛋糕有著這樣的期許,就像小時候第一次期待白脫奶油蛋糕一樣。

    那些對世界最初的認知被時間驅散,一點點褪去偽裝,在太陽下無所遁形,暴露出現實本來的樣子。

    可眼下的每一天,現實又仿佛一層層重新穿上了華衣。

    蛋糕入口,陶梔子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如湖面的漣漪,可心里反倒有些平靜如鏡。

    她不擔心被鬧鐘叫醒,因為這一次,分明是真實的。

    今夜在回到了七號公館的時候,小木屋前庭院空無一人,在光下的銀杏樹卸下白日的偽裝。

    她站在門前,準備沖江述月揮手,像往常一樣目送他。

    可卻在他轉身的瞬間,心念一動,抬手拉住了他胸前的領帶。

    江述月倒也沒有半點懊惱,反而對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有些惶惑。

    她將那領帶在自己手腕上纏了一圈,將他高大的身影拉得離自己近了些,氣息交錯,在涼爽的夜晚也帶著些許滾燙。

    分明是侵略性十足的動作,卻沒有引起江述月半點恐慌,他被領帶拉下俯身,不顯半點狼狽,倒是那從上方落下的眼神讓她原地升溫,不知道下一個步驟是什么。

    最后,她極可愛地吧唧在他臉上落下一吻,潤潤熱熱的。

    這一吻的可愛之處在于,發出了一些聲音,帶有蛋糕殘留的絲絲甜意。

    還有她紅得快要滴血的臉頰,仿佛將銀杏葉加熱出芳香來。

    江述月嘴角翹起,將她所有的小動作都看在眼里,身后摸了摸她的頭發,囑咐道:

    “晚安,蓋好被子。”

    第75章 風雨 都哭成那樣,還能有體力原路返回……

    今夜的幸福濃度過高, 陶梔子在入眠和未眠之間反復輾轉。

    她以前只知道自己感到安全和滿足的時候會更快進入夢鄉,但是她沒想到這份感覺的濃度一旦超過一個閾值,反而讓她難以入睡。

    就在她關掉所有燈, 注意力被窗外月光吸引的時候,躺著發了很久的呆后, 她終于在嘗試了很多種入睡方式無果之后,將手上的沉香木手串摘下來, 放在手里盤著。

    木珠子發出的聲音非常能讓人心下安定, 放在鼻間淺嗅,香氣軟暖,她腦海中捕捉到了什么熟悉的人影,終于不知不覺地入睡。

    再睜眼之際,原以為應該是天亮, 卻發現迷蒙深藍的天際蒙蒙亮, 但是卻下起了雨。

    她再也睡不著,正巧室內的小鸚鵡也被雨聲驚醒, 焦躁不安地從棲木上跳下來,在籠子內撲騰翅膀。

    秋雨總是帶著纏綿感, 不夠酣暢淋漓, 偏生又是溫度很低的冷雨。

    陶梔子仿佛開始了解鸚鵡為什么被雨聲弄得情緒不穩,便打開燈, 將用來的通風的窗戶縫徹底關上,徹底隔絕了雨聲, 再來到籠子前小心翼翼地伸手, 輕輕摸了摸它的小腦袋。

    小家伙好像瞬間被注入了活力,她放起了小鸚鵡喜歡的音樂,一人一鳥玩了一陣, 她才重新感到困乏,給鳥籠蓋上了一層布,阻擋外界對鸚鵡的干擾,讓它能感到更加安全。

    膝蓋剛觸及床面,屋外的雨陡然間變得急切起來,有傾盆之勢,沖刷在地面上,帶著讓人不安的狂風呼嘯。

    剛關上的窗戶因為沒有鎖上的原因,被狂風直接吹開,復古的木頭房子偏生只有這面窗是最古老的,用幾根細釘子將一層玻璃固定在窗框里,平時要人工用風勾給它勾住才能固定。

    陶梔子顧不得穿鞋,赤腳來到窗前,冒著灌進屋內的風雨,準備伸手將窗戶重新關上。

    可就在她伸出手的瞬間,窗外的風越刮越烈,新一輪雨水猛然灌入,打在玻璃上發出急促的拍打聲。

    只聽啪嗒一聲,陶梔子本能地心臟一緊,窗戶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接著被風徹底吹開,木框砰的一聲撞上了墻面。

    玻璃瞬間發出一聲尖銳的裂響,無數細碎的玻璃如同雨點般四散飛濺,劃過昏暗的房間,在空氣中短暫地反射出一瞬凌冽光芒。

    那玻璃墜地的地方,就在她雙腳的前方。

    她驚魂未定地睜大雙眼,心里沒由來一陣劇烈心慌,像是自己無意間觸怒了什么,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風帶著冰冷的雨水瞬間涌進了室內,寒意直逼而來,雨點毫不留情地打在地板上,濺起無數細小的水花。

    殘余的玻璃渣在窗框上搖搖欲墜,隨著風的擺動發出叮叮當當的顫音。

    窗外的夜色愈加黑沉,狂風怒吼,仿佛要將整個房間吞噬殆盡。

    她的胸脯起伏不定,看著眼前幾乎要將她迎面生吞的風雨,看著地面上崩裂狀的晶瑩碎片,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幸運免于受傷,還是受到了什么警告。

    她保持著理智,一步步小心地避開玻璃渣退離窗口,直到抵達了安全區域,她連忙用毛巾擦拭著身上的水,動作用力而焦灼,棉麻質地的毛巾將她脖子搓得通紅,只覺那里有些發熱,也顧不得太多。

    下一秒,她抓起外套和雨傘,馬不停蹄地向門外走去。

    外套穿在身上,艱難地撐開這柄黑色雨傘,兩只手握著傘柄,數次險些被刮跑。

    她迎著風雨,艱難地穿過庭院,一路上焦慮不安,唯恐抵達小花園的時候,已經是一片廢墟。

    狂風卷集著銀杏樹,金色葉子被吹落一地,葉片在風中打著轉,像無助的蝴蝶一樣飛舞著,再狠狠跌落在泥濘里,殘破又萎靡。

    走到小花園的時候,盡管已經在心里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建設,但是見到眼前那些慘狀,還是令她眼前發黑。

    雨滴如同無數重錘砸在柔弱的花苗上,剛剛展開的嫩葉

    被打得衰敗,鮮嫩的綠色被風雨沖刷得失去了光澤,癱軟在泥土中。

    泥水被風雨攪得四處飛濺,原本整潔的花壇成了一片狼藉,幼苗被風雨連根拔起,苗根被暴露在了空氣中,細小的根須仿佛無助地伸向天空,似在茍延殘喘。

    雨點密集而急促地打在那些剛剛冒出頭的花苗上,地上的泥土被沖刷成一道道溝壑,細小的根系在雨水中搖曳。

    她曾小心呵護的每一株幼苗,此刻在暴風雨中顯得如此渺小無力,逃不掉被連根拔起,斷裂在泥濘中斷裂。

    仍有些幼苗一息尚存。

    她將雨傘收起,穿上雨衣,取來篷布,想要將它們重新保護上。

    篷布不斷會被風雨吹開,她只好搬來重石塊將它的邊緣一點點押上。

    雖然穿著雨衣,但是周身已經全部被淋濕,這里仿佛是被人遺忘的角落,庭院里照明的燈光照不到這里,恰如被世界長時間遺忘的她一樣。

    這過程對于她來說極為艱難,她忙活了很久還是在看到\8 幼苗不斷死去。

    有好幾個瞬間,她眼眶一熱,但是又被雨水憋了回去。

    人只要一哭,就會泄氣,什么也做不了,即便要哭也要先憋著,回去再哭。

    她無法解釋為什么在這場景下悲從中來,大概是她想到了自己一路走來做過太多的無用功。

    她抬手下意識用衣袖擦去臉上和眼里的酸澀雨水,卻忘記了自己身上穿的雨衣,沒有半點吸水功能。

    最終咬著牙,將石塊準備壓在篷布上,卻手下一滑,直接墜落幼苗上,將那片本應被保護的幼苗砸了個稀爛。

    那一刻,心里緊繃的弦應聲斷裂,她無力又絕望地跌坐在地。

    風雨依舊在肆虐,雨水毫不留情地從她臉上滑落,她望向天際的神情在此刻變得無望和麻木,就連雨水落在她臉上也毫無察覺。

    那些脆弱,是她埋藏在心里的惡魔,唯恐有一天被殘酷的生活挖出來,那些年積攢的疲憊和心酸,在這一瞬間無聲地傾瀉而出。

    她的淚水混雜著雨水,無法分辨,她想要呼喊,想要發泄,可聲音被風雨吞噬,她甚至連嗚咽都顯得無比微弱。

    那一刻,她腦海中想起她當時和牧師的對話:

    「牧師,我犯過什么罪告訴你之后,你會幫我傳達給上帝嗎?」

    「上帝的寬恕是無限的。只要你愿意懺悔并試著彌補,你的靈魂依然可以得到救贖。」

    此時她多想重新發問:

    「可是牧師,我犯了什么罪,要體會這樣的生活和絕罰。」

    「世上如果真的有上帝,為什么我與人為善認真生活,從未輕生,可我活不下來,也死不過去。」

    「世上有萬千活法,為什么偏偏我遇到這一種……」

    她的思緒如同風雨中的花苗,被無情地搖曳、摧折。

    定定看著天際,她終于停止掙扎,往身后一躺,就著雨衣躺在濕潤的泥土上。

    總是像塵歸塵,土歸土……

    鮮有這樣接近大地的時刻,這讓她的不滿與憤懣消磨大半,內心只剩下平靜的呼吸。

    這不是絕望,而是無望后的麻木,對生活服從。

    她無論多努力都不能如愿,江述月替自己許的那個愿望,半點不會實現。

    耳邊響起了凌亂的腳步聲,一雙腳踩著相同泥濘的路走了過來,握著雨傘的指節用力到發白。

    他在她身旁駐足,一低頭就看見她平靜地平躺著,眼神迷蒙地看著天際。

    看清她還保持著清晰,且沒有昏迷時,他終于長舒一口氣。

    陶梔子看清來人,總覺得江述月出現在這里的場景,似乎不符合常理。

    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嘲諷道:“每次我決定服從命運的時候,上天就會派你出現,該不會是以為你是什么特效藥,發現有效果就一直派你來,給我用藥吧。”

    “就像是打一個巴掌,立刻給一顆蜜棗,還要讓我對此感激涕零重燃希望,讓我……像個引人發笑的小丑。”

    她心中的無望讓她語氣中滿是隱忍的不滿,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變得顫抖,兩行清淚從眼角流出。

    她用手指著天上,訴苦道:

    “述月,你看它多討厭啊,就是不想讓我如愿。”

    沉默中,她感受到了一只溫暖的手,輕輕穿過她后背和膝彎,緩緩將她從泥濘中抱起。

    如同從業海中將如一片破敗枯葉的她打撈起。

    一步步走屋檐下,他身上也被雨水沾濕,原本手上的黑色雨傘早已不知所蹤。

    他的衣擺在狂風中獵獵作響,眼神如寒淵,卻透著一股子堅定。

    將她放在廊道中,江述月俯下身,用溫和的聲音跟她說道:“等我一下。”

    隨后,他重新走入雨幕中,彎腰拿起篷布的一角,開始幫助她重新固定篷布。

    那一刻,她只覺這畫面動容得讓她不知是不是環境,只是強忍了很久,才任由淚水汩汩滾落。

    那篷布在江述月的手中變得分外聽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沒有出現差錯,連給花園蓋篷布也如同翻書一樣慢條斯理一絲不茍,帶著讓人心安的力量。

    見到的這一幕,心中的廢墟又重新滋生出生機。

    終于,他篷布徹底固定好,江述月走了回來,兩人都渾身濕透,在廊檐下面面廝覷。

    陶梔子看著他兩手的泥濘,還有自己周身狼狽,在淚光中綻放出笑意,帶著哭腔說道:

    “你看著比平時狼狽。”

    江述月渾不在意,看著她的神情有些無奈,“走吧,先帶你回去。”

    她本欲站起身,卻發現江述月已經背對她矮下身子,就像之前一樣。

    “我又沒受傷,自己能走。”她抑制住自己下意識的沖動,不忍心看他冒著雨前來,還要背自己。

    “都哭成那樣,還能有體力原路返回嗎?”江述月聲音沉穩。

    陶梔子聞言,意識到什么似的,胡亂將臉上的淚水一抹,張開雙臂乖乖趴在他背上。

    雨沒有減弱的趨勢,但是這節骨眼上打傘已經失去了意義,兩人衣服上的水已經往下滴了。

    第76章 墜地 眾生平等

    陶梔子從未想象過有朝一日江述月也會將自己弄得滿手泥濘, 她完全無法將他與世俗聯系起來。

    她將江述月當做一只偶然停留在自己指尖的蝴蝶,她不敢聲張,不急于向任何人炫耀, 就只希望蝴蝶能多停留。

    天空的雨水沒有減少,但是體感上仿佛風雨沒有那么急切。

    偶爾的風吹會讓她下意識離他后背更近, 去攫取更多溫暖,這讓她總覺得自己貪婪不堪。

    是啊, 她一直都是那個貪婪的孩子, 一個無法掌控口腹之欲,一口吃掉棉花糖的孩子,不愿意冒任何風險,不指望長遠未來的孩子。

    思考間,她將頭更深地埋進了江述月脖頸, 仿佛想聞一聞這顆淋過雨的棉花糖是什么味道。

    她的雙唇擦過他脖頸處的皮膚, 那種順滑細膩還帶著一些溫度的感覺似乎格外可口。

    最后,她的唇順著脖頸線條往上, 從他的側臉處尋到了耳朵,然后半張著口輕輕貼了上去。

    很難分辨這到底是進食的動作, 還是親吻。

    也許進食和親吻才承載的渴望并沒有極致的不同。

    江述月感受到耳朵處的柔潤氣息, 腳步微微一滯,像是不習慣她的新招數, 以往她都是親臉頰和脖子。

    而且陶梔子對待耳朵竟然是半張著口的,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帶著些許的輕咬。

    “你在干什么?”江述月身體有些僵硬, 連聲音都出現了一些一樣。

    她沒有任何慚愧地低聲說:“你還挺可口的。”

    她淋了雨,跟沒事人似的,沒有任何煽情, 沒有強調苦難,當她成為落湯小狗的那一刻,只要被人撿回家,她便開心得如同沒有流浪過一樣。

    她就是那只記吃不記打的落湯小狗,而江述月,成了停留在她鼻尖的小蝴蝶。

    想到小狗和小蝴蝶的意象,就覺得那畫面十分可愛,她不有得在雨聲中笑出聲來。

    一場分明絕望的暴風雨,竟瞬間失去了威力,退化成了背景墻而已。

    她湊在江述月身邊淺著氣息問道:“大半夜你怎么不睡覺出來了?”

    “我聽到了玻璃碎裂的聲音,去查看的時候發現你走得匆促,連門的都沒關,就順著足跡找過來了。”

    江述月并沒有放大自己的擔憂,用平鋪直敘的語氣,描述著全部過程。

    “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以為你會說我,像上次跳進泳池一樣。”

    陶梔子頗有感觸地說道,一時間,好像也不知道如何去表述了。

    正當她以為江述月也無法作答的時候,他進入了走廊,迎面的風雨小了下來。

    他說:“不是任何事都適用于同一套邏輯,也不能總是用絕對理性去指導行為,人只會為自己認為值得的事物冒險,我只能輔助你,無法阻止你。”

    “任何無法穿上你的鞋子跳舞的人,都無法感知到你看待生活的角度,我相差甚遠,只不過在盡量,復原一個真正的你而已。”

    陶梔子聽著這些話,忽然安靜下來,仿佛陷入了沉思。

    “真正的我……我也差不多快忘記了,可能每一個當下,都是真正的我,我做出的所有理性或感性的決定,都凝聚了我從小到大的一切邏輯。”

    她是張斑駁的、飄散的、四角發黃的紙。

    說話間,她氣息微弱,好像很快就要睡著。

    “先別睡,現在睡會著涼的。”

    江述月意識到她的變化之后,很輕微地晃了晃她,出聲提醒道。

    在這個聲音下,本來即將閉上的雙眼又重新睜開,她總是隨心所欲,但是這次她強行打起了精神。

    她睡意朦朧的眼,看著庭院里的落雨,一時間很是茫然。

    后來她才知道為什么江述月沒有帶她從庭院經過,而是直接帶她從建筑內穿行,上了樓。

    “這不是去小木屋的方向。”她說了出口。

    至于她為什么能察覺到陌生的場所竟然沒有讓她過分驚訝,是因為她察覺到空氣中有江述月生活過的痕跡。

    “你那里窗戶壞了,地上都是碎片,等明天找人修理好了之后再說。”

    江述月替她已經考慮好了一切。

    陶梔子一時間有種莫名的心虛,那里有她的遺書,雖然被鎖在了抽屜里……

    “應該沒人會窺探我的隱私吧……”她的聲音弱了幾分。

    “放心吧,他們都很有職業操守。”江述月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疑惑,耐心跟她解釋道。

    “還有我的小鳥……”

    那只會跳舞的小鸚鵡。

    “我會讓人暫時幫你照顧好它,明天就送回來。”

    一切的疑問都打消了之后,她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這是一處陌生的住所,是繞過了主樓后的白色建筑,構造比小木屋隱秘很多。

    “是去你的住處嗎?”陶梔子無暇仔細觀察周圍的環境,好奇地問道。

    “給你住的。”

    江述月這句話給她留下了很深的疑問,但是她當下比較疲憊就沒有追問太多。

    有個溫暖住處就可以了,她向來想不了那么多。

    風雨聲漸漸遠去,世界仿佛重新回到了平靜之中。

    她在困意席卷之前,撐著最后一絲力氣問道:“現在我可以睡覺了嗎?”

    江述月意識到她的困意有些難以組織,抬手開了門,進入了一個極為干凈的寬闊房間,將她放下,扶了扶她已經有些歪掉的身體。

    “先把濕衣服換下來,浴室里面東西齊全,睡袍和浴巾都是新的。”

    “那你呢?你去哪里?”

    這是陶梔子打起精神后最關心的問題,像是一個試探,更是一場交換。

    “我去洗澡,換身衣服再過來。”

    江述月似乎很知道什么樣的答案可以讓陶梔子感到滿意,便這樣回答道。

    陶梔子終于徹底打起精神來,滿意地笑了笑:“你確實是知道我需要什么的。”

    這下算是給她吃了定心丸,一把從他手中接過浴巾,開開心心往淋浴間走去。

    當陶梔子披著浴袍慢慢吞吞走出來的時候,天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她心里很是遺憾,總覺得今夜就這樣過去了。

    江述月已經洗好澡回來了,身上還散發著熱氣。

    兩人默契地往床上一躺,連誰睡左邊還是右邊都算是固定的。

    陶梔子將頭埋在江述月的肩頭,不知饜足地蹭個不停。

    她說:“機會難得,要多蹭蹭。”

    “又不困了?”江述月問道。

    她有氣無力地嘆了口氣,說:“挺困的,但是在你身邊的時間基本都是睡過去的,想多享用下你。”

    她說話時候倒也沒有想得很復雜,江述月了解她,自然也不會想歪。

    蹭了一會兒,她突發奇想,抬起頭很認真地問道:“你對于我來就是我唯一的棉花糖,這一點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你說過。”江述月好像也不像有困意的樣子。

    陶梔子對這個回答分外滿意,后來又覺得并肩平躺已經無法滿足她了,便一個翻身到了江述月身上,趴在他胸前,更深地抱住他。

    “這個姿勢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溫暖,更有包裹感。”

    她話音一落,身上也落下一雙手臂緊緊環住她。

    “今天你怎么……”她聲音斷斷續續,臉頰微紅。

    江述月的聲音在她的頭頂沉沉響起,帶著無法解構的深沉情緒:

    “你總說上天總是不讓你如愿,但是我想讓你如愿。”

    陶梔子在震撼中強行讓自己閉上雙眼,不去追問,只需要感受此刻就好。

    她心中的擔心更盛,嘀咕道:“這一天下來,都太如愿了……煙火節過了,蛋糕吃了,被你抱了……我是不是……”

    她無法將那個可怕的猜想說出口,只是后半句話變成了淚光,被江述月身上的睡衣吸收了。

    可是黎明下,他睜著眼,不容拒絕地說:“不是。”

    這句話仿佛是一劑安定一樣,給了她天明前那安穩的睡眠。

    今日她沒有起大早,而是放任自己睡到了日上三竿。

    江述月只要有起床的趨勢,她就會立刻蘇醒,后來索性直接將他整條手臂纏住。

    直到她將睡眠補好,兩人才一同起床。

    陶梔子說:“我一會兒出去買點糖果,最近在碼頭那里遇到一個小女孩,和我命運相似,她需要一些鼓勵。”

    江述月問道:“去哪里買?我開車送你過去。”

    “不用,我要給她挑選一些幼稚的玩意兒,我喜歡自己去。”她繼續道,“我回來之后去藏書閣找你,糖果你也有一份。”

    江述月沉穩地失笑。

    經過整整一夜的雨,今日天空放晴,到正午的時候地面的水漬已經干了,陽光溫暖,停住在偌大的庭院里,讓銀杏樹仿佛結了滿樹黃金。

    她真的找到了玫瑰糖果,玫瑰味的和玫瑰形狀的,將這些玫瑰糖果帶回家用一個很大的星星形狀玻璃罐裝好,并且里面放上了珍珠狀糖果作為點綴,并且將一束白玫瑰一支支剪下,把真玫瑰放進去作為點綴。

    她格外認真地安排這一次禮物,因為她知道對于幼時的自己而言,一個小小的禮物就能改變她一生的心態。

    看著時候不早了,她抱著罐子反復檢查了一番,這才放心地出門。

    她很怕自己手滑,將罐子摔了,于是將它整個抱在自己的懷里。

    從七號公館的側門出去,

    再走上一百米,就是那片碼頭。

    江水在視線之外滾動,她懷抱著一個小女孩最初的希望。

    那承載了變漂亮魔法的糖果罐子,里面有星空紙包裝玫瑰味糖果,還有新鮮白玫瑰……

    大門近在眼前,她卻發現大門晃了幾下。

    陶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好像有什么東西正死死地擠壓著她的心臟,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她拼命想吸進一口氣,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深陷泥沼,空氣像是遠在天邊,她努力張大嘴,卻只能感受到肺部空虛無比。

    視野開始模糊,她看到周圍的景象在她眼前搖晃不定,仿佛一切都被拉成了無數扭曲的影像,顏色開始褪去,變得灰暗。

    她的手指開始發麻,冰冷的感覺逐漸蔓延,從手指尖一直傳到手臂,她用力抱緊了那玻璃罐,生怕它從手里摔下,但那些她想觸碰的東西卻像是漂浮在遠處,無法企及。

    心臟的跳動不再規律,而是變得紊亂無序,每一次跳動都像是在用盡全力又無比沉重,胸口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正不停地撕扯,疼痛從胸腔深處蔓延開來,沿著血管擴散到全身,像是胸口正在經歷撕裂。

    每一絲血液的流動都變得滯重,像是泵中凝固的液體,難以推進。

    頭暈目眩中,她感受到自己的血壓在迅速下降,腦海中涌現出無數紛亂的念頭,這是和以往犯病不同的感覺。

    恐懼一時間如同浪潮一般涌來,她的意識在疼痛和窒息中搖搖欲墜,心中的聲音變得悲哀起來,但她根本沒有力氣回應,連呼救的力氣都像被抽走了。

    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這個節骨眼,她懷抱他人希望的時刻……

    她的四肢逐漸失去控制,肌肉像是變成了空蕩蕩的布條,沒有絲毫的力量支撐自己站穩。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重,仿佛要被無情地拉向地面。腳步踉蹌,終于支撐不住,她跪倒在地,雙手無力地撐在地面上,掌心冰涼,指尖毫無溫度,心臟的每一下搏動都變得極其痛苦。

    她感覺到冷,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開始蔓延,她的皮膚似乎沒有了血色,嘴唇也逐漸變得蒼白,連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失去對血液的控制。思維開始變得遲鈍,眼前的景象愈加昏暗,耳邊也開始嗡嗡作響,所有的聲音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她本能地想要叫人,不是求救,而是至少幫她履行對那個孩子的承諾,但張開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感受到喉嚨里一陣陣窒息的痛苦。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長了無數倍,她的意識在寒冷與痛苦中一點點滑向深淵,仿佛世界在逐漸遠去,剩下的只有無盡的黑暗和沉默。

    心跳聲逐漸減弱,胸口的疼痛越來越深,她的意識模糊到幾乎無法思考,唯一剩下的只有一種本能的掙扎和顫抖,抱著罐子的手指指甲變得烏青發黑。

    她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從指縫間流逝,無法抓住,無法停留。

    在她徹底失去意識的瞬間,糖果罐子先一步墜地,和無數糖果變成一地碎片。

    眼前陷入黑暗——死亡降臨的那一刻,眾生終于平等了。

    第77章 急救 先生,她戴著免救手環……(捉蟲……

    她最后消失的感官是聽覺……但是那些聲音, 早已如同天外靡音,毫無清晰可言。

    陌生的人聲漸漸多了起來,從四面八方傳來了聲音, 眾人手忙腳亂。

    人群中有人驚呼:“有人暈倒了,快叫救護車!”

    她休克姿勢是臉朝地趴著, 有人小心翼翼幫她翻轉,早已失去知覺的肢體早已沉重不堪, 待看清她正臉的時候, 雙唇青紫得駭人,連同眼眶都發著黑青,如同中毒了一般。 

    外界的吵嚷讓身處藏書閣的江述月看到茶面搖晃,他指尖微微一抖,還未來得及探究, 便聽見安裝在墻面上對講響起, 這是公館內線,只在緊急情況下響起, 因為聲音刺耳,于是多年不曾響起。

    對講里極為罕見地傳來了劉姨飽含歉疚的聲音。

    “先生, 很抱歉打擾了。大事不好了, 那個租客暈倒的公館的東側門,而且情況很是復雜……”

    像是早有預料到有今日的狀況, 茶杯晃出了半杯滾燙茶湯,順著他的手骨流淌下去, 下一瞬, 茶杯已經被扔開,他馬不停蹄地下樓,一邊厲聲在空氣中說道。

    他從這里趕過去全速奔跑也需要兩分鐘, 但是劉姨和很多公館內的中層都具備基本的急救培訓,在他趕到之前可以掌握最佳的急救時機。

    “先給她做生命支持和心肺復蘇,我現在過去!”

    江述月已經忘記他上次全速奔跑是什么時候,大概是剛下手術臺就被告知另一名患者情況危及,他總會全力以赴,也總會內心平靜。

    當摻雜了太多情緒,甚至影響了專業判斷時,他就不夠合格。

    于是他早已在患者和家屬的眼淚中保持著嚴謹和冷肅,讓那些診斷和手術刀一樣顯得冰冷無情。

    可是……興許是因為離開醫院太久,他在病情下好像早已不能毫無波波瀾。

    雙眼因為風的刺激而微微發疼,每一步都像是跨越無盡的距離,心跳聲在風中轟鳴著,冰涼的秋風難以傳遞遠方的體溫,讓那步伐匆忙又艱難。

    他心中閃過無數念頭,也在知曉她病情的那一刻無數次在腦海中演練,復原中所有的急救場景,每天都在簡化急救流程,甚至將心臟除顫器安置在他能最快觸及的每個角度,只在為了應對這一天。

    兩分鐘的時間仿佛變得無比漫長,終于,他看到了人群聚集。

    眾人齊刷刷看向他,面容鐵青,如同剛目睹了一場葬禮。

    人群主動讓開一條路來,年輕的私人醫生正在為她供氧和陣痛,劉姨跪在地上面如死灰,已經停止為陶梔子進行胸外按壓,垂著頭,滿懷愧疚。

    地上的陶梔子仿佛換了一個人,仿佛如同已經死去一般,身體有僵直的趨勢,說一雙透徹的眼眸被病色奪去生機,臉色發青,周圍是滿地碎片和四散在地的糖果,就好像是她口袋里散落的星辰。

    那一刻,他不解,為什么兩個都掌握急救技巧的人都停止了心肺復蘇。

    正當他近乎沖動般上前時,陶梔子左手手腕第一次毫無遮擋地呈現在他眼中,在空氣中足夠顯眼,顯眼到可以終止一切的侵入性急救——比如心肺復蘇。

    原來……這就是她無數次深藏的秘密。

    他猜測過那左手腕的真相,又不忍去細究那真相。

    生命給不了他任何猶豫的時間,他眼尾微紅,這是他毫無瑕疵的容顏中唯一的裂痕。

    如同視而不見般,他立刻取代劉姨的急救位置,跪坐下來,閉了閉眼,強行令自己穩住心神。

    伸手將她上衣領口敞開幾分,低下頭,側耳貼在心口聽因,然后起身,幾乎沒有停頓般,保持著冷靜甚至于冷酷的頭腦,兩手交疊,進行上下有律的機械按壓。

    劉姨不確定身為昔日專業醫生的他是不是沒有認出免救手環,私人醫生愣在原地對這一切也是震驚到目瞪口呆。

    “先生,她戴著免救手環……”劉姨在一旁提醒道,似是不忍眼睜睜看他將錯就錯。

    “那是醫生考慮的,不是江述月考慮的。”江述月斬釘截鐵地說。

    轉瞬之間,昔日好聽的嗓音變得沙啞,目光死死盯著陶梔子毫無知覺的臉,手下動作未停,溫情又篤定地說:“她有未完的心愿……”

    未完的心愿,未竟的告白,最后的喉舌,逍遙法外的養父……

    她一路走來,負重前行,肩負著太多他人的心愿。

    她

    也許想過一走了之,但是那一次她垂死之際從浴缸中爬出,講述小魚的存在,講述眾人對絮語的誤解,還有不曾遠赴的意大利,想要住進的島嶼木屋,想要一面書墻,想要接受大學教育……

    江述月是這世上唯一知道她心愿的人,他是這世上唯一可以承受違背免救協議代價的人。

    梔子倒在糖果碎片中,說明事發偶然,她甚至還沒有完成當下的約定。

    于是他不得不懷疑那絕望的一刻,她是否也可能想求生,她是否有一瞬眷念……

    “先生,請冷靜,您會吃官司的……”劉姨不得不從旁提出最理性的判斷,以雇主利益為先,盡管她無比同情這個獨自面對死亡的孩子。

    “那我會走上法庭。”江述月清晰說完之后,抬眼看向私人醫生,沉聲道,“心電監護儀帶了嗎?”

    私人醫生愣了一下,從急救箱中取出便攜式心電監護儀,快速連接到陶梔子的胸前,屏幕上跳動的波形顯示她的心律微弱且極不穩定。

    江述月凝視著心電圖,果斷做出了決斷:“準備心臟除顫。”

    私人醫生沒有帶除顫器,面有為難,但是五米開外的木匣子中是最近布置上用于應急的除顫儀,迅速取來,調整好電擊能量。

    江述月接過除顫板,穩穩地將它們按在陶梔子的胸部,兩眼緊盯著監護儀屏幕,確保沒有其他人接觸到陶梔子后,且除顫環境標準,他沉聲道:“其他人撤離。”

    隨著電擊按鈕按下,陶梔子的身體猛地一顫,隨即再次癱軟下來。江述月的目光緊緊鎖定在監護儀上,看到心電波形依舊沒有恢復正常,立刻對私人醫生說道:“繼續準備下一次電擊,同時準備腎上腺素。”

    私人醫生迅速取出腎上腺素注射劑,找到合適的位置進行靜脈注射,同時再次準備好除顫器。

    “電擊準備完畢。”私人醫生側目說道。

    江述月點頭,將除顫板重新放置好,再次確認沒有人接觸到陶梔子后,果斷按下了電擊按鈕。

    這一次,心電監護儀上的波形終于開始有了變化,一條相對穩定的心律波形逐漸顯示出來。

    江述月的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他的眼神才開始有了變化,聲音微微發顫:“好……繼續監測她的生命體征,保持供氧。”

    劉姨在旁邊看到這一幕,眼中也不由得泛起了淚光,她默默低下頭,由衷捏一把汗,一時間在她的立場被推到了倫理面前,不知如何抉擇。

    但她清楚,雖然江述月的職業生涯早已結束,但是這將會是他唯一一次明知故犯。

    很有可能因此招來道德和輿論的無情審判。

    *

    陶梔子在黑暗的甬道里走了很久,那甬道盡頭是一束白光,她不得不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最初的感知是冷,仿佛整個身體浸泡在冰冷的湖水中,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使她微微顫抖。

    她的意識模糊而混沌,仿佛漂浮在黑色的海浪中,周身都是徹骨的寒冷。

    好不容易走到了盡頭,卻發現那里不是溫暖的天堂,而是真正的極夜,被雪山環繞著的深藍深淵。

    為什么眼前是寒冷的深淵,不是極致的白光,和走馬燈一樣的一生。

    她在極夜里抱著膝蓋,瑟瑟發抖,尋不到半點出路。

    她凝視深淵良久,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心里仿佛牽掛太多,黑色的暗潮如同一面鏡子,并非播放著她的過往,而是重現了很多人的面容。

    她心里梗著一塊大石頭,完全喘不過氣,耳邊是糖果罐子的碎裂聲,一次又一次在耳邊重演。

    在這世上最孤清的地方,她用力抱緊了雙膝,如同在母體中一樣。

    她對母親沒有記憶,也不知道從哪里尋求安全和陪伴,但是腦海里卻一遍遍回放著江述月的每一個垂眸,他嚴肅下的親和,他從容穩重的舉手投足,還有……

    他最后一天清晨,用力抱住趴在他面前的自己……

    總不住在想,和他在同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蘇醒,和他輾轉在寬闊柔軟被子里。

    他無意間拼湊和修復了她遺落在世間的碎片,讓她時隔二十多年才重拾自己,只不過……他只來得及將自己修復一半。

    死后的寒淵如此寂寥,希望他永遠別來。

    隱約中,胸口傳來真實的劇痛,紛雜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像是疾馳的火車進入隧道后的聲音,聽不清人聲,只覺得好像格外熱鬧。

    她感知到自己清晰的呼吸,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胸骨的疼痛,本能地想要張開口吸氣,卻覺得空氣像是被壓縮在她的肺部,怎么也無法順暢呼吸。

    耳邊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晰,是清涼的風聲,偶有江述月和他人的對話聲,帶著一種近乎執著到偏執的力量。

    江述月向來不偏執的,她本能覺得自己聽錯了。

    眼皮仿佛有千斤重,眼前的寒淵消失了,空氣開始回暖,她能感受到心臟每一次從容地對血液的擠壓,讓發燙的血液為她的四肢提供知覺和溫度。

    她拼盡全力想睜開雙眼。

    終于,一道微弱的光線透過眼簾刺入她的視野,是一片湛藍晴天,伴隨長青綠樹,像是宮崎駿動畫里的夢幻場景。

    直到,她眼前闖入了一雙焦灼的眼。

    他垂眸的模樣像極了上一次從泥濘中拾起自己的場景。

    將渾身被黃土和雨水掩埋的她,從泥沼中拎出……

    她重獲新生,看著眼前的天地卻格外平靜,陽光落在臉上,暖洋洋的。

    剛從極夜中走出的人,愜意地享受著的陽光。

    她的身體依然虛弱,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去與參與了一場兵不血刃的抗爭。

    她微弱地笑了一下,閉上了眼睛,讓自己在這份溫暖中稍作休息。

    第78章 啃一口 耳朵湊過來,給我啃一口先。……

    意識從渙散中一點點找回, 看了看天空浮動的云,她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遺憾。

    左手腕的袖口褪去,免救手環依舊安然無恙地在她的手腕上, 非常明顯的被查看過的痕跡。

    她微微一動,發現胸骨一呼一吸之間還是透著疼。

    她輕易知道這感覺, 她已經經歷過了急救……

    如果免救手環被查看過,說明不可能是救護車上的醫護人員進行的急救, 私人醫生也不可能, 因為他仍然會考慮到自己未來的行醫生涯。

    那么能夠實施專業施救的人,好像只剩下一個,但是她在印象里又覺得普通人對心臟病人的急救不可能到這種完善的程度。

    她的猜想陷入了矛盾中,心情很是復雜。

    原以為自己申請免救手環的那一刻已經考慮清楚,但是今日當她休克前真正清楚地嗅到死亡氣息時——

    她沒有害怕, 有的只是遺憾。

    江述月看向她的眼神, 帶著幾分凝重,余光看向那手環時, 瞳仁像是一瞬間被洗刷掉了顏色,很難讓人讀懂他的心緒。

    在這樣的目光下, 她本能地想要隱藏著什么, 有些心神不寧別開目光。

    面前一邊是江述月,一邊的戴著胸牌的私人醫生, 她甚至一時沒有意識到自己剛經歷了劫后余生,只是目光被地上的玻璃片和糖果紙吸引的時候, 她才知道猛然想起什么。

    “現在幾點了?”她連忙問道, 作勢要起身。

    “血壓有些低,心率還不太穩定。”私人醫生在一旁一五一十地說道。

    江述月看著陶梔子,神色依然柔和, 抬手略微按下她的雙肩,用嚴肅的口吻淡聲道:

    “你現在的身體狀況非常虛弱,不能隨便起身,至少要等生命體征穩定下來。”

    由于心里有迫在眉睫牽掛的事情,她的心率不知不覺地上升了一些,這是極為不利的,但是她完全無法控制。

    “我和那個小孩約好的……”

    幾乎難以想象,作為成年人在一個小孩子面前爽約究竟會帶來多么負面的影響,興許她會跟自己一樣,多年都會對陌生人保持無端質疑,直到無數個日夜之后才能勉強修復。

    “放心吧,我已經托人臨時買了一份糖果送過去了,你以后還會見到她的。”

    江述月語氣低柔,平鋪直敘地說道,微微掃了一眼

    免救手環,像是出鞘的寒刃一時間沒了目標,飛馳的箭矢在半空中解體而殺傷力全無。

    再齊全的準備,也敵不過自己種下的終極殺招。

    他的瞳孔中如同覆了一層燃燒后的灰燼,只剩下滿滿的無奈和垂敗。

    陶梔子聞言,這才滿滿平復下來。

    當她問及是誰給她進行侵入式搶救的時候,私人醫生原本淡定的眼神多了幾分慌亂,他不敢輕易承認,只好保持沉默。

    江述月低啞著聲音說道:“是我做的,抱歉,我會承擔一切追責。”

    陶梔子愣住了,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復雜的情緒。她沒有料到是江述月親自對她進行急救,盡管她早有猜測,但真正聽到答案時,內心依然無法平靜。

    她呼吸著這熟悉的空氣,身體沒有承受很大的痛苦,而且……

    大概只有江述月敢明知故犯了,因為他比其他人都了解她身上的秘密,和她肩負的使命。

    他了解她的過去,盡管并非全部,但是他也同樣與她思索著同一片宇宙。

    免救手環更像是她逃離生活的一種標志,給了她笑對余生的勇氣,讓她可以知道自己頭頂上懸著一個倒計時,于是更加用力地嘗試新鮮事物。

    她完全可以放任自己一走了之,如果今天但凡暈倒的地點再偏差一些,那她就再也不會醒來。

    在生死面前,她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而已。

    她倒沒有怪他的意思,只是猜測道:“你并不認識免救手環是嗎?”

    出乎她意料的是,江述月篤定地回答道:“我認識,并且明知故犯。”

    原本想要給他找一個更合理的理由開脫,沒想到他卻非常誠實,但是打破規則這件事,完全不像是江述月的行徑。

    他應當是從小到大都是家庭成員的驕傲,卓越優秀又正直,會遵紀守法原則感極強。

    “你不像……明知故犯的人。”

    陶梔子平靜地推測道。

    江述月說:“我深知免救協議里面對于人權尊重的部分,這次事發突然,我很難判斷你是否在那一瞬間后悔過,而且……”

    “我只是個普通人……”

    有私心有共情的普通人……

    她的目光與江述月的對話,他們都讀不懂的對方的情感,執著、痛苦、無奈,還有深藏的溫柔。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其實這一次的確突然,我倒是不怕死去,但是我盼著能在多來點時間,讓我能再做點什么……”她語氣艱澀,滿懷遺憾地說道,聲音中有些許的疲憊。

    江述月問道:“你想要完成什么?”

    陶梔子心中的念頭非常明確,但是她卻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就微微一笑,打著哈哈,“花園還沒弄好,鸚鵡沒有完全訓練好,《神曲》也還沒有聽完……”

    “還有旅行和上學,以及島嶼上的花園洋房。”江述月幫她補充道。

    陶梔子淡然地搖搖頭,苦澀地笑了笑,“那些就不用了。”

    *

    經歷了這場生死考驗,陶梔子的心態好像變了些。

    她愈發珍惜那些好時光。

    小木屋的玻璃修好了,而且換成了隔音玻璃并且進行了加固。

    當晚兩人剛要作別的時候,江述月問道:“去我哪里,還是來你這里?”

    陶梔子一頭霧水,一臉問號看向他。

    江述月不露聲色地說道:“睡覺。”

    她這才恍然大悟,本應該是大病初愈后無比虛弱,但是她卻仿佛瞬間回到了平時的樣子,故意湊近了打量著他的臉。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嗎?你居然都開始自薦枕席了。”

    她嬉笑著開著玩笑,笑聲張揚。

    江述月清了清嗓子,并沒有助長她的笑聲,而是輕輕按了按她不安分的雙肩,低聲道:“你的情況,有很多潛在的風險……”

    陶梔子無所謂地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說道:“病發了又能怎樣呢,總有一天,是你多努力也救不回來的。”

    她趁此機會,像是交待后事一樣說道:“我床頭的抽屜里有一疊紙,是我準備好的遺書,如果我真的一命嗚呼,可以撥打上面的電話,火葬場會派車把我運走……”

    “能救回來。”江述月在她的滔滔不絕中無所適從,開口打斷道。

    陶梔子輕哼一聲,沒由來地多了幾分幼稚的攀比心:“救護車來了都拿我沒辦法,你能怎么樣。”

    “有辦法,有的是辦法。”江述月聲音比夜色還沉,眼神如同強行在她世界里強行闖入的光亮。

    可偏生她就本能地相信著這句毫無依據的結論,明明有一肚子可以反駁的話,可是,她卻像是中了邪一樣深深地相信著。

    此刻不想辯駁什么了,她一時興起,大大咧咧地說:“這些都是后話了,耳朵湊過來,給我啃一口先。”

    她原本只是習慣性地說著調笑的話,但是他的身影前傾幾分,嚴肅的一張臉沒有什么不自然的神色,在她面前微微側頭。

    江述月發梢處的柑橘調突然闖入鼻息間,對于她來說像是一種致命的誘惑,讓她一時間呼吸加重幾分。

    “你如果這么容易激動的話,那就先不給了。”

    江述月剛說完,陶梔子發現自己的手腕已經被他握住,微涼的指尖搭在了她的脈搏上。

    見他似有直起身的趨勢,她心里一急,連忙抬手環住他的脖子。

    原本只是想輕輕碰一碰,結果一心急,竟然真的長著嘴巴在他耳垂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牙印。

    她事后連忙定睛檢查了一遍:“這個力度應該不會咬破吧……”

    原本冰涼而精致的耳垂,在她仔細的檢查下竟然溫度上升了幾分。

    陶梔子心里有點慌了,連忙說道:“好像要發紅了。”

    正當她準備再仔細看一看的時候,江述月直起身,讓耳朵到了一個她沒辦法觸碰的高度。

    他清了清嗓子,語氣格外正經地問道:“到底睡哪里,決定好沒有。”

    “這還用問嗎?只要是和你睡,睡大街都可以。”

    她親眼看見江述月的嘴角抽動了一分,立刻正色道:“一處地方一天,交替著睡……怎么樣?”

    她試探地抬眼觀察了一下他的面容,總覺得他進行格外秀色可餐,伸手準備拉他的領帶,故技重施。

    江述月輕輕覆上她的手,啞然說:“先別急,等躺下再說,你心臟不好。”

    說話間,他的呼吸好像也亂了幾分,陶梔子對于這微小的變化不是太敏感,但是轉念一想,胸骨因為急救還發疼呢,還是不能做得太過分。

    他們并肩一起去江述月住處的路上,陶梔子在心里憋了半天,關于她心里的疑問。

    她終于忍不住問道:“述月,你是不是因為知道我活不久了,才突然這么縱容我?”

    第79章 求生 反而離神越來越遠了。

    原以為這個問話會將兩個人對話的氣氛帶入到更加深沉的氛圍, 但是江述月卻不如陶梔子預想的那樣神情肅然,反而用分外輕松的語氣反問了一句。

    “縱容你,需要那么大的代價嗎?”

    這句反問讓陶梔子一時啞然, 大腦空白了一瞬,像是又被什么新思路擊中了一樣, 在短暫的震撼過后,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她知道自己可能偶爾聰明偶爾愚蠢, 但是她還是試圖去理解這個世界的更不一樣的解讀。

    思考間, 江述月沒有打擾她,之時下頜線被木槿樹的光影模糊了棱角,眉眼在影影綽綽的明暗間柔和了很多。

    夜色將江述月的外殼層層剝離,讓人有片刻洞察出他真實的內心。

    直到他們并肩行過了主樓,陶梔子才喪氣地垂下眼瞼, 認輸般搖搖頭, 實話說道:“我不懂。 ”

    江述月給她的觀點都十分溫和,沒有任何尖銳之處, 只是說了一個最尋常的場景。

    “這不是農貿市場,沒有錢貨等價交換, 不需要事事付出代價。”

    “我會幫你, 但是這都不是出于憐憫。”

    聽到這里,陶梔子彎唇一笑, “是出于人道主義?”

    她看到江述月搖搖頭,否認道:“更不是。”

    “是因為什么?”

    “因為我好像曾經數次見到你眼中的求生欲, 如果一個人生出求生欲, 那他大概率真的能獲救……”

    江述月說話間,在樓下一個被小花園前緩緩慢下了腳步,最終駐足在了院落旁的紅漆木門前。

    公館內很多建筑不是完全獨立的, 每棟樓建筑風格有些許不同,但是內里交錯復雜,很多通道可以實現內部互通。

    陶梔子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在指紋鎖的地方按下右手食指,腦海里卻在浮現他剛才的話。

    她一度以為江述月是不是失憶了,忘記了她手上免救手環的事情。

    求生欲,免救手環,這不是相互矛盾的兩個詞嗎?

    她說:“你真的……看到過我想求生嗎?”

    江述月坦率地看了她一眼,語氣像是一團下沉的空氣:“不然搶救的每一秒鐘都很寶貴,那么短的時間不足以支撐我想明白一切,只因為…… 那一刻我回想過你轉瞬即逝的求生欲。”

    這個問題,她自己也不清楚。

    “我以前以為人是最了解自己的,但是人才是最不了解自己的,自己模樣如果不借助鏡子和攝像機等工具,根本不可能用肉眼直接看到,在這方面真有些可悲……”

    她低喃道。

    此時門鎖發出了電流聲,門開了,江述月單手撐著門,讓她優先進去。

    來到了室內,光線有些暗,好在室內布置了等待,待上十幾秒鐘之后,雙眼適應了光線,反而會覺得這亮度才是最讓眼睛舒服的。

    “有什么可悲的,我看得見也算數。”

    江述月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道,于是領著她,上了內部電梯。

    “我……哪怕戴上免救手環,但是生活中總有那么幾個瞬間,美好到讓我不想死了。”

    電梯上行,陶梔子早已無心去觀察電梯內不同尋常的復古裝飾,有些沉浸于自己的低落里。

    “哪怕你有一瞬間的后悔,都可以取下手環,它永遠賦予你改變主意的權力,就像瑞士的安樂死一樣,哪怕服藥的前一秒,你后悔了,你依舊可以選擇終止死亡進程。”

    電梯封閉的空間內,將他的嗓音進行了很好的收集,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他就好像是動一根手指就能春風化雨的人,沒有任何的聲勢浩大,不會用任何觀點試圖說服她后悔戴上免救手環。

    她最害怕與世俗做斗爭了,無數人會一味讓她珍愛生命,可卻沒有任何一次試圖理解她為什么做出這樣的選擇。

    為什么生活中樂觀生活的她選擇走上這樣一條崎嶇的路。

    是因為她內心過于脆弱嗎?是因為她不夠勇敢嗎?是因為她過分狠心想要離開那些愛她的人嗎?

    生命可貴的道理她永遠知曉,她也會永遠好好地生活,但是這都不妨礙她放棄治療。

    她知曉自己從未有一刻想要成為自殺者。

    有人將生命的長度放在自由之前,但是她將自由放在了生命之前。

    自由地活夠每一天,再灑脫地死去。

    成為一個孤兒在這一段人生里好像沒有帶來過什么切實的好處,唯一的好處就是讓她的生命不需要肩負太多人的命運。

    “滴”一聲,紅燈亮起,電梯停下,他們走了出去。

    在開燈之前,她呈大字直直在昨晚過夜的床榻倒下。

    那一刻,江述月瞬間回過頭試圖阻止她。

    但是她已經倒在了身后的一片柔軟中,那一刻,她知道為什么江述月要阻止了,因為她胸骨又在發疼了,還是因為急救而自損的傷,好在肋骨沒有骨折,不然就更遭罪了。

    她從未想過埋怨這胸骨的痛,只不過需要江述月來給她一定的療愈而已。

    這一路,雙眼早已適應了光線,隔著昏暗觀察著江述月的身影,她的心臟又開始不安分起來,心跳很有存在感。

    但是她害怕再休克一次,那樣的話胸骨說不定真的會骨折。

    今天在淋浴房的時候,不能像往常一樣開著很大的熱水,而是只能進行一些擦洗。

    江述月沒有放她一個人,而是平均十幾秒就要弄出聲響讓他確認自己安全。

    慢慢吞吞地擦洗干凈,陶梔子打開門,心情很是閑適地走了出來。

    鸚鵡從小木屋被轉移到了隔壁,這樣就能在陶梔子身體不佳的時候也能有人幫忙照料。

    她來到窗前,卻發現這個窗口壓根看不見小木屋。

    有時候從外面打量小木屋,總覺得它在這七號公館中顯得格外質樸。

    她看著窗外陌生的院落,漸漸失神,低聲說:

    “說來可能有些販賣苦難,小木屋是七號公館里最質樸最毫無特征的地方,甚至劉姨總說它狹小,設施不夠現代化……”

    “但是它其實是我從小到大住過的最好的地方,你能猜到為什么嗎?”

    她像是無疑耳聞,因為沒有相同經歷的江述月恐怕很難理解小木屋對于她的意義。

    “也許,因為那是你的私人空間。”江述月在窗前單人沙發前坐下,長腿向前延伸,視覺上十分頎長。

    陶梔子驚喜地失笑,好像沒有把他問住,點點頭:“嗯……”

    她一直都在過集體生活,也很好地適應著集體生活,所以獨自待著對于她來說是盛大的恩賜。

    只不過她也不是總想自己待著,比如午夜的時候。

    夜晚總是將空氣加熱得分外惆悵,放大內心深處的孤寂。

    這晚他們很早就鉆進被子,有充分的時間進行天馬行空的聊天。

    陶梔子后來聊天的空隙注意到了頭頂的天花板,便開始研究起天花板上的花紋。

    那些由連續交織的線條組成,沒有明確的開始或結束,往復地用不同的白色填滿天花板。

    江述月說,這是凱爾特結紋。

    有復雜線條與無頭尾交織方式,象征生命輪回、自然循環和時間永恒。

    她認真聽著這花紋在哲學和宗教里的意義,便發現了什么規律:

    “你對西方宗教這么了解,這是你的信仰嗎?”

    江述月淡笑,在她身旁說道:

    “如果只信一個宗教,我離神會越來越近,但是當同時用幾個宗教互相佐證的時候,我反而離神越來越遠了。”

    陶梔子好奇地問道:“所以你是離神比較遠的那一類?”

    “我將宗教看作觀察這世界的一種角度而已。 ”

    陶梔子聞言一笑,贊嘆道:“這個說法我比較喜歡。”

    說話間,她一時興起,側頭吻了吻他的脖子,雙唇貼在那方溫度上,能感知到他每一次脈搏的跳動,血液在皮下的血管中循環流動,在微觀的世界里的,如同河流一樣急促,讓人感受到生命的星輝。

    她最終還是忍不住去吻他的耳朵,像是吸血鬼一樣偶爾露出自己的獠牙,忍住想要啃咬的沖動,最終還是決定善待他的耳朵。

    “要說活著最開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可以睡前啃一啃耳朵了。”陶梔子沒有給這句話摻雜復雜的意義,只說依照本能陳述了一番事實而已。

    江述月難得表示出了些許驚訝:“這是你的偏好?”

    她如實回答:“不清楚,是最近才發現的,耳朵柔軟又涼涼的,加上你身上的香水味,就覺得一切都相得益彰,總想一口吃掉又有點舍不得。”

    聽到她的抽象描述,江述月閉了閉眼,重新恢復了平靜。

    不一會兒,耳邊的聲音又響起了,伴隨著她微弱的呼吸,耳朵發生了一些微小的變化,被子里的空氣也隨之變得燥熱起來。

    “你不知道耳朵被你這樣弄是什么感覺嗎?”江述月的聲音重新響起,眉頭微蹙,身上的體溫難得升高了一些,并不明顯。

    此時陶梔子享用耳朵的進程又被打斷了,她不得不松開嘴開回答他,這才給了耳朵以及渾身上下緊張的細胞喘息的機會。

    “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

    我也不知道你的耳朵有什么魔力,總讓我就是很喜歡,我還要貼著耳朵睡覺。”

    江述月喉結動了動,沒有多說什么。

    第80章 克制 這世界到處都是你的容身之地……

    經歷了心源性休克后, 在七號公館開始了一段漫長而細致的修養過程。

    為了便于照料,也方便私人醫生出入,她多數時間都是在江述月那里修養。

    陽光透過半掩的窗簾灑進來, 落在素色的床鋪上,輕輕柔柔地鋪展開來。房間里每一樣物品都被精心布置過, 沒有一絲累贅的裝飾,唯一的巧思在天花板上, 挑高很高, 如果不刻意仰頭,就看不見。

    她的身體比之前虛弱了些,胸口的疼痛隨著呼吸起伏,但比起剛被搶救回來的時候已經好上許多。

    床頭放著一個指脈氧儀,每天都要測量血氧飽和度, 確保心臟和肺部的功能正常。

    私人醫生名叫冉飛, 就是上次參與過急救的那位,每天會準時過來檢查她的生命體征, 心率、血壓和血氧飽和度,每一項都要精確記錄。

    冉飛總是嚴肅簡短, 鏡片后一雙眼, 卻透著種專業的嚴謹:“今天心率有些波動,要多注意休息, 不要起身太久。”

    她不知道冉飛的來歷,但是能進入這里工作的大概也不是普通人。

    她被叮囑不能輕易下床走動, 稍有活動也要在江述月的幫助下進行。

    隔壁江述月的辦公室有一個相對封閉的小型會議室, 他和冉飛時常關上門討論什么,但是隔音極好,她對談話內容一無所知, 但是她的心很大,放不下太多的顧慮。

    “沒想到離開醫院之后,我還是像一個病號。”

    陶梔子半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看著面前看到了一半的電影,恰好江述月走了進來給她遞了杯常溫的橙汁,上面插著一根吸管。

    “這里完全不是醫院里那一套,只是正常調理而已。”江述月見她沒有接橙汁,看出她心里有些別扭,低聲提醒道,“要喝嗎?”

    他向來給她杜絕了那些不健康的飲料,費盡心思從天然果汁那里調出更好的味道,順便給她增加一些必須的補劑。

    陶梔子一言不發,抬頭接過橙汁,認真地喝著,嘴角不住露出滿意的笑意。 

    “我想出去玩,我現在可是過一天少一天,一天都不能浪費,而且房租之前一手交了三個月的,我不能在這里一天天發霉。”

    江述月眼神微動,看向她,眸光復雜而柔和,寬慰道:“快了,只是調理一下,又沒讓你去醫院治療。”

    她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度過,江述月沒有再去過藏書閣,而是在她隔壁建立了辦公區域,工作很是輕松,除了一些需要他簽字重要合同以外。

    他會時不時來臥室看看她,并不是二十四小時和她待著,照顧她的同時給她留足了私人空間。

    看窗外的秋葉由黃變褐,聽風從遠處穿過院落,帶來絲絲涼意。

    不過才臥床兩周的時間,每天秋葉都好像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敗,她心里有些慌亂,又不知道慌亂些什么。

    兩周之后她需要進行小范圍的活動,大多時間里就是在公館內溜達,還有很多新奇的角落等待著她探索。

    似乎是因為那天公館內不少工作人員目睹她的病發,在那天之后公館內的氛圍變了一些。

    她依舊保持著一早去小廚房溜達,和劉姨一起喝茶,聊上幾句天的習慣。

    “小陶來了啊,這幾天瞧著臉色也變好了,看來調理得不錯。”

    陶梔子一踏進茶室,劉姨就立刻用毛巾擦干手,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

    “是嗎……”

    聞言,陶梔子下意識抬手用手背摸了摸臉頰,倒是沒注意自己臉色的問題,因為她的臉除了蒼白,就是缺氧時候的青紫,絲毫沒有半點臉色好壞的概念。

    劉姨給她遞了一塊糕點,說道:“你被照顧得很好。”

    陶梔子腦海里立刻閃現出某個熟悉的身影,知道劉姨說的是誰。

    原本她一直好奇私人醫生的職責范圍是什么,難道她一個普通的外來租客也可以享受到這份待遇嗎?

    但是劉姨作為公館內極有發言權的人都沒有表示疑惑,那她就只好簡單地理解成善意了。

    她點點頭,由衷說道:“能在這里遇到各位,是我的幸運。”

    原以為自己免救手環被人看到后,公館工作人員會覺得她如果隨時會死,會不會比較忌諱。

    她對此完全理解,但是她日子如常,沒有遭受任何驅趕,而且劉姨考慮到她身體的問題,沒有繼續讓她去花園干活,而是每天帶著幾袋飼料去指定的地點喂喂魚,還有在很遠的后山處有一群小羊,剛好是毛茸茸很可愛的階段。

    她利用喂魚的機會,走遍了公館內所有魚塘,一些她想到的沒想到的都有。

    不同的魚有不同的講究,這些都會有專門的人從旁協助她。

    她知道自己得到了格外的照顧,反而有些慚愧起來。

    “小陶啊,你性格這么好,這么熱愛生活,這世界到處都是你的容身之地。”

    劉姨已經盡量讓話顯得委婉,沒有刻意去提及那些嚴肅的字眼,輕巧地避開了有可能讓人情緒過分波動的點。

    “其實偶爾我的腦子也有點亂,如果我足夠幸運,我還能有時間進一步思考下,但是如果只有無休止地待在醫院這一條路,我還是會堅持我之前的想法。”

    陶梔子心中了然,她不想格外尖銳地表述自己的全部想法,盡管這樣的勸告她已經聽過很多類似的了。

    “抱歉啊小陶,我沒有這部分和你一樣的經歷,可能無法感同身受,只能盡量理解你,對于一部分人來說,自由比活著更重要,這一點我還是可以理解的。”

    劉姨盡量用笑容掩住眼底的憐惜,轉而喝了一口茶來化解氣氛。

    陶梔子在原地有些尷尬地往四周張望。

    恰好遇到小廚房里有個小姑娘端著餐盤走了出來,餐盤上簡單放著一個水煮蛋和可頌,還有一小塊獨立包裝的黃油。

    這基本算是小廚房里最常見的哪類早餐,中西式都有。

    陌生小姑娘和她打了個照面,對方直視著她,用了很多探尋的目光,雙方對于對方都是極為陌生的。

    在這種情況下,陶梔子會率先微笑點頭,以表達友好。

    多數人其實會沖她微笑一笑,有些社恐的人可能會很緊張地收回視線。

    但是很少有人像此刻這樣,直接原地翻了個白眼,像是很晦氣地掉頭離開。

    陶梔子的表情僵在臉上,但很快收回了視線,低頭看著手邊的茶湯。

    劉姨剛好錯過了這一幕,轉頭只看見一個離開的背影,笑著介紹道:

    “那是阿眉,你之前應該沒見過,最近新來的員工,還在實習期。”

    陶梔子聽到這里,倒也沒怎么放心上,畢竟人的性格不能一言以蔽之。

    “最近公館的人比之前多了一些,是新來了很多人嗎?”

    她語氣隨意地問道。

    “是啊,招了有三十幾個新人,有些教不會規矩,有的只顧著勾心斗角,很是頭疼,今年這批新人到底和以前遇到的不一樣了。”

    陶梔子恬淡一笑,她極少聽見劉姨抱怨些什么,作為非常專業的管家,保持著極高的素養。

    聽到一些怨言,她反而覺得劉姨在自己心里似乎多了些尋常人的世俗氣,這讓她反而覺得親切。

    這幾天秋風送爽,涼意透過窗戶的縫隙輕輕滲入室內。

    陶梔子又一次站在碼頭前,和幾天前相比,這里似乎沒有什么變化,但細看之下,卻多了一些秋天特有的寂寥感。

    江面上漂浮著落葉,仿佛那些無處可歸的心事,隨著波浪起伏,最終被遠遠地帶走。

    陽光透過

    稀薄的云層,灑下一片淡淡的金黃,將碼頭上的一切籠罩在柔光中。

    陶梔子低頭看了看懷里的糖果罐,和上次一模一樣的配制,玻璃的罐壁上反射出斑斕光影,和星空色的糖紙相得益彰。

    有時候她反而有些羨慕這個小女孩了,如果相同年齡的自己得到一份同樣的禮物,那她的童年和青春期應該都會好過很多,她會更早獲得希望。

    慢慢地走向碼頭的盡頭,目光在嬉笑打鬧的孩子們中尋找。

    那片金色陽光中,小女孩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她穿著那件舊舊的棉布裙,肩上依舊背著紅書包,站在一群孩子中間,略顯孤立,目光時而露出星點渴慕。

    成年人不懂孩子在渴慕什么,認為她渴慕視線之內的一切。

    可是陶梔子知道,那時候的自己在透過插滿玻璃片的高墻偷看自己的未來而已。

    陶梔子走近,小女孩也看見了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絲驚喜,但隨即又帶上了一絲不確定的神情。

    她呆愣地站在原地,就這么看著陶梔子,好不容易上次兩人剛破冰,但是幾周不見,女孩又變得怯生生的。

    陶梔子慢慢走過來,站在小女哈面前,一雙黑亮懵懂的眸子仰起頭望著她。

    不知道她是不是每天都在這里守候,在這塊空地上守候的孩子很多,因為附近剛好是一個班車停靠點,吞吐著這個都市里忙碌的人。

    在孩子們放學和家長班車抵達中間是有一段時間差的,附近的小亭子里面坐著個值班的保安大叔,算是幫家長們看著孩子。

    在忙碌的角落里,誕生出多少不被人注意到的場所,一個廢棄的碼頭前的沙地,反而可以成為樂園。

    陶梔子在長凳上坐下,看著小女孩此時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遠處的女孩子們正在玩跳房子的游戲,男孩子們則在互相踢一個易拉罐。

    笑聲此起彼伏,甚至偶爾傳來小孩子激動的尖叫。

    陶梔子順著她的視線和她一起看那些人跳房子,看了一陣,感覺到身旁的小女孩對她的戒心慢慢放下,她才緩聲開口:

    “你想和她們一起玩嗎?”

    小女孩收回實現,搖了搖頭,心里憋著話,又表述不出來。

    或許太多人都試圖去教會她如何融入,但是陶梔子卻清朗地說:

    “不想就自己玩,不用試圖融合任何集體。”

    小女孩動了動嘴唇,好半天才低聲說了一句:“你跟其他大人說的不一樣。”

    陶梔子笑了開來,往長椅上一靠,姿勢慵懶地和她一起看著眼前的喧囂:

    “我小時候覺得自己這樣挺孤僻的,但是你知道嗎,其實人并不是像皮球一樣圓滾滾的,而是像巖石一樣帶有棱角,但是很多人,包括你自己,都會不知不覺地打磨自己,打磨得像鵝卵石一樣光滑,可你覺得這還是原本的那塊石頭嗎?”

    “如果你小時候也和我一樣,那我就……不怕了。”小女孩的聲音輕輕的,偶爾會偷偷打量幾眼身邊的陶梔子,像是在偷窺一片溫柔美好的夢境。

    她如美夢一樣,突然前來,又突然消失。

    她塑造了了自己對長大后模樣的渴望,不偏不倚,她想成為這樣特立獨行又溫柔的模樣。

    “你上次是不是以為我騙你了?”陶梔子微微一笑,將身旁的糖果罐遞給她,罐子偏大,怕她抱不過來,先幫她暫時放在身旁的石凳上。

    “沒有……有人跟我說,你生病了,暫時不能來。”

    小女孩垂眸,盯著糖果罐,似乎在努力掩飾心中的好奇,模樣有些拘謹。

    她看向陶梔子的時候,又看不出任何外傷,不知道是具體哪里生病了,只覺得那修長的手指好像分外蒼白。

    陽光透過她的指縫,在長凳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是破碎的玻璃,又像是她心底的期待與惶恐。

    “謝謝姐姐。”小女孩低下頭,聲音細得像一絲風,在這個偌大的碼頭上幾乎被風吹散,但陶梔子聽得很清楚。

    她輕輕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發,那發絲有些粗糙,夾雜著陽光的味道。

    “無論如何,別去管那些討厭你的聲音,多聽聽喜歡你的聲音。”

    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說些什么能讓這孩子的童年過得更好,但是也言盡于此了。

    陶梔子點點頭,看到天色漸暗,遠處站著上次那位熟悉的養母。

    小女孩偷偷跟她說:“我現在不叫她阿姨了。”

    陶梔子很是配合地問了一句:“那叫什么?”

    “媽媽。”小女孩笑了一下,仿佛是苦盡甘來的微笑,又帶著強烈的生疏感。

    看著小女孩抱著糖果罐費力地走向那年輕女人,女人幫她連忙接過罐子,溫柔地揉揉她的頭發,蹲下跟她說了什么,然后看向陶梔子,遠遠朝她頷首,嘴型說的是“感謝”。

    碼頭的風依舊帶著涼意,秋日里的夕陽,雖不熾熱,卻足夠溫和。

    陶梔子站起身,離開了碼頭,轉身走向另一個方向。

    暮色中,遠處也有人影等她多時,心里剛升起的那抹失落又重新被填滿。

    江述月將車挺在附近,按照事先說好的那樣來接應她。

    她迎面走來,抬眼的瞬間眼底染上了笑容,像是城市傍晚亮起的霓虹燈一樣盈滿眼眶:

    “你把握時間的能力挺強的,分毫不差。”

    原本他們約好一會兒去餐廳吃晚飯的,江述月對于小女孩來說是陌生人,就讓他晚一些出門,在碼頭附近相遇。

    “我恰好看見班車到站,稍微估計了一下。”江述月倒是并沒有將陶梔子無處不在的贊美放在心上。

    兩人往車子的方向走,江述月不住問道:“走這一段感覺還好吧?”

    陶梔子失笑,總覺得他最近對自己關心過度,無奈地說道:“我真沒你想的那么脆弱,我要不跑兩步給你看看。”

    她作勢要往前加速,手腕被他默不作聲地扣住。

    她瞧了一眼手腕上的手,沖他勾了勾手指,兩人的默契已經培養成功,江述月略微傾身。

    陶梔子在行人熙攘的街角,抬手輕輕捧著他的側臉,將雙唇在他耳邊貼了幾分,然后松開他。

    “我只是看看你的耳朵是否安好。”

    路過的大爺大媽見狀,發出了稀稀落落的笑聲。

    江述月面不改色地直起身,繼續領著她往前走。

    陶梔子好奇地往他的方向張望,“奇怪,你的耳朵溫度都升高了,怎么臉就是死活不會紅。”

    說話間,她騰出一只手用手背試探了他臉頰的溫度,滿意地點點頭:“雖然沒紅,但是溫度還是升高了些的。”

    隨即她手腕上的手略微加大了力度,但是那雙深沉的眼總是能很好地保持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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