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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住所 他怎么會真的如此清貧?

    巷子依舊是那條狹窄的巷子, 墻上的青苔和藤蔓隨著季節的變換漸漸枯萎,空氣中彌漫著秋天干燥的氣息。

    清早,在新鮮出爐的包子散發的熱氣中, 生銹三輪車的聲音吱呀響起,剛啟動的那幾下, 金屬的摩擦聲讓人牙酸。

    三輪車好不容易被人蹬出了破舊的院落,經過一樓住戶的時候, 一大爺用一口遞到林城口音埋怨道:

    “我說老陳啊, 這三輪你要是舍不得換,回頭往輪轂里面打點油,吵得人腦仁都疼,一大早就不得清凈!我要是忍無可忍了,就去街道辦告你!”

    “整天弄得走廊臭氣熏天的, 儂這種孬勢頭, 真是丟臉!”

    說著說著,大爺

    口音激烈, 大有要隨時開罵的氣勢,身上穿著洗得半透的白色汗衫, 隔著生銹鐵條沖著三輪車上的人罵罵咧咧。

    忽然一聲尖銳的剎車聲, 三輪車慢慢停了下來,蹣跚的身影從上面慢吞吞地走下來, 往回一路走到一樓大爺的陽臺下。

    鄰居大爺見狀,一時間沉默了一瞬, 站在自家陽臺上看著朝自己緩步走來的身影, 提高音量罵了一句:“啥啦?儂還不服氣啊?”

    陳友維緩慢從佝僂的姿態抬起眼,燒傷的左眼角像是一團死掉的肉一動不動,如同一個肉色的面具, 倒是其他臉部肌肉牽動起來,又是作揖又是賠笑臉,用普通話好聲好氣地抱歉道:

    “對不起啊,我下次注意,外地人……來林城做點小生計不容易,我給您賠禮道歉。”

    說完,他又深深作揖,將姿態放得很低,低得露出對生活卑躬屈膝的模樣,絕對的低眉順眼。

    老陳聽完對方賠禮道歉的模樣,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嘴巴微張,又像是咽下了什么話,最終冷哼了一聲,語氣卻不再尖銳:

    “我話講在前頭啊,下次再聽到這破車響,儂還是莫怪我去街道辦找人來管事體。”

    他拍了拍陽臺欄桿,聲音依舊大,卻少了些真正的怒氣:“外地人做生計不容易,我曉得。但做事情有規矩有分寸,儂聽懂伐?”

    頓了頓,老陳又嘟囔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心里有些軟了:“一大早,唉,吵鬧歸吵鬧,總歸是條活路……”

    說完,他轉身回了屋,拿起桌上的茶杯,靠在老舊的搖椅上,喝了一口,用力吐出茶葉桿,嘟囔著:“真是氣煞人!”

    陳友維對著那背影又連連道歉,看那人走進了屋內,這才又緩慢地走向三輪車,吱呀的聲音重新響起,一點都沒有收斂。

    待陳友維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后很久,陶梔子才從一個漆黑陰暗的樓道中走了出來,望著面前的一排樓房,若有所思。

    樓下的鐵門早已經失靈,所有住戶都在這敞開樓道里來來往往,樓梯間是沒有陽光進來的, 燈光昏黃,多數樓層的燈是完全失靈的,連燈泡都直接被人卸了下來,光禿禿的底座,全是蜘蛛網和積灰。

    陳友維住的這一棟,樓道的氣味比其他的更難聞,油氣混合著潮濕的霉味,在這里待久了不說呼吸不暢,能不直接把早飯嘔出來都算好的了。

    這棟樓居住環境格外惡劣,其他住戶陸陸續續搬走了。

    對于陳友維的鄰居家門前放著堆積如山的塑料瓶,陶梔子并沒有感到過多驚訝,因為她這幾天觀察下來,發現這戶人家是個精神有問題的拾荒老太太。

    陶梔子沒有親自接觸過這老太太,只是遠遠看見她拖著一麻袋瓶瓶罐罐回家的背影,干涸發黑的嘴上涂著艷麗的口紅,是上世紀末流行的顏色,臉上抹著不均勻的粉底,臉上黃一塊白一塊的,用小孩子用的塑料發夾將一頭灰發不均勻地分成兩份。

    一個辮子在上,一個辮子在下,如同雞窩一樣亂作一團,看上去完全已經打結梳不開了。

    和陳友維住一層樓的這個老太太,和陳友維一樣遭人嫌,大概因為他們一個是拾荒的,一個是收泔水的,平時這層樓是出了名的臭氣熏天。

    而正因為他們這層樓被邊緣化,才給了陶梔子可乘之機,得以掩人耳目上樓查看。

    老太太拾荒天不亮就會出門,陳友維剛才是她親眼目送離開的。

    陶梔子看了一眼這些被人碼得整整齊齊的塑料瓶,一時間有些心酸,但是她來不及多想就抬腳走向了另一面。

    陳友維的住所和拾荒老太太的一樣簡陋,甚至不如拾荒老太太的家,拾荒老人家中至少還有一些發黑的餐具,有做飯的痕跡。

    而陳友維的家,玻璃不知何時被人砸破了也沒有修,鋸齒狀玻璃殘片的地上的碎玻璃都已經積灰,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收拾了。

    其他的窗戶上的玻璃沒有破,但是也有裂痕。

    透過破損的窗戶,她仿佛可以看到陳友維的身影如何在這只有一張床和一條薄被子的房間內行動的。

    他怎么會真的如此清貧?

    空曠的房間內,在床頭的墻壁上,掛著一張黑白的馬賽克圖案的掛毯,上面的圖案是群山和的日月,很簡潔的風格。

    這掛毯是唯一能彰顯陳友維過去的物件,因為絕對清貧的人卻保留了這樣一幅完好無權甚至有些精致的掛毯,是比較罕見了。

    房屋內有一扇門通往另一個房間,但是通道的視角恰好被遮擋了,那張床和屋內的陳設,是陶梔子能看到的全部。

    由于陳友維都用三輪車代步,噪音很大,她給自己留足了充分逃跑的路線,房屋的頂層是互相連同的,如果陳友維半途回來,她還有撤離的可能。

    正當她不死心,想要把握機會繼續往屋內通道的方向張望的時候。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伴隨著塑料的碰撞聲,拾荒老人的家門竟然被人從內部打開了。

    原以為今天拾荒老人一早就出門了,她才敢放心大膽地上樓,誰知道此情此景之下,兩人竟然打了個照面。

    她這是第一次看見拾荒老人的正臉,臉上的脂粉含混不清,平時還能拖著大麻袋回家,此時連走出家門洗手都要用一個木凳子支撐著身體。

    再仔細一看,她露出的皮膚的部分沾著血漬,手臂上的傷口用紙巾胡亂一裹,上面的血已經干涸了。

    陶梔子見狀,本能地猜測對方大概是摔了,或者被人打的,但是由于對方是陳友維的鄰居,她這無處安放的同情心也需要收斂。

    她站在樓道中,和對方面面相覷,心中想過無數種街口來解釋自己的出現。

    但是老人卻先一步轉開視線,冷漠地去室外的水池邊用一個臟兮兮的鋁合金水壺接水,接完水,頭也不回地挪動的木凳子和雙腳,顫巍巍地進了屋子。

    她似乎對于生人出現在這里早已習以為常,陶梔子細聽了一下周遭的動靜,便拔腿直接撤離了。

    下到樓梯口的時候,她看見幾人從一輛商務車上下來,手中拿著話筒,有人扛著攝像機,每個人身上都戴著的某電視臺的工作證。

    他們見陶梔子下樓來,迅速圍了上來,問她認不認識李愛華。

    “李愛華?”陶梔子茫然地搖搖頭,余光密切注意著攝影機,她絕對不會讓攝影機拍到自己出現陳友維家樓下的影像。

    她匆忙否定過后,任憑記者再怎么追問,都一股腦地往外走,將這些是否拋在了腦后。

    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后來坐上地鐵打開手機瀏覽網頁的時候,看見了關于“李愛華”的詞條,倒不是頭條,但是在生活板塊占據了前十。

    有人叫“愛華哥”,有人叫“愛華姐”,因為李愛華多年前怪異的街頭舉動,多年后又有人在街頭拍到她的身影,一個穿著不合腳的高跟鞋落魄女人正在翻找垃圾桶的畫面。

    網上都是嘲笑的聲音,有個別理中客說幾句公道話,但是聲音很快被淹沒在了網絡的浪潮里。

    陶梔子不知道誰是“李愛華”,但是她也不知道李愛華做了什么壞事要被這么多人嘲弄和聲討。

    她的思緒又忍不住回到了那張掛毯上,陳友維現在的家中唯一的精致物件。

    想著想著,她自嘲地搖搖頭,在心里嘆息。

    十二年后,陳友維落魄至此,清貧又蹣跚,但是她自認為自己足夠有勇氣去和他對峙,但是她卻還是膽小如鼠,只敢在他身后偷偷跟蹤。

    如果她當面質問,陳友維會是什么反應?

    他會害怕嗎?害怕當年那個柔弱的孩子成長到如今的模樣,沒有被生活裹挾到忘記仇恨,沒有走上絕路,而是堂堂正正地出現在他面前,質問當年的真相。

    她坐在明亮的地鐵中,靠角落的位置,深深垂眸,讓眼神留在陰影中,腦海里回想出復雜的畫面。

    她也不知道的怎么才好,像抓緊生命里最后的時間去查明真相,但是又不敢貿然行動,唯恐打草驚蛇,再加調查難度。

    抱著頭,思緒最混亂的時候,她看到了微信群的信息。

    方院長正在籌備一年一度的慈善拍賣,群里發的是會場布置的照片,大家互相鼓舞著。

    往常陶梔子也是籌備中幫忙的一員,但是今年她已經不在安州,可是群還是以前的群。

    她將心中的煩惱暫時放在一邊,給方院長發去了關心,詢問她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方院長:「放心吧,我們已經差不多布置好了,今年拍品沒有去年多,買家也少了一大半,給我們省事了。」

    她看到這消息

    ,能輕易想象出方院長樂觀的口氣。

    說著是“省事”,實際上買家和拍品銳減,極有可能會讓這次慈善拍賣籌不到合適的款項。

    她佯裝不經意地問:「今年的籌款目標變了嗎?還是像去年一樣是五十萬嗎?」

    方院長:「你個小梔子哦,出去玩還不安生啊,這邊的事情你就別操心了,好不容易出省一趟要好好玩耍。」

    陶梔子開門見山地問道:「是五十萬嗎?」

    方院長再也沒有回復了。

    第82章 銀杏葉 不死去,也不復生。

    下地鐵之前江述月給陶梔子發了消息, 準備來地鐵口接她。

    公館里的工作人員很多都是開車上班,再加上公館附近并非人口密度高的住宅區,到附近去趕公共交通需要走上很長一段。

    原本江述月表示整個林城都可以開車帶她去, 但是她婉拒了。

    江述月問她想去哪里,想做些什么。

    她動了動嘴唇, 慚愧地保持沉默。

    她不想撒謊,也不想說出打算, 于是江述月只是按照她的意思把她送到最近的地鐵站, 回來的時候在去接她。

    給了她很大的自由。

    地鐵到站,自動門打開,陶梔子跟隨著人潮下站,上了扶手電梯。

    還有兩分鐘的時間供她提前思考外出的理由,或是如何在江述月那里搪塞過去……

    她沿途想了三五個緣由, 都覺得不滿意。

    出了閘機, 一抬頭,江述月正站在二號口的無障礙電梯處等她。

    也許在小說里, 這個場景適合給等待的男主角的指縫處捻上的一根燃了一半的煙,煙霧一縷縷隨風飄散, 翩然如塵。

    但是江述月沒有半點抽煙的習慣, 在人來人往中,在他那雙眼中, 落不下半點風景。

    陶梔子特意從另一個窗口去偷偷觀察他,看他在人潮中清冷疏離的模樣, 分明是帶有茫然的眼神, 卻如墨色一樣厚重。

    她第一次看他這模樣的時候,心里是懼怕的,但是越是走近他, 就發現那些恐懼早已消失。

    看夠了,她才慢吞吞從地鐵口走了出來,走上前,主動用食指輕輕勾住他的手指。

    她的小動作很多,江述月早已見慣不怪,反手將她的手整個握住。

    路過的幾個大學生不住帶著笑意回頭張望他們之間的互動,站在江述月的身邊似乎讓她可以輕易受到羨慕的目光。

    她經常不知道原因,但是非常明確的一點是——她從前很少被人注意過。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想到了某些說法,有感而發,“我忽然明白為什么幼兒園的小朋友都希望家長第一個來接自己了,因為有人接的感覺,很奇妙。”

    “這些不都可以輕易實現嗎?”

    江述月看向她,眼神一暖,嘴角牽起幾分笑。

    陶梔子左手藏在袖子里的免救手環,此時存在感極強,那金屬片觸碰皮膚的時候有些發燙,甚至帶著刺痛。

    她很想搖頭去否認這個說法,但是還是沒有這么做。

    恰好有個少年騎自行車從旁呼嘯而過,他動作流暢地把她換到了人行道靠里的一邊。

    這種被人不經意悉心照料的感覺,讓她一時間無法適從,血液如同過電一樣流經心臟。

    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她仍然還是會為這些細節悸動。

    “對了,我給你買了塊乳酪蛋糕。”

    其實心里的理由還是沒有想好,但是她率先將話題引到了甜品上。

    江述月接過紙袋,更像是幫她拎著,很自然而然地接過她遞過來的一切。

    掃了一眼紙袋上的LOGO,他眉頭微蹙,問道:“你排了很久的隊吧。”

    陶梔子一時語塞,沒有料想到他的切入點竟然這樣始料未及,立刻擺手說道:

    “今天是工作日的下午,倒沒有太多人排隊。”

    “排了多久?”江述月轉頭看向她。

    她無所謂地笑了笑,隨即像是很自豪一樣,“一個小時而已,平時都要排三個小時的,是不是超幸運!”

    說話間,她自顧自從百寶袋一樣的背包里又掏出了一個蔥油餅,迫不及待咬了一大口,也是網紅款,也需要排很久的隊。

    江述月本想想說什么,但是看到她吃著香脆的蔥油餅一臉滿足的模樣,又一時間不忍心了。

    陶梔子對林城的一切都感到新鮮,經常去打卡一些網紅食品,以前是大老遠走路去買咖啡,現在更是給他不由分說帶各種零食的。

    想讓她放棄去湊熱鬧排隊已經不現實了,于是江述月給了更加切實可行的方案。

    “你的身體不能多耗體力,這些零食可以找代購,別自己去排。”

    陶梔子立刻否定了他的方案,“達咩,代購的價格至少翻三倍了,我不愿意。”

    江述月太陽穴狂跳,他無奈地搖搖頭,抬手撫額。

    要勸阻她也不是,要直接給她補足資金也不是。

    沉默了半晌,身旁的陶梔子重新啃起蔥油餅,這塊蔥油餅格外酥脆,在她咀嚼的時候發出清脆細膩的聲音,和街道上的聲音穿插在的一起,格外有生活氣息。

    她有時候看似很好說話,可是在一些事情上的執拗程度卻超乎常人。

    車子停在馬路邊上,兩人上了車,將外界的喧鬧隔絕。

    陶梔子坐在副駕駛上,雙手仔細地捧著吃了一半的蔥油餅,唯恐碎屑掉在車內。

    江述月對于她在車廂中的行為倒是極為無所謂,在發動車子前,倏而問了一聲:“……你還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給你買。”

    陶梔子不可置信地一笑,“我想吃的有個東西都去了三次了都沒買到。”

    江述月:“是什么?”

    陶梔子信誓旦旦地說:“XX家的瑞士卷,現烤現做的,而且每日限量,我明天決定一開門就去。”

    聽到“明天”這個詞從她嘴里說出來,江述月臉上的神情倒是柔軟了幾分,收回視線,看向前方,發動了車子。

    他問:“那后天想吃什么?”

    陶梔子說:“想吃古法的赤豆冰沙,可惜秋天老板一周只營業一天……”

    他問:“大后天呢?”

    陶梔子毫不猶豫地答道:“要吃蟹黃湯包!正好快要到大閘蟹肥美的季節了,從來沒吃過這個地區的螃蟹……”

    她都傻傻地一五一十地認真思考,并回答,卻不知不覺,為未來的很長一段日子里,都不知不覺列下了計劃。

    江述月說:“螃蟹從十月開始最為肥美。”

    她有些失落地說:“那時候我的租期到了……”

    他斬釘截鐵地說:“那就續租。”

    她好奇地問:“那我也不知道在林城待這么久還有什么需要體驗的。”

    他很難得地說出一些很有生活氣息的話,語氣熟悉,內容陌生,“冬天吃黃魚年糕,腌篤鮮。”

    陶梔子忽然來了興趣,補充道:“你的生日也在冬天……對了,腌篤鮮是什么?”

    “一種燉菜,用的新鮮豬肉、咸肉和筍燉煮,鮮咸濃郁。”他簡短地介紹道,不動聲色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那林城的春天吃什么?”

    “青團、香椿、熏魚……腌篤鮮。”

    陶梔子笑了出聲:“你剛剛還說冬天吃腌篤鮮,春天也吃?”

    “把筍換成春筍,就是春天的腌篤鮮。”江述月說得一本正經,聽不出來半點開玩笑的意味 。

    倒是陶梔子的笑點十分奇特,發現了端倪:“豈不是一年四季只要有筍都能吃腌篤鮮。”

    “是啊,來年秋天,就可以用你親手種的桂花,去江城把老太太的點心師傅請過來, 做成桂花糕。”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無比尋常,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道路,是他一貫的氣定神閑。

    笑著笑著,陶梔子過了那個興奮勁,情緒如同寒霜一樣沉降下來,車內的火熱氛圍隨著車窗打開而慢慢消散在風中。

    她的笑聲消失了,轉而認真地看向江述月的側臉,他的神情如同往常。

    嚴肅、專注、清冷、看不出悲喜……

    江述月怎么會是一個不考慮實際情況的人,只是他刻意掠過了而已。

    一時間

    ,她不想掃興,但是一切都在不言中。

    她看著他的側臉,靜靜地說:“是啊,不知道我種下的那個桂花是否香氣足夠,讓點心師傅大老遠過來,太麻煩了……”

    “那就另請一個點心師傅,常駐林城。”江述月聲音有些干涸,似有些焦灼,是極為罕見的反應。

    她仿佛看見了一座完美無暇的璞玉,在此刻出現了裂痕,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眨眼間,一切都是原本樣子。

    陶梔子沒有說話,轉過視線看向窗外,郁結于心的感覺化作一口濁氣,被深深呼了出來。

    眼眶有些發熱,但是很快又消退了。

    當他們抵達公館的時候,前腳剛進入室內,后腳就開始下雨了,天色瞬間變得灰蒙蒙的一片。

    陶梔子來到窗前,抱著膝蓋,仰著頭看著玻璃外的雨天。

    她喜歡雨天,但是不喜歡秋天的雨天,沒有雷聲,不夠暢快,天色總是像鐵一樣厚重,將人壓得喘不過氣。

    雨水無休止一般,沖刷著已經發黃的樹葉。

    有一片被蟲子咬了一半的銀杏葉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場雨下了幾個小時,卻始終不掉落。

    她就像這片銀杏葉一樣,早就被蟲子啃得面目全非,不死去,也不復生。

    她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腦海中浮現出那些已經在心中扎根的陰霾和糾結。

    江述月不知不覺走到她身后,聲音倏而響起:“你在想什么?”

    陶梔子盯著那片銀杏葉,隨即閉了閉眼,輕聲回答:“沒什么,只是看雨。”

    江述月沉默了一瞬,坐在她旁邊,目光穿過窗玻璃望向窗外的雨幕,雨水打在窗上,細密的水珠順著玻璃滑落,像是無聲的淚水。

    “如果你不愿意說,我不會過問,但是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只要你開口,我都會幫你。”他輕聲說道,語氣篤定而沉穩,透著內斂的力量感。

    陶梔子抬起頭,望向江述月,嘴角勾起一絲勉強的笑:“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情,別人插不了手,我只是想和自己的記憶做一些和解,不然會入土不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聲打在窗戶上,仿佛是一曲無盡的悲歌,沉湎在時間的縫隙里。

    陶梔子轉過頭,看向窗外,那片銀杏葉依舊在雨水中搖曳,頑固地不肯掉落。

    第83章 講故事 他遇到的不是要處死他人的國王……

    傍晚, 陶梔子收拾衣服準備送去洗衣房。

    拿起衛衣的瞬間,從口袋中輕飄飄掉落了一張紙片。

    當時被她無意中揉皺成一團,她彎腰撿起, 準備順手扔進垃圾桶的時候,心里卻擔憂是什么重要物件。

    展開看了一眼, 是一個月前博物館日的宣傳單——早已過期。

    陶梔子遺憾地嘆了口氣,將紙團揉了起來, 遠遠拋向垃圾桶。

    但是她沒投中, 這樣的事情時常發生,正欲上前把紙團重新放心垃圾桶之時,紙團掉落的動靜剛好讓一旁正在看雜志的江述月注意到,并搶先一步將紙團撿了起來。

    “博物館日?”江述月注意到上面的標語,隨手將雜志合上, 抬眼看向陶梔子。

    陶梔子頗有遺憾地倚靠著書架, 淺淺嘆了口氣,“本來之前想約你一起去的, 但是我剛好在博物館日的頭一天休克了……一打岔,已經過期一個月了。”

    “這有什么關系, 不是博物館日也能去博物館。”江述月將紙團整齊展平, 平鋪在面前的矮幾上,而不是將它當做進垃圾桶的垃圾。

    她不假思索地說道:“如果不是博物館日的話我是不會去的, 三個博物館全票加起來一千多一個人,我不可能花這樣一筆錢在這里的……”

    三館聯合的博物館日幾年才能遇到一次, 而且免票價。

    說這話的時候, 陶梔子心里還是有所保留,她感覺自己的邏輯和江述月可能完全天差地別,直到說完的那一瞬間, 她才遲鈍地意識到他們很有可能不能在這件事上共情。

    她銀行卡上的余額去自費進館綽綽有余,但是她依舊無法做到讓里面的余額驟降,因為心里沒有安全感。

    這份來自生活深層的鴻溝,支配著他們的性格與邏輯,只需要一件小事,就足以產生諸多可以討論的分層。

    不過,他沒有問,而是端詳著發皺的傳單上磨損的字樣,眼神清淺,眼尾風煙俱凈。

    江述月緩緩說道:“那就等下一個博物館日吧。”

    陶梔子失笑,心里早已釋然,“下一個這么大型的博物館日至少再等兩年吧,無所謂的,還有很多值得體驗的事物。”

    將衣物拿出房間之前,她錯開視線看了一眼那茶幾上的傳單,特意多走了幾步,抬手將它重新放進了垃圾桶。

    最后才松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某種儀式一樣。

    晚上熄燈之后,她頭一次在江述月的身邊失眠,換了好幾個睡姿都不奏效。

    翻身時候和被子產生的摩擦聲隱隱透著某種不安。

    就在陶梔子又重新側向右側的時候,她發現眼前人影一閃,江述月略微起身,她這才驚訝地發現江述月也還沒睡。

    正欲詢問緣由,卻發現江述月的身影已經半壓下來,側頭將耳朵靠近她的心臟,去細聽她的心跳。

    黑夜中,她大睜著雙眼,眨巴了兩下,一時間不敢動彈。

    確定她的心跳沒有過速之后,江述月這才重新躺了回去,躺在她的右邊,似是很輕地松了口氣。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溫吞地開口道:“我沒事,只是腦子里想的東西太多了。 ”

    “在想什么?”江述月的嗓音無比清晰,像是也和她一樣清醒。

    很難得,原本督促她好好睡覺、半夜不要聊天導致失眠的江述月,今天卻罕見地在這個午夜的時間點里主動打開了話匣子。

    自從休克過一次之后,江述月晚上會陪她早早入睡,盡量避免聊到讓陶梔子情緒過多波動的話題,一般說些無關痛癢的,更多是講點歷史主題的小故事。

    有時候是西方藝術,有時候是十字軍東征,那些原本需要讀上好幾天的歷史故事,在江述月的口吻中,變得鮮活又豐滿。

    “想了很多時期事情,比如今天我遇到了一個裝扮有些怪異的拾荒老太太,她正艱難地扶著一張半高的木凳子去接水,我看見了她身上的新鮮傷痕,總覺得……”

    “她似乎被人毆打了,但是誰會對一個可憐人這么殘忍呢……我總覺得我當時應該上前問一問 ,但是我當時思緒很亂,還有些害怕,就一溜煙跑了,現在回想起來,有點耿耿于懷。”

    因為那老太太是陳友維的鄰居,所以她無法分清對方和陳友維的關系親疏,不敢貿然上前。

    但是她的雙眼卻真的目睹了可憐與怪異,同樣作為社會里的邊緣人物,她對和自己類似的不被大眾關注到的人有強烈的共情。

    那老太太頭上的彩色塑料的發夾,還有臉上斑駁的妝容,還有渾身上下散發出的垃圾的味道…… 都不難想象她會遭遇些什么。

    盡管林城是一個現代化程度很高,也很包容的城市,但是真的有包容到所有人身上嗎?

    如果是,那些新鮮的傷,衣服上的腳印又是怎么來的?

    她不忍細想。

    還有陳友維的屋子看上去十分尋常,而且碎掉的玻璃也沒有

    換新的,說明他很可能此時是心安理得的,至少那里不具備充足的條件讓他再建起一個完全隔音的銅墻鐵壁去囚禁人了。

    那個老舊的居民樓已然作為危樓被重點關注,如風雨飄搖的命運一樣搖搖欲墜。

    早已過了壽命的居民樓中原本的住戶大多搬走,但是仍然被一群不知道來歷的人生活得有聲有色。

    他們會一直生活到居民樓倒塌的一天,要不然被廢墟埋葬,要不然重新無家可歸。

    陶梔子總認為,那里給自己強烈的共鳴,藏著陳友維作為兇手的真相,藏著人間罕見的悲喜。

    江述月頓了頓,平鋪直敘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溫柔:

    “重要的是,你現在愿意思考這件事,這說明你并沒有逃避,內心還想去關心這個世界。也許下次,當你遇到類似的情況時,你會比這次準備得更好。”

    “每個人都會有這樣錯過某個瞬間的時刻,耿耿于懷是因心里有愛和同情,至于那個拾荒老太太,跟萬千普通人一樣藏著不為人知的傷痛和故事 ,無論如何不必給自己太大壓力,想要幫助,想要做得更好,這本身已經很好了。”

    陶梔子聞言,淺嘆了口氣,心里有了主意之后,便不再流連于這些事情,而是將目光轉移到了當下。

    說起了腦子里浮現出的另一件事,將頭湊到了江述月身邊,輕輕蹭了蹭他細膩緊致的脖子,鼻尖嗅著他今晚沐浴后雪松質地的淡香,閉了閉眼,醞釀著睡意,喃喃道:

    “還有今天睡前你講了第三次十字軍東征……我還有一點小小的疑問。”

    被她下意識的小動作轉移了注意力,江述月頓了一下,才問道:“……什么疑問?”

    只要她說有疑問,他都好像隨時做好解答的準備。

    她直言不諱地問了出來:“理查為什么會有一個別稱“獅心王”?”

    江述月說道:“理查所在的時代,名聲對于統治者來說重要非凡,為了促進眾人對他的崇拜,就有人將他與昔日神話般的偉大人物諸如“伊比利亞摩爾人之鞭”羅蘭和亞瑟王進行對比,理查在參加十字軍時攜帶著一把象征著亞瑟王力量和王權的“王者之劍”(Excalibur)。”

    聽到這里,陶梔子像是驚喜地發現什么夢幻聯動似的,不住說出自己的發現:“原來理查也會崇拜亞瑟王!那他們都是英格蘭之王,他們之間不會存在著什么聯系吧?”

    江述月對她古怪的猜想沒有半點驚訝,她對這個世界的方方面面都很感興趣,尤其是發現兩個著名人物之間存在某種聯系的時候最是興奮躍然。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講述故事的時候尤其平靜,控制著自己不要將睡前故事講得過于跌宕。

    “亞瑟王是傳說中的人物,算是虛構的人物,生活在5世紀到6世紀之間的不列顛,是凱爾特文化中的英雄,帶領圓桌騎士為了正義而戰。理查一世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生于十二世紀中期,并有十年的時間統治英格蘭,當基督教世界遭遇危機時他還成為安茹帝國的統治者。”

    講到這里,陶梔子心里的疑問更深了,覺得古歐洲有著截然不同的一套對歷史的理解方式,她略微支起身子,表情認真地垂眸望著江述月,煞有其事地問道:“理查怎么能一個人統治英格蘭和安茹帝國呢?”

    “安茹帝國并非一個正式意義上的統一帝國,而是封建領地的組合體,領土在今天的英國和法國境內,英格蘭是安茹帝國的其中一個部分,還有幾個其他部分,比如位于法國北部的諾曼底公國也是其中一部分。”

    陶梔子聽到這里算是明白了七七八八,“感覺歐洲人對于大一統的強調沒有我們的古代帝王那么迫切。”

    江述月肯定了她的結論:“他們更多強調封建領主關系和宗教合法性這些。”

    對話進行到這里,她仍然還有一些疑問,心臟跳動得平穩,情緒波瀾不驚地重新躺了回去,秋天的氣溫偏低,她會無意識地尋找溫暖之地,比如會說著說著將手放到江述月的腰上,因為那里的溫度更高,人體溫暖更勝陽光。

    她對他身上的溫暖予取予求,仿佛將自己的手掌看做一片正在平底鍋里煎烤的黃油面包,煎好了一面之后又翻面,后來隔著一層衣料已經無法滿足她了,她就尋了個空當,將手從他衣服的下擺深了進去。

    她在江述月面前,將“做自己”這件事貫徹得很好,哪怕這個行為可能有著更多復雜的解讀,但是她此刻一定會實話實說——她渴求那份溫暖,無論是身體上還是靈魂上,而且總是不知饜足。

    意識到當她的手放在他的腰上時,腹肌的輪廓因為突然的肌肉緊繃而顯得更加分塊明顯,她下意識地用手指描摹著那些溝壑,似乎尋到了什么新的樂趣,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道:

    “理查的綽號叫‘獅心王’,感覺這名字很特別,但是如果用獅子象征他的驍勇善戰,那為什么不叫‘獅子王’‘獅王’,而是‘獅心王’?”

    雖然說“獅心王”翻譯過來的確更好聽,像是藏著深邃含義,但是這名字困擾她有好一陣,不知道如何去解讀“獅心”。

    江述月毫無波瀾的眼眸中泛起了漣漪,似乎早已預料到她對歷史背后不被證實的傳聞也同樣感興趣,因為那些遠去的歐洲史,有著截然不同對傳聞的描述視角。

    比如古歐洲很喜歡用獅子象征王權和勇氣,用鷹象征力量與自由,用狼象征勇猛和忠誠……

    “13世紀中期,涌現了關于他的史詩壯舉的故事,“獅心”這個名字是當時其中的一種傳聞,據說理查曾經被迫赤手空拳和一頭獅子搏斗,他將手伸進這野獸的喉嚨,掏出了還在跳動的心臟,并津津有味地吃掉了這滴血的器官。”【注】

    聽到這里,陶梔子被這描述中的畫面驚得頓了頓,停下了手中描摹腹肌的動作。

    在這短暫的解脫下,江述月沉著聲音,繼續用客觀嚴肅的態度將剩下的話一口氣講了出來。

    “而理查原本就是在歷史上很有爭議的人物,也被視為談判老手、實干家、戰爭寵兒、軍事指揮天才,也有批評者認為他剛愎自用,野蠻、沖動、粗野又殘酷,為一己私利壓榨英格蘭……”

    陶梔子恍然大悟地點頭,像一個無比認真的好學生:“原來是這樣,任何一個歷史人物總有兩面性。”

    她重新繼續手下的動作,好像除了耳朵以外發現了一個她很喜歡發泄手癖的地方。

    后來覺得還有些不知足,便重新親了親他的耳朵,在那耳朵上很輕地輾轉很久,直到氣息微弱而均勻,手下的動作也慢慢停止,她已經進入了夢鄉。

    江述月一直等到她徹底睡沉了,才緩緩起身走進了淋浴間。

    神清氣爽地回到床上的時候,她在睡夢中也會像一個八爪魚似的手腳并用地纏上自己。

    從前他的耳邊沒有喧嘩,在他定下的規則里,無人會在午夜時分,在他耳邊說話,請求他講那些早已遠去的故事。

    他口中講出的故事總能讓陶梔子聽得入神,讓他一度也誤以為自己是不是勉強算一個會講故事的人。

    在很短的某個瞬間,他想到了女性山魯佐德(Scheherazade),為了拯救自己和其他婦女,給國王山魯亞爾(Shahryar)講了連續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這樣國王每天都被吸引而推遲對她的處決,最終感動于她的智慧與忠誠,決定終止殺戮。

    如果讓他信馬由韁,他可以講的遠不止一千零一個故事,可以講到生命自然終結。

    可似乎,他可能沒有機會講完那些故事,因為誠然故事已經將她吸引,可是她未必像國王山魯亞爾一樣改變主意。

    同樣是生與死的議題,但是他遇到的不是要處死他人的國王,而是要自行赴死的山魯亞爾。

    第84章 解構 恍惚間,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她的身體一切正常。

    冉飛早上給她做了生命體征的檢測后, 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他面無表情地摘下血氧儀,將其消毒,然后收回儀器盒中, 將聽診器盤好收回醫用包中,所有的儀器他都沒有帶走, 也沒有詢問江述月,就這

    樣直接這整理在房間的一角。

    透過冉飛的無框眼鏡, 陶梔子看到了一雙鎮定的眼, 但是冉飛向來不多作解釋,也不和人閑聊,沒有半句廢話。

    所以她即便偶爾想像以前一樣和自己的主治醫生開開玩笑活躍氣氛也無法實施,更不可能出于好奇去問他這么做的用意。

    冉飛前腳剛走,下一秒陶梔子就生龍活虎地從床上下來, 穿上拖鞋去找出門要穿的衣服。

    “我一會兒要出門一趟, 你要在家好好工作哦。”

    她翻出了便于自己行動的神色長袖衛衣,裹成一團抱在懷里, 從江述月的辦公室門口探出半張臉,輕輕眨了眨眼睛。

    “開車送你。”江述月從電腦前移開視線的, 雙眼中倒映著屏幕上的光, 讓他的雙眼難得能讓人看起某種的景象。

    他一直對陶梔子獨自出門這件事是有隱憂的,但是她之前居家修養的幾周卻好像將她的靈魂抽離了一半。

    雖然她的每一次出門都有風險, 但是自由才是她真正的精神力。

    陶梔子心里也知道,江述月的修養, 令他永遠會尊重他人的自由抉擇, 他永遠不會為了阻止死亡而剝奪她的自由。

    這些她知道,她全部都知道。

    她眼眶發酸,站在床前長呼一口氣, 將身上睡衣利落地換下,俯仰之間,那抹動容又好像從未在她的臉上出現過一樣。

    原本想自己去乘地鐵的,因為誰都不能決定她選擇什么交通工具。

    但是走到門邊穿鞋的時候,江述月來到走廊,手里拿著車鑰匙。

    她卻一反常態地仰頭看著他,露出大大的笑容,清脆地說道:“那就送我去大劇院吧。”

    江述月十分樂意,只不過眼中多了些疑問,他是大劇院的忠實觀眾,但是最近好像沒有什么新劇目上映。

    陶梔子出現在他垂下的視線范圍內,開口打斷了他的思路:“誰說去劇院一定是為了看戲啊,有沒有可能我就喜歡在附近走走看看?”

    車上,她打開了今天的熱搜,興許是因為之前瀏覽過李愛華的帖子,于是系統自動為她推薦了一些關于李愛華的帖子。

    她對這個沒聽過的名字十分摸不著頭腦,但是網上始終充斥著關于李愛華的討論,上世紀的大學生,當做科學院的物理研究員,甚至被多次評為杰出青年,并在瑞士訪學……

    這樣一個人,卻消失于他成為F大客座教授的第二年。

    就這樣,沒有任何前兆地消失了,連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在家中餐桌上留下一張字條——我要去尋找真正的李愛華。

    于是,他徹底消失了。

    在那個網絡還不發達的年代,就已經有了關于李愛華的傳聞,網上的關于李愛華的照片很是豐富,很多難辨出處,而且極其模糊、畫質嚴重受損,甚至混入了女性的圖片。

    網友調侃說:

    「有沒有可能世上就沒有李愛華,說不定又是玩天涯那幫人在故弄玄虛。」

    「什么李愛華啊,上世紀的大學生屈指可數,哪里都查不到這個人,誰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愚弄我們。」

    之所以最近李愛華的事情又被重新翻出,是因為一個據說是李愛華外甥的網友在瘋狂發帖,想發動網絡尋找消失多年的李愛華,并將一張黑白的全家福放到了網絡上。

    原以為是一場鬧劇,誰知F大一名講師也實名聲援:「李教授是我進入物理學界的引路人,一生的恩師,他是國內最早期研究低溫超導材料的學者,希望能有李教授的線索。」

    李愛華身上帶著諸多的戲劇色彩,又頗為神秘,又因為有權威人士出面,就愈發顯得不像一個尋常的都市傳說。

    陶梔子看累了,隨之放下手機,卻不知不覺因這陌生人的故事,而長長地嗟嘆一聲。

    她在靜謐的車廂中說著:“我在網上看到大家都在尋找李愛華,上次也遇到有記者在街頭尋找這個人……”

    她說到這里,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應該像表述些什么。

    是惋惜,是懷疑,是不解……也有可能什么都不是。

    莫須有的情緒濃得如化不開的墨,將她的心情深深鉗制住了。

    江述月在紅燈路口停下了車,側頭溫和地看著她,沒有言語,像是給她充足的時間讓她可以 內化一些情緒,一點點將思路整理出來。

    很多時候可能太多人都笨拙地模仿著他人的模樣安慰著某人,但很有可能對方自己都分辨不清是否處于需要安慰的境地。

    過了好一會,她的聲音才徐徐而來,像是從水底下傳上來的一樣,有些發悶:“總覺得李愛華留下的那封信讓我印象深刻,他分明獲得了絕對的世俗上的成功,但是他還想去尋找自己。”

    李愛華究竟在尋找怎樣的自己呢,繼續當體面的研究員尋找不到自己嗎?

    像是受到了李愛華的啟發一樣,陶梔子也恍惚覺得她不知道自己是誰。

    很多人覺得李愛華拋棄一切而離開,是一種愚蠢,但是她卻由衷佩服李愛華不被世俗所累,放下廣義上的成功,去浪跡天涯。

    某種程度下,也許漂泊不是壞事。

    她閉上眼睛,卻無法擺脫腦海中那些邊緣人物的身影,那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傷痕,深深嵌在她的白瘦的手臂上,好像唯有這些無聲的痕跡才能如同大樹的年輪一樣記載了每一年的風霜和天氣。

    陶梔子進入了劇院附近的區域,車子停在了橋上,她下了車,跟江述月揮手作別。

    “有任何問題記得給我打電話,緊急情況的話……”江述月原本坐在駕駛座上,但是最終還是隨著她一起下了車,兩人在人行道上,他很快確認了一下陶梔子是否記得帶上聯絡工具。

    “我會進行緊急呼叫。”陶梔子鄭重地補充了他的后半句話,隨之笑了開來。

    她攤開雙臂,笑著看他:“述月,你看看我,在你不在的二十多年里,我經歷過很多比現在更加生死攸關的時刻,不也都挺過來了,我是被幸運眷顧的。”

    她說話總帶著幾分開玩笑的語氣,總讓不了解她的人誤以為她是被上天遺落的寵物鳥,卓然而自在,不曾孤獨,總想著游戲人間。

    半晌過后,她終于收斂起玩笑的語氣,頓挫地說道:“放心吧,我會注意的。”

    江述月的神色剛緩和了幾分,卻又看見她沒個正形。

    只見她雙掌一合,撫掌說道:“為了能多摸一摸你的耳朵,我也不會隨意死去的。”

    話音一落,她絲毫不給江述月糾正她的機會,直接上前,掂了掂腳尖,試圖用雙唇夠他的耳朵,奈何兩人身高差很大,只能抵達他的鎖骨。

    她倒也賊不走空,低頭隔著他的襯衫尋到了那鎖骨,清淺吻了一口,恰好捕捉到他今天的香水味。

    “柏樹和香根草的味道,還有一點白麝香……”

    她嗅覺靈敏度異于常人,總能像是解構他的耳朵一樣解構他身上的香味。

    可這層層的剖析,卻帶著幾分旖旎的曖昧,因為只有離他足夠近,才有機會解構他的香水。

    她抬起他的手腕又低頭淺嗅了一下,略作思考,繼續說道:“手腕上有點像杜松和橙花……”

    那小巧的鼻尖繼續觸及了他的手腕內側,像是小綿羊在蹭著他的手腕。

    終于,她才話鋒一轉,不滿地說道:“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不把你的耳朵湊過來,我夠不著……”

    常人實在難以理解她的腦回路,是如何從之前的香水解析跳躍到耳朵上來的,但是她現在卻對他的耳朵愈發肆無忌憚起來。

    有時候那耳朵令她平靜,有時候令她激動。

    求而不得的時候才是真正的抓心撓肝,得到的時候又覺得如同一份小而精致的點心,不忍一口吃掉,而是細嚼慢咽。

    她覺得江述月的耳朵,如同他本人一樣,是經過精雕

    細琢的,于是她總說要像擁有奇珍異寶一樣抱著他,才能更好入睡。

    偶爾她會回想起從前的“棉花糖理論”,將江述月當做自己此生只能吃一次的棉花糖,于是格外迫切和迫不及待。

    但是后來,她說:“我覺得你不像棉花糖了,因為你的存在不是一次性的,至于你到底是什么,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之后再告訴你吧。”

    江述月并不因為她總是將自己比作食物而有怨言,因為對于陶梔子來說,食物足以類比于所有珍貴之物,那是她獨有的一套評價體系。

    *

    拾荒的老人正弓著身子從垃圾桶里揀出幾個還算完整的罐頭盒,動作緩慢卻不失小心翼翼。

    罐頭上還有一些殘留的湯汁,她仔細分辨了一番之后,猶豫了幾下,最終還是利落地將里面的食物殘渣抖落在垃圾桶中,將空罐子裝進自己身側的巨大麻袋里。

    麻袋里面已經有了十幾個“戰利品”,晃晃蕩蕩發著聲響。

    她身上穿著一件不合身的玫紅色外套,早已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但是她撿垃圾的動作全然是為了能維系她身上的裝扮。

    今天她看上去精神頭比上次好了一下,腳上多了一雙開了皮的紅色高跟靴子,因為年老的緣故,她勾腰駝背還有羅圈腿,一雙靴子磨損的角度和她的雙腿弧度是一致的。

    灰白的頭發被梳成了兩個小辮,有些粗糙,頭頂上別滿了彩色的塑料發卡,總讓人輕易想到一些被遺忘的童年審美。

    她動作一大,玫紅色外套上的縫補瞬間開線,露出一段瘦骨嶙峋的肩胛骨。

    她似乎覺得這樣很難為情,連忙扔下瓶子和麻袋去整理外套。

    彼時幾個小孩子蜂擁而過,互相推搡,卻有個孩子經過時恰好踢中她的麻袋,里面的瓶瓶罐罐散落出來。

    他們發出大笑,將易拉罐互相踢來踢去,看著老太太穿著不合腳高跟鞋狼狽地隨那些易拉罐跑來跑去。

    此時陶梔子才意識到,這些孩子好像都認識她,而且都將她當成笑柄。

    “小辮巫婆咯吱咯,高跟鞋子走路多,搖搖晃晃撿破罐,一不小心跌個跤!”

    “罐子婆婆背大袋,袋子里呀裝破罐,踢翻一地滿街跑,撿不回來就跺腳!”

    他們齊齊拍著手,唱著諷刺的童謠,圍著老太太蹦蹦跳跳。

    其中一個孩子被一只手直接拽住,隨后一個冷靜的聲音響起,帶著嚴重的警告:

    “誰教你們這么說別人的,你家長呢!”

    第85章 中獎 我會讓最好的醫生,治好你……

    孩子猛地回頭, 迎上了一雙帶著警告的眼睛。

    陶梔子站在他身后,身姿挺直,手腕微微用力, 讓那孩子動彈不得。她的目光淡然而冷靜,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懾力。

    “誰教你這樣對待別人的?”她語氣平和, 又重復了一句,卻讓周圍的空氣驟然沉寂。

    大概是看清對方是個身材瘦弱的女生, 這個孩子一開始眼里懼意頃刻消失, 惡狠狠地瞪著她。

    被陶梔子抓住了手腕的孩子似乎對這種事司空見慣,狠狠一踢腳下的易拉罐,罐子便直接飛向了很遠處的草叢。

    她看了一眼那消失的易拉罐,其余幾個孩子都在歡呼叫好,像是十分崇拜這行為。

    老太太看著道路的前方, 雙膝彎曲, 攤著雙手,一臉茫然。

    不知不覺間, 她逐漸收緊了孩子手腕,想讓孩子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那孩子像是很能忍痛, 皮實得讓人意外。

    猛然間, 那被拽住的孩子開始劇烈反抗,對陶梔子拳腳相向, 一邊打一邊扯著嗓子說:“你松開!快給我松開!撒手!”

    “道歉。”握住他的那只手紋絲不動,任由他如何反抗, 將她的腿上踢得滿是腳印, 陶梔子都不為所動,眼神沉凝下來,平靜地吐出兩個字。

    那孩子狠狠齜牙, 直接低頭痛咬她的手,伴隨著劇烈的掙扎。

    他的同伴幾乎都要準備發出勝利的歡呼,可當他們親眼看那只看著無力的手被咬上兩排滲血的牙印的時候,對方愣是半點忍痛都沒有。

    陶梔子沉下聲音,加重了語氣,雙眼有些發空,發出了最后的警告:

    “我叫你道歉是好好跟你說的,你這種把戲對付得了別人,對付不了我,道歉!”

    剩下幾個孩子有些看呆了,不敢再繼續那么得意,雙腳后退了半分,像是仍然想看陶梔子能做到什么程度。

    那孩子見硬的沒用,便開始猛烈掙扎,一邊掙扎一邊撕扯著嗓子劇烈嚎叫,試圖撒潑來引起路人的注意。

    “大人打小孩了!大人打小孩了!快來救我啊!”

    所幸周圍路人稀少,有寥寥幾人都只是遠遠站著看戲。

    那小孩直接像是沒有骨頭似的坐在地上撒潑,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味。

    她曾以為很多小孩子都會像自己一樣畏懼大人,但是她卻突然覺得眼前的孩子像是被包裹了厚厚的金屬蠶蛹一樣,任何友好都無法滲透進去。

    她總是覺得這孩子如果不是經常得到僥幸,也不會會這么多歪門邪道的法子。

    盡管是一個小孩,但是他掙扎得劇烈,再耗下去她肯定也會體力不支,所以她必須盡快結束這出鬧劇。

    路人原以為這個纖瘦的小姑娘看上去面相十分溫和,大概會被這小孩牽著鼻子走,可事情的走向確實有些超乎想象的。

    陶梔子從攥住他的手腕,轉為用手指緊扣手腕內側的筋骨,那種又麻又疼還無法掙扎的感覺讓原本還在叫囂的小孩一下子仰天哭了出來。

    但是這事還沒完,他哭是因為痛,而并非知道自己錯了。

    于是陶梔子不顧他哭泣,面無表情地將他拖到了圍墻邊上。

    她的整個心臟都像是麻木了一樣,當初她就是親眼看到陳友維拖著小魚的雙腿,像脫個充水枕頭一樣,如今她拖拽這個孩子的時候,也同樣想起了那個場景。

    原來……成年人的力量下,拖拽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是那樣易如反掌。

    剩下的幾個孩子見狀,嚇得狠狠一哆嗦,一溜煙不要命地跑了。

    她今天捉住的是這五個孩子中的孩子王,專門帶頭起哄的那種。

    被拖到墻角的那一刻,這個孩子睜著血紅的雙眼仇恨地看著她,她卻忽然冷笑了起來,心里準備將他狠狠嚇住的。

    “被以為任何人都會把你當小孩子看,我幾乎算是個死人,什么報應和報復我都不怕,如果你注定會成為社會的渣滓,我不介意替天行道!”

    說話間,她的語氣逐漸加重,最后一句幾乎是嘶吼出來。

    小孩子已經顧不上憤怒,剛好過了似懂非懂的年齡,恰好能夠理解這句話背后的含義。

    下一秒,他驚恐地睜大了雙眼,發現自己毫無反抗之力被人拎起雙臂準備往墻上撞。

    “你在虐待兒童!警察會抓你!我媽會揍死你!”

    他又驚又怕,雙手幾乎已經下意識要舉起投降。

    “教訓你這種虐待老人的兒童,我寧愿在監獄里蹲一輩子!你媽來了我一塊兒揍,今天誰都別想好過!”

    小孩子被嚇蒙了,渾身哆嗦著,徹底意識到自己碰上個硬茬,他不斷放聲痛哭,嘴里高呼救命。

    陶梔子毫不憐惜地將他的頭死死摁在墻面上,肉臉都被墻面抵得變形,眼淚連同口水驚恐地往下流,嘴里不忘大聲威脅道:

    “我要報警抓你!你不得好死!哇!”

    他的雙臂被反扣在身后,陶梔子一寸寸緩慢發力,后來他聲音一變,再也說不出威脅的話了。

    “疼!!疼!!啊!!”

    “錯了嗎?發自內心想道歉嗎?”

    陶梔子微微松開他,在他身后低聲問道。

    小孩子只顧著哭,但是陶梔子看得出他心里門兒清。

    很多家長以為小孩子爆哭的時候無法思考,但是她一清二楚,他們能聽進周圍的任何一句話。

    “我胳膊斷了!媽媽救我!!”

    這小孩十分擅長無

    限放下身上的疼痛來博取同情,原以為陶梔子就此被他蒙蔽。

    誰知,陶梔子重新發力,將他的臉摁在墻上,重新擰他的胳膊。

    “少給我來這套,胳膊斷了比這疼多了,別跟我扯別的,不認錯和道歉,等我把你的胳膊真的擰斷,讓你媽去醫院直接帶你接骨吧!”

    這一次是更大的力度,讓他真正疼到了骨子里,真正的疼痛反而讓大腦懵了好一陣,才會徹底爆發尖叫。

    他疼到幾乎以為自己的胳膊要斷了。

    “錯了錯了!我道歉我道歉!”

    小孩子的聲音終于成了示弱的屈服,陶梔子恍神了一瞬,終于才卸下手上的力量。

    他的聲音變了,可能真的知道錯了。

    這個白晝終究不會無休止地進行下去,她也沒有遙遠的壽命去驗證這番話的真假。

    但是這個鬧劇總算告一段落。

    她看著那個孩子后來在跟拾荒老太道歉時的樣子,被強力壓迫下硬裝出來的誠懇,時不時瞥向自己的眸光好像是在觀察她對這態度是否滿意。

    不安地護住自己的左胳膊,似乎還沒有從疼痛和驚恐中緩過來。

    “別再有下次,不然你會更慘,走吧。”

    陶梔子只能言盡于此,那小孩如蒙大赦,抓起地上的書包一溜煙跑掉了,路上跑得太急還險些栽了。

    她遠遠看向這個跑到視線盡頭的孩子,臉上的神情不為所動。

    那是她永遠都想不明白的東西,如果人心中天生有善,為什么不被壓迫時就還是會欺凌弱小,如果人心中無善,為什么武力能讓人在懼怕中生出善。

    她一點也看不懂,但是《斐多篇》里面的蘇格拉底卻認為,人在擺脫□□束縛的那一刻,將獲得真正的智慧。

    印度教和佛教認為,在脫離輪回(Samsara)并進入解脫(Moksha)或涅槃(Nirvana)時,靈魂或意識可以獲得終極的智慧和真相。

    道教認為人可以通過修煉達到一種與宇宙融為一體的全知狀態。

    基督教傳統中認為靈魂在脫離肉身后進入天國,會獲得完美的知識,接觸到上帝的全知。

    □□教蘇菲派強調靈魂的旅程,通過擺脫肉身的限制,最終與神合一,從而接近全知。

    而她心情之所以對于死亡是平靜的,因為她知道自己每一刻都在接近全知,每個人的這一秒一定會比上一秒更加衰老,整個生命的過程似乎都是這樣。

    只是她比其他人快一點而已。

    想到這里,她似乎又知道今晚睡前要跟江述月討論什么了。

    轉過視線,她默不作聲地蹲下,牽開那麻袋的口子為老太太把馬路上的瓶子重新撿了回來。

    老太太早已認出她來,蒼老渾濁的眼神里透出的疲憊和警惕,嘴唇翕動,卻沒有發出一點嗓音,只有她沉重的呼吸聲,像是想說點什么,興許是一些支離破碎的往事,等待被聆聽,被解開。

    她將最后一個易拉罐遞上的時候,心中有種說不清的感受。

    她看見老人雙手微微顫抖著接過,食指和中指上布滿裂口,像是多年辛勞積攢下來的印記。

    傷口的深淺不一,有些地方已經結痂,更多的新鮮傷口在白日中會反光,說明還有組織液混合著血液在往外滲出,敞開的傷口總意味著疼痛。

    但是眾多傷口,最后剩下的就是麻木了。

    在這片破舊的街區,她仿佛在老太太身上突然感受到什么惺惺相惜的感覺。

    這是被人遺忘的城市角落,如同磨損生銹的金屬一樣無人問津,卻有無數人在茍延殘喘,艱難度日。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朽的味道,夾雜著潮濕的霉味和垃圾的酸臭,但是他們都會覺得這環境十分熟悉。

    地面上的水坑映射出些許模糊的倒影,偶爾有車輛駛過,掀起一陣閃爍的漣漪,隨后又歸于平靜。

    “老人家,需要幫忙嗎?”陶梔子輕聲問道,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友善,甚至有一刻是在加倍償還上次落跑的慚愧。

    似乎很久沒有人和她對話,她張了張嘴,動了動,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像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

    顫抖而緩慢地從外套口袋中拿出了一個帶有污漬又杯清理干凈的破舊本子,就著垃圾桶的弧形面,在紙上寫下寥寥幾個字:

    「謝謝,不用。」

    四個字,表達了兩層的意思。

    陶梔子看著紙面上端正的行楷,發現老太太書寫筆風嫻熟蒼勁,很有字骨。

    老太太指了指自己嘴巴,搖搖頭。

    陶梔子遺憾地意識到,對方大概是個不能說話的啞巴。

    看著老太太沖自己微笑,帶著一點靦腆和畏懼,臉上的皺紋很深,像是地圖上發干的溝壑。

    她心照不宣地陪著老太太一起拾荒,老太太對她的態度從一開始的警惕,到后面的關照。

    像是看到她衣著干凈,死活不愿意她伸手碰自己的麻袋,生怕把手弄臟。

    拾荒的生活,十分慢節奏,一個街區要想走遍所有垃圾桶是個不小的工程量,很多時候還要鉆進開放式的居民區,去翻找他們的垃圾桶。

    一路走下來,垃圾的氣味充斥著陶梔子的鼻腔,她的鼻子幾乎都要麻木了。

    更多的時候,大門口的保安看到老太太路過都會嗤之以鼻,厲聲將她喝走,不允許她踏入小區半步。

    很多年輕人看到她怪異的裝扮,會掏出手機偷拍她。

    有些上了年紀的人認得她,會時不時開她的玩笑,說她是“老卵孤”“穿高跟鞋的獨腳鬼”。

    陶梔子不大聽得懂這些方言,但是大概猜到是不好的意思,有濃重的戲謔意味。

    但是老太太充耳不聞,拖著自己的大麻袋走過大街小巷,每走過一個街區,身后的麻袋就會變大一倍,后來體積比人形還大。

    陶梔子在全家給她買了包子和關東煮。

    她原本極盡推辭,用力搖頭,但是陶梔子把包子和關東煮直接往她身邊一放,逃跑一樣跑遠了。

    見陶梔子久久不回,她才在饑餓之下猶豫地拿起雞肉包,狼吞虎咽,兩腮鼓起用力咀嚼,像倉鼠似的。

    她最終拗不過陶梔子,把關東煮吃干凈后把湯也喝完了,從地上重新站起的時候因為吃得太飽而晃了晃身形,抖落了身上的碎屑,繼續走街串巷。

    陶梔子知道有些事不能操之過急,她也不知道自己對老太太的這份同情,是客觀的,還是因為她是陳友維唯一的鄰居,也許是很好的切入點。

    午后,陶梔子又重新出現了,坐在馬路旁和她一起歇腳。

    “你手臂上的傷怎么來的?”

    她試圖不經意地問起,沒有半點非要研究不可的意味,只是純粹的擔憂和好奇。

    老太太埋著頭,猶豫了很久,才在紙上緩緩寫下:「被人打的。」

    “他們為什么打你?”陶梔子下意識覺得疑惑,這老太太的情緒極其穩定,不像是去招惹是非的人。

    「因為他們認為我是變態,而且,丑陋。」

    陶梔子看著紙上的字,一時間竟有些發怔。

    她沒有想到,這位沉默的拾荒老人,竟是因為這樣無端的偏見和惡意,承受了如此多的傷害。

    難道……就只是因為她的裝扮嗎?

    老太太微微抬起頭,臉上的皺紋因這句話動了動,像是被觸動了什么,但又迅速低下頭,仿佛害怕暴露自己的情緒。

    她拿起筆,在紙上匆匆寫下一句話:「他們說得對。」

    “你不變態,也不丑陋,只是這世上很多人都病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惡意已經植入了骨髓,早已辨不清尊重兩個字怎么寫。”

    陶梔子憤憤不平又略帶嘲諷地說。

    她低頭看著老太太瘦削的手,還有隱藏在衣服下難以被人發現的敞開的傷口。

    于是她立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去旁邊的藥房買了點消毒水和包扎用品,將它們裝成一袋遞給了她。

    “回去后處理下傷口,別發炎了。”

    陶梔子叮囑道,卻又很清楚發炎對于很多人來說不是什么大事,而是要轉化為更加嚴重的語言才能觸及他們的心靈。

    所以,她補充道:“發炎了可能會引起高燒,會耽誤你日常出門的。”

    說完這句話后,老太太才緩緩抬起頭,在紙上寫下,「謝謝。」

    陶梔子看著這紙面上的字,由衷覺得筆風很好,贊嘆道:“你的字寫得真好,以前考慮過去做一些文職工作嗎?”

    不知道是那句話說得不對,老太太慌忙地收走自己本子,匆匆起身。

    陶梔子連忙起身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別誤會,只是說你的字寫得真好,如果有機會,能教我點寫字的技巧嗎?”

    老太太眼中的警惕這才消失了一些,在紙上寫下:「寫得不好。」

    陶梔子淺笑道:“但是指導我已經足夠了,我沒有讀過什么書,所以對字跡什么的比較在意。”

    她對自己的過去很是坦蕩,也正因為她的推心置腹,她才可以與老太太第二次見面。

    老太太沉默了許久,最終慢慢合上了本子。她似乎感受到了陶梔子的,目光中不再是初見時的警惕,而多了一絲復雜的柔和。

    晚上回到七號公館的時候,陶梔子迫不及待地講述了自己今天一整天的奇遇,從教訓那個孩子開始,講完了之后她悄悄打量了江述月一眼。

    “我是不是太暴力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總覺得要想讓江述月明白以暴制暴這一套應該是有些艱難的。

    江述月從椅子上起身,沖她走來,在她面前站定,淡淡地說道:“沒什么問題,我支持你,右手伸出來我看看。”

    這時她才猛然發現自己剛才說的太激動,連被小孩咬傷這句話也不小心說出來了。

    江述月大致查看了一下她的傷口,還是決定徹底消毒一番。

    她隨他并肩坐下,右手搭在江述月骨節分明的手背上,那觸感涼涼的,莫名讓她有些緊張。

    更準確地說應該不是緊張,而是心臟又開始悸動了。

    她強行讓自己呼吸放緩,像逃過江述月的洞察。

    “很疼嗎?緊張成這樣。”身邊傳來了他的氣息,混雜著幾分薄荷香,氣息噴灑在手背上的感覺很輕,讓她沒由來一陣雞皮疙瘩。

    “不疼,被咬的時候都沒感覺,更何況現在了。”

    她連忙將視線移開,爭取讓自己不要對上他的雙眸,但是心里的慌亂如同打翻的墨汁一樣,一發不可收拾,輕輕一碰都是一手黑。

    他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好像永遠無法在她心跳加速這件事上一笑了之,更無法像她一樣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他的神情變得無比認真起來,輕輕放下她的手,準備起身,“我去拿儀器先測試一下。”

    陶梔子連忙將他按住,呼吸有些不均勻,吞吞吐吐地說道:“放心吧,我只是一碰你就有些激動而已,大概是因為一整天沒見,心臟還有點不適應。”

    恍惚間,在一片沉寂中,她聽見江述月淺笑了一聲。

    而就是這一聲如同金屬搭扣一樣的深沉的聲音,讓她騰一下臉紅到了耳根。

    “梔子……”他低聲輕喚她的名字。

    她神情有些恍惚,“……嗯。”

    “沒出息……”這句話字面意思好像在批評她,可是卻偏生像是一只無形的手握住了她最緊繃的心弦一樣,撥響后,又溫柔地安撫她。

    陶梔子微微低頭,一時間都無視了手上的小傷,注意力被他襯衫上的紋路吸引過去,細數上面的規律,好像試圖轉移注意力,讓自己平復一下。

    江述月搭上她的脈搏,感受到她的心情一直沒有平復下來,這才低聲詢問:“要怎樣才能平復?”

    她用黑亮的眸子有些無辜地凝視著他,試著說了一句:“也許用耳朵可以?”

    于是他略微傾身,將側臉湊到他的面前,她倒也是從善如流,沒有過分矯情。

    總覺得將雙唇靠上去的那個動作很像是一個煙癮犯了了老煙鬼,在瀕臨崩潰的時候終于可以吸上一口。

    于是她真的覺得自己就像是真的吸了一口。

    不知饜足地親了親,又覺得不夠,便露出牙齒輕輕咬了一下。

    但是這一次似乎太過于焦渴,她久久都無法平復,于是她在用舌頭之前很有禮貌地眨巴著有些無辜的雙眼,問道:“舔一舔的話……你可以接受嗎?”

    看似是一個非常有禮貌的詢問,實際上她剛問完就十分沒有禮貌地付出了行動。

    江述月原本因她突如其來的舉動略微一怔,隨即便恢復了他一貫的冷靜。

    他的眼角微微一挑,似乎帶著一絲無奈,在阻止她的動作之前,她已經很自覺地停下了。

    然后驚喜地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看,是不是平靜了?”

    搭著她脈搏的江述月尊重著指尖的事實,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

    聲音發沉又低啞。

    “發明速效救心丸的那個人也會覺得我是個天才的!”

    她得意洋洋地晃著雙腿,開開心心地把右手遞過去,興致很高地等著被消毒。

    江述月看著她的模樣,嘴角揚起一抹極淺的弧度,像是一道溺于水中的暖光。

    他沒有看她,只是沉默度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動作既溫柔又帶著幾分寵溺,像是永遠會寬容她所有逾矩。

    他突然間又陷入了沉默中。

    “述月……”她輕聲喚他的名字,像是要說些什么,卻又一時語塞。

    “怎么了?”他低聲回應,目光依舊落在她臉上,帶著溫柔的耐心。

    “盡管已經說了很多次,但是我仍然想再說一遍……”

    “我挺喜歡你的,從來沒有一刻動搖過。”

    江述月低笑了一聲,那笑聲像細碎的風鈴,短暫卻撩動人心。他的目光鎖定在她臉上,像是在認真衡量著什么。

    “你希望我回應你嗎?”他說著,頓了頓,聲音忽然變得低沉。

    陶梔子一愣,她沒想到江述月會突然說出這種話。他一向是個邏輯清晰又克制的人,難得在這種時候露出柔軟的一面,讓她感到既熟悉又新奇。

    她抬起頭,對上他深邃的目光,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幾分。

    “我覺得那就像中彩票一樣,人人都想中,但是我不想,也不會去買彩票……”她吞吞吐吐地開口,像是在選擇措辭。

    江述月聽后,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等你有一天想拿下免救手環了,我就告訴你,中獎號碼。”

    陶梔子愣住了,腦袋嗡的一聲,像是突然短路。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就在她還在腦海中快速翻找答案時,江述月輕輕抬手,將她的手拉到自己的掌心中,低聲說道:“只要你想,死神也會為你讓路的。”

    他的語氣溫和卻堅定,不容反駁。

    心跳卻越來越快,陶梔子趕緊閉上雙眼,感覺心臟就要從胸膛里跳出來。

    “我會讓最好的醫生,治好你,只要你點頭。”

    他的聲音清正得震耳欲聾。

    第86章 玻璃人偶 那你抱抱我,你一抱我,一切……

    月上梢頭, 午夜的天幕幾乎不可能全黑,類似人類很難調出絕對的黑色一樣,黑夜的黑也是不絕對的。

    藍色是是森冷的顏色, 也是皮膚下血脈的顏色,亦是天空厚重的顏色。

    黑夜總是將人用一個個小房間裝起來, 隔絕外界。

    陶梔子不喜歡開空調,尤其是無法在太溫暖的室溫中入睡。

    她會喜歡開窗, 讓庭院中植物的味道夾雜著泥土的濕潤一起進入室內, 這讓她總容易在睡夢中夢見自己躺在森林深處的柔軟床墊上。

    風一進入,她晾在外面的腳丫受了涼,就會乖乖縮進被子,然后摸摸索索地尋到江述月的腿側,悄悄把腳伸到他的小腿處, 輕輕蹭著他身上的溫暖。

    她將這一套動作運用得愈發熟練, 有時候甚至故意讓腳在被子外放涼,再伸進去試圖給他一激靈。

    但是江述月似乎很少有人類常有的應激反應, 最大的動作只是睜開安眠的雙眼,眼尾在黑夜中像流星一樣拉長弧度, 總感覺像是能承載著什么。

    “你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

    面對他的過于淡定, 陶梔子總有種惡作劇失敗后的不滿,在他耳邊問道。

    “你希望我有什么反應。”江述月的聲音不高不低地響起。

    “至少打個激靈?你有時候會讓我覺得你不像個普通人, 讓人覺得看不透,難道……是因為你年紀大我九歲的原因?”

    她略微支著腦袋, 眼神一片清明, 直愣愣地打量著他的臉。

    “應該不是,我現在和九年前沒有很大區別。”

    江述月感受到她湊近的氣息,很容易想象她此時完全沒有睡意, 只想聊天,但是她太能聊了,腦回路天馬行空,對很多事情都感到好奇。

    他竭盡力量想要讓睡前的談話不至于讓人心情過于激動,以至于她更加無法入睡,但是很多時候她自己就能聊激動了。

    “九年前…… 那時候你已經上完本科了吧,和現在一樣玉樹臨風……我才十三歲,甚至還沒有完全的經驗面對生理期。”

    “如果十三歲的我出現在你面前,你應該更不會心動吧?”

    她托著下巴,雙眼斜著打量著周遭,卻興致勃勃地開著腦洞。

    “我不可能犯罪。”江述月一句話,不動聲色地回答了一切。

    “所以我覺得年輕差很神奇,你九歲可能已經在國外的小學當學霸了,我才滿身通紅皺皺巴巴地出生……”

    陶梔子的自我描述很是寫實,讓江述月冷峻的臉上露出了幾分弧度。

    他應該是不輕易被逗笑的。

    “你小學畢業的時候,我可能剛好被遺棄了……”

    她有時候對自己過往的描述沒有經過仔細的思考,只是簡簡單單脫口而出,但是她的心臟總是比大腦遲鈍很多的,大腦已經支配著語言系統說出來,心臟的痛楚才姍姍來遲。

    “梔子……”江述月陡然睜開雙眼,似是比她更快地反應出這個描述會帶來什么后果,憂慮地看向她,喉結動了動,帶著幾分鼓勵的語氣讓她無痛過渡,“我會聽你說,但是睡前這樣對你心臟不好……”

    她后知后覺地在情緒洶涌之前及時剎車了,然后放下手臂,把頭埋在他的胸口,用耳朵聆聽著他胸腔內的有力心跳。

    她聲音弱了下去,頃刻間帶著疲憊,“那你抱抱我,你一抱我,一切都變好了……”

    她極少用最真實脆弱的情感去如此表達,每次吻他的臉頰,都總要用開玩笑的神情去當她的掩體。

    那顆鮮血淋漓的心臟,不該也不敢隨時隨地地掏出來給人看的。

    他將她身上的被子拉攏,從被子下伸出雙臂,一點點發力,用很有分寸的力度擁住她。

    她像是用很薄的玻璃做成的人偶,再怎么可愛也經不起揉進骨子里的擁抱。

    溫暖如滾滾潮水,從四面八方涌來,一點點將她淹沒。

    她在江述月懷里尋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慢慢地睡去。

    ……

    每日清晨,吱呀作響的三輪車在老舊居民區內響起,所到之處傳來陽臺上的罵罵咧咧。

    那個端著玻璃茶杯的林城老大爺見一次罵一次,無數次威脅要舉報到街道辦。

    陳友維每次都好聲好氣地下車道歉,主動遞上了香煙賠禮道歉。

    陶梔子總喜歡去那個居民樓的對面吃豆漿油條,那是最方便觀察陳友維行蹤的地方。

    有時候老板用的是老油,吃了之后肚子不舒服,私人醫生又會被叫過來檢查身體指標。

    于是陶梔子去吃油條之前,都會提前看一眼油鍋里的情況,要是看著不對勁她就只喝豆漿就好了。

    等陳友維走了之后,她會在附近的農貿市場買點新鮮的菜給拾荒老太送去。

    她和老太太都彼此默契地不探聽對方的名字和過去,她出于禮貌,原本想叫她奶奶的。

    她卻支支吾吾地擺手,很排斥地搖頭。

    “那……叫阿姨?”

    老人接著搖頭。

    陶梔子輕笑,想到了她平時愛美的表現,靈機一動,說道:“那就姐姐吧。”

    老人眼神亮了亮,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在紙上無比認真地寫著:「怪難為情的。」

    陶梔子將手里的菜放下,老人將她招待進屋。

    老太太的拾荒麻袋主要放樓道里,進門前會徹徹底底將雙手洗干凈,她的住所實在太老,水龍頭里沒有熱水,所有的用水都靠一個金屬水壺用煤火燒。

    但是她的住所內沒有垃圾味,總是有股子肥皂味,最質樸單調的肥皂味,沒有任何花頭的肥皂味。

    老人原本是羞于讓她來家里做客的,興許是不好意思招待客人。

    但是陶梔子主動問她平時怎么吃飯,可以買菜來她家里蹭飯。

    原本她更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能找到一些關于陳友維生活的蛛絲馬跡,但是和老太太相處久了,卻愈發忘記她最開始的目的。

    老人寫字寫得很好,用撿來的圓珠筆都能寫出這樣的字,明眼人都知道這很耗費功夫。

    在看見老人的背影的時候,陶梔子的慚愧心總是時刻敲打著她,讓她一遍遍去思索自己的動機是否真的在利用別人的信任。

    但同時,她客觀上是同情這位老人的,這也是事實。

    對與錯這絕對不是能一言以蔽之的。

    老人沒有手機,家中只有一臺收音機而且有雜音,除了電燈以外沒有任何尋常電器。

    屋中最多的是幾本舊書,以及她多年來手寫的日記。

    陶梔子只是驚嘆了一聲,沒有任何翻看的想法。

    “你最近還是等傷口長好了再出門吧,免得到時候傷口化膿就不好辦了。”

    陶梔子坐在門邊的小板凳上勸道,手里接過老人遞給她的發燙的烤紅薯,用厚厚的報紙墊著隔熱。

    老人為難地搖搖頭,臉上露出真誠的微笑,但是卻有些辛酸和僵硬。

    她不是沒有想過直接給老人經濟援助,她特意去銀行換了現金給她,可是老人死活不肯要。

    無奈之下,她只好趁著老人進里屋的時候,將現金分為很多份,塞在她家中的各個角落。

    老人家年紀大了,現在天氣轉涼,日子不好過,她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只能以蹭飯的理由去農貿市場為她直接提供一些簡單的物資。

    網絡上尋找李愛華教授的聲音此起彼伏,但是始終沒有線索,很多真人秀節目組都在密切關注,像在找到李愛華的瞬間蹲一個獨家。

    滿世界的聲音穿不進這個簡陋的屋子里,陶梔子有一次試著打開她的收音機調試一下,發現早已老化了。

    日子就這樣過去,江述月后來也知道她與拾荒老人的友誼,并沒有半點阻止她的意思,從七號公館到這里幾乎要穿過半個林城,但是她永遠可以隨時乘他的車前往。

    陳友維一般夜深人靜才會回來。

    直到有一天午后,陶梔子在屋內聽到大老遠響起的三輪車的聲音,臉色一白,血液如凝滯了一樣。

    她聽到那沉重的步伐在樓道中響起,伴隨著一些不耐的咳嗽。

    那一刻,她握著圓珠筆的手都是抖的,唯恐拾荒老人發出什么聲響,更害怕他們作為鄰居會互相問候。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全然信任這個拾荒老人,只是在陳友維抵達之前,她早已來不及解釋和鋪墊了,在紙上飛快寫下:「別讓任何人知道我在這里。」

    陳友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陶梔子手中全是冷汗,與他只有一墻之隔,但是如果他們在這里相遇,勢必會讓陳友維瞬間警覺,直接導致她所有的計劃都落空。

    老人看完這句話的時候,這幾天建立起的友誼還是讓她眼中露出了疑惑和警惕。

    那一刻,陶梔子很害怕對方認為她的接近另有目的,她不知道如何解釋,在紙上寫下:

    「我以后會跟你解釋,拜托了,姐。」

    不知道為什么,老人的目光深深注視著這個“姐”字,隨后眼神才恢復了平靜。

    屋外的陳友維的腳步聲停止了,但是陶梔子分明沒有聽見他進屋的聲音。

    如果她所料不錯,陳友維此時應該就站在樓道里,

    與她只有一墻之隔的距離。

    隔音極差的房屋,連咳嗽聲都能被輕易聽到,但是此刻,屋外卻是鴉雀無聲的。

    隨后,腳步聲重新響起,沒有去對面,而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接站到了拾荒老人的家門口。

    “叩叩叩。”三聲禮貌的敲門聲。

    這太符合她對陳友維的了解了,十二年前,他在生活中也是極為友善的人。

    但是陶梔子腿上的韌帶都在跳動了,她當機立斷地起身,將寫了自己字跡的白紙撕下,用極快的速度閃身進了里屋。

    “叩叩叩。”又是三聲,但是力度加大了一些。

    陶梔子后背貼著墻面,雙手捂住心臟閉上了雙眼,四肢都是冰涼的。

    拾荒老人這才上前開門,動作很慢。

    “大娘,請問能在你這里喝口熱水嗎?家里的煤用完了,還沒買新的。”

    陳友維的聲音畢恭畢敬地響起。

    老人點點頭,轉身去給他倒了點茶。

    “好香的紅薯味。”陳友維笑著贊嘆道,余光看見了一個放在報紙上,被人咬了一口的剝皮紅薯。

    拾荒老人和陳友維的交流不依靠寫字,她直接從碳爐邊上抓起一個紅薯就往他面前塞。

    陳友維推辭了幾下,最終還是接下了,把熱乎乎的紅薯用上衣隔著包著,不經意地說道:“您最近胃口不錯,一個人能烤四個紅薯。”

    老人神情如常,干笑了兩聲,指了指紅薯,又指了指他。

    陳友維笑了起來,他受損的嗓子笑起來像是除了故障的排氣扇,吸氣的時候帶著難聽摩擦感。

    “原來是給我的,大娘太客氣了。”

    老人似乎是用手語問他為什么今天這么早回家。

    他說:“下午要去教堂做義工,回家先換身衣服。”

    喝完茶,又額外寒暄了一陣,門才被重新關上。

    陶梔子一顆緊張的心,這才緩緩落地,但是她接下來的時間里,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她動作很慢地從里屋一步步走出來,動作很慢,心里懷著慚愧。

    她拿過桌上的紙筆,想要試圖寫些什么,卻發現要復原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是極其困難的。

    也許拾荒老人只愿意聽一次解釋,那她就必須凝練出最關鍵的話。

    見她久久不落筆,老人伸過粗糙的手在本上寫下,「我可能老糊涂了,本該早點想到,誰會沖著我來呢。」

    陶梔子低頭看到這句話的時候,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太害怕看到絕頂的失望。

    但是在誤解最深之際,她所有的解釋和實話,都有可能變成詭辯。

    而且老太太過著自己節儉又平靜的生活,而且就住在陳友維的身邊,即便她愿意幫自己,那也會陷入極端的危險中。

    過了一會兒,陳友維關上了屋門,反鎖了房門之后下了樓,三輪車的聲音再次響起,逐漸消失在盡頭。

    直到此刻,陶梔子才動了動嘴唇,想說點什么。

    她最終看到這屋內的陳設,這無比厚實的日記,她知道老人是個認真生活的人。

    “姐,大家不理解你的裝扮,你的喜好,我也說不上自己和別人有什么詫異,但是無論如何,我希望你仍然能屏蔽那些責罵的聲音,繼續過你想要的生活。”

    “我也不理解為什么要叫你姐,可能因為我始終覺得你是愛美的,垂老的只是軀體而已,我們的靈魂都會青春永駐。”

    “我和你的鄰居有一些私人恩怨,我了解他,也希望你對他多些防備心,有些事,被你知道了可能會給你帶來更大的麻煩,我無意牽扯太多人進來。”

    “保重身體,我之后再來看你,如果……你還愿意相信我的話。”

    臨走前,她從自己的背包中掏出一個紙袋,里面裝著一些全新的化妝品和發夾,大概都是根據老人的喜好買的。

    最后,她尋了個路人寥寥的時刻下樓離開了,不敢回頭看老人的神情。

    ……

    連綿的陰雨天姍姍來遲,陶梔子接連幾天都沒有的往外跑了。

    她有時候在江述月工作的時候,靜悄悄地來到書房,大著膽子進入他的辦公區域,然后搬來個凳子從旁邊無聲地摟住他的腰,然后低頭用臉輕輕蹭蹭他的體溫。

    “你這樣會讓我以為自己什么時候養了一只貓的。”

    在她湊上來的時候,他會飛快拿起自己放在鍵盤上的手,將兩臂微微攤開,有些無措地看著她蹭著自己的衣服。

    等她擺好了舒服的姿勢,他的手才慢慢放上來,輕輕擱在她的頭發,揉著她的發絲。

    “我倒想真的當一只貓,一天可以睡十幾個小時候,而且能在你的腿上睡。”

    江述月朗聲道:“你也可以隨時成為一只貓。”

    她愜意地閉著眼睛,攫取著他身上的溫暖,補充道:“比如現在。”

    她聽著窗外的雨聲,還有被層云擋住光線的天際,總覺得心情也跟著天氣一樣下沉了。

    “最近怎么不出去了?”他溫聲問道。

    陶梔子直接枕在他的腿上,嘆了口氣,尋了個理由:“天氣不好,不想出門,濕度太大,衣服糊在身上也不舒服。”

    決口不說她愧對拾荒老太的事。

    后來,窗外的雨下得越來越急,她憂心忡忡地抬起頭,看著窗外。

    腦海里卻一直在想,老人應該找到自己留下來的錢了吧,應該不會冒著雨出門拾荒的。

    不過她也不敢確定。

    “下雨的話……感覺什么都做不成。”陶梔子看了半小時的雨,遺憾地拉上窗簾,感嘆了一句。

    “可以去看展。”江述月從旁淺淡地補充了一句。

    她轉過頭,耳膜一跳,飛快問了一句:“什么展?”

    “一個夢境。”

    短暫的名字,不知道是藝術展的名字,還是一個比喻。

    她迷茫地回頭,恰好看到江述月薄唇輕啟,唇線處漾著弧度。

    可正當她準備凝神看去的時候,眼前恰好被掀起的窗簾白紗擋住的了視線。

    溫暖的室內,窗簾白紗輕盈地在她眼前搖晃,讓她驚愕的雙眼時隱時現,仿佛真的墜入云朵里面。

    一個無比龐大的機械裝置藝術展,竟然重新退出了和三大博物館合作的聯票,這彌補了她錯過博物館日的遺憾。

    原本有些擔心一天內走不完三個館,但是進入博物館后,江述月為她準備了一個電動輪椅。

    她連忙尷尬地推辭,“不行不行,我年紀輕輕的,坐上去人家還以為我真的雙腿殘疾了。”

    “它移動起來很靈活,速度很快,可以讓你在最短時間內看完整個館,還能節省體力。”

    江述月對電動輪椅的心態倒是十分的開放,并沒有半點覺得不妥。

    “我真……不大好意思。”

    下一分鐘,陶梔子已經坐上電動輪椅在美術博物館中遨游了,興奮的聲音在室內回蕩。

    她熟練地使用著操縱感,夸張地移動來移動去,今天恰好館內幾乎沒有其他參觀者,她一路暢通無阻,最后將電動輪椅停在江述月身側,坐在輪椅上的她眼神激動得發亮。

    “這種好東西應該在公館里也整一個!”

    第一幅引起陶梔子注意的是一幅經典的風景畫。

    她將電動輪椅緩緩靠近,仔細打量這副秋日田野的作品。

    畫面中的金色麥田在柔和的陽光下微微閃光,遠處的山巒被淺藍色的霧氣籠罩,一群在畫中的蒼藍天際掠過。

    恍惚間,她耳邊真的聽到了飛鳥的叫聲,伴隨著翅膀撲騰聲,連忙回頭,發現這幅畫是帶有感應的機械裝置的,身后的熒幕播放著動態的3D復原圖,配了白鴿的咕咕聲和風吹麥浪的沙沙聲。

    肖像畫廳的墻壁上掛滿了各種人物的肖像,每一張面孔都栩栩如生,那些人物形態各異,被整齊掛在回字型的空間中。

    正中的畫作上是一個穿著紅色天鵝絨長裙的女子,深藍色眼眸凝視窗外,眼神里透著莫名的悲傷,嘴角卻微微上揚,但卻沒有半點笑意。

    那些古怪的神情和姿態,每

    一個都是封存在畫布與顏料中的秘密。

    江述月見她久久打量這個奇異的面容,緩步走到她身后說:

    “十八世紀末,當時這位畫家的妻子剛剛去世,這是他想象的畫面,可能也無意間將自己內心的失落投射到了畫中。”江述月的聲音柔和,帶著低沉的共鳴,如同在講述一段遙遠的舊夢。

    陶梔子點了點頭,繼續盯著畫中女子的目光,似乎從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流動的情緒,頗有感觸,但是她來不及過多駐留。

    博物館的中心展廳是一個巨大的圓形大廳,天花板是一幅由無數色塊構成的彩繪玻璃穹頂,陽光透過玻璃灑進來,將整個展廳染上了彩色光影,讓人短暫忘懷這是泛黃的秋天。

    陶梔子置身大廳的中央,仰望著這片色彩斑斕的天空,那些光影在她的臉上游動,她在光下如同一個生活在空氣里浮游生物。

    她的手輕輕撫摸著輪椅的扶手,心中涌起一種奇異的寧靜感。

    過了大廳,幾幅抽象派的作品引起了陶梔子的注意。這些畫布上充滿了紛亂的線條和色塊,沒有明確的主題,卻充滿了強烈的情感波動。

    他們從一個展廳走向另一個展廳,穿行在那些色彩、光影與無盡的故事之間,每一幅畫作都是一段被定格的歲月,而他們,只不過在認真當好一個敬業的過客,不去挽留任何走馬燈一樣的場面。

    他們最終沒來得及走完三個館,哪怕是在有電動輪椅的協助下。

    但是他們來到了江述月口中的《一個夢境》主題展。

    偌大的工廠倉庫,占地五千平,懸掛了層疊的白色帷幕,隨風搖晃。

    她極力抬頭,也尋不到那白色帷幕的盡頭,只覺天花板上的機械裝置,像童年的光影一樣遙遠。

    放映機里輪流播放著最老版本的《貓和老鼠》,還有卓別林的《淘金記》。

    這里有從世界各地搜羅的無數人關于童年的記憶,室內有人造的陽光,為的仿照老式照片里泛黃的光影。

    有高達五層樓的巨型螺旋滑梯,可以容納成人搖晃的蹺蹺板,還有超乎尋常的樂高,以及被羊毛氈一點點做出來的三米高的超級馬里奧,還有很大的巴斯光年。

    一切代表童年的東西都被藝術家刻意放大,就像小時候的自己永遠覺得的玩偶總是很大,越長大越覺得滑梯低矮,一切都失去了最初的新奇。

    “這里很多人物我不認識,但是我聽過。”

    她的童年里,沒有玩具,沒有動漫,但是從未妨礙過她知曉那些耳熟能詳的角色。

    正如巴斯光年不能代表她的童年,但是不影響她成年后的喜歡。

    馬里奧她也不曾玩過,但是她還是喜歡這憨態可掬的水管工形象。

    白色的帷幔隨風而起,讓那些大笑的人物變得如夢境里那樣朦朧。

    秋千的連接著天花板上的機械裝置,看不清繩子牽引的盡頭究竟在哪里。

    她將信將疑地坐上去,一點點蕩著。

    她向來是不會蕩秋千的,因為印象里的秋千要不然是壞的,要不然是輪不到她的。

    她抓緊了兩側的繩子,興奮地催促道:“述月,你推推我。”

    很難想象秋千這件事和江述月能有什么聯系,他推她的秋千時是否更像一個俗人。

    后背微微有了溫暖的觸感,緩慢地將她往前送,她大概能猜出是那只有力而熟悉的手。

    她的秋千蕩起,越蕩越高,雙腳終于離地,如飛行一樣。

    在風聲中抬頭,白色帷幔在她的視線中輕盈地舞動,像是云彩化作了流水瀑布,那些巨大的玩偶和滑梯在她的眼前時遠時近,被白色帷幔遮擋得模糊不清。

    陽光透過倉庫上方的帷幔灑下來,斑駁又刺眼地在她的眼前交錯,搖晃之間,仿佛有無數的光線一同起舞,她半瞇著雙眼,試圖捕捉,但它們卻在她的眼前滑落,無法挽留。

    恍惚間,光影變成了馬賽克一樣色塊,畫面的邊緣變得混沌不清,所有的色彩開始在她眼前旋轉。她無限接近白色云端,卻又遇到眩暈的陽光,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搖晃,像一個巨大的輪船陡然失衡。

    帷幔的白色漸漸變成了一片深沉的灰色,她努力睜大雙眼也無法將它們看清,耳邊的風聲逐漸消散,只剩下自己心跳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孤獨地回響,如古老時鐘的秒針一樣。

    有很短的一瞬,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述月……”她的聲音虛弱而驚慌。

    因為那種絕望的死感又像藤蔓一樣纏上她了,絕大的帷幔后面,仿佛是死神拿著巨大的鐮刀在俯視著她。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秋千上失去了控制,周圍的一切突然靜止。光影不再舞動,帷幔不再飄蕩,所有的聲音都漸漸遠去。

    不知在哪里跌落,但是她墜入了一個熟悉的臂彎。

    她的視線已經徹底陷入了深邃的黑暗,靈魂即將被地獄裹挾。

    所有的感官與意識都即將被抽離,她第一次拼盡全力,將右手的大拇指穿過免救手環,剛想發力扯斷,身體卻已經不容她目睹往后的畫面了。

    她對著眼前聚合的光張了張口,還是徹底失去了意識。

    第87章 掛毯 一張和周圍都明顯不搭的掛毯。……

    眼前的黑暗不知持續了多久, 對于陶梔子來說,閉眼和睜眼仿佛是瞬息間完成的。

    她沒有看到那個通往光明的甬道,沒有任何夢境, 只是好像生命按下了暫停鍵一樣,而只是思緒和感官都停止, 緊接著就是鮮血回流,身體慢慢有了知覺。

    重新睜眼的那一刻, 她已經在行駛的車內。

    她腦后枕著一雙腿, 胸腔沒有呼吸都會發痛的痕跡,就好像睡了一覺一樣。

    “能聽到我嗎?”

    最后恢復的是聽覺,是江述月從模糊到清晰的聲音,總像是從咕嚕冒泡的溫泉水里傳出來的聲音,帶著厚重的白色蒸汽。

    她身體疲憊到還難以發出清晰聲音, 眼睛極為緩慢地眨著。

    很慢地, 點了點頭。

    她枕在江述月的腿上,眼前是車后座的場景, 這個角度看窗外,格外陌生。

    因為她從未和他一起坐過車后座。

    躺著的視線, 剛好屏蔽了所有行人和嘈雜的車流, 只能看到路旁的泛黃樹葉,天際被層云遮蓋成絕對的白。

    她故意加重了呼吸, 想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經歷急救,將手放在了胸前, 仔細感受著胸骨的感覺。

    江述月的聲音稍有緩和地響起:“放心吧, 是虛驚一場,不是心源性休克,應該是有點低血糖和空間感迷失。”

    陶梔子聞言, 這才將胸前的手重新放下,每次急救過后,胸骨疼的感覺會讓她很長時間失去自由。

    她總是無數次權衡胸骨骨折和急救成功之間的關系。

    無數次被搶救過來,無數次忍受侵入急救帶來的疼痛,以及往后無望的人生——這樣的急救真的值得嗎?

    她一度是一位有些不值得的,痛苦并沒有消失,只是被置換了而已。

    過了半晌,她長舒一口氣,雙眼看著窗外不斷變化的樹冠和電線桿,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那就好,這樣我還能出去玩。”

    江述月不置可否,似乎想說些什么,思緒停留在時空的某處。

    “你剛才…… 是想取下手環嗎?”

    陶梔子倏而轉移視線,看向車窗的邊緣,像是如夢初醒,渾身都充滿疲憊。

    她無法回想當時眩暈前所有想法,但是她記得自己的確有取下免救手環的念頭的。

    抬起手腕,看見免救手環仍舊安然無恙,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果然沒有奏效。

    但是她更加疑惑的是,“奇怪,你怎么知道?”

    江述月無奈地搖搖頭,他問一句話,陶梔子不回答,反而反問他。

    他對此已經習以為常,解釋道:“如果不是你騰出手去解手環也不至于從秋千上直接摔下來。”

    當時她的大腦無法用理性思考,更沒有細想過行為背后的邏輯,以至于現在半張著口,也回答不上來。

    她時而想問,如果我身體健康,我們將會怎樣?

    但是后來,她發現這個問題本身就是悖論。

    如果她身體健康,那他們就不會認識,因為心臟病是她命運的開端的,是她被遺棄、被孤兒院收留,后來又進入七號公館的一切原因。

    如果沒有這場病,她的人生將會少很多波瀾壯闊。

    后來,她一路上都沒有給出答案,這個問題也就不了了之了。

    ……

    等天氣放晴的時候,陶梔子又選擇出門了,她已經穿上了外套,天氣正一天天轉涼。

    再次站到那個居民樓小院的時候,樓下的生銹三輪車已經被人騎走。

    她不確定拾荒老太今天有沒有外出,只能靠碰運氣。

    但是她走上樓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勇氣敲開那扇門。

    越是邊緣的不起眼的任務,她越是害怕看到那渾濁雙眼里的失望。

    她頓了頓腳步,轉身走向了陳友維的窗戶。

    大概是天氣轉冷的原因,陳友維破損的窗戶用膠帶草率地補了一下,透明的膠帶仍然有些縫隙,可以看見屋內的陳設沒有任何改變,只有一張床的,沒有任何擺件,還有床頭衣架上灰色毛巾,以及……

    一張和周圍都明顯不搭的掛毯。

    她一眼望過去,屋內最反常的地方,只有這張掛毯。

    如果掛毯的目的是為了裝飾,但是空蕩的室內卻沒有任何裝飾,如果掛毯價值連城,那他就不會掛出來,且還掛在床頭。

    那掛毯,黑白馬賽克配色,上面只有群山和日月,這些畫面難道有特殊含義嗎?

    如果能取下來看看就好了……

    正想著,隔壁拾荒老人的門鎖響了,映入眼簾的是昔日熟悉的玫紅色裝扮。

    陶梔子連忙站直了身子,伸手揮了揮說道:“您好。”

    拾荒老太看到她的瞬間,眼里露出了訝異,但是瞧見她站在陳友維的窗下,卻又有幾分了然。

    她忽然間掉頭進屋了,馱著背,行動緩慢。

    陶梔子心里一空,想著可能對方并不想看到自己。

    正當她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時候,門鎖重新被人從屋內擰開,拾荒老太再度出來的時候,手多多了本子和圓珠筆。

    她先將手里折疊成塊的現金塞到了陶梔子手里,然后在本子上寫下:「謝謝你的好意,我不需要這些錢。」

    陶梔子掃了一眼手里的錢,便知道自己藏在角落里的錢是被她發現了,并收集起來,一起還給她。

    她剛準備將錢再次塞回去的時候,老太太在紙上忽然寫了句:「你會編麻花辮嗎?」

    她將紙上的文字呈現給陶梔子看,不著痕跡地避開了她遞過來的錢。

    見對方執意不要,她不好強忍所難,隨即點點頭,“會啊。”

    于是對方有些扭捏但是卻真誠地注視著她,「能幫我編一下嗎?」

    那一刻,陶梔子才恍然明老太太發型總是凌亂的原因。

    進屋,幫老太太編了麻花辮,她們又重歸于好了,老人家的心思總是澄澈而簡單。

    當陶梔子準備拿出手機給她拍張照的時候,她卻連忙將臉擋住,好像很排斥鏡頭一樣。

    嚇得她趕緊把手機收回,忙說著:“行行行,咱們不拍照。”

    兩人午后聊天的時候,陶梔子找準時機不經意地問道:“姐,你之前去過你鄰居家里嗎?他墻上的掛毯還挺別致。”

    老太太寫下:「去過。」

    陶梔子說道:“那掛毯上面的畫面很特別。”

    話音剛落,老太太剛好寫好字,圓珠筆的字跡陶梔子面前呈現,上面赫然寫著:

    「頭發做的。」

    第88章 撥云見日 留給陶梔子一片寧靜和沉思。……

    拾荒老太筆下的那幾個字——“頭發做的”——讓陶梔子愣了一瞬, 她抬頭望向老太太,正好與她渾濁卻深邃的眼神對上。

    竟有一瞬間,她從這平日里平和的老太太眼中看到了幾分出奇的銳利, 正當她再想進一步確認的時候,老太太已經垂下了頭, 嘴角漾著慈祥的笑。

    一瞬間,陶梔子全身的血液變得奇冷無比, 手中原本捧著老太太為她煮的茶, 卻還是像身處寒冬臘月一般,腮幫子被凍得顫抖不已,下垂的眼睫仿佛結了霜。

    她疲倦又無奈,身體上的困惑和恐懼比腦子更先找上她。

    像是身為動物的本能反應一樣,如果同伴的尸體就在附近, 即便沒有親眼看到, 也會感知到尸體傳來的信息素一樣,渾身無法控制地戰栗而害怕, 隨時進入戰斗和逃跑狀態。

    “您……怎么知道的?”陶梔子低聲問道,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整個人發抖得嚇人, 她盡量控制,卻發現肢體抖動得更加厲害。

    老太太并非專業人士, 又是如何得知掛毯的材料竟然是人類頭發的?

    拾荒老太稍稍遲疑了一下,然后拿起筆, 在本子上寫下:「我是看出來的。」

    她頓了一下, 似乎在回想某些事情,接著繼續寫道:

    「不同的材料有明顯不同的光澤度和質地,連粗細也不同, 沒有紡線能模擬出健康頭發一樣的光澤,掛毯黑色部分的反光很特別,那種光澤,就像頭發被陽光照射到時的樣子,很自然,而且彈性更好,很容易驗證。」

    陶梔子早已毛骨悚然,但是她認為一個人的行為肯定有背后的邏輯,即便那掛毯上真的有頭發,但是她仍然不能確認這是一種不知道的特殊工藝,還是和陳友維隱藏著某種病態的執念有關。

    她對犯罪心理學知之甚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復原他這么做的動機。

    想了一陣,她提出一種可能性:“有沒有可能市面上真的有一種特殊的掛毯工藝是用頭發來填色的?”

    老太太一臉茫然,搖了搖頭,神情從容,只因為她可能沒有把這件事往更細思極恐的方面想。

    市面上也有很多真人頭發做的工藝品,這在現代好像不是足以讓人足夠驚異的事。

    她暫時不想嚇到老太太,畢竟她和陳友維朝夕相處,如果露出破綻很容易被察覺。

    陶梔子越想越心焦,感覺有些坐不住了,這周圍的每一寸空氣好像都夾雜著尸體的味道。

    再如何能忍受惡臭的人,也無法抵御同類尸體的味道——雖然她不知道這掛毯究竟和小魚有沒有聯系,但是那掛毯上藏著太多疑點。

    老太太把筆和本子放下,抬頭看向陶梔子,眼中帶著些疑惑不解,似乎她也感知到了什么,但是兇殺案這件事離現實生活太遠,倒不會讓人第一時間就能聯想到。

    情況開始變得有些復雜了,但是這同時也是陶梔子能握住的一線希望。

    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柔聲問道:“他知不知道你看出掛毯上的材料有異樣?”

    老太太搖搖頭,目光黯然,又強扯出微笑,低頭寫道:「我和外界溝通有障礙,沒人關心我是否識字,腦子是否清醒,是否能生活自理……」

    陶梔子當下放下心來,一時間看到這句話又覺得很是辛酸,但是轉念一想,拾荒者這層身份反而成了她住在陳友維身邊一層保護套。

    “那就好,能不起眼是最好的,別看他笑容滿面,凡事多長個心眼。”陶梔子苦笑了一下,也做出了委婉的提醒。

    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這么做有點小丑,自己面前的人,是個飽經風霜的人,根本不需要她拿腔拿調地提醒。

    她現在只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去找個清凈的地方好好去查查資料。

    “時候不早了,我很快會來看你的,最近到了橙子的季節,我下次給你帶點冰糖橙。”

    老太太見陶梔子站起身,沒有像平時那么傻傻地點頭,而是埋頭苦寫,甚至因為有些著急而讓字跡變得潦草了一些。

    「你和他認識?」

    陶梔子看到眼前這張紙的時候,目光如同杯膠水黏住了一樣。

    “嗯,但是說來太

    話長了,有很多事情我自己也無法確定,但是我們之間的交往一定要保密,他不是什么和善的人,但是你還是照常和他自然相處,保持距離就行。 ”

    「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老太太輕輕拍了拍陶梔子的手,嘴角微微顫動,雖然沒有出聲,但陶梔子知道她在擔心什么。

    陶梔子透露了幾分:“他十二年前綁架和虐待兒童,在大牢里蹲了十年……”

    在老太太殷切而震驚的眼神中,陶梔子忽然心生戒備,將自己目睹兇殺案的事情有所保留。

    最后,她只是抿緊了嘴唇,眼中透出一絲堅定,勾了勾唇角:“我不確定他在牢里有沒有改過自新,或者他如今是不是真的想當好人,但是我會用我的雙眼盯著他。”

    她知道自己必須去面對陳友維和那張掛毯背后的真相,無論那意味著什么。

    “謝謝您,姐。”她翹起嘴角握住老太太的手,感受到對方微涼的掌心,加重了這個“姐”字。

    因為那是老太太最愛聽的稱呼,像是某種快樂開關一樣,只要說出這個詞,對方總會忘記煩惱,瞬間喜上眉梢。

    “這麻花辮真適合你。”她如嘴里抹蜜一般進一步贊美道。

    聽到這句吹捧,也不論真實度多高,老太太立刻紅著臉垂下腦袋,有些害羞地擺擺手。

    “別送了,我自己下樓了,注意保暖。”

    陶梔子轉身勸她回去,轉身準備幫她關門,但她執意要站在門口目送。

    下樓后的陶梔子,一路低調地走出居民區,到了馬路牙子上,她將外套的帽子戴上保暖,一邊走一邊給江述月發消息,告訴他自己方位。

    收起手機的瞬間,身后響起了由遠及近的三輪車的聲音,剛好拐彎進了院子。

    一切都發生在她的身后,看了看天色,卻不符合陳友維日常出行時間。

    她越來越摸不透陳友維的行蹤了……這也意味著,這次雙方沒有目光相撞是一種幸運,但是她下次未必還能這么僥幸了。

    思緒混亂地抬頭,正巧看見電線桿上的一張黑白的尋人啟事,尋找李愛華。

    但是陶梔子看到那打印得無比糟糕的人像,在心里腹誹道:這么模糊的照片真的能起作用嗎?

    幾十年都找不到的人,說不定已經……

    她還未嘆息完成,無意間點開微博的推送,李愛華的名字如今已經無處不在,她看到了李愛華幾十年前畢業證上的照片,眉清目秀,戴著木質圓框眼睛,儒雅又書卷氣十足。

    看照片她倒也只是一笑而過,但是第二張照片是李愛華教授年輕時手寫的論文,字跡……

    雋挺而骨感。

    留給陶梔子一片寧靜和沉思。

    陶梔子看著今日天空,云層依舊密布,但她心里清楚,屬于她的光明,正在天外某處等待著她。

    去揭開層層陰影,撥云見日。

    第89章 共同起點 渴望擁有一份你眼中的寧靜。……

    陶梔子沿著走了三個街區, 去到了附近的主干道上,那里方便停車,能直接上高架。

    很快就是晚高峰, 她只需要走三個街區,省得江述月的車子進來, 被晚高峰剛好堵住,出不去。

    陶梔子站在馬路牙子上, 觀察著路邊行道樹的生長走勢, 借著長青的綠意想試圖短暫忘記這個秋天。

    大老遠看到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打著雙閃,慢悠悠停靠到路邊,緩行到她的面前,恰好頓住。

    陶梔子淡笑,心想, 還挺精準。

    上了車, 陶梔子主動說著今日自己身上發生的趣事,有些是虛構的, 有些是真實的。

    “我遇到那個拾荒老太太的時候,她很狼狽, 身上有傷, 看人的眼神很警惕,但實際上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每天都在認真生活,穿自己喜歡的衣服, 做自己喜愛的裝扮, 而且我們至今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她不能說話,只能靠寫字交流……”

    她像是每次外出都能帶回來一個大麻袋, 里面裝著滿滿想說的話。

    “她身上有大大小小傷口,很多是新傷,有些是拾荒過程中不小心被碎玻璃割傷的,有些是其他人推搡她時候的擦傷,更多的……我感覺是淤青,被人揍的。”

    “那條街上有好幾個熊孩子欺負她,把她好不容易撿的瓶子踢得到處都是,唱著侮辱她的童謠……”

    “要說一群孩子如果肆無忌憚地欺負一個老人,如果不是天生壞種的話,大概是家長也在背后參與其中……”

    但是今天尤其多,細節到她后來語速加快,眼里滿是對她所觀察的世界一角的失落。

    焦灼的語氣近乎有些急促地說著一切,越說越快,和自己有關的無關的都往外說,直到后面她因情緒起伏而胸口劇烈上下,有些缺氧的前兆。

    她喃喃自語,訴說著他人,卻好像在其中不知不覺地承載了自己。

    “我不明白,為什么人可以肆無忌憚用極大的惡意去對待艱難求生的人,如果一個拾荒老人穿上玫紅色外套踩著高跟鞋頭上扎兒童發夾就要應該被人踐踏嗎,只因為她看起來像個異類……”

    那些配飾都是她翻找垃圾桶的時候撿來的,她那么認真地裝扮自己,沒有向任何人伸手,靠著自己的勞動生活,但是社會卻是這樣回望她的。

    陶梔子對此充滿不解,但同時又覺得合理,以為好像世界一直都是這樣。

    她越說越激動,連聲音都嘶啞起來,像是在破損的嗓子里藏個吶喊的的寒鴉。

    江述月略微側頭,看向她,目光重新落到了前方的路面上。

    他喉結略微滾動,在開口的那一瞬,滔天風雪頃刻消散。

    聲音從他的嗓子中發出,仿佛如同被過濾了一樣,分外清冽,帶著一絲風吹雪松的凜寒質地。

    “不妨這么想,那有可能是一種對未知的恐懼,拾荒老太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未知,令人感到不安,當這份不安誕生在群體里,那就會三人成虎,一起去排斥與自己不同的人,以欺凌的方式來‘規范’這些‘異類’,增強自我歸屬感,同時確保群體的完整性。”

    陶梔子的呼吸靜了一瞬,轉而問道:“維護了群體完整……但他們從中好像得不到什么好處,難道欺凌別人會有一種……成就感?”

    江述月啟唇解釋道:

    “可以得到權力,欺凌他人的人通常對控制感和權力感有一種內在的渴望,尤其是那些在生活中感到失控或無能為力的人。”

    陶梔子定定地看著前方,冷靜地補充道:“于是通過欺負不能反抗的人來行使權力,找到一種虛假的力量感,讓他們誤以為自己占據了上風,彌補了其他方面上感到的無力感……”

    此刻,她的喉嚨被一團無形的黑色霧氣卡得難受,她對這個答案萬分排斥,可偏偏這就是正確答案。

    她一點就通,而且通得徹底。

    但是越通的人,活得越痛苦。

    她有些感嘆地說道:“可很多還是些孩子,他們難道也對生活失控了嗎?”

    “可能在模仿他人,也可能是從眾心理,或者是因為所謂的‘好玩’吧。”

    江述月的語調仿佛永遠平靜,帶著他特有的冷靜剖析,聲音仿佛一道低沉的漣漪,在車內靜靜擴散開來。

    聞言,陶梔子看向他,總覺得他神情嚴肅,帶著讓人難以琢磨的幽寂,不知道他將自己的溫情究竟深埋在哪一處。

    她坦然自己心里此刻涌現出的想法:“我覺得知道的越多,越不快樂,我曾經向往成年后的自由世界,可飛出牢籠之后,卻發現這世界其實滿目瘡痍,而且是小小的我無力改變的。”

    她忽然生

    出了消極的擺爛心態,放下座椅,頹廢地躺進了座椅后背,伸了個懶腰,失落地說道:“雖然死后終會長眠,但是……我現在也想睡。”

    原以為這句話是他們對話的終結,就在她閉著眼睛意識渙散之際,卻聽見身旁之人在說:

    “世界的確是不可能被改變,但不妨礙個人對這個世界發問。”

    光之微弱,但是所到之處,仍然可以短暫照亮一片。

    愿我之善行如同大地,承載一切眾生之利益。

    一時間,陶梔子清醒了過來,腦海中可以輕易想象出這個畫面,睡意全無。

    她閉眼醞釀了良久,睜眼的瞬間,卻親眼看見了遠方的落日。

    仿佛字句斟酌,氣息先于聲音:“要說越清醒越不快樂,你就挺不快樂的。”

    但仍然,化身為大地,承載著飄搖如草芥的她。

    地球總是無法被太陽全部照亮,一面亮,一面暗,但是永遠有半數的靈魂永墜黑暗。

    她就在那地球的暗面。

    車子在白色的高架上行駛,落日轉到了江述月的那一側,將他們之間劃分為兩個世界。

    當陶梔子在副駕駛轉頭看向江述月的時候,她的雙眼猛然被江述月身側的光線晃了一下,眼前短暫陷入了空茫,像是陷入了牛奶的海洋。

    她這邊的畫面仿佛陡然間暗了下去,黑色的風浪將她散落的頭發吹得漫散,仿佛將她的頭顱和單薄的身體吞噬,將她同化和頭發一樣的黑。

    厚重得如同鐵一樣的黑。

    ……

    不知從哪天開始,喂鸚鵡的任務就順理成章落到了江述月身上。

    大概從陶梔子第一次休克,修養期間開始吧。

    如今陶梔子早上起床的時候,枕邊已經空空,一個毛發柔軟的小熊取代了原本的位置,看著總讓人覺得帶幾分稚氣的可愛。

    她擺弄了一下小熊,緩慢起身走出房門,也是照例先去隔壁房間看了一眼小鸚鵡,用木棍子和它完了一陣,直到困意消散。

    清晨的走廊上,總是播放著非常輕柔的提琴曲,曲子如同空氣中的濕氣一樣若有似無,除非你刻意去聽,去分辨,才能捕捉到一遇。

    隔壁常年不用的廚房門今日卻一反常態地半開著門。

    陶梔子本能地以為是陌生人,或是自己沒見過的公館員工。

    正欲悄無聲息地從廚房門口抄近道離開之際,卻發現的廚房里多了個熟悉而高大身影。

    白皙的指骨有力地握住平底鍋的手柄,鍋內的雞蛋在熱油上焦灼,發出滋啦啦的煎蛋的聲音。

    他注視著煎蛋并用木頭鏟子略作調整,面無表情,眼神帶著某種銳利,仿佛是將面前的餐具當做一場生死攸關的科學實驗,分毫的誤差都不被允許。

    同時他抬腕看看表,恰好煮鍋中的熱水已經翻滾,一把面條下去,讓水花瞬間沉寂了。

    陶梔子悄悄在門口觀察了良久,最終視線落到了桌上的一個包裹上——安州XX食品有限公司。

    原本沒想過這么復雜的,只以為江述月心血來潮想下廚而已。

    可是再看那一步步的步驟,卻發現他好像正在復刻著什么。

    “不是吧,我昨晚只是隨口說說的,你不會真來復刻了吧?”

    陶梔子徑直走到他身邊,穿著一身睡衣,披散的頭發顯得凌亂,然而他已經穿上了正裝以一種賞心悅目又極有反差的姿態默默出現在了廚房中。

    之前某個晚上她聽完故事,腦海中浮現出竟然第一次出現了對某個城市的思念。

    安州,安州的一碗油潑面加上一碗放上新鮮蔥花的雞湯,仿佛就是她偶爾對那里的記憶閃回。

    江述月說:這也是思鄉的一種。

    陶梔子說自己沒有家鄉,怎么思?

    他說,林城是他的家鄉,也可以成為她的家鄉。

    就像生日一樣,家鄉未知,意味著哪里都可以成為家。

    陶梔子隨口說道:“那我的生日要跟你定在同一天。”

    江述月在夜色中難得失笑,問了一句:“為什么要和我在同一天?”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細細思量,這份脫口而出的提議帶著幾分難解的微妙,她當時也沒有細想過原因。

    她那晚想了好久好久,久到險些睡著,才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我從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很羨慕你處變不驚的雙眼,我也渴望擁有一份你眼中的寧靜。”

    “你的生日如果也是我的生日,這樣我們的人生中就有了一個共同的起點……”

    來生,她也將雙眼平靜,不再經歷那些痛徹心扉。

    陡然間,思緒流轉,現實的操作臺上的大理石觸感將她重新拉回現生。

    “不難。”江述月握住平底鍋手柄,將雞蛋晃了晃,確保一個完美的單面蛋成型后,利落地盛入了白色瓷盤中。 

    調味品選用的是在安州的濕潤土地上生長的辣椒,被西南角的山地滋養過的辣椒和茶葉都是世上獨一份的。

    在熱油潑到辣椒粉上的時候,嗆辣香氣貫徹頭腦,讓她動容到險些落淚。

    這絕不是因為辣椒嗆人,而是這夢境,著實讓人鼻酸難醒。

    第90章 周邊 一只叫梔子的貓貓。

    自從上回在小區樓下和陳友維擦肩而過后, 陶梔子發現自己對于陳友維出行時間的掌控可行性已經不高了。

    她不敢再在白天大搖大擺去找拾荒老太了。

    這些日子格外沉寂,她偶爾會去看看之前在暴雨中損壞的小花園。

    最終還是劉姨出面請專業園丁修復了花園,甚至按照她的規劃進行了人工上的加強。

    她坐在走廊邊上曬著今年最后帶有暖意的太陽, 伸出手看了看,發現自己的皮膚還是和以前一樣的顏色, 比普通人白很多。

    網上有鋪天蓋地的美白宣傳,可她卻希望自己擁有更加健康的膚色, 因為白過了頭, 不化妝的時候有些瘆人。

    她的皮膚,不是出奇的白,就是出奇的青紫,總像硬幣的兩面反復橫跳。

    眼前的花園尚且看不出來年繁花盛開的跡象,但是她心中自有一片姹紫嫣紅。

    花園離一面側門是比較近的, 穿過遠處的墻, 再走上一陣,就是那個廢棄碼頭。

    今日是周末, 那小女孩不在,男孩子們在沙地上一起踢著一個泄氣的足球。

    足球表面都磨損不堪, 甚至失去了彈性, 踢在腳面上聲音笨重,但是這樣的樂趣, 可以被他們樂此不疲地玩上數個小時。

    陶梔子在碼頭的長椅上坐了一陣,繼續起身前行, 她走過了碼頭, 才發現古樹咖啡廳在街角開了一家分店。

    有段日子沒有給江述月帶咖啡,因為上次送他的咖啡豆還沒有喝完。

    從櫥窗中,她看到了一些精美的原創明信片的展覽, 明信片上的畫作皆是一些個性獨具的小眾藝術家,將生活中很多不起眼的瞬間擬人化,畫成了很多表情各異的小貓。

    小貓在街角撲蝴蝶,蝴蝶停留在小貓的鼻頭,小貓從咖啡杯中探出頭來……形態各異應有盡有。

    這一次陶梔子推開咖啡廳門不是因為咖啡豆,而是因為明信片。

    店長陳思雨有一陣沒看到她了,立刻從柜臺后直起身,輕輕揮手打了個招呼:

    “嗨,好久不見。”

    陶梔子循著聲音看去,彎了彎眼睛,打量著古樹咖啡館特有的復古色調,問了句:“新店?”

    “嗯,新店主打賣一些原創周邊,我被派來幫忙管理。”

    陶梔子笑了一眼,看向柜臺后并不齊全的咖啡設備,立刻猜到了,“看來這個店咖啡和飲品不是重點了。”

    “咖啡主要做一些手沖,但是甜點什么的都沒有,主要供客人們一邊喝咖啡一邊參觀的,等客源穩定了,我們策劃邀請一些獨立設計師來開茶話會或者workshop,也可能舉辦個人展。”

    陳思雨語調平緩,用閑聊的語氣跟陶梔子介紹著,她說話沒有任何商務腔調,總給人一種老朋友寒暄的親切感

    陶梔子下意識打量著

    室內的空間,稍加預判,疑惑地挑眉,問道:“在這里舉辦藝術展嗎?”

    “這里只是門廳,從這扇門去往后院,是很大的藝術畫廊,籌備了很大的面積。”

    說話間,陳思雨已經不由分說地從柜臺后繞過,刷卡打開了自動門。

    陶梔子不便進入,就在門口探頭看到一個很大的庭院,遠處用圍墻阻隔,沒有客人的情況下完全的私人領域。

    她掃了一眼庭院中的綠植,走廊上的木頭柱子包裹著青苔,石砌的小徑蜿蜒而入,鋪滿白砂,腳下的石板點綴著碎石和綠植,中心的池塘清淺,水面如鏡,倒映著秋日里火紅的楓樹葉子。

    歪脖子松樹被修建得精致古雅,池邊用竹子修飾,竹子底下的陰涼處是絨絨的苔蘚,上面擺放著景觀石。

    陶梔子有在七號公館庭院干活的經驗,和那些專業的園藝師和景觀設計師聊過幾句,那時她才真切知道,要將自然景觀搬入私人庭院是普通人無法想象的價格。

    景觀融入藝術設計,那些不起眼的景觀石也是由經驗豐富的石匠手工打造。

    大自然的造物如果加入天馬行空的設計,每一寸都將是行走的金錢。

    但是金錢打造的庭院又不會讓人感覺有半點紙醉金迷,反而吐出一種超乎奢靡宇宙的寧靜。

    其實就是這份寧靜,正如同江述月的性格一樣,沉斂、寡淡,無法估量。

    是的,這就是她看完庭院后的感受。

    “你老板確實大手筆,這地價,庭院說修就修了。”陶梔子隨口感嘆道。

    陳思雨似乎對這些已經習以為常,補充道:“但是這院子從造價上肯定比不過公館里的幾大花園。”

    公館每一年有一周作為花園的開放日,其中有些珍稀植物,甚至植物學的學生也會慕名而來一睹真容。

    經過陳思雨的允許后,她對著這庭院拍了張照,立刻分享給了江述月,配文說:

    「這庭院給我的感覺,很像你。」

    她發完后,立刻收好手機,在陳思雨的陪伴下關注起店內的藝術品,很多藏品會標明歷代擁有者的姓名和國籍。

    有年代的物件甚至伴有很長的一串擁有者名單。

    上面的標價是估值,因為到時候是通過拍賣成交價來確定的。

    就這樣,她最終拿起了櫥窗后的明信片,這似乎是她最能承受也最能留住的美好。

    “請問這款明信片你們庫存充足嗎?”

    她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陳思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似乎是極少聽到這樣的問詢,愣了半秒后才緩緩問道:“你要買很多嗎?”

    “嗯,六百張吧,如果有郵票的話也要六百張。”

    她深思熟慮之后,確定了這個數量。

    “這么多?”陳思雨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從事周邊銷售的時長并不久,流轉的視線中似乎是在盡量猜測這六百張明信片藏著的合理性。

    “嗯……”陶梔子面容溫和,點了點頭。

    陳思雨去倉庫給她找明信片,但是貓貓主題同系列加起來也沒有那么多。

    于是陳思雨飛快想到了一個主意:“要不你下周過來看看,這個畫師在籌備新一期的貓咪系列,和我們咖啡館聯名的,聽策劃部的說,準備打造成一個IP,連盲盒也會上線。”

    陶梔子對這個未來的提議并不熱衷,她說過多次,她這個人只在意當下。

    于是她付了六百張明信片和郵票的錢,但是不打算帶走任何一張

    “思雨,能幫我個忙嗎,后續你們來了新的明信片后再幫我補齊六百張也不遲,不一定非要貓咪主題,只要這個店能一直開下去,每個月……幫我寄出一份明信片,地址我回去問一下,發到你的工作郵箱上。”

    “六百張……一年十二個月,五十年。”陳思雨干笑兩聲,毫不掩飾眼中的困惑,又似乎心里產生了什么讓人悲傷的猜測。

    “是啊,也許到時候你已經不在這家店工作了,但是沒關系,我接受一切的可能。”

    陶梔子豁達一笑,拿出卡刷了錢,拿了一份形式上的取貨證明,但是那張證明早已沒有兌現之日。

    不過她臨走前回頭,沖陳思雨深深鞠躬,“謝謝你。”

    出了咖啡館,陶梔子回想起她剛才和陳思雨的一段對話——

    “你下周是不方便過來嗎?”陳思雨笑容一滯,猶豫地問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新IP很不錯,我看過樣圖,它一定會風靡的,是和古樹咖啡館有關的。”

    陶梔子禮貌地搖搖頭,“我不一定會來,所以無法答應你。”

    說話間,陳思雨急急打開了手機,給她看了一份線稿,有些焦灼地說道:

    “你一定要來,新IP真的很可愛。”

    手機屏幕上,一只小小可愛的金漸層貓咪,爬上了身穿西裝的冷漠男人的肩頭,開心地啃著他的耳朵。

    男人臉上是無奈而苦惱的神情,又似乎對小貓充滿溺愛。

    一時間,陶梔子會心地笑了出來,但是笑著笑著,她雙眼里卻開始淚花打轉,在路上趕緊用雙手掩面。

    陳思雨說,這個IP的名字叫——

    一只叫梔子的貓貓。

    「我以為自己長大了,長大成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哭泣的成年人,但成年的世界還是有很多不為傷悲的哭泣。——陶梔子」

    ……

    她擦干眼淚,踏上去往教堂的路。

    今天是陳友維去教堂做義工的日子,她是去觀察陳友維的。

    可下了地鐵,去往教堂的路上,卻有種奇異的油然而生的朝圣感。

    宗教之地,卻有人間惡魔在偽善酣睡。

    剛看到教堂的大門,陶梔子在對面的斑馬線駐足,看著紅燈閃爍,等待人行道的綠燈。

    等待過馬路的人很多,很多是非宗教人士,大家總喜歡跟牧師談心。

    烏泱泱一片人群中,陶梔子將自己當做是普通人的一員,掩于人海。

    可遠處卻響起騷動,她對圍觀他人矛盾沒有興趣,并沒有往那邊看。

    人群被人粗暴撥開,一個女人罵罵咧咧從人群中推搡著走了過來,右手拽著一個衣服歪歪扭扭的小男孩。

    陶梔子余光一瞥,腦海中立刻閃回那個被她摁在墻頭哭得滿臉淚痕的小孩。

    她見女人氣勢洶洶,雙眼像是殺人一樣瞪著自己,狀似沖她而來。

    女人越走越近,果真是沖她而來。

    此時紅燈倒計時結束,綠燈亮起,如同水閘放開之后,人群如泄洪般進入到路面上。

    就在斑馬線上,女人三步上前,不由分說地拽住她的手腕,扯著嗓子破口大罵,惡狠狠地瞪著她,眼中帶有濃濃的敵意。

    “儂就是上次威脅我阿拉兒子個小姑娘,是伐?”

    “儂以為儂算啥?真當阿拉做娘個會讓儂好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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