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空白 我已經,不算醫生了。
陶梔子蘇醒后的急性期剛過, 她就去看望位于同一醫院的拾荒老人了。
她從未知曉老人的名字,以前知道老人愛美,所以叫他姐, 但是那天之后,她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了。
盡管, 她仍然認為拾荒老人還是想當“姐”,這是他最愛的稱呼。
后來陶梔子才知道, 根本不是像傳言中那樣, 他被家人接走過好日子去了,而是那幾天徹底流落了街頭,也沒有得到任何救助。
老人沒有任何親人和熟人,江述月為他請了專業的護工,將老人的生活照料得極好。
陶梔子隔著病房門能從縫隙中窺見老人的面色不錯, 手臂上打上石膏, 臉上的妝被卸下,頭上的銀白色長發被人梳理整齊, 但是能從面貌上看出的男相。
他的右手被打上了石膏,臉側有些擦傷, 但是做完了全面檢查后倒是沒有大礙。
只是……陶梔子分明感覺他有些悶悶不樂。
哪怕此刻沒有風餐露宿, 更沒有被人打擾,可他反而不快樂了。
他最快樂的時光大概是那些拾荒的日子, 穿上那件在旁人看來有些艷俗的玫紅色的大衣,腳踩脫皮高跟鞋, 去體面地又不顧他人眼光地做自己, 做一個被城市以往的啞巴。
等護工出來之后,陶梔子才無聲地示意江述月在門口等她,自己操縱著自動輪椅悄然在病房敲了幾聲。
雖然急性期已經過去, 但是不進行大量行走才是比較保險的。
老人抬起渾濁的眼看她,似乎也覺得慚愧,翕動了嘴唇,但是卻不知道說什么,只是最后說了聲“請進”。
陶梔子坐著輪椅進去了,他們面面相覷,似乎都沒有見過對方這么落魄的模樣。
“你恢復得怎么樣?教授。”陶梔子面帶和善的微笑,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
“你怎么……”老人開口,便是男聲,他似乎極討厭自己的聲音,并沒有說過多的話,但是將心中的驚訝倒是表達得準確。
陶梔子沒有刻意隱瞞的意思,她更沒有決定聰明,能憑一己之力識別出全網都在尋找的人,但是她的判斷有十足的依據。
“我是唯一可以經常見你字跡的人,網上有一份你當年的日記,我發現字跡有些相似,直到最近才想清楚前因后果。”
她心平氣和地解釋著,但是老人始終低垂著目光。
李愛華,這分明是一個最為體面的名字,可是他似乎有些
避諱。
“我不當李愛華很久了……”
他提及李愛華的瞬間,李愛華的靈魂才重新回到他的身體里,那個久遠的極有才學的靈魂。
“成為李愛華,有關愛你的家人,而且衣食無憂,有很高的社會地位,桃李滿天下……”
陶梔子現有的想象力完全都想不出那樣的場面,似乎想象出來的場景也是發干的,說著說著,她停住了,也不繼續往下說了。
這和貧民想象皇帝用金鋤頭鋤地的道理類似。
她也逃離不了自己固有認知。
李愛華頗有耐心地注視著她,聽她如何想象“李愛華”的真實生活的。
隔了半晌,李愛華才慢慢說道:
“是啊,但是并非每個人都會把這些看成生命中最重的。”
陶梔子輕輕調整了一下坐在輪椅上的姿勢,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這個神情灑脫的老人——或者說,李愛華。
“我……不是很明白,也想不出來原因,或許只因為我在意這些吧。”她的聲音低緩,像是怕驚動什么脆弱的情緒,不想觸及到對方抵觸的部分。
李愛華的目光依舊低垂著,發皺發黃的手指在被子外面飛快地劃著什么,像是沒適應自己會說話的事實,還是在下意識想寫些什么。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似乎在醞釀什么。
良久,他忽然看向陶梔子,低聲問道:“李愛華……你說人們是更在意李愛華的成就和光環,還是更在意李愛華本人。”
陶梔子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但是不好說出口。
“我過去活在一個密不透風的玻璃罩里,很多人仰望、期待,但也沒有人真正看到我想要什么。”
李愛華抬起頭,眸色帶著灰棕色,但是最中心的黑色部分總在光下顯得極為有神,唯獨藏著復雜的情緒,夾雜著痛苦與困惑。
“后來,我只能選擇離開,撕碎了所有曾經的證明,放棄了所謂的光環,去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成為自己。”
“我無法和整個輿論環境抗爭,所以我認輸,并逃離。”
陶梔子點了點頭,雖然她知道李愛華的這份表達還是偏含蓄,但是她還是洞悉出很多信息,并試著去理解他:
“所以哪怕拾荒度日、生活清貧,穿著玫紅色的大衣,踩著高跟鞋。即便是別人眼中的‘怪人’,也比那個玻璃罩里的李愛華更加真實。”
李愛華的嘴角微微翹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一種苦澀的自嘲,也是一種淡然的承認:“你第一次見的我,就是真實的我。”
所以他不能回歸,哪怕流落街頭也不能回歸。
因為大家只愿意接受體面和符合大眾認知的李愛華,而不是拾荒的李愛華。
“那現在呢?”陶梔子追問,目光清澈且毫不躲閃,“現在的你,躺在病房里,換上了整潔的衣服,被照料得無微不至……您覺得,自己還是自己嗎?”
李愛華的手微微攥緊了,又松開,沉默了許久,給了讓陶梔子有些失望的結論:“我現在好像誰也不是。”
這天從病房里離開的時候,陶梔子腦海中多了一個新的概念——跨性別。
跨性別者的性別認同可能與他們出生時根據生理特征被分配的性別不同。
在那個極為保守的年代,這將會給他,帶來無盡的痛苦。
……
不久,當尋找李愛華的行動漸漸沉寂了之后,一張炸裂的照片被傳上了網絡,瞬間掀翻了網絡輿論。
一張多年前,一個打扮怪異的老人正穿著高跟鞋翻找垃圾箱。
“油彩老太”的名稱在多年前的貼吧里已經火過一次,但是也不過是一陣短暫的風浪,沒有掀起軒然大波,更多網友都是吃瓜和嘲諷的心態。
但是如今,這些舊照被人上傳,眼尖的網友對比出了和李愛華當年的證件照面部相似的特征,一石激起千層浪,“油彩老太”所有照片都被翻了出來,伴隨無數的譏諷,甚至有人直言,這樣的人竟然是國內上世紀的科學家簡直是件惡心事。
【“他是不是瘋了?一個科學家居然會這樣?”】
【“可笑又惡心,這種人以前能為國家做貢獻?”】
【“不就是一個不想正常活的人么?活該這樣下場。”】
但也有少數聲音在夾縫中為李愛華辯解:
【“他只是想成為自己,這有錯嗎?”】
【“有誰真正理解過他的痛苦?你們只會站在道德制高點評頭論足。”】
【“哪怕他是這樣的人,他的成就都不該被抹殺。”】
一夜之間,李愛華是個拾荒的瘋女人的故事熱度直線走高,幾乎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陶梔子看著網上激烈的討論,拿著手機的手越來越顫抖。
這個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還是說世界一直都是這樣,直到今天才被她意識到的。
她立刻跳下病床,去病房里找李愛華。
護工說老人已經休息了,她再三確認李愛華是否注意到新聞報道,護工說老人不喜歡接觸多媒體。
她這才安心回去。
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帶著早餐再去找李愛華的時候,病房徹底空了。
這一次,他沒有留下任何一封信。
……
真正將李愛華的熱度壓下去的另一條重磅新聞是,陳友維的案件也被重新放到紙面上。
但是他真正要被審判的罪行并非殺人,而是因為這些年在教會有非法收入,涉及到的人員眾多,屬于一個經濟糾紛的案子。
他的偽善面目被揭開,甚至牽扯出多年前安州的綁架案。
無數人也懷疑近來的兒童失蹤案和他有關,但是沒有掌握實際證據。
那張掛毯上檢測出了四個人DNA,但是在數據庫中沒有找到相關信息。
盡管外界對陳友維有諸多猜測,但是目前為止,沒有一樣和殺人相關的有效證據。
陶梔子是兇殺案唯一的人證,但是沒有物證,并且認為當年年僅十歲的陶梔子極有可能在驚嚇中記憶錯亂。
當掛毯上的DNA被檢測出來的時候,有很大一部分網民認為陶梔子十二年前的證詞為案件重新調查提供了契機。
……
最危險的時期過去了,陶梔子暫時先回到七號公館修養,每天好吃好喝地照顧著。
這一次江述月也不藏著掖著了,一切私人醫生的任務都被他接過,冉飛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仿佛成了面會呼吸的壁紙。
“江醫生,你還是當醫生的時候最好看。”
她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讓江述月身形微僵,繼續動作行云流水地收拾著檢測設備。
“我已經,不算醫生了。”
他回過神,走到她跟前,語氣平靜地抬手輕輕碰了碰她的頭發,平靜地說出一個事實。
沉默了一陣,陶梔子才有些理解地點點頭,模樣很是乖巧,望著他的目光很清透:“嗯……我看過你的資料,20xx年之后就是一片空白。”
第102章 遺書 因為,她是幸存者……
江述月聞言, 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但很快恢復如常。他將檢測設備收好,抬頭看了陶梔子一眼, 眸色寧靜,卻隱隱透著意外之色。
“你早就知道我的信息了?”他的聲線聽上去像是
隨口問的一句, 并沒有什么太多的驚訝,只是有很短暫的一瞬沉思, 像是憶起往昔。
“也沒多久, 我去找陳友維的頭一天晚上才知道的,因為……”
陶梔子深切地看向他,仿佛明眸中早已雨過天晴,續道:
“我不想帶著關于你的謎團死去。”
江述月正轉身將測量儀器遞給旁邊的冉飛,記錄數據的筆尖停了一瞬, 然后將手中的一切放下, 重新走到窗前,傾身看向她的眼睛, 問道:“為什么不向我求助,要一個人行動。”
陶梔子感受到那眸光中的一絲嚴肅, 瞬間也正了神色, 認真地說道:“不想連累任何人,而且……這是我的心結, 也許更像一種儀式,哪怕就此病發而亡, 我至少做出過最大的努力了, 了無遺憾。”
“最壞的結果難道就是病發而亡嗎?你沒有想過更嚴重的后果?”江述月的聲音又清沉了幾分,但是他絕不是秋后算賬的人,因為他完全明白她的行為邏輯。
陶梔子坦蕩地看著他, 臉上露出了一抹笑,格外安心的笑,藏著絕對的信任:“因為我安排你進入小木屋,述月你這么聰明,你一定會知道我想做什么的,你看,警察來得那么及時……”
她的樂觀并沒有緩解江述月此刻周圍的氣壓,反而帶出了另外的一個事實:“我那天提前進入了小木屋,沒有等待五點之后。”
……
陶梔子大概在下午四點從七號公館出發的,公館外攝像頭,可以看到她那日沉重的步伐,還有她在公館門口駐留的悵然模樣。
從她突然說晚上想吃腌篤鮮開始,江述月心中就升起不好的預感。
因為她幾乎從未主動對自己提出如此具體的要求,而且精準到時間點,就好像一個刻意放置的障眼法。
他看到陶梔子出門場景后,便立刻起身前往小木屋,提前打開了那扇承載著她所有秘密的地方。
她胸前的監控設備將實時影像傳輸到屏幕上,并且很有先見之明地使用了自動的云端保存,確保每一段錄像都會被完整保存。
她總說自己在受教育的路上走了很多彎路,但是她卻比很多人都要縝密。
在屏幕下方有一個半開的抽屜,像是離開匆忙忘記關上的,里面靜靜躺著幾張紙,上面是陶梔子用墨藍色鋼筆一筆一劃寫下的信。
充當著遺書的作用。
開頭第一句話是一句英文:「Take her to sea, Mr. Bodine. Lets stretch her legs.(帶她下海,博丁先生,讓她活動活動筋骨。)」
這是電影《泰坦尼克號》開篇臺詞,探險家布羅克·洛維特在深海探測器探索泰坦尼克號沉船殘骸時的旁白。
江述月幾乎是立刻識別出來,緊接著看下一句:
「"Its been 84 years"(“已經過去84年了……”)
"And I can still smell the fresh paint. The china had never been used. The sheets had never been slept in."
(“我仍然能聞到那新鮮的油漆味。瓷器從未被使用過,床單也從未有人睡過。”)
"Titanic was called the Ship of Dreams, and it was. It really was."
(“泰坦尼克號被稱為‘夢想之船’,它確實是,真的。”)」
陶梔子寫下這么幾句臺詞,才開始她的遺書開篇。
「我叫陶梔子,不要試圖在我死后尋找我的家人,因為,我是孤兒。」
「這是我最喜歡的電影《泰坦尼克號》的開篇,Rose的自述,因為,她是幸存者……」
「我不是一個幸存者,但是我仍然想成為幸存者。烏托邦不存在,但是仍然值得向往。盡管我放棄治療,也不妨礙我從始至終,都心懷希望。」
「這故事應該從哪里開始講起,諸位,這將是一個貧瘠到極點的小人物的故事,如果您并沒有耐心看下去,煩請直接跳到結尾處,以免浪費您寶貴的時間。」
江述月看到這有些陌生的口吻,怔了怔,發現這語氣才是陶梔子最深沉的彌留之言。
「我是一個小人物,死后也不會被記住,這封信,將是我能在世界上除了一抔骨灰以外留下的唯一痕跡。」
「海邊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經過生理學父母的跋山涉水,被“幸運地”送到了安州的游樂園里,后來輾轉被安州的“兒童之家”接收,那是安州最早的制度健全的福利院,我是哪里最早的一批兒童。」
「我們都因類似的理由被生父母拋棄,在這里相聚,孤兒院絕不是溫馨之地,但那是我生活最早的庇護所。我們很少忍受真正的生命垂危的饑餓,但是我們每天都知道饑餓的滋味。」
「我身處其中,不斷讓自己成為一個“乖小孩”,得到養父母的垂憐,能給我一個家。」
「但事實上我最終也沒有擁有家,盡管我曾經被收養過兩次。」
「第一次我遇到了陳友維夫婦,他們那日笑容和煦,將我從眾多孩子中選出并收養,因為他們家在安州產業做得很大,我一時間仿佛成為孤兒院里最幸運的孩子,來到陳友維家中的第一天,他們為我過了十歲生日,為我穿上公主裙,準備了三層白脫蛋糕。我小心翼翼地接受著這場夢幻般的旅程,絲毫不知這場噩夢將伴隨我的全部余生。」
陶梔子將被陳友維夫婦從收養,到進入“樂園”,目睹小魚被殺,再到引發瓦斯爆炸,并翻窗逃出的過程完整記錄下來。
這里江述月幾乎是紅著眼睛看完的,這是他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幾次,讓眼角染上色彩的經歷,仿佛他在某一刻也能看到陶梔子出逃那日,黃昏下血紅的楓葉林,被風吹得如燃燒的層云。
「第二次我被聶星輝夫婦收養,那年我十四歲,屬于年紀偏大的兒童,并且被醫生診斷出心理障礙,聶星輝夫婦是遠近聞名的老實人,生活上算是普通水平,但是他們不介意我的心臟有可能會掏空他們的家底,而冒著風險收留我。」
「他們家中有一只橘貓,是我唯一的玩伴,我從踏足聶家就再也沒有踏出過家門,他們仿佛將我當做關在屋子里的橘貓一樣撫養。」
「三個月后一天,在午睡的時候,養父悄悄走進了我的房間,將手伸進了被子,我被驚醒后四處逃竄并反抗,養母在門口將門從外面堵住,我拼死抵抗,并撞破屋門重新出逃。」
「這是我第二次出逃,也是我最后一次出逃,因為從那次之后,我再也不會寄希望于收養。也許因為我太渴望一個家,所以我總是一次次放下戒備又承受傷害。」
「那天之后,我又重新回到了孤兒院,恢復了我以前的名字,此時孤兒院只剩下我和絮語是年紀最大的孩子,我們從此拒絕所有的收養,而是在孤兒院待到可以獨自面對社會的一天。」
「絮語一曲成名,簽約了經紀公司,我成了孤兒院年紀最大的孩子,也緊跟著踏入社會。」
「我當時沒有選擇讀大學,因為我沒有任何一筆資金支撐我完成學業。進入社會初期,從發傳單和服務生做起,從一天七十干到一天一百一,有時候是淘汰制,同為服務員的同事告知經理我有先天性心臟病,經理不想惹麻煩,尋了個理由將我辭退。」
「在社會上漂泊的那幾年,我學會了很多技能,從服裝廠女工到主持人和平面模特,都是我用來謀生的職業。」
「后來卡上的錢多了
,我的身體也垮了,我不再為三餐發愁,卻在一次并發后從醫院醒來,才開始我的“醫院監獄”之旅。」
「是的,我將醫院看作監獄,從此不僅禁錮我的身體,也禁錮我的靈魂,我好像于病床同生同死,如被帶著無數觸角的藤蔓緊緊束縛在病床上。」
「我擁有了十萬塊,但是翡冷翠的夢就此破滅,意大利與我中間隔著跨不過的天塹。」
「于是我決定放棄治療,戴上免救手環,去那些我幼時向往的地方旅行。」
后面的內容不再連貫,而是一點點被補充上去的。
「20XX年5月:好消息,我被七號公館抽中了,可以用兩千塊三個月的價格入住七號公館的私人木屋!盡管這筆錢還是有點貴,但是在林城這個城市,這一定是性價比極高的。」
「我抵達七號公館,遇到了劉姨,她比我想象中還要年輕干練,給我安排了很輕松的活,這比起我過往的工作一點都算不上勞累,但是我偶爾覺得心臟有些力不從心了。」
「20XX年7月:我偷偷看圖書館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男人,他看起來很冷淡,但是卻有一張讓人無法討厭的臉,尤其是那雙深邃的眼,看向我的時候總下意識想回避,他從來不笑,眉宇間有些烏云,這張臉的話……笑起來很好看吧。」
「他給我講了柏拉圖的《斐多篇》,還送我書,這是我從小到大能擁有的最好的東西,得想個辦法回報他,那家貴得要死的古樹咖啡館的咖啡很香,我愿意每天早點出門去給他買咖啡。」
「他身上的香味總是……讓人有些沉迷,可能這樣形容并不好,但是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恰當的形容。」
「他叫述月,很有詩意和書卷氣的名字,偏生還恰好帶著點清冷感,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比陶梔子好聽太多。」
「我輾轉反側,腦子里全是他的名字,述月述月述月……如同咒語一樣揮之不去。 」
第103章 天才 陶小姐,不是外人。
接下來的幾行字都寫得有些凌亂, 思緒飄忽。
「他送我書籍,我為他跳下泳池撿手串是應該的,那可是他母親給他的遺物, 要是遺失將是莫大的遺憾吧,但是他對我露出嚴肅的神情, 我當時害怕得不敢說話,不是因為我理虧, 而是我擔心明天不能再見到他。」
「為什么述月眼中總是像有積雪, 他與書本為伍,應該人生會很開心才對,是因為母親嗎? 」
「我總忍不住看他的手,覺得他每個動作都精致得體,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這樣的關注有種不見光的偷窺感, 像是房梁上的老鼠, 但是我忍不住,上天會原諒我的吧, 畢竟我快死了。」
「我最近究竟是怎么了,明明述月是我的良藥, 但是見到他又覺得心中動蕩, 尤其是觸及他視線的時候,像是一壺燒開的水在里面晃蕩, 仿佛愈發病入膏肓。」
「我快死了,我腦子里都是他的側影。」
寫到這里, 一頁紙被她碎碎念地寫完了, 最下方多了一行小字。
「糟糕,原本想寫一封簡潔的遺書,顯得自己似乎深沉一些, 但是這些日子改變了太多,紙又不夠了,需要加紙。」
翻到下一頁,她記敘了兩人之間的一些小事。
「述月帶我去咖啡廳,給我吃迷迭香餅干,我覺得文字是如此乏力,描述不出我心中全部的波動。」
「他送我衣服和鞋子,帶我去看德語版的音樂劇《莫扎特》,里面的話讓我印象深刻:人將逃離影子、拒絕宿命、看清自己。可我好像沒有一刻看清過自己,渾渾噩噩地出生,不知所措地長大。」
「我希望述月未來能擁有自己的另一半,組建一個完美的家庭。他對我來說意義非凡,如果這樣的人是我的家庭成員,無論是兄長還是父親,這一路走來應該不會那么痛苦。」
這句話里面,“兄長”“父親”后面還有一個“戀人”,但是被她立刻一筆劃掉了。
江述月看到這個細節的時候,似乎能感受到她當時寫下這句話的小心翼翼。
「述月不缺任何人的喜歡,他會成為很多人心中的白月光,包括我的。」
「我發現越是按捺心中的魔鬼,魔鬼越會肆無忌憚,我對他說了喜歡,盡管這句喜歡像是小孩子許諾給父母買大房子一樣,只是許諾,而不知道如何實現,我給不了什么,連感情都顯得單薄。從沒有被賦予很多愛的人,真的懂得什么叫喜歡嗎?是不是太大言不慚了。」
「他賦予我生命中很多個第一次,第一次帶我去看心理醫生,讓我有種被家長陪同的錯覺,小時候上學所有的孩子都有人接,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唯獨我沒有人接,一個人走過被黃昏然后的建筑工地,一次次踏上那些沙石壘成的小坡,又從上面快速沖下來,這樣能讓我的獨自回孤兒院的行程顯得沒那么孤獨,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陪同是這樣的感覺,恨不得昭告天下——我陶梔子,也有后盾了。第一次有人帶我出去旅行,第一次吃到新出爐的桂花糕,第一次和人走街串巷……他,是我最喜歡的述月啊。」
「我們之間相差九歲,也許對于他來說是減分項,對于我來說反而是加分項,我難以抗拒那份成熟與從容,時光賦予他最好的痕跡。」
……
「原來……述月姓江,我不由得想起那個眾人口中脾氣古怪的江先生,會不會只是同一個姓氏,或者是江先生的遠房親戚,但是七號公館怎么可能有太多的江先生,就是他啊。」
「江述月,原來他的姓氏是這么適配他的名字,不凡的名字……」
「我有點后悔了,我應該要把愛意永遠埋藏在心里,接下來我將用我的方式采取興趣,怕拖累任何人。」
「今天偷偷在網上搜了述月的全名,原來他是醫生,還是那么厲害的醫生,我從小到大都沒有接觸過的那種卓越的醫生,有實操經驗,也有卓越的科研成果……」
「比如江先生這個稱呼,我更喜歡偷偷叫他“江醫生”,明天之后,可能就沒有機會叫出口了吧。」
她的日常記錄戛然而止,江述月從遺書上抬起頭,看向大屏幕上晃蕩的鏡頭,正在乘坐地鐵,往劇院的方向去。
她準備好了孤注一擲,用生命為餌,去撕開真相。
——這是她計劃好的結局,也是她未曾言說的訣別。
江述月深知,她根本沒有為自己預留退路。從她在遺書中對未來的絕望描述,到字里行間透出的隱秘情感,他再清楚不過——陶梔子是抱著必死的信念去揭開這一切的真相,而他,必須在她墜落之前將她拉回來。
江述月的視線本不應焦灼,因為一切都還沒有脫離掌控,幾乎是同時,他在陶梔子每日外出監視陳友維的時候,自己也在另一邊布局。
如今,是時候了。
他盯著屏幕上地鐵上的實況錄像,冷靜地打了一個電話,低聲說:“可以行動了。”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仿佛整盤棋局被推到了決定性的一步。
……
陳友維,這個將偽裝演繹到極致的男人,在其他罪行上滴水不漏,幾乎讓每一條線索都斷裂在追查的盡頭。江述月的調查一度陷入僵局,直到他將目光轉向教堂的賬目,才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破綻——隱匿的非法資金流動。
深入審計后,問題逐漸浮出水面:數筆巨額款項下落不明,捐贈記錄與實際賬目存在顯著偏差。江述月循著這條線展開追蹤,最終鎖定了陳友維涉嫌非法斂財的確鑿證據。在金額巨大且涉及多人利益的情況下,警方得以迅速將其拘捕,以經濟犯罪名義將他暫時關押。
然而,江述月和陶梔子都心知肚明,這遠遠不足以終結一切。
經濟犯罪只是暫時的牢籠,陳友維真正的罪惡——那些藏匿在光鮮表象下的血腥真相,才是必須揭開的謎團。
陶梔子目睹的兇案,以及疑似與失蹤兒童相關的線索,像沉在暗流中的碎片,始終缺乏足夠的證據將其拼湊完整。DNA檢測揭露出的線索只是片鱗半爪,而失蹤兒童的下落依然成謎。
陶梔子明白,要讓陳友維為那些無辜的死者償還罪孽,僅憑賬目的污點遠遠不夠,他必須找到更有力的證據,將這位披
著圣徒外衣的惡魔徹底釘在審判席上。
在這節骨眼上,一份報紙十二年前的安州晚報的頭版被重新被記者報道,那是綁架案被偵破后的總結報道,里面著重用了的一些“天才女童”的字眼,去詳細描述了,年僅十歲的陶梔子如何傷痕累累地逃跑,并報警。
但是安州地形復雜,是個多山多懸崖瀑布的地區,遠郊有很廣闊的土地都是無人區,警方搜索了整整三天都才找到“樂園”所在的位置,成功救出四名被綁架的兒童,并且將陳友維拘捕。
而之所以能找到“樂園”,關鍵之處在于陶梔子。
當年她坐在陳友維的車里,在路上被蒙上雙眼,為了防止她記住道路特征,誰知陶梔子在受過極度的驚嚇之后仍然能通過聲音和路況記住了的路線。
她后來坐在警車里一樣蒙上了眼睛,渾身都因外傷而被打上繃帶的情況下,在大腦中奇跡般重現出當年去往“樂園”的地圖,幫助警方重新找到位于深山里的“樂園”。
陳友維將作案現場建在了遠郊,原本滴水不漏卻最終還是輸在了他小看了這個來自孤兒院的十歲孩子。
當時陶梔子一度成為安州當地的天才兒童,并受到了當地政府的表彰,這也許是她這輩子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
只可惜多年后,無人再關心這個記憶力和感知力超群的兒童,是否上了大學,是否處境窘迫,陶梔子還是徹底被遺忘了。
當這則十二年前的報道一出的時候,很多人高呼她的勇敢與智慧的同時,也有人遺憾唏噓,因為當年的天才兒童最終沒有走上光輝之路,而是重復著她原本的命運,在成年后離開孤兒院,被先天疾病和貧窮孤苦折磨著,成為邊緣化的小人物。
陶梔子對這些唏噓聲不以為意,人生再來一次,她依舊不可能去上大學,而是要去打工。
不是因為她不想,而是無論命運重復多少次,她都沒得選。
與此同時,絮語的工作室也對網上關于絮語性取向的猜測發表了生命,換大眾一個更真實的絮語。
絮語和陶梔子的這段友誼也被人找了出來,一時間網絡上對于陶梔子的討論愈發激烈。
甚至有很多好心人自發幫助她尋找親生父母,但是陶梔子婉拒了。
在討論度不斷上升的情況下,有多家媒體對她發出采訪邀請,想知道當年案件的更多細節。
輿論一旦興起,這將會在陳友維審判的時候有一定作用,而且發動大眾的力量說不定能找到更多關于案件的疑點,也更有可能找到有力證據。
抱以這樣的目的,陶梔子選擇了一家觀點中立的媒體接受了采訪。
她在屏幕中自述當時她目睹的兇殺過程,以及她腦海中殘留的細節。
有一批看完采訪的網友并不信她的這套說辭,并且找到了陶梔子當年被醫生診斷出精神障礙的記錄,認為她是媒體面前的跳梁小丑,戲耍公眾。
輿論一時間被分流成了兩批,一批人相信小魚存在,相信陶梔子的目擊過程,另一批人認為陶梔子當年受到驚嚇后臆想出了一個不存在的小魚。
雙方各執一詞,在網絡上吵得不可開交。
陶梔子后來理智起見,不再去關心網絡上關于自己的討論了,而是決定好好保護心臟。
這期間,有好幾對來自沿海城市的夫妻自稱是她的生父生母的人聯系她,都被她禮貌地掛斷了。
“你不好奇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嗎?”江述月幫她把手機放好,問道。
陶梔子有些悵然地咬咬嘴唇,嘆了口氣說道:“不重要了,最艱難的時期已經過了,當他們扔掉我的那天起,我們親情已經斷絕了……”
“如果你不想,沒人能要求你原諒。”江述月在一旁給足了她底氣和信心。
陶梔子正欲點頭,聽到他輕聲說:“反正,我會把你養得很好的。”
她一瞬間綻放出笑容。
她偶爾會說:“我本就配不上你的,方方面面。”
“你可是博士,我長這么大也沒有認識真的博士,我連大學都沒讀過……”
江述月朗聲問道:“你認為我們之間有代溝嗎?”
她想了半天,想出了一個貌似合理的解釋:“好像沒有,可能是你向下兼容了。”
頭頂傳來了重量,江述月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很愛輕輕撫摸她的頭,沉聲說道:
“你想多了,在我看來你的智慧不低于任何一個大學生,那一紙文憑代表不了你,也代表不了我,更不是我們之間的鴻溝。”
她疑惑地問道:“那我們的鴻溝是什么?”
“只有生與死。”
……
陶梔子在七號公館內被賦予了自由,盡管她多數視線內都在靜息修養。
平時運動量比較大的活動就是去水母樓喂喂水母,哪里的環境很安靜,黑暗的環境中可以將亮光的水母看得非常清晰,包裹觸角的細節。
一天和水母相處下來,心跳十分平穩。
有什么想吃的都是直接點外賣送來,再由工作人員送到門口。
隨著天氣轉冷,陶梔子更不愿意出門了,因為她很怕林城的濕冷,凍得徹骨。
他們會在溫暖的室內一起蓋著毯子,看了一部又一部的經典電影,彼時正是吃橙子季節,清甜多汁的橙子是她用來代替薯片的健康零食,搭配電影很不錯。
有一次她回到小木屋查看自己種在陽臺上的綠植,在陽臺處看到公館內來了沒見過的客人。
對方看起來很年輕,一襲長款的深棕色大衣,手臂上挎著新款的包,頭上戴著精致的帽子,身側放著一個銀色行李箱。
看上去是個很有氣質的美麗女人,連同她周圍的空氣都無法被人忽視。
女人注意到位于陽臺的她,美目流轉,辨不清善意還是敵意,便側頭跟劉姨說:“既然今天述月不在,就麻煩劉姨將禮物轉交吧,就說這是老師托我給的。”
劉姨對女人的態度很是客氣,好像并不是第一次見她,畢恭畢敬地說:“許小姐放心,我會轉交給江先生的。”
女人余光瞥了一眼正在澆花的陶梔子,不忘對劉姨叮囑道:“哦對了,就說我和老師都很想念他,盼他能早日克服心魔,重回醫學界。”
“畢竟……述月的離開是心胸外科的一大損失。”
劉姨點了點頭,許檀狀似在看劉姨,實則無數次看向小木屋陽臺上的身影,臨走之前,又回過頭對劉姨叮囑道:
“對了劉姨,入住小木屋的租客一定要經過嚴格篩選,別什么人都往里面引,到時候打擾了述月。”
原本陶梔子對她的陰陽怪氣一點都不走心,但是直到聽到這里,她耳膜一動,支起身放下了花灑,毫不避諱地看向了遠處的許檀。
許檀見狀,臉上露出了客套的笑容,踩著長靴走到了陽臺邊上,率先伸出手,大方地自我介紹道:
“我是許檀,是述月的直系學妹。”
陶梔子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澆水水壺,擦干了手,伸了過去,“陶梔子。”
許檀虛握了一下,狀似禮數周全笑容和煦,但是卻隱隱帶著一種上位者的同情和傲慢。
“你是新來的房客吧,不好意思剛剛說話比較直白,我不是針對你,只是之前的女租客們沒幾個老實的,你別見怪,我父親和江家交好,我難免也會多關心他一些。”
陶梔子鎮定自若地聽著她的這番敘述,寬和地露出一抹笑,“不礙事。”
劉姨在一旁看到事情有些向奇怪的方向發展了,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啊對了,這是我路過機場順手買的口紅,送你一支吧。”
許檀立刻想到了什么,從隨身的包中掏出了一支黑色的口紅準備塞給陶梔子。
陶梔子立刻回神拿起身后的澆水壺,不動聲色地避開了:“謝謝許小姐的好意,我不能收。”
“你進了七號公館,好好照料你是應該的,有什么事你可以跟劉姨說,我雖然回林城的次數也不多,但是你遇到什么麻煩也可以找我。”
許檀很友好地說出了這番話,聲音和語氣都沒有任何
問題,就是有種說不出的奇怪。
陶梔子知道每一句話都不可能被實現,但是她仍然要表達感謝。
“謝謝許小姐。”
這時,許檀才話鋒一轉,之前的客套是為了讓人放松戒備的,看向陶梔子,有些警惕地問道:“你已經認識述月了?”
陶梔子誠實地點點頭。
許檀完全背過劉姨,壓低聲音,作警告狀,“那就把握好分寸。”
陶梔子笑容不減,像是滿不在乎這句話,用正常的音量說道:“不。”
許檀臉色微變,像是被這句突如其來的拒絕弄得不知如何反應。
“你說什么?”
許檀分明是一個陌生人,卻好像是七號公館的主人一般。
陶梔子連陳友維都不怕的時候,更不怕這些魑魅魍魎。
“我說不,我不會和他把握分寸的。”陶梔子笑著看她。
說出不字的瞬間,天氣都變得明媚了,天地充滿著暢快的空氣。
“你什么意思,你以為自己什么立場?”許檀徹底寒下臉來。
“字面意思,且比你有立場。”
許檀正欲發作,劉姨及時開口打斷:“許小姐。”
許檀立刻恢復了笑容,轉身肅著眼色看向劉姨:“劉姨,這是怎么回事?”
劉姨很是得體地解釋道:“陶小姐,不是外人。”
第104章 ptsd 那你可以看到我的心臟了。……
那天許檀離開公館的時候神情有些僵硬, 陶梔子遠遠看了她背影一眼,哼著小曲把花澆好,走出小木屋鎖好門。
這件事如同一個不能再小的插曲, 她回去之后按時服藥,順便倒了杯溫開水去落地窗前, 一邊在腿上翻著一本二戰小說,一邊緩慢地喝水。
遠遠聽到樓下花廳的門鎖電流聲, 她立刻穿上拖鞋去門口等著, 聽著臺階上的腳步聲,在江述月準備按響門鈴的時候,霍然開門,給他一個猝不及防的驚喜。
這是她常有的把戲。
江述月在她面前站定,剛從戶外回來, 身上帶著幾分清寒, 只覺迎面便是一縷來自外界的空氣。
陶梔子彎了彎眼角,疑惑地問道:“怎么還提前回來了。”
江述月反復確認了她的面容, 跟沒事人似的,但是想到她偶爾有些別扭的性格, 眼中還是露出了憂慮之色。
“聽說許檀來了。”
他這句話似乎沒有說完, 但是也沒有說完的意思,這個兩個字的名字在他的口中彼時卻成了婉轉關懷的載體。
“嗯, 她跟我自我介紹過。”陶梔子輕笑了一聲,似乎并沒有將這個名字放在心上。
“最近我聯系了醫學院的師兄, 想請他幫你做手術, 許檀應該是從教授那里找了由頭才過來的。”
江述月竟然破天荒地開始解釋著什么,這出乎了陶梔子意料。
她認真地看著他,突然笑了一聲說:“述月, 這一點都不像你。”
“什么樣才像我。”他將目光下撤,凝視著她問,仿佛讓人看不清他眸底的情緒了。
陶梔子仔細想了想,才緩緩說出一個比喻:“你應該是花墻里孤僻神秘的公館主人,那種懸疑片里面始終不露面的大Boss,藏著小說里最大的謎團,哪怕出場也是一半在陰影中,看不清面容的……”
說完她還肯定地點點頭,似乎覺得自己說得不錯。
對面的江述月雙眼染上了暖意,問道:“你喜歡什么樣的?”
陶梔子心里愈發疑惑了,總覺得這句話不是他該問出來的,江述月這一生不需要討好任何人。
“你這樣的,不偏不倚,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你,平時不過分熱情,但是就讓人偏偏覺得安心。”
她是手腕一熱,被他握在手心,那種徐徐的熱量像是人體的心臟一樣,憑一己之力帶動了全身的運轉。
他問:“我一開始沒有說全名,你會怪我嗎?”
陶梔子:“沒什么,我們都藏著秘密,而且顯然我的秘密更多。”
猶豫了一瞬,她說:“而且我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做。”
江述月抬眼看向她,在這目光中,她保持著理智的口吻說道:“大概因為,能讓最初的交流,變得平等。”
過早知道,她就再也不會出現在藏書閣,再不會直白地表達內心的好奇,更不會肆無忌憚地做自己——
一切的故事將沒有開端。
“梔子,你一路走來變了很多。”
“你好像也變了。”
都是朝好方向在變。
話音剛落,在江述月重新注視向自己的目光中,她試圖解構出更多的東西,可是卻解讀無果。
江述月的目光微微收斂,指尖依舊停留在她的手腕上,溫度透過肌膚傳遞著某種安撫。
隨后,手腕上的力度微微收緊,令陶梔子覺得自己好像無意中進入了警戒線,但是這警戒線又是無形的。
有時候陶梔子躺在江述月身邊的時候,她不經意地問道:“述月,你什么時候吻我。”
一只大手會出現在她的胸前,她的心臟一下子不爭氣地加快了。
“你看,現在就心跳加速了,吻你的話怎么受得了。”
興許是為了加深她對手術的信心,“手術之后,什么都可以。”
“手術之后,我要把你生吞活剝了。”她信誓旦旦地看向他,露出了一個狀似邪惡的笑容,實際上呈現的效果卻是有些搞笑的。
江述月說:“悉聽尊便。”
可如今,陶梔子腦海里閃過那些睡前的對話,正在思索好像有什么說法即將被打破了一樣。
下一秒,眼前的臉略微讓大,如清風一樣留下一個輕吻,很輕,輕到像是蒲公英的絮落在唇間。
她愣了愣,有些呆滯地問道:“你不是說現在不可以嗎……”
“所以才需要預演,讓你先適應,然后……”
他充滿磁性的聲音如同剛開封的佳釀,光是聞一聞腦子就已經開始不清楚了。
只覺腰上一緊,她整個人被江述月單手托住,一個略有用力的吻重新壓了上來。
同時胸口處覆上了他的手,能感知到胸腔中的每一次跳動。
她瞳孔放大,從未想過江述月的吻竟然是這樣的風格,不是一味的溫柔,帶有幾分掠奪感,就好像巖石縫隙里開出的花。
本不該出現的璀璨,卻出現了。
江述月帶著一貫的深沉與克制,低頭如同描摹一件精致的雕塑,漸漸地,又變得過分溫柔。
她第一個反應其實不是心跳加速,而是雙腿乏力,可是卻被有力地支撐,后來她的后背抵住了門框,似乎才重新有了支點。
但是她的心臟不會如此整齊,在欲念上升之前,她的心跳剛好加速到一個臨界值。
江述月在臨界值到達的瞬間,緩緩放開了她。
她站在原地臉頰發熱地喘著氣,像是剛從云霄飛車上下來,只不過內心更多是悸動。
她總說,心動的那一刻,并不是想象中如粉色糖果一樣甜膩的,而是有些發疼的,不是鈍痛不是刺痛,是一種甜過頭,細胞失水的痛。
……
當晚,晚餐時間,江述月親自下廚,他在廚房里的摸樣并沒有半點慌亂和忙碌,一切都運籌帷幄。
陶梔子總喜歡在廚房里的場景,他雙手忙碌,無暇顧及其他。
她可以趁機從身后輕輕保住他,環住他精壯結實的腰,把頭抵在他的后背上,隔著衣料感受著后背脊梁的輪廓和肌肉線條。
只有觸碰到他的人知道,江述月身材高大舉止儒雅,但是絕非柔弱型,同時練得絕不夸張,一切都是恰到好處的模樣。
面前的湯鍋咕咚咕咚冒著跑,雪白的魚湯香味飄散,抵達室內的任何一處,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生活中美好的樣子。
一開始江述月會出聲提醒她別被燙到,但是她還是每次都鍥而不舍地從后面抱他。
次數多了,他也就能隨時蓋上鍋蓋,將火力調小,轉身回應她。
陶梔子問出憋在心里很久的疑問:“述月,為什么不當醫生了?你曾經那么厲害……”
江述月指尖一頓,雙臂在半空中停了一
下,轉而輕輕將她抱住。
他沉默的時間里,仿佛思索著如何無痛地表達。
“有點心理障礙,但是外科手術不能有絲毫差錯,所以我已經兩年沒上過手術臺了。”
“為什么”
江述月眼中情緒莫名,低沉的聲音緩緩流淌而出:“因為我曾經親手給我母親做過一場手術。”
陶梔子怔住,像是瞬間被按下暫停鍵,呼吸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你母親?”
他輕輕點頭,眉宇間壓抑著些許沉重:“她和你一樣,患的是法洛四聯癥。”
空氣凝固了一瞬,陶梔子心臟驟然收緊了一下,抱著他的雙臂松了幾分。
“可是……法洛四聯癥的手術對于你來說……”她試探著開口。
“不能由直系親屬主刀。”江述月的語氣平穩,像是在復述某條無可辯駁的醫學規范,“但當時情況特殊,母親病情突然惡化,出現急性紫紺發作,必須立刻進行手術。”
他的眼神深邃而晦暗,像是在回憶那個緊迫的夜晚:“負責母親手術的醫生臨時突發腦出血倒下了,手術室里亂成一團,沒有人有時間調來其他醫生,即便能有新的醫生接手,也不夠了解病情。我站在無菌室外,看著時間一點點流失……”
陶梔子仿佛能感受到他當時的緊張和絕望,胸口也隱隱作痛:“然后呢?”
“我別無選擇,只能披上手術衣走進去。”江述月抬起頭,語氣低緩,但指尖輕微地顫抖出賣了他的情緒,“心臟直視手術每一秒都要精準到毫米,哪怕是最細微的失誤,也可能導致大出血。”*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理清心緒:“我努力在手術上忘記面前的人是誰,保持冷靜和專業,手術過程很順利,沒有失誤,也沒有意外……但是術后第七天,她心力衰竭復發,最終還是走了。”
“不是你的錯。”陶梔子脫口而出,聲音比她想象的還要急切,“術后心衰有很多種誘因,術中沒有問題,你已經盡力了。”
“我不敢保證給她做手術的時候心情沒有受到半點影響,重來一次我也別無選擇。”江述月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像是自嘲,也像是釋然,“我也知道術后死亡率的數據,也知道她的身體條件原本就不好。但知道歸知道,我終究無法再精準冷靜毫無雜念地握起手術刀。”
“離開了臨床也好,不用再目睹那些生老病死。”江述月繼續說道,似乎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如以往一樣平靜。
陶梔子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仿佛絲毫體會不出他說的好,究竟好在哪里。
如果已經將以往人生中全部的經歷都用來做一件事,放棄這段事業,真的是好嗎?她不知道。
“所以……”陶梔子緩緩開口,“你是因為這樣才選擇離開醫院?”
他點頭:“是的。”
“還想回來嗎?”
他聲音篤定,直視著她的眼睛:“想。”
陶梔子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眼神變得銳利而認真,“是因為我?”
江述月沉默了一瞬,隨即輕輕點頭:“是。”
他抬手按住她的肩膀,眼神中再度露出不安:“至少我不是主刀,也能在旁邊看著,心臟手術有太多無法預料的緊急情況。”
陶梔子鼻頭微微發酸,笑著說:“你都兩年沒上手術臺了,還能進去看嗎。”
江述月也笑了:“除了主刀之外,還有一些可以進行觀摩,不用承擔手術決策的角色,比如當顧問,或者助手,或者監控師……”
他緩緩松開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轉身走向辦公室一側的柜子,拉開最下方的抽屜,取出一個銀色的便攜式手術工具箱。
“我沒有完全沒想過重回醫院,每周兩次,我都會拆開它們進行練習。”他的動作一氣呵成,像是在展示某種儀式感,“手術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沒有容錯率,我的手一只保持敏銳,只不過當我面前的不是真人的時候。”
陶梔子看著他指尖飛快地組裝器械的動作,像在欣賞某種藝術品,那些精密的金屬器具在他掌心翻轉,最終恢復原樣,擺在桌面上熠熠生輝。
她的心臟像被人輕輕握了一把,鼻尖發酸,卻只能佯裝玩笑地說:“看著像電影里的科學怪人。”
笑意收斂后,陶梔子還是忍不住問:“可是,如果你進了手術室,看到我躺在手術臺上,你會不會又會增加心理陰影……”
她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江述月已經明白了她的擔憂。他慢慢扣上手術箱的蓋子,語氣平靜而有力:“不會我已經讓師兄全程主刀,我只是在旁邊輔助,師兄年紀不大,也沒有基礎疾病,絕對不可能再出現類似上次的問題。”
“那你可以看到我的心臟了。”陶梔子莫名其妙想到了這個。
“是的。”江述月靜靜地答道。
“那你應該可以看到……里面都是對你的愛。”
她很不擅長說這種話,但偏偏此刻,她卻相信這是真的,就像成年人重新相信圣誕老人一樣。
“我每天都能感受到。”江述月看向她說道。
第105章 死亡擱淺 不妨在游戲里當一次山姆。……
隨著網絡輿論的迅速發酵, 十二年前的案件再度成為大眾關注的焦點。曾經被草草結案的綁架案和虐待兒童案,如今在媒體與公眾的推波助瀾下,被懷疑背后可能隱藏著更加駭人聽聞的兇殺事實。
陶梔子站在風口浪尖, 接受采訪時堅定地稱自己是案件的目擊者。然而,伴隨討論逐漸深入, 質疑聲也越來越多。
沒有物證,沒有尸體, 甚至連名叫“小魚”的孩子在戶籍和任何公共記錄中都查無此人。
一個在法律體系中根本不存在的受害者, 一個連真實姓名都缺乏的孩子,有幾個人會相信她真的存在過?
指望十二年前那個年僅十歲的陶梔子口供?還是指望陳友維在錄像中支離破碎、模棱兩可的言辭?
證詞不足,疑點重重,警方無法重新立案,更遑論指控謀殺。
最終, 十二年前的案件在法律層面仍然維持了“結案”的狀態。警方稱, 在沒有新證據或關鍵發現的情況下,他們無法突破當年的調查結論。
當這一結果公布時, 輿論迅速分化。有人表示遺憾,認為司法缺乏公平;也有人批評案件炒作過度, 質疑陶梔子在利用輿論博取關注。
新聞評論區一片混亂, 而站在新聞背后的陶梔子,早已如墜冰窟。
江述月說:“十二年前的案件如果缺乏實質性證據, 尤其是沒有找到受害者尸體或確鑿的物證,重新定罪將面臨極高的難度。”
陶梔子蜷縮在公館的落地窗前, 透過玻璃盯著窗外那片庭院的一角, 恍惚地看向江述月,誠懇發問:
“述月,十二年前的事情, 是不是只能就此翻篇了?哪怕拿到了掛毯上的DNA,也無法推動案件的重新立案對嗎?”
她很艱難地說出這句話,就好像這些年那些被她天天銘記的畫面,就此褪色發白。
從兇殺案到路線,到小魚的相貌特征,雖然每想起一次都無異于重新經歷一次,可那些恐怖的回憶也許藏著真相,她一遍遍在腦海里回想當年的細節,為的就是當真相重新找上她的時候,她可以做出最精準的判斷,從而抓住真相。
江述月沉默了片刻,走到她身邊蹲下,抬頭看著她的臉,輕輕握住她的說,沉著地說道:
“掛毯上的DNA的確被提取出來了,但是現在我們還沒有足夠的線索串聯起來,找到小魚的尸體是案情的關鍵,如果找到的尸體,上面的痕跡會揭露全部的真相。”
陶梔子抬起眼,眼中一片迷茫:“可他們說,DNA沒有匹配,數據庫里沒有相關記錄……”
江述月搖頭,語氣里透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冷靜:“數據庫沒有記錄,不代表人不存在。尤其是像小魚這樣的孩子,戶籍缺失的情況太常見了。她可能被人刻意抹去了存在的痕跡,也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有被登記——這恰
恰說明,這件事背后還有更多的問題。”
陶梔子咬著嘴唇,一籌莫展。
這不是一個新鮮的案子,而是陳年舊案,如果當年都沒有找到小魚的痕跡,十二年過去之后,希望將更加渺茫。
……
手術的日子被安排在了兩個月后,這期間,陶梔子會對身體進行全面調理,以達到最優的狀態迎接手術。
她進行了詳細的心臟功能測試,還有其他生化指標分析等一系列檢查,甚至安排了心理醫生幫助她調理心態。
日常伴隨一些低強度的耐力訓練,并有營養師制定了術前的健康飲食。
每天她的生活被安排得井井有條,她也從未想過人生有一刻有可能看到曙光。
但是手術永遠有風險存在,活下來,也許就能長久,活不下來,也是一樣的結果。
網絡上的輿論已經白熱化,陳友維案件似乎已經板上釘釘,沒有新的證據出現,他就只能因經濟罪而被審判。
這樣的結果對于一個殺人兇手來說,不痛不癢。
陶梔子得知這個消息后,更加徹夜難眠。
盡管她當時親手將陳友維打得頭破血流,但這都無法解心頭之恨,陳友維在輪番審訊中沒有提出任何有力口供。
據說他是個心理素質過硬的人,而且也熟悉審判程序。
一段審訊室內的視頻被發布到網上。
審訊室里,陳友維始終表現得從容不迫。
他臉上纏著繃帶,掛著近乎禮貌的微笑,每一句回答都滴水不漏,仿佛審訊的過程不過是一場過于冗長的社交談話。
“我只是在教堂管理財務,賬目上的問題我愿意配合解釋。”他面對審訊員如此說道,語調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至于那個叫小魚的女孩,我根本不認識。我不知道你們為什么一直糾纏在這件事情上,但我可以理解——失蹤兒童的案件總是令人痛心。”
當審訊員試圖用心理戰術施壓時,他卻始終保持鎮定:“我很理解你們的職責,我也希望真相能夠水落石出。”
這樣的反應不僅沒有破綻,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表現出“無辜者”的姿態。他甚至主動配合警方進行指紋和DNA采樣,表現出一副坦蕩的樣子。
陳友維的表現在網絡輿論中也引發了極大的爭議。
支持陳友維的人:
【“連警方都拿他沒辦法,這真的說明他有罪嗎?”】
【“有人會陷害他嗎?經濟犯罪和殺人犯之間有很大差距吧。”】
【“陶梔子是不是記錯了?她那時候才十歲,證詞真的可靠?”】
質疑陳友維的人:
【“他太鎮定了,完全不像是一個清白的人。”】
【“如果真的沒有殺人,為什么有人等了十二年也要指證他,還有掛毯上的DNA怎么解釋?”】
【“這種心理素質就是訓練過的,懂法律又知道怎么利用漏洞。”】
陶梔子站在陽臺上,那天有秋日里罕見的陽光,但是再烈的太陽都仿佛照不進死人的身上。
她覺得自己四肢百骸涼得像個死人。
“小魚的尸體,是破局的關鍵。”
江述月的話在她腦海中久久回蕩,她看著眼前的庭院都尚且尋不到邊際,更何況是當年囚禁他們樂園,藏在一望無際的森林里。
手術的到來,在此刻變成了一場博弈——她必須活下去,才能繼續尋找小魚的真相,才能真正將陳友維定罪。
但是,如果手術失敗……她又該何去何從。
……
察覺到陶梔子最近精神不振,江述月開始為她買來很多新奇的物件試圖幫助她轉移注意力。
她無意中說自己從沒有用手柄打過游戲,于是江述月便陪她一起研究那些主機游戲,試圖讓她短暫從焦慮中解脫出來。
可惜她早已過了對游戲癡迷的年紀,直到一個叫《死亡擱淺》的游戲出現。
一開始只是被游戲的名字吸引,江述月為她介紹了游戲里的世界觀:
在一個后末日時代,人類社會因神秘災難——“死亡擱淺”事件而崩潰,導致生與死的界限被打破,現實世界和“亡界”發生交疊。
一種來自“彼岸世界”的幽靈生物,它們無法投胎轉世,滯留在現世并對活人造成威脅,被幽靈生物吞噬或接觸會導致人類身體爆炸,形成巨大的隕石坑,進一步加劇世界的破碎。
時間雨一種從天空降下的超自然雨水,會加速物質的老化和腐朽,接觸皮膚會讓皮膚迅速衰老。
人類失去了城市間的交通和聯系,每個生存點都變成了孤立的堡壘,人們通過地下避難所茍延殘喘,人與人之間的聯系被打破,社會變得分裂和孤立。
主角山姆·波特·布里吉斯是一名快遞員,他的任務是運輸物資并重建“合眾國網絡”,重新連接孤立的人類社區,通過通訊技術和物理運輸,逐步恢復斷裂的人類社會。
隨身攜帶的胎兒裝置,被稱為BB(Bridge Baby)“橋嬰兒”,BB是通過剖腹手術從“腦死母親”的子宮中取出的胎兒,這種來自從死去的母親腹中取出的嬰兒,是介于生死邊界的存在,能夠感知亡界生物的存在。
陶梔子聽到這個設定的時候大為震撼:“這是什么天才才能想出的設定,BB是介于生與死之間的嬰兒。”
江述月解釋道:“這是《死亡擱淺》的象征元素之一,主人公山姆作為快遞員連接著人類世界,BB連接的是生與死,他們都有著連接的功能。”
陶梔子莫名覺得自己被這個設定打動,明明很脫離現實的設定,卻好像無形間與她的靈魂通電了。
“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這個世界觀很吸引我。”
只要她發出困惑,江述月就會盡量為她提供解釋:
“也許因為——你也是從生死邊緣活下來的人,一路掙扎著尋找答案,心懷希望。”
陶梔子眼眶微微發熱:“可希望最近剛被現實粉碎。”
她指的是小魚的事情。
江述月倒是沒有急于就陳友維的案件來安慰她,反而讓話鋒回到了游戲上:
“山姆背負著BB走遍荒原,他從未放棄復原人類的聯系。而你背負著小魚的記憶,走過十二年混沌時光。無論結果如何,你都比任何人更接近真相。”
陶梔子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似乎終于從過去的陰影中掙脫出來一點。
她黯淡的雙眼充滿茫然:“可我分析下來,也覺得真相仍然渺茫……”
“不妨在游戲里當一次山姆。”江述月為她載入了游戲。
山姆背著BB,成為連接人類社會最后的橋梁。
陶梔子背著小魚,案件唯一的目擊者,尋找唯一的真相。
屏幕上緩緩浮現出《死亡擱淺》的開場畫面,昏暗的色調和破碎的世界觀映入眼簾。
陶梔子坐在沙發上,手里握著手柄,目光緊盯屏幕,仿佛被吸引進了那個末世廢墟般的虛擬世界。
屏幕中,山姆背著沉重的包裹,在荒蕪的大地上緩慢行走,腳步深陷泥濘,周圍的風聲呼嘯,令人窒息。
陶梔子握緊手柄,感受到角色負重的沉重感。
她從未被任何一款游戲吸引過,但是這場尋路之旅,仿佛是她茫然狀態下的一場降臨。
她對手柄的使用很不熟練,江述月從旁指導。
陶梔子嗤笑一聲:“你看起來不像一個網癮少年,但是卻好像輕車熟路。”
江述月抬手給她墊了一個腰靠,能讓她更加輕松地玩耍,減輕腰部的壓力。
“在醫學院的時光沒有一天空閑,但是小時候玩過手柄游戲,基本的操作和玩法都還記得。”
第106章 記憶復活 別人看不清你,我能看清你……
游戲開篇, 房間內的光線被調暗,巨大的屏幕面前,陶梔子緊張又地操作著。
主角山姆·波特·布里吉斯獨自走在荒涼的曠野中, 游戲內的場景也是偏晦暗的,是個蕭條的末日景象, 所見之處只有自己。
山姆背著沉重的貨物包裹,穿越斷裂的山脈和泥濘的小路, 耳邊回蕩著寂靜與風
聲。
天空陰沉, 細雨飄落。這種超自然的“時間雨”會加速物體和生物的老化腐蝕。雨水落在皮膚上,皮膚迅速老化,落在植物上,它們迅速枯萎又生長,詭異地呈現出時間流逝的痕跡。
玩家的首個任務是躲避時間雨的侵蝕, 并盡快尋找避難所。在途中, 他遇到了一位快遞員弗拉吉爾,一名神秘女性, 得知有關“時間雨”和“BT”(幽靈生物)的信息。
不久后,山姆在穿越峽谷時, 遭遇幽靈生物的襲擊。這些看不見但危險的生物潛伏在亡界和現實之間的縫隙中, 會將人拖入“虛爆”事件,導致大規模爆炸和毀滅。
借助BB“橋嬰兒”, 山姆可以感知幽靈生物的存在。
陶梔子屏住呼吸,通過慢速移動和借助BB的提示來躲避幽靈生物, 同時學習使用工具如血袋和武器來對抗這些生物。
她上手很快, 而且是超乎常人的。
江述月說她有很強的學習能力的時候,她覺得有些恍然。
因為她多年來早已接受自己平庸的事實。
江述月在她身旁淡淡一笑,反問道:“你不會以為任何一個十歲兒童都可以在蒙眼的前提下一次性記住地形吧?”
陶梔子操縱下的山姆停了下來, 雙眼中是一種真實的茫然,想了一瞬,“可能當時有一點不一樣,不過現在,泯然眾人。”
江述月抬手摸摸她的頭,沒有說話,似乎是不想用語言去為她呈現事實。
天賦隔了多年,要想被自己感知到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
陶梔子的指尖在手柄上飛快地移動,屏幕上的山姆背著沉重的貨物,在泥濘的山坡上艱難前行。
屏幕里,天空壓抑得像要塌下來,時間雨從烏云中緩緩落下,滴落在枯草上,使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再生、再枯萎。
她心跳微微加速,耳邊的風聲和呼嘯的雨滴仿佛穿透屏幕,滲進了她的意識,讓她的感官高度集中。
山姆的步伐被她控制得非常精準。
江述月沒有提醒她任何技巧,只是默默旁觀,屏幕中的山姆避開了一個暗藏的泥坑,安全地跨過了險地。
陶梔子盯著屏幕,看著角色穿過起伏不平的山道,繞過了一塊隱蔽的巨石,那是一塊幾乎被泥土覆蓋的倒塌巨石,如果稍不注意就會被絆倒,導致貨物散落一地。
江述月似乎早已發現了端倪,試探著問:“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巨石的?”
陶梔子操控角色調整步伐,頭也沒抬地答道:“影子。”
“影子?”
“那塊石頭的影子有些不自然,跟周圍地勢投下的方向不一樣,應該是下陷的邊緣導致的錯位。”
江述月微微一愣,片刻后嘴角輕輕上揚,笑意有些深邃,似乎和她的反應和敏銳度和自己一開始判斷的有重合的地方。
陶梔子對待游戲的態度每場認真,嚴肅得好像真的在現實世界中執行生死攸關的任務。
BB(橋嬰兒)發出微弱的啼哭聲,搖臂探測器開始劇烈抖動,表明前方存在幽靈生物。
陶梔子慢了下來,讓山姆的腳步極度緩慢,周圍是肉眼不可見的幽靈生物,稍有聲響,就可能被捕捉。
這一段旅程的路線沒有明確標記,玩家需要自行判斷前行的最佳路徑。
陶梔子選擇右前方,選擇很謹慎,但是一旦選定就毫不遲疑。
“為什么這么選?”江述月起身倒了茶,并且就著自己的手,將溫熱的茶湯直接喂到她的嘴邊,不經意地問道,聲音清潤。
陶梔子微微一愣,先低頭喝了一口,茶湯微苦,潤澤地滑入口腔。
她似乎也沒有細想過緣由,重新看向屏幕的時候才緩緩分析道:“之前過河的時候,水流方向沖刷得不均勻,說明河岸左側坡度更陡,塌方概率更高。而右側地面看起來更干燥,沒有被時間雨完全滲透,說明土質更穩。”
說完之后,她又不好意思地補充了一句:“我更多是憑直覺,瞎想的。”
江述月收回茶杯,在她嘴邊塞了一顆飽滿欲滴的青提。
緊張的游戲畫面沒有讓她心跳過速,反而這個動作讓她心緒飄忽了。
她放慢了山姆的腳步,用余光打量著身邊的人。
山姆的身形開始晃動,像是重心不穩,像極了她此刻的心情。
“別看我,專心。”
江述月察覺得極快,側目看她,嘴角微微上揚,略有嚴肅地說了一聲。
陶梔子心想自己明明只是用余光,是怎么被識破的。
待山姆走到平穩地帶,陶梔子才開始放松下來一邊玩游戲一邊聊天。
“我之前在想,會不會我看你的臉足夠久,再看就沒有顏值的加成了。”
“但是我發現,好像每次不經意地看到你的側臉心臟就不爭氣地開始激動,也不知道這個癥狀是不是因為我心臟有問題。”
江述月指尖一頓,臉上露出了薄薄的笑容,這種笑容像是一種美學點綴一樣,讓他的五官深邃中多了些柔和,如同光影增添畫面的質感。
“等你康復了,不就能驗證了。”
陶梔子突然用力地點頭,盯著屏幕很有斗志地說了一句:“嗯,‘生吞活剝’。”
說完她自己都被逗笑了,她的笑點總帶著些奇怪,而且有時候看起來笑點很低。
這樣她就變得很容易滿足,也能尋到快樂。
但是世上沒有幾個人知道,很多如同陶梔子這樣性格的人,看似無憂無慮,實際上身負沉痛記憶,也頂著傷病。
也不枉她偶爾感嘆:
“述月,我雖然很容易開心,但是很多人以為我什么都不在乎,內在能量很足,所以以為我不需要關懷……但實際上我很需要,我也希望有一個人在分糖果的時候能想起我喜歡什么口味,在我消失的時候會擔心我的安全,簡簡單單地牽掛著我……”
那天,江述月看向她說道:“別人看不清你,我能看清你,牽掛你,以你優先,給你偏愛。”
思緒再度閃回,屏幕上的游戲提示吸引了她的注意:
當前區域無信號覆蓋,請依靠地圖和路徑標記前進。
地圖上標記的路徑模糊不清,依靠工具無法進一步掃描地形變化。
“這種環境很容易迷路。”江述月輕聲提醒道。
屏幕中的山姆背負物資穿過危險區域,背后傳來幽靈模糊的低語聲,逼仄的空間讓氣氛更加壓抑。
她一路走來得心應手,走錯的路幾乎不會重復出錯,因為她的腦海能深刻地記住這些畫面。
原本即將要穿過危險區域了,陶梔子突然停下操作,盯著畫面里的場景,臉色蒼白了幾分。
“怎么了?”江述月注意到她的異樣,整個人已經準備起身去拿醫療設備了。
他最近整個人都好像隨時都是備戰狀態的,盡管實際情況遠沒有那么糟糕。
陶梔子連忙拉住他,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視線緊鎖著屏幕上那片森林,像是穿透了畫面,進入了更遙遠的回憶。
腦海中——
十歲那年,車窗外的風聲和車輪碾壓碎石的聲響回蕩在耳邊。車身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她蒙著雙眼,心跳沉重地與晃動的節奏重合。
耳朵里充斥著不安的聲音——
鐵鏈碰撞的脆響、鴿子的咕咕聲、車輪打滑的刺耳摩擦,還有流水從橋下激蕩的回聲。
她閉上眼,努力捕捉這些聲音形成的空間輪廓——
“我只是……腦海里突然想到了什么。”
不是一模一樣的地形,只是崎嶇的路有一段能讓她感受到一些熟悉感。
她額頭微微冒汗,瞬間從游戲世界被拉回到了十二年前的記憶里。
那大片的火紅的楓
葉林,和鮮血混合在眼眶里,天邊的層云也被夕陽染紅,她眼前的世界都是紅顏料繪制出來的。
眼前浮現出小時候被蒙住眼睛、關在車里的片段——車輛在顛簸的山路上緩慢前行,她憑借聽覺和空間感記住了道路的轉折與停留的時間。
耳邊呼嘯的風聲和車輪碾過石子的細響都成了她分辨方向的依據。
她記得路過一座橋時,流水聲在車廂里回蕩,像是催眠一樣打著節拍。
她記得車子經過一段蜿蜒山路,輪胎偶爾打滑,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而且彎道很大,速度稍快就會晃得人胃里翻騰。
她記得他們曾經停下過一次,外面有人低聲說話,有金屬鎖鏈的碰撞聲,還有鴿子的咕咕聲,成群鴿子。
她記得車子開過很長時間的路段,都是沒有人聲的,狹窄的山路發出淅淅瀝瀝的響聲,車轍碾過會有強烈的下陷感,伴隨著水聲,說明海拔可能很高,導致山上山下的天氣出現了區別……
一樁樁一件件,如同靈感之門被打開了一樣,她腦海里的記憶終于第一次出現了依據。
她漸漸發現,那些零散的線索,在這瞬間突然連成了一幅完整的三維地。
而在游戲地形的刺激之下,她腦海里將當年的一些細節也自動補充完整。
在江述月凝視的目光下,她腦海中的景象逐漸清晰,她的心臟也隨之加快,就像是真相一寸寸從記憶之湖中冒了出來。
她猛地睜開眼睛,臉色蒼白,指尖不受控制地發抖:“述月,我想到了……”
江述月立刻問道:“想到什么?”
“十二年前的路線,從未忘記過,只不過今天記得更清晰了。”她眼中閃爍著微光,像是沉睡的希望忽然被點亮。
她立刻放下游戲手柄,飛奔到書房找到紙和筆,在這些稍縱即逝的記憶之湖中,將地形一點點描繪出來。
“車子在崎嶇的山路上停頓過一次,當時外面有人說話,還有金屬碰撞的聲音……應該是鐵鏈。”她喘著氣,說得斷斷續續。
“再往后,車子經過了一個橋,下面有流水聲回蕩,很空曠的回音,像是高架橋下的隧道。”
她小時候誤以為是從橋上經過,如今得到了聲音的啟發,意識到那應該是橋洞,而不是橋上,這也的意味著她之前的記憶出現了一定的偏差。
雖然還是找到了案發地,但是這是她的大腦為她提供的線索,她還需要再復原一遍。
當年警方用了三天的時間找到了“樂園”,現場被清理干凈,而且有另外四個孩子的口供,說明陳友維在每天都回到“樂園”的前提下,在當天往返的時間段里,沒有機會將尸體轉移太遠。
至少是人力尚且可以進行搜索的范圍內。
“最后一次聽到人聲伴隨著很多鴿子的叫聲,還有金屬拖行聲,說明那些鴿子被塞在籠子里,人工飼養。”
她看到了曙光,閉上眼睛繼續回憶:“然后是很陡的盤山路,車輪有幾次打滑,應該是雨后泥濘的山路……但又不像泥地,是石子混泥,輪胎碾過去會滑但不會陷進去。”
江述月默默聽著,沒有打斷她的回憶。
她越說越快,聲音越來越急促:
“盤山路過后經過了一段廢墟,因為風聲尖銳發空,沒有半點人聲,也沒有植物的沙沙聲,后來上了森林小路,外面在下雨,路上泥濘,泥土軟沓,車身下陷感明顯,說明不是常走的路,當時我的耳朵內出現堵塞,說明氣壓在變化,海拔高,而且非常高。”
陶梔子大腦運轉,飛快動筆,唯恐下一秒這些畫面都會消失不見。
手下的鉛筆一點點復原出她全部的記憶,還標注上細節,她手下的筆尖唰唰,一幅路線圖一氣呵成。
江述月站在她身后,看著那張紙上的地圖逐漸成型,線條交錯,山脈起伏,像是一條引向真相的血脈,蜿蜒在紙面上。
停筆的瞬間,她盯著眼前的畫面喘著粗氣,抬頭看向江述月,目光堅定得有些近乎瘋狂:
“述月,術前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從來……從來沒有親自去尋找過小魚,但是我的腦海中仍然能重現當年的一些畫面。”
“我知道我的情況隨時會有危險,但是手術哪怕再高明的醫生來,也仍然無法保證能百分百成功,趁著我現在還能行動,能不能再讓我努力一次!”
江述月沉默了幾秒,指尖順著路線輕輕劃過,眉頭微微皺起:“你能確定這些細節?”
“我不能確定。”陶梔子聲音微顫,卻異常堅定,“但這是我腦海里唯一留下的線索,我必須去確認。”
江述月看著她,目光深沉。
他知道,她不是沖動,也不是莽撞,她是真的記得。而這些記憶,不是憑空捏造,而是被某個強烈的刺激重新喚醒。
幼時的她只有記憶,十二年后的她,加入了邏輯和推理,將整個路線隱藏的信息一一挖掘出來。
她的記憶也在某種的催化下徹底復活了!
“述月……”她的聲音又低又輕,像是怕被現實碾碎,“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十二年前我什么都做不了,十二年后,我終于可以行動了。”
江述月低頭,眼底是不明的情緒。
他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指尖,溫熱的掌心一點點包裹住她的慌亂和倔強。
“述月,如果我死在追查真相的路上,也無怨無悔……”
“誰說會死了?”江述月淡定地打斷了她。
在陶梔子錯愕而期待目光中,他抬眼問說:“一個月的時間夠嗎?”
她連忙點頭。
“一個月的時間內,無論是否找到真相,都要和我回來準備手術,可以嗎?”
她斬釘截鐵地說:“一個月之內哪怕不成功,也足夠能說服我接受事實了。”
“好,我陪你去。”江述月的聲音也同樣擲地有聲。
那一刻,巨石終于墜入冰湖,她腦海里久久轟隆作響。
第107章 白色房子 你將改變很多像我這樣的孩子……
陶梔子在林城的頭一天去買了個手工煙斗, 做得非常精細。
煙嘴是深色的烏木,光澤沉穩溫潤內斂,斗缽采用桃花心木雕刻而成, 木紋細膩流暢,被時間打磨得光滑。
斗身表面雕刻著繁復而優雅的花紋, 線條精致留有手工痕跡,銀質鑲邊繞著斗缽口, 低調而閃爍著細膩的光芒, 為整個煙斗增添了一抹低沉的謙和感。
拿在手里,煙斗的重量恰到好處,木質傳遞特有的著令人安心的觸感,帶著時光賦予的溫度。
江述月接過煙斗,輕輕撫過斗缽的邊緣, 指尖掠過雕刻的細節, 問道:“這么特別的禮物,是要送給長輩嗎?”
陶梔子低頭嗅了嗅斗缽內部, 隱約還能聞到一絲木料與煙草交融后留下的淡淡氣息。
她點點頭:“要送給王警官,我過去每年都會去看看他。”
“王警官?沒聽你提起過。”江述月將煙斗放回禮盒內。
“他叫王仲秋, 當年負責陳友維案件的人, 安州市刑偵大隊的老警官,了解整個案子的始末, 我這次去拜訪下他,肯定能有案件的收獲的。”
雖然, 她過去十二年里一直都和王仲秋心照不宣, 大家都不想提那場驚動整個省份的綁架案。
江述月迅速捕捉到一些關鍵詞,問道:“他的年紀……還有可能帶我們重回現場嗎?”
畢竟“樂園”是一個極為偏僻位于山里的地點。
“沒事兒,他身體可硬朗了, 在山路上我倆都不一定有他利索。”陶梔子笑著擺手,發出打趣的聲音。
陶梔子后來還去了醫療用品店買了幾對老人用的護膝。
“他住的地方太潮濕,平時膝蓋不好。”去結賬之前,陶梔子對江述月簡短解釋道。
江述月接過護膝,自然而然地幫她拿著。、
陶梔子腦海里對王仲秋最深刻的印象是,隨著年紀增長,他會習慣性揉揉膝蓋再站起來繼續工作。
兩天后,從林城前往安州的飛機上,陶梔子為江
述月補充了王仲秋的故事。
一個偏遠地區的普通老警察的故事。
他的年齡在警察隊伍里算是很大的,一生沒有破獲很多大案子,但是破獲過的無數“小案子”。
追查失竊的三輪車,尋找走失的孩子,深夜蹲守街頭抓小偷,為了一位老人失蹤的線索翻遍監控,為了查明真相喬裝混入黑工廠……
上過一些小報紙,在當地小有名氣。
“他這一生破的最大的案子就是陳友維案,被授予個人二等功,但是這個案子遺憾只破了一半,雖然他當年相信我的口供是真實的,但是久久找不出關鍵證據,最后只能潦草收場。”
待飛機進入平流層后,陶梔子才開始講述這些故事。
她第一次坐飛機,適應得很快,除了耳朵因為氣壓變化而有些發堵以外,其他都一切者能正常。
商務艙人聲少,但是還是有飛機噪音,使得陶梔子不得不湊近江述月的耳朵一些。
江述月回答她也是耳語,這種交流帶給她一些隱秘的觸動。
陶梔子說著說著,聲音開始弱了下去,雙眼看著江述月的耳朵,臉頰有些發熱,心神不寧的。
江述月以為她說完了,正欲直起身的時候,耳廓恰好擦過她的雙唇。
身體里那些代表喜好的基因瞬間被喚醒,兩人都愣了一瞬。
盡管每天都睡一起,但是這種不經意的接觸仍能讓人心神蕩漾。
下一秒,江述月的耳朵一熱,她柔潤的雙唇已經輕輕捻住他精致的耳朵。
陶梔子還很貼心地伸手擋了擋,讓人以為他們在耳語。
經過一翻曖昧的廝磨后,她依依不舍地松開江述月,不知饜足地在他白皙的脖子側方親了一口,鼻息間全是他身上香味的中調。
他神色依舊淡定,抬眼看她,目光溫涼,如雪后湖面映著一抹薄光,彎了彎嘴角,說了一句:
“平時還沒有親夠嗎?”
陶梔子渾不在意地做好,挑眉,故意狡黠地說道:“哪有夠的時候,你不知道自己多可口,而且……”
她湊近他的耳邊,低聲說:“感覺大庭廣眾更刺激。”
一般來說,江述月會笑一笑,不多說什么,今天他卻準備說些什么。
陶梔子趕緊好奇地把耳朵遞過去。
耳垂被手指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聲音低沉又慵懶。
“原來,你喜歡大庭廣眾的啊,明白了。”
登時,陶梔子徹底臉紅了,幸好心臟沒有過速。
“明……明白什么?”她紅著臉都不敢看他,結結巴巴地問道。
江述月漫不經心地坐著,從空乘遞上來的餐盤上取下一杯水,優雅從容地遞到她面前,再次靠近,說道:
“平時張牙舞爪的,現在就慫了?”
陶梔子選擇不回答,接過水杯慢吞吞喝了起來,以此來掩飾此時的手足無措。
喝完了水,困意來了,她自動往身邊一靠,頭落到江述月的肩膀上。
他的襯衫熨帖,一絲不茍,卻似乎總寬容地為她保留一份位置,任她折騰。
她猶豫著要不要睡,直到聽到頭頂傳來平靜的聲音。
如教堂的鐘聲,如明滅的遠山……
“安心睡吧,睜眼的時候,安州就到了。”
……
安州的氣候比林城好很多,下飛機之后身上加上一件風衣,基本感受不到明顯的寒意,主要是很少有大風。
陶梔子坐在車內,看著窗外熟悉又陌生城市街景,總覺得一切都沒變。
但是小時候被孤兒院的圍墻阻攔,長大后被生活裹挾,她似乎很少有機會像今日這樣,沒有雜念地為了欣賞而欣賞。
她始終缺一份心境。
待車子開出很遠,陶梔子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什么:“我們現在去哪里?”
“先去住的地方,稍微休整一下。”同坐在車后座的江述月淡聲說到,語氣帶著柔和。
一下飛機就發現有司機開車來機場接人,陶梔子懵然間跟著上了車,卻沒有細想過江述月是否和安州存在淵源。
“我們住哪,要不我帶你去參觀下我之前在市中心打零工時候租的房子吧,一個在樓梯底下的的小隔間,被我布置得很溫馨,房東嫌麻煩也短期內不出租。”
陶梔子似乎一時間還不習慣江述月是江先生的事實,有時候頭腦一熱就會用以前兩人慣用的交流方式來交流。
“跟我出門哪需要你來找住處,你負責思索下線索就行。”
江述月對她充滿生活氣息的話十分能接納,說完后才續道:“很愿意參觀你的屋子,你來決定什么時候去。”
陶梔子眼睛亮了亮,又意識到車廂內有些安靜,按捺出驚喜的聲音,轉而莞爾一笑。
……
車子抵達的時候,徑直開進了地下停車場。
陶梔子在路上得知這套房子的來歷,是多年前江述月父親的老朋友作為債務抵押轉移到名下的。
那位朋友的名字對于安州當地人如雷貫耳,連陶梔子都有所耳聞,一度憑借房地產成為當地首富,后來投資失敗資金鏈斷裂破產,門下的資產都用來清算還債。
從停車場乘電梯入戶,陶梔子走到的窗前,一眼便識別出前方濕地的盡頭就是孤兒院的紅色圍墻。
從方位來看,她覺得這處房產有些眼熟。
于是馬不停蹄地下樓,找到了前廳花園,她一路走到了圍欄處才看到這棟別墅的全貌。
她看到這棟熟悉的建筑的那一刻,仿佛頃刻間感受到跨越時空的巧合。
江述月從衣帽間走出來,準備在室內尋她,卻發現陶梔子已經站在花園里了,沖他用力揮手。
他走到窗邊,微微傾身,眼尾的一點薄笑像月光落入深井,撐著手肘從二樓的窗戶看她。
“述月,你知道這事情有多巧合嗎?這里竟然是我小時候見過的白色房子。”
陶梔子的驚喜感還沒有被消磨,激動地跟他訴說著命運的另外一面。
他目光清淡,含著笑,問她:“你喜歡這個白色房子嗎?”
陶梔子站定,臉上掛著笑,聲音隨風聲而停歇下來,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
“喜歡。”
白色房子和孤兒院中間隔著一片濕地森林,她知道爬上哪一面圍墻能剛好看見白色房子。
那是孤兒院四個角中,能看見的最美好最遙遠的風景。
大家會有無數次想象這樣美麗的坐落在花園里的房子屬于誰,但是從未看到房子的主人出現,倒是花園每天都有人打理。
后來她晚上閑逛的時候才真正穿越濕地森林去看這房子,才發現原來房子內一直都沒有人長期生活,所謂的孩子們想象中的美麗的女主人壓根不存在。
而如今,她終于知道為什么了,因為房子已經被用來抵押了,真正的主人,遠在林城,擁有一整個見證過歷史的公館。
晚上,陶梔子不禁問道:“你來過安州嗎?”
江述月從后方摟住她,說:“這是第一次。”
她笑了笑,看著墜入夜空的森林,若有所思地說:“如果你來了,我就能看見美麗的男主人了。”
……
翌日清晨,陶梔子一早就和江述月先去孤兒院拜訪方院長。
他們幾個月前剛見過,方院長來醫院看望她。
陶梔子靜悄悄地出現在她的辦公室門口,方院長鼻頭處架著老花鏡在費力地操作著電腦,忙碌著。
她輕聲將門扣響,“我來看您了。”
方院長辨別出門口光影中的人,立刻笑了出來,連忙將鼻子上的眼睛摘了下來,起身迎上:
“是我們的小陶旅行回來了啊,林城夠好玩吧。”
兩人寒暄了幾句,說話方式一如往常。
陶梔子想到前不久慈善拍賣的事情,關切地問道:
“今年的慈善拍賣成果還算理想嗎?”
她沒有提及自己囑托江述月花六萬買拍品的事情。
方院長一提到慈善拍賣的成果,便忍不
住激動起來,抬手拍了拍腦門,語氣中難掩喜悅:“說到這個,我還沒來得及給你說呢……”
她走到辦公桌前,從抽屜里拿出一疊文件,翻到某頁后指了指上面的數字:“你知道嗎?往年我們的籌款目標是五十萬,這筆錢剛好夠全部孩子和員工一年的口糧開銷,還有一些必要的日常支出。”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感慨地補充道:“醫療費用部分一直是最頭疼的事,過去只能依靠臨時的慈善捐助。偶爾幸運的話,有個別孩子能接受手術,但大部分孩子的治療都要拖延或者簡化處理。”
說到這里,她目光透著些許激動,抬頭望著陶梔子:“但是今年的拍賣會,徹底改變了這個情況!那個慷慨的贊助方——一個姓江的先生,不僅一口氣承諾每年資助孤兒院的全部必要開支,還額外追加了三百萬用于修繕設施,并在后續提供長期資助。”
陶梔子聽得微怔,握著包帶的手微微一緊,下意識看向站在窗邊,這個角度看不見江述月,但是能清楚他所在的方向。
方院長繼續說道:“這可是這些年來我們遇到的最大奇跡!以后再也不用年年為運營資金發愁了,孩子們的生活和醫療保障都會越來越好。更難得的是,這筆錢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對方甚至說不需要署名捐贈。”
陶梔子低頭輕抿了一口水,掩飾住心頭復雜的情緒。
她假裝隨口問道:“那……這個江先生是什么樣的人?您和他見過嗎?”
“有打過電話!”方院長一邊點頭,一邊回憶著,“聲音年輕得很,談吐很有修養。我那天還想著,怎么會有人專門來資助我們這種偏遠的地方,還資助得這么大方。”
說到這里,她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補充道:“不過后來聽他說話,感覺他和安州其實不太熟,是林城那邊的人。”
“這真是好事一樁。”
陶梔子輕輕說一聲,不再多問,又忍不住轉頭朝江述月的方向瞥了一眼。
出來的時候,陶梔子抬起頭正好對上江述月淡然的目光。
她抿了抿嘴,心里卻酸甜交雜。
她悄悄握住江述月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按了按。
隔了良久,才輕輕說道:“述月,謝謝你。”
而江述月也沒有解釋,只是用指腹輕輕回扣了一下她的手心,表示回應。
“能幫到就好。”
吸氣間,她不覺紅了眼眶:“你將改變很多像我這樣的孩子的命運。”
第108章 鐵皮屋 原本渺茫的真相將變得更加難以……
拜訪過方院長之后, 陶梔子走出“兒童之家”的時候忽然聞到了路邊香濃的羊肉湯的味道,便主動安排了兩人的午餐。
蒼蠅小館,開在了中學附近, 來往的都是學生,物美價廉。
兩人面對面坐下的時候, 陶梔子看著江述月和他身后的裝潢,腦子里瞬間想到一些奇怪的東西。
就像一張人物卡一樣, 玩乙女游戲的時候攻略男主角, 然后去抽卡,隨著劇情的推進能獲得一些不同場景的卡片和故事線解鎖。
陶梔子和江述月走過三個城市,他的身影融入過不同的景色。
從她認為林城將是自己的埋骨之地,再到重獲治療希望探訪安州,她目睹了江述月出現在自己面前, 出現在不同的天氣、不同的城市、不同的空間下……
隨著店主的吆喝, 兩碗羊肉湯粉上了桌,放上店家自制的油辣椒顆粒, 辣椒內部被芝麻花生和香料填滿,直接吃也是不錯的零食。
配著羊肉湯粉, 一絕。
“你似乎不是很能吃辣。”
陶梔子說了一句之后, 直接給他把辣椒減半。
“練習久了,就能了。”江述月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羊肉湯, 上面漂浮著香菜和一些很薄的油花。
陶梔子忽然想到了什么,抿嘴笑了一聲。
之前江述月是一點都不能吃辣的, 但是和自己待久了, 一點點實現突破,現在已經可以接受中辣。
“吃辣就像健身,打斷又重組, 不斷實現突破。”
她莫名聯想到這個相似點。
江述月過了很長時間的獨居日子,從無法忍受噪音到一點點適應著她的存在,適應著她的口味。
他們都在學習如何與對方更好地相處,讓生活變成兩人敘事。
陶梔子吃下第一口的時候,心滿意足露出激動的笑容。
對于一個漂泊的人來說,能擁有“家鄉”的概念是很難的,這一刻她終于體會到什么歸鄉。
兩人邊吃邊聊,話題漸漸回到了這次來的正題上。
“下午我們直接去王警官家里吧,時間上差不多,順便把禮物給他。”
陶梔子低頭看了眼時間,稍微預估了一下去王仲秋家的距離,感覺時間上剛好湊巧。
下午正是拜訪王仲秋的好時間。
上次和王仲秋通話的時候,他說自己還有一年就退休了,正好女兒已經從警校畢業,可以回到安州延續警察事業。
后來又通過朋友圈得知王仲秋在郊外買了個帶院子的小房子,準備裝修好后作為養老的地方。
朋友圈里時不時會更新幾張裝修進度的照片,附上一兩句輕描淡寫的描述:“換了新的木地板,晚上喝茶舒服多了。”或者“院子里的橘子樹開始開花了,明年應該能結不少果子。”
每當不經意刷到老警察的朋友圈動態,陶梔子都羨慕一段這樣的人生。
盡管他總說自己從未破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案,而且始終沒有忘記陳友維案子中的疑點,就這么退休有些遺憾。
當年的偵破過程過于艱辛曲折,還有關鍵證據的缺失,陶梔子認為他已經在自己能力范圍內做到了極致,只是兇手過于狡猾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證據鏈越來越薄弱,但是他相信陶梔子的證言。
因此,這些年來他一直關注著她的情況,也默默整理著案件的蛛絲馬跡,希望有朝一日能補上這缺失的一環。
車子往王仲秋的老房子行駛,是一個老式職工大樓,車子到了大路旁就進不去了,于是他們下車前往。
老式居民樓設計的時候有采光缺陷,哪怕在白天有很多地方照不見光,影響尋路。
陶梔子卻輕車熟路,早已研究出一條最優的路徑。
這里多年來都一直保原樣,以前排水系統不大好,路面上總有生活污水的痕跡,濕漉漉的。
后來修了新的排水管道,又填補了不平的地方,環境倒是一點點在改善了。
樓下的大院里能偶爾聽到老人的咳嗽聲,還有舊電視發出的失真的新聞播報。
這些白噪音加在一起,凝固成了安州最有生活氣息的部分。
走到一面生銹的鐵門外,陶梔子愣了一下。
很多老住宅流行的雙層門,里面一扇木門,外面一道鐵門,在治安不好的時候可以防盜。
一般里面那扇門是半開著通風的,但是今天卻兩層門都緊閉,里面也沒有熟悉的電視聲。
原以為王仲秋應該不在家,可當她瞥見門上被撤掉的對聯時,不禁感到更加困惑。
陶梔子手上拿著包裝好的禮物盒,里面是要送給王仲秋的煙斗。
看著這個場景,她糾結著要不要敲門,心里更多是害怕造成打擾。
她抬眼和江述月交換了一個眼神,轉身欲走,便聽見室內傳來了腳步聲。
正好有人準備出門,但是開門的卻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手里提著一袋垃圾,頭發用發圈隨意地束起。
“梔子……”
身側響起了聲音,格外清亮的女聲。
陶梔子聞聲回頭,辨認樂一陣才認出這是王仲秋的獨生女王昭然。
“好久不久,昭然,從警校回來后整個人都和以前很不一樣,差點沒認出來的。”
陶梔子彎了彎嘴角,重新抱著禮物走了回來。
王昭然不要意思地搖搖頭。
“等我一下啊。”王昭然匆忙地說了一句,動作利落地打開了鐵門,將垃圾扔掉。
“王叔叔在嗎?今天都沒聽到電視聲,我還以為可能已經搬家了。”
待王昭然走了回來,倆人重新在走廊上面對面。
王昭然臉上的
笑意失色了幾分,偏頭看向自己手臂上的黑紗袖章。
陶梔子瞬間愣住,臉色白了白,才慢慢注意到王昭然身上穿的都是黑色。
而手臂上的黑紗袖章代表著有重孝在身。
陶梔子忽然意識到自己今天來得不是時候,她不明情況,也不知如何表達節哀順變。
“家里……出什么事了嗎?”陶梔子努力斟酌著字句。
她隱隱記得王仲秋的母親已經癱瘓在床很多年了,此番大概率是老太太……
王昭然眼神黯然,但是又撐起幾分堅強,深吸了一口氣后,緩緩說道:
“是我爸……他在執行任務時出了意外,就發生在前不久。”
陶梔子的手指微微一顫,幾乎要抓不住手里的禮物盒。
她怔怔地望著王昭然,像是沒聽清,又像是希望自己聽錯了。
“殉職?”她的聲音發著抖,眼里迅速積起了一層霧氣,喉嚨哽咽得發澀。
王昭然點點頭,抿了抿嘴角,似乎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風一吹,眼圈紅紅的:
“本來還有三個月就退休的,但是突然接到了一起跨省綁架案時,他是唯一有綁架案處理經驗的,就接了,嫌犯有精神疾病,持刀挾持了人質。我爸為了救人,強行突破,結果……”
她的聲音哽住了,沒能說完,只是低下頭,用力地吸了幾下鼻子,眼圈紅得快要滴血,卻死死壓住眼淚。
王昭然胡亂抹了一把臉,要成為女警的人,她比普通人堅強很多。
“不過走得沒什么痛苦。”
陶梔子半張著嘴,指尖無措地緊扣著盒蓋,心跳像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她知道王仲秋有多熱愛他的警察生涯,也知道他把救人當成一生的使命,但她從沒想過,這樣一個平凡卻偉大的老警察,竟然會在即將退休的時刻永遠倒在崗位上。
王昭然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他不是那種會退縮的人,你也知道的……他總說,‘哪怕快退休了,這身警服一天沒脫,就得一天負起責任。’”
她說著,努力露出一個微笑,但那笑容像是沾滿了傷口的鹽,帶著隱隱的痛意:“我一直以為他會很平凡地退下來,帶著一身老傷病,去養老,幫我帶孩子,跟我媽在院子里種花種草。可是……只能說世事無常吧。”
陶梔子心里百感交集,手里緊緊攥著禮物盒,像是抓著一個遲到的心愿,卻怎么也沒辦法送達了。
“對不起,我應該早點來看他的……”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要碎掉。
王昭然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沒事的,你來看他,他會很高興的。”
陶梔子低頭看著盒子,深深吸了口氣,抹掉淚花,努力調整語氣:“這個給你,我送給他的禮物,他一直很喜歡煙斗來著。”
王昭然輕輕接過,眼神柔和下來,低聲道:“我會替他收著的。”
兩人默默無言。
空氣里充斥著悲傷和哀悼,像是被時間凝固住了一樣。
沉默片刻后,王昭然抬起頭,語氣平靜了一些:“你今天來,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最近聽說陳友維在林城落網了,我爸生前一直關注這件事。”
陶梔子被猛然拉回現實,沉重的情緒還未完全消散,她頓了頓,緩緩點頭:“是的……關于當年陳友維的案子。我最近,重新復原了一下去往‘樂園’的地圖,發現了些問題,想和他討論下能不能找到新的線索。”
原本在得知王仲秋去世的消息時,陶梔子的心徹底墜入冰湖,因為他是當年唯一了解案子全部細節的人。
而如今,王仲秋一去世,原本渺茫的真相將變得更加難以觸及了。
王昭然立刻進入了工作狀態,偏頭微微皺眉,似乎在整理思緒:“我爸之前一直在跟我同步這個案子的細節,他當時全部的筆記和案件資料都留給我了,也許我也能試著幫你。”
“先等你過渡完這段時間吧,不用著急。”陶梔子有些意外,目光帶著遲疑和感激,但是還是希望王昭然先安心度過這段哀悼期。
王昭然勉強笑了一下,擺擺手,模樣很堅強:“不礙事,只要是跟案子有關的,我隨時會為你提供支持。我已經向公安局遞交了申請報告,希望能繼承我爸的警號,繼續追查那些他沒能解開的案件。”
報告中,她重點提及了父親未解的案件——陳友維案,并表示自己愿意將此案作為職業生涯的起點,以此證明能力和決心。
“但是我只是剛畢業的新人,缺乏辦案經驗,所以還沒有批下來,我希望能幫到你,同時對我來說的,這也是我職業的起點。”
陶梔子怔了怔,看著眼前這個女孩,比記憶中的青澀模樣成熟了不少,她不再哭哭啼啼,而是在悲傷中仍然可以繼續父親未竟的使命。
“謝謝你昭然,如果最近有時間的話,能不能帶我重新去一遍……‘樂園’?”
王昭然沒有絲毫猶豫,利落地答應:“正好我離正式上任還有一點時間,明天一早就去。”
臨走前特意強調:“我會整理好我爸留下的資料,到時候一起帶上。”
……
恰逢第二天是一個晴天,司機開著車,江述月和陶梔子坐在后座上,接上了王昭然,馬不停蹄地踏上了上山的道路。
冬天很快就要來了,“樂園”所在的地方海拔比較高,冬天的時候嚴寒無比,趁著最近天氣好,正是造訪“樂園”的好時機。
車子沿著盤山公路蜿蜒而上,山路兩旁的樹木漸漸稀疏,陽光穿透枝葉灑在地面上,映出斑駁的光影。
陶梔子透過車窗望著飛速后退的景色,心跳得有些快,指尖依舊冰涼得讓江述月皺眉。
江述月輕輕握住她的手,掌心溫熱,不動聲色地幫她捂著。陶梔子側頭看了他一眼,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沒事,就是有點緊張。”
他沒說話,只是用力握了握,像是默許她的緊張,又像是給她注入一絲勇氣。
“別擔心,我們只是來看看而已,不管能不能找到真相,至少可以緩解你的心結。”
為了轉移注意力,陶梔子跟副駕駛的王昭然聊了起來:
“你之前也去去過‘樂園’嗎?”
十二年前王昭然和她一樣也是個孩子,而且王仲秋顯然不可能帶著她一起辦案。
王昭然從后視鏡里看向陶梔子,嘴角揚起一點無奈的弧度::
“我不僅去過,而且路線很熟,你是我不知道我爸對陳友維案件的執著程度,只要有空且天氣好,他都會去‘樂園’附近走走,研究當年的案發路線,很有時候會帶著我,說是培養觀察力,其實就是借機再走一遍案情。”
說話間,她輕嘆了一聲,心里很是遺憾。
“但我們一直都一無所獲。”
陶梔子垂下眼睛,心里涌上一陣難以名狀的情緒。
她理解王仲秋的執念,她也同樣擁有著執念。
車子漸漸駛入山路深處,窗外的景色逐漸荒涼,枯黃的草木隨風搖擺,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山脈,天空壓抑得像是隨時要塌下來。
一路上,陶梔子不斷在腦子里回放著記憶里的路線。
當車子經過橋上的時候,熟悉的流水聲又來了。
她立馬察覺到不對,因為流水聲和記憶里有偏差。
因為橋上和橋下隧道都能聽到流水聲,但是由于空間封閉或開闊的問題,流水聲是有差異的。
而橋上的路和橋下的路將通往兩個不同的方向。
但是由于時間久遠,陶梔子也擔心自己的記憶出現偏差。
她啟唇問道:“如果是從橋下的隧道開的話,你知道是去往哪里嗎?”
王昭然聞言,眉頭輕輕一皺,思索片刻后回答:
“橋下的隧道?那條路以前是老國道,通往山里的廢棄礦區,現在已經廢棄
很久了。上次我和我爸去看過,隧道口用水泥塊封了起來,但后面可能還有小路通向更深的地方。”
陶梔子心跳驟然加快,腦海中那些模糊的記憶片段突然像潮水一樣翻涌而上。
但是她說不出礦區和案件有什么聯系,唯一能聯想起來的只有金屬聲,記憶里還有一段路經過了廢棄工廠。
“礦區……”她喃喃重復,指尖微微發涼。
陶梔子沒有繼續追問,半小時后,當車子停在“樂園”外圍時,陶梔子下車,抬頭望著前方的廢墟,呼吸微微一滯。
多年前還沒有專門去往“樂園”的專門的路,而如今去往“樂園”的路硬生生因為走的人多了而生生開辟了一條路。
“樂園”坐落在山中,背坡面就是懸崖,崖底當年也被警方排查過的,都沒有找到任何尸體。
十二年前的記憶與眼前的鏡像重合,當年陶梔子也是以這樣的角度下車,在陳友維的指引下走入“樂園”的。
如今,她對于“樂園”的恐懼消失了大半,畢竟過去的武器不能攻擊現在的她,只有記憶會。
她重新踏上這片被荒廢的花園,花園里的蹺蹺板只剩下一半,上面已經幾乎全部掉漆,只剩下一塊斷裂的生銹金屬。
還有滑梯,已經被落葉和泥土掩蓋。
她從案情之后再也沒有來過“樂園”,因為不敢。
但是今日有這么多人陪著自己來,她就敢了。
“你剛剛抄近道了嗎?為什么感覺一個小時不到就抵達了。”
陶梔子感覺路線和記憶里的時間不相符,隨口問了一句。
王昭然解釋道:“因為以前路還沒有開辟出來,上山費勁一些,但是有很多小年輕會上來冒險,所以路障少了,時間也會縮短。”
陶梔子點點頭,覺得這個解釋是很合理的。
在王昭然的帶領下,他們進入了別墅,屋內的設施已經全然被破壞,只能憑借手電來采光。
屋內彌漫著一股潮濕和霉變的味道,灰塵厚厚地堆積在地面和家具殘骸上。
王昭然用手電掃過墻壁,斑駁的痕跡和剝落的油漆讓這里顯得更加陰森。
陶梔子沒有回答,她的注意力完全被一面墻吸引住了。
墻上有一道長長的裂痕,從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地面,裂縫里卡著幾張破損的紙張。
將紙張取下,把墻縫照亮,能看見里面是一個空腔,有蜿蜒向下的樓梯。
“當時我被關在一個鐵皮包裹的房間里,你能找到那個鐵屋子嗎?”
陶梔子其實對“樂園”的內部結構是極為陌生的,因為剛到“樂園”的時候,她就被捂著眼睛帶到鐵皮屋里了,逃跑的時候是翻窗跑的,至今不知道如何進入鐵皮屋。
“你是說關你的那個屋子吧,跟我來。”
王昭然低聲應了一句,舉起手電筒,一邊走一邊吐槽道:“我們甚至懷疑陳友維掌握建筑學的知識,這房子里的很多房間都被打造成密室,按照常規的路線走根本找不到入口。”
她停在書房處的書架前,找到了一塊松動木板,才能剛好撼動書架后的隱藏門。
如果不注意看,隱藏門會和書架后墻面融為一體。
待隱藏門打開,一排樓梯才呈現出來,王昭然打著手電,帶著陶梔子和江述月順著蜿蜒的樓梯向下走去。
樓梯很窄,腳步聲在空曠的地下空間里回蕩,帶著一絲陰森的回響。
越往下,空氣越發沉悶,混合著潮濕和鐵銹的味道,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王昭然走在最前面,警惕地用手電筒掃視著周圍,似乎在確認是否還有其他隱藏的通道或危險。
陶梔子走在中間,手指緊緊攥著江述月的手,心跳隨著腳步聲逐漸加快。
江述月走在最后,時不時回頭觀察后方,警惕著可能的變故。
“應該是這里。”王昭然指著鐵門,聲音低沉,“我爸曾經提過,這里是最可疑的地方,他懷疑后面可能還有暗室。”
陶梔子伸手觸碰鐵門,冰冷的觸感瞬間傳遞到指尖,她的心也猛地一沉。
王昭然上前檢查了一下,確認沒有陷阱和機關后,用力推開鐵門。
門開的一瞬間,一股刺鼻的霉味和鐵銹味撲面而來,手電筒的光束照進去,赫然出現一個空曠的房間——正是當年囚禁陶梔子的鐵皮屋!
第109章 時間差 因為那天,你的眼中進了血,所……
室內的燈早已被拆掉, 早已不復十二年前的模樣。
曾經那锃亮嶄新到反光的銅墻鐵壁,如今墻壁上的鐵皮已經銹蝕斑駁,室內黑暗一片, 角落的籠子早已不見蹤影。
那籠子是懲罰地,關過小魚, 也關過她。
空氣中殘留著難以散去的金屬味,還有地面漏下來的雨水, 甚至有的地方長了青苔。
時光沒有的在這里凝固, 而是將一切當年的證據侵蝕得面目全非。
但是空氣中透著的沉重壓迫感卻從未消失,從踏足這里第一步開始,她的心里就出現了生理性的不安。
陶梔子的目光緩緩掃過房間,瞳孔微微顫抖。
鐵床依舊擺在正中央,床品已經消失, 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支架, 在黑暗中像是橫生樹枝一樣,床腳纏繞著面目全非繩索, 地面上甚至還能看到幾處隱約的劃痕,像是掙扎留下的印記。
她的腦海里瞬間涌現出當年的情景——
室內總是亮著白熾燈, 一天二十四小時亮著, 時間久了視覺疲勞,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
她蜷縮在鐵床上, 身上沒有被子,要用手臂交疊遮住光, 才能勉強休息。
除了一個彈簧床墊和自己的皮膚, 其他能接觸的只有冰冷徹骨的金屬。
那種不見天日的冷意凌遲著她的身心,觸感甚至帶著刺痛。
一開始陳友維不會打她,他對于每個孩子的處理方式都不一樣, 她更多是心理折磨。
用整日通明的白熾燈讓她的生物鐘的完全紊亂,一時不清楚,好幾天都睡不著,頭昏昏沉沉但是困意難解。
那時候她盼著心臟病發作,可以直接一死了之,可是偏偏沒能如愿,在這種摧殘之下,她偏生沒有死于病發。
可真正逃離了之后,面對新世界的時候,她又覺得慶幸,慶幸沒有就此死去。
在她經歷了連續數天的強光照射之后,她的身體機能出現了問題,無法進食,也不能排便,渾身乏力,精神瀕臨崩潰。
終于,陳友維突然將燈關上,那一刻世界陷入黑夜的時候,她從未如此輕松過,在黑暗中終于得以睡去。
蘇醒之后白熾燈重新亮起,室內多出來一個大籠子,一個小女孩正在籠中睡覺。
她們都是被囚禁的,只不過小魚則是在牢籠中的籠子中。
她因為未經允許,私自和小魚說話,被帶了出去,吃了一頓拳腳。
多年之后,陶梔子回想起這一段的時候,慢慢相處了背后的邏輯。
——一切都是為了馴服。
第一步馴服心性,第二步馴服身體。
馴化人和馴化動物的方式類似,只要讓他們明白有些事做了之后會被痛打,就再也不敢做了。
她和小魚都身處鐵皮屋,僅僅隔著一個籠子,卻被禁止產生任何交流。
陳友維深諳心理控制之術。他不是簡單地□□,而是通過精準的懲罰和獎賞,像訓練寵物一樣反復塑造她們的行為模式。
比如:-
違抗命令的代價是斷食、暴打或者關進籠子-
順從的獎勵是多一頓飯,或者短暫的放風時間。
站在鐵皮屋中,陶梔子穩了穩心神,懷著復雜的心情,盡量保持著冷靜,向大家說著這里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陳友維就像在訓練實驗動物。”王
昭然一邊檢查著墻壁,一邊忍不住開口分析。
陶梔子進一步補充道:“他的每一個舉動都精準地打擊人的弱點,讓你不敢反抗,又讓你產生依賴,盡管我至今不知道他最后的目的是什么。”
忽覺手上一陣溫暖,江述月在昏暗的空間里無聲地拉起她的手,將她圈在自己面前,一個能感受到他溫度的安全范圍內。
他掃視了一眼屋內,眼神嚴肅,猜測道:
“他也許想對你們進行‘心理馴化’,逐步剝奪自我控制感和抵抗力。最可怕的是,能讓受害者在某種程度上產生依賴,甚至把施虐者看作控制痛苦與恐懼的關鍵——”
陶梔子聽到這里,心臟猛地一震,有些不確定地脫口而出:“斯德哥爾摩綜合癥?”
“他讓你們害怕,卻又用偶爾的‘恩賜’制造希望,讓你們渴求他的關注和憐憫。這樣一來,你們就會產生一種心理錯覺,以為順從他是唯一活下去的辦法。”
江述月的聲音不疾不徐,透著一種肅然的冷,“甚至會對他產生依賴感,把他的施暴解釋為‘必要的規則’。”
空氣中仿佛凝固了一瞬間,只有手電筒的光束在墻面上緩慢晃動。
陶梔子的眼中閃過痛苦又復雜的情緒。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啟唇說道:“我之所以能幸運地逃出來,因為當時他傷了我的左肩,認為這懲罰足夠大,能讓我短期內不敢有逃跑的想法,但是偏生那次我逃了。”
還意外地成功了。
江述月看向她,語氣溫和卻透著幾分肯定:“是的,你打破了控制。他并沒有完全馴服你。”
馴化留下了心理陰影,被反復訓練的實驗動物,即使籠門打開,也不敢跑出去。
但是小魚卻給了她籠門打開也要拼命逃跑的勇氣。
江述月查看了室內的構造,接過王昭然遞上來的手電筒,注意到那個離鐵床最遠的角落,看了一會兒,疑惑地問道:
“你之前說的鐵籠子應該是在這個位置吧?”
陶梔子上前應道:“是的,但是警方當時搜查的時候沒有找到鐵籠子,那是專門關小魚的地方,上面應該留了大量的生物痕跡。”
王昭然也對此印象深刻,肯定了陶梔子的說法:“從記錄上并沒有關于任何鐵籠子的描述,搜查的時候可能已經被轉移走了,現場也經過了清理。”
陶梔子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時的場景,說出了一個關鍵線索:“鐵皮屋的門有兩個,現在目之所及只有一個,還有一道隱藏門。”
說著,她已經馬不停蹄地上前拍打角落上的墻,“就是這個位置有一道隱藏門,這才是真正的懲罰室。”
她仿佛看到了曙光般,用力敲打著包裹鐵皮的墻壁,可是王昭然上前了幾步,并沒有上前一起尋找,而是有些抱歉地看著她:
“對不起梔子,這里你可能真的記錯了,我們之前從地面挖掘到這里的,鐵皮屋的旁邊都是泥土,沒有任何暗室。”
陶梔子陡然間停住了動作,瞳孔放大,否認道:“不可能,我親眼目睹,而且不止一次,就在面墻的對面。”
王昭然的聲音在沉悶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梔子,這道墻外再過一米不到就是巖石區域,地基過于堅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挖掘出一個隱藏的地下暗室,更不可能讓一個暗室毫無痕跡地消失。”
她用手電筒照向墻角,光束掃過那些銹蝕斑駁的鐵皮和裸露的墻面:“而且,如果真的有暗室,警方在當年的搜查中不可能沒有發現線索,就算被填埋,也一定會留下土壤松動或者人為修補的痕跡。”
王昭然指向墻壁的邊緣,那里是鐵皮和混凝土緊密結合的界限:“這個墻體和基礎結構是一體成型的,完全符合建筑工程的標準,沒有任何可以拆除或隱藏暗門的可能性。”
王昭然為了證明這一切,領著陶梔子直接去了戶外,找到了當時警方的挖掘痕跡,眼見為實。
陶梔子的臉色微微泛白,她望著墻角,目光有些恍惚:“可我分明記得……”
盡管她很不愿意承認,但是記憶力的疑點被一點點剝離出來,她有很多個瞬間也懷疑那些記憶是不是妄想。
難道她真的有病,幻想出了一個不存在的人。
她無比害怕自己的記憶會欺騙她。
江述月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現實:“別著急,我們回去可以繼續復盤,先別急著推翻記憶。”
陶梔子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走出“樂園”的時候,她條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樂園坡下的森林。
她的記憶再次錯亂起來,“這里之前不是有成片的楓葉林嗎,怎么全部換成了柏樹?”
陶梔子怔住了,腳步一頓,眼前的景象與記憶中的畫面狠狠地沖撞在一起。
十二年前,她記得很清楚,這片森林里種滿了楓樹,秋天楓葉會將整座山染成火紅色,像燃燒的火焰一般,而現在眼前卻是一片灰綠色的柏樹林。
“梔子,這里一直都是柏樹林,楓樹林一直沒有存在過。”王昭然遺憾地告訴她。
陶梔子否認道:“可我永遠記得逃跑的那天分明是火紅色的,一切都是紅的。”
王昭然又一次翻了卷宗,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因為那天,你的眼中進了血,所以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紅色的。”
這個說法十二年前她就聽過了。
“但是……”陶梔子的聲音發顫,帶著難以遏制的質疑,“楓樹和血的顏色是不一樣的。我記得的,是大片的紅色葉子在風中飄落,像火焰一樣鋪滿了整個山坡。我不可能把它們混淆。”
說到這里,陶梔子猛然頓住,她覺得事情的疑點越來越多。
她緊緊抓住王昭然的手,雙眼直瞪,無比嚴肅地說道:“昭然,這當中肯定有環節出錯了,如果你還愿意信我,明天我們從頭再把路線走一遍,不要抄近路。”
第二天,他們開車將路線重新走了一遍,路程變長了,陶梔子全程計時,大概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
她想王昭然再次確認:“這條路線真的是原始路線嗎?可我們只花了一個小時。”
王昭然說:“這是按照卷宗上面的描述走的,十二年前路況不好,大概花一個小時十分鐘。”
陶梔子篤定地看著她:“這個路程的時間也不對,我之前偷看過陳友維車上的時鐘,用剛才的車速行駛需要一個半小時,這當中出現了二十分鐘的時間差,他肯定還途徑了其他地方。”
她覺得二十分鐘的時間差開車可以開很遠,而且警方十二年前也需要開車一小時十分鐘,這個時間差不是車速能簡單解釋的,陳友維的路線和警方的路線肯定不一樣。
這二十分鐘的時間差肯定藏著玄機。
三個人連續好幾天嘗試了很多路線,發現要不然過分超時,要不然過分縮減,始終沒有辦法將那二十分鐘的路線復原。
陶梔子提議道:“我坐在后座,把我的眼睛蒙上,找一輛老式捷達盡可能復原當年車內的環境,我用當時的記憶走一遍路。”
第110章 楓葉林 真相……真相真的接近了……
他們最終沒有找到十二年前相同車況的捷達。
取而代之, 江述月找到了一輛老式手動檔車輛,盡可能還原車內環境,試圖通過喚醒陶梔子的記憶重新模擬路線。
和十二年前一樣, 也是安州的秋天,連季節都恰好, 似乎沒有什么再能阻止她尋到真相了。
陶梔子坐在后座,黑色的眼罩遮住了視線, 世界陷入黑暗。但她的耳朵卻前所未有地敏銳, 每一聲風吹樹葉的摩擦、輪胎碾過石子的聲音,都仿佛在腦海中重現那場噩夢。
江述月親
自駕駛老式汽車,王昭然坐在副駕駛座上安靜地記錄每一個細節。
車內的氣氛壓抑而緊張,只有引擎的轟鳴在沉默中低低回蕩。
尋路開始,沒有人發出聲音進行干擾。
“這里的坡度不對。”陶梔子突然開口, 聲音冷靜卻帶著一絲不安, “路面太平坦了,記憶里的車子在這里有明顯的推背感。”
江述月立刻放緩車速, 觀察兩側地形:“我們剛剛繞過的是主路,根據地圖, 這附近有一條廢棄的支線公路。需要掉頭嗎?”
“繼續走一小段, 再找岔路。”陶梔子咬著嘴唇,努力捕捉記憶里的細節, “再往前應該能聽到流水聲。”
車子顛簸著繼續前行,輪胎碾壓碎石的聲音變得更加刺耳, 突然, 陶梔子猛地抬起頭:“停下!”
江述月輕踩剎車,輪胎打滑,車子險些側滑進路邊的泥坑。
周圍是一片稀疏的樹林, 潮濕的空氣里夾雜著泥土和水汽。
陶梔子按住耳朵,“這里需要有水流聲,回響低沉空洞,車應該從橋下過,短暫穿越隧道,同時會伴隨金屬聲,我猜測多年前應該有工廠在附近,有運輸物料的打車,如果橋上恰好是打車拖著鎖鏈可以行駛的路,就說明隧道找對了。”
因為安州特殊的地形,橋和隧道并不少,但是如此具體的要求還是可以找到符合條件的橋下隧道的。
王昭然立刻低頭與自己的筆記進行比對,她最近對安州的公路規劃做了功課。
江述月穩住車子,緩緩行駛,為了留足陶梔子做出判斷的時間。
王昭然快速指著地圖上的一段灰色線條:“有條廢棄的隧道旁邊有條小溪,還有老鐵路橋橫跨上方,你聽到金屬聲有沒有可能是鐵軌的聲音?”
“可以去看看。”陶梔子說道。
王昭然沉默了一瞬,遺憾地說:“恐怕不能給你再現那些聲音了,這段橋梁五年前已經停止維護,周圍的廠區也陸續關閉,當時鐵路運輸線全面停運,不再使用。附近連重型貨車的車道都沒有直接通往這里的路線。”
很遺憾,但是沒關系。
隧道的已經廢棄,上面雜草叢生,有很多障礙物。
他們通過步行抵達隧道內,卻發現水聲又有了偏差,由于底下是溪流匯流的地方,流水沖刷聲過大,又與記憶中不符合了。
一籌莫展之際,江述月語氣淡然,在一旁開口:“可能并不是在流水正上方的隧道,可能有一段距離,可以以有流水的地方為尋找的出發點,去結合公路規劃來進一步推測。”
這樣一來,那金屬聲就不一定是火車鐵軌的碰撞聲,也有可能還是陶梔子最初猜測的,大型貨車的鎖鏈聲。
回到車內,江述月結合導航做出進一步分析,“如果水聲是回響,而非直接在腳下,那么實際的地點可能是距離溪流有一定落差的位置。”
陶梔子像是倍受啟發一樣,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回憶:“當時聲音有回音,但并不刺耳,說明不是在封閉的隧道里,而是半開放的結構,或者……”
“高架橋?”隨著失敗的次數增多,陶梔子自己也有些不確定了。
她也無法保證這么多年過去,是不是有些記憶出現了錯誤,但是探索下才發現,安州特殊的氣候和地形,隨便一個廢棄隧道都可以成為絕佳的藏尸地。
原本出發前的信誓旦旦,開始隨著希望的渺茫而式微了。
在王昭然的幫助下,他們在溪流的上游方向附近定位了一座廢棄的高架橋。那是一條曾經服務于貨運的路線,數年前因線路調整而廢棄。
橋下的空間曾作為臨時倉庫和停車場,符合半封閉的條件,也可能產生回音。
這里終于完美符合條件了,水聲適中,曾經也與運輸線路相鄰,甚至從這里索引出了好幾條人跡罕至的小路,可以通向各個方向。
——這是個很特殊的地點。
經過隧道后,下一步是盤山公路,這一步比較簡單,從高架橋附近索引出了一條小路。
盤山公路之后就是林間小路,路面濕潤、泥土松散,車轍下陷程度適中,不是常行駛的路段。
盤山公路附近的林間小路實在太多,但是當時劇烈變化的坡度給他們提供了思路。
陶梔子重新戴上眼罩去感受坡度,王昭然則在符合條件的小路做好地圖標記。
一番排查下來,一共發現七條符合條件的路,每一條都仿佛開往沒有盡頭的無人區。
他們如果一條條實驗,每一條估計要耗費一天以上的時間,而且這種小路路況很差,老式汽車的硬件有限,很大概率半途出現紕漏。
眼下他們的每一次試錯都需要冒著很高的風險。
在天黑之前,陶梔子決定選擇其中一條路試一次。
她這次用行駛時間來去掉錯誤答案。
三人將車開到安州城區邊上,重新回到起點。
陶梔子重新戴上眼罩,但是她覺得環境的復原度還不夠,便提議道:“將我的雙手雙腳也綁起來,盡可能復原我當時的感受,全程不要跟我說一句話。”
王昭然倒是輕易找來了捆綁的繩索,但是最后一步是江述月來完成的。
陶梔子認真地凝視著他:“放心綁吧,這不是真正的危險。”
江述月摸了摸她的頭,仔細按照她的描述復原出類似陳友維的綁法,并且用一些海綿去保護她的皮膚和麻繩摩擦的地方。
“不痛吧?”江述月轉頭問道。
陶梔子搖搖頭。
一切就緒,陶梔子稍作感受,滿意地笑了笑,仰著頭閉上雙眼,“幫我上戴上眼罩吧。”
眼前陷入黑暗,但是她心里沒有半點害怕,反而因為越來越接近真相而格外激動。
一個懷抱落下,讓她蒙上雙眼的臉有一瞬茫然。
在江述月放開她的瞬間,她在沉默中開口,用帶著幾分稚氣的語氣說道:“吻我一下。”
很莫名,她此刻提出這樣的要求,但是卻只是跟隨直覺而已。
額間溫潤,帶著他溫度的輕吻轉瞬即逝。
她不知饜足地揚起頭,啟唇淡淡地說:“是這里。”
空氣在靜謐流動,淡淡的涼意擦過她的雙唇,而后,他的吻落了下來。
她看不見,但是能感知到那些無處安放的謹慎,唯恐點燃她心臟里的定時炸彈。
直到一吻之后,她一路上思路清晰,才知道原來最愛的人,好像真的可以用一吻傳遞幸運。
車廂里靜得只剩下陶梔子的聲音,老式汽車封閉性不好,偶爾聞到柴油的氣味,將感官全面帶回十二年前。
她在心里嚴格控制著時間,努力用當時沿途經歷的細節來一點點填補記憶。
汽車的引擎聲低低轟鳴,輪胎碾過石子和泥濘的聲音在耳邊交錯著響起。陶梔子閉著眼睛,身體因被捆綁而僵硬,但她刻意忽略了這種不適,專注于回憶中模糊卻鮮明的感官線索。
車輪碾過泥濘的山道,開始攀升,路況越來越糟糕,車身劇烈晃動,她險些從后座被晃落,胃里有點不舒服。
就是這種不舒服,輔助了更多的細節浮現。
“別管我,保持現在的速度繼續走。”她唯恐江述月會因為擔心她而減速,立馬出聲打消了他的念頭。
“好,如果我記得沒錯,三分鐘之內就會響起流水聲。”
果不其然,流水聲
響起,這為她增添了很多信心。
“現在往左有個大彎道,而且是連續彎道,彎道結束后往右再經歷一個大彎道,就進入盤山公路了。”
“盤山公路上的彎道數量我有點記不清了,但是末尾會經歷一段樹木很蔥郁的地方,有明顯的聲音,之后是巖石山體,車輪底下有碎石聲。”
她如同一個預言家,在話音落下之后幾分鐘內一定會重現她描述中的路況。
“好的,經過碎石區域之后如果遇到岔路,一律往坡上走,這時候有迎面的車的話,錯車時間會更久,大概因為道路便窄的原因,如果你們能看到我描述中的路況,就大膽往前走。”
此時坡度增大,陶梔子的耳中出現了堵塞感,說明海拔已經變得比較高。
“我想起來上小路之前聽到了泉水聲,非常小,路面可能邊緣處會有些濕潤,甚至有青苔,小心輪胎打滑。”
這是他們之前沒有提及的細節,王昭然還未來得及記錄,就目瞪口呆地發現前方果然出現了半截濕潤的道路,而且被古樹的蔭蔽遮蓋,不見光亮,形成了一層深綠色的青苔。
在車子行駛過的同時,陶梔子臉上終于露出了喜色,幾乎是立刻察覺到車胎從濕潤路面行駛過的聲音。
她驚呼道:“就是現在,找到最近的小路往上走。”
這個路段就近處有一條小路正是他們當時備用的七條符合條件的小路之一。
汽車上了小路的瞬間,陶梔子忽然沉默了,呼吸紊亂了幾分,嘴唇發著顫。
這一切的環境聲都過于熟悉,心里有強烈的預感,她這一次……
這一次……可能真的接近真相了。
盡管她甚至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但是,直覺和記憶,真的不是亡靈賦予她的感知嗎?
車子一路往坡上行駛,海拔提升很快,她的耳朵處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不知行駛了多久,王昭然目睹了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江述月將車停了下來,用最快的速度去后座解開陶梔子身上的束縛。
這個過程中,陶梔子還疑惑地問道:“你們是發現了什么嗎?”
王昭然沉默了,江述月在認真幫她拆解繩索。
四肢恢復自由之后,她立刻伸手摘掉眼罩,雙眼在黃昏的光線中適應黑暗,繞過車身,一派震撼之景映入眼簾。
——是一望無際的楓葉林,天邊恰好殘陽如血。
陶梔子怔住了,腳下的泥土松軟而冰冷,然而她卻像被釘在了原地,任憑晚風吹起發絲和衣角,也無法從震撼中抽離。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火紅色的世界——漫山遍野的楓葉,在黃昏的余暉下像燃燒的火焰一般翻涌不止。落日掛在天邊,染紅了云霞,像是和整個山坡都一起燒灼。
如滾滾烈火入眸,灼傷了她進過血的眼。
秋風掠過,帶起滿地枯葉的沙沙聲,那些落葉盤旋著、翻滾著,如同楓林麥浪,仿佛帶著十二年前的回音,重重撞擊在她的心頭。
“就是這里……”她喃喃低語,聲音仿佛失去了力氣。
這才是她記憶中真正逃離的地方。
王昭然目光凝滯而震撼,她沒想到“血色楓林”真的存在,陶梔子的證詞沒有錯過。
更沒想到,經歷了這么多天的失敗,居然真的能找到這片存在于記憶中的楓葉林。
陶梔子腳步僵硬地往前走,踩在枯葉堆上,發出輕微的咔嚓聲,每一步都像踏入記憶深處。
他們往山坡上走,穿過稠密的楓葉林。
陶梔子在這條路上有些失神,雙腿發軟,幾乎是被江述月托著雙肩一路往上的。
穿過重重樹林,一路抵達坡上,走出楓葉林的瞬間,一棟廢棄的別墅映入眼簾,孤零零地坐落在楓葉林的盡頭。
墻壁斑駁剝落,窗戶黑洞洞地張開,仿佛窺視他們的眼睛。
“這里竟然……”王昭然臉色發白,凝重地看向這個突如其來的建筑,聲音都顫抖了,“竟然和‘樂園’長得一模一樣。”
她慌忙拿出照相機開始拍照,為了全方位保留證據。
陶梔子站在那棟廢棄的別墅前,瞳孔微微顫抖,整個人像被石化了一樣僵在原地,連呼吸都變得極為淺薄。
黃昏的光線透過稠密的楓葉縫隙,將她的影子拉得極長,像是一根搖晃的細線,隨時都會被夜色吞沒。
眼前的別墅斑駁破敗,墻壁上斑駁的霉漬和脫落的灰泥勾勒出一副陰冷的輪廓,一樣的花園,一樣的建筑,可惜這里從未有人造訪,早已雜草叢生,而且沒有任何破壞痕跡。
她覺得呼吸被卡住了,胸口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壓抑得幾乎無法動彈。
“這里……”她哽咽出聲,卻仿佛再也說不出其他詞句。
直到她看見別墅二樓處缺失的鐵條,還有地面銹跡,才立刻辨認出,這才是自己當年逃跑時留下的痕跡。
一切,都對上了。
世上不是只有一個“樂園”,而是有兩個!
十二年前,她被拖進這棟屋子時,掙扎、尖叫,卻沒有一個人回應她的哭喊。她記得自己被困在鐵皮屋里,記得那扇始終無法打開的門,記得那個冷冰冰的籠子和里面蜷縮的小魚……
而現在,這棟屋子竟然毫發無損地屹立在她面前,像是時間從未真正流逝。
小魚……小魚很可能就在附近,甚至可能就在室內!
她捂住嘴,試圖抑制胸口不斷翻涌的惡心感和恐懼,但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像凝固了一般。
胸口一涼,胃內翻江倒海,她最終還是嘔了出來。
她終于控制不住,跌跌撞撞地撲向門口,手指顫抖著伸向那扇破舊的木門。
王昭然準備拿出手機聯系同事,卻發現山上沒有信號。
她焦急地撥弄手機,屏幕上依舊顯示著“無信號”的字樣。
“這里完全沒信號。”王昭然咬緊牙關,抬頭掃視周圍,“我們得想辦法通知外界,不能貿然進去,要保護現場。”
陶梔子抑制住沖進去的本能,配合地點點頭。
下山的時候她徹底發軟了,是江述月背著她下山的。
回到住所的時候,她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從震撼中緩過來。
真相……真相接近了……
……
世上存在第二座“樂園”,作為關鍵的新證據,這次終于能讓警方重啟調查。
警方接到報告后立刻封鎖了楓葉林和廢棄別墅,展開了大規模的現場勘察與搜索行動。
現場檢測發現銹跡斑斑的鐵籠殘骸、脫落的鐵條和地面不自然的凹陷痕跡,表明這里曾用于囚禁人員。
在別墅廚房后方的隱蔽墻板下,警方找到了一個掩埋的地下室入口。
地下室極為狹小,墻壁上殘留著深淺不一的抓痕,還有被人為破壞的排水管道,散發著淡淡的腐臭味。
但令人遺憾的是,地下室內沒有任何人類遺骸。
從墻壁和鐵籠提取的皮膚組織樣本中,發現了新的DNA,不屬于陳友維,也不屬于陶梔子和剩下幾個被綁架的孩子。
根據現場分析,廢棄別墅的地下室可能在多年前已經經過多次清理,某些痕跡被掩蓋或轉移。
他們在“樂園二號”中找到了和“樂園一號 ”中一樣的地下室,還有關人的籠子,以及陶梔子描述中的密室。
警方還發現一些保存良好的罐頭食品和其他生活痕跡,暗示這里可能曾有人長期居住或被拘禁,甚至懷疑陶梔子并不是這里囚禁的第一批孩子。
案件重新陷入了僵局,缺失了關鍵證據——小魚的尸體,或是其他受害者的尸體。